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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角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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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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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4: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七

  贝加密诺讲述一个“泼里马索和克伦尼院长”的故事,借题讽刺了一个贵族的近来的吝啬作风。

  爱米莉亚所讲的那个故事,加上她说话时那种可爱的表情,教大家以至女王都听得笑了出来,并且一再称赏那位前所未见的“十字军”所说的挖苦话。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轮到菲洛特拉托继续讲故事了。他这样开始道:

  高贵的小姐们,一个箭手射中了一个固定的目标,当然值得赞美;可是如果有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也能给他射个正着,那才叫了不起呢。教会里的修士,过着腐败堕落的生活。那就是众矢之的,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拿冷讥热讽的话头向教会射去,万无一失。我很赞美那个好人,他叫裁判官下不了台,当场揭露了那班神父的假仁假义——他们拿本该倒掉的、或者是喂猪的残渣去给穷人吃,美其名曰“救济”!不过听了这个故事,我就想起一个更值得夸赞的人来,到现在要谈的就是这个人的事,他表面上是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而骨子里却在借题发挥,拿故事中的人物的话来讽刺一个叫做坎·台拉·史卡拉的大贵族,笑他不该无缘无故变得吝啬起来。

  自从腓特烈第二登位以来,在意大利的有权有势的贵族中,那坎·台拉·史卡拉也好算得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他在各方面都是命运的宠儿,名声早已传遍四海之内。有一回,他本来打算在维洛那举行一个盛大的胜会。四面八方的人,尤其是一些献艺说唱的人,都赶来了;却不知他为了什么缘故。又临时变卦,拿出少数一笔钱来,把这些人全都打发回去。独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人名叫贝加密诺,能说会道,不曾和他当面谈过的人简直想象不出他那条舌头有多么灵巧。他既没有得到一点贴补,也没奉到打发他走的命令,就逗留在维洛那,指望日后总还可以得到些补偿的机会。谁知坎大爷却自有他的想头。认为不管拿什么东西赏给贝加密诺,还不如扔进火里好一些。所以既不当面和他说明,也不托人转告,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给他。

  一连几天过去,贝加密诺始终不见有人来找他、请教他,而他带着仆人和马匹寄宿在客栈里、每天的开销却又少不了,因此十分焦虑。不过他还存着希望,留在那儿不走。他的衣箱里藏着三件华贵的衣裳,那是贵族老爷们送给他、让他在他们的宴会上可以穿着得漂亮些。店主来向他催讨房金,他就拿出一件袍子来抵账。他又住了一些日子,又只得拿出第二件袍子来抵账。最后,他只有靠第三件袍子过日子了,这时候他打定主意,能住多久就住多久,把希望寄托于万一,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再动身不迟。

  他就这么靠着第三件衣裳过日子。有一天,他面有忧色,碰到了坎大爷。这位老爷正在用饭,看到了他,也并不是要他讲些什么开心的话给自己听听,而是存心要取笑他,说道:

  “贝加密诺,你这样垂头丧气,是有什么心事吗?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吧。”

  听到这话,贝加密诺好象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就不加思索地讲了下面的一个故事,诉说自己的境况:

  “大爷,你一定知道泼里马索是一位精通拉丁文的学者,写起诗来,又快又好,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及得到他。他的才名因此传了开来,尽管有许多人不曾见到他本人,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声的。

  “有一次他逗留在巴黎。他很穷——他的一生总是很穷的,因为你有了学问,也得不到有钱人的看重。他常听得人家谈到克伦尼修道院院长,据说在侍奉上帝的教会里,除了教皇以外,就要算他的年收入最厚了。人家还说他的气派十分宏大,总是门庭大开,在用饭的时候有谁来向他求食,他总是供应酒饭。泼里马索本是欢喜跟富而好礼的人相交,听得这么说,就决定去见见这位院长,看他是怎样的宽洪大量。他就打听院长的住宅离巴黎多远,人家告诉他院长现在正住在离巴黎二十来里远的一座住宅里。泼里马索心想,如果他一清早就动身,那么是可以赶得上吃饭的时侯的。

  “他向人问了路,可是却不见有谁朝着这个方向赶路,他唯恐走错了路,来到一个什么地方,连食物都找不到,所以就准备了三只面包。以防万一,好在清水是到处都有的,只要你不嫌它淡而无味。他把面包藏在怀里,就出发了,一路赶去,十分带劲,总算不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院长家里。

  “他走了进去,不免东张西望,但见许多食桌已经放在那儿,厨房里和别的地方都在忙着准备午饭,所以暗自想道:‘这位院长真是名不虚传,慷慨得很!’

  “他这样待了一会儿,心里自有许多感想,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宅里的总管就吩咐盛水上来,让众人洗手;洗过手之后,大家就在食桌前坐了下来。泼里马索的座位恰巧靠近房门口,院长就要从这门里出来,到餐厅用饭。

  “大宅里有个规矩。不等院长在食桌前坐下来就不开饭,不论面包和酒、吃的喝的都不端上来。所以一切都已准备好之后,总管就去请院长出来用饭。门已经替院长打开了,他就要出来了,可是也是碰巧,他出来的时候,往外一望,就看到了泼里马索;院长不认识他,只觉得那人穿着得好不褴褛;忽然之间,竟起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吝啬的念头来,跟自己说道:‘瞧,我倒款待起这种人来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叫人把门关上,问左右的人,那个坐在门口食桌上的穷鬼是谁,可是大家都回说不认识这个人。

  “泼里马索赶了半天的路,肚子早饿了,他又是向来不戒斋的,所以等了一会儿,看院长还不出来,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来吃了。那院长呢,在内室等了一会儿,叫人去看看泼里马索走了没有。那侍从回来报告道:

  “‘没有走,老爷,他正在吃面包呢——大概他自己带来了一些面包。’

  “院长就说:‘好吧,只要他自己有东西带来,让他吃吧,可是今天他别想吃我的东西。’

  “院长不想把泼里马索赶跑,却希望他自动离开,谁知他吃完了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出来,就接着又吃第二个面包了,前去察看泼里马索动静的人把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

  “后来,泼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还是不见院长出来,他就又吃第三个面包了。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他就想道:

  “‘唉,今天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的?何苦这样鄙吝、这样看不起人呢?这是对谁呢?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人来向我求食,我不问他是有身分还是没身分,有钱还是没钱,是个商人还是个骗子,总是一切同仁、招待他们的。我亲眼看见过形形色色的流氓在我的食桌上狼吞虎咽,可是从没起过象今天对那个人所起的念头啊。能叫我生吝啬的念头的人,决不是个寻常的人,我把这个人当做流氓,其实一定是个大人物,因此我才会不肯款待他。’

  “于是他就询问这人是谁,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泼里马索(此人的名声院长早就听得),而且是因为久仰院长好客,特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气度到底怎样宏伟。这一下可真叫院长发窘,就连忙向他谢罪,尽力款待他;宴罢之后,还送了一套华服给他,表示敬意,又送了他一笔钱和一匹马,跟他说他要回去或是留在这里住几天,都听他自便。泼里马索大为高兴。再三再四向院长道谢了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现在他可骑着马儿回去了。”

  坎大爷原是个明白人,不用多说,一下子就听懂了贝加密诺话里的意思,因此笑着说道:

  “贝加密诺,你真善于说话,借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艺、我的鄙吝、以及你对我所怀的希望都表明了。说真的,我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这一回对待你,却刻薄起来了,不过我是准备拿你所给我的棍子、把我心里头的这个小气鬼赶跑的。”

  坎大爷果然替贝加密诺付清了房金,拿他自己的一套华服送给贝加密诺穿,还送了他金钱和马儿,而且听他高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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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4: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八

  行吟诗人波西厄尔用一句锋利的话,讥刺了一个守财奴的性格,促使他悔悟过来。

  坐在菲洛特拉托下手的是劳丽达,她听到大家都赞美了贝加密诺的机智之后,知道接下来就该她讲一个故事了,就不等吩咐,带着愉快的声气,这样开始道:

  亲爱的朋友,方才的故事叫我想起了一个聪明的行吟诗人,他同样地讥刺了一个贪婪的大财主,收到一定的效果。虽说这故事的题旨跟方才的一个有些近似,不过好在结局美满,同样会使你们听了高兴的。

  从前热那亚地方住着一位绅士,叫做厄密诺·德·葛列马第,当时盛传他所拥有的金银田地压倒了意大利最富的富豪。可是,正如他的钱比哪一个意大利人都多,他那贪婪和吝啬的性格,天底下也是没有第二个守财奴能比得上。不仅是视钱如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他就是对自己也十分刻薄。热那亚人很讲究衣着,他却舍不得花钱,连一身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在饮食方面他也同样刻苦。所以无怪后来他竞丧失了姓氏,没有人称他“葛列马第”大爷,只叫他“守财奴厄密诺”了。

  他一方面一毛不拔,另方面又拚命积聚财富,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谈吐不俗、出身很好的行吟诗人,名叫葛利摩·波西厄尔。说到现下一般行吟诗人,尽管他们专干卑鄙肮脏的勾当,却死活要装作绅士、贵族,其实跟宫廷里的行吟诗人比起来,他们只配称做驴子;他却绝不是这样。在从前,贵族与贵族有冲突的时候,行吟诗人总是把调解纷争、消弭战祸看作自己的责任;他们撮合婚姻,巩固联盟,促进友谊,慰劝烦恼的人,用又机智又伶俐的话来误乐朝廷,而对于犯了错误、刚愎自用的人,则象严父般正色斥责。——这些事情虽然报酬微薄,他们也乐于去做。可是如今这班人专爱搬弄是非,散布怨隙,尽谈些伤风败俗的话;更糟的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个人无耻,在那个面前又说这个人可恶等等;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引诱良家子弟去干那荒唐堕落的勾当。可是那谈话最卑鄙、行为最龌龊的人、却最受浅薄无聊的贵族们的欢迎和尊敬,得到最优厚的报酬。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耻大辱,也正好表明道德沦亡、我们不幸的人正辗转在罪恶的泥淖中。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说故事吧——正义的愤慨己经使我的话说得有些离题了。我说,葛利摩在热那亚很受当地绅士们的欢迎和尊敬,他逗留了几天之后,听得不少关于厄密诺的贪婪和吝啬的故事,便决定要去见一见他。

  厄密诺也听得了葛利摩的声誉,虽然他贪婪成性,毕竟还有一些教养,还懂得些礼貌,所以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跟他有说有笑,谈了很多的话。他又领着他和几个当地的陪客,去参观一幢新造的华丽的公馆。他引他们把房屋各部分一一看过之后,就说道:

  “葛利摩先生,你是见多识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样人们从未见过的事物,我好把它画在客厅里。”葛利摩听得他这可笑的请求,便答道:“先生,我怕我也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事物是人们从未见过的,除非是人们打喷嚏之类。但要是你高兴,我可以说出一种东西,我相信你还没见识过。”

  厄密诺万想不到会自讨没趣,随口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呀,请快告诉我吧。”葛利摩马上回答道:“把‘慷慨’画在府上吧。”

  厄密诺一听得这话,惭愧得了不得,连向来的习性都因而改变过来了,说道:“葛利摩先生,我一定要把这‘慷慨’着意描画出来,好叫你和旁人,以后再不能说我从不曾见识过它,或是从不曾认识它了。”

  只因为受了葛利摩这一句话的感动,他从此一反以前的行为,殷勤款待本地和远方的人士,变成热那亚一个最慷慨有礼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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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九

  塞浦路斯岛的国王昏庸无能,受了一位太太的讽刺,从此变得英明有为。

  最后,只剩下爱莉莎还没受到女王的命令,所以不待女王吩咐,她就这样愉快地说道:

  各位好姐姐,一个人有了错,有时候任凭我们怎样责备,他还是执迷不悟;可是无意之间,偶然说了一句活,却反而生了效果。我们可以在劳丽达所讲的故事里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我也打算再讲一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这一个说法。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起着良好的作用,所以不管讲故事的是谁,总是值得用心听一听的。

  且说,在塞浦路斯岛第一个国王统治下,圣地已由戈弗雷·德·布永光复,这时加斯科涅地方有一位太太朝拜圣地回来,在塞浦路斯遇见一群歹徒,遭到了奸污,虽然向官方申诉,却一无动静;她想,要出这口怨气,只有去求国王作主;不过她又听人说,求国王也是白费力气;原来国王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但别人受了冤曲,他不能替人主持公道,就连自己遭受了数不尽的侮辱,也因秉性懦弱,情愿丢脸,所以逢到有谁对这位国王不乐意的时候,就破口大骂,而国王也毫不介意。

  那位太太听到国王是这么一个人物,死了这条报仇雪耻的心,可是她想,去把这种不成材的人奚落一番,出口气,也是好的;她就哭哭啼啼地来到国王跟前,说道:

  “陛下,我不是来求你替我报仇出气,只是因为听说你也受到别人的侮辱,所以特地来求你教教我,你是怎样把许多侮辱忍受下来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效法一下;受了别的人的糟蹋,也会心平气和地忍受下来。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

  这个一向昏庸软弱的国王,听了她这番话,就象大梦初醒,顿时振作起来,他首先严办了那一群歹徒,替这位太太报了仇,从此凡是有敢亵渎国王的尊严的,都遭到了他的严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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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十

  亚尔培多大爷单恋着一个俏丽的寡妇,寡妇想取笑他,结果反而被他用婉转的言辞取笑了一番,使她感到惭愧。

  爱莉莎讲完,只差女王还没讲了。女王带着女性的优美风度,开始讲道:

  高贵的小姐们,繁星装饰着清明的晚空,春花点缀着碧绿的草地,在社交的场合中,也是这样,俏皮的话给文雅的举止、愉快的谈话添上了光彩。俏皮话因为精悍短小,所以出于女人的口里,特别适合。女人是不能象男人那样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的,尤其在可以把话头说得短一点的时候。说来也是我们做女人的羞辱,目前很少再有女人懂得俏皮话的意义了,或者就是懂得了,跟人对答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样运用。从前的女人注重修养,现在的女人却只知道注重衣饰。她们还以为只要穿上花里胡梢的衣裳。戴满了头面首饰,就比旁的女人身价高,理当比旁的女人受到更大的尊敬了;其实她们忘了想一想,要是把一头驴子装扮起来,它的身上可以堆叠更多的东西呢,可是人家到底还是只把它看作一头驴子罢了。

  我这样说,心里是很惭愧的,因为我批评别的女人就等于批评了我自己。这些盛装艳服、抹粉涂胭脂的女人,不是象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站在那儿。默无一言,无知无觉,就是答非所问,说了还不如不说好。她们还要你相信,她们所以不善于在正式的交际场合中应酬,是由于天性老实、心地纯朴的缘故。实际上她们是把迟钝称做文静;仿佛只有跟那班使女、洗衣妇、面包师的老婆谈天的才配称做“文静的”女人。如果造化也听信了她们的话,那一定不允许她们扯淡起来却这样有劲。

  真的,我们说一句话,就象干一件事,必须考虑到时间、地点和谈话的对象。往往有些男女,想说些聪明话来挖苦人家,可是就因为没有把自己和别人的能耐好好估计一下,结果弄得面红耳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以我们说话应该随时注意这等地方。免得印证了一句俗话,说什么“女人向来做不出好事”,这就是今天我讲这最后的一个故事的一点用意,也是为了要让大家明白,既然我们的心灵比旁的女人高贵,我们的举止谈吐就该比旁的女人端庄。

  不多年以前,彼伦涅地方出了一位可说举世闻名的高医,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名叫亚尔培多,论他的年纪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大爷,却依然精神矍铄;他虽然体力衰退了,心头的一点爱情的火焰却还没熄灭。有一次,他在一处晚会上遇见一位漂亮的寡妇,据说叫做玛格丽达·特·基索莉爱莉太太。他一见钟情,为她燃烧起爱情的火焰来,竟跟风流多情的小伙子一样,倘若白天没有看见他那美人儿的娇容,晚上就睡也睡不安稳。

  为了想看他的美人,他老是借着机会,在她的屋前来回走过,有时步行,有时骑马。到后来,那寡妇和她的女伴得知了他老是这么在她宅前来回走动的真情,觉得象他这样上了年纪、明白事理的人竟然也会堕入情网,真是好笑,所以私下常拿他来取笑,仿佛照她们看来,那柔情蜜意只容许存在于年青人的轻浮的头脑里似的。

  他就这样继续在那寡妇的屋前来回走动。有一天,正是节日,寡妇和她的女伴坐在门前,望见亚尔培多先生正远远走来,她们一起商量好了,要请他进去,还要郑重其事地款待他一番,然后取笑他的痴情。等他行近的时候,她们当真站了起来迎接他,请他进去坐坐,把他领到了一个荫凉的院子里,拿出上等的美酒和糖果来款待他,最后,她们带着一半恭敬一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他道,既然他明知有这么多英俊活泼的小伙子包围着她,怎么还会把她爱上呢。

  那位大夫没提防遭到这样“有礼貌的”讥刺,就笑容满面地回答道:

  “太太,明事理的人决不会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惊异——尤其因为我爱的是你——这样一位值得人家爱慕的人儿。我虽然年纪老了,受着自然的限制,谈情说爱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一个老年人还是懂得应该爱谁,懂得怎样专心爱一个人。实际上,一个老头儿比一个小伙子有经验、有见识得多呢。许多年青小伙子都来追求你,而我。一个老头儿,也痴心妄想地爱上了你,那是因为这一个缘故:我时常看见娘儿们吃饭的时候,吃着扁豆和韭菜;韭菜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它的根倒是没有辛辣的味儿,还不难吃。现在你们这几位太太小姐,却另有着嗜好,手里紧抓着韭莱的根,把韭莱的叶瓣儿嚼得津津有味,其实那叶瓣儿又辣又有气味、有什么好吃的?太太,我怎么能够说,我准知道你挑选你的爱人不是采用这个办法呢?如果这样,1那么中选的必定是我,而其余的追求者全都要碰壁了。”

  那位寡妇(以及她的女伴们)听了他这番话,很觉羞惭,说道:“大夫,我们太狂妄了,竞冒犯了你,理应受到你的责备;但是你十分留情,只是轻轻说了我们几句。我很珍重你的爱情,一位才德兼备的君子的爱情总是值得珍重的。从今以后,我的心向着你,只除了跟我名誉有关的事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唯命是听。”

  那大夫离席而起(其余的宾客也跟着站了起来),谢了那主妇的盛情,笑吟吟、喜洋洋地告辞而去。

  那位太太只因为没有认清对象,想要取笑别人,反而给别人取笑了去。所以倘使我们是聪明的女人,就应该千万小心,不要自己做出这种事来才好。

  七位小姐和三个青年讲完了故事,已经夕阳西下、暑气全消了。女王很愉快地说道:

  “亲爱的伴侣们,现在,我一天的使命已经完毕,只剩下给你们推举一位女王,好由她来筹划我们明天的生活和游乐的程序。本来,我的统治权要到今天晚上才算告终,不过继任的人如果事先没有什么准备,就会措手不及。所以我想明天的新王,应该在这个时候接任才对,好让她把明天的事预先安排起来。因此,为了对那把生命赐给万物的天主表示敬意,也为了我们全体的利益着想,现在我推举一位最有见地的姑娘菲罗美娜来做我们王国里的明天的女王。”

  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花冠脱下,恭恭敬敬地加在菲罗美娜的头上。就首先向她行了一个敬礼,于是那许多青年男女也跟着向她行礼,表示热烈拥护她的统治。

  菲罗美娜没想到那顶王冠会加在自己头上,腮帮子上不由得泛起了娇羞的红晕, 不过她想起了方才潘比妮亚所说的那一番话,就克制了慌张,鼓起勇气来执掌国政。她首先追认了潘比妮亚所颁发的一切命令,接着宣布大家明天仍留在这里,又布置了明天的日程和当天的晚餐,于是说道:

  “最亲爱的伴侣们,承蒙潘比妮亚立我做你们的女王,这并不是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实在是她的厚爱。所以,在安排我们的共同生活方面,我不打算独断独行,还得征求大家的意见。我现在把我的打算简单地说一说,不妥当的地方,可以由大家提出意见来补充或是修改。”

  “照我看来,潘比妮亚今日所安排的程序,十分出色,使我们今天这一天过得十分愉快。假使大家并不以为再过一天这样的生活有些讨厌,或者另有反对的理由,那么我认为这程序没有变更的必要。”

  “等我们把这回事办好之后,大家就可以离开此地,各自去找消遣。等到太阳下山了,我们就在凉快的晚风里吃饭,饭后,大家就唱几首歌,玩一阵子,然后睡觉。明天,我们清早起来,各人可以随意散一会步,到时候,就象今天一样,大家回来一起吃饭,饭后,我们跳一会舞,然后午睡,等睡醒之后,也象今天这样,大家回到这儿来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我觉得是挺有趣、也是挺有益处的玩意儿了。

  “潘比妮亚在匆促中给推选为女王,来不及给大家指定一个讲故事的范围;我想,好在我们现在有着充分的时间,我不妨出一个题目,让大家可以预先在这范围内,想好一个出色的故事。我想,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始终受着命运的支配,将来一定还是这样,直到世界的末日;所以这故事的主题,要是各位没有意见,我想这样规定:每人都讲一个起初饱经忧患、后来又逢凶化吉、喜出望外的故事。”

  在场的青年男女一致拥护这个规定,表示愿意遵守;但是等大伙儿都静下来以后,忽然听得第奥纽说道:

  “女王,大家所说的话也就是我想说的话,我觉得你定下的办法很值得赞美,会提高我们的兴趣,只是我想请求你一个特殊的恩典(我而且希望,在我们一起欢聚的这段时间内,一直能享受这一恩典),那就是说,我可不受你这法令的束缚,非得在题目的范围内讲一个故事不可;倘使我高兴,我就可以随意讲一个我所喜爱讲的故事。为了免得大家以为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因为肚里故事不多的缘故,以后我愿意总是在最后一个讲故事。”

  女王知道他是一个富于风趣的人,也了解他提出这个请求,也有他的用心,那就是说,如果遇到大家听着同一个主题的故事听得有些厌倦了,他就可以另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来作为调剂;所以在征求得大家的同意后,女王就准许了他这个特权。

  于是各人离席而起,缓步来到一道清泉边,泉水从一个小山头上流下来,经过巉岩乱石、青苔绿荫,又流入树木障天的山谷里去。他们都光着臂、赤着足,踏进水里,闹着玩着,直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才一起回去,于是就高高兴兴地一起用饭。

  晚饭后,女王吩咐取出乐器,又教劳丽达领舞,爱米莉亚唱歌,由第奥纽弹着琵琶伴奏。在劳丽达婆娑起舞的时候,爱米莉亚果然在旁边献展歌喉,莺声呖呖,唱着下面的歌词:我爱上了我自己的美貌,我的热情只为着自己燃烧。我不懂得除此以外的爱情——爱情,除此以外,我也不想要。我从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娇颜,我的娇颜引起我无限的爱怜,眼前的光景,往昔的思绪——这一切都不能夺去我这乐趣;天下还有什么可爱的东西,能在我的心里唤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每逢我记挂我那倩影,它总是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它从不曾叫我失望伤心,它总是笑吟吟,脉脉含情,累得我没法把我的欢喜说清,除非啊,你跟我怀着一样的爱怜,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片情意的深浅。我越是注视着这可爱的娇容,爱情的火焰越是燃烧着我的心胸。我把我自己整个人献给了它,换来的将是无穷快乐的代价,未来的欢乐比现在更要强烈几倍,可是谁又曾怀着过这样强烈的爱!

  劳丽达3在唱着这支歌曲的时候,大家都一齐起劲地跟着她唱,有几个人还把歌词玩味了一番。大家又跳了一会舞,时间已经不早,夏天的夜晚原很短促,所以女王下令这第一天的程序到此结束。仆人点起火炬,女王吩咐大家好好休息一夜,于是大伙儿各自回卧室去了。[第一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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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第二日

序 

  故事第一

  马台利诺扮作跛子,假装接触了圣阿里古的遗体,病状顿失。他的 诡计给人识破,遭了一顿毒打,被押送官府,险些儿给送上绞刑架,最 后终于逃了命。 

  故事第二

  林那多旅途被劫,冒着风雪,来到居利莫城堡,亏得有位寡妇收留 了他;第二天追回失物,安然回乡。 

  故事第三

  三个兄弟,任意挥霍,弄得倾家荡产。他们的侄儿失意回来,在途 中遇到一位年青的院长。这位院长原来是英国的公主,她招他做驸马, 还帮助他的几个叔父恢复旧业。 

  故事第四

  兰多福经商失败,流为海盗,后来给热那亚人捉去,押上商船;忽 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商船沉没,他抓住一个箱子,漂流到科孚,给人 救起,又发现箱里全是珍宝,重回故里,成为巨富。 

  故事第五

  马贩安德罗乔来到那不勒斯买马,一夜之间三次遇险,结果一一逃 出险境,还带了一枚宝石戒指回家。 

  故事第六

  法国人进占西西里鸟,白莉朵拉夫人带着孩子仓皇出逃,又遭到劫 掠,独个儿流落荒岛,和一对羔羊同住,后来遇救,隐居在龙尼基那。 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也来到那里充当仆役,和主人的女儿私恋,事情败 露,被下在狱里。后来西西里政变,母子相认,两个孩子都娶了媳妇, 全家团圆。 

  故事第七

  埃及的苏丹遣嫁公主,她乘船到加坡国完婚,中途遇到风暴,船只 失事,公主在异乡漂泊了四年,前后落在九个男子的手里,后来回到本 国,父亲竟当她还是处女,依然把她嫁给加坡国王。 

  故事第八

  安特卫普伯爵无辜被诬,畏罪出逃,把两个子女丢在英国,分散两 地,十多年后,扮作乞丐回来,看见子女都很富贵,就跟英军回到法国, 充当马夫,后来冤情大白,重又恢复爵位。 

  故事第九

  贝纳卜受了恶徒的骗,输去赌金,叫人杀害他无辜的妻子。她幸而 逃脱,女扮男装,在苏丹手下做了官。后来她遇见那个恶徒,派人把丈 夫从热那亚带了来,三面对质。结果真相大白。恶徒受到惩罚,她恢复 女装,载着一船财货,和丈夫同回家乡。 

  故事第十

  海盗帕加尼奴把法官理查的妻子劫了去,那丈夫打听到她的下落, 便去恳求海盗放她回去。他答应不加留难,可是她偏不肯跟丈夫回去; 后来等他一死,就跟海盗做了夫妻。



  《十日谈》的第二天由此开始,菲罗美娜担任女王,大家讲述起初饱经忧患、后来又逢凶化吉、喜出望外的故事。

  朝阳的光芒带来了新的一天,小鸟在青绿的枝头唱着动听的歌曲,一声声送进人们的耳朵,象是在报晓。别墅里的小姐们和三位青年,在这时候起了身,不约而同地来到花园里。他们在缀着露珠的草地上,信步漫游,又来拾花草、编成一顶顶美丽的花冠;玩了好一会儿,就跟上一天一样,十分快乐逍遥。他们在绿荫下吃了早饭,跳了一会舞,就睡到中午;午后起身,大家遵照女王的命令,一齐来到凉快的草坪上,围着女王坐下来。

  女王戴上花冠,真是艳丽动人,她先把众人一一看了一下,于是命令妮菲尔带头讲一个故事。妮菲尔并不推托,高高兴兴地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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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一

  马台利诺扮作跛子,假装接触了圣阿里古的遗体,病状顿失。他的诡计给人识破,遭了一顿毒打,被押送官府,险些儿给送上绞刑架,最后终于逃了命。

  最亲爱的姐姐,一个人嘲弄别人,往往自取其辱,尤其是理应尊敬的事物,你也拿来跟人开玩笑,那难免还要自讨苦吃。我现在遵照着女王的意旨,开一个头,用一个故事来说明她指定的命题——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本地人士的遭遇,他起初怎么样吃尽苦头,后来却又怎样逢凶化吉,连自己都没想到。

  不久以前,特莱维索地方住着一个日耳曼人,叫做阿里古。十分清贫,给人家当脚夫为生;只因他为人正直,洁身自好,人们十分敬重他,把他看做一个圣洁的人。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据当地的人发誓说,当他临终的时候,特莱维索大教堂里那许多大钟小钟,没有人敲打。竟一齐响了起来。

  这件事,大家认为是个奇迹,因此断定这个阿里古就是天主派来的圣徒。全城的人一下子都涌到他家里,把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按照对待圣徒应有的隆重仪式,直抬到了大教堂。于是大家又忙着去把那些跛脚的、疯瘫的、瞎眼的,以至各种各样畸形残废、患着痼疾的人都拉了来,一心希望这些人只消碰一碰圣体,什么病就都消除了。

  正当大家这么乱嘈嘈、闹纷纷的时候,恰巧有三个我们的同乡,来到了特莱维索,他们的名字是:史台希,马台利诺,和马凯斯。他们是三个小丑,善于效仿别人的动作和表情,常在宫廷府邸里献技,博取王公大臣的一笑。他们还是初次来到特莱维索,却看见这里的人全都一股劲儿地东奔西跑,不免感到奇怪;后来打听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也想去见识一下。他们把行礼在一家客店里寄放妥当以后,马凯斯就说:

  “我们大可以去瞻仰这位圣徒,可是照我看来,只怕很难达到这目的了。我听说广场上挤满了日耳曼人,城里的官长唯恐发生事故,又派遣了许多兵士在那儿站岗。他们又说,教堂里更是塞满了人,水泄不通,你简直休想挤得进去。”

  “别为这点事发愁吧,”马台利诺说,他自己也急于想去看看热闹,“我向你们担保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来,让大家可以挤到圣体跟前。”

  “什么办法呢?”马凯斯问。马台利诺回他说:

  “对你说了吧。我可以假装成一个跛子,你和史台希两个,就只当我不会走路似的,左右扶着我,只说是要把我带到圣者跟前去求医;人家看见了我们这种光景,谁还会不让出一条路来呢?”

  马凯斯和史台希非常赞成他这个主意。他们三人就立刻离开客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于是马台利诺施展本领,把自己的手臂和手指都扭转过来,腿也跛了,嘴也歪了,眼睛也斜了,一张脸变得奇形怪状,看上去十分可怕。无论哪个看到他这副模样儿,也一定要说他是个全身残废的人了。马凯斯和史台希就左右扶持着这个假病人,直向大教堂走去,一路上满脸虔敬,低声下气地请求人们看在天主面上,让出一条路来。大家果然连忙让出路来。

  总之,人人都把眼光投向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高声嚷道:“让开些!让开些!”就这样,他们一直来到圣阿里古的遗体跟前。站在近旁的几个绅士把他抬了起来,安放在圣体上面,好让他重享健康。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台利诺,看他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马台利诺很懂得在目前的场合中应该怎样表演,他在圣体上躺了一会儿,先伸直了一个指头,接着手也抬起来了,胳臂也张开了。直到最后,终于全身都挺直了。众人看到有这等奇迹,一齐欢呼起来;赞美阿里古的呼声响彻云霄,那时就是天上打着响雷,也会给这一片欢呼声淹没的。

  恰巧那一天,有一个佛罗伦萨人也在教堂里,他原来很熟悉马台利诺,不过方才马台利诺给扶进来的时候,装成那副怪相,所以认不出他了;可是等到马台利诺一挺直了身子,他立刻认出了他,不禁失笑起来,嚷道:

  “愿天主惩罚他!看他进来的那副模样儿,谁会不当真把他看作一个残废人呢。”

  他这话给几个本地人听见了,不禁部道:“什么!难道他不是个残废人吗?”

  “天知道!”那个佛罗伦萨商人嚷道,“他的身子跟我们一样挺直,不过他的本领特别大,能随心所欲,把身子变得奇形怪状罢了。”

  众人一听见这话,再不多问,就一拥而上,嚷道:

  “他是个坏蛋,胆敢跟天主和圣徒开玩笑:他并不真是残废,他是假装了残废来嘲弄咱们和咱们的圣徒!抓住他呀!”

  这么嚷着,他们就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从躺身的地方拖下来,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又是打、又是踢,拳脚交加。一教堂的人几乎全都举着拳头哄了上来。马台利诺急得大声哀呼,请求众人“看在天主面上,饶命吧!”他一面还想闪躲,还想招架,可是哪里有用?他激起了公愤,人越围越多了。

  史台希和马凯斯看见这种光景,知道事情弄糟了,又害怕自己挨打。不敢前去救他,反倒是跟着众人一起喊道:“打死他!”他们一边喊一边却在竭力想法,要把他从愤怒的群众中间救出来。亏得马凯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办法,要不然的话,只怕他真会给众人打死了。城里的警士全部在教堂外面站岗,马凯斯赶紧挤出教堂,奔到一个警官面前,嚷道:

  “看在老天面上,快帮助我吧!贼骨头把我的钱袋偷去了,里面足足装着一百个金币呢。快去抓住他,帮我把钱追回来吧!”

  那警官听得这么说,就立刻带着十来个警士,照着马凯斯的话,直向教堂奔去。可怜那马台利诺,这当儿就象一个石臼似地给众人捣个不停。那些警士好不容易才冲进人堆中间,把马台利诺从众人手里抢救了出来,押到官府去。马台利诺已给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了;可是众人认为受了他的侮辱,还不肯甘休,都跟了去;后来听说他是给抓去当小偷办的,心想这倒也好,可以让他多吃些苦头,就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咬定他偷了他们的钱袋。

  官老爷本是一个性子暴躁的家伙。一听得捉住了个小偷,就立刻把罪犯提来审问。哪知道马台利诺若无其事,回答的话近于戏谑。这可把官老爷气坏了,下令把他绑上刑床,三收三放,只是要逼取他的口供,好再拿绳索套上他的脖子,吊到那绞刑架上去。

  松了绑之后,那官老爷又问他有招无招;马台利诺知道有理难辨,只得说逍:“我愿意招认了;请您把原告传来,问他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所失窃的钱袋,那我就可以招供哪些是我偷的,哪些不是我偷的。”

  官老爷说:“这倒也好,”就下令叫了几个原告上来,问了一遍。一个说,马台利诺在八天前扒去了他的钱袋,另一个说是六天前,还有一个说是四天前,另外又有些人说是当天失窃的钱袋。

  马台利诺听完了他们的话,就说:

  “大人,他们全是一派胡言。我可以证明我这话不是胡说的。我来到此地才只几个钟点,以前从未来过;也是我命里倒楣,一到这儿,就到教堂里去瞻仰圣徒的遗体,却不想给人一顿好打,成了这副模样。以上这些话,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可以去向检查外人入境的官员调查,翻阅他们的登记簿;还可以询问客店主人。如果查明属实,那么请求大人不要再听信那些坏蛋的话,来拷打我,又把我判处死刑吧。”

  再说马凯斯和史台希两个在官府外面,听说审判官对于马台利诺毫不容情。已动了大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坏事了,我们把他从油锅里救出来,不想又把他送进了火坑!”就赶忙回到客店里,找着了店主人,把他们闯的祸告诉了他。店主人听了十分好笑,就把他们带去见本地的一个绅士,叫做桑德罗·阿戈兰第,此人跟总督颇有交情;店主人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还跟他们一起恳求他援救马台利诺。桑德罗听了他们的故事,哈哈大笑了一阵,就到总督那儿,请求他开释马台利诺,总督当下答应了。

  差官奉了总督的命令,来向审问官提人,只见马台利诺只穿着一件衬衣还在那里受审,神色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原来不管他怎样申辩,那官老爷总是不听他的。也不知道这位官老爷是不是对佛罗伦萨人特别怀恨。总之打定主意要把马台利诺送到绞刑架上去,甚至不肯把他交给总督的来人;直到最后迫于命令,没法可想,这才交出人来。

  马台利诺来到总督面前,把事由本末,据实说出来,还请求总督恩准他离开这里,说是除非他平安回到佛罗伦萨,他总觉得脖子上还套着一根绞索似的。

  总督听了他的倒楣事儿,哈哈大笑,答应了他的要求,还赏给每人一套衣裳。这样,他们绝处逢生,一路平安,回到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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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二

  林那多旅途被劫,冒着风雪,来到居利莫城堡,亏得有位寡妇收留了他;第二天追回失物,安然回乡。

  小姐们听了马台利诺大吃苦头的故事,都笑得前俯后仰,就是那几个青年也都觉得十分好笑,尤其是菲洛特拉托;她就坐在讲故事的妮菲尔的下手,女王吩咐他接着讲一个故事,他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我要给你们讲的是一个跟宗教有关的故事,其中有风险,也有爱情。大家听了这个故事,或许可以得到点益处也未可知,尤其是,谁要是踏上了爱情的崎岖的道路,就会知道,他要是不念圣朱理安的主祷文,那么,纵然他有一张舒适的卧床,他还是不能安睡的。

  在阿索做法拉拉侯爵的时期,有一个叫做林那多·达司蒂的商人,来到波伦那,料理私务,现在事情办妥,就起程回家。当他骑马走出法拉拉境地、在赶往维洛那的途中,遇见了几个出门人,看样子,象是一群商人——其实哪儿是商人,原来都是些拦路抢劫、无恶不作的强盗。林那多不知就里,竟和他们结成伴儿,一起赶路了。

  他们打量他是个商人,身边一定有些钱财,商量妥当,决定看准了时机,就下手抢劫。为了不能让他生疑,他们尽力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一路上跟他谈的都是一派正经话。听他们的言谈,看他们的举动,真是又谦逊又亲热。林那多原只带着一个仆人,骑马随行,现在结识了这班人,大家做个旅伴,觉得运气真好。

  他们一路行来,谈天说地,后来谈到人类向天主祈祷这个题目上来。三个强徒之中有一个问林那多道:“好先生,请教你出门赶路的时候,经常念的是哪一种祷告?”

  林那多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只是个俗人,对于这类事情不十分在行,所懂得的祷告也有限得很。我这个人是老脑筋,一毛钱我只道它是十个子儿。不过我出门在外,每天早晨要离客店之前,却照例要为圣朱理安的父母的在天之灵念一遍《我父在天》和《圣母颂》,接着我就向天主和圣朱理安祈祷,求他们保佑我在晚上找到一个舒舒服服的下榻的场所。我在路上好几次遇到很大的危险,但每次都逢凶化吉,而且到了晚上,还居然给我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和一张舒适的铺位。我深信这种恩典是全靠圣朱理安向天主替我求来的。要是我早晨忘了向他祷告,那么我白天赶路,一定不顺利,晚上歇脚,也一定找不到一个好场所。”

  “那么你今天早晨念过了祷告没有?”那个人又问。

  “我念过了。”林那多回答道。

  那问话的强盗很明白今天要出些什么事儿,心里就想:“你的确该给自己多祷告祷告呢,要是我们没有差失,那今晚准要委屈你睡不到好场所了。”于是他转向林那多说道:

  “我东奔西跑,出门也不止一次了,虽然时常听人说起这套祷告的好处,可是我却从没念过,但是我哪一次不是晚上睡得好好的呢?——或许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到了,我们两个究竟谁的铺位舒服——是做过这祷告的你呢,还是向来不做祷告的我?说真的,我不念你那祷告、而另念着DiruPisti,或者是Inteme-rata,或者是《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听我祖母说的,这些祷告才有用呢。”

  他们就这么和林那多一边赶路、一边闲聊,只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和场所,就要动手抢劫。

  到天色将晚,走到离居利莫城堡不远的渡口附近,地点既僻静,时间又将近傍晚,三个恶徒再没顾忌,便一起扑上前来,把他剥得只剩下一件衬衫,除此之外,他所有的钱,衣服以及马匹,一齐都给他们抢走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向他嚷道:

  “去吧,看你的圣朱理安今晚是否象我们的圣徒一样出力,给你找一个跟我们一样好的铺位!”说罢。这伙人便渡过河,扬长而去了。

  林那多的仆人可真是一个没种的奴才,一看见主人落到了强人的手里,不敢上前援助,反而掉转马头就逃,直到看清了居利莫城堡,进了城,方才勒住马缰。他于是找了个客店安歇下来,其余的事再也不管了。

  好冷的天气,又飘着好大的雪花,林那多光着两只脚,身上只穿一件单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天色又黑下来了,他一无办法可想,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想找个什么地方投宿一夜,免得冻死在雪地里,不料这个地方不久前经过一场战祸,什么都烧光了,哪里来的住所!他冷得受不住了,只能向居利莫城堡狠命奔跑,也不知道他的仆人是否跑到那里、还是逃到了旁的地方,一心盘算着只要能进得城去,就能靠着天主的慈悲,找到一线生机了。

  可是他走到离城还有三里多路光景,天就断黑了,等他踉踉跄跄赶到城脚边,时间已晚,城门都关上了,吊桥也收起来了,哪里还能够进得去呢。他伤心绝望之下,不由得哭了起来;只得就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躲避风雪;总算给他发现城墙那边,有一幢房屋,造得稍许突出一些,他就打算到那破屋底下去躲一夜,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来到那破屋底下,他看见还有一扇门,可是早已下了锁,他只得在附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脚下,席地而坐,好不凄惨;心中十分抱怨圣朱理安,不该叫他的信徒落到这样的地步。可是圣朱理安到底没有把他抛弃不顾,不曾叫他委屈多少时候,就替他安排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铺。

  在这城里,住着一个寡妇,姿色出众,阿索侯爵十分宠爱,好比自己的心肝一般,把她供养在一座华屋里——林那多现在避雪的地方就在这座宅子的破屋底下。那天,候爵来到城里,原跟他的情妇私下约好,晚上到她家来歇宿;她特地备了一盆洗澡的热汤,一席丰盛的酒菜,——什么都安排齐全,只等侯爵来到受用。谁知侯爵那边,城堡门口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份紧急公事,侯爵匆忙之中,只得差人到他情妇家里去传个讯,叫她不必等他来了,自己立刻备马就走。那妇人一团高兴化作烟云,真是无可奈何,就趁着现成的热水,决定自己洗个澡,独个儿吃了晚饭,上床睡觉。她于是进了浴间。

  那浴间靠近一道通到城墙外的门,门外恰巧就是那个倒楣的林那多蜷卧的地方,因此她在洗澡的当儿,听得了一声声的哀叫。还听到有人牙齿在打战,就象一只鹳鸟在那儿磨喙一样。她就把使女喊来,说道:“上楼去瞧瞧吧,是谁在墙外边,在干些什么呀?”

  使女登上楼去。她借着清明的夜色望见有一个男子,光着两条腿,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那里瑟瑟地打抖。她就问他是谁,可怜林那多话都说不连贯了,断断续续地勉强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番,还哀哀苦求她做做好事,不要眼看着一个遭难的人冻死在露天吧。

  那使女瞧着他这么一副情景,很是同情。便返身入内,告诉了她的女主人。那主妇听了,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她想起了那门上有一个钥匙。侯爵有时就从这扇门里私自进出,就吩咐道:“你去把门轻轻开了,放他进来吧,反正这里放着一桌饭菜也没有人吃,这里又不少他宿一夜的地方。”

  那使女连声赞美女主人心地真好,于是走去开了门,把他领了进来。那主妇看见他差不多冻僵了,就向他说:“好人儿,快洗个澡吧——水还是热的呢。”

  林那多岂有不乐意的道理。也不用三请四邀,他就把冻僵的身子浸到热水里去。洗过了澡,全身回暖,他这时候真仿佛重又做了一个人。那主妇又拣出她故世不久的丈夫的一套衣服给他穿上,他穿在身上居然十分适合,仿佛那身衣服倒是照着他的身材做的呢。他一边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吩咐,心里却已经在向天主和圣朱理安感谢了——他们到底是大慈大悲,把他从一夜风雪里救了出来,送到这样一家大公馆里来歇宿了。

  那主妇休息了片刻,关照把大厅里的炉火生旺了;她自己随即来到那儿,问她的使女,那个男子是何等样的人。那侍女回答说:“太太,他已经把衣裳穿上了,人品倒很端正,举动也文气,看样子,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呢。”

  主妇说:“那么你去叫他到这里来烤火吃饭吧——我想他还没吃过饭呢。”

  林那多就给领进了大厅,他看见这家的主妇分明是位贵妇人,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向她问安,再三感谢她那救命之恩。那主妇看了对方的人品,又听了他的说话,觉得使女所说的果然不错,就和颜悦色地招待他,请他随便跟她一起坐下来烤火,又问他怎么会落到这地步。林那多就把当天的遭遇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

  他所说的这些事,那天傍晚林那多的仆人逃进城里来的时候,已经传了开来,她也听到一些,所以现在很信得过他的话;还把仆人的消息转告他,说是他明天不难把他找到。这时,晚餐已经摆好,林那多就听从女主人的话,洗了手,跟她一起坐下来吃饭。

  他正当壮龄,又是个子高大,气度轩昂,仪容举止都不恶俗,所以在席间,那主妇的眼光不时在他身上溜着,觉得这个男子很讨她的欢心。那天晚上,本是侯爵约好和她欢会,勾起了她的春情,所以不禁心想,这个缺,正好叫他来填补。

  等吃罢饭,离了席,那主妇就跟使女两个私下商量,既然侯爵失约,害她空欢喜了一场,那么她好不好接受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呢。那使女已经明白女主人的心事,就极力怂恿她。于是主妇重又回到大厅,只见他仍然象她方才离开时那样,独自对着炉火。她来到他跟前,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说道:

  “嗳,林那多,你干吗这么闷闷不乐呀?难道丢了一匹马和几件衣服就再不能叫你高兴起来吗?你且放开心事,打起精神来吧,你来到这里就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可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穿了先夫的这身衣服,我真错把你当作了他哪!今夜里我真有上百次想搂住你亲吻呢,要不是怕得罪你,我早就这么做啦。”

  林那多并非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了她这番话,又看见她眼里闪射着异样的光彩,就张开双臂,迎向她说道:

  “太太,我这条命原是你搭救的,没有你我就只能冻死在雪地里,那不用说了,我应当尽心侍候太太,讨你的喜欢,才是道理,否则我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了。那么来吧,你只管把我搂个称心,亲个称意吧,我一定甘心乐意地回敬你。”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多说什么呢?那主妇早已按不住,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紧搂着他,吻他,吻了一千遍,也让那男的回亲了她那么多遍。两人这才站起身来进了卧房,也不多耽搁,就宽衣上床。快活了一夜,直到天明。

  等东方发白,两人立即下床——因为那女人唯恐这事会让别人知道。她又拣出一身旧衣裳叫他穿了,替他在荷包里把钱装得满满的,同时请求他,昨儿晚上的事千万不能向别人说起,又指点了他怎样进城去找他仆人的路径,然后让他仍旧由昨夜进来的边门走出去。

  等到天已大亮,城门打开了,他就装作一个远道的旅客,进了城,找到了自己的仆人,从马鞍袋里取出自己的衣裳,换上了身。也是合该有这样的巧事,他正预备跨上他仆人的牲口,谁想昨天抢劫他的那三个匪徒,在另一宗买卖上失了风,被官府捉住,解进城来了。他们对所犯的案件供认不讳,因此林那多的马匹、金钱以及衣裳,一起物归原主;结果,只有一双袜带,因为查问无着,不知下落,其余就一无损失。

  林那多感谢了天主和圣朱理安的恩典,就跳上马背,平安回到家乡;至于那三个不法之徒,到了第二天,就到半空中去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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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三

  三个兄弟,任意挥霍,弄得颠家荡产。他们的侄儿失意回来,在途中遇到一位年青的院长。这位院长原来是英国的公主,她招他做驸马,还帮助他的几个叔父恢复旧业。

  小姐们听完了林那多的一番遭遇,啧啧称奇,很赞美他的一片虔诚,同时也感谢天主和圣朱理安在他苦难的时候搭救了他。对于那位不辜负老天爷美意,懂得接受送上门来的机会的寡妇,她们也不愿加以责备,说她干了蠢事——虽然她们并没明白表示出自己的意见。她们正自谈论着那个晚上她该是多么受用,而且掩口微笑的时候,坐在菲洛特拉托旁边的潘比妮亚知道这回该轮到她讲故事了,就在心里盘算该讲个怎样的故事,一听得女王果然这样吩咐,她就高高兴兴、不慌不忙地这样开言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们留意观察世间的事物,就会觉得,如果谈到命运弄人这一个题目,那是越谈越没有完结的。世人只道自己的财货总由自己掌握,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掌握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我们只要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对我这个说法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命运之神凭着她那不可捉摸的意旨,用一种捉摸不透的手段,不停地把财货从这个人手里转移到那个人手里去。这个事理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充分证明的,而且也已经在方才的几个故事里阐述过了。不过既然女王指定我们讲这个题目,那么我准备再补充一个,各位听了这个故事,不但可以解闷,也许还可以得到些教益呢。

  从前我们城里住着一位绅士,叫做戴大度。有人说他是兰培第家的后裔,也有人见他的后代始终守着一个行业,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便认为他是阿古兰第家的后裔。我们且不去查他的宗谱,只要知道他是当时一位大财主就是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做兰培托,第二个叫做戴大度,第三个叫做阿古兰特;个个都长得年青英俊,一表人材。那位绅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还不满十八岁。弟兄三人就依法承继了这偌大一份家产。

  这三个青年一旦发觉金银珠宝、田地房屋、动产和不动产都归他们掌握,就漫无节制、随心所欲地浪费起来。他们畜养着许许多多的骏马、猎狗、猎鹰,至于侍侯他们的仆役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又大开门庭,广延宾客,真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还不时举行竞技会和比武会。总之,凡是有钱的爷们所能够享受的乐趣他们都享受了;更因为青春年少,一味放纵,只知道随心所欲。

  这样豪华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父亲传下来的那许多金银就花光了;虽然也有些许收入,却无济于事。他们要钱用,只得把房产卖的卖、押的押了;今天变卖这样,明天又变卖那样;没过多久,就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的眼睛一向给金钱蒙蔽着,直到现在才算张了开来。

  有一天,兰培托把两个兄弟叫了来,指出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道何等兴隆,他们的日子又过得怎样舒服,父亲一死他们怎样挥霍无度,把那一份偌大的家产花完,快要变成穷光蛋了。于是他替大家出了一个妥善的主意,趁空场面还没拆穿以前,把残剩的东西全部变卖了,跟他一起出走。

  兄弟三人照这办法做去,既不声张,也不向亲友告别,就悄悄地离开佛罗伦萨,一路赶到伦敦,方才打住,在那儿租了一间小屋住下。他们刻苦度日,干起放高利货的行当来。也是他们运气来了,不出几年工夫,就攒聚了许许多多的钱。

  他们一个个回到佛罗伦萨,把旧时产业大部分赎了回来,另外还添置了一些;都娶了妻子,安居下来。不过他们在英国的贷款业务还在进行,就派他们的一个年青的侄儿,叫做阿莱桑德洛的,前往掌管,那弟兄三人就在佛罗伦萨,虽然都有了家眷,都已生男育女,却又故态复萌,忘了先前吃过的苦头,只管把钱胡乱使用,加以全城字号,没有一家不是全凭他们一句话,要挂多少账就挂多少账,所以他们甚至比以前挥霍得更历害了。多亏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贷款给贵族,都是拿城堡或是其他产业做抵押,收入的利息着实可观,因此每年都有大笔款子寄回家来,弥补了他们的亏空。有几年光景就这样支撑过去。

  这兄弟三个任意挥霍,钱不够用了,就向人借债,唯一的指望是从英国方面来的接济。可是谁想忽然之间英国国王和王子失和,兵刃相见,全国分裂为二,有的效忠老王,有的依附王子,那些押给阿莱桑德洛的贵族的城堡采地全被占领,阿莱桑德洛的财源因此完全断绝了。他一心巴望有一天国王和王子能够议和,那么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不受损失,所以还是留在英国不走。那在佛罗伦萨的三个兄弟却还是挥霍如故,债台越筑越高。

  几年过去,兄弟三个白白盼望着英国方面的接济;他们不但已经信用扫地,而且因为拖欠不还,给债主们逮捕起来了。他们的家产全都充公,也不够偿还债务;债主还要追索余欠,因此给下在牢狱里。他们的妻子儿女,东分西散,十分悲惨,看来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再说阿莱桑德洛在英国观望了几年,一心巴望时局太平,后来看看没有希望,觉得再耽搁下去,只怕连性命都不保,就决定回意大利。他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也是事有凄巧,路过布鲁日|2~时,正有一位穿白僧衣的青年院长,恰巧也在这时率领众人出城。只见一大队修士、无数仆从,以及一辆大货车,走在他头里;在他后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爵士骑马随行。阿莱桑德洛认得这两个爵士就是国王的亲属。过去向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当下欢迎他一路同行。

  在一起赶路的当儿,他轻声问他们,带着这许多随从、骑着马走在前面的那些教士是谁,他们正要到哪里去。其中有一个爵士回答:

  “那骑马前行的青年是我们的一个亲戚,新近被任命为英国一个最大的修道院的院长,只是他年纪太轻,按照规章,还不能担任这样重要的职位;所以我们陪同他到罗马去,请求教皇特予通融,恩准他的任命——不过这回事千万不能跟旁人提起。”

  那位新院长骑在马上。有时领先,有时押队,忽前忽后,就象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贵族出门时那种样儿,他因而注意到了离他不远的阿莱桑德洛。那阿莱桑德洛正当青春年少,又长得眉清目秀,加以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天下有哪个美男子他比不上?那院长一看见他,就满心欢喜,觉得他比谁都可爱,就把阿莱桑德洛叫到身边来,跟他谈话,和悦地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阿莱桑德洛把自己的身世处境照直说了,总是有问必答,还声言愿意为院长效劳,不论什么微贱的职役,都乐意从命。

  那院长听他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看他的举止又十分端庄,就暗中断定,尽管他操的是贱业,却必定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因此把他看得越发可爱了;对他的遭遇不禁深表同情,就用好言好语安慰了他一番,劝他只管宽心,只要为人正直,尽管命运叫他落到这般地步,天主自会把他扶植起来,让他恢复旧观,甚至达到比以前更高的地位,也未可知呢。

  他们这时都向托斯卡尼赶程,所以院长又请求他一路做个陪伴。阿莱桑德洛谢了院长的慰劝,还说院长无论有什么吩咐,他都乐于遵命。

  那院长自从见了阿莱桑德洛,不知怎样,就涌起一种无名的感触。这样赶了几天路,来到一个村子,连一家象样的客栈都找不到,院长却偏要在这里过夜,多亏阿莱桑德洛跟一家客店的老板相熟,就关照他收拾一间算是最讲究的房间让院长住下。这样一来,阿莱桑德洛凭着他的干练俨然成了院长的管事。他还替其余的随从尽力设法,帮着他们在村上各自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院长用过晚饭,时候已经不早,大家都上床睡了,阿莱桑德洛于是向那店主询问他自己下榻的所在。不想那店主回他道:

  “说句真话,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睡到哪儿去。你看,满屋子都住了人,连我和我的家眷今夜也只好睡在长凳上。不过院长的房间里放着几麻袋粮食,我可以替你在麻袋上临时摊一个铺位,你就在那里将就过一夜吧。”

  “这怎么成呢?”阿莱桑德洛说,“你知道院长的房间原来已经很狭小了。连他的修士都没有睡在他那儿,我怎么能去打扰他呢?早知道这情形,那我趁帐子还没有放下,就叫个修士睡在麻袋上,让一张床铺给我睡。”

  “怎么办呢,”店主人说,“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将就些吧,听我的话,睡在那里也一样是很舒服的。院长已经睡熟,帐子也已经放下了;我就给你悄悄地摊一个铺位,让你在那儿安睡。”

  阿莱桑德洛觉得这样做,倒也不至于惊吵院长,就答应了,悄悄地爬上麻袋,躺了下来。

  哪里知道院长因为情思荡漾,这时候还没有入睡,阿莱桑德洛和店主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还留心听着阿莱桑德洛在什么地方睡了下来,不觉心花怒放,暗自想道:“这分明是天主给我一个如愿以偿的机会,要是今番错过了,以后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遇到这样的机缘。”

  院长打定主意,但等客店里的一切声响都静下来之后,就低声叫着阿莱桑德洛的名字,请他睡到自己的床上来,阿莱桑德洛再三推辞之后,只得答应了。

  他脱去衣服,上了床,在院长身边躺了下来。那院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不住地抚摩他,就象热情的少女抚摩情人一样。这举动叫阿莱桑德洛大吃一惊,还道是院长要拿他来满足一种不正常的欲念呢。也不知道是凭着直觉,还是凭着阿莱桑德洛的姿态,院长马上猜透了他的心意,暗自好笑,就解开内衣,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道:

  “阿莱桑德洛,别胡思乱想吧,你摸摸我这儿——看我藏着些什么东西。”

  阿莱秦德洛用手在院长胸前一摸,摸到了两个又小又圆、结实滑腻、好比象牙雕刻出来般的东西——少女的乳房。阿莱桑德洛这才明白,原来院长是个女人;他也不问一声,就把她搂在怀里,要和她亲吻。但是她拦住了他,说道:

  “且慢!你要跟我亲热,先听我把话说清楚。现在你明白了,我是个女人,不是什么男人。我离家的时候是个处女,此去觐见罗马教皇,是要请求他替我作主配亲。也不知道是你的造化,还是我的不幸,那天我一看到你,就把你爱上了——任何哪个女人也没象我那样爱得热烈。我一心一意只要你、不要别人来做我的丈夫;如果你不愿意娶我做妻子,那么请你立即下床,回到你自己的床铺上去吧。”

  阿莱桑德洛虽说还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是看她一路带着那么多随从,断定她必是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又看她长得十分美貌;就不再迟疑,立刻允许,说是只要她不嫌弃,他哪有不乐意和她结为夫妻的道理。

  她一听到这话,就从床上和他一起坐起来,把一个戒指交在他手里,又叫他对着一幅耶稣的小画像、起誓娶她;仪式完毕之后,他们这才互相拥抱接吻,这一夜里,真是有着说不尽的恩爱和快乐。

  东方发亮了,阿莱桑德洛就照着他们商量好的办法,悄悄地离了房,就象昨晚进来时一样,这样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过夜的。他跟着院长的队伍一路行来,好不得意;经过好多天的跋涉,他们来到了罗马。

  休息了几天之后,院长只带着两个爵士和阿莱桑德洛,觐见教皇,她照例向教皇行了敬礼,就说:

  “神圣的父,一个人要想过一种纯洁正直的生活,首先就得避免一切引诱着他背道而驰的事物,这一层道理,您该是比谁都了解得深刻。也正为了这缘故,我要做一个规矩的女人,就乔装改扮——象您看见我那个模样儿——从我的父亲,英国国王的宫里偷跑出来。我的父王,不管我年纪还这样轻,要把我嫁给年老的苏格兰国王;我不一定嫌恶这位苏格兰国王是个老头儿,但我只怕我年纪太轻,意志薄弱一旦嫁了他,经不起诱感,或许会做出什么违背天主的戒律,和有损我们王室名誉的事儿来。所以我带着父王的大部分财宝私下赶奔到这里来,请求您来解决我的婚姻大事。

  “天主给人们安排的一切是不会错的。当我一路赶来时,我相信是那慈悲的天主、使我遇见了他替我选中的丈夫。这就是那位青年。”(说着,她指向阿莱桑德洛)“您看到他正和我并排站在一起,凭他的品德和仪表,不论是怎样尊贵的小姐,他也配得上——尽管他没有金枝玉叶的身价。他是我爱上了的人,他是我所接受的人,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能占有我的心房——也不管我的父王和他左右的人会有怎样的感想。我长途跋涉,原是为我的婚事,如今这动机已经不存在了,我还是赶了来,一则好瞻仰罗马的许多圣迹,以及觐见教皇陛下;再则是好当着您的面——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重申我和阿莱桑德洛俩私下订定、只有天主作证的婚约。我乞求您承认了为天主和我所接受的他;并且替我们俩祝福吧;您是天主在世间的代表,蒙受了您的祝福,就是加倍地得到了天主的赞许,那么我们俩就可以活也厮守在一起,死也葬在一块儿,永远宣扬天主和您的荣耀。”

  阿莱桑德洛万想不到他的妻子竟是英国的公主,听了她这一番话,真是又惊又喜;可是那两个爵士听到她说出这番话来,大为震惊,幸亏有教皇在场,不然的话,只怕他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会做出对于阿莱桑德洛不利的事来,甚至连公主也会遭到他们的毒手呢。

  教皇也是这样,他看到公主女扮男装,又听她说已经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丈夫,大为惊奇;可是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的了,终于答应了她的恳求。他首先劝解两个爵士,叫他们不必动怒(他知道他们在生气),使他们消除了对公主和阿莱桑德洛的意见,于是着手安排起婚礼来。

  到了预定的日子,教皇布置好一个盛大的宴会,把教廷里的红衣主教、城里的贵族和显要全都请了来,于是请出英国公主,来和满堂贵宾相见。她穿上一身皇室华服,容光焕发,娇艳动人,博得众人一齐叫好。新郎阿莱桑德洛也盛服而出,只见他的仪容举止,俨然是一位王孙公子,当初那个拆账放款、博取利息的小伙子半点影儿都找不到了;连那两个爵士,也肃然起敬。就在教皇亲自主持的结婚典礼上,那一对新夫妇重申盟誓,当众受到教皇的祝福,真是庄严隆重,热闹非常。

  离了罗马,公主顺着阿莱桑德洛的意思,两人一起赶到佛罗伦萨去。他们结婚的消息早已在佛罗伦萨传开了,所以一到那儿,备受人们的尊敬。公主替那三兄弟偿清债务,恢复了他们的自由,这还不算,又替他们赎回家产,把这三家的妻子儿女,都接了来。他们对于公主真是感激涕零。阿莱桑德洛夫妇离开佛罗伦萨时,邀请阿古兰特同行,他们来到巴黎,受到法王隆重的款待。

  那两个爵士,已先回到英国,竭力在国王面前替公主说情,英王果然宽恕了公主,高高兴兴地欢迎他的女儿和女婿回去。不久,英王授予阿莱桑德洛伯爵名衔,赐康华尔采地,还举行了庄重的仪式。新伯爵凭着他那份干练,调停了英王和太子间的冲突,全国恢复和平,民生复苏,因此他深得全国人民的爱戴和尊敬。

  再说阿古兰特,他把他和他兄弟所放的债款全都收齐,又在阿莱桑德洛伯爵前受封爵士,满载而归,回到佛罗伦萨。伯爵和他的夫人终生享受人间的荣华,据传说,他凭着才能和勇敢,又靠着父王的提携,后来征服了苏格兰,成为苏格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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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四

  兰多福经商失败,流为海盗,后来给热那亚人捉去,押上商船;忽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商船沉没,他抓住一个箱子,漂流到科孚,给人救起,又发现箱里全是珍宝,重回故里,成为巨富。

  劳丽达坐在潘比妮亚的旁边,听见她的故事已经到了美满的结局,就紧接着说下去道:

  心地仁慈的姐姐们,依我说,命运的力量真是伟大,而它最伟大的地方莫过于让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平地一声雷,竟变做了皇亲国戚,方才潘比妮亚所讲的故事里的阿莱桑德洛就是那样。现在既然各人所讲的故事,规定不能超出这个范围,那么我也不辞简陋,想讲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结局虽然没有那样荣耀,不过中间所经历的艰苦危难,却甚于方才的一个故事。我只怕相形之下,这样的故事会让诸位听得不够劲,不过此外我讲不出更好的来了。只能请大家原谅吧。

  人人都说,从莱乔到加爱达这一段沿海地带,好算得意大利风景最幽美的地方了——尤其是萨莱诺附近那一片小山坡,当地的人们称做“阿玛尔菲”的那一片山坡。那地方背山临海,筑了不少小小的市镇,不少的花园,还有不少的喷水泉,住在那儿的全是些做大生意、发大财的商人。就在那儿,有一个叫做“拉维洛”的小市镇,当时住着不少富翁(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其中有一位名叫兰多福·鲁福洛,有着上万家私,却还不满足,富了还想更富,结果险些弄得倾家荡产,连自己的生命都不保。

  凡是经商的人都会打算,他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计航海经商;就买了一艘大船,把他那许多钱都去换了一船货,启程向塞浦路斯岛驶去;却是运气不好,到得那里才知道早有别人把同样的货物满船满船地运来了。他不得不忍痛跌价,简直是把货物白送给人。这一来使他几乎到了破产的地步。

  他终日忧虑,不知如何是好,眼看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大富翁变做穷光蛋了,因此决定铤而走险,如果不把命送掉,那么抢来的财物就可以弥补自己的损失;免得带着这么些钱出来,却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回去。他把自己的大船设法卖了,又凑上卖去货物的钱,另买了一艘快船;快船身子小,动作敏捷,正合海盗使用。他立即就把这艘船武装起来,配备起来,存心做个海盗,截劫海上的商船,尤其是那土耳其人的船只。也是上天照应,他做海盗比他做商人顺利得多。

  从此土耳其商船遭他劫掠的不计其数;不出一年,他抢来的钱财,抵过了他经商的损失不算,还比原本多出一倍来呢。他是个栽过跟斗的人,不免存着戒心,就不肯多冒风险,认为有了这些钱财已经足够了,因此不敢再拿钱去做生意,决定回家,乘着那艘让他发了财的小船,向家乡进发。

  船只驶到爱琴海的时候,一天晚上,顶头刮起了猛烈的东南风,海涛汹涌,小船支撑不住,他只得驶进一个小岛的港湾里躲避,等待风浪平息。他的船驶进港湾不久,就另有两艘船也因为躲避风暴,很困难地驶了进来。

  这是从君士坦丁堡驶来的两艘热那亚人的大商船。船上的人望见港里有一艘小船,又听得这条船的主人就是他们久闻大名的富翁兰多福,这班人本来见钱眼红、贪得无厌,这时就立即用大船拦住去路,不让小船有逃走的机会,好动手抢劫。他们又派一队人登上岸去,弯着弓弩,箭头朝准小船,不让船里的人能有一个逃上岸去。其余的人都纷纷跳下小艇,借着潮水的力量,一会儿就靠在兰多福的小船边,也不费多大力气,就占领了小船,船上的人一个也没能逃脱。船上的财货全部给他们抢走,他们又把兰多福押到大船上——可怜他上身只剥剩了一件背心。那艘快船随即给他们凿沉了。

  第二天早上风向转了。那两艘大船扬帆西行,行驶了一整天都十分顺利,可是到了傍晚时分,天边起了暴风,惊涛骇浪象一座座高峰似地扑过来,那两艘大商船经不起几下冲击,早就各自分散了。那兰多福也是倒楣极了,载着他的那艘被风浪卷去,猛撞在切法伦尼亚岛上,就象脆的玻璃一般撞个粉碎。一刹时,只见海面上全是货物、箱子、木板,在浪涛里颠簸着。天色已黑,大海茫茫,风浪又险恶,那些落水的人,懂水性的,就拚命游泳,抓到什么东西,就紧抓住不放。

  倒楣的兰多福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那天里他几次三番想到不如趁早一死了事,免得日后一无所有,回家去挨苦受穷。可是逢到生死关头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也象别人一样伸出手去抓住漂浮过来的木板——好象天主存心要搭救他,故意叫他慢些儿沉下去似的。

  他伏在木板上,任风吹浪打,就这样漂流到天明。他举目四望,满目全是乌云骇浪,此外只有一只箱子在浪涛里颠簸着。每当这箱子向他这边飘过来时,他就十分害怕,唯恐会把他的木板撞翻了,所以也顾不得身子虚软,箱子漂来时,他就拼命把它推开。忽然间,一阵暴风挟着一个巨浪,真的把箱子刮到他的木板上来,木板经不起猛烈的冲击,立刻给撞翻了,他也跟着沉没在海里。在一阵绝望的挣扎中,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量,居然又浮到海面上来。他看见木板已经漂远,只怕再也抓不到了,又看见箱子却在面前,就游了过去,抓住箱子,把身子俯伏在上面,又用双手在水里划着。

  他又这样在海面上飘流了一日一夜,肚子里灌饱了水,吃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向四面张望,只看见一片汪洋大海而已。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象海绵一般浸透了水,两手却还是紧抓着箱柄不放——快要沉溺的人总是这样紧抓着身边的东西不放的。也不知是天主的意旨,还是借着风的力量,他给浪潮冲到了科孚的海滩边。恰巧那时候有个穷苦的女人来到海边,正在用海水和沙泥洗擦锅釜;她一眼望见海上不知有一样什么东西向她飘来,吓得往后倒退,叫了起来。兰多福这时候已经话都不会说了,眼睛也看不分明了,当然没法解释;幸亏等他再向岸边飘近一点的时候,那女人认出是一只箱子,再仔细看时,她又看清了搁在箱上的手臂,接着就看清了兰多福的脸部,这时候她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海浪已经平静,她动了恻隐之心,就跨入水里,一把抓住兰多福的头发,连人带箱一起拖上岸来。兰多福把箱子抓得好紧,那女人着实费了一阵气力才松开了他的手。她把箱于放在同她一起来的女儿的头上顶着,自己就象抱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兰多福抱回家中,替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摩擦他的全身,他的身子终于渐渐回暖,也渐渐有了生机。那女人看见洗澡有了效验,就把他扶出浴盆,给他喝了一点好酒,还拿糖食喂他。这样尽心照料了他几天,他居然恢复了体力和神志,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那女人一直替他把那只箱子保存着,觉得现在可以归还他,同时可以叫他另想办法了。

  兰多福已记不起那只箱子来,既然那善良的女人说这是他的,他就收了下来,心想这里面总该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以维持他几天生活。可是他把箱子抬了一下,分量真轻,不免觉得失望。不过等那女人走开之后,他还是用力打开箱子,看看里面究竟藏些什么东西。箱子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些宝石,也有镶嵌的,也有未经镶嵌的。他对于这一门、原有些鉴别力,一看就知道这些宝石价值非小,不觉满心欢喜,感谢天主并不曾抛弃他。他在短短的时间内遭了命运的两次打击,只怕第三次遭殃,所以决定这次把宝石带回去,必须十分小心。他于是用破布把这些珍宝包藏起来,对那善良的妇人说,他不要那箱子了,情愿送她,只求她给他一个袋子。

  那女人很高兴地给了他一个袋子。他再三谢了她的救命之恩,就把袋子搭在肩头,辞别了她,乘着小船,来到勃林地西,又沿着海岸航行到特兰尼;在那里他遇见几个布商,谈起来却是同乡。他把自己怎样遭劫、怎样掉在海里、怎样得救等等,全都告诉他们,只有箱子的事,他却一字不提。他们听了很表同情,就给他一套衣服,还让他骑着他们的马,把他送到目的地拉维洛。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重又感谢了天主的保佑,然后解开袋子,再仔细把这些宝石检视一番,觉得这许多宝石都十分珍贵,即使不照市价、便宜一些卖出去,他也已经比出门时多了一倍财产了。他设法把宝石出售之后,就寄了一大笔钱给科孚的那个善良的女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又寄了一些钱到特兰尼去,送给那些给他衣服的人;其余的钱就留着自己享用。从此,他终生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再也不到外面去经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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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五

  马贩安德罗乔来到那不勒斯买马,一夜之间三次遇险,结果一一逃出险境,还带了一枚宝石戒指回家。

  这一回是轮到菲亚美达讲故事了,她开言道:听了兰多福获得珍宝的故事,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来,也是十分惊险,不亚于劳丽达所讲的那一个;只是她的故事前后经历了几个年头,而我要讲的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听人说,在贝鲁加地方,从前有个年青的马贩子,叫做安德罗乔·狄·彼得。他听说那不勒斯的马十分便宜,就用钱袋装了五百个金币,跟旁的商人一起出发到那边去。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呢。到达的时候恰巧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快要打晚祷钟的时分;他当夜向店主人请教一番,第二天早晨就到市场上去买马,他看得中的好马确是不少,可是他跟这个跟那个讨价还价,结果一匹也没有买成。他真算得上一个乡下佬,为了要表明自己是诚心来买马的,竟不时地拿着钱袋,在来往的行人面前摆弄。不想这时候恰巧有一个长得十分俏丽的西西里姑娘在他身边悄悄走过,这些情形都落在她眼里。她原是干卖笑这一行当的老手,就立刻浮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我把这钱袋弄到手,那岂不好呢?”

  在这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老婆子,也是西西里人;她一看到安德罗乔,就离开了姑娘,赶上去亲热地抱住了他。那姑娘呢,就在旁边看着、等着,不说一句话。再说那安德罗乔回过头来一看,认得这个老婆子,热烈地向她致意问候,约她到他寄居的客店里去看他,两人于是分了手。安德罗乔继续在市场上跟人斤斤论价,不过那一早晨他一匹马也没买到,空手而回。

  那姑娘起初把眼光落在安德罗乔的钱袋上,后来又注意着老婆子和他的交情,原来她已起了歹念,想把他的钱弄来——全部弄来或是弄一部分来,于是就开始详详细细地向那老婆子打听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她怎么会认识他的。那老婆子就把安德罗乔的家世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她,就是让安德罗乔本人说来也不过说得如此详细;她自己曾经在他父亲家里住过好一阵子——最初是在西西里,后来在贝鲁加。她还把他住在哪儿、他此来干什么等等都对那姑娘说了。

  那姑娘听了老妇人的话,就把他的名字和他亲族的名字都记住了,想利用这些材料来施行她的骗术。回家后,她就故意找一些事让老婆子忙碌一天,叫她抽不出工夫去探望安德罗乔。到傍晚时分,她就差遣了一个专办这一类事的使女到安德罗乔的客店里去。事有凑巧,她来到那儿,他正独自站在店门口,因此她一问就问到了他本人。他回说他就是安德罗乔,于是她就把他拉到一旁,说道:

  “先生,这城里有一位小姐想请你有便时去谈谈呢。”

  听得有位小姐请他,安德罗乔不禁把自个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自以为真不愧为一个美男子,因此认定那位邀请他的小姐是把他爱上了——好象那不勒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又问那小姐打算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跟他会面。那使女回答道:

  “先生,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来好了,她在家等候你。”

  安德罗乔一句话也不向旅店里的人提起,就向使女说道:“那么请你带路吧,我跟你走。”

  那使女把他领到了小姐家里,那宅子在险穴区——光听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了。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猜想不到,只道他是来到一个体面的地方去会见一位高贵的妇女。这样,他就毫不迟疑地跟着使女走进屋子。他登上楼梯的时候,使女就向她的小姐呼喊道:“安德罗乔来了,”他于是看见那位小姐来到楼梯头迎候他。

  她正当青春妙龄,身材修长,姿容娇艳,穿戴得十分华丽。看到安德罗乔快上楼来了,她就走下三级来迎接他,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好象一时里悲喜交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于是她又吻他的前额,哭泣着说,连声音都变了:“啊,我的安德罗乔,欢迎,欢迎!”

  安德罗乔可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怎样答话才好,只得说道:“小姐,能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

  她不再说别的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入客室,又从客室把他引进了卧房。但见房内满陈着玫瑰和橘花,再加上各种香料,芬芳扑鼻,他又见有一张锦帐低垂的绣榻,壁上挂着一套又一套的衣裳。一切陈设都按照当地的气派,非常富丽,都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因此他就认定她准是一位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她请他一起在床边的一只箱子上坐下,于是对他这样说道:

  “安德罗乔,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的眼泪和拥抱弄得莫名其妙吧,因为你并不认识我——也许你根本不曾听到过我的名字,可是我讲件事给你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是你的姐姐——也是天主的恩典,使我在这一生中能会见一个亲兄弟,真使我死而无怨了——但要是我能跟我这许多兄弟一个个都见一面,那我该多高兴啊。你恐怕还没听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吧,那么让我告诉你吧。

  “彼得罗是你的、也是我的父亲;你不会不知道,他一向住在帕勒莫。只因为他为人和蔼可亲、又富于风趣,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对他抱着好感的——就是到现在还记得他。有一个人,爱慕得他最深,那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有身分的女人,那时正寡居着。她不顾父兄的监视,不惜自己的名誉,跟他结识,这样就生下了我——我长大起来,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人。

  “后来,彼得罗丢下了这母女两个,从帕勒莫回到贝鲁加去住——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子呢。就我所知道,从此他就把我母亲和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他不是我的生父,那我一定要指斥他对我母亲的无情无义——且不提他还欠着我这个女儿一段情份,我又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生的——你想,我母亲只因为一心一意爱他,却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身子全交给了他。可是怎么样呢?当初做下的诸事,尽管你摇头叹息,也挽救不过来了。事情就落到这一步。

  “他把我丢在帕勒莫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我终于长大到差不多象我现在这个模样儿。我的母亲原是一位阔太太,把我嫁给了基根底地方一位可敬的绅士。他因为爱我和我的母亲,所以搬到帕勒莫来和我们母女同居。他是个‘教皇党’的中坚分子,跟国王查理密谋在西西里有所举动,可惜计谋还未实现,已经为腓特烈皇帝发觉了;我们只得从西西里仓皇逃奔——要不然,我就可以做成这岛上的第一号贵妇人了。我们只携带了些许东西——我说‘些许’,是因为我们原是有着那么多东西——抛弃了庄园,来到这儿避难;多蒙查理王怀念我们过去对他的誓志效忠,和因之而遭受的损失,赏赐了我们不少田地房屋,作为弥补。他还对我的丈夫——就是你的姐夫——特别优待,这以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的。这样,我就住到这座城里来了。想不到就在这里,凭着天主的恩惠(可不是占你的光),我终于会见了我的好兄弟。”

  说完,她又搂住了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哭泣起来。安德罗乔听了这篇娓娓动人的故事,又听她说得那么有条不紊,不打一个疙瘩,又记起他父亲确是在帕勒莫住过一段时期;他还拿自己来作比,想到一个小伙子是多么贪恋女色;再加上她那滚滚的泪珠啊,亲切的拥抱啊,纯洁的额吻啊,因之就相信了她所说的一切话。等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回答道:

  “夫人,你也能想得到,这事真叫我吃惊。我的父亲竟从来也没提起过你们母女俩——或者他提起了,而我却没有听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就象你并不存在着似的。我来到这里原是人地生疏,却意想不到竟会跟你认了姐弟,真教我说不尽的欢喜。真的,照我想,天下的男子,不管他地位有多么高,也是乐于结识你的——别说象我这样的小行贩了。不过有件事请你告诉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她就回答道:“今天早晨,我从一个常在我家来往的老婆子那儿听来的。据她说,当年父亲在帕勒莫和贝鲁加住的时候,她一直在他家里做事。我本当早就去看你了。只因想到一个女人家去到陌生男子的屋里有失体统,还是把你请来好。”

  此后,她又提到他家里许多人的名字,询问他们的近况,安德罗乔也逐一答复了,这就使他越发相信他不该相信的事儿了。

  他们这样谈了好一会儿,天气又热,她叫端上希腊酒和蜜饯来,他吃过一些之后,看看已是晚餐时间,便起身告辞。她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假装生气的样子,搂住了他,说:

  “天哪!我现在才知道你原不曾把我放在心上!你刚遇到一个生平未曾见过的姐姐,你是在她的家里那就该留下来才是道理呀;谁想到你才只来到,就闹着要回旅店去吃晚饭了,今晚上你得在这里吃饭。可惜我的丈夫不在家,我还是要尽我主妇的本分来款待你。”

  安德罗乔想不出别的话来,只得这样道:“我把你完全看作自己的亲姐姐,可要是我留着不走,就累人家一晚上都等我回去吃晚饭,那就未免太不懂礼貌了。”

  “我的好天哪!”她嚷道,“难道我家里没有人了吗?我派个人去关照他们别等你就是啦。不过,要是你真懂得礼貌,那你就应当把你那些朋友全请来,等用过晚饭,那时候你一定要走,就可以和他们一同回去。”

  安德罗乔回说他今晚不想把同伴请来,不过自己愿意遵命留下。于是她装作派人到客店里去关照他们别等他回来吃饭了;又跟他扯谈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进晚餐。她预备了好几道菜,总是存心消磨时光,等吃罢一顿晚饭,已经是黑夜了。安德罗乔站起身来想要告辞,她可无论如何不答应,说是在那不勒斯,晚上不是随便好走路的,尤其是一个陌生人,夜行更不安全,还说她方才派人到旅店里去通知他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同时也关照过今晚他要在外面过夜了。

  这些话他也深信不疑,而且乐于在她身边多待一会,所以果真又给哄住,留了下来。他们俩又继续谈了好一阵,直到深夜——这当然是有她的道理在内,于是她让安德罗乔睡在她的卧室内,留下一个男僮侍候他,自己带着使女到别的房里去了。

  那一夜天气很热,女主人走后,他就脱剩紧身衣,把衣服放在床头;这时候他觉得肚子胀胀的,要解手了,就问那男僮便桶在哪儿,那男该指着一扇门说道:“进去吧。”

  安德罗乔开了边门,毫不迟疑地跨了出去,不料一脚踏在一块架空的木板上,连人带板一起跌了下去。多亏天主照应,虽然从高处跌下来,可没有受伤,只是浑身沾满了污秽。为了使各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后来的情形怎样,让我把这地方交代一下。这里是两座房屋中间的一条狭弄,象通常一样,两对面的墙壁上装着一对椽子,上面钉了几块搁板,这就算是坐人的地方。现在他就随着其中的一块搁板,一起跌了下去。

  安德罗乔没想到会跌到这样的地方来,急得不得了,没命地喊着那个小厮。谁想那小厮听得他跌下去的声响,就奔去报告女主人;她就急忙进来,首先找到他的衣服,一搜,钱果然就在袋里——原来那蠢家伙怕钱被人偷了,总是带在身边。这位所谓帕勒莫来的太太,某人的姐姐,一旦设下陷阱,把钱骗到手之后,就再不管那个贝鲁加男子的死活了;她随手把那扇叫他掉下去的门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样喊着,却没听见小厮的回音,就越发没命喊叫,可还是没人来应他;终于他也起了疑心——可是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未免迟了一步啦。他翻过狭巷里的一道矮墙,来到外面街上,就跑到那家他记得十分清楚的宅子,又是敲门、又是叫喊,这样闹了半天,可是宅子里依旧一无动静。这时候,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受骗了,就痛哭起来,嚷道:

  “唉,倒楣哪,怎么眼睛一眨,我就丢了五百个金币和一个姐姐!”

  他哭喊一阵,就拼命打门,大呼大叫起来。他这样大声呼闹,把附近的人们都从床上吵了起来。那位好太太的使女也来到窗口,装得睡眼惺忪的样子,向他怒喝道:

  “谁在那里敲门?”

  “什么?”安德罗乔嚷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安德罗乔,菲奥达丽索太太的兄弟呀。”

  那使女就回他道:“可怜的家伙,如果你喝醉了,那就快回家去睡,有事明天再来谈吧。我不认识安德罗乔这样一个人,也听不懂你说些什么混话。我看你还是安静些,让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什么?”安德罗乔说,“你听不懂我说些什么话吗?真的,你懂的,如果你们西西里人果真对亲戚这样翻脸无情,至少也该把我的衣服还我,那么我决没有第二句话,就走了。”

  “可怜的家伙,”她回答道,好象要笑出来似的,“我看你在做梦呢。”说完,她已经缩回身去,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安德罗乔这时候绝望了,知道他的钱已经落到别人手里再也要不回来了,这一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想,跟她们讲理既然没用,就要用蛮力来挽回损失;于是他拿起一块大石头,只是朝着大门砸去,声势比前更凶了。

  附近给他吵起来的人只道他是一个捣蛋鬼,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跟屋里的女人胡闹。又恨他这样拼命打门,闹得人家不得安宁,都涌到窗口来,就象当地的一群狗向一只生狗狂吠似地向他呵叱道:

  “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女人,你这样半夜三更在她门前讲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实在太下流了。看天主的面上,可怜的家伙,你省事些,走吧,我们要睡觉呀。假使你跟她真要算什么账,明天再来算吧,不要整夜吵得人家不得安宁。”

  在这规规矩矩的女人的家里,不想还有一个彪形大汉——安德罗乔方才可并没见过——这时候也许听到邻人这样说,胆子壮了,就来到窗口,用粗暴的声音吆喝道:

  “是谁在街上闹?”

  安德罗乔听到这声音,抬头望去,也看不真切,只看到好象是一个凶狠的家伙,长着满脸黑胡髭,一边还在欠伸揉眼,象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安德罗乔有些慌了,回答道:

  “我是这屋子里的太太的兄弟……”

  那楼上的汉子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用大嗓子喝道,比刚才更凶猛了:

  “我倒奇怪,为什么不下来给你一顿好打,直打得你不敢吱一声。你这样闹得人家不得安睡,分明是一个可恶的醉鬼!”

  说完,他就回身进去,把窗子关上。有几个邻居深知这人的性子,就低声劝安德罗乔道:

  “看天主面上,可怜的家伙不要在这里讨死,替你自己设想,快走吧。”

  安德罗乔给这汉子的凶恶的神气和厉声的叱喝吓慌了,又经邻居们这样一劝,想想他们多半也是一片好意,就只得走了——他丢了金钱,垂头丧气,沿着使女领他来时的路径,寻回客店去。他身上沾满污秽,气味很难受,因此又想到海边去洗一洗;于是他往左转,沿着一条叫做卡达拉奈的街道走去。当他来到城市尽头的时光,他望见有两个人,拿着一盏灯笼走来。他还以为这来的是巡丁或是什么强人,可能要加害于他,就躲在附近的茅屋里。可是他们好象早就有了打算似的,也向那里径直走去,进入了那间茅屋。他们原是扛着几样铁器,现在就把铁器从肩头卸了下来,开始检视,一边就谈起话来,忽然其中一个说道:

  “是什么缘故?我从没闻到过这样一股臭味!”

  这么说着,他就举起灯笼,照见了不幸的安德罗乔,便吃惊地问道:“谁在那里?”

  安德罗乔却不作一声。他们提着灯笼,到他身旁,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落得这一副模样。安德罗乔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他们琢磨了一下那出事的地点,都说:“这事一定出在史卡拉朋·布达富柯家里。”于是其中一个回头对安德罗乔说道:

  “可怜的家伙,虽则你丢了钱,你还是该感谢天主,因为你跌了下来,就此再不能走进这屋子。要是你不跌这一交,那么还用说,等你睡熟以后,一定会遭他们的毒手,结果连你的性命和你的钱一起送给他们。现在你再悲痛又有什么用?你要拿回一文钱,只怕比摘下天上的一颗星还难呢。不仅是这样,要是那个家伙听得你把话讲出去,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呢。”

  他们又自个儿商量了一会,于是又向他说:“听好,我们很同情你。现在我们正要干一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那我们敢担保,你将来到手的好处,除了抵过你眼前的损失外,还着实有余呢。”

  安德罗乔正当身处绝境,就说愿去。

  原来那一天是那不勒斯大主教菲利浦·米奴托罗落葬的日子,他周身打扮得富丽堂皇,尤其指上戴着一个红宝石戒指,价值在五百个金币以上。他们俩就打算****这些东西,把计划告诉了安德罗乔。他这时候只想到有好处到手,再不问这事做得做不得,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在往大教堂的路上,有一个人受不住安德罗乔这股气味,就说:

  “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

  “可以,”另一个回答道,“这里附近有一口井,往常总有一个桶子吊在辘轳上。我们就到那里去把他冲洗一下吧。”

  他们来到井旁,却看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没有吊桶;他们就决定把安德罗乔用绳子缚住,放下井去,等他在井里洗澡洗干净了,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安德罗乔才下了井,就有几个巡丁,因为天气热,又追捕了一个什么坏家伙,口渴了,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窃贼一看到巡丁,就乘他们还没注意到,立刻溜跑了。

  安德罗乔在井里洗净了,就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巡丁们这时已放下小盾、兵器和披风,拉着绳子以为是在拉起一大桶水。安德罗乔来到井口,就双手放开绳子,紧握住井栏。那些巡丁一看上来一个人,吓得魂都没有了,抛下绳子,也不说一句话,拔脚就逃。安德罗乔也吃了一惊,幸亏他双手握紧着井栏,要不然,早就跌了下去,说不定会受伤或者送了命。他总算设法爬了出来,看见地上有几件武器,就越加惶惑了,因为他那两个同伴并没带什么武器呀,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又害怕这里有什么鬼把戏;他决定什么都不碰,悄悄地离开这儿——却又不知到哪儿去好,真是可怜。

  走了不远,就遇到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们是想回去把他拉上井来的。他们看到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安德罗乔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说他在井边看见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所以都笑了,就告诉他方才他们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不再多说什么,径自来到了大教堂,很顺利地走了进去,来到大主教的坟墓跟前。这坟很大,是用大理石砌的;他们用随身带来的铁棍,把盖在上面的沉甸甸的石板撬了起来,又用东西把它撑住,正好容得一个人出入;一切布置停当,其中一人说道:

  “谁进去?”

  “我不去。”另一个道。

  “我也不去,”那第一个说道,“你进去吧,安德罗乔。”

  “我不愿意进去,”安德罗乔说。不料那两个家伙一齐转过身来,对他说:

  “什么!你不愿意进去?要是你真不愿意进去,那么老天在上,我们只能举起大铁棍,给你当头一击,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安德罗乔害怕了,只好爬进坟墓里去,不过心里却在想道:“这两个家伙强迫我爬到这里来,无非是要骗我。等我把坟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自己再拚命爬出坟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苦了我一无所得。”

  所以他决定首先要保住自己的一份利益。一到坟底,他就想起了他们所说的那一枚珍贵的戒指,就赶忙从大主教的手上捋下那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他这才把牧杖、帽子、手套等等东西,一件一件交上去,说是能拿走的尽在于此了;事实上死人身上的确只剥剩了一件衬衫。那上面两个人只是问他有没有一枚戒指,逼着他要把戒指找出来。他在坟里回说找不到,却假装在找寻的样子,叫他们老等着。可是那两个人比他还精明,一边假意叫他再仔细找,一边却抽掉了撑柱;那石板就突然落下来,盖住了坟墓。他们俩却扬长而去,再不管他的死活了。

  安德罗乔在坟里听得石板轰然一声落下来,当时的心境怎么样,也可想而知。他几次想用头和肩膀把石板顶起来,可是用尽力气,那石板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阵绝望,就昏倒在大主教的尸体上。这时候要是有人在旁边看到,很难分辨得出哪个是死人,哪个是活人。等他醒来,他号啕大哭,眼看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假使没有人来挪开石板,他就要在爬着蛆虫的尸体边饿死,给恶浊的空气窒死;要是有人挪开石板,发现了他,那他就会因为盗墓的罪名而被人吊死。

  他正悲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听到教堂里来了几个人,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立刻猜想到这些人就是来干他和他的伙伴方才干过的勾当的;这使他格外恐怖了。但是当他们撬开石板,并且撑好以后,就发生了派谁进去的问题。谁都不肯进去,争执了半天,其中一个神父出来说话了:

  “你们怕什么呢?难道怕死人吃掉你们吗?死人是不会吃人的——让我进去吧。”

  这么说着,他就把胸口贴在坟墓边上,头朝外,把两脚伸进墓里。想让自己落下去。安德罗乔看到他真的要下来了,就马上站起来,拉着神父的一条腿,装做要把他拖进坟里来的样子。那神父觉到了,不由得失声大叫起来,没命地爬出坟外。其余的人一看到这样子,都吓得拔脚就逃,好象背后有千万个魔鬼追来似的。那墓穴就这样打开着,没人管了。

  安德罗乔知道机会已到,立既爬出墓来,真是喜出望外,从进来的地方逃出了大教堂。

  这时天快亮了,他手上戴着戒指,只要有路便走,直到来到了海滩边,然后寻到了路,回到旅店里,重又跟他的同伴和店主人相会,他们都为他的失踪,一夜不曾放心。他把他所经历的事都讲给了他们听。店主人劝他即刻离开那不勒斯。他不敢耽搁,立即动身回贝鲁加,他出门原是为了买马,结果马没有买成,却把所有的钱换来了一枚戒指带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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