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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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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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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要记着,和人相处,要收起所有棱角。”


莫莉放下鲁斯特,从一堆画具下翻出一只画着猫咪的玻璃杯子,放到鲁斯特眼前。


“你呢,以后就用它来喝水。”


玻璃杯上的花纹被潮湿气候晕染开,模糊而美艳,像是莫莉以前画上去的。莫莉顺手从她的玻璃杯里倒出些水,分给鲁斯特。然后,她窝到被子里,用薄薄的、葡萄酒色的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她眯上眼,像是睡着了。


鲁斯特没有动,她漠然地蹲在原处。当四下寂静,黑夜变得如此熟悉,像是黑猫妈妈整日披挂的颜色。温暖而安全。鲁斯特张开嘴,试着发出那声线。


喵呜。


她叫喊起来。


妈妈。


喵呜。


于是莫莉又睁开来。她对仍然蹲在原处的鲁斯特轻声说道:“去睡吧,花糕,随便找一个什么地方睡,不要看着我。也不要叫。我什么都允许你,但,就是不允许你上床,还有,你也不能睡在我的那些漂亮的衣服上,知道吗?”


鲁斯特仍然呻吟着。


喵呜。


声音划成新月的形状,钩挂上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花糕,不要叫了。”莫莉眨着忽明忽暗的眼,“否则,我会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粉身碎骨。”


其实猫是不会粉身碎骨的,莫莉只是吓唬鲁斯特罢了。


但鲁斯特终于低下眼帘。她抑着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幻灭,抬起爪子,在柔软的地毯上迈开第一步。她凭着天性自黑暗里穿梭,世界那么相似,她仿佛越过她的兄弟姐妹柔软的身体(那是莫莉扔在地面的大布娃娃),又仿佛途经摆在墙角的破盆和碎粮的曲折(那是莫莉放在墙角的画具),终于,鲁斯特发现那个细窄而黑暗的入口,冰凉的。她用手探了探,那么似她出生的那处死角。于是她蹒跚地爬进去,匍伏在温暖而安全的黑暗里。第一个夜晚。鲁斯特睡在莫莉的一卷画纸里。


莫莉不是个画家,但她以画为生。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鲁斯特说不清楚。莫莉非常漂亮,因为漂亮,她认识许多男人。有钱的,有门路的,有势力的,或者一切皆无,却也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的。她平日闷在家里大睡,醒了便开始化妆。


她桌面上堆着的化妆品用来勾勒她的脸。


而她桌下堆着的瓶瓶罐罐用来描绘纸面上的图案。


第二天一早,鲁斯特从那卷画纸里爬出来,莫莉便笑了。她停下自己脸上那些细致的活——她左眼的睫毛膏卷翘美艳,右眼还未来得及上妆——然后蹲下身摊开那卷画纸,鲁斯特的梅花爪印被延展开来,灰尘染成的细小花朵,丁丁朵朵在白色的纸面上展开。


“小花糕,你可真是个艺术家。”


然后莫莉把画纸钉在木板上,平摊在地上,她让鲁斯特肆意在画面上翻腾,塑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形状。出生以来,鲁斯特便没有洗过澡。小猫畏寒,无法洗澡,若勉强淋湿导致体温骤降,很容易便会死亡。因而猫常常依靠自身的唾液梳理毛发。以前,黑猫妈妈会耐心给他们一个一个舔个遍。但鲁斯特已经没有妈妈了。莫莉盯着这只脏兮兮的白猫,还觉不够尽兴,于是从桌子下翻出各式颜料,各挤出一些在调色盘里,用水稀释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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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明黄融水变得青柠般曼妙。炭黑则融成深深的灰。


鲁斯特站在莫莉眼前,看着眼前那一盘五色液体,好奇地伸出爪子,碰第一下,涟漪散开,她收回爪子,然后,碰第二下,又收回爪子。


“对,花糕,就是给你玩的。”


莫莉调完颜色,转身继续涂她另一半睫毛膏。她故意不去理会鲁斯特的好奇。她仿佛早就知道鲁斯特要给她一些惊喜。然后她眯着眼,用睫毛膏、用化妆刷、用雕琢她的一切器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轮廓雕琢得更深邃,更明显,更美艳。


待莫莉回过头时,鲁斯特已经在画上滚作一团。纯白的身躯沾染上些许颜色,被水晕开,像是一团彩虹氤氲。鲁斯特在画上躺着,滚着,伸长身子,犹如画笔一般留下有致的笔锋。有一些水印尚未干去,莫莉便俯下身来,顺着那一滴水轻轻地吹。呼。她看着彩虹一般的小猫笑道:“你看,水珠是会走的。”


莫莉继续吹,让那五色颜料在画面上如枝蔓伸展开来,而鲁斯特则在枝头用手掌印出细小的花骨朵。


“你真聪明啊,花糕。”


这幅画很快被人订走。莫莉将这幅画命名为《万花》,并且四处向人说起鲁斯特画画的故事。她向前来看画的男人说道:“枝蔓是我,盛开是它。”眼里漾开了水一样的色泽。而男人的目光不曾停留在小小的鲁斯特身上。他倒是看着莫莉那双吹出蜿蜒枝蔓的双唇,不能自已地抽出支票,递给她。


男人走后,隔壁紧闭的房间忽然传来开门声。这已经是鲁斯特在莫莉家的第三天了。房里的人昏昏沉沉地推开门,倚在莫莉的房门前,懒散地说道:“第一次我睡醒时能听见个好消息——你好像终于有钱付房租了。”


“社言,你终于睡醒了呀。你可睡了三天了,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


“如果我死了,房间是会臭的。”


莫莉不爱听地扭过头去,从床底拎出五色的鲁斯特来。


“你看,我的小福星。花糕。美不美?”


社言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睛半眯着。不知为何,鲁斯特觉得一切人类都像是她见过的某只猫。他缩着脖子,指间夹着一支廉价烟,样子疲倦不已。他就这样盯着鲁斯特看了好一阵子,忽然事不关己地转过身去。


“花糕?怎么不叫她彩球呢……”


他吐着烟圈。


莫莉倒不介意,她用力将鲁斯特凝结在一起的毛发梳理开:“她帮我画画了,染上了颜料。可她太小了,还不能洗澡呢。这么小的猫,洗澡可是会死的。”


“你知道洗澡会害死她,还把她弄得这么脏,你真是个坏姑娘。”


“对,我就是坏姑娘。”


莫莉眯眼看向社言松松垮垮的背影,轻轻地哼着,如同黑猫妈妈那般,自喉咙深处流转出曼妙的声音。


“花糕也不见得就是个好姑娘。况且,好姑娘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花糕。知道了吗?你可不要做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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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胡说八道。”


社言又将房门关上了。


莫莉与社言总是拌嘴吵架,但他们是一对好房客。按时交租,合理合法。即便莫莉一时花光了钱,社言总会悄悄垫上。莫莉作息不定,也时常不在家,而社言则常年不出。他像是故意将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抽烟。喝酒。上网。躲在房里看片。没日没夜地睡觉。但鲁斯特偶尔溜进社言的房间,发现他总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细软他都一一规整,床单白得一尘不染。唯有电脑旁的烟灰缸里藏有满满一缸烟灰。那么多。像是莫莉用铅色勾勒出的小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


鲁斯特忍不住用鼻子碰了碰那些软塌塌的灰色。


那是一种被燃尽的、不甘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坏姑娘?”


社言推开门,看见鲁斯特正站在他的电脑桌上。


鲁斯特抬了抬爪子,犹豫着要从哪里跳下去,社言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鲁斯特只好百般挣扎,但她无法抵抗这样庞大的人类。任她张牙舞爪,也无法扭过社言有力的臂膀。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社言推了推眼镜,拎着她细细端详起来。


“真是坏姑娘。”


他说完,把鲁斯特放在自己的肩头。


“你就在我这待着吧。陪我也玩玩。反正我们的大坏姑娘也不在家。”


他就喜欢这么叫她们。叫莫莉是大坏姑娘。叫鲁斯特是小坏姑娘。故意地张弛无度。让莫莉忍不住与他拌嘴。莫莉不在家的时候,社言负责打扫整间屋子。他收拾完自己的房间,又收拾起莫莉的房间。莫莉的房门从不上锁。并且她的存折就放在化妆柜的第三格——在她最喜欢的一套粉盒下面压着。


这一切,莫莉与社言都知道。社言打扫卫生时,会顺带看一眼莫莉的存折,看她的存款有无增长。鲁斯特顺着床沿跳到社言的背脊上,再顺着他刻意弯成的温柔曲线攀爬至他的肩头,蹭着他的脸,与他一起数着那串起起伏伏的数字。


“我们的大坏姑娘又把钱花光了呢。”


他将存折放回原处,摇摇头。


莫莉存不住钱。她才大三。但不忙着上课,而总是忙着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她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艺术家需要了解各式各样的人,你知道吗。”莫莉总是一脸狡黠地向社言辩解。社言满不在乎。他不是艺术家。他大学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每天用一行行严谨的英文书写程序。有自己的网站。吃流量带来的广告费。不多。但自由。可以整日闷在家里睡觉,通过一台电脑了解最近的资讯,更新程序,随时工作。


他一直只是需要如此狭小的空间。


“你甚至不了解我,我也是人。”社言不吃莫莉那套。


“我了解你。”莫莉穿着薄薄的睡衣倚在门边,鲁斯特就在他们之间端坐着,鲁斯特看一眼莫莉,又看一眼社言,像是看着水平线上遥远的两端,“你英文好。逻辑好。你写程序为生。做人做得就像你写的代码那样,规规矩矩,但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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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社言弹了弹烟灰。


“规规矩矩不代表一事无成。”


“那你有什么呢?”大坏姑娘总是咄咄逼人,“除开这间房间,你的网站,你存折上有点惊人的六位数存款,你有什么呢?”


“这就够了。”


“不,远远不够。”莫莉走到社言身边,夺走他的烟,用力吸上一口,她一点点吞噬掉肺里充盈的气体,大笑起来,“看,你应当像我一样,尝试完生命中所有的可能之后,再谈什么‘够’或者‘不够’。”


“我不认为那样很有趣。”


“当然,你本身就没体验过什么有趣的事儿。”


“我不在乎。”


“你只是没试过。”莫莉轻薄的睡衣裹着鼓胀的夜风,如此明艳动人,她蹲在社言眼前,大眼睛里波光潋滟,像是要溢出的湖水,“你都没有女朋友。我猜你甚至没有经历过女人。”


社言没有说话,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而莫莉蹲在地上等着。鲁斯特毫不知情地与她擦身而过。她感到莫莉在轻轻地颤抖。好奇怪。仿佛她在刻意大胆地作着什么冒险。面目如此明亮,但长裙子下那双白皙的脚踝却忍不住抖动着。鲁斯特仰起头,她看社言镇定地从莫莉手里拿回那根燃灭的烟头,摁在那一缸灰灰的海洋里。


那支烟如同被大浪打入深海的船只,迅速被浓浓的不甘淹没。


“好了,大坏姑娘,你不了解我,因为你连为什么伤害不到我都不知道。”他捋了捋自己凌乱的额发,“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我要写那些一事无成的代码去了。”


社言随手关上门。


在夜里,鲁斯特四处游走,莫莉敞开房门睡着。偶尔社言会去厨房打一杯水。但他踩着黑暗目空一切地走着。像是鲁斯特那般自如。黑暗里传来水流的声音。然后是细微的吞咽声。原始而诱惑。让鲁斯特抖了抖身子,轻声走向厨房。


她看见社言倚着厨房的窗在逗着树上一只幼小的猫。那是一只漂亮的花斑猫。与鲁斯特一般大小。骨骼小得仿若精巧的饰物。如此触目惊心的生命。


社言眯着眼,向树上的小猫蠕动自己的手指。


晃一晃。又晃一晃。


小猫懵懂地看着社言,双手紧紧攀爬住树枝。那模样似曾相识。


鲁斯特忍不住叫了起来。


喵呜。


那只花斑猫低头寻觅着,社言也转过身来。他看着鲁斯特自如地跳上灶台,自窗边朝自己无辜的同类喊叫着。喵呜。声音被拉扯成纤细的线。鲁斯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喊。每个夜里,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想起妈妈。黑夜是猫咪们的乐园。他们在黑夜复苏。彼此聚集,亲昵,觅食,厮守。而鲁斯特却不得不与人类为伍。她站在窗台边,跃跃欲试的样子,使劲地喊着。喵呜。妈妈。妈妈在吗。


声音逐渐沙哑。


树上的花斑猫看着她,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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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少顷,社言看见另一只猫迅速地攀爬上树。那是一只成年白猫。气势逼人。他幽绿色的瞳孔在黑夜里那么明亮。鲁斯特竖起了耳朵,声音越加绵长。


喵——


对方回应起来。


喵——


社言看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呼喊着。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所写的程序。一行。回车。一行。回车。再一行。回车。莫莉说的对。那就像是对仗般工整。你给予怎样的命令,他回以怎样的行为。莫莉其实那么聪明,聪明到早已窥探到了他的寂寞。但……社言晃了晃自己的水杯,听着春夜猫咪们暖人的叫声,把思绪转向别处。嗯,那两只猫呼应的格式,你来我往,是不是,猫咪们也正在对话呢?


社言再看窗台,鲁斯特已经不见了。


他以为鲁斯特跳下了楼。


但当他低头,却发现黑暗里有一团缓缓挪动的彩色氤氲。


那是鲁斯特垂头丧气地,向屋子里走去。


她听见彼岸像是父亲一般的白猫朝她答复。这里没有你的妈妈。我的妈妈呢?鲁斯特问。也许活着,也许死了。我们只有这两种宿命。白猫回答她。我听不懂。鲁斯特摇头。她继续喊。我想我的妈妈,虽然她不想做我的妈妈。白猫摇摇头,你已经被人类收养了,安心地学会与人相处吧。为什么要与人相处。鲁斯特不明白。白猫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撒娇的花斑猫,静静地说。为了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才可能见到你的妈妈。你要学会与人相处,才能活下去。黑暗深深,鲁斯特看着那只白猫,忽然想起母亲最后的话语。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


喵。


声线划开春天清冷的夜空。


鲁斯特跳下窗台,静静地朝着莫莉的房间走去。社言也捏着杯子回房。他看着那一团彩色的身躯忽然停了下来。她仰头。她看见那张熟悉的人类的脸。然后她走向他。顺着社言的脚踝,她将身子贴上去,细细摩挲。


喵。


她轻轻地说。妈妈,再抱抱我吧。或者,不管是谁。再抱抱我吧。


喵。


趁着黑暗,鲁斯特肆无忌惮地寻找着往日的气息。然而那个平日里冰冷寡言的男人俯身下来,那张疲惫的脸染上一层月光,是淡黄色的温暖。他有所触动地拎起鲁斯特,放在他的肩头,而后朝莫莉房间看去。莫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一只害怕被人伤害的茧。


白日的刻意犀利早已烟消云散。


小坏姑娘。看见没。社言轻轻地说。你真像你的大坏姑娘。白天都故意那么讨厌,夜里就变成另一个模样。


社言将鲁斯特带进房,他没有关门,留了一条可供她进出的缝隙,又分给她一半枕头。鲁斯特那么脏。在他的床上踩出一串脚印。如果冷,就告诉我。社言抚摸着鲁斯特额上的两道阴影。不要学大坏姑娘。知道吗。他坐回电脑桌前,点燃一支烟,敲打起来。那声音那么似一袋金币的恩赐。噼里啪啦。哗啦啦。悉数落满鲁斯特心里那口小小的盆。她第一次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温暖的黑暗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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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鲁斯特醒时,社言趴在电脑前睡着了。窗外透过薄薄的光束。她感到口渴。于是跳上桌面,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社言水杯里的水。水面被舌尖轻轻地拍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鲁斯特警觉地回头,看见莫莉裹着毯子往里张望。当她看见自己的小家伙五彩斑斓地偷喝社言的水,居然笑了。


“嘘,小家伙,过来。”


莫莉轻轻地招呼着。


那一次,鲁斯特察觉到人与猫之间的差别。她身后的社言呼吸渐轻。那么刻意。手指甚至不自觉地蠕动,又迅速凝固下来。他醒了。但他一动不动地装作睡着。而莫莉一无所知地用她心中轻至无声的声线继续喊着:“花糕,过来,咱们走了呢。”


鲁斯特跳下桌面。


她仰头看见藏在臂弯里的社言的脸。他的眼明明睁开了。


“快点,花糕。”


莫莉伸手想够她。


鲁斯特离开了社言的房间。而后,莫莉将房门关上。咯吱。她摁下门把。咿呀。门关紧了。嗒。莫莉松开手,弹簧锁弹回原位。“好了,咱们该走了。”莫莉捉起鲁斯特,贴在怀里。大坏姑娘又一次出乎鲁斯特的意料。她在内衣外裹着被子就来社言的房间找猫。鲁斯特蹭着她芬芳四溢的皮肤,轻轻地叫了起来。喵。好香。眼睛里尽是惊恐。


莫莉低头笑她:“行了,难受你也得跟我走,今天我们可有重要的事呢。”


那天,莫莉将鲁斯特装在自己的手提包里带了出去。那是鲁斯特第一次跟莫莉出门。平时她总是作息不定,睡到自然醒,然后化妆,选衣服,打扮好了就出门。出门前临时与人邀约。好像总有人二十四小时在等候她。或者,她二十四小时里各自有能陪伴她的人。上课这回事,偶尔她也去。偶尔她随人宿醉,早晨匆忙回家换衣,然后一脸睡意地去学校。“我觉得你上课都在睡觉。”社言总对莫莉冷嘲热讽。莫莉对此不屑一顾:“无所谓,我专业成绩OK就行。我总这么玩,但我成绩依然不错,你知道为什么吗?”社言其实知道她的答案,但莫莉总要抢在他之前回答:“我学的是艺术,我每天都在了解人。其实我天天都在上课,明白吧?”


她究竟有多了解人,鲁斯特不清楚。因为作为一只出生一个多月的猫,她还不足够了解人。而那天,莫莉带着鲁斯特打车去了远郊的艺术工厂,鲁斯特终于见到了许多许多的人。那座大厂房被改装得非常古怪。雕塑。坏死的机械臂。破烂的顶篷。一切都突兀而醒目。任何一处,都不肯忽略自己的独特,时刻彰显。就像是聚集在那里的那群人。


陈陶也是其中之一,他还是那副样子,长发,脖子上带着一串丁零当啷,挽起袖子蹲在墙角。


莫莉没有过去向他打招呼,而是走向另一边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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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小莫莉,你终于来了。”有人大声喊着,随即许多人朝她投来目光。鲁斯特窝在莫莉的手提袋里,透过莫莉刻意留出的缝隙呼吸、张望。她看见不远处有些男男女女朝她们涌来。鲁斯特怕。她想后退。但她身体周围是口红。粉饼。镜子。一支便携香水。钥匙。钱包。莫莉所拥有的琐碎包裹着她,让她呼吸困难。鲁斯特叫唤起来。喵呜。喵呜。声音细微。外围那一大群人无人听见。包括莫莉。


身为猫,她比人多了一层本能上的预知力。


鲁斯特总能轻易地察觉危险。这一群神色各异的被称为“人”的种群,各自散发着不同的气息。鲁斯特好像忽然感受到了黑猫妈妈的那种能力。黑猫妈妈的无所不知,与她此刻突然竖起的毛发是否如出一辙?是越加灵敏的本能所赋予的能力?


但莫莉完全感受不到。鲁斯特听见她笑出了声。


“是呀,我来了。”她还是那把黏稠柔软的声线,“我答应了你们,怎么能不来呢。”


莫莉走到角落的桌子边,放下手提包。有些人开始忙碌起来。调试相机的。摆出画架的。看起来像是摄影聚会。一些其他的模特靠在角落里抽烟,她们化着浓妆,眼角被颜色挑得高而悠远,归于寂静尘色。她们踩灭了烟,然后走到莫莉面前,个头高出莫莉一截。


“莫莉,你来晚了。”


“嗯。昨天睡得比较晚。”她好像听不出话语里呛人的烟味,“也没迟多久,二十分钟。”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模特们脸上夸张的妆,转身喊道,“陆分,我不化这样的妆行不行?不适合我。”


陆分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不高,刻意蓄着胡子。


他看了一眼莫莉,莫莉睁着大眼睛朝他笑。陆分低下头,举手摆出OK的手势。


模特们面面相觑,哼了一声走开了。


鲁斯特蹲在包里一声声叫着。喵。喵。作为猫,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本能驱使她不要再像莫莉一样站在人群当中,而是应当找一条细窄的缝隙,躲起来。一双双带着敌意的眼睛,而莫莉还将自己置于这些眼睛当中。太危险了。鲁斯特喊,太危险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莫莉终于记起了她包里的小家伙。莫莉拉开拉链,摁住想要逃窜往黑暗里的鲁斯特,轻声说起来。


“乖。小花糕。今天可是姐姐我重要的日子呢。”


离开这里。鲁斯特喊。太可怕了。


“大家都等着我做模特呢。虽然是免费的,但他们能拍出我最美的样子。你知道这有多重要吗?”


你真是傻瓜。鲁斯特想起社言的话来,大坏姑娘,你真傻。


“嘘。”莫莉朝鲁斯特眨眼,“他们都是职业摄影师,也许我的照片能被当成封面哦。到时候小花糕你跟着沾光,我就给你买肉罐头吃,知道吗?别喊了。他们可不知道你在这里。”她迅速拉上拉链,湮灭鲁斯特头顶那一小束光,“安静点儿,不然,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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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所有的恐吓都是这样温柔。


莫莉于是走远了。放下包里的鲁斯特。放下她。携同一包她的零碎。钥匙。钱包。她好像什么都不觉得重要。大屋子里模特们摆好各种姿势,摄影师们随处捕捉。其实大部分都是摄影爱好者,凭着讨论越加专业,但也可以借此获得一笔小小的收入。陆分也许是其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他在网络上呼声极高。他拍出来的片子张扬怪异,带着一种原始的蛊惑力。莫莉最想取悦他。但莫莉又那么想要维持自己。鲁斯特透过那一处细小的缝隙往外看,她的女主人确实美艳。莫莉的美与他人的冷酷张扬不同。她就像是她的嗓音那般,柔美,却又尖锐得直抵人心。陆分允许她不上浓妆,维持她自己化的淡妆样子,也许是因为他也看到了莫莉的特质。


有人故意打趣:“陆分也拍起糖水片来了。”


陆分不在意。有些人天生为美的理念而生。什么是最美的,他就怎么拍。但他们都不知道陆分心里想的那些,先保持她的原汁原味,然后再破坏,这样的对比才能显出他的主宰力。


光影之间,莫莉张扬无度。


鲁斯特一直盯着周围那一圈人。有的打趣。有的斜睨着莫莉。有的则不见了。她忽然警觉地竖起背上的毛发。鲁斯特发现莫莉的手提袋前站着一个人,他挡住了她的视线。刹那间,莫莉的手袋被拉开一个小口子。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进来,在这细小的空间里探寻着什么。鲁斯特往边缘缩去。她看着那手指离开莫莉的粉盒、钱包,仍旧慢慢摸索着。难道是……钥匙?鲁斯特叫出了声。喵。那人仿佛有所触动,停顿了一会儿,但又探索起来。直至他最终摸到了鲁斯特光滑的皮毛。那只手这么熟悉。而对方也许也发现了同样让他熟悉的鲁斯特。他惊讶起来,莫莉的手袋透进更多的光。但未等那人看明白,鲁斯特已经冲了出去。


喵。


她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迅速冲向人群之中的莫莉。


咔嚓。


“怎么回事?哪来的猫?”有人故意开始嚷嚷。


莫莉一手捏着鲁斯特,迅速看向自己的手袋。


鲁斯特随之望去。


角落的小桌子前已经没了人。


莫莉跳下舞台,抱着鲁斯特朝自己的手提包走去。她打开自己的包,四处看了一圈,一样一样记着。粉饼。口红。香水。钱包。没有钥匙。鲁斯特叫了起来。喵。他偷走了钥匙。立刻有人跟了过来,问:“莫莉,搞什么啊?你把猫藏在包里带过来了?”


“她是我的小福星嘛。”莫莉笑了笑。


“怎么回事,你丢东西了?”陆分在不远处喊道,“哪来的猫?”


莫莉想了想,回答道:“没事,我的小福星自己跑出来了。”


“没丢什么吧?”


“没有,亲爱的陆分。”莫莉抱着那团五彩的鲁斯特走了过去,“她大概是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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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大家都知道,陆分可不喜欢猫。”另一个模特在一旁说着。


“未必。”陆分站起来,他看着相机里的图片。他刚好拍到了莫莉低头略为惊慌地看见朝她身上扑来的鲁斯特的那一幕。背后荒凉寂静的灰色调工厂。温柔而尖锐的素颜美人。一团色彩斑斓的小猫。莫莉的镇定中带着略微的惊恐,但嘴角却挂着依稀的笑。那混合着期待与惊慌的目光,被完美定格在灰色调子里。


“意外惊喜。”


陆分抬起眼,看了一眼鲁斯特。


这短暂的插曲似乎就此停止。陆分允许鲁斯特出境,甚至单拍了一组莫莉与鲁斯特的照片。那一团头顶灰白的五彩猫,小得像唇间呼出的气体。但它在这个庞大的空间里却如此引人注目。莫莉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用手指抚摸着鲁斯特。那一截光滑圆润的指尖撩拨开她脖颈上的绒毛,摩擦着。鲁斯特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咕噜”起来。她眯起眼,仰头用她缩小的瞳孔看着莫莉,而莫莉也看着她。她仿佛听得到莫莉心里传出来的声音,对,没错,就这样,小花糕,小福星,你做得很好。鲁斯特看着她会说话的眼睛,肚子里那阵绵延起伏的声音其实就在默默地询问“你知道你的钥匙被谁拿走了吗”。她肯定知道。她得意的眼神预示着她究竟有多么聪明。可她什么也不说。仍旧在这里表演着。她要表演给谁看呢。除了那个偷走钥匙的人,谁会知道她在表演着。既然只有一个观众,那她就是要演给那个唯一的人看了。鲁斯特眯上眼。陆分又摁下快门。咔嚓。


回到家,莫莉疲倦地敲开门,正看见一脸不解的社言。“幸好你醒了,否则我就回不了家了。”莫莉说得稀松平常,“我把钥匙丢在家里了。”


“丢在哪?”


“不知道,床上还是桌上?反正我没带出去呢。”莫莉敷衍着走进家门。


鲁斯特蹲在莫莉的手提袋里,看着四处干干净净。社言又把房子打扫了一遍。


“我今天打扫房间,没看见你的钥匙。”


“哦。那就没在吧。”


“小猫也不见了。”他故意漫不经心地说着。


“她好好的呢。”莫莉想起鲁斯特,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打开提包捉出鲁斯特,随意地放在地下,“她又帮了我的大忙了。小花糕真是神了。你知道吗。她让我知道了许多事。这世界真是奇怪。我就是故意要带猫去陆分的摄影棚的,我喜欢花糕,她是我的幸运神,他不喜欢没关系,但我会让他喜欢的,你相信么?”


莫莉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


“大坏姑娘,你会害死这只猫的。她这么小,被你关在手提袋里,你想过她会呼吸困难吗?你想过她会饿,会渴吗?”


“会。但她平平常常地活着也许不会流芳百世,冒个险反而会不一样。”


莫莉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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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0: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几天之后,莫莉拿着陆分的那一组片子扔到社言面前。就是那个临危的画面。鲁斯特冲到莫莉怀里的那一瞬。陆分完美地捕捉到了这自然而然的一幕。


莫莉甩出照片,想要验证她之前的那句话。“流芳百世。”她用词并不精准。但社言点一支烟,嘲笑起来:“这个陆分真是了解你,你看看,你慌乱不堪的样子比你正儿八经的样子要好看多了。我对陆分还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社言看着莫莉,原以为她会生气地离开,但她却愣了愣。


“是吗,原来是这样子吗。”


那几天夜里,莫莉睡得很晚。她故意搭了一卷画卷在床边,让鲁斯特钻进去睡觉。鲁斯特也习以为常,每天带着乱糟糟的毛发四处游走,夜晚,她爬进那一卷画卷里。指甲划过画纸。沙沙作响。猫的指甲长得很快。一两周即可复原。但莫莉渐渐忘了剪。也许是因为鲁斯特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她一直记得黑猫妈妈的叫声。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还有莫莉对她说的。收起所有棱角。


但为什么人与人相处的时候,从不收起棱角。


像是莫莉和社言,总是故意用刺扎着对方的死穴。他们彼此那么清楚对方。还有那些花枝招展的模特儿。仿佛攻击是一种预示存在的方式。他们用最疼痛的方式袭击彼此,以至于彼此都认可了彼此的存在。但鲁斯特不能理解。她是只猫。猫总是尽可能地磨灭自己的存在感。所以猫会将自己的粪便用沙子盖好。那不是因为他们爱干净,而是因为他们要藏起自己的踪迹。他们也会潜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借着黑夜前行。一切,是为了更加安全地活着。


可人类不是。


那几个夜里,莫莉睡得很晚。起初鲁斯特以为是社言的话刺激到了她。但随后她发现,莫莉并不在意那些话。她偶尔抱着被子蹲在床上读书,偶尔在看DVD。但听见任何动静便警觉地抬头。望着门的方向。是了。她在等偷走一串钥匙的主人。


其实鲁斯特知道那是谁。


那阵熟悉的触感,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记。那双黑暗里的手,曾经将她从黑猫妈妈身边抱走,曾经拎起她,将她活生生的命运作为某件宠幸给予了莫莉。让她从一只白色的、头顶厄运的猫,变成此刻五彩斑斓却又乱七八糟的样子。


是陈陶。


三天之后,陈陶终于用那一串钥匙打开了莫莉家的铁门。第一扇。咯吱。哐啷。然后第二扇。莫莉走到客厅,看见陈陶无所事事地返身关上门,然后笑了。


“是你呀,陶子。”


“你居然不换门锁,太大胆了。”


“我当时不告发,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大胆的小偷究竟是谁。明知道当时会揭穿,还要拿走我的钥匙。所以嘛,我想这个人不会放弃打开我家房门的机会呢……”


鲁斯特抖了抖耳朵。她听见了社言房间里的动静。其实只隔一门,莫莉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仍旧保持缄默,在自己的房间里伪装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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