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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角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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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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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五

  齐马把骏马让给一个骑士,交换的条件是让他跟骑士的太太谈几句话。她不发一言,齐马代她回答了;后来的事,果真照齐马所回答的话实现。

  潘菲洛所讲的普乔兄弟的故事,引得小姐们都笑了起来,女王又吩咐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爱莉莎立即遵命。她的声调神情带点儿矜持,这是她向来的习惯,并非在使什么性子。她这样开言道:

  世上有些聪明人,仗着自己精明懂事,就以为别人一无所知,因此存心要愚弄别人,结果往往反而落得自己上了当。所以我认为无缘无故地跟人家钩心斗角,耍手段,实在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当然,别人未必个个都同意我的说法,那么趁现在轮到我说话,让我讲一个皮斯托亚地方的骑士的故事吧。

  在皮斯托亚地方,维琪莱西一族里有个骑士,叫做法朗赛哥,为人精明能干,家道富裕,只是性格却十分贪婪。他奉命前往米兰,担任地方官职,旅途所需的东西,都已准备就绪,只是还少一匹合意的坐骑,却找来找去没能找到,否则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动身赴任了。他一时不知到哪儿去找才好,心中很是焦急。

  本地另有一个青年,名叫理查,出身低微。手头却非常有钱,穿着十分阔绰,招摇过市。因此大家把他叫做“齐马”,意思就是“花花公子”。他一直爱慕着、追求着法朗赛哥的妻子,怎奈那位太太不但模样儿漂亮,品行也十分端正,所以齐马只是枉费心机而已。这一回他买到了一匹土斯卡尼最出色的骏马,骨骼均匀,皮毛优美;他把这匹马看成自己的宝贝一般。

  大家都知道齐马热恋着法郎赛哥的太太,所以就有人怂恿法朗赛哥去向齐马情商,也许齐马看他太太的情面,会把骏马慨然相赠也未可知。法朗赛哥贪欲成性,果然派人去把齐马请了来,口头上要求齐马把骏马转让给他,心里却只希望这位哥儿肯把马儿送给地。对方听了他的话,满心喜欢,就说:

  “大爷,你如果要买我这匹马,那么任你给我多少金银,我也不会答应;如果你跟我商量,要我奉送给你,那倒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先要让我当着你的面,跟尊夫人说几句话,而且要请你站远些,只能让她一个人听到我的话。”

  法郎赛哥只想贪图便宜,又以为齐马年少可欺,就一口答应下来,说是他有什么话,尽管跟他太太谈好了;说罢,他就离开客厅,来到太太房中,告诉她: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齐马的骏马拿了来,只消她出去跟他敷衍一下就行,不过不管齐马说些什么话,千万不要跟他去搭腔。

  太太对这回事很起反感,不过丈夫的话她不得不听,就勉强答应了,跟着他来到客厅,且听齐马有什么话要跟她说。齐马把交换条件重新和主人讲定以后,就和主妇在大厅的一角,离众人远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这样开口道:

  “尊贵的夫人呀,凭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儿,想必早已洞悉我对你的这一片爱情有多么深了。天下有哪一个姑娘比得上你的美丽娇艳呢?不用说,你仪态万方,心灵高洁,足以使最高尚的男子倾心拜倒,所以我用不到向你多说,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爱他的情人,能象我对你那样忠贞热烈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始终如一地爱着你,这还不算,有一天我离了人世,只要天上跟下界一样,也有那男女的爱情,我将永远地爱着你,千年万年没有个穷尽。那许多身外之物,不管是贵是践,你决不能算是完全在你的掌握之内,只有我,只有我的东西才真正完全是属于你的。有确切的事实证明,你总可以信得过,你吩咐我做一件事,让我在你的面前聊表寸心。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哪怕叫我做全世界的主人,我也不会感到更大的光荣呢。”

  “你已经听到了我的表白,既然我是属于你的了,那就不能怪我竟敢日夜为你祷告,因为只有你才能使我得到一切宁静、安康和幸福,没有了你,我在这世上再没有快乐可言。我是你最恭顺的奴隶,我的灵魂正在爱情的火焰里燃烧,它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你——你是我的救星、我的福星,你过去对我是那样铁面无情,我现在祈求你发点儿慈悲,怜悯我的一片愚诚吧,那样,我也可以安慰我自己说:从前我为你的美貌而害了相思,现在由于你的慈悲,我也算没有白白地做一辈子人。万一我的祈求打动不了你那高超的心灵,那么我就必死无疑,而人家一定会说我的命是送在你手里。且不说我的死亡不会替你增添光彩,就是你自己的良心也觉得过不去,等到你心平气和的时候,你少不得会对自己说:‘唉,可怜的齐马,我悔不该当初对他这样无情啊!’可是到那时候,你懊悔也来不及了,结果只有使你的良心感到痛苦而已。”

  “为了避免这种不幸,趁你还来得及救我的时候,发点儿慈悲,可怜可怜我,别看着我死去吧。我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呢,还是变成最苦恼的人,全凭着你一句话。我知道你有一颗富于仁爱的心,我这样热烈地爱你。你总不见得狠心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吧。我在你面前,实在非常惶恐,心里忐忑不安,只希望你可怜我,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使我高兴起来。”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长叹一声,又掉了几滴热泪,等候那位太太的回答。当初齐马追求她的时候,曾经向她百般献媚,在她的窗下唱过小夜曲,她都无动于中——现在听了他这番无比热烈的情话,居然因怜生爱,涌起了她以前从没有体味过的感觉。尽管她遵照着丈夫的吩咐,默默无语,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声温柔的叹息表示了她是多么乐于给齐马一个回音。

  齐马等了一会儿,见她一言不发,不免奇怪起来,再一想,就猜出了骑士的诡计;他盯着她看,只见她不时脉脉含情地瞅他一眼,又听见她断断续续地发出细微的叹息,使他顿时生起了希望,心里一乐,就有了主意,他用那位太太的口气代替她作了回答,这样在她耳边说道:

  “我的齐马啊,我当然一向知道你对我的爱情是最真挚深厚的,现在听了你这番话,我比从前更了解你了,我觉得很高兴——我怎么能不高兴呢?从前我对你似乎冷酷了些,但是请你不要看见我外表冷淡,就以为我内心也是这样无情无义;不,我一向爱着你,把你看得比谁都可爱。只是在外表上,我不能不又是一个样儿,一来因为人言可畏,二来是我珍惜自己的名誉。现在机会来了,使我能够向你坦白表示我的情意,并且能够报答你对我的深情。你放心吧,你尽管乐观好了,承你的情,因为要见我面,就把自己的骏马送给法朗赛哥,再过几天,他就要到米兰上任去了,这你也是知道的。我凭着一片真心和热爱答应你,等他出门之后,不出几天,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共同享受我们爱情的至高无上的幸福了。”

  “我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跟你讲话了,那么不如现在就跟你约好:如果你看见我那朝着花园的卧房的窗口,挂起两块手巾,那就是我的暗号,你当天晚上就可以从花园的小门里进来和我相会,不过你要小心,别让人看见。我在房里等候你。那时我们就可以整夜厮守在一起,尽兴畅欢了。”

  他这样代他的情人说了一番话之后,又恢复了自己的身分答道:“最亲爱的夫人啊,听了你这千金一诺。我真乐得魂灵儿出了窍,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好,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就算我能用言语来表达,哪怕说了千言万语,也不足以传达出我心头的感激。我只好让聪明的你自己去想象我这无从表白的情意吧。我只能对你说,你叮嘱我这样做,我决不会辜负你,那时候,我一定要竭尽心力来报答你的无比恩宠。现在我不多谈了。我最亲爱的夫人啊,愿天主给你快乐,叫你称心如意!愿天主祝福你!”

  那主妇始终不曾开过口,于是齐马站起身来,向骑士那儿走去;骑土赶紧走上前去,笑着说道:

  “怎么样?我已经履行过我的诺言了吧?”

  “不,大爷,”齐马回答他,“你答应我跟尊夫人谈话,谁知你却让我跟一座大理石像谈话!”

  那丈夫听他这么说,可高兴极了,对于自己的妻子因此越发信任了,就说:“现在你的马可天公地道属于我啦。”

  “不错,大爷,”齐马回答说,“早知我向你讨这个情,只落得有名无实,那我还不如干脆把这匹马送给你的好;我真懊悔没有这样做;现在这样一来,你倒算是付出了代价,买进一匹马,而我还不是等于白白地送了你?”

  骑土听得他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他既然弄到了骏马,过了几天,就动身出发,到米兰上任去了。

  那位太太独自留在家里,时常想起齐马的那一番话来。想起他是多么真心爱她,为她而牺牲了自己的骏马,又看见他经常在家门口走来走去,就对自己说:

  “我在作什么打算呀?我何必辜负自己的青春呢?我那当家的到米兰去了,这一去就得半年,他几时能够补偿我这虚度的春光呢?难道要我等到人老珠黄不成?再说,你哪儿去找到象齐马这样一个情种?我独个儿在家里,又用不到顾忌谁。那我为什么不趁眼前这大好机会,及时行乐一番呢?错过了机会是不可复得的呀。况且这回事谁也不会晓得;就算有一天被人发觉,那时再忏悔也不迟,总比这样守着空房、成天懊悔来得好些呀。”

  她这么左思右想之后,一天,果真照着齐马所说的话,把两条手巾挂在面临花园的窗口。

  齐马望见手巾,这份高兴可不用说了;天色一黑,就悄悄来到她家花园,发觉园门只是虚掩着,就溜了进去,来到屋门前,看见她早已等候在那儿。她一看见情人来了,心花怒放,赶紧迎上前去,他搂住她就吻,直吻了千遍万遍,这才跟她上了楼,进入卧室,于是不再延迟,两人一起登上了床,享受着无比的爱情的幸福。这一次幽会只算得一个开场白。骑土在米兰逗留的时期,齐马常去找她,甚至骑土回家之后,还是和她经常来往,两人真是享尽了旖旎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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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六

  理查爱上菲利佩洛的妻子,知道她本性善妒,假意跟他说,菲利佩洛要和他的妻子在浴室幽会。她冒充理查的妻子来到浴室,去和丈夫同睡,结果发觉她是跟理查睡在一起。

  爱莉莎把故事讲完之后,女王十分赞赏齐马的聪明,于是吩咐菲亚美达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微笑答应。遵照女王的意旨,这样开言道:

  我们这座城市,虽然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各种话题都讲个不完,但是我觉得,有时候谈谈别处的传闻,也很有趣,所以我打算象爱莉莎那样,讲一段外乡的事迹。这故事发生在那不勒斯,讲的是一个女人,怎样正经,怎样冷若冰霜,可是她的情人比她聪明,用巧妙的手段,叫她还不曾开出爱情的花朵,先就尝到了爱情的果实。大家听了,一方面可以拿这过去的事来解闷;同时,万一自己遇到这类事,也可以特别谨慎些。

  那不勒斯这座古城也许可说是意大利最可爱的一座城市了。从前城里住着一个青年,名叫理查·米奴托罗,他出身高贵,家道富有,这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太太虽然秀丽可爱,他却另有所爱,看中了卡苔拉。论这位女士的姿色,大家都认为压倒了那不勒斯城里的一切美女。她已经出嫁,丈夫叫做菲利佩洛·斐希诺菲,是个跟理查身分差不多的年青绅士。卡苔拉本是一位贤慧的淑女,所以一心一意爱她的丈夫。

  理查热恋着卡苔拉,凡是情场中追求女人的手段,他都试过了,可是都不中用;他灰心到极点,却又斩不断、摆不脱那情丝的束缚,真叫他求死不能,活在世上又觉得乏味。他的亲眷中有几位太太,见他这样悲伤,都劝他快死了这条心,免得徒劳无功,自寻苦恼。她们说,哪个男人都不在卡苔拉心上,她就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她的醋劲儿很大,几乎天上飞过一只鸟儿,她都恐怕会把她的丈夫抢走。

  理查听说卡苔拉这样会妒忌,倒顿时有了一个主意,觉得正好利用她这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于是他装作对卡苔拉已经死了心,把自己的爱情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本来是他为卡苔拉而唱着小夜曲,比武献技,现在他照模照样把这番殷勤献给了别人。不消几时,全那不勒斯的市民——连卡苔拉本人在内——都以为理查已经不爱卡苔拉,而另有对象了。他这样不断地向别人献媚求爱,到后来,不但人人深信,就连卡苔拉对他也改变了从前那种冷淡回避的态度,见面的时候,总是很亲切地招呼他,把他当作一个老邻居看待。

  按照那不勒斯的风俗,每年到了热天,绅士淑女常集合起来,一起到海滨去野餐。理查听得卡苔拉也约好几个朋友,要到海滨去玩儿,他就和几个朋友跟到那儿。卡苔拉的女伴们看见理查来了,请他加入到她们的小团体里来,理查假装很不愿意的样子,直到三邀四请,才算勉强答应。卡苔拉和那些姐妹们开始拿他新近的恋爱来取笑他,他假装作对他的新欢热情得不得了,这使她们愈发谈个不休。到后来,象通常出外游乐那样,姐妹们分头玩耍去了,只剩卡苔拉、理查和两三个女伴还留在原处。理查隐约说起她的丈夫菲利佩洛也许在外面另有所欢呢,这话果然挑起了她的妒意,恨不得马上要把他这句话盘问个明白。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请求理查,看在他所爱的情人面上,把菲利佩洛的事跟她说个明白。理查就说:

  “你凭着我情人的名义来向我讨情,那叫我怎么还能拒绝你呢。这样吧,我把这回事告诉你,可是你得答应我,在你没有亲见目睹、证实我的话以前,你不能对你的丈夫讲,也不能告诉旁人。要是你高兴的话,我有办法让你亲眼看见这回事的。”

  那位美人儿给他这么一说,越发相信了,立即答应,还发誓决不对旁人说起这事。理查就带着她从人群里走开,拣一个不怕被人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说:

  “夫人,假使我现在还象从前那样爱着你,那我决不敢把这回事告诉你,叫你难受。现在,我这片痴心妄想己成了过去的事,那我不妨把全部真相对你说了吧。我不知道,菲利佩洛是不是因为恨我向你求爱,或者呢,认为你已经爱上了我,要出一口气——不管怎样,他当面从来不曾对我有所表示;却在暗中等待时机,乘我不防备的当儿,就要下手干那他唯恐我已经对他干下的事——这就是说,想要勾搭上我的太太。我发觉他这阵子托人做牵线,私下去求了她好几次,凡是你丈夫所说的种种话,她都告诉了我;而且照着我教她的话来回答你的丈夫。”

  “就在今天早晨,我刚要出门到这儿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跟我的太太交头接耳的谈什么话,我立即猜到她是怎样的人物就把我的太太叫了来。问她那个女人来干什么。我太太说:‘她就是给菲利佩洛牵线的人,前几天你叫我故意给他一点希望,那回音就是由她带去的,现在他又派这个女人来询问我,到底预备怎样发付他。还说,如果我答应的话,他可以设法私下跟我在本城的一家浴室里见面。不,他简直是在跟我纠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跟那个男人周旋,不然的话,我早就打发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对我望一眼。’我觉得这事情闹大了,不能容忍下去了,所以我想把这回事对你说了,让你知道,你这样一片忠心对待你的丈夫,几乎要了我的命,可是他却是怎样回报你的。

  “请别以为我这话是凭空捏造的,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让你亲眼看见,亲身接触到。我叫我的太太这样答复那等候着回音的女人,说是她准备在明天午后,等大家午睡的时候,跟他在浴室里相会,那女人得到这个答复。就欢欢喜喜地去了。我想,你总不会以为我真会把自己的妻子送到那儿去的吧,不过要是我换了你。那我就要想法叫他在那里找到的不是别人的女人而是我;等我跟他上床之后,我就好叫他知道他是跟谁睡在一起,少不得还要着实叫他受用一番,把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样,他对你的侮辱,对我的侮辱,就一下子都得到了报复。”

  卡苔拉听完了他的话,也不想想说话的是谁,也不考虑到这里面是否别有用意,却只凭着一般妒劲,立刻相信了他的话,而且追忆起从前的种种情景,居然越想越对,越想越气恼;她在盛怒之下,说是决意照他的话做去——这事做来并没什么困难——假使菲利佩洛果真来了,她可要羞得他无地自容,叫他以后看到女人的时候,永远忘不了那一番教训。

  理查听她这么说,可高兴极了。觉得自己这条计策真妙,看来大有成功的希望,便极力怂恿她这样做,又捏造了一些别的话,使她深信不疑,同时,又请求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回事是从他那儿听来的,这一点她郑重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理查赶到他跟卡苔拉说起的那家浴室,去找那女主人,把自己的意图说明了,恳求她尽力帮助。那位好女人一向受到他的照顾,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在她的浴室里有一间暗室,四壁没窗,不透一丝光线。她把这间暗室布置起来,放了一张床铺,弄得十分舒适。理查吃完中饭之后,就在这张床上躺了下来,等待卡苔拉光临。

  再说卡苔拉听了理查的话,深信不疑。晚上回到家来,满腹怨愤。恰巧菲利佩洛那天回来,因为有着心事,没有象平日那样对她亲热。她看到这种情景,愈加怀疑了,暗中跟自己说:“那还用说,他一定是在想着明天跟那个女人偷情的乐趣呢。可是他这简直是在做梦!”她几乎整夜都在想着这件事,考虑明天在浴室里遇到他之后,该怎样好好教训他一顿。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到了第二天午睡的时候,卡苔拉按照预定的计划,带着侍女,来到理查跟她说起的那个浴室,找到女主人,问她,菲利佩洛是否在她的浴室里。那女主人已经受过理查的嘱托,就问:

  “原来你就是来找他说话的太太?”

  “是的,”卡苔拉答道。

  “那么,”女主人说,“请进来吧。”

  自寻烦恼的卡苔拉就由她们领着,来到理查躺着的房中,她脸上披着一条面纱,随手把门扣上。理查看见她进来,高兴得跳了起来,把她紧抱在怀中,轻声对她说:“欢迎,我的灵魂!”

  卡苔拉为了要装得象样些,也搂着他,吻他,跟他百般亲热,只是不说一句话,唯恐一开口会给对方听出口音,幸亏房里十分黑暗,这使双方都很满意,他们在房里待了一会儿,还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理查把她抱上了床,也不敢多说什么,恐怕被她听出口音。他们俩玩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其中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快乐得多。后来,卡苔拉觉得该是发作的时候了,顿时怒火直冒地说:

  “唉,女人的命是多么苦呀,她们拿一片忠贞对待丈夫有什么用呢?唉,我这苦命的人哪,这八年来,我始终爱着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贵,可是你呢——我刚才已经体验到了——你火一般地热爱着另一个女人。你真是个没有心肝的男人哪!你以为你眼前是跟谁睡在一起?睡在你身边的,就是一直被你的假情假义欺骗着的女人呀!”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坏人啊,我就是卡苔拉,不是什么理查的妻子!你听着——难道你听不出来这是我的声音吗?的确是我呀。好长的时间啊,我恨不得马上走出黑暗,来到亮里,好把你狠狠地羞辱一番——你这条无情无义的恶狗呀!唉,我真是苦命呀:这么许多年来我一直爱着的是哪一个人?我爱的就是这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呀,他还道他搂在臂弯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呢,所以对我百般恩爱,我跟你做了这许多年夫妻,竟还抵不上这么一会功夫的温存呢。

  “你这背信弃义的坏蛋呀,你今天是够卖力的了;平日在家里的时候,却只见你软弱疲乏、一点劲儿都没有;多谢天主,你依旧在耕种你自己的田,并非象你所想象的,在耕别人的田。怪不得你昨天晚上不肯来亲近我了,原来你是要养精蓄锐,跟别人去交锋呀。多亏天主,以及我的聪明,甘露没有落到别人的田里去。

  “你为什么不开口答话呀,你这个坏蛋?难道你听见我的话就变成哑巴了吗?老天在上,我居然忍着气,没动手把你的眼珠挖了出来:你以为你干这好事干得非常机密吧?老天在上,你聪明,别人可不比你笨。你并不曾如愿以偿。不告诉你你还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呢。”

  理查听着她这些话,好不乐意,却不敢回答她。只是紧搂着她,更热烈地吻她、爱抚她。她看他不答话,又说了:

  “哼,你这条讨人嫌的狗,你打算这样装腔作势,献一番殷勤,就可以消了我这一口气,跟你重新和好了吗?告诉你吧,你想错了。我不当着你所有的亲戚、朋友和邻居面前,把你羞辱一顿,我这口气是不会消的,你这个坏蛋,难道我比不上理查的老婆那样漂亮吗?难道我不也是一个大家闺秀吗?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你这条恶狗?她什么地方胜过了我?滚开些,别来碰我,今天一天你已经够卖力的了。现在你已经知道是我了,那还用说,你这种亲热的样子都是硬着头皮装出来的。老天帮我的忙吧,我以后可要叫你饿得发慌;我不明白,我以前干吗不叫理查来替我解解闷,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我却连正眼都不曾看他一下!假使我跟他相好,又有什么要不得?你原以为你是跟他的老婆睡在一起,那就等于你已经干了这回事,至于你结果没有把她弄到手。那并不是你的功夫不到家;今后我要是去找她的男人,你可不能怪我!”

  卡苔拉这样怨天怨地,哭诉了好一会儿。到后来,理查觉得不能再继续欺骗她了,要是让她气呼呼地回家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决定把这回事向她道破,让她知道她是跟谁睡在一起;于是他紧搂着她,使她要想脱身也脱不掉,然后说道:

  “我亲爱的心肝呀,别生气吧;只因为我一心爱你,却没有办法亲近你,所以爱神替我想出了这一条巧计,好让我如愿以偿。我就是你的理查。”

  卡苔拉听见他这么说,又听得是他的口音,就没命挣扎,想脱出他的怀抱——可是哪儿能挣出身来?于是她竟要喊起来了,却又给理查用一只手掩住了她的嘴。

  理查跟她说:“夫人。现在木已成舟,即使你大闹大喊一辈子。也无济于事了,假使你果真喊闹起来,或者把这事说了出去,那么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跟你切身有关的,那就是你的美好的名誉要给毁坏了。你当然可以说是给我用阴谋骗到这里来的,可是我也会否认的呀,我可以说,我是答应了给你金钱和礼物,你才来的,后来你又嫌我给的太少,这才翻过脸来,大吵大闹,说出这些话来。你知道,人们是宁可相信坏事,不愿意相信好事的,所以这事如果传了开去,大家只会相信我的话,而不会相信你。另外一个结果是,你的丈夫跟我从此结了不解的仇恨,很可能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如果事情果真闹到这一步,你决不会得到什么幸福和安慰的。

  “所以,我的心肝,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不要做出损害你自己名誉的事来,也不要叫你的丈夫和我结下了冤仇,蒙上杀身之祸。古往今来,世上的女人受人欺骗的,你并非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决不是要存心毁坏你的名节,因此对你玩弄手段,我实在爱得你没有办法可想了,才出此下策,我一心只想做你的最忠诚的奴隶。我,连我的心,我的身子,以及我整个儿所有的一切,早就属于你了,从今以后,就更其属于你了。你在别的方面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人,我相信今天的事,你也不会糊涂的。”

  理查这么说着的时候,可怜卡苔拉只是哭个不停,她一肚子的气,怎么也平不下来,可是她的理性告诉她,理查并没有胡说,象他所说的后果很有发生的可能,因此终于说道:

  “理查,我上了你这样大的当,受了你这样的欺侮,除非天主来帮助我,叫我怎么还能够受得下?我不打算在这里大叫大喊了,只怪我自己思想简单。太会妒忌,才被你骗到这里来。可是,我告诉你,我如果不能够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来,那我是决不甘心跟你罢休的。你放手吧,别再拖住我了——你已经满足了你的欲望,把我糟蹋够了,时间不早了,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让我去吧。”

  理查看她怒气未消。决心要跟她言归于好之后,才放她走。他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用尽了功夫,哄她求她,安慰她,终于打动了她的心,叫她跟他和好了。于是两人你恩我爱,又一起玩了好一会儿,十分欢乐。

  卡苔拉到这时候,才明白情人的亲吻,比丈夫的吻更有味儿呢;她从前对他冷酷无情,现在一变而为无限的柔情蜜意了。从此以后,她始终热爱着他,他们又经常约期幽会,把事情做得十分干净,不露一点痕迹,却在私下里享受爱情的幸福。但愿天主允许咱们享受咱们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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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七

  台达尔多情场失意,离开故乡,隔了七年,乔装成一个香客,回来和过去的情妇相见,指责她薄情。情妇的丈夫这时蒙了不白之冤,将处极刑,台达尔多把他搭救出来,同时跟情妇重修旧好。

  大家听完了菲亚美达的故事,都赞美她讲得真好,女王不多耽搁时光,随即就叫爱米莉亚接着讲下去。她这样开言道:

  方才两位讲的都是别地方的事迹,现在我又要把话题收回到我们这个城市来了。我要讲给你们听,一个本地人士怎样跟他的情妇分了手,后来又怎样跟她重修旧好。

  从前在我们佛罗伦萨城里,住着一位公子哥儿,名叫台达尔多·爱里赛。他热恋着阿多勃兰第·帕莱米尼的太太爱美莉娜。论他的人品风采,无一不好,合该消受这分艳福。可是命运弄人,偏要叫他遭受那相思的痛苦;爱美莉娜跟他相好了一阵以后,却无事无端地变了卦,跟他断绝往来,非但他托人去传话,她一概不理,就连他本人想去见她一面都不到;他因此十分痛苦;还亏得她太太的关系,一向十分秘密,所以人家只看见他郁郁不欢,却不知道他的心病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下什么对不起他情人的事,所以想尽方法,要和她言归于好;谁想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最后,绝了望,决定离开故乡,免得让那个害苦他的女人看见他这副憔悴的光景,暗中称快。他收齐了所有的现款,十分秘密地动了身;除了只对他一个心腹之交谈起这事外,在其他亲友面前,一字都未提及。

  他来到了安康纳,改名为腓力·第·桑洛台秀,在那里结识了一个有钱的商人,帮他办一点事,就上了他的船,跟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岛经商去了。他做事勤勉稳重,商人很是赏识,不但给了他优厚的薪水,还叫他做自己的合伙人,把大部分的商业事务交托他管理。他这样尽心尽力勤勤恳恳,做了几年买卖,居然积了不少钱,也成为一个知名的富商了。

  他在忙着筹划经营的时候,依然不免时常要想起他那狠心的情人来。他那失恋的创伤始终没有平复,还是渴望着和他的情人再见一面。但是凭着他那坚强的意志——这七年来,他一直压制着那儿女私情。可是有一天,他在塞浦路斯街上听见有人唱着他从前为他情人所编的一支歌曲,那歌词就是形容当初他和他的情人两人你恩我爱、如鱼得水的情景。他听了这歌,觉得她不会忘了旧情,因此不觉死灰复燃,再也按捺不住,一心只想和她再见一面;于是决定回佛罗伦萨去。

  他把事务料理清楚以后,带了一个仆人,先到安康纳,把全部财产收拾在一起,托他的一个合伙人寄运到佛罗伦萨,存放在合伙人的朋友那儿。他自己扮做一个朝拜圣地回来的香客,带着仆人,悄悄动身,来到佛罗伦萨,投宿在一家小客店里。这客店是兄弟俩开的,就在他情人家的附近。

  有了安身的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情人的宅子跟前,希望能见到她一面。不料他一到那里,只见窗子门户全部关得紧紧的,叫他吃了一惊,还道她已经死了,或者搬家了。他这么猜疑不定,走到自己的兄弟的宅子那儿,不料又看见他的四个亲兄弟。全都穿着丧服,站在门前。这更叫他惊奇了;他知道自己七年飘泊在外,相貌习惯都换了个样儿,不容易被人认出,就走到一个鞋匠跟前,向他打听这几个人为什么都穿上丧股。鞋匠回他道:

  “那几个人穿着丧服,是因为他们有个兄弟一向在外,名叫台达尔多,在将近两星期之前,给人谋杀了。听说他们已向法庭控诉阿多勃兰第·帕莱米尼,说他就是杀人的凶手,因此官府已把他收禁在狱中。原来这个兄弟从前跟他的女人有过私情,这次乔装回来,要跟她相会,竟叫那个男人杀了。”

  台达尔多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他想,一定有谁跟他的面貌十分相象,竟给人误认了;阿多勃兰第无辜受屈,他也很替他难过。他又从鞋匠那儿得知他的情人依然健在。这时天色将黑,他满腹疑虑,回到客店,跟仆人两个吃过晚饭,就回房睡觉——他那一间客房,几乎在整幢房子的顶端。也不知道他因为心事重重,还是因为床铺不舒服,还是他这一顿晚饭没吃饱,竟是半夜没有入睡。正在这样辗转不寐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有人从屋顶上爬下来,接着就从门缝里看见一线灯光。他爬起床来,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举着灯火,接着,有三个男人从屋顶上陆续下来,都来到她身边,彼此打了个招呼。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向她说道:

  “谢天谢地,我们从此太平无事了,台达尔多的几个兄弟已经跟阿多勃兰第当庭对质,证明是他谋杀了台达尔多,他已经认了罪,连判决书都下来了。不过,我们还得小心,不能把风声走漏出去,万一让人家得知了真情实况,那我们的生命就跟阿多勃兰第一样的危险了。”

  那姑娘听得他们这么说,似乎很是高兴;接着,那几个男人就各自下楼睡觉去了。

  台达尔多在房里听得这些话,可吃惊不小。他想,事情糟透了,真是一笔糊涂账——他自己的兄弟拿别人的尸体来哭泣埋葬;无罪的好人,蒙了不白之冤,被判处死刑,再说,那法律又是多么盲目、残酷;那班统治人民的官吏,哪里在审查案情,只是黑白不分,作威作福,居然还自以为是一个大公无私的执法者,天主的使臣;其实只是罪恶和魔鬼的代理人罢了。他继而又转念,该想个什么办法来营救阿多勃兰第才好;他定下了进行的步骤。

  第二天早晨,起身之后,他叫仆人守在客店里,自己来到他情人家的门前,大门刚开着,他觉得正是时候,就径自走了进去,只见他的情人正独坐在楼下的一间小屋子里哀哭,这副凄楚光景,几乎叫他也陪着流下泪来。于是他走上前去,向她说:

  “夫人,别难过了,你的大难就要过去了。”

  那女人听见有人说话,就抬起头来,泪汪汪地说:“好人儿,你大概是一位外地来的香客吧;你知道我的遭遇是凶是吉?”

  “夫人,”台达尔多回她道,“我刚从君士坦丁堡来,是奉了天主的派遣,要把你的眼泪变成欢乐,要把你的丈夫从死亡里救出来。”

  她说:“如果你刚从君士但丁堡来,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我的丈夫又是谁呢?”

  于是那位香客就把阿多勃兰筹遭难的经过源源本本地说出来,还说出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了几年,以及他所知道的种种有关她的事情。那女人听他说得句句确实,惊奇极了,把他当做了一位先知,跪倒在他的脚下,用天主的名义恳求他赶快搭救她的丈夫,否则,只怕来不及了。台达尔多只装作是个圣洁的人,说道:

  “夫人,请起来,别哭了吧,听好我怎么对你说,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讲。天主向我启示过,你这次遭遇大难,是因为你过去有了罪孽,所以天主降下这场灾祸,叫你洗涤一部分罪孽,而且要你悔过自新,尽力补救过去的错误,否则的话,只怕你还要遭遇到更大的不幸呢。”

  “先生,”那女人说,“我过去犯了不少罪孽,天主要我赎罪补过,不知我首先应该从哪一桩着手才好。”

  “夫人,”那个香客回答道,“说到那一桩罪恶,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着再问你什么,可是我要你自己说出来,这样可以叫你更觉得悔恨。闲话少说,请你告诉我,你可记得你有过一个情人吗?”

  那女人给他这样一问,怔住了,她原以为当时这回事十分秘密,没有一个人得知,仅仅在台达尔多被人谋害,尸体下葬的时候,一两个知道她那一段隐私的朋友,说话中间,偶然漏了些口风,外界才有一点风声罢了。她深探地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天主已经把人类的秘密全都对你揭露了,对你也不必再有什么隐瞒了吧。我年青的时候,的确火热地爱过一个不幸的青年,不想他会遭到惨死,我的丈夫又给捉去抵他的命。我听到他的死讯,心里好不难过,曾经痛哭了好几场。当初他离开故乡以前,我曾经对他冷酷无情,可是,不管我跟他分离了这么多年,不管他已死于非命,我心坎里还是摆不脱他这个人。”

  香客说:“你爱的不是那个死去的不幸青年,你爱的是台达尔多——不过暂且不谈这个吧,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他断绝往来,他可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

  “不。”她回答道,“他从来没有什么地方对我不起,我后来不理睬他,是因为听信了一个倒楣的神父的胡说八道。我向他做忏悔,供出了我跟台达尔多的私情;他就咆哮如雷,大声叱骂,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惊胆怕。他对我说,如果我不赶紧回头,我就会给打入深而又深的地狱深处,永远给魔鬼咬,给烈火烧,把我吓得再不敢跟我那情人见面了,为了跟他从此断绝来往,他写信来也好,托人来也好,我一概不许进我的门。我怕他受了这打击,绝了望,因此离开了故乡;否则,只要他再坚持一段时期,那么,我看到他的生命就象白雪在阳光下那样慢慢消融,我再也硬不起这心肠来,到头来一定会向他屈服的,因为我再没有其他的欲念比对他的爱情更强烈的了。”

  “夫人,”那香客说,“叫你现在感到那样痛苦的,不是旁的罪孽。就是这一个罪孽了。我知道台达尔多一定从没强迫过你,你爱他原是出于你的自愿,因为你从心坎里喜欢他。后来他跟你幽会,两个人结下了私情,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有你的一份在内。你对他说的话,你为他做的事,都流露出了一片柔情蜜意,他从前爱你十分,到了这时光,就一万分地把你爱上。我知道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假如真是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翻脸无情,就此不理睬他了呢?象这一类事总得慎重地想一想呀,要是你害怕做了这事,将来会后悔莫及,那么不如干脆不做的好。等他属于你、变做你的人儿的时候,你也属于他、成为他的人儿了。在他还没属于你的时候,你尽可以爱怎么就怎么做,因为这仅是你个人的事;可是等你跟他成了情人,你却忽然又要跟他一刀两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因为你违反了他本人的意志,这就无异抢走了他最心爱的宝贝。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自己是一个修士,所以把教会里的人完全看穿了。如果在别人面前,我或者不能够随便说到教会里的事,不过对于你,我不妨把那班修士的底细跟你彻底谈一谈,因为这对于你有好处,免得你一回上了当,以后还要上他们的当。

  “从前,做神父的确实都是些圣洁善良的人;但是在目前,那班大模大样、自称为神父的人,除了穿着一件长袍外,还有什么修士的气味呢;就连那件当作外表的长袍吧,也已经有失体统了。从前神父所穿的长袍,都遵照教规,只用极粗劣的布料,尺寸都有限制,只求蔽体,根本不讲究式样,表示他们轻视世俗的浮华。现在的神父可不同了,不是触目耀眼的绫罗绸缎,他们就不穿上身,而且仿照大主教那种气派,把袍子做得又长又大;他们穿着这种长袍,在教堂里、在广场中,好比一头孔雀似的洋洋自得,根本不存一点羞耻心,这又跟世俗的子弟有什么两样?他们的行径又很象那渔夫;渔夫一心只想把河里的鱼儿一网打尽,他们披着一件层层叠叠的外衣。布置下无数陷阱和圈套,也是一心一意,只想迷惑那班天真的少女、寡妇以及愚夫愚妇,再也顾不到旁的责任了。说得坦白些,他们并没真穿着神父的长袍,他们只是借这件黑袍子的光而已。

  “再说,从前的神父是要拯救众生,现在的这班神父只知道金钱和女人,他们把地狱里的阴森森的光景讲得有声有色,真是用尽心计去恫吓那班无知的人,叫他们相信人生的罪孽只有捐献和做弥撒可以洗涤。他们对人宣扬这一套话,因为他们做神父,原不是为了敬奉天主,只是出于卑鄙的动机罢了,他们贪吃懒做,要是不当神父就没有什么可当的了;人们相信了他们的胡言乱语,害怕自己亡故的亲人在地狱里受苦,就一个个甘心拿面包啊、美酒啊、金钱啊来孝敬他们。

  “本来,舍施和祷告,的确可以洗涤人们的罪孽;可是,如果让那班出钱的人知道了这些捐款是归谁受用的,那么只怕他们再也不会这样慷慨,或者宁可把钱扔到猪栏里去了吧。只是这班神父看得很清楚,一块肥肉,分享的人愈少,吃得愈称心。所以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只想用叫嚣、用威胁、排斥别人,好独吞他们心目中的一块肥肉。他们谴责人们心中的淫念,就为了把这班罪徒从女人身边吓跑,那娘儿们就好归他们自己受用;他们谴责重利盘剥,和妄图不义之财,为的是让别人听信了这些话,害怕将来被打进地狱、永劫不复,赶紧把那些不义之财交出来之后,他们就好拿去做更阔绰的衣裳,去贿赂主教的职位,去添置种种财产。

  “逢到他们的所作所为遭到别人指摘的时候,他们干脆回答你:‘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吧。别学我的榜样!’以为这样一来,哪怕天大的责任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了——倒象是那羊群应该比牧羊人更坚强、要经得起诱惑似的!许多神父都知道,一般人听着他们这样回答,不一定会懂得话里的意义。我们现在的这班神父就希望大家照他的话做去,就是说,无非叫大家去填满他的钱袋,把你们的秘密都告诉给他听,要你们禁欲,安心忍耐,逆来顺受,决没有一句怨言——这些都很好,很冠冕堂皇;可是他们这样劝人为善的动机何在呢?简单得很,有些事如果听任人们做去,他们自己就做不成了。

  “谁不知道,要过那种只吃饭不做事的舒服日子,没有钱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钱全花在你自己的享受上,那么叫那班修道院里的修士又怎么样过他们的舒服日子呢?要是大家现在跟女人谈情说爱,那么女人还轮得到他们去追求吗?如果你不讲仁爱,受了侮辱不肯忍气吞声,那么他还敢上你的门、来腐化你的家庭吗?——不过我何必这样不厌其烦地对你讲这许多事呢?这班神父总是这样给自己辩护:‘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吧,别学我的榜样!’总是在明智的人士面前认错认罪。如果他们没有信心避免一切邪恶,过着圣洁的生活,那他们干吗不守在自己的老家里呢?如果他们真是一心要做一个出家人,那么为什么不遵照《福音》里的圣训:‘基督以身作则,诲人不倦’做去呢?但愿他们先管好了自己,再来管别人吧。”

  “我亲眼看见过成千个神父都是些色中饿鬼,他们调戏、勾引民间的妇女,这还不算,竟然还要诱奸那修女;而正是这班人,在礼拜堂的讲坛上声色俱厉地谴责这种行为。难道我们应该听这种人的话,向他们请教吗?谁爱这么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他们做得对不对,自有天主知道。

  “我们姑且退一步说吧,就算那神父指责你滥用爱情、破坏婚姻的盟誓,说你犯了滔天大罪,是不无理由的;那么夺去一个男人的命根子,那罪恶是不是更严重呢?你活活地把他逼死了,或是把他放逐出去,叫他从此流落他乡,那么你是不是更加罪大恶极呢。谁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就有不是的地方,也还是人情之常。可是用抢劫的手段对付一个人,把他谋杀、把他放逐,这却是蓄意犯罪的行为呀。

  “我已经跟你说过,你既然把你的心许给了台达尔多,却又忽然跟他断绝关系,这就无异抢走了他的心上人;我现在更进一步说,就你而论,你实在等于杀害了他。你这么待他冷酷,到后来直逼得他非自杀不可。根据法律的精神:促成罪行,跟一手造成罪行是同样犯了罪的。你怎么能否认,他这七年来流浪在外,都是给你害的。这样看来,在这三条款项中,不论你触犯了哪一项,你也已经犯了比跟他私下往来更重大的罪名。”

  “让我们再来看看,台达尔多遭受你的遗弃,是不是他罪有应得呢?说真的,他是无辜的。你自己也供认过,他爱你甚于爱他自己。他尊敬你,崇拜你,赞美你,只要一有私下亲近你的机会,就向你吐露他的痴情,天下还有哪个女人受到她情人这么崇拜的?他把他的名誉、自由、以及所有的一切全奉献给你了。难道他不是一个高贵的青年?难道在全城的小伙子中他算不得漂亮?还是他修养欠缺、才华不够。算不得一个优秀的青年?他不是博得大家的爱戴和好感吗?他不是到处受欢迎吗?你大概不会否认我这些话吧。”

  “那么你怎么可以听信了那愚蠢的、小心眼儿的神父的话,对他翻脸无情呢?一个女人,怎么可以瞧不起男人,对他们冷若冰霜?这是多大的错误啊。女人家必须记得自己的地位,认识到天主拿最高贵的德性赋与了男子,使他超越了世上的一切生命;那么一个女人受到男人的爱慕时,她应该感到骄傲,热烈地爱他,体贴入微地讨他喜欢,这样,女人才会永远被人爱着。可是你受了那个神父的教唆,是怎样对待你的情人呢,那你自己也很明白了。那个喝酒吃肉的神父教你这么做,一定是别有用心,他想把别人从你的身边赶走,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公正的天主,他赏罚分明,丝毫不爽,决不能容忍你的罪过而不加惩罚。你从前毫无理由跟台达尔多断绝往来,现在你的丈夫就同样地毫无罪过,却给捉去抵台达尔多的命,你自己也陷在痛苦里。所以如果你要想得救,你就必须答应——而且非做到不可——假使将来有一天台达尔多流浪回来,你愿意跟他重修旧好,依旧爱他,珍重他,和他来往,当初你还没糊里糊涂地听信那个神父的胡言乱语之前,怎样待他,将来还是愿意这样待他。”

  香客的一席话到这里结束。爱美莉娜一直用心听着,觉得句句有理,认为自己确实犯了这桩罪孽,今天才会遭到这样的苦难,就说:

  “天主的使者啊,我很明白你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我从前一向把神父全都认作圣人,现在听了你的譬解,才恍然大悟,看穿了这班神父的原形。我也坦白承认,我这样对待台达尔多,真是错尽错绝。假如我还能够照着你的指示,设法补救,那我才高兴呢;可是这怎么能够办到呢?台达尔多再也不会回到我这儿来了——他已经死了!既然是万难办到的事,我又何必空许下什么心愿呢。”

  “夫人,”那香客回答道,“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台达尔多并没有死,他还活着,安然无恙,缺少的只是你的爱怜。”

  爱美莉娜说:“你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吧!我亲眼看见他的尸首横在我门口,身上给人戳了几个窟窿。我把他抱在怀里,滚滚泪珠全掉在死人脸上,或许就因为这回事竟惹得人家飞短流长吧。”

  “夫人。”香客回答,“不管你怎么说,我向你保证,台达尔多还活着,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跟他相见。”

  她就说:“我答应你,我但愿能够做到。假如我能看到我的丈夫无罪释放,台达尔多安然无恙,那我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台达尔多觉得这时候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也好安慰他的情人,叫她相信她的丈夫确然是会逢凶化吉的,就说:“夫人,为了让你对你的丈夫放心起见,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来啊。”

  爱美莉娜深深相信那位香客是个圣人,就把他带进一间密室,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台达尔多于是从身边拿出一个戒指来给她看——这就是当初他们最后一晚聚会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纪念品,——现在他就拿这一直珍藏着的戒指给她看,问道:“夫人,你认不认识这样东西?”

  爱美莉娜,一看见戒指,就认出来了,说道:“是的,先生,这是我从前送给台达尔多的。”

  那香客于是站起身来,随手摘下香客的帽子,脱下香客的粗布长袍,用佛罗伦萨的口音说:“那么你认不认得我呢?”

  爱美莉娜这时候才认出,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台达尔多。她这一吓非同小可,就象有人看见死鬼出现那样,哪儿还想到欢迎这位从塞浦路斯岛来的远客,简直就把他当作从坟墓里出现的死鬼,吓得连逃都来不及呢。这时候,只听得台达尔多说:

  “夫人,别害怕,我是你的台达尔多啊,我好好地活着,并没有死去,也不曾遭谁的杀害。你和我的兄弟都认错人了。”

  爱美莉娜听出他口音,半惊半疑,再把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认出他果然是台达尔多;就身不由主地扑在他的肩头,哭泣起来,吻着他说道:“我的好台达尔多,欢迎你回家来!”

  台达尔多也搂着她只顾亲吻,接着说:“夫人,现在还不是我们欢叙畅谈的时候,我必须去设法使他们把阿多勃兰第好好儿地放还给你;我希望在明天晚上以前,能有好消息给你——真的,我但愿今天就有好消息,如果是这样,我今晚再来看你,那时我就可以把种种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跟你说一说了。”

  他穿上香客的袍子,戴上香客的帽子,又跟他情人亲了一个吻,叫她不要难过,就告辞了;不多一刻,已来到狱中。

  这时候,阿多勃兰第在牢里正满腹愁思,觉得此生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受刑,要想洗雪是很少可能了。台达尔多得到狱卒的许可,走进牢房,来到阿多勃兰第身边,只装作一个安慰囚犯的修士,在他的身边坐下,说:“阿多勃兰第,我是你的一个朋友,天主可怜你受了不白之冤,特地派我来救你。如果你尊敬天主,能容许我向你讨一个小小的情,那么,你本来以为挨不过明天天黑,就要被判死刑,我保证,到那时候,你就会听到无罪开释的宣告。”

  “善良的人,”那囚犯说,“你既然热心救我,想必象你所说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尽管我不认识你,也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真的,我是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被处死刑,或许我从前犯了什么罪孽,因此今天有了这报应也未可知。不过果真天主如今对我发了慈悲,那么为了尊敬天主,我可以这样向你说:别说你向我讨一个小小的情,就是要我忍受多大的牺牲,我也不会不答应。你有什么要向我求情,请你说出来好了,只要我能逃出这场大难,我一定愿意照办。”

  香客说:“我只要求你宽恕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他们错把你当作杀害他们兄弟的凶手,所以把你诬告了;如果他们来向你赔罪,你要把他们当作兄弟和朋友那样看待啊。”

  阿多勃兰第就说:“只有受过迫害的人,才渴望着复仇。知道复仇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不过呢,为了祈求天主搭救我的苦难,我甘心原谅他们——现在就原谅他们。如果我真能保全生命,逃出这一场灾祸,我一定遵照你的意旨做去,使你满意。”

  香客听了很高兴,便不再多说,只叫他安心好了,不到明天傍晚时分,一定会让他听到宣告释放的好消息。于是他离开监狱,直奔官府,私下来见主审的官员,说道:

  “大人,我们逢到一件事,总喜欢追究个一清二楚,你们身居高位,听讼断狱当然更要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使罪徒伏法。好人不会受到冤枉。我现在赶到这儿来,一则是为了使大人的威名格外显扬,二则就是为了不让那不法之徒逍遥法外。大人早已知道,台达尔多遭人谋杀,你以为凶手就是阿多勃兰第,所以把他抓了来,准备处以极刑,这实在是冤枉到极点的;在今天半夜以前,我可以把真凶交到你手里,好证明我这话并非胡说。”

  那位审判官认为这是对阿多勃兰第性命有关的事,所以仔细听着香客的话,又跟他讨论了一番,就依他的主意,在半夜时分把那开设饭店的两个主人和一个仆从,从床上抓起来,这三人正自好睡,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一下。等来到公堂,经不起严刑威逼,这三人就各自分别招供了,后来再又共同承认他们是杀害台达尔多的凶犯,不过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审判官问他们杀人的动机何在,回说是他们不在店里的时候,死者调戏他们中一个的妻子,而且还想****她。

  香客也在旁边听着,这时候就向审判官告退,悄悄来到他情人家中,这时她家里的人都入睡了,只有她一人还在等待着。一半是为了盼望她丈夫逢凶化吉的好消息,一半也是要跟她的台达尔多重修旧好。他来到房中喜气洋洋地招呼她道:

  “我最亲爱的夫人,告诉你听,也好叫你高兴,你的丈夫明天准可以平安回家了。”

  为了让爱美莉娜更加放心,他又把自己那一整天的活动源源本本告诉了她。

  对她说来,这真是双重喜事从天而降——她只道是已经死了的,为他放声悲悼过的台达尔多,现在还好好活着,依然是她的情人;而她原以为她那无辜遭冤的丈夫,几天之内就要被处死刑了——到那时候少不得又要痛哭一场,现在已经化险为夷,可以安然出狱了——这时候,她直乐得心花怒放,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呢?她亲亲热热地搂着、吻着台达尔多,和他携手上床,前嫌尽释,旧梦重温,真是说不尽的恩爱和欢喜。

  到天快亮时,台达尔多从床上起来,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情人,又一次叮嘱她要严守秘密,于是穿起香客的服装,离了情人的家里,去料理阿多勃兰第的案子了。

  天亮之后,官府经过研究,认为这件案子的真情实况已经彻底查明,立刻下令开释阿多勃兰第;过不了几天,就把几个凶犯押至原来肇祸地点,一起斩决了。

  阿多勃兰第得到释放,跟他的妻子和亲友重逢,自有一番欢天喜地的情景;他感激那位香客的救命之恩,把他请到家中。悉心侍候。总求他多住几天,尤其是这家的主妇,心里明白,因此更加殷勤。

  过了几天,台达尔多觉得应该出面替他的兄弟和阿多勃兰第调解一番了,因为他听说他的兄弟由于阿多勃兰第的无罪释放,很受到人们的讥讽,同时他们害怕报复,身边经常带着武器。他请求阿多勃兰第履行从前许下的诺言。阿多勃兰第毫无难色地答应下来,准备依着香客的话,在第二天设下一席丰盛的酒菜,把男亲女眷都请了来,招待那兄弟四人和他们的妻子。香客又表示自愿立即去邀请那四个兄弟出席这和好的宴会。

  香客的建议,阿多勃兰第无不听从,于是他随即去见他的四个兄弟,向他们讲解了一番道理——无非是用金玉良言劝他们放宽心胸,向阿多勃兰第赔罪,请他不念旧恶。他们随即答应了。台达尔多这才邀请他们明天各自带着太太到阿多勃兰第家去吃饭,他们知道这是出于一片诚意,也答应了。

  到了第二天午餐时分,台达尔多的四个兄弟,穿着黑色丧服,带了几个朋友,来到阿多勃兰第家里——主人早已在等候了——就当着满堂宾客,投下武器,徒手向前,听候主人发落,只求他能宽恕了他们得罪他的地方。阿多勃兰第挂着眼泪亲切地接待他们,一一吻了他们,只用轻轻几句话就把事情带了过去,完全宽恕了他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他们的妻子和姐妹,全都穿着灰色丧服,也由女主人爱美莉娜和她的女伴亲切地接进去了。于是宾主入座,大开宴席,一切安排得尽善尽美。美中不足的就是席面上谈话很少,显得过于冷清——原来台达尔多的亲属全都穿着丧服,怀着哀思,所以提不起欢乐的情绪来。这时候,有人就不免抱怨那位香客,不该出主意举办这样一个宴会;台达尔多心里也十分明白,等到大家在吃水果的时候,他觉得打破这片冷清局面的时机已到,就站起身来说道:

  “盛会难逢,大家应当欢乐一番,只可惜台达尔多不来,未免减了些兴致;其实他一直在你们身边,只是大家不认得他罢了,我现在就来把他介绍给你们。”

  说完之后。他就脱去香客的长饱和帽子,露出一身绿色绸衣,大家全都瞪着眼对他直望,不胜惊奇,可一时里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台达尔多。他看见大家一味猜疑,只得对他们说了许多家事,以及他过去跟他们各个人的交往,又把他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大约讲了一讲。他的兄弟和众人这才相信了,竟一齐拥上去抱着他,欢喜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在座的女客,不管是他的亲属还是陌生人,也都同样上前去跟他拥抱,惟独爱美莉娜坐着不动,阿多勃兰第看见这情景,就问:

  “怎么啦,爱美莉娜?别的女客都去向台达尔多欢迎问好,为什么你不去向他问好呀?”

  那女主人为了叫大家都听得见,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说到欢迎,这儿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欢迎他的了,因为在这许多人中间,是我欠得他的情最多——全靠他救了我丈夫的性命。可是想到前一回,我们错把别人当作了台达尔多,哭了一场,竟招惹来了不少蜚言流语,那么这一回我怎么能不再避些儿嫌疑呢?”

  她丈夫说:“别说废括啦,你以为我会理睬这班人的造谣生事吗?单看台达尔多这样出力搭救我的性命,就知道这班人是在嚼舌根,我怎么也不会相信的。快站起来,去拥抱他吧。”

  女主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就立即听从丈夫的命令,站了起来,和别的女人一样,上前去跟他拥抱,热烈地表示欢迎。阿多勃兰第的宽大的气量,使得台达尔多的兄弟和在座的男男女女都很满意,过去大家听了种种流言,心里不免疑神疑鬼,现在心境就开朗了。每个人都慰问了台达尔多之后,他就亲自动手替他的兄弟扯破了黑色丧衣,又替他的嫂子和姐妹扯破了素色丧衣,差人另外去拿衣服来。他们换过衣服之后,就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各自玩儿起来。这次宴会,开头冷冷清清,没想到收场的时候却是这样热闹,这样兴高采烈。宴罢之后,大家兴犹未尽,又一起把台达尔多送回家中,那天晚上,就在他家里用饭,十分欢乐,他们就这样一连在他家里吃喝了几天。

  在最初几天,佛罗伦萨的人把台达尔多当作死人复活,看到他很有些害怕;还有好多人,连他的兄弟也在内,心里总有点儿信不过来,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台达尔多,要不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弄明白了遭害的人究竟是哪一个的话,只怕这个疑问一直要存在下去呢。

  事实是这样的:有一天,几个从隆尼基那来的步兵,打他们家的门前经过,看见了台达尔多,立刻走上去招呼道:

  “你好啊,法齐乌罗!”

  台达尔多正跟他几个兄弟在一起,他回答道:“你们错认了人了吧。”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很是狼狈,连连请他原谅,说道:

  “真的,两个人的面貌这样相似,真是少见。你真是太象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兄弟啦——他叫做法齐乌罗,约莫在半个月前来到这儿,就此一无消息。本来我们看见你的衣服也有些奇怪,因为他也跟我们一样,是当兵的,怎么会穿起象你这种衣裳来呢?”

  台达尔多的哥哥听得这话,走上一步问他们,那个法齐乌罗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所说的衣服正和死人身上所穿的相同,再凑上别的一些事实,真相就大白了,给人谋杀的是法齐乌罗,不是台达尔多,大家对于台达尔多所抱的怀疑也就消释了。

  台达尔多发了财,回到家乡,对他的情人忠诚不渝,他的情人也从此不再跟他闹翻。他们始终谨慎从事,享受着恋爱的幸福。但愿天主允许咱们享受咱们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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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八

  院长爱上农民的妻子,用一杯药酒,使他人事不省,象死去一般。他给禁锢在地窖里,醒来之后,还道自己在炼狱受罪。院长就跟他的老婆私下来往。后来那女的怀孕,才把农民放回人世,做孩子的爸爸。

  大家听完了爱米莉亚的长篇故事,一点些都不感到沉闷,只觉得象这样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已经讲得很紧凑了;接下来,就轮到劳丽达,她得到女王的示意,就这样开言道:

  各位亲爱的姐姐,我现在要讲一个故事,虽然好多比我们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更近于虚构,却是真人真事。我因为听见一个人死了,被人错认做另外一个人而哀悼埋葬,才想起这个故事来的。现在我要讲给大家听,一个活人怎样给当做死人埋了,后来他本人和他的左邻右舍又怎样相信他是死而复活,因此,一个本该受到谴责的罪徒,竟受到大家的崇拜,变成了一个圣人。

  在托斯卡尼城里有一所修道院(它到现在还存在着),也象我们通常看到的修道院一样,设立在一个比较清静的地点。院长是由修士升任的,此人确是一个虔诚的出家人,言语举止,都十分圣洁,只是有一样毛病,就是好色,亏得他行事十分机密,因此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这一手,始终把他看作一位清心寡欲的大圣人。

  院长跟一个叫做费隆多的富裕的农场主很有交情,说起这人,头脑简单得出奇少见,院长欢喜他的也就是这一点,觉得跟他开些玩笑,着实有趣;后来交往的日子久了,院长发现费隆多家里供养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竟堕入了情网,为她日思夜想,忘了寝食。偏是那个费隆多尽管百事懵懂,一窍不通,惟独对于看守自己的老婆这一层却一点也不糊涂,着实机灵,这真是难住了院长,险乎害得他心恢意懒。

  不过院长究竟是一个聪明人,他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劝得费隆多带着他那娇妻到修道院的花园里来玩儿,他趁机就在花园里跟他们大谈其永生的幸福,以及从前许多善男信女的嘉言懿行,一番话说得那位太太心悦诚服,当下要求向院长忏悔,费隆多只得答应了。院长大喜,就把她带进密室,她先在院长的脚边坐定之后,然后说道:

  “神父,如果天主给了我另外一个丈夫,或者是干脆不给我丈夫,那么我也许还容易接受你的教诲,踏上永生的道路。我一想到费隆多是那样愚鲁无知,觉得自己好比是一个寡妇,可我终究是有夫之妇了,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另外嫁人,他尽管一窍不通,却偏是妒忌得要命,叫我一辈子守着他,一辈子活受罪。所以在我还没忏悔别的罪孽之前,我怎么也得求求你,千万请你在这方面给我出个主意,因为要是这个问题得不到解决,那么忏悔也罢,行善也罢,对我都没什么用处了。”

  那院长听得她这些话,乐意极了,这分明是老天给他打开了方便之门,好让他如愿以偿,就说道:“我的女儿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话。象你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嫁给一个傻里傻气的粗鲁丈夫。已经够受的了;再加他的妒忌心是那么重,这双重的苦痛叫你怎么受得了?你说你在活受罪,我觉得你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分。不过要治他这个妒忌的毛病,谈何容易,幸亏我有一个药方在这里,可说十分灵验,而且我还善于按照这个医治妒忌的药方来调配,只是有个条件,我对你说的话,你要绝对保守秘密。”

  “神父,”那个女人说,“你别担心,你叫我不要声张,我宁死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过请教你,我们该怎样下手呢?”院长说:“我们要治好他,必须把他送到阴间的炼狱去。”

  “但是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到炼狱里去呢?”

  “叫他先死去就得啦,”院长回答道,“那他就可以到炼狱里去了。等他在那儿苦苦忏悔,受尽折磨,把他妒忌的本性洗涤得一干二净,那时我们会祷告天主,让他重又回到人世来,天主会答应的。”

  那女的说:“那么我得做寡妇啦?”

  “不错,”院长回答,“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罢了,你千方不能就此另嫁他人,不然的话,天主会生气的;等费隆多复活之后,你还得回到他那儿去,那时候,只怕他对你就要更加妒忌了。”

  她就说:“只要能治好他这个重病,免得我过着象囚犯般的生活,我就满意了。请照你的意思做去吧。”

  “我一定做到,”院长说,“但是我给你出了大力,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

  “神父,”那女的回答,“只要我力量办得到,你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不过象我这样一个女人,能够替你这样一位大圣人做些什么呢?”

  “夫人,”院长说,“我帮你的忙,你也一样可以帮我的忙呀——这就是说,我帮助你得到人生的幸福和安慰,希望你也要做点好事,使我的生命得救。”

  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是很高兴去做的。”

  “那好极了,”院长接着说,“那么快把你那颗心、把你那个身子交给我,成全了我吧,唉,我心里象火一样的烧,你真叫我想得好苦呀。”

  那女的听他说出这等话来,怔住了,答道:“唉,神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把你当作一个圣人看待的啊。一个女人来到圣人跟前请求教诲,他也好提出这种要求吗?”

  “我的心肝儿呀,”院长说,“你别奇怪,我还是做我的圣人,并不因为方才说了什么话就打了折扣。因为归根说来,圣洁不圣洁要看你的灵魂,而我求你的事不过是肉体上的罪过罢了。不过别去管这一套吧,一句话,谁教你长得这样风流妩媚,叫我一见魂销,我不求你,又去求哪一个呢?你听我说,你应该引为得意呀,你可以在旁的女人面前夸耀自己千中挑一的美貌,竟使得看惯了天仙玉女的圣人也为你动了情。再说,我虽然是一个院长,可我也象别的男子汉一样,是一个人呀。我的年纪又没有老。我求你的这件事,又并没叫你为难什么——照说,你应该求之不得呢。等费隆多进入炼狱、去洗涤罪孽后,我夜里就来陪你,代替他来给你安慰。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大家都象你方才一样,把我看作圣人——也许还不止把我看作一位圣人呢。别拒绝天主赐给你的恩惠吧,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人,答应了我的要求,将来自有你不少的好处,这样好的机会许许多多女人都求之不得呢。此外,我还有好些漂亮值钱的首饰,我谁都舍不得送,只想送给你。救苦救难的好太太啊,我这样为你出力,你也帮帮我的忙吧!”

  那女的只是低着头,心慌意乱,觉得这事答应不得,可又不知该怎样推托。那院长看她听了他这番话。只是沉吟不语,觉得这娘儿的心已经有些被他说活了,便又接着说了好些话来开导她,直到她终于红着脸儿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才罢休;但是她又说。要等她男人下了炼狱之后,她才能从命。院长听了这话十分得意。就说:“这不难,不出几天准把他送到那儿去受罪,你只消明天或是后天,想法叫他到我这儿来,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他从身边掏出一只十分精美的戒指,悄悄地替她套上了手指,然后放她回去。那女的得了这件礼物,满心欢喜,有了一样竟还想第二样。她找到了她的伴侣,一同回家,一路上把院长的圣德赞不绝口。

  过了几天,费隆多果然来到修道院,院长一看见他,就决定把他送到炼狱去赎罪。这位院长曾经从莱望的王公那儿,得到一种珍奇的药粉。据说这是当年“山中老人”常用来叫人们灵魂出窍、跟天国往来的灵药。依照用量的多少,可以随意叫服药的人睡得时间长些或者短些,绝无弊病,人们服了这药,就睡得跟死去一般无二。现在院长就拿出那药粉,称好足够叫人熟睡三天的分量,溶在浊酒里,请费隆多到他房里来喝酒。费隆多并不疑心,一大杯酒全喝了下去。过后,院长又把他带到外面走廊里去,那些修道士,以及院长,照例逗着他说些傻话,让大家取笑。一会儿药性发作,费隆多突然瞌睡起来,十分难熬,人还立在那儿,却已经支撑不住,睡熟了;再一会,人就倒下去了。

  院长故意装得十分惊慌,连忙叫人解开他的衣裳,拿冷水来泼在他脸上,还施行了种种急救的方法,好象他还道费隆多得了什么绞肠痧,或者什么急病,晕了过去,要把他救回来似的。那些修士想尽办法,看见他总不醒来,摸摸他的脉搏,谁知早已停顿了,因此认定他已断了气,就急忙派人去向他的妻子和亲戚报讯。他们立即都赶来了,免不得伤心痛哭一阵。于是院长让他穿着本来的衣裳,把他葬在院内。那女的送葬回来,声明她不愿抛下幼儿,但愿守寡,在家里教管孩子,这样,费窿多的家产也就归她掌管。

  当天晚上,院长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和他的一个心腹——刚从波伦亚来的修士,两人把费隆多从墓穴里抬出来,移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去——这里一向是当作土牢用的,修士犯了规诫,就关在这里。现在他们把费隆多抬了来,剥去了他的衣服,给他换上一身僧衣,把他放在稻草堆上,让他睡在那儿,慢慢醒来。那个波伦亚来的修士得了院长的指示,就守在那里。这事外人一个不知。

  第二天,院长带着几个修士去慰问那位太太,走进宅子,只见女主人穿着一身黑色丧衣,正在那儿哭泣呢,院长照例安慰了她一番,趁机又提了一句她从前所答应的话。那女人自从丈夫一死,就自由自在,再不受哪个拘束,这会儿又注意到院长的手指上套着一只金光灿烂的戒指,就一口答应,约他当晚到她家里来。

  到了晚上,院长特意穿着费隆多的衣服,由他的心腹修士陪着,到那位太太家里,和她行乐,直至破晓,才回院中。此后那院长就经常晚出早归,干他的正经。这样黑夜里来来往往,日子一久,难免不被乡人遇见,大家还道这是费隆多的阴魂不散,飘泊在外边,忏悔他生前的罪孽呢。新鬼出现,这事就在乡里传开了,那班愚夫愚妇谈得有声有色,故事也竟越来越离奇了。费隆多的女人自然也听到了这种种传闻,只有她才心里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费隆多,他在地窖里苏醒过来以后,不知身在何处。正在惊异,那波伦亚修士大声咆哮着来了,一把抓住他,举起棍子就没头没脑打下来。费隆多哭叫道:

  “我是在哪儿呀?我是在哪儿呀?”

  “你是在炼狱里!”那修士回答。

  “什么!”费隆多嚷道,“我已经死了吗?”

  “当然死了。”修士回答道。

  费隆多想到自己,想到娇妻幼儿,一阵心痛,竟胡言乱语起来。过后,那修士给他拿了一些吃喝的东西来。他嚷道:

  “什么:死人也吃东西吗?”

  “不错,死人也吃东西,”那修士回答,“昨天有个女人,就是你的妻子,到礼拜堂来给你的灵魂做弥撒,这些吃的东西都是她带来的,天主允许这些东西让你享用。”

  “愿上帝保佑她活得称心如意吧,”费隆多说,“我生前待她很好,一夜到天亮都把她搂在怀里吻着,有时候我兴头来了,也会跟她来一下子什么的。”

  这时候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管一切,吃喝起来。他尝一尝酒,觉得不是味儿,就嚷道:

  “妈的,真该死!她为什么不拿靠墙那一桶里的酒给神父呢?”

  他刚吃好,那修士又一把抓住他,举起方才那一根棍子,给他一顿好打。费隆多急得直喊起来:

  “哎呀,为什么要这么打我呀?”

  修士回答说:“天主下了命令,每天要打你两次。”

  “我作了什么孽呀?”费隆多问。

  “因为你太会妒忌,”修士说,“你娶了当地最贤慧的女人,竟然还要妒忌!”

  “唉!”费隆多说,“你说得对,她还是天下最可爱的女人呢,就是蜜糖也没有她那样甜蜜哪。只恨我不知道天主是不欢喜男人妒忌的,我早知道的话,就决不会妒忌了。”

  “你在阳间的时候,早应该知道这一点,那还来得及补救。将来有一天你回到阳间,切切记住现在从我手里所受的这几下棍子,再也别妒忌了。”

  “什么?”费隆多嚷道,“人死了还能回到阳间去吗?”

  “是的,”修士回答,“只要上帝开恩。”

  “哎呀,”费隆多嚷道。“如果我有一天能回到阳间去,我一定要做一个天下最好的丈夫。我永远不打她、永远不会得罪她——除非是为了她今天早晨送给我这么坏的酒,还有,为了她蜡烛不送一支来,害得我只能在黑暗里吃饭。”

  “不,”修士说,“她是送来好些蜡烛的,只是在做弥撒时全给点完了。”

  “我想你说得很对,”费隆多说道,“如果让我回到阳间去,我一定随她爱怎样就怎样。不过,请问这位看管我的大爷,你是什么人?”

  那修士就说:“我也是一个死人,我是从撒丁尼亚岛来的,只因为我生前老是助长我主人的妒忌心,所以天主罚我当这个差使,我要给你吃,给你喝,还要打你,直到天主把你我另行发落。”

  费隆多就问:“这里除了你我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吗?”

  “嘿,”修士回答,“这儿的鬼魂成千上万呢,只是你看不见、听不到他们,他们也同样没法看见你。”

  “我们跟自己的家乡离得多远呢?”费隆多问。

  “嘿,”对方回答道,“喂,远得一塌糊涂,十万八千里,算都算不清呢。”

  “这样说来,”那庄稼汉接着说,“那真是太远啦,咱们准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费隆多在那地窖里有吃,有喝,还有挨打、扯淡,不觉已过了十个月,在这段时期里,院长一有机会就去探望他那个漂亮的太太,两人寻欢作乐,好比是一对活神仙。这事一直瞒过外人的耳目,但是到后来终究出了毛病——那女的不幸怀孕了。她一发觉之后。慌忙告诉院长,跟他共同商量一个办法,觉得只有赶紧把费隆多从炼狱里放出,叫他回到阳间来,那么她就可以推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了。第二天晚上,院长走进禁锢着费隆多的地窖里,故意压紧嗓子,对他说:

  “费隆多,恭喜你!奉天主的命令,我们就要放你回阳间了,将来你的妻子还要在阳间替你生一个儿子呢,这个孩子你应该给他取一个名字,叫做‘班尼迪克’,因为全靠你那圣洁的院长,以及你那贤妻的祷告,又看在圣班尼迪克的面上,天主才赐给你这个恩典的。”

  费隆多听到这活,高兴得真是难出形容,说道:“我真高兴哪,但愿天主保佑我的老天爷、保佑我的院长、保佑圣班尼迪克,保佑我那象蜜一样甜、象乳酪一样可口的老婆吧!”

  在下一次给费隆多酒喝的时候,院长又在酒里放进一剂药粉,教他沉睡了约莫四小时光景,院长和那修士,乘他不知人事的时候,替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把他偷偷地抬到本来埋葬他的坟墓里。

  第二天清晨,费隆多醒过来了。从石棺的裂缝里,看见一丝光线——这还是他十个月以来第一次得到光明呢。他相信自己已经活转来了,就大叫大嚷道:“让我出来啊!让我出来啊!”一边嚷一边拚命用头去顶那棺盖,棺盖本没有合缝,经不住他几撞,就撞开了。

  这时候,修士们刚做好晨祷,听得声响,赶来一看,只见费隆多正从棺里爬出来,又听出确是他的口音,他们给这样离奇的事儿吓坏了,拔脚就逃,直奔到院长跟前,向他报告这件怪事,院长假装刚做好祷告,站起身来,说道:

  “孩子们,别大惊小怪啦,拿着十字架和圣水,跟着我走吧,让我们看看万能的天主所显示的奇迹吧。”这么说完,他往外就走。

  这时候,费隆多已经从石棺里爬了出来,只因为十个月不见天日,面如土色,他一见院长来到,就跑去跪在他脚边,嚷道:“神父,我得到天主的启示,知道多亏你的祷告,圣班尼迪克的祷告,以及我那老婆的祷告,我才得从痛苦的炼狱里解放出来,转回人世。但愿天主永远保佑你吧!”

  院长说:“让我们赞美万能的主吧!我的儿子,既然天主放你回到阳间来,那么快回家去安慰安慰你的妻子吧,可怜她,自从你一死,终日以泪洗面呢。从此以后,你得真心真意做天主的朋友和奴仆啊。”

  “神父,”费隆多回答说,“我知道了,等我一看见我那老婆,你瞧吧,我如果不搂住她亲嘴才怪呢——我可真是爱她啊。”

  他去后。院长在那许多修士面前,假装惊奇得不得了,认为是奇迹出现了,叫大家一齐高唱起赞美歌第五十一篇来。

  再说那费隆多,他一路奔回自己的村子,把村上的人都吓得逃跑了。他把他们叫了回来,声明自己不是死人,已经活转来了。连他的老婆一看见他,也仿佛吓得什么似的。后来,乡里的人稍许定神了一些,看他果然是个活人,就你一句我一语,询问起他来。他到阴间去了一次,人就变得聪明了,居然有问必答,还给他们每人带来了亡故的亲属的消息呢。他越讲越得意,凭着一时的灵感,又把炼狱里的种种情形,讲得天花乱坠;最后,当着围聚的听众,宣布他在回到阳间来之前,加勃里尔天使亲口对他所说的神谕。

  他就这样回转家门,重又跟老婆团聚,掌管自己的财产,好不快乐,后来老婆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了,他还认做他的功劳呢。事有凑巧,不先不后,到了第九个月——那班没有知识的人还道女人怀孕照例只有九个月——那位好太太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班尼迪克·费隆多”。

  村里的人看见费隆多行动如常,说话又灵验,都深深相信他是死后复活,因此大大地替院长宣扬了圣誉,抬高了他的威信。费隆多本人呢,因为从前太会妒忌,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现在毛病已经医好,果真象院长早先对那位好太太所作的保证那样,不再吃醋了。他的老婆好不称心,象从前一样,跟他安分守己过着光阴;只是一有机会就瞒着丈夫去跟院长幽会,而院长也的确尽心尽力,满足了她的迫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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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九

  芝莱特医好了法王的痼疾,请求国王把贝特朗伯爵赐给她做丈夫。伯爵娶她,并非自愿,婚后不告而别,在他乡另外爱上一个少女,芝莱特赶到那儿,冒名顶替,和丈夫同睡,养了一对双生儿。伯爵从此敬爱她,认她为妻。

  劳丽达已经把故事讲完,第奥纽的特权又得尊重,女王知道接下来该由她自己讲一个故事了,就不待臣下请求,和颜悦色地道:我们听过了劳丽达的故事,真觉得谁还能象她那样讲得有声有色呢,幸亏她不是第一个讲,否则别人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了;今天我们还有一两个人没讲故事,只怕谁也不会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了。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准备按照原来的命题,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从前法国有一位贵族,名叫伊纳尔,是罗西雄地方的伯爵,只因为他身体衰弱多病,家里常年请着一个医师,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伯爵有一个独子,名叫贝特朗,长得十分英俊可爱。他小时候,有个女孩子,常跟他一起玩儿,叫做芝莱特,就是那医师的女儿。这女孩子年纪虽幼,却是情窦早开,竟私下爱上了贝特朗。伯爵死后,贝特朗承袭父荫,前往巴黎侍候国王。

  自从他一走,芝莱特在家里郁郁不欢;过了不久,她自己的父亲也去世了。她真希望她有一个相巧的机会,可以到巴黎去找贝特朗;可是她家里别无亲人,又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所以受着严格的监护,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她到巴黎去的借口。她已经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仍旧钟情于贝特朗,她的亲戚来替她做媒,提了好多人家,都被她一一谢绝,却又不肯明白说出她不肯嫁人的理由。

  芝莱特听说贝特朗到了巴黎之后,出落得越发风流潇洒了,害得她更加朝夕思念,旧情难忘。这时候,法国的国王胸部患了脓疮,治疗失当,变成瘘管,十分疼痛难受,经过许多名医诊治,却都不见起色,病情反而越来越恶化了。到后来,国王也灰心绝望,回绝了一切医师,再也不愿意乞灵于药石了。

  芝莱特听得这个消息十分高兴,认为不但可以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而且,如果国王的疾病正是她所设想的那一种,那么说不定她还有希望跟贝特朗结为夫妻呢。原来她父亲生前,传了不少秘方给她,她现在就照着国王的症状,采集了几种草本,配制成药粉,骑马上道,向巴黎进发了。

  一到巴黎,她首先就打听贝特朗的下落,探望了他之后,这才去求见国王,请求国王准她看看他的病症。国王看她是一个又年青又漂亮的姑娘,不忍拒绝,也就让她诊视患处,她看了之后,越发有了把握,就说:

  “陛下,如果你准许我替你看病的话,那么凭着天主的帮助。不出八天,我可以把病完全医好,一点也不会叫你感到痛苦,或者觉得麻烦。”

  国王听了她这话,觉得好笑,对自己说道:“连最高明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一个小姑娘又懂得些什么呢?”所以他谢了她的好意,告诉她:他已经决定不听任何医师的话了。那姑娘就说:

  “陛下,你大概看我是一个年青的姑娘,不相信我会有什么本领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所以能对症下药,并不是仗着自己精通医道,而是凭着天主的帮助,和家父的传授——家父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生前是一个名医。”

  国王听得她这么说,心想道:“这个姑娘莫非真是天主派遣来的?她既然自称在短期内可以把我的病医好,又不会叫我吃什么苦。那么何不让她试一下呢?”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向芝莱特说:“姑娘,给你这样一说,我倒想打消原来的主意,让你来医病,不过,假如你结果不能把我医好,那时候你怎么说?”

  “陛下,”她回答,“请你先派人把我看管起来,如果八天之内,我不能医好你的病,那么你把我活活烧死好了。假使我医好了你,那时候你又赏些什么给我呢?”

  “我看你好象还不曾嫁人,”国王说,“如果你能把我的病医好,那我替你体体面面地配一门好亲事。”

  “陛下,”那姑娘回答,“你肯替我作主配亲,我真是十分满意,不过我希望丈夫要由我自己选择——不过决不选择你的王子,或者王室的后裔。”

  国王立即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芝莱特立即替他看病,不到规定的期限,果然把他的宿疾医好了。国王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健康,就说:

  “姑娘,我应该替你的亲事出力了。”

  她就说:“那么。陛下,请你把贝特朗·德·罗西雄赐给我吧,我从小就钟情于他,直到现在,我还是深深爱他。”

  国王觉得把贝特朗给她做丈夫,这可得郑重考虑一下,不过他早已有话在先,不能背信,就召那年青伯爵进宫来,对他说道:

  “贝特朗,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也受了很好的训练,应该成家了,我现在替你选择一位小姐给你做妻子,你将来带着她回到故乡去,治理那一个采邑吧。”

  “陛下,那位小姐是谁呢?”贝特朗问。

  “就是那一个替我医好恶疾的小姐。”国王说。

  贝特朗当然认识她,新近还跟她见过一面,觉得她长得很美,但是嫌她出身低微,不能跟他高攀,所以带着不屑的声气“陛下,你要我跟一个女郎中结婚吗?老天在上,我决不要这种女人做我的太太!”

  “那么,”国王说,“你难道要我对人失信吗?我答应过那位姑娘了,她医好我的病,我就让她挑选一个丈夫作为对她的酬劳,她现在就要你娶他做妻子。”

  “陛下,”贝特朗回答,“我是你的臣子,我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支配,你也可以把我赐给随便哪一个你所喜欢的人;不过我可以明白对你说,我对这样一门亲事,永远也不会满意的。”

  “不,”国王对他说,“你将来会满意的,那位小姐长得又美又聪明,又是那样一心爱你;我包管你娶了她,比娶一位名门小姐,还要美满幸福呢。”

  贝特朗不敢多说什么,国王就吩咐布置盛大的结婚典礼。到了那天,一对新人在国王面前结了婚,但是那新郎实在出于无奈——他爱自己胜过爱他的新娘。婚礼刚完,他就向国王告辞,说是要回到家里再和新娘圆房,说罢就上马而去了;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他并没有回转家乡,而是赶到土斯卡尼去了。到了那儿,他听说佛罗伦萨人正在跟西恩那人交战,就决定加入佛罗伦萨的军队。那儿的人很优待他,派他做一名军官,带领一队人马,还支给他一笔很高的饷银,这样,他就在军队里安顿下来。

  新娘看见丈夫不别而行,心里好不难过,但是总希望眼前暂且忍耐一下,将来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重返家乡。她独自回到罗西雄,地方上的人士都很尊敬她,认她做伯爵夫人。她来到邸宅之后,就着手整顿家务——原来这里长久缺少一个当家人,一切都弄得杂乱无章,把产业都荒废了。靠了她勤勉从事,苦心规划,家事重新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一个少有的贤良主妇。那班家臣和仆役看见伯爵夫人这样能干,个个心悦诚服,都说伯爵把她丢下,实在太欠理了。

  夫人把采地经管得有条不紊之后,就派两个骑士去向他报告,并迎接他回来;如果他是由于她的关系而不愿回来,那么也不妨让她知道,她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可以另找安身的地方。不想贝特朗冷冷地说道:

  “家里的事情,随她怎样打发吧,我可是决不回去找她,除非是——我这个戒指会套在她的手指上,她的胞怀里会抱着我的亲生孩子。”

  他那只戒指据说有避邪的功能,所以他非常珍爱,戴在手上,时刻不离。两个骑士觉得这样两个条件分明是无从办到的,可是怎么也没法向他讨个情,只得回去见过夫人,把话实说了。

  夫人听到伯爵对她这样无理,难过极了,可是千思万想,觉得假如她果真能够依他,把这两点办到,那么或许还可以叫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她决定了进行的方针之后,就把当地重要的绅士和一些忠厚长者邀请了来,用悲戚委婉的声气告诉大家,她怎样真心爱着伯爵,为了他怎样任劳任怨,结果伯爵又是怎样看待她。最后又说,她不愿伯爵永远流放在外,而自己却占有他的产业;她宁可把这一生从此奉献给天主,去朝拜圣地,济贫扶伤,好挽救自己的灵魂。她请求他们接管采地,并且派人去通知伯爵,说是她为了好让他回来,已经出走,再也不回到罗西雄来了。

  她讲到这里,大家听得一阵心酸,不禁掉下泪来,都再三挽留她,却是始终没法叫她打消原来的主意。她向天主祷告,为他们祝福,随后收拾了许多钱财饰物,只带一个使女和一个表妹,全都穿着香客的衣服,也不让人知道她们往哪儿去,就这样出发,晓行夜宿,径直来到佛罗伦萨。

  到了那里,她们就在一个善良的寡妇所开设的客店里住了下来,生活十分安静简单,象是三个穷苦的香客似的。

  伯爵夫人一心要打听丈夫的消息,事有凑巧,在她到达的第二天,贝特朗骑着马,带着一队兵从客店门前经过,给她看见了,虽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问女店主,那位军爷是什么人。那个善良的女主人告诉她说:

  “他是外国来的绅士,叫做贝特朗伯爵,人挺有风趣,而且彬彬有礼,城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这会儿他正一股劲儿地爱着我们邻居的一位小姐呢。这位小姐也是名门出身,可惜现在穷了;她真可以算得上一位最贞洁的小姐,只因为缺少陪嫁,所以到现在还没能嫁人,和她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位老太太也是十分慈爱贤良,她要是没有这位母亲的话,也许已经叫伯爵勾引上了。”

  伯爵夫人把她所说的这些话记在心里,又把其中详细情形都一一打听明白,然后拿定了主意如何去进行这件事。她问明了那位老太太的姓名住址,过了几天,就穿着香客的服装,私下去访问她们,看见那母女二人,果然十分清苦。她先问候她们,然后说是有话想跟老太太商量,不知是否方便。那老妇人听说有事,就站了起来,把她请进内室,一同坐下。伯爵夫人首先说道:

  “老太太,我想你的运气不怎么好,我呢,也是个苦命的人,不过要是你肯出一下力的话,你就可以同时帮助了你自己又帮助了我。”

  那老太太回答说,只要是正当的办法,她岂有不乐意替自己着想的道理。于是伯爵夫人接下去说:

  “我必须先得到你的誓言,要不然,我信任了你而你却欺骗我,结果只有把你我的希望都断送了。”

  “你尽管放心,有什么话对我说好了,”那位太太说,“我决会对你言而无信的。”

  于是伯爵夫人把自己的身分告诉她,又把自己从小就恋爱着伯爵,以及后来的经过,源源本本都讲了出来。老妇人听她说得十分恳切,加以这事她也略有所闻,所以深信不疑,对她产生了同情。伯爵夫人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之后,接着又说:

  “你看,我是多么不幸,要使我的丈夫回心转意,我先要做到那两件事,那又是多么困难啊。我觉得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了,因为我听说伯爵——我那丈夫——一心爱上了你的小姐,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夫人,”那老太太回答说,“我说不准伯爵是否爱上了我的女儿,不过看样子,他倒的确是对她挺热情的。但是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吧,那我怎样才能帮助你达到你的目的呢?”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这倒不用你费心;现在且先让我告诉你,假使你帮了我这个忙,你会得到什么好处。我看你的小姐相貌这样美丽,论年龄也该找一个夫家了,她现在所以还留在你身边,听人家说——也想必是因为家境清寒、缺少嫁妆的缘故吧。将来你帮助了我,我也要报答你,准备送你一笔钱,让你可以把你的小姐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那老太太本来手头很窘,听说有人愿意资助她,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她究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说道:

  “夫人,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替你出力,只要能够正大光明地办到,我一定乐于效劳,至于说到报酬,以后你随意斟酌好了,我决不计较。”

  伯爵夫人说:“你不妨托一个可靠的人去向伯爵传话,说是你的小姐愿意和他相好,只怕他只是虚情假意;现在听说他有一只戒指,常戴在手上,是他最心爱的饰物,如果他确是倾心相爱,那么请他先把那只戒指送给她,否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他听了这话,真把戒指送来,那么你得把戒指交给我,随后你再托人去传话,说是你的小姐约她晚上到她家去欢聚;就这样私下把他领到这儿来,让我冒充你的小姐跟他睡觉,但愿凭着天主的恩宠,我因此怀了孕;这样,我手上戴着他的戒指,胸怀里抱着他的孩子,我就可以叫他回到我身边来,从此不再做一对挂名夫妻了。假使真有这么一天,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

  老太太起初觉得这事有关她女儿的名誉,不好轻易答应下来;不过再一想,帮助一个贤德的女人,使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夫妇和睦,也是一件好事。她相信伯爵夫人的动机是纯正的,所以就答应下来了。过了几天,她照着伯爵夫人的指示,和伯爵取得了联系,把他的戒指拿到了手(伯爵真有些舍不得把它送人呢),让伯爵夫人冒充她的女儿和他睡觉,一切安排得周密妥贴。也许由于伯爵平素的渴望终于如愿,再由于天主有意要成全她。在初欢的夜里她就受了孕,后来足月临盆,居然还是一胎二男呢。那位老太太设法使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幽会,非止一次,每次都布置得十分谨慎,不曾漏出一点风声,所以伯爵始终以为他是和他所爱的人儿睡在一起,绝没想到是自己的妻子,到了第二天清晨分别的时候,他常常拿些珍贵美丽的首饰送给她,伯爵夫人都小心地保存起来。

  后来伯爵夫人发觉自己已怀了身孕,就不愿继续麻烦那老太太,向她说道:“老太太,感谢天主和你的帮助,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我应该怎样报答你才好?等了却了这一件心事,我就要离开这儿了。”那意妇人听说她已经达到目的,表示十分高兴,又说她做这事是为了成人之美,并非希望得到报酬。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你真是太好了。你要什么尽管说好了,这也谈不到报酬,我只是尽我的一分心意罢了,况且别人有困难我也应当助一臂之力。”

  那老妇人确实境况困难,只得勉强开口请求伯爵夫人给她一百个金镑,好替她的女儿添置些嫁妆。伯爵夫人看见她这样不好意思,要求的数目又这样小,就给了她五百金镑,另外还送了她许多贵重的首饰,也值到这么多钱。那老妇人真是喜出望外,再三道谢,伯爵夫人于是向她告辞,回到客店去了。那老妇人恐怕伯爵以后再到她家来(或者派人带信来),因此带着女儿到乡下一个亲戚家里暂住。不久,伯爵听到家臣的报告,伯爵夫人已经出走,又经他们的一番劝说,就回到自己的庄园去了。

  伯爵夫人听说伯爵已回返家乡,不胜欢喜,她自己仍留在佛罗伦萨等待分娩,后来一胎二男,都酷象父亲。伯爵夫人小心抚养两个孩子,又过了一阵,觉得该是动身的时候了,就离开佛罗伦萨,悄悄来到蒙贝叶,在那里耽搁下来,住了几天,不曾被人识破。于是她向人打听伯爵的近况,知道在万圣节那天,伯爵将要在邸宅内举行盛大的酒会,宴请当地的骑士和贵妇人。到了那天,她依然是香客装束,回到家中,登上大厅,正当是宾主入席的时分。她也顾不得自己穿着一身粗衣陋服,抱着两个孩子,从人堆里挤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伯爵,这时她百感交集,仆倒在伯爵的脚下,哭着说:

  “我的夫君,我就是你那苦命的妻子,为了好让你回家来安居乐业,我情愿天涯海角,到处飘零。我现在恳求你,看在天主的面上,遵守你上回叫两位骑士带给我的诺言吧,因为你所提出的条件我都已办到了。看吧,我的怀里不止抱着你的一个儿子。而是抱着两个呢。这里又是你的戒指。那么照你的诺言,现在你应该认我做你的妻子了吧。”

  伯爵听见这番活,怔住了。他认出这果然是他的戒指,就是那两个孩子,他也看出跟自己十分相似,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伯爵夫人于是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都说了出来,满堂的人听了她的叙述,无不惊叹,伯爵知道她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更是感动,觉得她的坚忍和智慧,真可钦佩;又看到她给他养了这样一对可爱的婴儿,再说,自己当初确实跟他有言在先,现在那许多男女宾客,又都一齐来相劝,他终于不再固执己见,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搂她、又吻她,承认她是合法的妻子,也承认了她怀里的婴儿是他的亲生孩子;于是请她换过装束,恢复原来的身分,重新相见,在座的人,都尽情欢乐,酬酢的宴会变成了合欢的盛宴,闹了几天,这才罢休。

  地方上的臣民听见了这段事迹,也无不欢喜,传作美谈。从此以后,伯爵不但尊她为正式配偶,而且始终非常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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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十

  阿莉白要出家修行,遇着修道士鲁斯蒂科,教她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后来阿莉白被人找回来,嫁给耐巴尔做妻子。

  第奥纽静听着女王的故事,等她讲完,还没讲故事的就只差他一人了;于是不待吩咐,他就含笑开始道:

  可爱的小姐们,或许你们还没听说过魔鬼怎样给送回地狱去的故事吧;现在我就来讲这样一个故事,好在跟诸位今天所讲的故事主题也并不离得太远。也许你们听了之后,体会到故事的精义。就明白爱神虽是欢喜逗留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楼阁中、而难得光顾穷苦人家的茅屋小舍;可是有时候他却把他的力量同样显现在那参天的森林里,那嶙峋的山峦间以及那荒凉的岩穴中,因此我们就能感悟到人类万物竟无一不是受爱情的支配的。

  现在,就言归正传吧。话说在巴巴利的加夫沙城,从前有个富翁。在他的儿女之中,有个美丽可人的女儿,叫做阿莉白。她虽然不是一个基督徒,可是听得好多本城的基督徒都是满口赞美着耶稣基督,崇拜着天主,不觉也生了向慕之心。有一天,她向一位教徒请教,人们侍奉上帝、怎样才能事半功倍呢。那人告诉她,侍奉天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弃绝尘世的一切羁绊,就跟那些逃避到撒哈拉沙漠里去的隐士那样。

  那女孩子才只十四岁,头脑又简单,她听得这话,其实也并不是受了什么教义的感动,仅是凭着幼稚的一时热情冲动;就瞒过家人,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向那沙漠进发了。她凭着这一股热情,一路上经历了几天的辛苦,终于来到了那一片荒漠的地区。她远远望见一间小茅屋,就踉跄地往那儿走去,看见正好有一位圣洁的修士站在门口。

  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出现了一个小姑娘,不免叫这位修士十分惊奇,就询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回答说,受了天主的感动,一心皈依真教,要寻求一位修士指点她怎样侍奉天主。那修士看见她又年青又漂亮,生怕收留了她会遭受魔鬼的诱惑;所以用好言赞美了她的虔诚的志愿,拿出了一些野菜根、野苹果、枣子来给她吃,又倒些清水给她喝了,说道:

  “女儿,离开这儿不远,住着一位圣洁的修士,对于侍奉天主之道,他比我懂得多,你还是去请教他吧。”

  他就这样把她打发上了路。等她找到了那位修士,得到的回答跟第一次一样。她只得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很年轻、很虔诚、很和善、叫做鲁斯蒂科的修士,她又把自己的来意从头再说了一遍。那个年青的修士有心想试一试自己的过硬的道行,所以不象两个老者那样打发她走,竟把她引进自己的小屋里。到了晚上,他铺了几张棕叶,算是床,叫她就睡在这上面。这么安排之后,还没歇了多少时候,肉欲的引诱已经开始向他的性灵逞威了。这位修士这才发觉过于估高了自己的克制功夫;经不起魔鬼的几番猛攻,他只得屈服告饶了。圣洁的思想、祈祷、苦修等等,全都给他丢在脑后,他一心只是思量着那少女的青春美貌;又在胸中盘算着该用怎样的手段才好满足自己的欲望,又不致让那姑娘把自己看成**无耻的人。他先问了她几句活,发觉她还从不曾跟男人打过交道,果真是天真无知,就象她那一副模样儿。于是他看出,正可以借着侍奉天主为名,来引诱她给自己满足欲望;因此就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解魔鬼是天主多么大的一个对头,接着就让她懂得,侍奉天主,最能讨得他老人家欢心的,便是把魔鬼重新送进天主禁锢它的地狱里去。

  那女孩子就问怎么个送法呢,鲁斯蒂科回答道:“你等会儿就明白了,你只消看着我,我怎样做、你也就跟着怎样做。”说罢,他把身上薄薄几件衣裳全都脱了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身子。那女孩子就跟着他也把衣裳剥个精光。于是他跪下来,象是要祷告的样子,同时叫她跪下来,正朝着他。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跪着,鲁斯蒂科看见一个丰腴的肉体呈露在他眼前,他那一直被压制着的肉欲冲动起来了。阿莉白看得很奇怪,就问:

  “鲁斯蒂科,你下身那个直挺挺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怎么没有呢?”

  “女儿呀,”鲁斯蒂科回答道,“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魔鬼呀,你看,它把我害得好苦,我简直没有办法对付它!”

  “赞美天主!”那女孩子说,“那么我比你幸运得多了,因为没有这促狭的魔鬼来缠绕我呀。”

  “你说得不错,”鲁斯蒂科说,“可是你虽然没有魔鬼,却另一样我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呀?”阿莉白问。

  “你身上长着一个地狱,”鲁斯蒂科回答道,“我深信天主派遣你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拯救我的灵魂,好让它得到安宁;因为这个魔鬼把我折磨得好苦哪!要是你看我可怜的话,让我把这魔鬼送到地狱里去吧,那你就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同时你也替天主做了一件功德,会叫他老人家大为高兴,而且你这样做,你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那个虔心诚意的姑娘听了这话,连忙说:“很好,我的神父,我原是为侍奉天主而来的,既然地狱就长在我身上,那么就听凭你高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把它关进去吧。”

  “我的女儿,愿天主祝福你!”修道士说,“让我们现在就动手把它关进去吧,免得它以后再来跟我捣蛋了。”

  说完,他就把那个姑娘放上小床,叫她怎样睡好,好把那遭受天主谴责的魔鬼关进去。这女孩子的地狱里原是从来没有关过魔鬼的,所以不免感觉到一阵痛楚,禁不住嚷起来了:“噢,神父呀!这个魔鬼可当真邪恶哪,它真是天主的对头,无怪要受到天主的惩罚,就连把它打回地狱的时候,它还是不改本性、在里面伤人!”

  “女儿,”鲁斯蒂料说,“以后谅它不敢这样放肆了。”

  为了煞那个魔鬼的凶性,鲁斯蒂科接连把魔鬼打入地狱六次,制服了魔鬼,他这才下了床,急于休息一下。

  可是在以后的几天里,魔鬼还是昂首怒目,好不嚣张,亏得那个柔顺的女孩子十分出力,乐于收容它;久而久之,这种服役叫她感到有趣极了,她对鲁斯蒂科说:

  “我想,城里的人说得真对——他们说,侍奉天主是人生最快乐的一件事。我生平做过的事情,再也没有一件能象这把魔鬼关进地狱里去叫我浑身畅快,通体舒服的了。所以我觉得那些不去侍奉天主、反去干别的事的人,真是再蠢没有啦。”

  难怪她从此以后,老是要埋怨鲁斯蒂科道:“神父,我到这儿来,为的是侍奉天主,而不是来闲混的呀,我们怎好坐着贪懒呢?快让我们把魔鬼关进地狱去吧!”

  那修道士只好陪她侍奉天主。可是她偏又问了:“鲁斯蒂科,我想不通,为什么魔鬼进了地狱还要溜出来呢?要是它留在那儿,就象地狱那样乐于接受它,收留它,那么它就永远也不肯出来了。”

  经不起那女孩子三番五次的请求,鲁斯蒂科在他们俩一起侍奉天主的欢乐中,身子给淘空了,他那件紧身衣服象是挂在衣架子上一样;在别人汗流浃背的当儿,他还要喊冷呢。他只能向那女孩子搪塞道:“魔鬼如果从此再不敢气焰嚣张,那就不必惩罚它,把它扔进地狱去了。而我们托天主的福,已经收服了它,它这会儿正在低头祷告,向天主求饶呢。”

  就这样,他总算叫那个女孩子安静了一个时候。可是过了一阵,她看鲁斯蒂科再也不来求她把魔鬼送进地狱里去,她急了,说道:

  “鲁斯蒂科,也许你的魔鬼是受了惩罚,不敢再来缠绕你了,可是那地狱却不肯放过我哪。我从前叫我那地狱来帮着你制服你那凶暴的魔鬼,所以你也应当叫你的魔鬼来救救我地狱里的急呀。”

  可怜的鲁斯蒂科,他吃的不过是野菜根、喝的只是清水,实在难于满足她的要求,只得向他说,要解除地狱里的煎熬,一个魔鬼顶不了事,他只能尽他的一分力来帮助她而已。这样,他就偶尔跟她敷衍一下,可是次数那样稀少,就象撒一颗豆到狮子的嘴里,简直无济于事。那女孩子因为不能尽心尽意地给天主服役,难免常常口出怨言。

  正当阿莉白的地狱跟鲁斯蒂科的魔鬼,一个要求过高、一个已经无能为力、而时时在那儿发生龃龉的当儿,加夫沙城里遭了一场大火灾,阿莉白的父亲,以及她那许多兄弟姊妹、亲亲眷眷,全都葬身在火场中。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她父亲的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了。城里有个叫做耐巴尔的青年,他终日游手好闲,把家产都花光了,听说阿莉白仍然活着,就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居然在官府还没有按无人继承的条例把那笔财产没收之前,把她找到了、硬是把她带了走——阿莉白心里老大的不愿意,鲁斯蒂科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那青年把她带到了城里,娶了她做妻子,凭她的名义,把她父亲的偌大一份遗产继承到手。

  在那个青年和她同房之前,当地有一些妇女问她在沙漠里是怎样侍奉天主的;她就回说,她侍奉天主之道是把那个魔鬼送进地狱里去,而耐巴尔硬是要把她领回家,害得她再也不能给天主出力,可真是缺德哪!

  她们又请教她:“你是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里的呢?”她就指手划脚地说给她们听,她们听了,一个个都笑得翻倒了,她们一边笑一边对她说:“孩子,别愁啦,这儿的人都很懂得干这回事呢,耐巴尔他会一模一样地跟你一块儿侍奉天主的!”

  要不了多久,这个笑话就传遍全城,竟成了一句时髦的口头禅:最讨天主欢心的,就是把魔鬼送回地狱去。后来这句话远渡大洋,传到了我们这儿来,直到现在还流行着呢。

  年青的小姐啊,你们如果希望获得天主的恩宠,那么快快学会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吧,因为这回事不但叫天主喜悦,而且还让双方受用呢,好处可多着哪!

  第奥纽把故事讲得那样妙趣横生,真叫那七个纯洁的姑娘笑倒了,她们笑了又笑,直笑了一千次都不止呢。等他把故事讲完,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满,就摘下头上的桂冠,给菲洛特拉托戴上了,还打趣道:

  “咱们等着瞧吧,瞧那豺狼领导起一群羔羊儿,是不是比羔羊儿领导起狼群来得好。”

  菲洛特拉托笑着回答道:“要是大家肯听我的话,那豺狼早就教会羔羊儿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了,就跟鲁斯蒂科教会阿莉白一样;所以你们不要叫我们豺狼,因为你们自己根本就不是羔羊。现在既然轮到我来做国王,我一定要尽力做好。”

  “听着吧,菲洛特拉托。”妮菲尔接着说,“你要教我们,说准你自己也会从中得到教训,就象马塞托在女修道院里学了个乖一样。等到你的一副骨头儿叮呤作响,那时候你没有舌尖儿也会开口说话啦。”

  菲洛特拉托觉得自己不是小姐们的对手,就不敢多说笑话,开始执行王政。他把总管召了来,查问膳食等情,作了一些指示,那用意无非是要使得大家在他的任期内过得心满意足。他又回头对姑娘们说:

  “温柔多情的小姐们,我真是不幸(我这样说,因为我还懂得好歹),爱上了你们中间的一位美人儿,永远成了爱情的奴隶。我对她低声下气,千依百顺,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眼看她给别人夺了去。我这不是痛上加痛吗?只怕我是注定要终身苦命的了。所以明天的故事,我欢喜用我的命运做题材——就是:‘结局悲惨的恋爱’;因为我自己就预料到一个悲惨的结局在等着我。大家叫我做‘菲洛特拉托’,这个名字可取得真有道理啊。”

  他这么说完,就站了起来。允许大家自由活动,到吃晚饭的时候再集合。

  这座花园真是瑰丽可爱,叫大家舍不得离开,因为到处再也没有这样好玩的地方了。这时,日光西斜,不那么炎热了,有几个人就去追赶麋鹿、小羊、野兔和其他的小兽——这些小兽跳跳蹦蹦的,方才他们围坐的当儿,老是要跳到他们中间来,可真讨厌哪。第奥纽和菲亚美达唱起威廉和维绮幽的歌曲来。菲罗美娜和潘菲洛坐下来走棋。这样各有各的消遣,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饭桌就放在喷水泉旁边,大家很快乐地在这里吃了晚饭。

  吃罢晚饭,菲洛特拉托遵照以前几位女王所立下的制度,吩咐劳丽达领头跳舞,再唱一支歌。她回答道:

  “陛下,别人的歌我不会唱,自己也想不起什么好歌配合得上眼前的良辰美景;我要唱也只能唱一个我记得的歌,要是你允许的话。”

  “你唱的歌一定是悦耳动听的,”国王说,“尽管唱吧。”

  于是劳丽达开始唱起歌来,别的姑娘们齐声应和;她的声音十分甜蜜,同时又带一点伤感的味儿:唉,有哪一个姑娘,象我这样苦命,这样悲伤了?我空自相思,只自把泪儿淌?那旋乾转坤、主掌星辰的造化,对我显示出无比恩宠,把我造得千娇百媚,袅娜多姿——更是个多情种!每个富于热情的男子看见了我的美貌娇容,就象置身在天国中,唉,那班庸俗的小人,却这样把我欺侮嘲弄!当初我正青春年少,有一个人真心爱我,把我拥抱,他为我神魂颠倒,他一看到我这双眼睛,就爱火燃烧。时光象流水般过去,他哪一天不在我跟前献着殷勤,我对他也是一往情深,唉,如今,我再不见他的倩影!随后又来了一个傲慢的男子,自以为再没哪个能比他高贵英俊,他占有了我的身体,他不该怀着猜忌,把我监视得这样紧;唉,想我本是天生的尤物,来到世上为了颠倒众生;现在却被他一个独占,叫我如何不气苦伤心!唉,合该是我倒楣,在那天答应了一个男子的求婚。竟脱下了少女的素服便装,换上了新娘的艳丽的衣裙。我穿的是花花绿绿的丝袍,过的是悲伤屈辱的日子。唉,不等到订定这不幸的终身,我早早死了,那该多么好!给我无上幸福的,只有我的初恋,他如今已归天国,站在天主跟前,啊,爱人,你怎么能对我没半点爱怜?我怎也不会忘了你,去和别人相爱!让我的心里重又烧起旧日的情焰,我日夕祈祷,但愿早早和你相见。

  劳丽达唱歌的时候,大家倾耳静听,但是各有不同的体味。

  有的按照米兰人的想法,以为歌里的意思是说,宁可做一头肥猪,也不要做一个美女,有几个知道她心事的,又另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不过这里也不必多谈了。

  于是国王吩咐燃起火炬,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唱着别的歌。

  直到星群西沉,国王觉得是睡觉的时候了,就跟大家道了晚安,打发他们各自回房安睡。

  [第三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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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第四日



  “十日谈”的第四天由此开始。菲洛特拉托担任国王。各人讲的都是结局不幸的恋爱故事。

  最亲爱的女士们,听了那些有识之士的见解,又凭着我自己经常看到、听到的,我一向认为那妒忌的狂飙疾风,只是袭击着高楼危塔,摇撼着大树的最高枝。可是我发觉我这想法是错了。为了一心躲避那狂风的无情袭击,我不但逃到了平地上,而且不得不躲进那最深邃的幽谷。读过这几篇故事的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看法——这些故事我都是用那不登大雅之堂的佛罗伦萨方言写成的,而且写的还是散文,又不曾题名献词,只是平铺直叙,不敢有丝毫卖弄。可是尽管这样,我依然逃不了遭人妒忌的厄运,那一阵阵的无情狂风,刮得我天昏地黑,刮得我站不住脚跟——那尖刻的毒牙把我咬得遍体鳞伤。直到这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了聪明人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苦难”才不会遭人的妒忌。

  贤明的女士们,有人读了这些故事,认为我太喜欢你们了,又说我这样心甘意愿地侍候你们、安慰你们,实在不成体统,有的甚至还怪我不该这么奉承你们。另有些人,极力显得一派心平气和,却又说我这样一把年纪,不应该纵谈风月,迎合妇道人家的心思。还有些人,只装作关怀我的声誉,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住在派纳塞斯山|1~上来得好,不要一味在你们的队伍里厮混,尽说些废话。

  还有些人哪里出于善意,分明居心恶毒,说是我应当深谋远虑,好生想想怎样去挣我的面包——总不能光谈着这些捞什子,去喝西北风。另外又有些人为了要低毁我的作品,处心积虑地要证明我讲给你们听的故事,都是凭空捏造,完全与事实不符。

  尊贵的女士们,我为你们效劳,艰苦奋斗,受尽这狂飙疾风的摧残,利齿毒牙的噬咬,弄得头破血流。天主明鉴,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总是冷静地听着他们,玩味着他们的话。在这件事上,全靠你们出力来支持我,不过我并不敢就此吝惜自己的力量;即使我不跟他们展开论战,也少不得要申斥他们一番,好让我的耳根暂时清静一下,因为我的作品到现在还不曾写满三分之一,就有这许多狂妄的敌人,要是眼前不赶紧对付他们,那他们的气焰一定会越发嚣张,将来一下子就会把我打垮了;到那时候,任你们有多大的力量,也无济于事了。

  在驳斥他们之前,我想先讲一篇故事,作为自己的辩白,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这样,就不致和我们那一群可爱的朋友们所讲的故事混在一起,好有个区分。我这故事是针对那班诽谤我的人讲的。

  从前,我们城里有个男子,名叫腓力·巴杜奇,他出身微贱,但是手里着实有钱,也很懂得处世立身之道。他有一个妻子,彼此相亲相爱,互相体贴关怀,从无一言半语的龃龉。只是人生难免一死,他那位贤德的太太后来不幸去世,只留给他一个将近两岁的亲生儿子。丧偶的不幸使他哀痛欲绝,逾于常情。他觉得从此失了一个良伴,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再没有什么意思了,就发誓抛弃红尘、去侍奉天主,并且决定带他的幼儿跟他一起修行。他把全部家产都捐给慈善团体,带着儿子径往阿西那奥山,在山头找到一间小茅屋住了下来,靠着别人的施舍,斋戒祈祷过日子。

  他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就十分留心,绝不跟他提到那世俗之事。也不让他看到这一类的事,唯恐扰乱了他侍奉天主的心思;要谈也只跟他谈那些永生的荣耀,天主和圣徒的光荣;要教也只限于教他背诵些祈祷文。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山上住了几年,那孩子从没走出茅屋一步。除了他的父亲外,也从没见过别人。

  这位好心的人儿偶尔也要下山到佛罗伦萨去,向一班善男信女讨些施舍,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茅屋来。

  光阴如箭,腓力已是个老头儿,那孩子也有十八岁了。有一天,腓力正要下山,那孩子问他到哪儿去。腓力告诉了他,那孩子就说:

  “爸爸,你现在年事已高,耐不得劳、吃不得苦了。何不把我带到佛罗伦萨去、领着我去见见你那班朋友和天主的信徒呢?想我正年青力壮,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可以派我下山去,你自己就可以在这里休养休养,不用再奔波了。”

  这位老人家觉得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又看他平时侍奉天主十分勤谨,认为即使让他到那浮华世界里去走一遭,谅必也不致迷失本性了,所以私下想道:“这孩子也说得有道理。”于是第二次下山的时候,果真把他带了去。

  那小伙子看见佛罗伦萨城里全是什么皇宫啊,邸宅啊,教堂啊,而这些都是他生平从未见识过的,所以惊奇得了不得,一路上禁不住向父亲问长问短,腓力一一告诉他——可是哪儿回答得尽这许多,这个问题才回答好,那个问题又跟着来了。父子俩就这样一个尽问、一个尽答,一路行来,可巧遇见一队衣服华丽、年青漂亮的姑娘迎面走来——原来是刚刚参加婚礼回来的女宾。那小伙子一看见她们,立即就问父亲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腓力回答,“快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别看它们,它们全都是祸水!”

  “可是它们叫什么名堂呢?”那儿子追问道。

  那老子不愿意让他的儿子知道她们是女人,生怕会唤起他的邪恶的肉欲,所以只说:“它们叫做‘绿鹅’。”

  说也奇怪,小伙子生平还没看见过女人,眼前许许多多新鲜事物,象皇宫啊,公牛啊,马儿啊,驴子啊,金钱啊,他全都不曾留意,这会儿却冷不防对他的老子这么说:“啊,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

  “唉,我的孩子,”父亲回答说,“别闹啦,我对你说过,它们全就是祸水。”

  “怎么!”那小伙子嚷道,“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

  “是啊,”那老子回答。

  “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儿子却说:“我不懂你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是祸水;我只觉得,我还没看见过这么美丽、这么逗人爱的东西呢。它们比你时常给我看的天使的画像还要好看呢。看在老天的面上,要是你疼我的话,让我们想个法儿,把那边的绿鹅带一头回去吧,我要喂它。”

  “不行,”他父亲说,“我可不答应,你不知道怎样喂它们。”

  那老头儿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然的力量比他的教诫要强得多了,他深悔自己不该把儿子带到佛罗伦萨来……不过我不打算把这段故事讲下去了,就此言归正传吧。

  年青的女士,有些非难我的人,说我不该一味只想讨女人家的欢心,又那样喜欢女人。我在这里直认不讳:你们使我满心欢喜,而我也极力想博取你们的欢心。我很想问问这班人,难道这也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亲爱的女士,不说我们曾经多少次消受甜蜜的接吻、热情的拥抱、以及共床同枕;就光是我能经常瞻仰你们的丰采、娇容、优美的仪态,尤其是亲近你们那种女性的温柔文静,这份快乐不就足够叫人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想、这样做吗?

  方才我们看到,一个远离人世、在深山里长大起来的小伙子,他的足迹不曾出那小茅屋周围一步,除了他父亲,他就再没第二个伴侣,一旦下山,看见了你们,就只想要得到你们,只渴念着你们,把他的爱慕之情只献给你们。如果在一个隐士——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一个未开化的野人的眼里,你们比一切东西都可爱,那么这班人怎么好因为我喜欢你们、极力想讨你们的欢心而非难我、诽谤我、把我说得十恶不赦呢?要知道我天生是个多情种子、护花使者,从我小时候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整个儿心灵献给你们——我怎么能禁得住你们那明亮的眼波、甜蜜的柔语、以及那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叹息呢?只有那种丧失了人性的家伙,不懂得、也感受不到热情的力量,才会这样遣责我;对于这种人,我不屑一理。

  还有些人拿我的年纪当作话柄,他们大概不懂得那韭菜头尽管是白的,叶梢可是碧绿生青。不过却慢说笑话,让我来正正经经地回答他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也决不会认为侍候女性是件可耻的事;因为就是过了中年的基陀·卡伐坎蒂、但丁,已到了晚年的契诺·达·皮斯托亚,他们也十分推祟女性,以侍奉她们为光荣呢。

  要不是因为不便违反辩论的通例,那我真想从历史中举出许多有名的人物,到了老年还一心只想讨女人的欢心呢。那班批评我的人,如果对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那么快去翻读一下历史书吧。

  有人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一起住在派纳塞斯山上来得好,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意见。不过,我们没法永远跟缪斯女神待在一起,而女神也不可能永远和凡人做伴,那么要是有人甘心离开了女神,去接近那跟女神相似的人儿,又有什么不好呢?缪斯女神本来是女人啊,世上的女性虽然望尘莫及,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模样儿还是跟女神相象的。所以即使不为其他的缘故,单凭这一点,她们也该叫我喜欢。再说,为了女性,我曾写下千来首情诗,可缪斯女神从来也不曾启发我写过一篇诗。我从女神那儿得到的是帮助,她们教我怎样写诗。在我写下目前这些篇章的时候,不管我写得多么不象样,女神可常常降临到我身边来——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容貌跟女神相象的缘故,才会有这样的荣幸吧。所以我觉得我编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并不象许多人设想的那样,远离着缪斯女神和她们居住的派纳塞斯山。

  对于那些担心我会挨饿、劝我留意自己的面包的人,我有什么话要讲呢?真的,我还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不过我倒在想,要是有朝一日、我到了不得不向他们乞求面包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回复我呢?也许他们会这样说吧:“到你写的那些作品里去找面包吧。”真的,过去的诗人在他们的作品里、比富人在他们的金库里找到更多的面包。有人努力写自己的作品,替他们的时代增添光彩;有人贪得无厌,只知道面包越多越好,却象虫子一样无声无臭地死去。

  我还要再说什么呢?要是有一天我当真向他们讨面包,让他们把我赶出去好了。感谢天主,我现在还不致断粮,如果我真的面包不够吃了,那我也会象耶稣的使徒保罗那样,能够饱足、也能够饥饿。总之,这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到别人来替我操心。

  还有些人说我写的那些故事跟真相不符,那么我希望他们把真情实况提出来,要是核对之下,我的故事显然是出于捏造,那么我愿意承认他们的谴责是公平合理的,也愿意尽力纠正我的过失。不过在他们光是这么嚷着、还提不出什么事实来之前,我只好不理他们,照自己的主张做去,拿他们批评我的话来回敬他们。

  拿这一番话来回答他们,我想也已经够了吧;现在,最温柔的女士,凭着天主的帮助和你们的支持,我将不辞艰苦,不管那暴风刮得多猛,也要背转身来、继续我开始了的工作。因为我觉得我的命运不会比那暴风中的微尘更糟——不管微尘停留在地面上,或者被卷到半天空里,又落在人们的头上,落在帝王的冠冕上,有时候也会落在高耸矗立的宫殿塔楼之上的。即使那微尘又从高处落下来,那也不会落到比原来更低的地方去。

  要说从前我发誓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贡献给你们,为你们的欢乐而效劳,那么我现在这份意志就格外坚决了;因为凡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说:我爱你们,就跟别的男人爱你们一样,是出之于天性。谁要是想阻挡人类的天性,那可得好好儿拿点本领出来呢。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对不可,那只怕不但枉费心机,到头来还要弄得头破血流呢。我自认没有这种本领,也不愿意有。就算我有这种本领,我也宁可借给他人,绝不愿意自己使用。

  那班批评我的人可以闭口了;要是他们的身子里缺少热血,那么就让他们冷冰冰地过一辈子吧。他们可以去找他们自己的乐趣——或者不如说,找他们的腐败的嗜好;让我也利用这短促的人生,追求自己的乐趣吧。

  可是,美丽的女士们,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让我们就此打住,言归正传吧。

  晨曦初临,赶走了天上的星星,揭开了雾气沉沉的夜幕,这时候菲洛特拉托已经起身,把众人都唤了起来;于是大伙儿依旧到那座可爱的花园里去游玩散心。这天的中饭也依旧安排在昨晚吃饭的地点,饭后午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于是照常来到喷水泉旁边,依次坐下。菲洛特拉托吩咐菲亚美达首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她并不推辞,娇声软语地讲了底下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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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一

  唐克莱亲王杀死女儿的情人,取出心脏,盛入金杯,送给女儿。公主把毒液倾注在心脏上,和泪饮下而死。

  我们的国王指定我们今天要讲悲惨的故事,他认为我们在这儿寻欢作乐,也该听听别人的痛苦,好叫讲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由得涌起同情来。也许这几天来,我们的日子可过得真是快乐逍遥,因此他想用悲惨的故事来调节一下。不过不论他的用意何在,我是不能违背他的意旨的,所以我要讲这么一个不仅是悲苦、而且是绝顶凄惨的故事,叫你们少不得掉下几滴苦泪来。

  萨莱诺的亲王唐克莱本是一位仁慈宽大的王爷,可是到了晚年,他的双手却沾染了一对情侣的鲜血。他的膝下并无三男两女,只有一个独养的郡主,亲王对她真是百般疼爱,自古以来,父亲爱女儿也不过是这样罢了;谁想到,要是不养这个女儿,他的晚境或许倒会快乐些呢。那亲王既然这么疼爱郡主,所以也不管耽误了女儿的青春,竟一直舍不得把她出嫁;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住了。这才把她嫁给了卡普亚公爵的儿子。不幸婚后不久,丈夫去世,她成了一个寡妇,重又回到她父亲那儿。

  她正当青春年华,天性活泼,身段容貌,都长得十分俏丽,而且才思敏捷。只可惜做了一个女人。她住在父亲的宫里,养尊处优,过着豪华的生活;后来看见父亲这么爱她,根本不想把她再嫁,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私下打算找一个中意的男子做他的情人。

  出入她父亲的宫廷里的。上下三等人都有,她留意观察了许多男人的举止行为,看见父亲跟前有一个年青的侍从,名叫纪斯卡多,虽说出身微贱。但是人品高尚,气宇轩昂,确是比众人高出一等,她非常中意,竟暗中爱上了他,而且朝夕相见,越看越爱。那小伙子并非傻瓜,不久也就觉察了她的心意,也不由得动了情,整天只想念着她,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两人这样眉目传情,已非一日,郡主只想找个机会和他幽会,可又不敢把心事托付别人,结果给她想出一个极好的主意。她写了封短简,叫他第二天怎样来和她相会。又把这信藏在一根空心的竹竿里面,交给纪斯卡多,还开玩笑地说道:

  “把这个拿去当个风箱吧,那么你的女仆今儿晚上可以用这个生火了。”

  纪斯卡多接过竹竿,觉得郡主决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东西,而且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回到自己房里,检查竹竿,看见中间有一条裂缝劈开一看。原来里面藏着一封信。他急忙展读,明白了其中的究竟,这时候他真是成了世上最快乐的人儿;于是他就依着信里的话,做好准备,去和郡主幽会。

  在亲王的宫室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许多年代前开凿的石室,在山腰里,当时又另外凿了一条隧道,透着微光,直通那洞府。那石室久经废弃,所以那隧道的出口处,也荆棘杂草丛生,几乎把洞口都掩蔽了。在那石室里,有一道秘密的石级,直通宫室,石级和宫室之间,隔着一扇沉重的门,把门打开,就是郡主楼下的一间屋子。因为山洞久已废弃不用,大家早把这道石级忘了。可是什么也逃不过情人的眼睛,所以居然给那位多情的郡主记了起来。

  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便找了几样工具,亲自动手来打开这道门,经过好几天的努力,终于把门打开了。她就登上石级,直找到那山洞的出口处,她把隧道的地形、洞口离地大约多高等都写在信上,叫纪斯卡多设法从这隧道潜入她宫里来。

  纪斯卡多立即预备了一条绳子,中间打了许多结,绕了许多圈,以便攀上爬下。第二天晚上,他穿了一件皮衣,免得叫荆棘刺伤,就独个儿偷偷来到山脚边,找到了那个洞口,把绳子的一端在一株坚固的树桩上系牢,自己就顺着绳索,降落到洞底,在那里静候郡主。

  第二天,郡主假说要午睡,把侍女都打发出去,独自关在房里。于是她打开那扇暗门,沿着石级,走下山洞,果然找到了纪斯卡多,彼此都喜不自胜。郡主就把他领进自己的卧室,两人在房里逗留了大半天,真象神仙般快乐。分别时,两人约定,一切就要谨慎行事,不能让别人得知他们的私情。于是纪斯卡多回到山洞,郡主锁上暗门,去找她的侍女。等到天黑之后,纪斯卡多攀着绳子上升,从进来的洞口出去,回到自己的住所。自从发现了这条捷径以后,这对情人就时常幽会。

  谁知命运之神却不甘心让这对情人长久浸沉在幸福里,竟借着一件意外的事故,把这一对情人满怀的欢乐化作断肠的悲痛。这厄运是这样降临的:

  原来唐克莱常常独自一人来到女儿房中,跟她聊一会天,然后离去。有一天,他吃过早饭,又到他女儿绮思梦达的寝宫里去,看见女儿正带着她那许多宫女在花园里玩儿,他不愿打断她的兴致,就悄悄走进她的卧室,不曾让人看到或是听见。来到房中,他看见窗户紧闭、帐帷低垂,就在床脚边的一张软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床边,拉过帐子来遮掩了自己,好象有意要躲藏起来似的,不觉就这么睡熟了。

  也是合该有事,绮思梦达偏偏约好纪斯卡多在这天里幽会,所以她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就让那些宫女继续玩去,自己悄悄溜到房中,把门关上了,却不知道房里还有别人,走去开了那扇暗门,把在隧道里等候着的纪斯卡多放进来。他们俩象平常一样、一同登上了床,寻欢作乐,正在得意忘形的当儿,不想唐克莱醒了。他听到声响,惊醒过来,看见女儿和纪斯卡多两个正在干着好事,气得他直想咆哮起来,可是再一转念,他自有办法对付他们,还是暂且隐忍一时,免得家丑外扬。

  那一对情人象往常一样,温存了半天,直到不得不分手的时候,这才走下床来,全不知道唐克莱正躲在他们身边。纪斯卡多从洞里出去,她自己也走出了卧房。唐克莱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却从一个窗口跳到花园里去,趁着没有人看见,赶回宫去,几乎气得要死。

  当天晚上,到了睡觉时分,纪斯卡多从洞底里爬上来,不想早有两个大汉,奉了唐克莱的命令守候在那里,将他一把抓住;他身上还裹着皮衣,就这么给悄悄押到唐克莱跟前。亲王一看见他,差一点儿掉下泪来,说道:

  “纪斯卡多,我平时待你不薄,不想今日里却让我亲眼看见你色胆包天,竟敢败坏我女儿的名节!”

  纪斯卡多一句话都没有,只是这样回答他:“爱情的力量不是你我所管束得了的。”

  唐克莱下令把他严密看押起来,他当即给禁锢在宫中的一间幽室里。唐克莱左思右想,该怎样发落他的女儿,吃过饭后,就象平日一样,来到女儿房中,把她叫了来。绮思梦达怎么也没想到已经出了岔子,唐克莱把门关上,单剩自己和女儿在房中,于是老泪纵横,对她说道:

  “绮思梦达,我一向以为你端庄稳重,想不到竟会干出这种事来: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而是听别人告诉我,那么就是你跟你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是说你存了这种欲念,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的。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再没有几年可活了,不想碰到这种丑事,叫我从此以后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痛!即使你要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天哪,那也得挑一个身分相称的男人才好!多少王孙公子出入我的宫廷,你却偏偏看中了纪斯卡多——这是一个下贱的奴仆,可以说,从小就靠我们行好,把他收留在宫中,你这种行为真叫我心烦意乱,不知该把你怎样发落才好。至于纪斯卡多,昨天晚上他一爬出山洞,我就把他捉住、关了起来,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对于你,天知道,我却一点主意都拿不定。一方面,我对你狠不起心来。天下做父亲的爱女儿,总没有象我那样爱你爱得深。另一方面,我想到你这么轻薄,又怎能不怒火直冒?如果看在父女的份上,那我只好饶了你;如果以事论事,我就顾不得骨肉之情,非要重重惩罚你不可。不过,在我还没拿定主意以前,我且先听听你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去,号啕大哭起来,竟象一个挨了打的孩子一般。

  绮思梦达听了父亲的话,知道不但他们的私情已经败露,而且纪斯卡多也已经给关了起来,她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痛,好几次都险些儿要象一般女人那样大哭大叫起来。她知道她的纪斯卡多必死无疑,可是崇高的爱情战胜了那脆弱的感情,她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强自镇定,并且打定主意,宁可一死也决不说半句求饶的话。因此,她在父亲面前并不象一个因为犯了过错、受了责备而哭泣的女人,却是无所畏俱,眼无泪痕,面无愁容,坦坦荡荡地回答她父亲说:

  “唐克莱,我不准备否认这回事,也不想向你讨饶;因为第一件事对我不会有半点好处,第二件事就是有好处我也不愿意干。我也不想请你看着父女的情份来开脱我,不,我只要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用充分的理由来为我的名誉辩护,接着就用行动来坚决响应我灵魂的伟大的号召。不错,我确是爱上了纪斯卡多,只要我还活着——只怕是活不长久了——我就始终如一地爱他。假使人死后还会爱,那我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爱他。我堕入情网,与其说是由于女人的意志落弱,倒不如说,由于你不想再给我找一个丈夫,同时也为了他本人可敬可爱。

  “唐克莱,你既然自己是血肉之躯,你应该知道你养出来的女儿,她的心也是血肉做成的,并非铁石心肠。你现在年老力衰了,但是应该还记得那青春的规律,以及它对青年人具有多大的支配力量。虽说你的青春多半是消磨在战场上,你也总该知道饱暖安逸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头儿会有什么影响,别说对于一个青年人了。

  “我是你生养的,是个血肉之驱,在这世界上又没度过多少年头,还很年青,那么怎怪得我春情荡漾呢?况且我已结过婚,尝到过其中的滋味,这种欲念就格外迫切了。我按捺不住这片青春烈火,我年青,又是个女人,我情不自禁,私下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凭着热情冲动,做出这事来,但是我也曾费尽心机,免得你我蒙受耻辱。多情的爱神和好心的命运,指点了我一条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的通路,好让我如愿以偿。这回事,不管是你自己发现的也罢,还是别人报告你的也罢,我决不否认。

  “有些女人只要随便找到一个男人,就满足了,我可不是那样;我是经过了一番观察和考虑,才在许多男人中间选中了纪斯卡多,有心去挑逗他的,而我们俩凭着小心行事,确实享受了不少欢乐。你方才把我痛骂了一顿,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象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世俗成见。你不该责备我,要埋怨,只能去埋怨那命运之神,为什么他老是让那些庸俗无能之辈窃居着显赫尊荣的高位,把那些人间英杰反而埋没在草莽里。

  “可是我们暂且不提这些,先来谈一谈一个根本的道理。你应该知道,我们人类的血肉之躯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等的机能,同样的效用,同样的德性。我们人类本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那发挥大才大德的才当得起一个‘贵’;否则就只能算是‘贱’。这条最基本的法律虽然被世俗的谬见所掩蔽了,可并不是就此给抹煞掉,它还是在人们的天性和举止中间显露出来;所以凡是有品德的人就证明了自己的高贵,如果这样的人被人说是卑贱,那么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这样看待他的人的错。

  “请你看看满朝的贵人,打量一下他们的品德、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行为吧;然后再看看纪斯卡多又是怎么样。只要你不存偏见,下一个判断,那么你准会承认,最高贵的是他,而你那班朝贵都只是些鄙夫而已。说到他的品德、他的才能,我不信任别人的判断,只信任你的话和我自己的眼光。谁曾象你那样几次三番赞美他,把他当作一个英才?真的,你这许多赞美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我没有看错人,我敢说:你赞美他的话他句句都当之无愧,你以为把他赞美够了,可是他比你所赞美的还要胜三分呢。要是我把他看错了,那么我是上了你的当。

  “现在你还要说我结识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违心之论。你不妨说,他是个穷人,可是这种话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羞耻,因为你有了人才不知道提拔,把他埋没在仆人的队伍里。贫穷不会磨灭一个人的高贵的品质,不,反而是富贵叫人丧失了志气。多少帝王,多少公侯将相,都是白手起家的,而现在有许多村夫牧人,从前都是豪富巨族呢。

  “那么,你要怎样处置我,用不到再这样踌躇不决了。如果你决心要下毒手——要在你风烛残年干出你年青的时候从来没干过的事,那么你尽管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吧,我决不向你乞怜求饶,因为如果这算得是罪恶,那我就是罪魁祸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怎样处置了纪斯卡多,或者准备怎样处置他,却不肯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置我,那我也会自己动手来处置我自己的。

  “现在,你可以去了,跟那些娘们儿一块儿去哭吧,哭够之后。就狠起心肠一刀子把我们俩一起杀了吧——要是你认为我们非死不可的话。”

  亲王这才知道他的女儿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不过还是不相信她的意志真会象她的言词那样坚决。他走出了郡主的寝宫,决定不用暴力对待她,却打算惩罚她的情人来打击她的热情,叫她死了那颗心。当天晚上,他命令看守纪斯卡多的那两个禁卫,私下把他绞死,挖出心脏,拿来给他。那两个禁卫果然按照他的命令执行了。

  第二天,亲王叫人拿出一只精致的大金杯,把纪斯卡多的心脏盛在里面,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仆人把金杯送给郡主,同时叫他传言道:“你的父王因为你用他最心爱的东西来安慰他,所以现在他也把你最心爱的东西送来慰问你。”

  再说绮思梦达,等父亲走后,矢志不移,便叫人去采了那恶草毒根,煎成毒汁,准备一旦她的疑虑成为事实,就随时要用到它。那侍从送来了亲王的礼物,还把亲王的话传述了一遍。她面不改色,接过金杯,揭开一看,里面盛着一颗心脏,就懂得了亲王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明白了这必然是纪斯卡多的心脏无疑;于是她回过头来对那仆人说:

  “只有拿黄金做坟墓,才算不委屈了这颗心脏,我父亲这件事做得真得体!”

  说着,她举起金杯,凑向唇边,吻着那颗心脏,说着:“我父亲对我的慈爱,一向无微不至,如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对我越发慈爱了。为了这么尊贵的礼物,我要最后一次向他表示感谢!”

  于是她紧拿着金杯,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心脏,说道:“唉,你是我的安乐窝,我一切的幸福全都栖息在你身上。最可诅咒的是那个人的狠心的行为——是他叫我现在用这双肉眼注视着你!只要我能够用我那精神上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你,我就满足了。你已经走完了你的路程,已经尽了命运指派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到了每个人迟早都要来到的终点。你已经解脱了尘世的劳役和苦恼,你的仇敌把你葬在一个跟你身分相称的金杯里,你的葬礼,除了还缺少你生前所爱的人儿的眼泪外,可说什么都齐全了。现在,你连这也不会欠缺了,天空感化了我那狠毒的父亲,指使他把你送给我。我本来准备面不改色,从容死去,不掉一滴泪,现在我要为你痛哭一场,哭过之后,我的灵魂立即就要飞去跟你曾经守护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只有你的灵魂使我乐于跟从、倾心追随,一同到那不可知的冥域里去。我相信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徘徊,凭吊着我们的从前的乐园;那么,我相信依然爱着我的灵魂呀,为我深深地爱着的灵魂呀,你等一下我吧!”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凑在金杯上,泪如雨下,可绝不象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她一面眼泪流个不停,一面只顾跟那颗心脏亲吻,也不知亲了多少回,吻了多少遍,总是没完没结,真把旁边的人看得呆住了。侍候她的女伴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脏,又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都被她深深感动了,陪她伤心掉泪,再三问她伤心的原因,可是任凭怎样问,怎样慰劝,她总是不肯说,她们只得极力安慰她一番。后来郡主觉得哀悼够了,就抬起头来,揩干了眼泪,说道:

  “最可爱的心儿呀,我对你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那就是:让我的灵魂来和你的灵魂结个伴儿吧!”

  说完,她叫人取出那昨日备下的盛毒液的瓶子来,只见她拿起瓶子就往金杯里倒去,把毒液全倾往在那颗给泪水洗刷过的心脏上;于是她毫无畏惧地举起金杯,送到嘴边,把毒汁一饮而尽。饮罢,她手里依然拿着金杯,登上绣塌,睡得十分端正安详,把情人的心脏按在自己的心上,一言不发,静待死神的降临。

  侍候她的女伴,这时虽然还不知道她已经服毒,但是听她的说话、看她的行为有些反常,就急忙派人去把种种情形向唐克莱报告。他恐怕发生什么变故,急匆匆地赶到女儿房中,正好这时候她在床上睡了下来。他想用好话来安慰她,可是已经迟了,这时候她已经命在顷刻了,他不觉失声痛哭起来;谁知郡主却向他说道:

  “唐克莱,我看你何必浪费这许多眼泪呢,等碰到比我更糟心的事,再哭不迟呀;我用不到你来哭,因为我不需要你的眼泪。除了你,有谁达到了目的反而哭泣的呢。如果你从前对我的那一片慈爱,还没完全泯灭,请你给我最后的一个恩典——那就是说,虽然你反对我跟纪斯卡多做一时不体面的夫妻,但是请你把我和他的遗体(不管你把他的遗体扔在什么地方)公开合葬在一处吧。”

  亲王听得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一时竟不能作答。年青的郡主觉得她的大限已到,紧握着那心脏、贴在自己的心头。说道:“天主保佑你,我要去了。”说罢,她闭上眼睛,随即完全失去知觉,摆脱了这苦恼的人生。这就是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这一对苦命的情人的结局。唐克莱哭也无用,悔也太迟,于是把他们二人很隆重地合葬在一处,全萨莱诺的人民听到他们的事迹,无不感到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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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二

  亚尔贝托神父愚弄一个女人,说是加百列天使爱上了她,自己扮作天使,得便就去和她幽会。女人的亲属前来捉奸,他逃到平民家里;第二天,被当作野人,牵到圣马可广场,又被当众揭发;院里的修士把他押回,送入牢中。

  菲亚美达的故事叫她的女伴们不止一次掉下了同情的眼泪,她讲完以后,国王却毫不动情地说道:“我觉得,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所享受的快乐,只要也能让我享受到一半,那即使要我拿出性命来作代价,也是太便宜了。你们小姐不必惊奇,我虽然活着,却时时刻刻忍受着死一般的痛苦,跟欢乐没有一丝儿缘份。现在暂且撇下我的命运不谈,我想请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跟我的苦命多少相近的故事。假使她能够象菲亚美达那样的把故事讲下去,那么不用说,我那给情焰烧坏了的心房就会觉得承受到几滴清凉的露水了。”

  潘比妮亚听了国王的吩咐,却并没怎样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倒反考虑着她女伴们的心意如何;暗想,与其使国王个人满足,不如让大家高兴;不过国王的吩咐也不好违背,所以决定在他指定的题材范围之内,讲一个使大家发笑的故事。她这样开言道:

  俗语说得好:“一个坏蛋被错当作好人,他就再坏些也不打紧。”这句话真叫我有不少的故事好讲呢。我现在单讲这么一个故事,既不离题,同时也让大家可以看到,那班穿着长衣宽袍的修士是多么会假惺惺。

  看他们那张脸,白得象纸片似的,其实那是化装出来的;听他们说话,真是又谦恭又柔顺,但这只是对于他们有所请求的时候,才是这样;逢到他们忘了自己,反过来斥责别人的过错时,那真是面目狰狞、声色俱厉呢。他们要大家相信,上天堂的路,对于他们就是把手伸进我们的袋里,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拿什么去孝敬他们。不,这么说还不恰当,他们不是象我们那样,在追求上天堂的路,他们已经俨然以天堂里的主人翁和统治者自居了,所以竟把天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地段,依着死者捐献给他们的金钱多少,指派给死者。这样,他们首先欺骗的是自己(如果他们果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套话),其次就是欺骗了那班把他们那套浑话信奉为真理的人。要是我能够公然把他们的罪行全都揭露出来,那一定会有不少愚夫愚妇睁开眼来,看清了在他们那长衣宽袍底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现在我只能拿威尼斯的一个来头不小、赫赫有名的法兰西斯派神父的事迹来讲给大家听听——但愿天空显灵,叫天下这班说谎行骗的修士,全都得到那个威尼斯神父所得到的报应吧。再说,我也喜欢讲这个故事,好让各位发笑一通,那么大家本来听了绮思梦达殉情的故事,给怜悯的情绪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也好因而轻松一下了。

  尊贵的小姐们,在伊莫拉地方,住着一个为非作歹的坏蛋,叫做贝托·台拉·马沙。他生平的种种恶行,到后来在当地尽人皆知,不管他撒谎也罢、说真话也罢,反正再没哪个相信他了。他眼看自己走投无路,再也立足不住,只得下个决心,到威尼斯去另投生路了。威尼斯是个藏垢纳污的所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从前的作风、才好继续施展他的鬼蜮伎俩;竟仿佛受了良心责备,忏悔过去的罪恶似的,谦逊得异乎寻常,不论哪个天主教徒都没有象他那样虔诚,然后再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方济各会的神父,自称是亚尔贝托·达·伊莫拉。披上了这身道袍僧服,他不得不在表面上过着严肃的生活,赞美苦修,提倡斋戒,在弄不到配他胃口的酒菜时,就不吃肉食,戒绝饮酒。

  总之,一个窃贼,一个无赖,一个伪造犯,或是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名的传道师,却决不会就此弃邪归正,只要暗中有作恶的机会,他还是要干的。亚尔贝托现在当上了神父,每逢他主持弥撒的时候,就在祭坛上当着那满堂的会众,为了救主的受难而痛哭流涕——原来他有这本事,无论什么时候要哭、那眼泪马上就会流下来,好在泪珠儿对于他本是最不花钱的东西。总之,凭着一张说教的利口和两行热泪,他居然骗取了威尼斯人民的信仰,声誉日增。到后来,全城这许多人家,逢到要立遗嘱,几乎没有一家不是请他做受托人和监护人的,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的财产都托他掌管。除此之外,城里又有绝大多数的善男信女,争着向他忏悔,在各方面请教他的意见。这样,本来是只吃羊的狼、现在竟变成了牧羊人。他那圣洁的名誉比当年圣方济各|1~在阿西西,还要响亮呢。

  到亚尔贝托神父跟前来忏悔的妇女确是不少,有一回,来了一个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的少妇。她叫做莉赛达·达·卡·基杯诺,丈夫是一个大商贵,已乘着大划船到佛兰德经商去了。威尼斯的女人家本来都是没头脑的,她现在跑在这位神父的脚下,把自己的私事一五一十吐露出来,说到中间,神父就问她有没有情人。这话可叫她生了气,她象受了委屈似地说道:

  “你说什么。神父先生?你头上不生眼睛吗?难道你看不出我长得这样漂亮,在女人中间算顶儿尖儿吗?情人,我要多少有多少。可惜我这张漂亮脸儿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好看中的。象我这样的美人儿你看见过几个?就是那天仙玉女也不见得比我更漂亮吧。”

  总之,她自捧自吹,自以为说不尽的美丽,真叫人听得肉麻。亚尔贝托神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弱点,觉得这个女人真是送上门来的一块肥肉,因此顿时燃烧起一股欲火,恨不得把她马上吞了下去。不过这会儿时机未到,他故意不去用花言巧语来奉承她,倒反而装得一派正经、用严厉的口气责备她一不该这样虚荣、二不该什么等等。这么一来,那个女人就更生气了,当面说他是头驴子,连个美人儿和丑婆娘也分辨不出来。神父不想过分刺激她、把事情闹僵了,就结束了她的忏悔,让她跟别的女人回去。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个心腹朋友来到莉赛达家里,说是有机密的事,只能跟她一个人说,莉赛达把地领进内室之后,他就双膝跪在她跟前,说道:

  “夫人,请你看在天主面上,饶恕了我这一遭吧。礼拜日那天,你说起自己的美貌,我不该大胆说了几句狂言,就在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到今天才能起床!”

  “那么是谁来惩罚你呢?”我们那位傻大姐问道。

  “我就要告诉你,”神父回答她。“那天晚上,我正照例在祷告的时候,忽然间,我的房里亮得跟白昼一般,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望一下,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拿了一根结实的棍子站定在我跟前,他一把抓住我的袍子,把我这么一拉、又这么一摔,我早就仆倒在他的脚下;他举起棍子就打,打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我急得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我呀;只听得他说:‘好个大胆狂妄的小子,今天竟敢亵渎了国色天香的莉赛达夫人!要知道除了天主之外,我最爱的就是她!’‘那么你是谁呀?’我又问;只听他回答说,他就是加百列天使。我连忙恳求他:‘我的天使啊,请你饶了我这一遭吧!’只听他说:‘要我饶恕你不难,只要你赶快前去见她,能够求得她的饶恕,那就是你的造化,如果她不肯饶你,那我还要来找你,请你尝尝这根棍子的滋味,以后你别想再过太平日子啦!’接着他还对我说了一番话,不过你要先饶恕了我,我才敢说出来。”

  我们这位傻大姐本来就是个没头脑的,一听到这些话,只乐得她心花怒放,把句句谎言都当作是天国的福音;所以停了一会她这么说道:

  “亚尔贝托神父,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现在,天主帮助我吧,我看着你很可怜,我马上就饶恕你,免得你再受惩罚,只是你得把天使后来所说的话照实告诉我。”

  “夫人,”亚尔贝托神父说,“既然承你饶恕了我,那我自然乐于奉告,不过有一点我要叮嘱你,如果你不愿意拿你的幸福当儿戏的话,那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去讲呀。你要知道,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哪。加百列天使吩咐我来向你传话,他很爱你,几次三番想来跟你过夜,可是又怕使你受惊。现在他派我来对你说,他打算在哪一晚来跟你相会,不过他是一位天使,如果就以天使的形体下凡,那你是没法跟他接触的,他为了讨你的欢喜,想借凡人的肉体到你这儿来,他想要问问你,你约他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要借哪一个凡人的肉体,那他就可以来跟你相会了,那时候,天底下的女人要算你最幸福啦!”

  我们这位虚荣成性的奶奶回说道,她给加百列天使爱上了,真是叫她不胜荣幸,因为她也很爱这位天使,每逢看到他的画像,没有一次不是在他面前点上一支四文钱的蜡烛的。又说任凭他什么时候降临,都很受欢迎,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不过有一点,请他将来不要抛弃了她、另去爱上了圣母马利亚,据说他对圣母很有情意呢——不是吗,她不论在什么地方看到他的画像,他总是跪在圣母的跟前。说到他要借用凡人的形体,随便哪个的形体都可以,只要不让她受惊就是了。亚尔贝托神父道:“夫人,你说话真有道理,我一定跟着你所说的话去跟他把事办妥了。不过我要请你赏个脸——好在这也并不难为你什么——就是,你允许他附在我的肉体上来见你。为什么要说这是‘赏脸’呢?因为你要知道,他要钻进我的躯壳,先得把我的灵魂抽出来送到天堂里去不可。他跟你在一起逗留多久,我的灵魂也在天堂里逗留多久。”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那位傻大姐说。“你为我而吃了他的苦头,自然也应该补报补报你,让你得到些安慰才好。”

  于是亚尔贝托神父说:“今天晚上你要把门开着,那么他才好进来;因为他既然钻进了凡人的肉体,那么也许他只能从门里边来了。”

  那位好太太答应照办。神父告别后,她乐得手舞足蹈,神魂颠倒,下身的裙子再也碰不到她的屁股;她一心只是盼望加百列天使降临,后来越等越心焦,觉得今天这一天就象一千年那样长。

  再说亚尔贝托神父,他觉得做一个天使不及做一个骑士有意思得名,所以先拿精美的食品填满了肚子、打起精神来,免得几个回合,就给摔下马来。等到天色已晚,他向院里请了个假,就和一个心腹朋友一同到一个相识的女人的家里,原来他把这个女人当作马贩子,每逢他想找匹牝马骑的时候,总去找她,已非一遭。现在他就在那个女人家里,扮成天使模样,又带了许多不值钱的东西,看看时光已到,就径赴莉赛达家中。到了那里,门果然开着,就上了楼,闯进了她的卧房。

  莉赛达忽然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形闯了进来,就急忙跪在地上迎接。天使祝福了她,扶她起身,用手势请她到床上去。她立刻欣然从命,天使也跟他的崇拜者一起在床上睡了下来。

  亚尔贝托神父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漂亮男子,两条腿又长得那么结实;莉赛达呢,长得又肥又嫩,发觉天使跟她丈夫的作风截然不同。那一夜,天使虽然没有翅膀,可难为他飞上舞下了好几回,真叫莉赛达喜得心花怒放;此外,天使还讲了天国的许多荣耀的景象给她听。两人这样玩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色将明,那神父这才收拾起他那些装饰品,赶紧回去找他的朋友。再说那位朋友,承蒙那家女主人的美意,怕他独个儿睡着受惊,陪了他一夜。

  莉赛达一吃罢早饭,就带着她的女仆去见亚尔贝托神父,把加百列天使降临的消息告诉他,还把天使的丰姿、天使告诉她的天堂里的美景,着实添油加酱地形容了一番。

  “夫人,”神父说,“我不知道你跟他相处得可好;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帮把你的话转达了,不知怎么一下子,他已经把我的灵魂带到了一处玫瑰盛开、百花齐放的地方——象这等美丽的地方我在下界还从没看见过呢。我的灵魂就逗留在那令人销魂的花丛中,直到今天早晨。至于我的肉体,在这段时光里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啦。”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莉赛达说。“你的肉体跟加百列天使整夜睡在我的怀里。如果你不相信,请你看看你左边的奶头下面,我在那里深深地给了天使一个吻,那印痕总要好几天才能消褪呢。”

  “有这么一回事吗?”神父说,“那我今天倒要做一件我好久没有做过的事,那就是脱下我的衣服来看一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样瞎扯了好大一会工夫,那娘儿才回家去了。此后亚尔贝托神父又假扮作天使,光临了她家好几次,不曾遭遇一些麻烦。不想有一天,莉赛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谈到怎么样的女人美、怎么样的女人俏,争论了起来;她本来是一个草包,却只想压倒别人,做个天下第一名美人儿,竟自负地说道:

  “如果你知道我的娇容打动了谁的心,那你就要哑口无言,再不会夸奖别人的美丽了。”

  她的同伴很想听听她的情人是谁,因为彼此相熟,就说:“夫人,可能你说的是真话,不过在还没有知道你的情人是谁之前,我却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意见扭转过来。”

  这位傻大姐肚子里藏得了什么,于是就说:“朋友,这回事是不好随便说出来的,不过我所说的心上人是加百列天使,他爱我胜过自己,因为他对我说过,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朋友一听到这些话,差一点笑了出来,不过为了好让莉赛达说下去,极力忍住了,说道:

  “说真的,夫人,如果你的情人是加百列,而他又当面对你说这些话,那你一定是比谁都美丽了;只是我不相信天使怎么也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朋友,”莉赛达回答她说,“你错了。我的天,他那一手本事比我丈夫高明多呢,他还告诉我,他们在天堂上也干这种风流事儿的;可是他觉得我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所以不由得爱上了我,时常降临人间来和我过夜。现在你可以明白了吧。”那个女人向莉赛达告辞出来,恨不得立刻会着她那许多女伴,把这闻所末闻的奇事宣扬出来,好让大家哄笑一番。她终于真的当着许多女伴的面把这回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些女人回家后,又去告诉了丈夫、也告诉了别的女人;而这许多人又再去转告别的许多人。不出两天,莉赛达的故事竟传遍了全威尼斯,而且落到了莉赛达的几个大伯小叔的耳里。他们也不去问她,决定要追究一下事实的真相,还要看看这位天使能飞不能飞,因此一连几夜在暗中守候着他。

  也是合该有事,一天,那亚尔贝托神父听到了外边关于莉赛达的传说,他当夜就赶到她家、想去责问她。不料他刚踏进房中、脱下衣服,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一片喊闹——原来莉赛达的大伯小叔伺伏在暗中,看准了有人走进宅子,跟着要来打开莉赛达的房门了。亚尔贝托神父知道事情不妙,慌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是又没个逃处,他只得打开房里的一扇窗子,底下却是条大运河。他纵身一跳,就投入了河里。

  河流很深,幸亏他水性很好,总算逃了性命,游到对面河岸,看见岸上有一家人家,大门开着,就急忙奔了进去。屋里面有个穷人,刚有事要出去,亚尔贝托见了他就求告,少不得捏造出一套谎话,解释他为什么在这半夜三更光着身子跑到这里来,请他看在天主面上,务必救他一命。那好人儿听了这些话,很是可怜他,就教他睡在自己的床上,等他回来,于是他走出房来,把神父锁在里面,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再说莉赛达的大伯小叔冲进她的卧房,发现加百列天使已经飞走了,留下一对翅膀还在那儿。他们扑了个空,满肚子气恼全都发作在莉赛达的头上,骂得她好不伤心;于是挟着天使的那对翅膀等等饰物,扬长而去了。

  大天亮之后,那个收容下亚尔贝托神父的好人儿在丽都市场上,听得了昨天夜里,加百列天使怎么和莉赛达夫人一起睡觉,怎么猛不防她的亲属前来捉奸,天使又怎么吓得没处可逃,就跳进了运河,到现在还不知他的下落。他立即断定那个天使就是躲在他家里的那个人。他回到家里,识破了天使的本来面目,就跟他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结果是,神父必须拿出五十个金币来,否则就要把他交给他情人的亲属了。神父只得依他的条件,把钱给了他;|3~于是想要溜走了,那好人儿又拦住了他说道:

  “慢着,光天化日之下,请问你怎么能逃得了?我倒有个主意在这里,今天正好是一个节日,有许多人扮作山熊、扮作森林里的野人等等、让别人牵着,一起上圣马可广场去参加狩猎赛会,等赛会过后,节日就算结束,于是那些把伪装的野兽牵来的人就带着他的同伴,各走各的路,再没人理会。乘着眼前还没人发觉你躲在这儿,要是你肯委屈一下,扮头什么野兽,让我把你牵着出去,那我自有办法把你安然送到你的目的地。除此之外,那我看你休想逃得了;你要知道,那个女人的家属料定你还在附近一带躲藏着,所以已在四面八方派了人看守着,一定要捉住你。”

  亚尔贝托神父真不愿意当狗当熊,可是想到莉赛达的家属这么厉害,就心慌意乱,终于依了主人的话,任凭他怎样发付,只是求他务必把他带到某某地方。于是那人先在神父身上涂遍了一层蜜糖,把什么鹅毛鸭毛全往他身上粘,再用一根链条往他脖子上一套,还给他戴上了一个假面具;这么化装好之后,又叫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棍子,另一只手牵着两只从屠场里买来的大狗。接着那男子又派人到丽都市场去宣布,凡是要看加百列天使的人,请都聚集到圣马可广场。威尼斯人可就是这样讲究信用!

  一切准备好之后,那男人就把他牵了出来,叫他在前头走,自己拉着链条走在后面。一路上,人们看见了都纷纷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那男子就这么把神父带到了广场。那里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有的是一路上跟着来的,也有是听得了通告,从丽都市场赶来的。于是他把那个“野人”系在台阶的一根柱子上,假说是要等狩猎赛会开始。那神父因为遍体涂蜜。惹碍苍蝇来叮、牛虻来咬,真是苦不堪言。那男人看见广场上已挤满了人,假装要解开那野人的链条,不料突然把亚尔贝托神父的面罩摘了下来。大声嚷道:

  “各位先生,只因为野猪不来多加狩猪赛会,这个会是开不成功啦;我不愿叫诸位空跑一次。所以想请大家见识见识加百列天使,他昨夜从天堂下降,来安慰咱们威尼斯的女人!”假面具一旦揭去,这位天使的真面目就露了出来,众人立刻认出,原来就是亚尔贝托神父。大家不约而同,高声辱骂,骂得他狗血喷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又有些人不肯就这样便宜他,拿着各种污秽的东西,朝他的脸上扔去。这样又是骂又是扔、闹了半天,消息终于传到了修道院里,当即有六七个修士急忙赶来,把他松了绑,丢给他一件僧衣,于是把他押回修道院去。一路上那班群众还是紧追不舍,高声辱骂。他回到院里,就被关禁起来;不久就听说他受尽苦楚,死在牢中。

  你们瞧,这个人看他分明是个好人,却在暗中为非作歹,大家被他蒙住,因此他变本加厉,竟扮做了加百列天使,后来反而沦落为山林里的野人;他受尽羞耻,罪有应得,等到懊悔,已经太迟啦。愿天主显灵,让他这样的坏蛋,都遭到象他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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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三

  三个后生爱上了三姐妹,一起私奔到克里特岛。大姐出于妒忌,毒死她的爱人;二妹要救大姐的性命,顺从了公爵的求欢,结果被自己的爱人杀死;他带着大姐逃亡他乡。三妹和她的爱人被这血案连累,遭到逮捕,后来他们买通看守,逃到罗得岛,终生穷困。

  潘比妮亚讲完故事,菲洛特拉托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对她说道:“你这故事的结局,还不无可取,我听了还觉得中意;不过在整个故事中却充满了笑料,这可不是我所乐意的。”于是他回过头去,对劳丽达,说道:

  “小姐,请你接着讲一个好一些的故事吧,行吗?”

  劳丽达笑着回他道:“你对情人也真是太狠心了,一定要他们来一个悲惨的结局,好吧,我现在就依着你,讲一个有关三对情侣的故事,可怜他们原想享受甜蜜的爱情,却全都遭到了悲惨的命运。”

  她这么交代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年青的小姐,想必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脾气坏的人不但害苦自己,会招来莫大的灾殃,而且也往住连累了别人。我想,在那许多挟着我们、象脱羁的野马般在深渊绝境冲去的坏脾气中,愤怒也可算得是其中之一了。其实愤怒,就是我们在感觉到不如意的时候,还来不及想一想,就突然暴发的情绪,它排斥了一切理性,蒙蔽了我们理性的慧眼,叫我们的灵魂在昏天黑地中喷射着猛烈的火焰。男人的性子比较暴躁、也就容易发怒,只是各人的程度不同罢了。可是一旦女人发起怒来。那才真是危险透顶呢,因为她们容易被人煽动,一受了煽动,就会喷射出更猛烈的怒火来,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又因为她们缺少的是自制的力量。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且看,那轻脆单薄的东西总是比沉重坚实的东西容易着火,而且燃烧得更旺盛。说真的,我们女人跟男人比起来,性格是比较脆弱的,意志也容易动摇得多——在这方面希望男人不要见笑我们才好。

  我们既然天生具有这样的弱点,再想想,我们的温柔和体贴又能够叫接近我们的男人感到多大的安慰和愉快;而一时的暴躁又容易招来多大的危险和祸害,所以我劝大家切不可感情用事,为了这个目的,我要让给各位听三对情侣的故事,就因为其中有一个姑娘,正如我所说的,出于一时的气愤,他们的幸福全都化为灰尘、只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你们都知道,马赛是普罗旺斯省的沿海的一个数一数二的古城,在从前,这城里的富商巨贾比现在还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纳尔纳德·克鲁达,他出身寒微,却是为人诚实可靠,信用卓著,后来因之成为巨富,土地财货不计其数。他的妻子又给他生养了好几个子女,其中最大的三个都是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是双胞胎,正当十五岁;三女儿才十四岁,只等她们的父亲从西班牙经商回来,那家里的人就要准备让她们出嫁了。

  那一对双生姐妹,大的叫妮奈妲,小的叫玛达莱娜,第三个妹妹叫贝苔拉。大姐跟一个出身高贵、但是家道已经中落的青年绅士叫做勒塔农的互相恋爱,他们的爱情很热烈,又因为他们彼此往来十分谨慎,所以外人一点也不知情。大姐有了情侣之后,不多几时两个妹妹也都有了情侣。原来有两个从父亲手里继承巨产、彼此又是相识的后生,叫做甫尔科和乌盖托的,他们一个爱上了玛达莱娜,另一个爱上了贝苔拉。

  勒塔农从妮奈妲那儿得知了这些情况,心想自己正苦于没钱使用,何不去找那两个妹妹的情人帮帮忙呢;主意已定,他就设法和那两人结交为友,时常陪伴着这个,或是那个,有时陪伴着他们两个一起去探望他们的和自己的情人。后来他觉得已经跟他们成了至交、可以无所不谈了,有一天,就把他们请了来,对他们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的过从这样亲密,说明了我跟你们的交情非浅,凡是我可以替我自己做的事,也都可以替你们做去。我把你们看作跟自己的兄弟一样,所以觉得不妨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跟你们商量一下,如果这办法是对你们有利的,那我们就这样做去。

  “要是你们有许多话并非说着玩的,那么据我朝夕的观察,你们是深深地爱上了那两个妹妹,就象我爱上了她们的姐姐一样。现在,只要你们肯采纳我的主意,那么我倒有一个管叫你们称心如愿的妙计在这里:

  “你们两位都是十分有钱,我可家境很差;要是你们不计较这点,答应大家都把钱凑在一起,共同使用。那么我们就可以选定一个地点,不管路远路近,带着她们姐妹三个一起到那里快乐逍遥地过日子。我有充分的把握,那三个姐妹会席卷了她们家里的大宗细软。哪怕是天涯海角,也甘心跟着我们一起走。这样,我们三人就象三个兄弟,各自陪着自己的情人,一起住了下来,那时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们日子过得更快活?我这个主意你们是否赞成,请你们自己决定吧。”

  那两个后生正当爱得火热的时候,听说可以得到自己的情人,哪有不愿之理,所以也并没左思右想,当即答应了,说是情愿照他的话做去。勒塔农打通了第一关,过几天又设法会见了妮奈妲——原来他们俩见一次面不是容易的事——他陪她谈了一会心之后,就趁机拿他们商量好的办法告诉她,又恐怕她不肯答应,又用了多少花言巧语,把那个主意说得再好再妥善也没有。哪想到他的情人只想跟他常在一起,再不怕被别人看见的心,比他更急切,所以即使他不曾费这么些唇舌,她也是会答应的。她很爽直地对他说,这个办法很合她的心意,还说凡是她说的话,她那两个妹妹无有不依的,尤其是象这一类事,更不成问题,所以嘱咐他赶快把一切必要的东西准备起来,免得日久生变。

  勒塔农于是再去找那两个后生。这几天来他们一直在催问他几时才能实行这一计划;现在勒塔农就对他们说,他们的三个情人那儿,他已经打通,没有问题了。这三个后生于是决定逃到克里特岛去。他们假称出外经商,把各人所有的土地产业,全都变卖了、折成现金,于是买了一艘轻快的双桅船,私下把它装备齐全,只等时机到来就要出发。

  再说妮奈妲。她深知两个妹妹的心理,用花言巧语挑动她们、弄得她们情思颠倒、坐立不安,只想趁早把这大好计划实行起来,好象生命就在眼前似的。到了约定上船的那一晚,三个姐妹私开了父亲的大银箱,偷盗了许许多多金银首饰,于是溜出家门。不到半路,早有情人前来迎接。于是大家径直来到河边,下了快艇,立即吩咐摇桨开船。那快艇一路驶去,不曾靠岸,等来到热那亚,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三对情人就在这个城里第一次尝到恋爱的滋味。

  他们略进饮食之后,继续扬帆前进。过了一埠又是一埠,第八天就安然抵达克里特岛。他们在那里邻近的坎第亚地方买了一片上好的地产,盖起华丽的宅子来。这三个后生各自陪着情人,就此过着王爷一般的生活——家里养着许多仆人,又养着无数猎狗、猎鹰和骏马,天天象过节一般大吃大喝、寻欢作乐,俨然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是我们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的事。那勒塔农当初是何等爱着妮奈妲,现在只因为和她整天厮守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了,便渐渐开始对她感到厌倦,当初爱慕之情竟渐渐冷淡下来。有一天,他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当地的一位年青美貌的小姐,给她迷上了,竟热烈地追求她起来,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奉承她。妮奈妲发觉了爱人的薄情,不觉妒意勃发,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跟他又是吵又是骂,弄得两人全都十分痛苦。

  多吃固然饱餍,但是反过来想吃而吃不到,却叫人格外嘴馋,所以妮奈妲的责备反而煽动他对于新欢的情焰。也不管那位小姐对勒塔农是否有意,妮奈妲一听到消息,就认为他们俩已有了关系。起初她痛苦得了不得,后来愈想愈气恼,变成了狂怒,也顾不得从前对勒塔农是怎样恩爱,现在就把他恨之入骨,最后,竟把心一横,决定要杀死勒塔农,给自己出这口怨气。

  这个岛上住着一个希腊老妇人,专门配制各种毒药,妮奈妲特地去看她,出了重价托她配了一剂致命的毒药。一天晚上,天气闷热,勒塔农口渴,妮奈妲不假思索,趁机把一杯毒药递了过去,他不知内情,贸然喝了下去。这毒药果然厉害,不到第二天天亮,他已中毒身死。甫尔科和乌盖托,以及他们的情人想不到他是被人毒死的,陪着妮奈妲一起放声大哭,把他很隆重地殡葬了。

  过了不多几天,那个替妮奈妲配制毒药的老妇人因为别的罪案而被捕,在严刑拷问之下,她把这一回事和其他的罪行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克里特公爵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天晚上,领着一队卫兵,出其不意地围住了甫尔利的住宅,把妮奈妲轻易抓了去,一点也不曾惊动什么人。妮奈妲不等用刑,就把她毒死勒塔农的经过从实招认了。

  甫尔科和乌盖托得到公爵私下的通知,知道了妮奈妲被捕的原因,回家来告诉了他们的情人,大家很是难过,想尽办法要营救她——毫无疑问,如果按照法律,妮奈妲罪无可恕,理该活活烧死。谁知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归失败,公爵决意秉公办理。

  三姐妹中,玛达莱娜可说是长得漂亮的一个,公爵一直追求她,可是她始终不曾回报他的热情;她这时暗自思量,如果她肯让公爵如愿以偿,也许可以保全她姐姐,免受极刑;因此私下差遣一个心腹向公爵表示,她愿意把一切都献给他,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把她的姐姐安然送回家来;第二,这事要严守秘密。公爵听到这话,好不欢喜,经过了一番踌躇之后,终于答应了她这两个要求。一天夜里,事先得了玛达莱娜的同意,他把甫尔科和乌盖托传唤了去,只说要查问案情,他自己就悄悄来到他们家里,和冯达莱娜过夜。他预先把妮奈妲装进一只袋里,扬言要在那天夜里,把她丢入大海,其实就在当夜把她交给了她的妹妹,作为偿付他一夜欢乐的代价。早晨临走的时候,他求玛达莱娜答应以后跟他继续来往,同时再三劝告她,要把她那犯了罪的大姐送到别处去,免得累他受人非难,以至非得重新把她严办不可。

  第二天早晨,甫尔科和乌盖托从官衙里放了出来,听说妮奈妲已被装在袋中,扔进了海里,都深信不疑,他们回到家中,就安慰自己的情人,不必因为大姐的死去而过于悲伤。玛达莱娜虽然已把她藏了起来,可是没有多久,就给甫尔科发觉了,他看见妮奈妲好好地在自己的家里,十分惊奇,接着心里起了疑团,因为他早已听说公爵对于玛达莱娜不怀好意,就去盘问自己的爱人,妮奈妲怎么会回到家里来的。

  玛达莱娜东拉西扯、编了一大套话,想瞒过情人,谁知他十分精明,哪儿信得过她,逼着她非把真情讲出来不可,到后来她没法可想,只得实说了。甫尔科一听到果然有这一回事,怒火直冒,顿时变色,从身边拔出剑来,不顾他的情人苦苦哀求,把她杀死了。他闯了这大祸之后,知道法网难逃,公爵也定然不肯饶赦他,就把情人的尸体弃在房中,奔到妮奈妲躲藏着的地方,装着高兴的样子对她说:

  “你的妹妹叫我立刻带着你到别处去,免得再落在公爵的手里!”

  妮奈妲惊魂未定,听了这话,自然相信;这时天色已晚,她也顾不得到妹妹那儿去告辞一声,就跟着甫尔科急急忙忙逃出去了。那甫尔科来不及收拾什么细软。身边只带着有限的一些钱,领着妮奈妲逃到海岸,跳上一只小船,从此就再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流落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玛达莱娜的尸体给人发现了,有些平素跟乌盖托有嫌隙的人,立即把这事报告公爵。公爵听说最心爱的女人给人杀死,大为震怒,急忙赶到她家,把乌盖托和他的情人逮捕了——他们俩还不知道甫尔科和妮奈妲已经逃亡了呢。可是公爵却强迫他们供认跟甫尔科串通在一起,谋杀玛达莱娜的罪名。他们知道,这样一招认,性命就难保了,幸而家中藏着一笔钱,准备缓急之用,现在他们就拿这笔钱,好不容易买通了看管他们的那些卫兵。他们也来不及收拾财产、打点细软,就跟那些卫兵一起上船,连夜逃到了罗得岛。以后他们就在贫穷和困苦中度过了短暂的余生。

  这就是勒塔农的滥用爱情,和妮奈妲的狂怒给他们自己、以及给别人所带来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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