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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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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六

  法国人进占西西里岛,白莉朵拉夫人带着孩子仓皇出逃,又遭到劫掠,独个儿流落荒岛,和一对羔羊同住,后来遇救,隐居在尤尼基那。她的孩子长大成人,也来到那里充当仆役,和主人的女儿私恋,事情败露,被下在狱里。后来西西里政变,母子相认,两个孩子都娶了媳妇,全家团圆。

  不分小姐和少爷,听着菲亚美达所讲的安德罗乔的一番遭遇,都大笑起来,于是爱米莉亚遵照女王的吩咐,开始讲道:

  悲惨和痛苦的遭遇,是那循环不已的命运所显示给人生的一个面貌,但是我们往往会受了好运的谄媚而遗忘了那黑暗的一面,所以当我们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就有一种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似的感觉。我认为,不论是幸运的人、还是受苦的人,都不妨听一听悲惨的故事,因为对于受苦的人,这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幸福的人,却正好把它当作一个警告,因而有所戒备。虽然悲惨的故事我们已经讲过好几个了,我还是想讲一段实有其事的人间惨史。尽管那结局是美满的,但是当初忍受的痛苦是那么深,经历的时间又那么长,我真不相信到头来的那一点欢乐,可以抵得了这重重的悲苦辛酸。

  亲爱的姐姐,你们都知道,腓特烈第二皇帝死了以后,曼夫莱就登上西西里的王座。在他的大臣中,最受器重的是一位爵爷,就是那不勘斯贵族阿列凯托·卡贝斯,掌握总督全岛的职权,他的夫人名叫白莉朵拉,也是那不勒斯人。当查理第一在贝尼文土大败西西里的军队,斩了曼夫莱王,全岛已经纷纷投降,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既不敢信任西西里人民的靠不住的忠贞,又不甘心向前王的仇敌称臣,就准备出亡。不幸事机不密,为人察觉,他们就突然把他、连同他许多朋友和仆役一起捉住,交给查理王——那时候,他已把整个岛屿占领了。

  一声霹雳,白莉朵拉失却了亲丈夫,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只是心惊肉跳,觉得大祸临头,难免遭受敌人的侮辱,她撇下了所有的家产,也不顾自己已有了身孕,匆促之中只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吉夫莱,张皇失措地登上一只小船,逃往利巴利去了。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史卡乞托”,雇了一个乳娘,大小四人,登上了船,打算到那不勒斯去投亲戚。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人作对,那船在中途遇到风暴,给吹到了庞扎岛的一个小港里。船只停泊在港里,等风浪平静之后,再解缆启程。白莉朵拉看见别人都登上海岸,也跟了上去,找到一个荒凉隐蔽的地方,独自一人,想起了她丈夫的厄运,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她每天都要上岸走一会,说是去散心,其实是给自己拣一个场所痛哭一场。有一天,她正在岛上独自悲伤,海上驶来一只盗船,趁船上没人防备,一下子就把那只民船掳了去,水手和乘客,没有一个来得及脱逃。等白莉朵拉尽情哭畅之后,照例回到海滩边,去看看她的孩子,不料来到海边泊船的地方,连一个人影子都没看见,她不觉吓了一跳,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后来睁眼望向大海,果然看见有一只大船、后面拖了一只小船,还没有驶远。她这才明白她不但丢了丈夫、连娇儿都失去了;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无所有、流落在杳无人烟的荒岛上,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和丈夫儿子见面,只是恸呼着他们的名字,竟昏倒在海滩边了。

  荒岛之上,哪儿有人拿着冷水、或是药品来救她呢,因此她的魂灵儿出了窍,尽自飘荡着,也不知隔了几多时光,她的神志才回到了她那苦难的躯体。她一边哭,一边一声声地哀叫着她儿子的名字,满岛乱跑,痴心地把所有的岩穴都寻遍了,也寻不出两个孩子来。天色黑下来了,她这才想起了自己,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希望的,也不知该到哪儿去栖息,只得离了沙滩,回到她经常在那儿哀哭的岩洞里。

  黑夜终于在恐惧和无限悲痛中度过,另一个新的日子来临,打晨祷钟的时间已过,她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从昨天起她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她只能拣些野生的植物来充饥;胡乱吃了一顿之后。她又哭起来,对渺茫的未来充满着愁思。

  正在这时,她瞥见一头母羊奔进近旁的一个岩穴里,用不多时,又从岩穴里出来,进入林子里去了。她站起身来,轻步走进那个山洞。看见里面有两只小羊儿,说不定便是这一天里刚生下的。她只觉得,世间再没什么象这一对小生命那样美丽可爱了。她分娩没有多久,还有奶汁,就轻柔地把两只小羊儿抱了起来,拿自己的奶头喂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犹豫,就把她当作母羊似的吮起奶来。此后它们也不再分辨是在吃母羊的奶,还是在吃她的奶。在一座人迹不到的荒岛上,她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伴侣,她跟小羊,以及老羊都混熟了。她自己也死心塌地在这岛上住了下来,吃的是野菜、喝的是山泉,有时想起了她的丈夫、孩子和过去种种情景,就痛哭一场。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如今变成了一个野人。

  她这样过了几个月的野人生活。有一天,有一艘从比萨来的小帆船,也因为遭了狂风的袭击,驶到这荒岛的港湾里来,停泊了好几天。

  在那船上有一位贵族,叫做居拉度,是马里比纳地方的侯爵,还有他的贤淑、虔诚的夫人,他们俩朝拜遍了阿普利亚全境的圣地,现在正取海道回家。有一天,因为无聊,居拉度和他的太太,领着一些仆人上岸去走走,把狗也随带在身边。他们来到离白莉朵拉栖身的山洞不远的地方,那狗看见有两只小羊儿在那儿吃草,便汹汹地奔去——这两只小羊儿现在已经长大,可以自个儿出来寻食了,它们看见了猎狗,害怕极了,就逃进了白莉朵拉的岩穴里。白莉朵拉一看有狗追来,赶忙跳起身来,拿起一根木棍,把狗打退了。居拉度夫妇一路跟着狗的踪迹走去,这时恰好来到,看见这么一个又瘦又黑、毛发蓬松的妇人,不觉吓了一跳,可是她骤然看见生人来到,心里更是惊慌。他们依着她的话,把狗呼了回来,就用好言好语问她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她就把自己的身世、苦难的遭遇、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说,荒岛生活虽苦,可是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再也不愿回到人间去了。

  居拉度和阿列凯托原是十分熟识的,听了她一番话,不禁滴下同情的眼泪来,尽力劝她不要那么绝望,不如离了荒岛,由他把她送回老家,或是把她接到他家里去住,象姐妹般看待她,等有一天否极泰来,再作道理。可是白莉朵拉怎么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没有法子,就留下妻子伴她,自己回船去叫人送些食物来,又把妻子的衣服拣了几件送给她穿——因为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了;并且要他的妻子尽力劝她跟他们到船上来。那位太太和白莉朵拉留在一起,先是为她所遭受的磨难哭泣了好一会,等衣服食物送来之后,费尽了唇舌,才劝得她吃了些东西,换了衣服,可是她说她怎么也不能再回到那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到最后才算说服了她,跟着他们一同到伦尼基那去住,而且把一直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两头小羊、一头母羊都带了去。这时母羊已经回来了,对白莉朵拉表示十分亲热,真使旁边的夫人看了非常诧异。

  天气好转之后,白莉朵拉就跟着居拉度夫妇上了船,老羊小羊跟在她后面,也上了船。船上的人不知道她的姓名(她不肯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就管她叫做“母羊”。他们一帆顺风,不消几多日子,就进入了马加拉河口,居拉度等在那儿上了岸,来到了他们的城堡里。她在那里穿着寡妇的衣服,举止谦逊柔顺,象是居拉度夫人身边的一个侍女;同时,她仍然很爱护她的小羊儿,亲自照料它们。

  再说那一帮海盗,在庞扎岛把白莉朵拉所搭的航船劫去之后,便把船上这许多人(只除了白莉朵拉外)一起押到了热那亚,在那里分了赃,那乳娘和两个孩子,连同其他的东西落进了一个叫做加斯帕林·道利亚的人手里。他把他们三人领回家去,作为奴仆。那乳娘想起了主母一个人流落在海岛上,她和两个孩子被掳到他乡,沦为奴隶,悲伤无比,痛哭了好一阵。她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可也很有见识,很明事理,知道多哭也没用,幸得她和孩子们在一起做人家的奴隶,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她又从当前的处境着想,假使把孩子们的真姓实名讲了出来,或许会对他们不利。或许有一天,命运有了转机,那么他们就可以恢复自己的身分和财产。所以她决计不到适当的时候,决不向哪一个说起他们的来历,每逢有人问起,总说他们是她自己的儿子。她把大孩子吉夫莱改名为贾诺托,又改姓了她自己的姓;那小的一个,她认为名字可以不必改得。她恳切地讲给吉夫莱听,为什么她要把他的名字改了,要是他给人认出他是谁的儿子来,那有多么的危险;这些话她不止跟他讲了一遍,而是跟他讲了好多遍。那孩子原长得聪明伶俐,所以牢记着乳娘的嘱咐,绝不提起他们过去的事来。

  那兄弟两个跟乳娘一起,在加斯帕林家里苦苦度过了好几个寒暑。他们终年穿着破衣破鞋,朝晚做着笨重的贱役。那哥哥贾诺托已经长大成人,十六岁了。志气很高,不甘长久做人家的奴才,便离了加斯帕林,搭了一艘去亚历山德利亚的船,漂泊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得到发展的机会。

  在离去热那亚的三四年里,他已长成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了。他东漂西泊,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以前只道爸爸已经死了,如今却打听得父亲还在,只是给查理王下在牢中。最后,他流落到了伦尼基那,也是机缘凑巧,投到了居拉度那儿,从此高高兴兴、勤勤恳恳地在他家里做一名当差。他的母亲就在这个家里安身,经常在主妇的身边,所以偶然也能见到,只是彼此并不认识——他们母子俩隔绝了那么些时光,容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居拉度有个女儿,叫做史宾娜,已经出嫁,不幸丈夫早死,做了寡妇,回到娘家来住。那时史宾娜才只十六岁,正当是青春妙龄,模样儿又长得漂亮,所以不多时就把贾诺托看在眼里,而贾诺托也看上了她,两人不觉堕入了情网,不久就发生了关系。好几个月来,都没给人识破,可是愈到后来,他们就愈胆大起来,忘了这原是偷偷摸摸的勾当,而不象以前那么小心提防了。

  有一天,一家人到野外去游乐,那小姐和贾诺托两个故意抢在前面,走进了一座苍郁茂盛的林子里,等走到林荫深处,他们以为已经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了,便拣一处躺下,拿密密层层的花草当做褥子,拿周围的树木当做屏风,寻欢作乐起来。他们这样流连了许多时光,还只道是一会儿工夫;不料突然间,先是那女孩子的娘,接着就是她的爸爸,闯了进来。那做父亲的亲眼看到他们干出这种事来,不禁勃然大怒,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吩咐手下三个仆从把这一对情人抓起来、紧紧绑住,押回城堡里去。在盛怒之下,他决定把他们双双处死。

  那做母亲的虽然也恨女儿做出这种丑事,认为应该重重地责罚她一顿,但总不忍走到极端,把女儿处死。当她从丈夫的话里得悉他要怎样处置这一对囚犯时,不禁赶到他跟前来讨情了。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她求他断不可凭一时的忿怒,就把亲生的女儿杀害;也千万不能叫一个仆人的血玷污了他的手。他尽可以另用一种方法来惩戒他们——就是把他们囚禁在狱中,叫他们在那儿流着泪,忏悔自己的罪过。居拉度亏得有他那贤德的夫人再三劝谏,便打消了当初的主意,吩咐把两人分别监禁起来,严密看守着,每天只供给一些薄粥清汤,让他们半饿不饱,多受些折磨,以后再想法处置他们。他一声吩咐,那一对情人就立即被丢入狱中。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半饥不饱,这种种苦楚也是不难想象的了。

  贾诺托和史宾娜两个在那凄凉的囚室里挨过了整整一个年头,那一家之主几乎把他们忘怀了。这时候,恰巧阿拉贡的彼得罗王借纪安·狄·普罗奇达之力,鼓动西西里岛人民起来反叛查理王,从暴君手里把西西里岛夺回来。居拉度原是个“帝皇党”,听得这消息,十分高兴。贾诺托在狱里也从狱卒那儿听得了这消息,却不禁放声长叹道:

  “唉,真是苦命哪!我在外边漂泊了十四年,没有别的指望,就只望有这么一天,谁知如今这一天来到了,我的希望却成了泡影!我给关在牢狱里,除了死,今生别想再出去了。”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那狱卒问,“大皇帝跟大皇帝的事儿怎么会扯到你头上来呢?你跟西西里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贾诺托回答他道:“我一想起我父亲和从前他在西西里的地位,便觉得心痛,我逃出西西里时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还记得当初曼夫莱王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是西西里的总督。”

  “那么你的老子是谁呢?”狱卒又问。

  “我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名字讲出来了,”贾诺托回答道,“我以前一直不敢随意吐露,唯恐会招来危险,我父亲名叫阿列凯托·卡贝斯,假使他老人家还活着,那么这就是他的名字。我呢,我的名字并非叫贾诺托,我的真名是吉夫莱。假使有一天我能恢复自由,回到西西里去,那么不用说得,我可以得到一个重要职位的。”

  那个忠于主人的狱卒不再追问,一有机会,就把这些话全都向居拉度报告了。居拉度听到之后,只装作这回事无足轻重似的,把狱卒打发了,却回过头就去找白莉朵拉,彬彬有礼地问她阿列凯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做吉夫莱。白莉朵拉流着泪回说是的,这就是她长子的名字,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了。

  居拉度听得这话,断定贾诺托就是她的儿子了,于是他当即想到他可以做一件一举两得的事,一方面是行了善事,一方面又可以洗刷他女儿和他家的羞辱——就是说,把阿列凯托的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把女儿嫁给他。他于是私下把贾诺托召了来,详细查问他身世,从他回答的话里,显然证明贾诺托就是阿列凯托的儿子吉夫莱。居拉度于是跟他这么说:

  “贾诺托,我待你不薄,那你做一个仆人,应该怎样处处都替你东家的名誉利益着想,才是道理,却不想你反而跟我女儿干下那种勾当,叫我蒙受耻辱,如果换了别人,你做出这事,早就把你处死了,只是我却始终狠不起心来。现在你既然自称并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父母都是有身分的贵族,那我就不念旧恶,把你释放出来——只要你自个儿愿意——就可以解脱你的痛苦,恢复你的名誉,同时也保全了我的家声。你跟我的女儿史宾娜有了私情(这事双方都有错);你知道,她是个寡妇,有一笔很大的嫁妆,她的人品,她的门第,你都已明白,对于你眼前的境况,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只要你情愿,那么我也同意让她再不用偷偷摸摸做你的情妇,而是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子。你呢,做了我的女婿,就和她住在我家里,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年的监禁,虽然使贾诺托肉体受尽了折磨;但是他那高贵的出身给他陶冶成的高尚的本性,他对于他情人的一片真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摧残;虽然居拉度此刻对他所说的话,他正求之不得,也明白自己的生死大权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他还是毫无顾虑,凭着他那光明磊落的胸怀,侃侃而谈道:

  “大人,我绝不是为了看中你的权势,贪图你的钱财,或是为了别的动机,用阴险的手段来陷害你或是欺骗你。我本来爱你的女儿,现在还是爱她,将来永远爱她,因为她真值得我的爱慕。要是在世俗的眼光里,我做下了对她不起的事儿,那么我的罪是跟‘青春’手挽着手、连结在一起的;你要消灭这罪恶,那首先就得消灭人类的青春。要是老年人回想一下,自己也曾做过青年,犯过错误,再拿他从前的错误跟眼前的错误比较一下,那么他就不致象你和一般世人那样,把这回事看成罪大恶极了。再说,我虽然冒犯了你,但并非是出于恶意,而是善意的。你方才的提议,正是我时时刻刻所盼望的,要是我早知道你肯答应,我早就向你请求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再存什么指望,幸福却降临了,这真是喜出望外!但是,如果你不是讲的真心话,那也不必来哄我,倒不如把我送回牢里,随你怎样严厉地处置我都好,我既然爱着史宾娜,为了她的缘故,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还是爱你、敬你。”

  居拉度听了他这番话,十分惊奇,知道他这人气质高贵,用情专一,就愈发看重他,竟因此站起身来,搂住他亲了他,并且当即吩咐下人,把女儿悄悄带到他跟前来。

  他女儿给幽禁了一年,已经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失却了以前那一份娇艳——就象贾诺托一样,完全换了一个模样儿了。这一对情人当着居拉度的面,双方表示同意,按照仪式,结为夫妇。

  一切新夫妇应用的物品,居拉度在几天之内都私下布置妥当,于是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叫两位母亲也乐一下子了,因此把自己的夫人和“母羊”一起请了来,他先跟“母羊”这么说:

  “要是我让你重新跟你的大儿子团聚,而且看见他娶了我的一个女儿做媳妇,夫人,那么你觉得怎样?”

  “母羊”回答道:“这事若然能办得到,我只能说我今后所仰受你的恩德就更大了,因为你把比我的生命更宝贵的人交回了我,你把他带回来,象你所说明那样,那也就是你带回了我所失却的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掉下泪来,连话都吐不出来了。居拉度又向自己的夫人问道:

  “我的夫人,要是我给你这样一个女婿,你又怎样想法呢?”

  那夫人回答道:“别说是世家子弟,就算他是一个种田人,只要你欢喜,我就高兴。”

  “很好,”居拉度说,“我希望再过几天,使你们两个都成为幸福的太太。”

  等这一对小夫妇又养得丰满起来,恢复了从前的容颜,他让他们穿上了华丽的衣服,于是向吉夫莱道:

  “要是你能看到你的母亲也在这里,那么你是否觉得喜上添喜,福上加福呢?”

  吉夫莱回答道:“我不敢设想她遭受了这么大的折磨和苦难,到今天还活在人世。但若真是这样,那么她是我最亲的人了,因为我相信靠了她的指点,就可以把我在西西里岛的产业大部分收回来。”

  居拉度就把两位夫人请了来,她们看见这一对新夫妇,十分高兴,向他们致意,心里却不免奇怪,居拉度到底受了什么感动,忽然心平气和,把女儿嫁给了贾诺托。不过白莉朵拉记起了居拉度先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就仔细端详着贾诺托。由于母子之间的奇妙的力量,她忽然从他的容貌中隐约唤起对自己的孩子的回忆。也等不及别的证明,她就张开双臂,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了。她那激动的情绪和洋溢的母爱,累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的,她昏倒在她儿子的怀里了。

  这可把小伙子惊住了,他记得他跟这位夫人以前在城堡中见过多面,却不知道她是谁,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她就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怪自己从前太疏忽,一边温柔地抱住亲娘,流着泪,吻她。居拉度的夫人和史宾娜看到这情形,早已用冷水和药物来急救。白莉朵拉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把儿子搂得更紧了,慈爱的母亲流下了许多的眼泪,吐出了许多柔爱的话,把亲儿子亲了一百遍、一千遍,他也只顾把自己的亲娘端详着,温柔地应着她。

  他们这样再三再四拥抱之后,便各自诉述着各自的遭遇。旁边看着的人没有一个不受到感动。居拉度于是派人把他女儿的婚姻遍告亲友,并且决定要大摆喜筵来庆贺这对小夫妇,这叫大家越发欢喜了。可是吉夫莱却向他说道:

  “大人,你赐给我重重叠叠的幸福,我的母亲这十多年来又蒙你好生供养着;我现在却还要向你讨一个恩典,那么你就对我仁至义尽了。我从前向你说起过,我跟我的弟弟一起给海盗掳了去,在热那亚的加斯帕林家里做奴仆,我走了出来,他却还留在那里,我求你派人去把我的弟弟接了来,让他也来参加这个婚宴,那么这个婚宴就更觉美满,我跟母亲两个就更快乐、更感激你了。我还求你派一个人到西西里岛去打听那儿的情形,探问我父亲阿列凯托的生死存亡,要是他活着,他的情况又怎样,好回来详细告知我们。”

  居拉度听了吉夫莱的话,十分赞成,当即打发两个得力的人,一个去热那亚,一个去西西里。那去热那亚的寻到了加斯帕林家,以居拉度的名义,要求他把史卡夏托和乳娘交他带去,并且把居拉度为吉夫莱和他的母亲所做的事讲了一遍,加斯帕林听了非常奇怪,说道:

  “当然,我是乐于为居拉度效劳的,你要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他们俩确然在我家里住了十四年,我也乐于把他们交给你。可是你回去之后,拜托你代为转言,请他不要轻信贾诺托的一派胡言。他现在忽然自称为吉夫莱,谁知道这个小子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他十分周到地安顿了居拉度的使者,一边暗中把乳娘叫了来,不动声色地向她问起这回事。乳娘已听得西西里人的起义和阿列凯托还活着的消息,就不再有顾虑了,把实情和盘托出,并且说明了她从前为什么要把真相隐瞒的原因。

  那主人听得乳娘所吐露的话,跟居拉度的来人所说的完全相符,开始有几分相信了。但他是个精明的人,再又设法把这事打听了一番,结果另外又得到了一些确切的证据。他不觉十分羞惭,深悔不该一向亏待了这孩子。为了补救自己的过失,又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怎等样的人物,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他的女儿长得很美,才只十一岁,他还给了她一大笔财产作为陪嫁。举行过了热闹的婚礼之后,他就带着女儿女婿、奶娘和居拉度的使者登上了一艘武装的大划船,驶往伦尼基那。到达的时候,居拉度已在那儿迎候,这一群人就骑着马来到离此不远的居拉度的一个城堡,盛大的婚宴已在那儿预备好了。

  母子兄弟,骨肉团聚,手足重逢,以及忠心的乳娘见到了女主人,真有无比的欢欣,大家又都对加斯帕林和他的女儿表示欢迎,这父女俩在众人前也感到十分兴奋。这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连同居拉度和他的夫人、他的孩子、朋友们一起在内,所感到的欢乐真是笔墨所难以形容,只能请各位姐姐自个儿去体会了。

  天主真是一位慷慨的大施主,除非不施恩,一施恩总是施个十足。阿列凯托依然健在的消息,不先不后,恰在这时传了来。原来正当盛宴大开、男女贵宾刚进第一道菜的时候,那派往西西里的使者恰好赶回来了。他报告了关于阿列凯托本人、以及旁的种种有关的事情。当人民起义的时候,阿列凯托还给查理王幽禁在牢里,人民象怒潮般冲进牢狱,杀死了守卫的狱卒,把他救了出来,由于他是查理王的死对头,推举他做起义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下,把法国人杀的杀了,赶的赶了。因此深得彼得罗王的器重,恢复了他的荣衔职权,并且发还他以前的产业,所以景况很好。使者又说他自己怎样承蒙阿列凯托优待,当他听到妻儿的消息时,有多么快乐——自从他下狱之后,还没听到他们的半点消息呢;现在他已派了一艘快艇和几位绅士前来迎接他们回去。

  这位使者受到热烈的欢迎,大家都兴奋地听着他讲话,等他讲完,居拉度立即离席,率领着几个亲友出去欢迎派来迎接白莉朵拉和吉夫莱的绅士们。相见的时候,情绪十分热烈,居拉度邀请他们一起回去吃酒。筵席还没吃到一半,正当兴高采烈。吉夫莱和他的母亲以及众亲友,都起来欢迎,好不热闹,这种盛况真是前所未有,那几位绅士在就座之前,代表阿列凯托向居拉度和他的夫人热烈表示感谢他们照应他妻儿的恩德,他愿意尽力来报答他们夫妇俩:于是又转身向加斯帕林,说道,他的厚情当初并没想到,他们敢于断定,如果阿列凯托知道他怎样厚待史卡夏托,那他必定会表示同样的甚至更大的感激的。

  致过谢词之后,他们再和两对新婚夫妇一起开怀畅饮。居拉度不但在这一天款待了他的女婿和诸亲好友,而且接连几天大摆筵席,一直到白莉朵拉和吉夫莱以及其他众人觉得到了应该告辞的时候,这才罢休。

  临别分手,彼此都恋恋不舍,洒了不少眼泪,末了,白莉朵拉带着两对新人和他们的随从,上班启程,一路都是顺风,没有多少天就到了西西里。阿列凯托在帕勒莫接到了夫人和儿子媳妇,这一家人的欢乐真是一言难尽。此后他们便在那儿幸福地过着日子,深深地感谢天主所赐给他们的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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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七

  埃及的苏丹遣嫁公主,她乘船到加波国完婚,中途遇到风暴,船只失事,公主在异乡漂泊了四年,前后落在九个男子的手里,后来回到本国,父亲竟当她还是处女,依然把她嫁给加波国王。

  白莉朵拉夫人所遭受的苦难,姑娘们听了很是心酸,要是爱米莉亚把故事说得再长些,只怕这些姑娘一个个都要掉下泪来呢。故事讲完以后,女王命令潘菲洛接着讲一个,他不敢怠慢,就这样说道:

  美丽的小姐们,有时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对我们有益的。譬如说吧,我们时常可以看到,有些人以为只要有了钱,日子就可以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了;所以为了钱,他们不但苦苦向天主祷告,而且费尽心力、不避危险地去追求人世的财富。本来,在贫贱的时候,彼此都是朋友,可是你一旦有了钱,旁人不由得要对你眼红,结果性命反而送在朋友手里。又有些草莽英雄,经历了千百次恶战,流尽了他兄弟朋友的鲜血,登上了国王的宝座,以为从此就享尽人间的安乐尊荣了;哪想到一登王位,反而日夜忧虑恐惧,直到牺牲了生命才明白放在盛宴前的金樽、里面原来有毒药藏着。也有许多人一心希望自已体力过人,或是美貌风流,或是具有其他种种长处,却不知道:正是这些长处给他们招来了苦难,甚至是杀身之祸。

  我也不想把人类的欲望一一都提到,但我敢毫不犹豫地说,我们所追求的欲望,没有一种能够确实使我们得到快乐,而不受命运的播弄。所以我们最妥善的办法该是听天由命、诚心接受天主的赐与——因为只有天主才了解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能把我们所需要的赐给我们。男人们为了多种多样的欲念,犯罪造孽;可是你们呢,温雅的小姐们,主要是犯了一种罪孽,那就是对于美貌的渴求;你们不满足于自己天赋的姿容,还要想尽巧妙的办法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因此我现在要讲一个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的故事,可怜她就因为长得美,在四年中间叫九个男子占了她的身子。

  很久以前,埃及有个苏丹,叫做贝密纳达,在他的一生中,真算得万事称心如意;生下好多儿女,其中有个女儿叫做阿拉蒂,凡是见过她的丰姿的,都惊为绝代佳人。这时阿拉伯人举兵入侵。来势凶猛,那苏丹幸亏得了加波国王的大力援助,才把敌人打得狼狈而逃,所以后来加波国王向他求婚,要娶阿拉蒂为后妻,他就一口答应下来,表示特殊的恩宠。为了准备公主远嫁,那苏丹特地备了一艘华丽的大船,船上堆满了珍贵的陪嫁,由大队将士护送,还有一群专门侍候公主的官员和宫女;启程的日子苏丹亲自送公主上船,为她祝福。

  当他们从亚历山德利亚港口启程的时候,天气很好,船上挂起满帆,一连几天,都是顺风,不觉已过了撒丁尼亚岛,眼看快到目的地了。不料有一天,海面上狂风四起,一阵比一阵猛烈,船身哪里抵挡得住,船上的人几次三番都认定已是无救的了。但是这些水手非常勇敢,拚着命跟风浪搏斗,支持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晚上,风势还是有增无减。这时候惨云愁雾,笼罩天空,睁眼望去,但见一片昏暗,那船只已失了航行的方向,只是在风浪中颠簸飘流着,等来到离马霍卡岛不远的地方,船底突然发现一条裂缝,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在这紧急关头,大家只想着自己逃命,再也顾不到别人了。水手们把小船放进水里,纷纷跳了下去,只道是小船虽小,总比漏了的船多几分希望。他们一跳进小船,便拔出刀子,阻止后边的人跟着跳下来;可是那些大船上的人还是争着往那小船里跳。可怜他们原是想要逃命,哪儿知道反而马上送了命。一艘小船能容得了多少人?风浪又这样大,所以一下子就倾覆了,艇里的人,全都葬身鱼腹。

  在那大船上只剩下公主和几个宫女。她们在惊涛骇浪中,已吓得失了知觉,晕倒在甲板上。船只虽然破裂了,舱里灌满了水,但由于风势猛烈,还是在海洋里急速地漂流着,终于被刮到了马霍卡岛的海岸边,撞在离岸一箭光景的沙滩上。这一撞十分猛烈,竟牢牢地埋在沙泥坑里,这一夜再没有被风浪卷去。

  黎明时分,风势稍许平了些,公主苏醒过来,软弱无力,勉强拾起头来,呼唤她的侍女,但是把她们的名字都叫遍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原来她们离她太远了。身边既不见一个人,又没有人来应她,公主十分惊奇,也格外害怕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发现她的侍女们和另一些妇女横七竖八地躺在船上,她一个个地叫她们,但是只有几个人还剩一口气,其余的人经不起风浪的颠簸和极度的惊恐,都已死了,这更叫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无可奈何,只得尽力摇撼那还有一口气息的侍女,直到把她们摇醒过来。她们找不到船上的男人,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又看见船已搁浅了,满船是水,大家不觉抱头痛哭起来。

  她们时时望着岸上,希望有人前来搭救;直到中午过后,她们才看到岸上有人经过。原来这时候有个绅士,名叫贝利康·达·维沙哥,骑着骏马,带着仆从,回家路过这里。他看见这只搁浅的大船。知道出了事,就吩咐一个仆人快到船上去看看情况,再赶快来回报。那仆人好不容易爬上大船,看见一位年青的小姐和很少几个侍女畏缩地躲在船头的斜桅下。她们看见一个男人上来,都挂着眼泪,再三求他做做好事。可是她们的话他并不懂得,而她们也听不懂他的话,就只好尽做些手势,表示她们所遭受的不幸。

  那仆人在船上仔细察看了一番,再回到贝利康那儿,把他所看见的情形详细回报了;贝利康立即派人把那几个妇女救上岸来,连同船上可以搬动的贵重物品一并运送到他的城堡里。他先请她们吃些东西,然后让她们休息。贝利康注意到阿拉蒂衣饰富丽,就想,她该是一个高贵的淑女;又看到那些妇女对她这样恭敬,觉得更足以证明自己的想法不错。她虽则由于历尽了海上的磨折,面无血色,头发蓬松,但神采风韵之间仍不难看出是个绝代佳人。贝利康当下暗暗想道,要是她还没嫁人,就娶她为妻,否则,也可以把她当做自己的情妇。

  贝利康是一个身材结实、神态威严的汉子;自从把公主带到家中以后,就尽心尽意调养她,没过几天,公主已完全复原了,果然长得万分艳丽,他真是越看越爱,却苦于言语不通,他听不懂公主所说的话,而公主也不懂他的话,因此无从知道她究竟是谁。可是他对公主万分迷恋,只得嬉皮笑脸地做出种种手势向她求欢,希望一拍即合,却不想公主一点意思都没有,断然拒绝了他。他白费了心力,可是那片热情反而更高涨了。这情形公主也很觉得。她在他家里已住了好几天了,从周围人们的饮食起居看来,她知道自己是跟基督徒生活在一起,又料想在这样的国家里,即使她能够把自己的身分说出来,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同时她也害怕不管她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她早晚会让贝利康满足了欲望。但是她并非一个普通女人,她心地高超,不肯向苦难的命运低头,所以叮嘱她身边的三个侍女——除了公主自己,死里逃生的就只她们三个——除非在有利的场合,可以得到援助和恢复自由的机会,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还极力劝勉她们要保持贞操,并且说自己已经立下志愿,永守清白,除了她的丈夫,决不容许别的男子染指。三个侍女都赞美公主的决心,都表示绝对愿意服从公主的吩咐。

  眼看着美人儿就在跟前,却无从下手,这真叫贝利康一天比一天急切难熬了。既然奉承和引诱打不动她的心,他决定玩弄一下手段来达到目的,如果还不能成功,那么最后一着,只有用暴力强迫她了。他有几次留意到,公主很喜欢喝一两口酒——原来她那儿的法律禁酒,所以一向难得喝酒、也不大会喝——他就想,酒能乱性,或者可以代替爱神帮他一下忙。

  有一天晚上,他预备了盛宴,款待公主,只装作与公主之间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快的事情。酒席上罗列了山珍海味,他又吩咐侍候公主的侍从,替她斟酒,这酒是他叫人用几种美酒特地调制的。公主不知是计,只觉得酒味芬芳,喝了一口又一口,不觉失了节制,也完全忘了自己的不幸,变得非常愉快活泼;她看见有几个女人正在跳着马霍卡舞,她也离席而起,跳了一段亚历山德利亚的土风舞。

  贝利康看见这情景,暗想事情已有了苗头,就格外殷勤,佳肴美酒,轮流递进,把宴会拖延到深夜。最后,宾客都散了,他又亲自把公主送进卧房。她这时候,酒性发作,早失去了平时冷若冰霜的操守,竟当着贝利康,只管脱下衣裳,上床睡觉,把贝利康当作了她的女伴似的。贝利康不敢怠慢,立即把房内的烛光都熄灭了,一骨碌爬上了她的床,把她搂在怀里,竟是没有遇到抵拒,由他摆布,成了好事。她想不到原来男子这样讨人欢喜。一旦领略这滋味之后,仿佛深悔从前不该一再拒绝贝利康,从此不等贝利康去求她,她就时常主动招他来共度良宵——不是用言语,因为他不懂她的话,而是凭她的手势。

  贝利康和她正过着甜蜜生活,谁知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一个王后变成了乡绅的情妇而就此罢休,还准备叫一个更卑贱的人来占有她的身子。

  贝利康有一个兄弟,叫做马拉多,正好二十五岁,是个象玫瑰花一般可爱的少年郎。他一见到阿拉蒂,觉得再也没有这样叫人中意的女人,又凭她的神情举动,认定她对自己很有情意;他们俩无从亲近,并非为了别的缘故,只因为贝利康把她看管得太紧。因此他顿时起了不良的念头,而且想到做到,毫不犹豫。

  这时候港内恰好泊着一只货船,将要扬帆驶到希腊的克拉伦萨去,只要风向一变,马上就开船了。船主是两个热那亚青年。马拉多和他们商量妥当,让他第二天晚上带着一个少女来搭他们的船。就在当天晚上他纠合了一批亲信朋友,把他们领进堡内,藏了起来。贝利康一点也没有防备;到了半夜,他领着这一伙人,闯进贝利康和公主睡觉的房内,一刀结果了那正在好梦中的贝利康。公主从梦里惊醒,啼啼哭哭,给他们厉声喝住了,不许作声,否则立刻要她的命。他们就这样抱起了美人儿,席卷了贝利康的许多贵重物品,趁没有人看见,一直逃到了海边。马拉多挟着公主上了船,他的一伙兄弟就各自分散回家。船上的水手乘着劲疾的顺风,立即解缆起程。

  公主接连遭遇不幸,思前想后,好不伤心;幸而马拉多靠着天主恩赐给我们男子的那个得力家伙,很快地给了她安慰,博得了她的欢喜,叫她安安心心地和他在一起同居,把贝利康忘个一干二净。

  但是当她对自己的境遇刚刚有些满意的时候,命运之神却并不因为把她磨难了两次而就此罢休,正打算叫她再一次经历人生的劫难。

  上文一再说过,阿拉蒂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美女,一举一动,又是婀娜多姿,因此那两个船主人——就是那一对热那亚青年竟也爱上了她。他们虽然忌惮马拉多,怕被他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怎样去接近她,讨她的欢喜。两人的心事,彼此都知道,无从隐瞒,因此他们就在暗里商量,决定先一起出力,把公主抢到了手,然后大家平分秋色,轮流享受——仿佛爱情也象财货商品一样,可以对半平分似的。

  但是他们发觉马拉多把她看管得实在太紧,难于下手。有一天,船只行驶得很快,马拉多正站在船梢闲眺,没有注意到他们,这兄弟两人立即从后面潜行上去,把他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早已把他丢进了大海,等大家知道马拉多掉在海里的时候,船只早已驶过一海里多了。公主听见这个消息,看看营救无门,又痛哭起来。那两个情人立即来到她跟前,用甜言蜜语来安慰她,还许她日后种种的好处,只是公主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事实上她的悲哀多半是为了自己的薄命,而不是为了那倒楣的情人。他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在她身边唠叨了半天,认为已把她劝过来了,于是彼此开始争论起来——究竟应当谁第一个跟她睡觉。

  两人都要占先,一个也不肯退让,争论得面红耳赤,继而声色俱厉,终于怒火直冒,拔出刀来拚一个你死我活。船上的人正想上前劝解,双方身上已经着了几刀,一个当场倒地殒命,还有一个也受了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了。公主见了这情景,眼看没有一个人能够搭救自己,或是替她出个主意,更加悲伤起来,又害怕那两个热那亚青年的亲友,会把她当作祸水,要她抵命。幸亏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替她求情,并且不久就到了克拉伦萨,她总算逃出了一场大难。

  她跟着那受伤的小伙子一起上岸,住在一家客店里。不消多久,她的艳名已传遍全城,连这时正逗留在克拉伦萨的莫莱亚亲王也听到了,而且很想见见她。等一旦见到,亲王只觉得她本人的丰姿,比传说中所描摹的样儿更胜过几分,竟就此把她昼思夜想,除了她,什么事也不在他心上了。他打听得她流落到这儿来的经过情形,断定他不难把那美人儿弄到手中。

  正当他这么盘算,要想什么办法把她占为己有的时候,那受伤的小伙子的家属已风闻消息,连忙给他把人儿送来。亲王的欢喜不必说得,就是公主也暗自称幸,以为从此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那亲王看她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而且仪态万方,自有一种高贵的风度,虽然没法探问她的底细,料想她决不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因此,就格外爱怜她,绝不把她当作情妇,而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凡是一个妃子所应享受的尊荣全都给了她。

  公主回想过去种种悲惨的遭遇,就把眼前的境况看得十分美满,因之心境开朗,精神焕发,格外显得娇艳无比,弄得希腊全国人民,把她的妩媚风流赞不绝口,这样,公主的艳名传到了雅典公爵的耳里。公爵原是个身材魁梧的美少年,跟亲王又带着亲戚关系,彼此素有往来,现在他只想见美人一面,就推说要来拜会亲王——带着一批精选的随从,来到克拉伦萨,受到亲王的热烈欢迎和隆重款待。

  过了几天,这两位贵族谈起公主的容貌,公爵就问亲王,她是否真象众人所盛传的那样美丽。亲王回答道:“比传闻还要美几分;不过我这样说也是白说,还是请你用自己的眼睛判断一下吧。”公爵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就请求亲王领着他去见公主。公主已预先得了通知,满面春风,出来迎接,又招待他们在她两边坐下。只可惜语言隔膜,他们没有福气跟她谈心,只好用瞻仰奇迹似的眼光望着她。尤其是公爵,简直把她当作一尊天神。公爵只顾饱享眼福,可不知道他这样睁大着眼睛发怔的时候,他就是在吞着一口口爱情的浓酒,不由得为她神魂颠倒了。

  等他和亲王一起从公主房里出来之后,他就独自思量起来,觉得亲王得了这样一个美人儿,真是世上第一个享艳福的男人了。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动荡得厉害,到最后,邪念终于压倒了道义,他决心不顾一切,要从亲王手里把这稀世的宝贝夺过来。

  他好色心切,急于下手,以致把公理、正义等等,一概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在奸诈上用功夫,非要达到目的不可。他先买通了亲王的一个名叫朱利亚契的亲信侍从,暗中备好几匹马、备好行李,一旦要走,立刻就可以动身。有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刺客都握着武器,由那个被买通的侍从偷偷地引进了亲王的卧室。这一夜天气很热,公主已经睡熟,亲王贪图凉快,正赤裸着身子,站在临海的窗口,享受由海面吹来的微风。那刺客事先早已得了指示,便蹑着步子走近窗边,抽出匕首,从亲王背后猛力刺去,从腰部直刺了个对穿,又顺势抱起他的身子抛出窗外。

  亲王的宫室筑在海边的高地上,凭窗望去,下面原还有几间矮小的民房,但是受着海潮的冲击,已经毁坏了,变成无人行经的地区;所以亲王的尸体抛下去,竟没有人听见,正合公爵的愿望。

  公爵带来的刺客看见事情已经办妥,假装要拥抱朱利亚契的样子,却把一条早就藏好的绳索敏捷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抽,使他一声都没能喊出来。公爵这时候就走了进来,两人一起把他勒死了,他的尸体,也象亲王的尸体一样,给从窗口抛了出去。

  事情办完,幸而一切没有惊动公主,也没有惹起别人的注意。公爵拿着一座烛台,悄悄地来到公主的床边,轻轻揭起罗衾,只见公主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呢。他把她从头看到脚,不由得暗中喝采;本来,她穿着衣裳的时候,他已经这么迷恋了,现在美人儿一丝不挂地呈现在眼前,真叫他心花怒放。他受着欲火的驱迫,再不理会自己已经犯了多大的罪孽,他手上还有杀人的血腥,竟爬上床去,跟她睡觉;她在睡意朦胧中把他当作了亲王。

  公爵享受了天堂一般的幸福;完事之后,立即起床,把他的侍从叫进来,吩咐他们把公主劫走,不让她喊出声音来。他们从公爵方才进来时的暗门出去,把她放上马背;于是公爵领着众人,一溜烟似的奔回雅典去了。不过公爵已经娶了夫人,所以不敢把公主带到雅典城里,而是把她另藏在离城不远的、一座精致的海滨别墅里,尽心供养她、侍候她,尽管这样,这时候公主成了最苦痛的女人。

  第二天,亲王的侍从等到中午不见亲王起身,也没听见里边有什么声响,就轻轻地推开房门(门没有下锁),走了进去,却没有看见一个人。他们只道亲王带着他的美女私下出门去玩几天,所以竟不以为意。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疯人,到海边冲毁的屋子边漫游,看见亲王和朱利亚契的尸体,回去的时候,便拖着朱利亚契脖子上的绳子,竟把这尸体拖了出来。大家认出这是谁的尸体,十分吃惊,就用好语哄他,叫他把他们领到他发现这尸体的地方。在那儿,他们发现了亲王的尸体。这消息传了出去,全城的人们都十分哀痛,隆重地把亲王埋葬了。他们研究这件罪大恶极的血案,觉得雅典公爵不辞而行,形迹可疑,一定是他谋杀了亲王,同时又把美人劫了去。他们当即举立亲王的弟弟做他们新的亲王,务必要他为死者报仇。新亲王即位后,再经过一番调查,又从其他方面证明了公爵的罪行,断定众人的猜测并非无稽;就召集了亲友侍从,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出发去讨伐雅典公爵。

  公爵得到消息,连忙调集兵力,准备迎战。许多贵族都赶来助战,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也派了太子康士坦丁和皇侄曼纽厄尔,率领大军前来声援。这两位贵客受到公爵、尤其是公爵夫人的热诚款待——原来他们俩就是公爵夫人的兄弟。

  形势日益严重,战事已经逼近。公爵夫人把自己的两个弟弟请到房里来,流着泪,把战事的起因和公爵私藏情妇、欺瞒妻子等情形,源源本本告诉了他们,又十分悲切地求他们给她出个主意,怎样可以让公爵保持荣誉,同时又消除了她心头的气恼。

  这两个青年对于公爵的事早有所闻,所以不再多问,只是用许多话安慰她,叫她放心就是了;他们向她问明了那女人现在藏在哪里之后,就告辞了。他们时常听到人家夸奖她的无比美貌,很想见见她,就请求公爵让他们瞻仰一下她的丰采。公爵忘了莫莱亚亲王只因为让人看到了她,遭到怎样的结果,竟答应了。第二天,他在公主居处的花园里设下盛宴,便带了这两个内亲和几个陪客,到那里去和公主欢宴。

  康士坦丁坐在她的旁边,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打转,竟看得出了神;心中想道,自己几曾看见过这样标致的女人!又觉得不管是公爵或者别人,为了占有这个美人,因此干下了丧尽天良的罪恶行为,这是情有可原的。他把她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她好看,就跟当初公爵一模一样。告辞之后,他念念不忘地思恋着她,战争和一切都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脑中只是计划怎样才能把她从公爵手里夺过来;一方面,他不动声色,免得让别人识破他的私心。

  正当他情欲高涨时,对方亲王的军队已经日益逼近公爵的疆土,战争一触即发。公爵和康士坦丁以及众人都离开了雅典。按照预定的计划,往边境出发,守住前方,不让敌人攻打进来。他们虽然在前方,这几天来,康士坦丁的心里却仍是不能把美人放下。他想,趁现在公爵不在,正好是完成他心愿的良机,就假装抱病,要回雅典休养,得了公爵的许可,他把兵权交托给曼纽厄尔,回雅典城他姐姐那儿去了。过了几天,他逗引他的姐姐重又讲起公爵欺瞒她,在外边另养一个情妇的事来,于是他就接口说,他倒有个办法,就是趁现在这机会把那个女人打发到别地方去住,从此断绝了祸患;假如姐姐赞成的话,他就给她办去。

  公爵夫人只道他这是一番好心,为了爱他的姐姐,哪想到其实是为了爱另一个女人呢,就说,她十分赞成这个主意,只要将来公爵不致疑心这事是她指使的,那就好了。康士坦丁请她对这点尽管放心,于是她把这事托付了康士坦丁,由他见机而行。

  康士坦丁暗中备好一只快船,一天黄昏,叫人把船停泊在公主居住的花园边。事先嘱咐了他们应该怎样行事,于是带着几个朋友来到别墅求见。公主亲自领着待女。出来相迎,并且陪着他们到花园里去散心,公主的侍女和他的友人跟随在后边。康士坦丁只说公爵有话托他转达,单把公主引到靠海的一个门边。那门上的锁早已由他的一个同伙打开了,这时候就向停泊在门外的快艇发出一个信号,康士坦丁立即叫人抢了公主就跳下船去,他自己回过身来对公主的侍女说:

  “谁要是喊一声,动一动,就别想活命!我不是来夺取公爵的这个女人,我是来为姐姐洗雪耻辱。”

  谁也不敢作声;康士坦丁就带了众人跳下船去,坐在哭哭啼啼的公主身边,吩咐船夫一齐用力摇桨,离开雅典。船在水中象飞一般行驶着,到第二天清早,已经来到埃伊纳岛。他们在这里上岸,稍作休息。康士坦丁乘这当儿,享受了一番艳福,而公主呢,为自己的红颜薄命而哀哭。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继续行驶,不到几天,已经来到希俄斯岛。

  康士坦丁唯恐受到父王的谴责,他好容易劫来的美女又要落空了,因此,为了安全起见,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公主为着自己悲惨的遭遇、哭泣了几天,幸得康士坦丁运用许多人用过的方法来安慰她,使她象以前几次一样,又渐渐满足于老天给她安排的命运了。

  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对男女怎样打发日子,再说土耳其国王奥斯贝这时候正和君士坦丁堡皇帝进行着长期的战争,有一次,因事来到士麦那,闻说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儿子拐了人家的美女,窝藏在希俄斯岛,过着荒唐的生活,而且全无戒备。奥斯贝就召集了一支队伍,分乘着几只轻巧的战船,趁着黑夜,偷袭希俄斯岛,那些希腊人还好梦未醒,一个城市已经叫土耳其军队占领了。也有几个比较警觉的,还想挣扎,却都给杀了。奥斯贝下令焚毁全岛,把俘虏和战利品都装在船上,就回士麦那去了。

  奥斯贝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当他检查俘虏时,来到阿拉蒂的身边,知道这个女人是从康士坦丁的床上找来的,就是他的情妇。一看到她,奥斯贝不觉大喜,即刻娶她为妻。举行婚礼,这样,和她很快乐地同住了好几个月。

  在这事发生之前,君士坦丁堡皇帝原曾企图和卡帕多西亚国王巴山诺订立军事联盟,双方同时夹攻土耳其,但因为巴山诺所提的要求过高,以致没有能够达成协议。现在他听到儿子遭了敌人的暗算,十分悲愤,就不再计较,立即答应了卡帕多西亚国王的要求,他促他赶紧发兵,全力进攻土耳其,皇帝也遣兵调将,准备从另一路向土耳其进攻。

  奥斯贝听见这个消息,为了想打破腹背受敌的局势,不得不统率大军,先行迎击卡帕多西亚国王,把美人儿留在士麦那,托付一个心腹照管。不久,两军相遇,一仗打下来,奥斯贝的军队竟是一败涂地,全军覆没,奥斯贝自己也在沙场上丧了命。巴山诺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进占了士麦那,当地人民都纷纷投降。

  再说那个受奥斯贝的嘱托、看顾阿拉蒂的心腹,名叫安提哥,年事已高,可是一看到她长得这样美,居然也动了心,爱上了她,完全忘却了主子的信托,他会说她的语言,这一点特别使她高兴。几年以来,她流落在异族中间,如同一个哑巴聋子,既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她的话,所以没有几天,安提哥已经和她混得十分亲密;要不了多久,这两人已由友谊的来往进展到勾勾搭搭的私情,贪婪地享受着枕席上的乐趣,把在外作战的主公完全忘却了。后来消息传来,奥斯贝已经战死,巴山诺的军队正一路开来,所过之处,抢劫一空;他们私下商量,决计乘敌人还没来到就一起逃跑,于是收拾了奥斯贝的大宗细软财货,逃到了罗得岛。可是他们俩在岛上还没住下多久,安提哥忽然得了重病,十分危险。他有一个知己朋友,是塞浦路斯岛的商人,这时恰好也住在罗得岛,安提哥自知命在旦夕,决定把自己的财产和心爱的女人交付给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这两人叫到了床前,说道:

  “我知道我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我真难受,因为我这一生从未过着象最近这样快乐的日子。但是有一件事使我死而无憾,那就是我死在世上最亲爱的两个人的怀抱里——一个是你,我生平的知己;一个是她,自从我认识了她,我就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使我放不下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人地生疏,无依无靠。要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或者不相信你能尽力爱护她,就象爱护你的老友那样,那我在这临死的时刻,就更难受了。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求求你,我死了以后,把她以及我所有的东西都接受下来吧,一切请你照顾,一切全归你支配,只要使我的灵魂得到安慰就是了。

  “你呢,最亲爱的姑娘,我求你,我死了以后,别把我忘了。那么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这样自豪:我在人世的时候,得到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恩爱。假使你们能答应我这两点,那我死也瞑目了。”

  那商人和公主听他说了这些话,都失声哭泣,一面安慰他,一面郑重地答应他说,万一他死了,一定照他的话做去。不久,他果然死去。他们把他厚葬了。

  几天过后,那商人已在罗得岛上办完了商业上的事务,打算乘一艘西班牙便船回去。他就问公主肯不肯和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岛去。公主说她很愿意跟他一起去,不过希望他念及安提哥的情谊,把她当作姐妹看待。商人回说,她所说的话他无有不依的;但是为了一路上免得有人来调戏,在到达塞浦路斯岛之前,不妨对人只说是夫妻关系。于是他们上了船,船上的人给了他们船梢的一间小舱房,他们既自称夫妻,只得同睡在一张小床上,在这种情形下,发生了当初从罗得岛动身时谁也想不到的事。受了黑夜的引诱,又包围在共枕同衾的温暖里,两个都动了心火,忘了对死者安提哥的友谊和爱情,竟动手动脚起来了,船还没到巴发(商人的老家在那儿),他们已经打得火热。到了巴发以后,她就和这商人同居了一段时期。说来凑巧,有个年事已高、阅历很深、家产可很微薄的老先生,名叫安提古诺的,因事来到巴发。这位先生如今真是在塞浦路斯国王的宫廷里供职,但老天从不曾给他一个得志的机会。有一天,商人到亚美尼亚经商去了,这位老先生从公主的住宅面前经过,看见有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倚在窗口,不觉出神地望了一会;他忽然记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位美人,只是究竟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却记不起来了。那美丽的公主受尽命运的捉弄,现在已有了转机,快要否极泰来了。她一眼看到那个老先生,就记得从前在亚历山德利亚的时候看到过他,是在她父王的宫廷里供职的,地位很不小。她突然涌起了一个希望,或许靠了他的帮助,得以恢复自己金枝玉叶的身分也未可知,于是趁商人不在的机会,赶紧把他请了来;进来之后,就羞怯怯地请问他是否就是法马古达地方的安提古诺先生。那老先生承认他正是安提古诺,还说:

  “小姐,我觉得你很面熟,可是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恕我冒昧,想请教尊姓大名。”

  公主听到他果然就是故乡来的人,不觉哭起来了,抱住他的脖子(很叫他吃了一惊),问他,是否从来也没有在亚历山德利亚看见过她。经她一点穿,那老先生立即认出她就是阿拉蒂,苏丹的公主——人家一向以为她已经葬身鱼腹了。他要向她行臣子的礼,她坚决不受,还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提古诺坐下来之后,恭恭敬敬地问她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什么时候来,从哪儿来的,因为在埃及,人人只知道她几年前已经沉入海底了。

  “我要是当真溺死了,”公主回答道,“那就好了,也免得遭受那许多磨折。我想,假使我父亲知道了我现在落到怎么样一个地步,那他也一定但愿我早死的好。”说到这里,她不禁失声痛哭;于是安提古诺对她说道:

  “公主,何必这样悲伤呢,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想请你讲一讲你过去的遭遇,和你现在的生活情况。或许靠了天主的福,我们能够想出挽救的办法来也未可知。”

  “安提古诺,”那美丽的公主说,“我看见你,就象看见了亲爸爸,所以凭着做女儿的敬爱,我把自己本来可以隐藏起来的身分,向你说了出来。在这世上,简直没有几个人叫我见了面能象见到你那样快乐的,所以我把历尽风霜、一直埋藏在自己心头的种种悲痛,就象对自己的父亲似的对你吐露出来。你听了我的话之后,能够给我想一个办法,好让我回到宫廷里去,那么请帮助我一下吧,要是你也无法可想,那么我求你,永远不要对人提起在这里看见过我、或者听到过关于我的信息。”

  这么说了之后,她掉着眼泪,把在马霍卡岛船破之后直到现在为止、所遭遇的一切苦难,全告诉了他。安提古诺一边听着,一边也不禁掉下同情的眼泪来。他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公主,既然你遭遇了重重苦难,却没有给人认出你的身分,那我绝对可以把你送回给你父亲,教他比从前更加疼你,再送你去和加波国王完婚。”

  她问他有些什么办法,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跟她说了。为了免得夜长梦多,他不曾多耽搁,立即动身回到法马古达去见国王,向国王说道:

  “陛下,现在有一件好事想来求您,这事会给您带来十分的尊荣,同时也可以让我得到一个好差使,而又不破费您什么。自从我跟随您之后,一直落魄,您看在这点上,想来也会乐于答应的。”

  国王问他是什么事,安提古诺答道:

  “苏丹有个美丽的公主,从前大家都传说她已经溺海而死了,原来这消息是失实的,这会儿她就寄居在巴发。她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曾经历尽不知多少苦难,而现在的境况是更其清苦了,所以很想能够设法回到她父王那儿去,要是你肯派我护送她回到她的本国去,那么这在你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而对我也不无好处,我相信苏丹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德的。”

  国王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当下就答应了。他派人把阿拉蒂十分隆重地接到法马古达来。公主进到宫里之后,备受国王和王后的优礼款待,当他们问起她所遭遇的苦难时,她就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几天之后,国王再也留她不住,就派了一班绅士和贵妇做她的侍从,由安提古诺负责,护送她回到本国去。至于苏丹怎样欢天喜地把生还的女儿和护送她的安提古诺、侍从等人接进宫去,也不必细表了。

  公主才只休息了片刻,她的父王就急于要知道她怎么会侥幸生存,一向又在哪儿,怎么这许多年来也不寄一个消息给他。公主已把安提古诺所教给她的话背熟了,便这样回答道:

  “爸爸,和你离别以后,大概有二十天光景,我们的船就遇到一场暴风雨,船破了,在黑夜里飘荡着,撞到西方阿迦莫达附近的海岸上。船上的那许多男人结果怎样,我一无所知,以后也从没听说过;我只记得在第二天早晨,我好象死里回生。当地的居民发现破船,全都赶来抢劫东西。我和两个未死的女伴只得弃了船,上岸去,才到岸上,那两个女伴就被几个小伙子抢了去,分头逃去,她们的下落,我也始终不曾听说过。

  “我自己也落在两个年青的男人手里,不管我怎样挣扎、怎样哭喊,他们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跑,想把我拖进一个林子里去。幸亏正当他们要冲过一条大路时,恰好有四个骑马的人从这里经过,那两个暴徒一看见他们,就立刻丢下了我,各自逃走了。

  “那四个骑马的人,我猜想一定是几个大官。他们看见这情景,立刻奔来,问了我许多话,我也竭力想把自己的遭难告诉他们,却只恨语言隔膜,谁也不懂得谁在说些什么。他们商量了半天,让我骑在一匹马上,把我送到一所女子修道院里,院里的女子都是遵照他们法律的规定,献身于宗教的。那几个男人去院里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在她们中间住下来,很受大家优待,而我也跟着她们一起崇拜‘幽谷新月’——当地的妇女最信仰的就是这位圣徒。

  “我跟她们一起住了不久,渐渐懂得一些她们的语言,她们就问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我只怕一旦说了实话,她们就会因为我是一个异教徒,把我驱逐出去,只得回说道,我是塞浦路斯岛一个贵族的女儿,我父亲送我到克里特岛去完婚,不幸中途遇到大风,船被风浪打沉,因此流落到这儿来。

  “我唯恐露出破绽,处处留意她们的风俗习惯,跟着她们的样儿学。后来,院里的主管叫做院长的,问我要不要回塞浦路斯,我就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是这位院长十分关心我的贞操,不肯随便把我托付给到塞浦路斯去的人,直到两个月前,有几个法国绅士,带了家眷,路过那里,要到耶路撒冷去参谒圣地——那儿就是他们所奉为天主的耶稣被犹太人钉死后埋葬的地方。其中有一位太太是院长的亲戚,所以她就把我托付给了他们,请他们顺路把我送回到塞浦路斯,交给我的父亲。

  “这些绅士和他们的太太怎样欢迎我、款待我,不必在这儿多说了。我跟着他们上了船,在海里行驶了好多天,才到了巴发。可怜我来到那儿,人地生疏,又不知道该怎样向绅士们说明才好——那院长原是嘱托他们要把我交在我父亲手里的。幸亏老天照应我,我们正在那儿上岸的时候,就在海边遇见了安提古诺。我立即叫住他,用我们本国的语言求告他(这样,那些绅士和太太们就不会懂得我们是在说些什么了),请他把我认做他的女儿。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装出十分欢乐的样子,和我相认了。他尽管境况很差,还是尽他的力量张罗看来款待这几位绅士和太太。随后他把我送到塞浦路斯王那儿;国王的盛情,真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现在又承他的热心,派人把我护送回家。要是还有什么我没有说清楚的,那么让安提古诺来补充吧,我的种种遭遇他已听过好多遍了。”

  安提古诺赶紧转身对苏丹说道:

  “陛下,她刚才所说的话,已经对我说了好多回,送她回来的绅士和太太也都是这样说的。只有一个地方她是漏说了,或者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便说出来。那就是送她到塞浦路斯岛来的绅士和太太们都称道她端庄稳重,在修道院里过着纯洁无疵的生活,当他们把她交还给我,临到要和她分手的时候,不分男女,都依依不舍,掉下泪来。假如要把他们所称道她的话全讲出来,只怕讲个一天一夜都还讲不完呢。总而言之,听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又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公主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还具有最纯洁的品德,陛下有这样一位好公主,在君王中间,尽可以自豪了。”

  苏丹听了这些话,说不出的高兴,不住地祷告真主,让他能够好好地报答那些照应过他女儿的人——尤其是这样郑重地把他女儿送回来的塞浦路斯国王。过了几天,苏丹送了安提古诺一份厚礼,准他回塞浦路斯去;又派遣特使,携带国书,深深感谢塞浦路斯国王帮助公主的大恩。于是他准备依旧履行前约,把阿拉蒂嫁给加波国王,因此把经过的曲折情形写信告知加波国王。还说,他如果想娶阿拉蒂为妻,那么请他快派人来迎接。

  加波国王接到这封信,高兴得了不得,果真派了专使,用隆重的仪式把她接回来,欢天喜地,跟她结了婚。只是难为她,和八个男子睡了千来次觉,在新婚的床上,居然能使她的丈夫相信她还是一个处女。从此她就是加波国的王后,和国王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俗话说得好:“被吻过的朱唇,并不减少风韵;好比弯弯的月儿,有亏还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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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八

  安特卫普伯爵无辜被诬,畏罪出亡,把两个子女丢在英国,分散两地;十多年后,扮作乞丐回来,看见子女都很富贵,就跟英军回到法国,充当马夫,后来冤情大白,重又恢复爵位。

  小姐们听完了美丽的伊斯兰教姑娘所经历的种种事故,不禁连声叹息。但是谁知道她们叹息是为的什么呢?或许有几位小姐一方面在同情她的遭遇,一方面也是在可惜自己不能够象她那样嫁人嫁得多吧。但是这一层可不便多问了。潘菲洛最后引了一句俗语,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女王知道他已把故事讲完,就回头叫爱莉莎讲下去。她遵从命令,愉快地说道:我们今天涉及的故事范围,可真广阔,使我们每人不但可以在里面打一个圈子,就是打十个大圈子也绰绰有余。你想,那捉摸不定的命运的题材是多么丰富,既然人生中有着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那么我就来讲这么一个吧。

  当罗马帝国的政权由法兰西人落到日耳曼人手里以后,两国间的仇隙日益加深,烽火时起。法兰西的国王和王子。借口保卫国土,率领了许多亲友,集合国内的兵力,向敌人大举进攻。国王出征,国内就没人治理了,幸而他深知安特卫普伯爵戈蒂厄是一个正直谨慎的君子,忠心耿耿,完全足以信任,所以虽然伯爵深谙战略,国王却叫他担当起更复杂的任务来,任命他做摄政,代理全国政务,自己率领大队人马,出发远征。伯爵担任摄政之后,治理国家,有条不紊,凡事都跟王后和太子的妃子商量,然后施行。虽然从职权上说,王后和妃子,同样应受摄政的管束,伯爵却还是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女主人一般尊敬。

  这位伯爵年近四旬,伯爵夫人早死,留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本人相貌堂堂,举止优雅,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君子,更难得的是,他又是当时最英俊、最善修饰的一位骑士。国王和太子在外作战,那伯爵遇着国家大事常进宫来和王后、妃子商量。不料见面机会多了,那妃子竟看中了伯爵的风度人品,不由自主地爱起他来。她想,一个是鲜花似的少妇,一个是独居的鳏夫,要满足欲望,该不是难事,只苦于她的心事怎好意思出口,但是她不久就打定主意,不顾羞耻,向他吐露心意。有一天,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觉得时机到了,就把伯爵请进宫来,只说有要事跟他商议。

  伯爵的心思和妃子截然不同,听到召唤,立即进宫去见她。她躺在一张榻上,叫伯爵在她身旁坐下,这时屋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伯爵请问她有什么事,连问了两次她都是沉吟不语。最后,她的情欲压倒一切。她面颊绯红,也顾不得羞耻,颤泣似的,把自己的心事断断续续地吐露出来:

  “可爱的伯爵,我最亲爱的朋友,象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明白,男人和女人都有弱点,也应该明白由于不同的原因,各人脆弱的程度也不一样;所以一个真正公平的审判官,对于同样一件罪案,会因为犯罪的人情况不同,而判以不同的刑罚。譬如说,现在有这么一个凭力气换饭吃的穷苦男人或者穷苦女人,居然也想效法那饱暖富贵、整天空闲、什么都不缺的太太,追求那风流韵事,那么,谁不要责备这个人轻浮狂妄呢?——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否认这点的。

  “所以我说,如果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由于机缘,不由自主地堕入情网,我们就不能怎么怪她,如果她所看中的情人又是一个英俊的人才,那就完全可以原谅了。这两个假定对于我可说完全适合,加以我正当青春妙龄,丈夫又不在家,有这种种原因,我更可以在你面前替我自己的热情辩护了。你是个聪明人,听得我这样说,不会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请你给我出个主意,帮助帮助我吧。

  “真的,我独守空床,没法抵挡肉欲的冲动和爱情的引诱,这势头有多么强大,别说压倒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就连那雄赳赳的大丈夫也随时随地都会给它打垮了。我又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更感到爱情的需要,使我不能不堕入情网中。我知道,这类事让人知道了,是很羞耻的,可是要是别人不知道你在干这类事,那就无所谓羞耻不羞耻了。爱神对我真是太好了,它不但不曾蒙蔽我选择情人的眼光,叫我不知所从,反而使我的眼睛格外明亮,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正是值得我这样一个女人爱慕的对象。要是我没看错人,你就是整个法兰西领土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富于生命力、最有修养的一位骑士了。我的丈夫既不在家里,你也没有妻子;所以我求你,看我对你的这一片痴心,也可怜可怜我的青春,跟我相亲相爱吧——我这颗年青的心就象冰块遇到了火一样,都为你融化了。”

  说到这里,泪珠从她的两颊滚滚落下,沸腾的热情叫她有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垂下了头。只是哭泣,仿佛再不知道该怎样求情似的,把身子倒在伯爵的怀里。

  伯爵本是一个正人君子,看到她要怂恿他去做那苟且的事,就疾言厉色地拒绝她、斥责她。那妃子张开双臂,还想搂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下就摔掉了,他发誓说,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万不肯做出那对不起主公的事来。

  那妃子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竟恼羞成怒,顿时把方才的情欲忘个干净,狂叫道:

  “不识抬举的东西!我这一片好意难道就容得你这样糟蹋吗?天主都不会容忍你!既然你不让我活,我就少不得要你的命,不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立足!”

  她一面说,一面果真动手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撕毁了胸口的衣裳,高声喊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安特卫普伯爵要****我啦!”

  给她一喊,伯爵反而慌了,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做下了什么亏心事而害怕,他是怕朝廷上的臣子平时对他存着妒忌,现在就只听信妃子诬赖他的一面之词,哪儿再容他辩白。所以他立刻逃出王宫,赶回自己家里。一到家门,哪敢多耽搁一会,立刻把两个孩子放在马上,自己也跳上马背,拚命向卡莱奔去。

  官廷里的许多侍从,听见妃子大声呼喊,急忙奔来。他们看见妃子的这副狼狈模样,又听了她那一番话,都信以为真,觉得伯爵平时那种谦恭勤谨,都是虚伪的手段,好借此达到他私人的目的,因此声势汹汹地冲进他屋子里去逮捕他。不料扑一个空,这班人就动手把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抢了去,剩一个空屋,立刻拆为平地。

  消息立即传到军中。更是把伯爵形容得恶毒不堪,国王和太子听到之后,大发雷霆,立即判决伯爵和他的子孙永远放逐,并且通告全国,如能捕获伯爵归案者,不论生死都有重赏。

  再说伯爵和两个孩子逃到卡莱,他思念不管自己怎样清白,这样一逃,等于证实了自己的罪行,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幸而一路上没有给人认出,就立即乘船渡海,来到英格兰,换了穷人穿的衣服,前往伦敦。在进入伦敦城以前,他叮嘱了两个孩子许多话,最重要的有两件事:第一,命运把苦难降落在他们头上,尽管他们没有做过坏事,可还是应当安心忍耐。其次,他们如果想要性命,就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或是从哪儿来的。

  那男孩子名叫路易,九岁模样,女孩子名叫维奥兰,七岁模样,他们虽然还在稚龄,却完全领会父亲的告诫,并且此后果然处处留心。伯爵觉得孩子有改名的必要,就把男孩改名贝洛,女儿改名珍妮特。三个人就这么进入伦敦,衣衫褴褛,到处行乞,象是法兰西的乞丐。

  一天早晨,他们正在教堂门口,有一位英国将军的夫人,从教堂里出来,看见伯爵和两个孩子在那里求乞,她问他是从哪儿来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儿女,他回说他是从毕卡第来,只因为他的不长进的大儿子行为不端,使他不得不带着他这两个孩子流落在外边。那贵妇人心地十分慈善,看见他的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十分逗人喜爱,因此不觉动了怜惜之意,就说:

  “好人,如果你肯把你的女儿给我,那么我愿意好好地照顾她,因为我看她长得很是清秀,如果她将来长大成人,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我还要好好地替她配一个人家。”

  伯爵听得这话,十分欢喜,立即答应下来,挥着泪把女儿交给了那位太太,临别的时候,再三恳托她多多照应这孩子。

  女儿已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也知道那收留她的人家是怎样的人家,放了心,决定不再在那里耽搁下去,领着贝洛,沿路求乞,走遍大半个岛国,来到威尔士。他们本来不惯于这样长途步行,所以弄得十分狼狈。这里住着英王的另一位将军,门庭广大,仆从如云,伯爵常带着孩子,到他家门前乞求食物。

  将军的儿子,和其他大人家的孩子,常在庭院里跑啊跳啊地玩儿着。贝洛去熟了,就混在孩子们中间一起玩儿。不论哪一项游戏竞技,他都玩得很灵巧,有时甚至比他们还玩得好,有几次,将军偶然看到了这孩子,觉得他的举动神态都很可爱,问了左右,才知道是常到这儿来求乞的一个穷人的孩子,就叫人去跟他商量,说是将军想收养这个孩子。伯爵听到这话,觉得这分明是天主照应,便一口答应下来,只是骨肉分离,不免十分悲痛。

  这样,伯爵的两个孩子都有了着落,他决定不再在英格兰久留,就费尽力气,渡海来到爱尔兰的斯坦福,在一个伯爵属下的爵士家里充当仆役,照料马匹,什么事都得干——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忍苦耐劳地过了几年。

  再说他的女儿维奥兰,已经改名珍妮特,留在伦敦将军夫人的家里,几年过后,已经长大,出落得十分标致,不但将军夫妇欢喜她,就是那一家大小,以及看见过她的,也无不啧啧赞美;加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因此没有一个不认为,她就是跟身分最高贵的小姐比起来也毫无愧色。那收养她的夫人,虽然从她的父亲手里领来,只听到伯爵所编造的那番话,根本不知道她父亲的底细,一心想照她那身分替她找一门适当的亲事。但是察访人间善恶的天主,知道她出身高贵,她的沦于微贱是由于别人的恶行,所以对她另有妥善的安排。我们怎能不相信,仁慈的天主不忍让一位千金小姐落在低三下四的人家,所以会闹出了以下的一段事儿。

  收留珍妮特的夫人有个独子,老夫妇俩真是百般钟爱,做父母的总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这个孩子实在懂道理,有德性,难怪他的父母要这么疼爱他。他比珍妮特大六岁,看见她长得这么美,又这么温雅,不禁深深爱上了她,除了她,心目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只是他以为珍妮特出身卑贱,不敢在父母面前请求和她结婚;恐怕会受到父母的责备,说他不顾身分,滥用爱情,所以只得把这番情意深深地压抑在自己的胸中,苦恼万分。他精神上受不了这种痛苦,终于得了重病。请了多少大夫来诊断,却全都研究不出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因此个个束手无策,不知该怎样下药。这可叫他的父母急坏了,难过极了,他们几次三番哀求他把害病的原因告诉他们。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或者说,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

  有一天,有一位精通医道的年青大夫,坐在他床边,替他诊脉。恰好这当儿。珍妮特走进房来——她因为敬爱老夫人,有时候代替她尽心侍候病人。病人一看见她走进来,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作什么动作,但是他爱火高燃,心旌摇晃,脉搏顿时跳得快起来了,大夫立即发觉了这变化,十分惊奇,密切注意着这急促的脉搏可以维持多久。

  过了一会,珍妮特走出病房,病人的脉搏也跟着转慢了,大夫觉得他对病情的根源已有了几分把握。他稍许等了一会,又把珍妮特叫回来,好象有什么话要问她似的,一面仍旧按住病人的脉搏。果然,她一回来,那脉搏又跳得跟以前一样快,她一走,脉搏又慢下来了。这一下,大夫就断定了病源所在,于是走出病房,把青年的父母请了来,说:

  “令郎的病,不是医家所能为力,要恢复他的健康,只在珍妮特的手里。根据一些确切的征象看来,我发现令郎害的是相思病;从另方面观察,她似乎还不知道令郎朝晚都在想着她呢。你们要是爱怜他的生命,那么快拿出个办法来吧。”

  那老夫妇俩听得这话,把心放宽了不少,因为大夫已指点了一条救他们儿子的路;但是也很忧愁,唯恐将来当真要认珍妮特做他们的儿媳。大夫走后,夫妇俩来到病人的床边,夫人这么说道:

  “我的孩子,我万想不到你有了心事却瞒着不对我讲,宁可积郁成疾,憔悴得这个样子。你放心吧,一件事,只要能叫你欢喜,那么不管它体面也好,不怎么体面也好,我无有不当作自己的事那样,替你办到的。偏有你这个孩子,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肯把心事对你妈说,幸亏天主不跟你一样,他还是爱怜你,不愿看你憔悴而死,把你得病的原因向我指点出来。你原来不是为了别的,却是在害着刻骨的相思,朝夜在想着一个姑娘。象你这样的年龄,本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也用不到瞒人;要是你不懂得爱情,那我倒要把你看作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呢。所以,我的孩子啊,别再瞒着我了,把你的心事全都对我说了吧,丢开那叫你得病的烦闷和苦恼吧,你尽管宽心,相信你妈好了,只要你跟我说,你要什么,你妈无有不尽力来满足你的愿望,因为她爱你甚于爱她自己的生命。快丢开那羞怯和害怕的心理,坦白告诉你妈,她是不是能够为你的爱情尽点儿力。要是你发现你妈不替你尽力,或者不把事儿办妥当,那么你就把她当作世界上最残忍的母亲吧。”

  那青年听了母亲的话,起初还是很忸怩,但是后来他想,除了母亲,再没人能帮助他达到自己的愿望了,就说:

  “母亲,我害了相思,一直不敢讲出来,只因为我看见许多人,他们一上了年纪,就忘却他们的青年时代了。现在你这样谅解我,那我不但承认你猜得一些儿不错,还要告诉你,我心里头想的是谁,只望你照你所应许我的话,救救我这一条命!”

  夫人还道她自有办法可以让儿子的欲望得到满足,却不一定真要按照他的本意做去,就满口答应下来:说是只要他肯把心事讲出来,她马上给他办去,让他如愿以偿。

  “妈妈啊,”青年于是说道,“我们家里的珍妮特长得真标致,真温柔,我爱上了她,却没法得到她的温情——她连我在想她都不知道,我又不敢把自己的私情告诉人,结果就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口头上答应了帮助我,要是你却没法做得到,那么我这条命是活不长了。”

  夫人知道眼前只能安慰他,而不好责备他,就微笑着说:

  “唉。我的孩子,你就因为这点儿事让自己病成这个样儿吗?快安心吧,快快好起来吧,等你病好了,一切都由我来给你办好了。”

  那青年现在有了希望,不消多少天,病势顿时减轻不少,他母亲看了着实欢喜,就开始考虑该怎样来实践她的诺言。有一天,她把珍妮特叫了来,在闲谈中,只装作是打趣似的,用亲切的口气问她有没有情人了。珍妮特的双颊红了,回答道:

  “夫人,象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都没有了,只能在别人的家里吃口饭,怎么还配谈恋爱呢。”

  夫人就说:“要是你果真没有情人,那我们很想给你介绍一个,两人守在一起,好不快乐,这才不辜负你的青春美貌。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连情人都没有,那真说不过去呢。”

  珍妮特回答说:“太太,你在我父亲穷苦无告的时候把我领来,跟亲生女儿一样把我养育成人,为了这份恩情,我应当事事都遵从你的意旨,但是关于这件事,我却只得请夫人原谅,我没法遵命——我觉得我只能这样做。如果承蒙你给我一个丈夫,那么我就一心一意爱他,可是我没法爱上别人;因为我现在除了祖先留给我的清白以外,已一无所有了,而这份清白,我立志要终生守住它。”

  给她这样一说,夫人觉得要实行对儿子的诺言,可难于着手了;但是她究竟是位贤慧的夫人,不由得暗暗地佩服她,就说:“怎么,珍妮特?要是当今的皇上——他是一位年青的骑士,正好比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要是他来向你求爱,你也拒绝他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国王可以用强力逼迫我,但是他除了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外,永远也不会得到我的同意的。”

  夫人见她意志坚决,不便多说,却还想试她一试,于是去对儿子说,等他病好了以后,她会把他们俩安置在一间幽室里,那时候他就可以自己去向珍妮特求欢了;还说,如果由她出面,象个老鸨似的替儿子做牵线,那是有失体面的。

  这个主意不但不能使青年高兴,反而使他的病状突然恶化了,夫人到此地步,只得把心事对珍妮特明白说出;不想她的意志却更加坚定,无可动摇。于是夫人把情况告诉了丈夫,二人商量了一阵,难过了一阵,决定答应儿子娶珍妮特为妻,虽然这事大大违反他们的本意,但是娶一个贫贱的姑娘来,救了他们儿子一命,总比眼看他娶不到心爱的人,就这样死了,来得好些。二人商量定当。立即进行。珍妮特非常快乐,诚心诚意地感谢天主不曾忘记她,但是她仍然自认是平民的女儿,不敢吐露真情。至于那青年真是乐得心花怒放,很快就复原,跟他的情人举行了婚礼,两人从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

  再说伯爵的儿子贝洛,留在威尔士一个英国将军的家里,这时也已长大成人,生得一表人材,深得将军的欢心,又练就一身武艺,逢到全岛举行各种比武,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因此远近闻名,谁不知道他就是贝洛·毕卡德。

  天主祝福了他的妹妹,对于他也是另眼看待,并未忘怀。原来有一年,当地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全岛人口被卷去一半,其余侥幸未死的,也大都仓皇逃奔他乡,好好一座城镇,顿时荒凉不堪。将军一家人,从他本人到他的夫人,独子、兄弟,以及许多小辈亲戚,都染病而死了,偌大一户人家,只留下一个正当漂梅之年的女儿。贝洛,以及几个仆人。后来瘟疫逐渐过去,将军的女儿因为爱慕贝洛是一个英俊有为的青年,和几个存留下来的长者商量之后,就选贝洛做她的丈夫,认他为一家之主,掌管她所继承的全部产业。不久,英国的国王听得将军的死讯,又知道贝洛异常勇武,就命令他接替死者的职位,封他做将军。这就是安特卫普伯爵和他的骨肉分离,断绝关系之后,这一对无辜的儿女的大概经历。

  再说那伯爵,自从逃出巴黎,来到爱尔兰,含辛茹苦,已挨过了一十八个年头;因为思念自己的亲骨肉,所以,准备去寻访他们,看看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他已经完全改变了旧时的容貌,显得十分苍老,只是他的身子,终年劳役,倒锻炼得比从前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结实多了。他辞了老东家,一无所有,来到英格兰。他先寻到了当初丢下贝洛的地方,知道他已经做了将军,得了偌大一份家私,又看见他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伯爵心中好不欢喜;但是,在还没得知珍妮特的遭遇之前,他还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谁。

  他又晓行夜宿,来到伦敦,婉转向人打听收留他女儿的将军夫人,以及珍妮特的情形,才知道珍妮特已经嫁了夫人的儿子,心中十分高兴。伯爵眼看儿女两个,都长大成人,过着幸福的日子,觉得他从前所受的种种折磨,真是不算一回事了。

  他很想见他的女儿一面,就常到她门前去求乞。有一天,他女儿的丈夫杰美·拉密斯在门口看到了他,觉得这个苦老头儿十分可怜,就叫一个仆人把他带进、给他一些吃的,也是行了一个方便。那仆人按照吩咐把他领了进去。

  再说珍妮特已给杰美养了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只八岁,却个个都长得秀丽活泼,真是世上少见。他们看见伯爵吃东西,一个个都跑到他的身边,绕着他,跟他亲近,好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他们本能地知道他就是他们的外祖父似的。伯爵看见他们,认出就是自己的外孙,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格外爱抚他们。孩子们也更离不开他了,不管他们的教师怎样呼唤也没用。

  珍妮特听见外面有闹声,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来到伯爵吃东西的地方,吓唬他们说,谁不听教师的话就得挨打。孩子们哭了,说是他们要跟这位好老人家一起玩,因为他比教师更爱他们。这话叫珍妮特和伯爵都笑了起来。伯爵看见孩子的母亲出来,慌忙站立起来,完全象一个穷人对贵妇人表示敬意的样子,而不象父亲遇见了女儿,不过他心里却是十分欣慰。珍妮特始终一点儿都认不得她的父亲;他变得太厉害了,面貌苍老了,头发花白了,胡须长了,又瘦又黑,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看见孩子们只是不肯离开那老人,一拉开来就啼哭,只得请求教师让他们再玩一会儿吧。

  孩子们正拥在老人的身边笑着嚷着的时候,恰巧杰美的父亲回来了,教师把这回事情告诉了他。他本来就看不起自己的媳妇,听了这回事,就说道:

  “随他们去,天主叫他们倒楣吧!真是有种出种,他们的母亲本是叫化的后代,那么他们欢喜跟乞丐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呢?”

  伯爵听见这话,心中万分难受,但只是耸一耸肩,把耻辱忍受下来,就象他忍受许多别的耻辱一样。

  杰美听说孩子们和老人十分亲热,他虽然并不高兴,不过因为爱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看他们啼哭,就叫人问他,是不是肯留在这里当一个仆人。伯爵回说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他别无所长,只会看马,因为他一生都是做的马夫。将军家里的人当时就把一匹马交托给他看管,此后,他伺候好马匹之后,就和孩子们一起玩儿。

  命运这样替伯爵和他的儿女们作着安排的时候,法兰西国王已跟日耳曼人订下有好些条款的和约,不久,他就死了,由太子继承王位,当年陷害伯爵的那个妃子做了王后。后来和约满期,新王又在边境上展开了一场猛烈的战争。英格兰国王这时跟法王做了新亲,发兵援助,由大将军贝洛和另一个将军的儿子杰美统率;杰美家的那个老人——就是伯爵——也随军来到法兰酉,充当马夫,始终没有人认出他来。伯爵本是一个良将,所以在军队中立了好些功绩,也献了不少计谋,真是别人所意想不到。

  正当两国交战的时候,王后在宫里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了,她向全国公认为最圣洁的鲁昂大主教作了临终忏悔,把生平的罪孽都交代出来,其中有一件就是,自己怎样诬害了安特卫普伯爵。她向大主教认了罪还不算,又当着宫廷里的大臣把这回事和盘托出,恳托他们替她请求国王,如果伯爵还在人世,立即恢复他的爵位,归还他的土地财产,否则就由他的子女继承。她忏悔不久。就死了。葬礼十分隆重,她的临终忏悔由使者带到军中,报告了国王。

  国王听得王后的忏悔,想起冤枉了好人,不觉连连叹息,当即下令通告全军,以及全国各地:凡知道安特卫普伯爵或其后裔的下落、前往报告者,可得重赏,当初伯爵因罪流放,实属冤枉,幸得王后忏悔,真相大白,现在国王准备恢复伯爵的荣衔,甚或加封。以资补报。

  伯爵在军队里隐名埋姓,充当一名马夫,听得这消息,又打听确实,便径去见杰美,请他同到贝洛那儿去,说是那国王悬赏寻访的人。他能够供给他们线索。三人见面之后,伯爵就向贝洛说道:

  “贝洛,杰美娶了你的妹妹,却没有什么陪嫁,为了免得你妹妹光是嫁了一个人过去,我想,国王的这笔重赏应该由他领取;让他——不是让别人到国王跟前去报告我们。因为你就是安特卫普的儿子,他的妻子就是你的妹妹维奥兰,我自己就是你的父亲安特卫普伯爵。”

  贝洛听得这话,定睛端详了他一会。认出果然是自己的父亲,就投在伯爵的膝下,哭着说:

  “爸爸。我见到你多么高兴呀!”

  杰美听见伯爵说的话,又看见贝洛这个样儿,真是又惊又喜,简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想到自己一向把伯爵当作马夫,呼来喝去,真是羞惭,就也投在伯爵脚下,哭着求他饶恕了他从前的种种冒犯。伯爵急忙扶了他起来,用好言劝他不必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三人互相谈着过去的遭遇,有时掉泪,有时欢笑。贝洛和杰美请伯爵更换衣服,只是伯爵怎么也不肯答应,他叫杰美先去报告,领取国王的奖金,然后他就穿着这身马夫的破衣服,跟他去见国王,也好把国王羞惭一下。

  杰美带了伯爵和贝洛去见国王,说是他已经找到了伯爵和他的子女。特地前来讨赏。国王当即叫人端出一份厚礼,放在杰美面前,说是只要他果真能把伯爵和他的子女带来,这笔谢礼就是他的了。杰美就回过身来,把自己的马夫和贝洛领上前去,说

  “陛下,这就是伯爵和他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妻子,现在不在这里,凭着天主的仁爱,你不久也可以看见她的。”

  国王听得他这么说,就打量起伯爵来,虽然伯爵变得那么苍老,但是仔细一看,也认出来了,他含着眼泪,把跪在他面前的伯爵扶了起来,吻他搂他,对待贝洛,也十分亲切。于是他叫人替伯爵换过衣服,一边替他预备侍从、马匹,以及适合他身分的一切应用物品。他这命令一下,不消多时,全都办妥了。国王对于杰美也十分优待,然后他就询问伯爵流落的经过。

  杰美因为报告伯爵和他子女的下落,得了重赏;在领赏的时候伯爵对他说:

  “这是皇上的恩踢,你收下吧,希望你别忘了对你的父亲说,你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孙子,我的外孙——可并不是叫化的女儿生养的啊。”

  杰美领了这份赏赐,派人把他的妻子和母亲接到巴黎来。贝洛也把他的妻子接了来,大家和伯爵住在一起,好不欢乐。国王不但把伯爵的产业全都发还,还使他们胜过了旧时的光景。后来子女等辈辞别伯爵,各自回去,伯爵安居巴黎,终生显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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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九

  贝纳卜受了恶徒的骗,输去赌金,叫人杀害他无辜的妻子。她幸而逃脱,女扮男装,在苏丹手下做了官。后来她遇见那个恶徒,派人把丈夫从热那亚带了来,三面对质。结果真相大白,恶徒受到惩罚,她恢复女装,载着一船财货,和丈夫同回家乡。

  爱莉莎讲完了她那哀感动人的故事,就由女王菲罗美娜来接替。女王长得十分娇艳苗条,而且笑靥迎人,可说是群芳之冠;只听她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们应该对第奥纽守信,现在既然只剩他和我还没讲故事,那么我先来讲吧,因为他早就要求,特许他留在最后一个讲。

  我们有一句常常提到的俗话:“害人就是害自己。”如果不是有事实证明,这句话也许不大会使人相信;各位好姐姐,我现在打算讲一个故事,也好向你们证明这句话并非虚文,一方面又并不超出我们指定的题材范围,想来你们不至于不爱听吧——听了这样的故事也好教我们对于坏人有所戒备。

  在巴黎的一家客店内,有一回来了几个意大利的极有钱的大商贾;他们到巴黎来就是各有各的事务。一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吃晚饭,吃得十分欢乐,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谈开了,终于谈起各人留在自己家里的老婆来;内中有一个人打趣说:

  “我不知道我的老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在干些什么,可是我敢说,要是我碰到了一个可人意的小妞儿,不去跟她乐一下子,倒还把自己的老婆记挂在心里头,那才怪呢。”

  “我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另一个说,“因为我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的太太在我出门的当儿,有得快乐总是要快乐的。所以这叫做半斤对八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接着又有一个人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总而言之,大家差不多一致认为,家里的老婆只要有机会,决不会独守空房的。

  其中只有一个热那亚人,名叫贝纳卜·伦美里尼的,极力否认他们这种说法,说是感谢天主的恩宠,他娶了一个全意大利少有的贤慧媳妇,不但女性的美德,集中在她一身,就连那属于骑士和绅士大爷的品德,也多半可以在她身上找得到。她正当青春妙龄,又漂亮,又丰满结实,论起绣龙描凤的本领,女人中要数她第一。此外,她照料酒席的本领,哪怕贵族家里的总管都比不上她——这一切都因为她系出名门、天资聪明、做人稳重的缘故。接着,他又夸她会骑马放鹰,能写会念,精通账目,不比哪个商人差。这样赞美了一通之后,他归结到方才他们谈论的题目上来,发誓说走遍天下,再找不到比他的妻子更贤慧、更贞洁的女人了。他深信,即使他十年不归,或是终生在外,她也不会对别的男人有半点儿轻佻行为的。

  在这一堆谈得起劲的商人中,有一个年纪还轻的人,叫做安勃洛乔·达·皮亚桑扎的,听到贝纳卜夸说他的妻子是天下最贞洁的女人,失声笑了出来,还带着十分尖刻的嘲弄的口气问他:他这么大的福气敢情是王上赐给他的吧?

  贝纳卜有些儿恼了,回说这福气不是王上赐给他的,而是天主——比王上更有权力的全能的天主赐给他的。

  安勃洛乔就说:“贝纳卜,你说的当然是真心话,这我没有丝毫怀疑,不过我觉得你对于事物的本性似乎没有研究个透彻;要是你果真在这方面多留意一下,我想你也不是一个糊涂人,一定会明白许多事理。那么你谈到这个题目时,也不至于信口开河了。我不妨跟你谈一下,免得你还道我们这么毫无顾忌地谈起自己的女人,大概她们跟你的老婆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做成的吧。其实我们是摸熟了女人的心理,才说这样的话的。

  “在这个问题上,我打算再开导你几句。我一向认为,男人是天空所创造的万物之灵;女人呢,是仿照男人造出来的,我们通常都认为男人要比女人完美得多,从男人顶天立地的事业上看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男人势必要比女人有毅力、有恒心,而天下的女人总是水性杨花的多。这一层道理可以用许多天然的原因来说明,不过我暂且不谈这个。假定说,性格坚定的男人,尚且不能自持,会屈服在娘们儿面前——尤其是当一个可爱的娘们儿向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他更是拚着命要去跟她亲近了。象这一类事不是一个月里有一回,而是每天里都有一千回——那么你想,本来是意志薄弱的娘们儿,怎么能够经得起一个男子的花言巧语、巴结奉承、送礼献媚,以及千方百计的追求呢?你以为她能够抵挡得住吗?不管你口头上说得多么动听,我总不相信你会把自己的话当真的。你自己说过,你的太太也是个娘们儿,象别的娘们儿一样,是个血肉之躯,既然这样,她也会跟别的娘们儿一样,有着同样的欲望;别的娘们儿对于生理上的要求能够节制到什么程度,她也只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尽管她多么规矩,她还是会做出别的娘们儿所做过的事来。既然有这可能,那你就不该死不承认会有这回事,或者坚持相反的论调。”

  贝纳卜回他道:“我是一个商人,不是哲学家,只能拿商人的见解来答复你。我承认,一个不知羞耻的蠢女人是会干出你所说的那种事来的,但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誉,她们保护自己的名誉比男人更有决心——男人在这方面是随便得很的。我的妻子正是这么一个女人。”

  “说真的,”安勃洛乔回答道,“要是娘们儿跟别的男人勾结一次,头上就要长出一只角来,表明他们干的好事,那么我相信娘们儿就很少会去尝试这种事了。但是事实上不但不会长出角来,如果是一个聪明的娘们儿。还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落一点痕迹。耻辱和丧失名誉,只是私情败露以后才遭遇到的。所以,她们只要能够偷偷摸摸去干,就决不肯错过一个机会,如果她们不敢下手,那倒是愚蠢了。这一点你倒可以信得过,要是真有这么一个贞洁的娘们儿,那只是因为没有人来追求她罢了,或者是她追求别人而遭到了拒绝。这不但是常情,也是真理,但要不是跟不少的娘们儿有过不少的经验,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肯定。我跟你说吧,如果我能够接近你那位最圣洁的好太太,那我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一定能够勾搭上她,就象我勾搭上旁的娘们儿一样。”

  贝纳卜生气了,回答道:“口头上辩论是永远也得不到解决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结果都是空话。你既然认为,一切女人都是容易摆布的,而你又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我为了表明我的太太是一个贞洁的女人,那么这样吧,如果你能够叫她依从了你,我甘愿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如果你失败了,那么你只消输给我一千块金币就算数。”

  “贝纳卜,”安勃洛乔回答道,也动了肝火,“我跟你打赌,如果我赢了,我不知道拿了你的性命有什么好处。你要是真要我把我所说的话证实一下,那么请你拿出五千块金币来——这总比你的头颅便宜得多了吧——来跟我的一千块金币赌个输赢;你并没有限定时间,现在我自己提出,从我离开此地,到热那亚去的那天算起,要在三个月之内收服你的太太,并且要把她所最珍贵的东西、以及其他的物证带回来,好使你相信当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在这一段时期内,你不能回热那亚。也不能写信告诉她有这么回事。”

  贝纳卜一口答应下来,在场的那许多商人,觉得这不是儿戏,唯恐将来会闹出乱子来,就尽力劝阻,只是那两个人正在火头上,哪儿肯听,当场各自亲笔签订了契约,把一切条件写得明明白白。

  订好契约之后,贝纳卜仍旧留在原来的场所;安勃洛乔呢,立刻动身前往热那亚。他在那儿住了几天,小心谨慎地把那位太太的住址、品行打听清楚,才知道贝纳卜说她是个规矩女人,其实单说“规矩”还不够赞美她呢,这时候他心虚了,觉得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的赶到这儿来。不过,他不久就认识了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经常在那位太太家里走动,很得到她的信任。只是安勃洛乔怎么也没法叫那个女人替他出力,他就用金钱贿赂她,求她把他装在一只他定做的大箱子里。运到那位太太家里,并且要直抬进她的卧房。那妇人受了贿赂,就依着他的话,假意寻贝纳卜的太太说,她要出门去一次,有一只箱子想在她家寄存几天。

  那箱子就这样放进了闺房。到了夜里,安勃洛乔料想这位太太该是入睡了,就运用机关,移开箱盖,悄悄地爬了出来。房里正点着一盏灯火,他借着灯光,观察房里的陈设,墙上的绘画,把每样东西都牢记在心里。他又走近床前,看见贝纳卜的太太和一个小女孩子睡得正熟,他轻轻把罗被揭开,只见她赤身露体,就跟她穿着打扮的时候一样美丽,细看她的身上,并没有特殊的印记可以回去报告,只有左边乳头底下有一颗黑痣,四周长着几根金黄色的茸毛。他看个清楚之后,又轻轻地把罗被盖上。她的美艳强烈地引诱着他,叫他恨不得命都不要,爬上床去和她睡觉,可是他已听说她冷若冰霜,对于这类事情绝不苟且,所以不敢轻易尝试。那一夜,他在闺房里逗留了大半夜,从她的衣厨里偷窃了一个钱袋。一件睡衣,几只戒指,以及几条腰带等等。他把这些东西藏在箱里,自己重又躲进箱里。关好箱盖,一切跟原来一样。他这样活动了两夜,贝纳卜的太太在睡梦里一点也不知情。

  第三天,那个穷苦的女人来了,把箱子要了回去,运到原来的地方——一切都照着他预嘱的话做去。安勃洛乔从箱里爬了出来,一文不少地酬谢了她一笔金钱,就带着赃物,赶回巴黎。到得那里,果然还没误了契约规定的期限。

  他把当初争辩、订约时在场的商人都请了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向贝纳卜宣布,他们中间打的赌已经给他赢了,因为他先前怎样把话许下,现在就怎样做到了。为了证实这话,他先把闺房里的陈设和墙壁上的图画形容了一番,接着拿出带回来的东西。说这些都是贝纳卜的太太送给他做纪念的。

  贝纳卜承认他所说的确是闺房里的情景,也承认这些东西确是他太太的,不过他又说,安勃洛乔所说的闺房里的情景,可能是从他家的仆人那儿打听得来的,他这些东西也可能是从他仆人那儿弄来的。所以,如果安勃洛乔再拿不出旁的证据来,那么单凭眼前这点儿材料是不能作数的,不能就算赢了东道。

  安勃洛乔于是说道:“老实说,这些证据已经相当充足了,不过既然你要我再说一点儿,我说就是了。告诉你吧,你的太太齐纳芙拉夫人,在左边的乳头底下,有一颗很大的黑痣,黑痣周围长了六七根金黄色的茸毛。”

  贝纳卜听到这话,就象有一把刀子直刺进心窝,痛苦极了。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看他那面色骤变的神态,也显然可以看出,他已经相信安勃洛乔所说的都是真话了。过了一会儿,贝纳卜才说道:

  “各位先生,安勃洛乔说的不假,他赢了,请他随便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我就把钱付给他。”

  第二天,贝纳卜把五千块金币如数交给安勃洛乔,自己怀着一肚子怒火,离开巴黎,赶回热那亚,要去惩罚他的太太。他快到热那亚,离城还有六七十里路的时候,就不再前进,他在自己的一座别墅里停留下来,却派了一个心腹仆人带着两匹马、一封信,到热那亚去通知他夫人,说是他回来了,请她到别墅里来相见。但是他私下嘱咐那仆人,在半路上找一个下手的机会,把她杀了,再来回话。

  仆人奉命来到热那亚,交了这信,贝纳卜太太满心欢喜,第二天早晨,就和仆人各骑着一匹马,赶到别墅去。他们一路行来,谈了不少话,不觉来到一个幽深的山谷,周围只见削壁和树林,仆人觉得这样隐蔽的所在,正好下手、回去复主人的命,就抽出匕首,一手抓住女主人的胳膊,说道:

  “夫人,快向天主祷告吧,你也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死亡就在你眼前啦!”

  贝纳卜太太看见他扬着匕首,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万分惊恐,嚷道:

  “天哪,做做好事吧!你要杀死我,总得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叫你下这毒手!”

  “夫人,”那人回答道,“你并没得罪我,但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事得罪了你的丈夫;我只知道是他命令我在半路上杀死你,不许对你存一丝怜悯;还说如果我不照着他的吩咐做到,他就要拿我吊死。你知道我是他手下的人,不管他有什么命令,我怎么能不服从呢。天主知道,我是同情你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呀。”

  贝纳卜的太太哭着求道:“哎呀,看在天主面上,千万不要为了服从别人的命令,杀死一个从没得罪过你的女人吧!那洞悉一切的天主,知道我从没做下什么错事,不应该受到我丈夫这样的处分。但是现在说也没用了。只要你听我一句话,你就可以在天主面前,在你的主人和在我面前,都交代得过去。我看你还是这样吧——你把我这一身衣裳拿去,把你的紧身衣和外套给我,你凭我这身衣裳,回去见你的主人,说是已经把我杀死了。我全靠你保全了性命,愿意对你起誓,立即离开这儿,逃亡他乡,从此以后,无论是他是你,或是这一带地方的任何人,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

  那仆人要杀她,本是出于无奈,所以经不起她这番恳求,果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拿了她的衣裳,又把自己破旧的紧身衣和外套脱给了她,她随身带着的一点零钱,也仍让她留着,只是求她快快离开这里;于是就放她在山谷里徒步走去,自己回去向主人复命,只说已经把她杀死,而且把她的尸体抛给一群野狼吃掉了。

  贝纳卜这才回热那亚。他杀害自己妻子的事,传了开来,当地的人,都谴责他不是。

  再说贝纳卜的太太,可怜她独自一人,十分凄楚,直到天色黑了,才敢走近附近的一个村子,凭着乔装改扮,在一个老婆子那儿讨得了针线等物,把那件紧身衣照着自己的身材,裁短了,用自己的衬衣改做了一条短裤,又剪短了头发,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一个水手摸样,向海岸走去。也是凑巧,她在那里遇见一位西班牙卡达鲁尼亚的绅士,叫做恩卡拉的,因为阿尔巴地方有清泉,所以他把船泊在附近,自己上了岸,想去休息一会。她改名西柯朗,和他交谈起来,为他收容了,就跟着他上了船,换了一套整齐的号服,从此在船上做一个侍从,悉心侍候绅士,颇得他的欢心。

  不久,那位绅士航行到亚历山德利亚,他带了几头猎鹰上岸献给苏丹。苏丹几次设宴款待他,他都带了西柯朗前去,因此苏丹看见他|1~侍候主人十分伶俐殷勤,很是欢喜,就向绅士开口,要把西柯朗留下来。他的主人没法推托,只得把他留下。西柯朗进了宫,一举一动都非常得体,所以不多几时,就得到了苏丹的宠爱,正象从前在绅士跟前的光景一样。

  时光不断过去。阿克地方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的集市,许多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商人都要到那里去贸易;这地方也属于苏丹管辖,苏丹为了保护商人和货物的安全,一向派遣大臣,率领着官员和军队,去维持治安。这一回,苏丹决定派西柯朗去。

  西柯朗这时已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奉命到阿克赴任,负责地方上商民的治安事宜。上任之后,他勤谨办理公事,十分称职。他经常来回巡视,接触了许多从西西里、比萨、热那亚、威尼斯以及从意大利各地来的商人。因为他们是从祖国来的,所以他乐于跟他们结识。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威尼斯人开的铺子,在许多小玩意儿中间,看见一个钱袋,和一条腰带,他立即认出这些分明是自己的东西,不觉大为惊奇。但是他并不多说什么,只问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是不是卖的,口气十分平常。正在这时候,刚好安勃洛乔从威尼斯装了一船货,来到这儿,他听见长官问起这些东西,就走上一步,笑着说:

  “先生,这是我的东西,不是出卖的,倘使你欢喜的话,可以奉送给你。”

  西柯朗看见他笑起来,倒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我有什么破绽,已让他看出我的底细了?但表面上依然十分镇静。说道:

  “你是因为看到象我这样一个军人忽然问起娘们儿的玩意儿来,觉得好笑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自个儿当初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情景。”

  “呃,想必运气很不错吧,”西柯朗说,“如果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讲出来大家听听吧。”

  “大爷,”安勃洛乔说,“热那亚有一位太太,叫做齐纳芙拉,是贝纳卜·伦梅里尼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她跟我睡觉,把这些东西,和另外一些东西,都送给了我,要我永远留着作为爱情的纪念品。我现在发笑,是想起了天下竟有象贝纳卜这样的傻瓜,说是我怎么也没法儿把他的老婆勾搭上,跟我打这赌来,拿五千块金币来对我一千块金币,结果是我玩了他的老婆,又赢了他的钱,把他气个半死。实际上,那只能怪他自己为什么这样愚蠢,不能责备那个太太干下了每个女人都干的事,可是他却从巴黎赶回热那亚,听说就此把自己的太太杀了。”

  西柯朗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贝纳卜要把自己的爱妻置于死地。是谁害得她受了这许多折磨,就私下决定,万不能便宜了这个坏人。他于是装作把这故事听得律津有味,此后又常去和他亲近,十分密切,那安勃洛乔信以为真,把他看成了一个知己,所以市集结束之后,就依着他的话。带了所有的货物来到亚历山德利亚。西柯朗替他造了一座货栈,又拿出一笔钱来给他当作资金。安勃洛乔觉得交了这样一个好朋友,真是大有前途,还有什么不乐意住下来的道理!

  西柯朗一心要在丈夫面前表白自己的贞节,无时无刻不在留意这样的机会,后来终于通过城内几个热那亚的大商贾,设法使贝纳卜来到了亚历山德利亚。不料他这时候已经穷困潦倒,西柯朗又托一个朋友照顾他一切,却并不声张,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说。这时候,西柯朗已经把安勃洛乔带进宫里去过,叫他在苏丹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给苏丹解闷。贝纳卜来到之后,他觉得无需多等了,就趁一个机会,请求国王把安勃洛乔和贝纳卜两个召了来,命令安勃洛乔在贝纳卜面前交代出来,到底跟贝纳卜的妻子有没有关系,如果他不肯实说,就用刑罚强迫他说出来。

  两人都来到宫中,苏丹当着众人,厉声命令安勃洛乔把他当初怎样跟贝纳卜打赌、怎样赢得这五千块金币的经过老实讲出来。在这许多人中间,安勃洛乔最信赖的就是西柯朗,不料只见他满面怒容,比旁人还要无情,只是叫他赶快招认,否则就用严刑来对付他。安勃洛乔经不起这样一再威逼,只得在贝纳卜和众人跟前把当初的情况说了出来,暗中还在希望除了退还五千块金币,交出偷来的一些物件以外,可以逃过其他的刑罚。安勃洛乔说完之后,这件案子的主审官就回头问贝纳卜道:

  “你听信了他的谎话,怎样对付你的妻子呢?”

  贝纳卜回答说:“我输了钱,又出了丑,我认为都因为妻子不贞,一时气愤,回到家里,就命令一个仆人把我的妻子杀了,据仆人的回报,她的尸体当时就给狼吃掉了。”

  双方的供词苏丹都已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不明白西柯朗查究这件案子的用意何在。只听得西柯朗向他说道:

  “陛下,现在你不难看出,那个可怜的女人有着这样一位‘相好’,和这样一位丈夫,是多么值得自负。她的‘相好’只是说了几句谎话,就一下子把她的名誉和清白摧毁了,把她丈夫的金钱骗来了;而她那位丈夫呢,跟她做了几年夫妻,却不相信她的忠贞,宁可轻信别人的谎话,把她杀了去喂狼。更叫人佩服的是,这‘相好’和丈夫两个人,这样爱她、敬她、经常亲近她,却竟然认不得她了。现在为了使陛下彻底明白案情,以便判决起见,只求陛下给我一个恩典,惩罚那个骗子,赦免了那个受骗的人——我就把那位夫人带上来当庭对质。”

  苏丹对这件案子,完全听从西柯朗的主意,就允许了他的请求,要他把那个女人带上来。贝纳卜一向以为自己的妻子早已死了,听了不免十分惊奇,安勃洛乔听了这番话,觉得事情不妙,恐怕不仅是退出五千块金币就能了事,也不知道那夫人一出庭,对他是凶是吉,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苏丹答应了西柯朗的请求之后,只见他立即跪在他跟前,哭泣起来,那男性的声气和气派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听得他哭着说:

  “陛下,我就是那个苦命的齐纳芙拉,这六年来一直女扮男装,流落他乡!这个奸徒安勃洛乔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诬害了我,毁谤了我;而那个狠心的、不明是非的汉子,却叫他手下的人杀了我、把我的身子去投给豺狼吃掉。”

  说到这里,她撕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乳房,让苏丹和满廷的人都看到她是个女人。于是她气愤愤地回过头来,对准安勃洛乔质问道:她几时象他所扬言的,跟他睡过觉。安勃洛乔现在认得是她,吓得低下了头,再不敢作声,竟象个哑巴一样。

  苏丹一向把他当作一个男子,现在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这等情景,真有些不敢相信,还道自己在做梦呢;后来心神稍定。知道这是真人真事,西柯朗就是齐纳芙拉,就着实把她称道了一番,赞美她的忠贞和德行,又吩咐侍从替她换上最华盛的女服,派了许多宫女侍候她,同时顺从了她的愿望,赦免了贝纳卜的应得的死罪。贝纳卜认得是自己的妻子,连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向她请罪。这样狠心的男子本来是不值得饶恕的,但她还是不念前恶,饶恕了他,把他扶了起来,温柔地搂着他,认他做自己的丈夫。

  于是苏丹下令,安勃洛乔应立即押到城内高处,缚在木桩之上,全身涂上蜜糖。任烈日晒着,不准松绑,直到他倒下为止。这命令立即就执行了。他又下令把安勃洛乔所有的财富——足有一万块金币以上,应全数归给齐纳芙拉,此外,又大摆筵席,款待女中俊杰的齐纳芙拉和她的丈夫贝纳卜;此外还赏了她不少金银器皿、珍宝、现金,价值又在一万块金币以上。

  宴罢之后,他吩咐给他们预备一艘回热那亚的大船,他们爱多留几天也好,急于回去也好,都听他们的方便。那夫妇俩带了大宗财富,高高兴兴地回到故乡。故乡的人热烈地欢迎他们,特别欢迎他们一向以为死于非命了的齐纳芙拉。终她的一生,那里的人都很敬重她,盛赞着她的才智和贞洁。

  安勃洛乔当天就被绑上刑柱,遍体涂了蜜糖,任苍蝇来舔,牛虻来叮,黄蜂来刺——这些虫子在这个国家里本来是再多不过的,所以一刹时就爬满了全身,这痛苦真是比死还难受。他死的时候,血肉都给虫子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骼。他的白骨串在几根筋上。高挂起来,使过往的行人,知道这是恶人的下场。这真所谓“害人就是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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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十

  海盗帕加尼奴把法官理查的妻子劫了去,那丈夫打听到她的下落,便去恳求海盗放她回家。他答应不加留难,可是她偏不肯跟丈夫回去;后来等他一死,就跟海盗做了夫妻。

  这一群正派的青年男女听了女王所说的故事,全都十分称赏,尤其是第奥纽。这天里只剩他还没讲故事,所以他向女王啧啧称好之后,就这样开始道:

  美丽的小姐,我本来打算说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可是听着女王的故事,其中有一节叫我改变了主意。我指的是贝纳卜的那种愚蠢的行为——虽然他的愚蠢后来反而叫他走了运。象他这一类人所抱着的、和表现出来的信仰,就是:他们自己在这世上东游西荡,有时跟这个女人相好,有时又跟那个女人勾搭,但是在他们的幻想中,自己的太太总是两手按住腰带,规规矩矩地守在家中。我们是她们生下的、在她们手中养大的。可是日常的经验好象还不足以叫我们信得过还有跟这相反的情形。我现在讲这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让你们可以看到,这班人是多么愚蠢——尤其是有些人还道自己的力量比人类的七情六欲还大,只要他们搬出一套荒唐的谬论来,就可以强迫别人违反自己的本性,按照他所定的为人之道来做人。

  从前,在比萨地方有个法官,名叫理查·第·钦齐卡先生,天生聪明,又十分有钱,只可惜体力差些。他头脑里存在着一种想头,以为只要拿出他那套研究学问的功夫来应付他的太太,就可以叫她称心如意,所以他千方百计要物色一个年青美貌的姑娘做太太。要是他给自个儿办事,就象替别人出主意一样,那就好了,那他既不会要他的太太“年青”,也不想她什么“美貌”了。结果,天从人愿,罗托·葛兰地大爷把他的女儿巴托罗米霞——比萨城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许配给了他。

  比萨城里的姑娘,个个面黄肌瘦,活象那吃虫子的守宫,现在理查得到了这样一位美女,心里如何不欢喜?所以结婚那天,他用隆重的排场把她迎娶了来,又大摆喜筵,好不热闹。这天晚上,新婚燕尔,少不得合欢一番;谁知道这第一次,只差一点儿就几乎成为陷在“坑”里的一枚死棋。看他已经精疲力尽,气急喘喘,面无人色了;第二天早晨,只得吃些白酒、蜜饯和其他滋补的东西来提提神了。

  现在,这位法官先生对于自己有多大能耐,可比从前明白多了,他只得拿出一本教孩子认字倒挺适合的历本来教他的太太。这个历本大概是在拉韦那地方编印的吧,根据这上面的记载,一年到头,就没有一天不是供奉着一位圣徒,甚至是好几位圣徒。他又旁征博引,向他的太太证明,在这些圣徒的节日里,夫妻应该虔敬神明,禁止房事。这还不算。他又添加了许多斋戒日,诸如四季斋戒日,十二门徒彻夜祈祷日,以及其他千来位圣徒的节日,还有圣礼拜五日啊,圣礼拜六日啊,圣安息日啊,那长长的复活节四旬斋啊;还有那月圆月缺等等一大堆禁忌……说是在这些日子里,夫妻都要虔诚节欲,他还道对付他枕畔的女人,就象办理法院里的案子一样,压一压、搁一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呢。

  这样,真是苦坏了那位太太,一个月里,他最多也只不过敷衍她一回罢了,却又把她监视得真够严密,唯恐有人象他教给她那么多安息日似的。把工作日教给她。

  有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理查在蒙特·内罗地方有一座华丽的别墅,他就带着太太到那儿去避几天暑。为了给太太解闷,有一天,他带着大家到海面去打鱼。他自己和几个渔夫坐在一只船上,他的太太和女伴们坐上另一只船,跟在后面观看,大家玩得十分高兴,不觉已离开海岸十多里,进入到海洋里去了。

  大家正在一心打鱼和观赏的时候,海面上突然来了一艘大划船,是当时大海盗帕加尼奴·达·梅尔的一艘盗船。海盗望见那边有两条船,立即赶去劫掠,小船尽管没命逃,帕加厄奴还是捉住了那艘载着妇女的小船,他看见船里有一位太太长得如花似玉,就放过别的女人,单把她掳上船来。那丈夫已逃到岸上。眼睁睁地看着海盗抢了自己的娇妻,扬长而去了。

  我们这位法官,连空气都要妒忌,眼看娇妻落进了强人的手里有多么痛心,自然不用说得。他在比萨控告了海盗们的不法行动,又到处去投案,可是都没结果,因为他既说不出是谁劫掠了他的妻子,也不知道给强人劫到了哪里。

  再说帕加尼奴,他本是光棍一个,眼前有这样一位美女落在自己的手中,觉得运气真好,决定把她留在身边,一起过日子。只是那位贵妇人一直哭个不停,任凭他怎样慰劝都不中用,他说尽了好话,也还是白说。直到天晚了,他开始用行动来安慰她——反正他不是那种按照历本行事的人,他才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安息日的假日呢——这一下,可不比日间那些空话,马上见效了;他们还没到达摩纳哥,她早就把她的亲丈夫和他那一套规矩忘个干干净净,只觉得跟帕加尼奴同住在一起,如鱼儿得水,好不快乐。他把她带到摩纳哥之后,不但是日日夜夜讨她欢喜,而且还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一样的尊重。

  后来,她的下落居然给理查打听到了。他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妻子找来,又觉得事情重大,谁也托付不得,决定亲自去找她,而且立下决心,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把娇妻赎回来。他乘着海船,来到摩纳哥,果然看见了她;她呢,也看见了他。她当晚就告诉帕加尼奴她的丈夫已经在这里了,同时还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第二天早晨,理查碰见了帕加尼奴,就跟他打个招呼,攀谈起来,不到半天,两人竟象是一对老朋友似的了。其实他的来意,帕加尼奴哪儿会不知道,只是不去道破他,且看他怎样行动。理查以为开口的时机已经到了,就向他婉转说明了此来的缘由,他要多少赎金,悉听吩咐,只是千万把他的妻子放还给他。帕加尼奴笑嘻嘻地回答道:

  “大爷,我很欢迎你,我愿意简单说几句话来答复你。我家里当真有一个小娘儿,可是究竟是你的太太,还是旁人的太太,我可不仔细。因为我既不认识你、也并不认识她——我只是跟她同居了一段时期而已;看来你也是个高尚的绅士,我不妨带领你去见她;如果你所说的话不假,果真是她的丈夫,那么照我看,她理该认识你。只要她承认你所讲的一切都是实话,而且愿意跟你回去,那么,难得你这样讲礼。任你给我多少赎金就是了。但是,如果她不是你的妻子,那你就是存心想到我身边来夺取她了。我告诉你,我也是一个年青的汉子,也一样懂得爱护自己的女人——尤其是象她这样少见的可爱的女人。”

  理查于是说道:“半点儿都不假,她是我的太太,只要你把我带到她那里去,你立刻可以知道我这说的是真话了。她一定会当场张开双臂,勾住了我的脖子。所以你这提议是再中我的意也没有了。”

  “那很好,”帕加尼奴说,“咱们走吧。”

  理查跟着帕加尼奴一同来到他家里,坐定之后,帕加尼奴叫人请她出来,她已经装束停当,就来到客厅,可是她只是略为招呼了理查一下,好象只是把他当作帕加尼奴带回家来的一位生客而已。理查满心以为她一看见他,不知会高兴得怎么一个样儿,现在不想受到这样的冷漠,不免吃了一惊,私下想道:“莫非我自从失去了她,忧伤过度,形容憔悴,连她都认不得了?”便道:

  “太太,那天带你去看打鱼,叫我付出多大的代价呀。自从失去了你,我心里这份悲苦的滋味真够受了。可是现在你看见我,却那么疏远,好象不认识我的样子;难道你没看出,我就是你的亲人理查,特地来赎你回去吗?不管出多大代价,我也要把你赎回来;难得这位先生慷慨好义,愿意把你交还给我,不跟我计较赎金的多少。”

  那少妇转过脸来,微带笑容,说:“大爷,你这是在跟我说话吗?请仔细些,别认错了人吧?因为我可记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到您大爷过。”

  理查说:“你想想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吧,请把我好好地看一看,再回想一下吧,那你就会看出,我是你的亲人理查·第·钦齐卡了。”

  “大爷,”那少妇回答道,“请你原谅,叫我尽对着你瞧,或许并不象你所设想的那样雅观吧。不过说实话,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知道以前确实没有看见您大爷过。”

  理查于是又猜想她是为了害怕,才这样推托,不敢在帕加尼奴面前跟他相认,所以就请求帕加尼奴让他们俩单独在一间房里谈话,帕加尼奴答应了,但是声明他可不能用强暴的手段跟她亲吻,于是吩咐少妇和他一起到内室去,听他有什么话要说,而她尽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意回答。他们于是进了内室,坐定之后,理查直嚷道:

  “唉,我的心肝呀,我的甜蜜的灵魂,我的希望呀!难道你不认得你的理查了吗?他爱你胜过爱他自己!这怎么会呢?难道我变得这么厉害,叫你认不出了吗?唉,我眼睛里的珍宝呀,你再看一看我吧!”

  她笑起来了,不让他说完,便道:“请放心吧,你总信得过我不至于那样健忘,连你这位法官老爷理查·第·钦齐卡,我的丈夫,都记不得了。可是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似乎并不见得就认识我呢,要是你真象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急切、那样懂事,那么你应该看出,我正象一朵刚开的鲜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妇,除了吃、除了穿之外,还有着别的更迫切的需要呢——虽然姑娘们为了怕羞,不好意思把心事讲出来。但是请想想,你在这方面下了多少功夫?

  “你如果觉得研究法律比了解女人的心理更对你的劲,你就不该娶什么太太。不过在我看来。你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法官,你只是圣徒的节日、斋戒日、彻夜祈祷日的街头上的宣传者罢了——亏你对于这一套是那么在行。告诉你吧,要是你让那些替你种田的农夫、也象你垦殖我那块可怜的小小的田园那样,守着这许多休假日,那么你也就别指望会有一粒谷子的收成了。总算天主可怜我的青春,叫我碰到了那个男子——他跟我同睡在这一间屋子里。这里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休假日的——我说的是专门为了奉承天主(绝不是为了奉承女人)而一心一意奉行的休假日;从那扇房门里,也从不曾闯进来过那么许多礼拜六啊,礼拜五啊,彻夜祈祷日啊,四季斋戒日啊,或者是四旬斋啊——这个斋期可真长哪!——我们只是日日夜夜地干活儿,我们的毯子破得特别快。就在今天清早,夜祷钟响过之后,我还跟他上了一工呢。所以我很中意他,预备跟他同居下去,趁着我青春年少,努力干他一阵子;那些圣徒的节日、赦免、斋戒,等我到了老年时再来遵守吧。所以你也不必多耽搁时光、赶快回去干你的正经吧。但愿你称心如意,随你爱守多少节期就多少节期——只是把我免了吧。”

  理查听她这么说,心里难受极了;等她说完了,就说道:“唉,我的可爱的灵魂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就不想想你家里的名声、你自己的名誉了吗?难道你不怕罪孽深重,倒宁愿留在这里做这个人的姘妇,却不愿在比萨做我的太太吗?等他一旦厌倦了你,他就会把你赶出屋子,教你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如果在我这儿,你始终是我的宝贝,哪怕我不愿意,你也永远是我的当家人。难道你能因为这荒淫无耻的肉欲,连名节都不要了,把我都抛弃了?——我爱你是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哪!啊,我心头的希望呀,看在天主面上,不要这么说吧,你跟我回去吧。现在我了解你的痛苦了,我以后尽力补报就是了。那么,我的可爱的宝贝呀,你改变了主意,跟着我回家去吧,可怜我自从失去了你以后,从不曾有一天舒眉展眼过!”

  她回答道:“我的名誉,除了我自个儿,我并不希望谁来顾惜——再说,现在才顾惜也未免太晚了——要是当初我的爹娘把我许配给你的时候,替我的名誉设想一下,那该多好呀!既然当初他们并不曾为我打算,那我现在又何必要为他们的名誉着想呢?要是我在这里犯了‘不可救赎的’罪恶,那么我和一根不中用的‘杵’守在一起也好不了多少。请你不必可惜我的名誉吧。我还要奉告你,我觉得在这里倒是做了帕加尼奴的妻子;在比萨,只不过是做你的姘妇罢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要尽守着月盈月亏、以及天宫里的种种星象,才能把你的星宿跟我的星宿交在一起,可是这里全不理会这些,帕加尼奴终夜把我搂在怀里,咬我揉我,要是你问他怎样打发我,那么让天主来回答你吧。你说是以后要尽力补报我,请教是怎么补报法子呢?你能干了它三次,还是象根棍子一样挺在那里吗?想不到这一阵不见,你已变做不可一世的英雄了!走吧,尽力做象一个人吧,看你是这样形容枯槁、气急败坏,好象活在人间反而受罪的样子。

  “我再对你说吧,就算那人把我丢了(我看他是不会的,只要我愿意跟他同住下去),我也不会回到你那儿来,因为你已经无论怎么榨也榨不出一滴‘甘露’来了呀。从前我陪着你活受罪,现在还不该另投生路吗?话已经说完了,这里既没有圣徒的节日,也没有那彻夜祈祷,所以我高兴住在这里。现在,看天主面上,决定吧,你再不定,那休怪我就高声喊起来,说你要****我了。”

  理查看见情形不妙,只得忍着悲痛,走出房去。他现在可明白了。自己已经老朽了,却偏要娶一个年青的姑娘来做太太,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他又去跟帕加尼奴谈判了一阵子,可全不中用,最后,他只得空着双手,回比萨去了。

  他受了这刺激,神经渐渐错乱,终于走在街上,连人们招呼他,问他,他也答不上了,除了自言自语地叽咕着一句话:“那强盗窝里是不守什么安息日的!”不久,他就死了,帕加尼奴听得了这消息,又深知那少妇热爱着他,就和她正式做了夫妻。直到他们还能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只知干活,从不理会什么圣徒的节日、彻夜祷告,或者是四旬斋等等的。亲爱的小姐们,所以当贝纳卜跟安勃洛乔争论的时候,在我看来,他是把车儿套在马儿前——彻头彻尾的错了呢。*

  这一个故事可真把大家笑坏了,笑得牙床都痛了,小姐们全都同意第奥纽的意见,认为贝纳卜是个傻子。等故事结束、笑声静下来之后,女王看天色已经不早,各人也都已把故事讲完,自己的统治权到此已告结束;就依照先前的约定,把花冠脱下,放在妮菲尔的头上,欣然说道:

  “亲爱的朋友,现在这一个小小的邦国的统治权,是属于你了。”说完,她重又坐了下来。

  妮菲尔受到这光荣,两颊微红,就象在四月的清晨,一朵刚开放出来的玫瑰花一般,她虽然微微低垂着眼皮儿,她那美丽的眸子,依然象两颗闪烁的晨星,发出动人的光彩来。各人都前来向新王祝贺,她就不象方才那样忸怩了,就坐得比平时格外挺直,说道:

  “现在,我是你们的女王了,我并没有新的措施,一切都按照旧规,因为这是一直为大家所遵守着、拥护着的。我只想把自己的意见简单地说一说就是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就这样实行。

  “大家知道,明天是礼拜五,后天是礼拜六,这两天,是斋戒的日子,很叫一些人感到头痛。不过礼拜五是救主殉难的日子,这一天是我们理应奉作神圣的,这一天我们虔敬地向天主祈祷,比讲故事来得确当。礼拜六呢,女人通常要在这天里洗洗头——她们操劳了一礼拜,头发上不免蒙了一层尘垢,就要在这天里洗濯干净;又有好多人为了敬祟圣母,在那天里是斋戒的,也不工作,来迎接礼拜天。虽说我们没法一切都照着从前的规矩行事,但是我想至少也要在那一天里暂时停止讲故事才好。

  “到礼拜六,我们就在这里一连住了四天,为了免得外人来打扰,我想也该换个地方了。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场所,也已经布置好了。在礼拜日午睡以后,我们就在那儿集合。今天我们各人已随意谈了不少话,为了使大家能够充分有个预备,也是为了各人讲的故事有个范围,我想我们不妨在那命运无常的总题下,专讲它的一面,我已经想好了题目,就是:凭着个人的机智,终于如愿以偿,或者是物归原主。大家就在这个题目范围内,想一些有教训意味的、或者至少是有趣的故事吧;唯独第奥纽不在此例他总是有他的特权的。”

  大家都赞同女王的计划,决定照着她的意旨做去。于是女王把总管传了来,吩咐今晚筵席该放在哪儿,和在她统治期内,他应办的事务。然后她和大家站了起来,允许各人这会儿不妨自由行动。

  这一群年青男女就来到一个小花园中,玩了一会,已是晚饭时分,又聚在一处欢乐进餐。餐罢,大家纷纷离席,爱米莉亚奉女王之命,引领众人起舞,由潘比妮亚在旁领唱,众姐妹和唱,歌词如下:

  一个姑娘所能梦想的幸福,我都已享尽,

  假如我再不歌唱,那还等待何人?

  啊,爱神,你来吧!

  你带给了我一切的快乐和希望,

  给我开辟出幸福的泉源,

  让我们一起来唱歌吧,

  别再提起过去的哀怨和苦恼,

  ——苦恼的过去只为了衬出欢乐的今朝,

  让我们只是歌颂那灿烂的火焰,

  我在火里燃烧,我在火里逍遥,

  爱情呀,我永远奉你作神道!

  啊,爱神,回想那一天,

  我第一次投进你的火焰,

  那时啊,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年,

  啊,谁家的少年郎能象他

  这样风流潇洒、这样惹人爱怜,

  叫我怎么能不一见倾心。油然生恋,

  爱神啊,我从此对你把情歌唱上千万遍。

  他给了我最大的幸福,因为

  我深深爱他,他也爱我十分,

  爱神啊,我怎么能不感谢你,

  人间的幸福都已由我享尽,

  凭着我对他的耿耿忠贞,

  在未来的世界里,我将

  得到安宁。明鉴一切的天主啊,

  他会把我带进了幸福的仙境。

  唱完这首歌,她们又唱了好多别的歌。大家尽兴地跳着舞,又奏着各种乐器。后来,女王觉得时间不早,该安息了,于是燃起火炬,由侍从引领,各人回房去了。此后两天,各人自有一番忙碌,一如女王所说的,但是同时也在热心地盼望着礼拜日早早来到。

  [第二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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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第三日



  故事第一

  马塞托假装哑巴,在女修道院里当园丁,院里的修道女争着要跟他同睡。

  故事第二

  一个马夫,冒充国王,和王后睡觉;国王发觉了这事,不动声色, 当夜把那马夫侦查出来,剪去他一把头发,不料那马夫把别人的头发也 同样都剪了,因此逃过了惩罚。

  故事第三

  一位少妇爱上了一个后生,却装作玉洁冰清,在神父前忏悔,那神 父不知就里,竟给她做了牵线,她因而如愿以偿。

  故事第四

  费利斯修主教给普乔兄弟一种修成圣徒的秘法。普乔在苦修的时候, 费利斯修就乘机去和他的妻子寻欢作乐。

  故事第五

  齐马把骏马让给一个骑士,交换的条件是让他跟骑士的太太谈几句 话。她不发一言,齐马代她回答了;后来的事,果真照齐马所回答的话 实现。

  故事第六

  理查爱上菲利佩洛的妻子,知道她本性善妒,假意跟她说,菲利佩 洛要和他的妻子在浴室幽会。她冒充理查的妻子来到浴室,去和丈夫同 睡,结果发觉她是跟理查睡在一起。

  故事第七

  台达尔多情场失意,离开故乡,隔了七年乔装成一个香客,回来和 过去的情妇相见,指责她薄情。情妇的丈夫这时蒙了不白之冤,将处极 刑,他把丈夫搭救出来,同时跟情妇重修旧好。

  故事第八

  院长爱上农民的妻子,用一杯药酒,使他人事不省,象死去一般。 他给禁锢在地窖里,醒之后,还道自己在炼狱受罪。院长就跟他的老婆 私下来往。后来那女的怀孕,才把农民放回人世,做孩子的爸爸。

  故事第九

  芝莱特医好了法王的痼疾,请求国王把贝特朗伯爵赐给她做丈夫。 伯爵娶她,并非自愿,婚后不告而走,在他乡另外爱上一个少女,芝莱 特赶到那儿,冒名顶替,和丈夫同睡,养了一对双生儿。伯爵从此敬爱 她,认她为妻。

  故事第十

  阿莉白要出家修行,遇着修道士鲁斯蒂科,教她怎样把魔鬼送进地 狱。后来阿莉白被人找回来,嫁给耐巴尔做妻子。



  序

  《十日谈》的第三天由此开始。妮菲尔担任女王故事的总题是:凭着个人机智,终于如愿以偿,或者是物归原主。

  礼拜日早晨,太阳才从东方升起,把鲜红的朝霞映照成一片金黄,这时候,女王已经起身,并且把大家叫了起来。总管早已把一切必需的东西,送到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还叫几个仆人去照料一切。女王领着众人出门之后,他和其他仆人象搬家似的,立即把东西收拾停当,押着行李,跟在主人后面一起出发。

  一群姑娘和三个青年,陪着女王,一起向着西边缓步走去,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两旁长满了野草闲花,当朝阳初临,朵朵花儿就逐渐开放。一路之上,只听得几十只夜莺和别的小鸟,唱着动听的歌儿,好象在欢迎他们似的。他们自己也不断地发出轻快的笑声和喧闹声, 到了晓钟和晨祷钟中间的一段时间 ,不觉已走了将近六里多路,来到一座别墅;这座别墅座落在一座小山的平地上,建筑得十分华丽宏伟。大家走进去浏览了一周,看见宏伟的大厅和许多雅致的内室,都陈设齐全,不免连连赞美,觉得这屋子的主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贵人。他们接着就去参观那美丽的大庭园,又看见醇酒满窖,泉水清凉,这使他们对这个场所更加赞叹了。

  他们于是在那可以俯览庭园景色的阳台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时值夏季,周围繁花如锦,枝叶扶疏。殷勤的总管这时候把精美的甜食和上好的美酒端来,让这几位小姐少爷当点心。他们然后又到别墅旁边那围着一道短墙的花园里去游玩。一走进园里,大家觉得这里布置得美丽极了,因之东看西望,更想细细观赏。园中走道纵横,平坦宽广,挺直如箭。每条道路上都搭着葡萄棚,爬满了碧绿的蔓藤,预示着这一年葡萄丰收。这当儿正是蔓藤开花的时候,吐出缕缕清香,和园里那许多花儿的芬芳混成一片,使他们恍如进入了东方的香料房里。道路两旁长满着红玫瑰、白玫瑰和素馨花,所以游园的人,不论在清晨、或者在烈日当空的正午,都可以走在清香扑鼻的绿荫下,不会受到阳光的照射。

  庭园种植了多少花木,有多少品种,又是怎样精心布置,交代起来可很琐碎,只消说一点就够了:凡是这一带气候所能栽植的花木,这座花园里几乎全都有了。在花园中央,他们发现了一个场所,尤其叫他们欢喜,原来那是一片草坪,远远望去,只是一片墨绿,点缀着成千朵艳丽的鲜花。草坪四周围绕着一丛丛树林,都是些葱郁茂盛的香橼树或是橘树,有的正在开花,有的已经结果,有的果子都已熟了,正是绿荫沉沉、清香扑鼻,叫人心旷神怡。

  草坪中央,有一座喷水泉,用白大理石筑成,上面镂着精致的雕刻。一尊人像,由圆座托着,矗立在池子中心,把水花喷射到半空,水花从高处落下,就象雨点般打着水晶似的池子,只听得琮琮的一片悦耳的声响。这喷水泉也不知是凭着一股天然的力量还是凭人为的力量,这一股压力是尽够一个磨坊用了。池子里的水快要满溢的时候,就由暗道流出草坪,流进一条条环绕着草地、设计巧妙的水沟;水就这么流通全园,最后,汇聚在一起,成为一条清溪,流出园外,奔向平原。流水挟着一股冲击的力量,从高处落下,就推动了两个设在那里的水磨,着实替主人带来了不少利益。

  大家看到这样一座花园,有繁盛的花木,有喷水泉,有从喷水池里流出来的蜿蜒清溪,全园的布局又这么精巧,都十分赞叹,竟说是如果天堂的乐园就筑在人间的话,那么一定会布置得跟这个花园一模一样,断难再锦上添花,增加一分美丽了。他们欢乐地在园里游荡,随手攀折青枝绿叶,编成了一顶顶漂亮的花冠;倾听着二十来种鸟儿真象在比赛歌喉似的,在树梢发出一片清脆的啁啾声。于是又有了新的发现,叫他们欢喜得了不得,原来这园里还养着百来种可爱的走兽。这边有家兔出现,那边又有野兔突然跑过,山羊优闲地躺卧着,麋鹿正在吃草,又有许多善良的野兽,逍遥地东奔西走,看模样都十分驯服。这一来要是叫他们欢天喜地。

  他们尽兴畅游了一番,看遍了全园的景色,女王于是吩咐把酒席设在喷水地畔。大家遵照女王的意旨,先唱了六支歌、跳了几次舞,这才坐下来吃饭。席面上的酒菜十分精美,侍候得又殷勤周到,大家享受了一顿丰盛酒宴;餐罢,兴致很高,重又弹琴、唱歌、舞蹈了一番,直到中午的暑气愈来愈逼人,女王觉得到了应该午睡的时候了,这才打住。有几个回房午睡,有的贪恋花园的景色,竟舍不得离去,就留在那儿,或是阅读传奇故事,或是下棋掷骰子,打发午睡的这段时光。到了下午,睡觉的人都已起来,用冷水洗了脸,恢复了精神;然后大家来到喷水池的草坪上,遵从女王的命令,照平时的次序坐了下来。于是他们开始按照女王所指定的题目,讲述故事。女王吩咐菲洛特拉托第一个讲,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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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一

马塞托假装哑巴,在女修道院里当园丁,院里的修道女争着要跟他同睡。

  各位美丽的小姐,世上有多少男女,头脑都是那么简单,以为女孩儿家只要前额罩着一重白面纱,脑后披着一块黑头巾,就再也不是一个女人、再也不会思春了,仿佛她一做了修道女,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似的。凡是具有这种想法的人,一旦听得了什么出乎他们意想的事情,那他们真是怒气直冲,象是发生了什么逆天背理的罪恶了。这班人绝不想想自己随心所欲,要怎样就怎样,尚且还不能满足,也考虑不到一个人整日闲暇无事,情思撩乱,会在精神上有多大影响。又有好多人,认为那在日间干辛苦活儿的人,他们的肉欲早给那铁锹锄头、粗衣淡饭、艰苦的生活赶得一干二净了,他们的头脑已昏昏沉沉,再不懂好歹了。这类见解真是自欺欺人!现在女王吩咐我讲一个故事,我就打算在她所限定的范围内讲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我这话。

  在我们那儿有一座以圣洁著称的女修道院,这座修道院至今还在,所以我不想说出它的名字来,免得损害了它的声誉。那时候,院里只有八个修道女和一个女院长,都是些年青的女人。此外她们又雇了一个笨头笨脑的园丁来收拾她们的美丽的花园。这园丁因为嫌工资菲薄,便和院里的管事算清了工资,回乡去了。他回家之后,自不免有一班亲友前来探望,其中有一个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且以一个庄稼汉来说,长得还算清秀,名字叫做马塞托,他问牛托(就是那个园丁)这一阵在哪里做事。那好人儿告诉了他;他又问牛托在修道院里做些什么,牛托就说:

  “我替她们收拾一座很好的大花园,有闲的时候,也到林子里去采采柴,挑挑水,打些杂差。可是这些修道女给我的那一点钱,几乎连买双鞋子都不够。再说,这班小姐儿们好象都有促狭鬼钻在心里头似的,不论你怎么做,都是不称她们的心意。有一回,我在园圃里翻土,这一个吩咐我‘把这个拿到这里来!’那一个嚷道:‘把那个放到那儿去!’还有一个把我手里的铁锹夺了去,说:‘这不对!’我给她们纠缠得没办法了,就丢下工作,往园圃外跑。就为了这种种缘故,我才不高兴做下去,回家来了。那管事的要我回去之后看见有什么合适的人便介绍他到院里来,我答应了替他留意;可是,但愿天主保佑这个人的肾脏吧,然后让我寻到他、把这份好差使交他去做!”

  马塞托听他这么说,可高兴透顶啦,恨不得马上混进那女修道院里去。根据牛托所说的情景,他觉得要是能进到里面去的话,就不愁目的达不到。他又想,这事还是不要让牛托知道的好,所以他就故意批评道:“嗳!你走得对,一个男子汉混在娘儿们中间能干些什么事呢?他倒还不如去跟一群魔鬼做伴!那班女人七回里头倒有六回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样。”

  马塞托告辞出来之后,就独自思量着怎样才好投到修道院里去,他觉得牛托所干的活他是能够胜任愉快的,这方面没有问题,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年纪轻,相貌又不错,人家会因此不要他;经过了几番考虑,他才这样跟自己说:“那地方离这里有好远一段路,不会有人认识我,只要我装扮了一个哑巴去,她们就一定会收留我了。”主意打定,他就装扮成穷汉模样,掮了一柄斧头,也不告诉谁,出发去了。

  来到修道院,也是凑巧,恰好在院子里遇见了那管事。他假装是个哑巴,用手势求他看在仁慈的天主面上,给他一点吃的东西;假使用得到他的话,他愿意替他们劈柴,拿力气来换一顿饭。那管事就给了他一些东西吃,随后又搬出一堆柴来叫他劈,这些本都是牛托那老头儿劈不动的,他可是年富力强,不消多少时候,就全都劈好;那管事恰好有事要到林子里去,便带了他一同去,叫他在那里砍柴;又把驴子牵过来,叫他把柴装在驴子背上,再跟他做着手势,要他把牲口赶回家去。

  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很使人满意,那管事把他留了下来,叫他帮着打几天杂差。有一天,女院长出来,看见了他,就问管事这人是谁。那管事回答:

  “院长,他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那一天他跑来乞求舍施,我看他可怜,收留了他,叫他做些杂差,倒也来得。如果他懂得种花种菜,照料园圃,也愿意在这里住下的话,我想他一定很得力的,我们正缺少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园丁,什么都可以打发他去干;再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他会跟你那些年青的姑娘调笑。”

  “赞美天主,”那女院长说,“你这话可不错,让他试试会不会种莱,然后想法把他留下来。送他一双鞋子,再拣件什么旧衣裳给他,夸奖夸奖他,待他好些,让他肚子吃得饱饱的。”

  那管事一一答应了。马塞托正在打扫庭院,离他们并没多远,他假装专心做事,一边儿却把他们的话全都听了去。他心里可得意哪,跟自己说:“要是你把我弄了进去,我在你们的园圃里种起花来,这股劲儿,保管还不曾看见过第二个人呢!”

  管事把他领了进去,叫他在园圃里工作,看他干得很在行,就打着手势问他肯不肯留在这里;那哑巴也用手势回答,表示他什么事都愿意干。于是管事就收留了他,叫他照料园圃,又指点了他每天应做的事;交代完毕,他就出去料理院里边的事务去了。

  那小伙子在园圃里工作了不多几天,那些修道女就开始来跟他淘气,拿他做嘲笑的对象了,就象一般人对待哑子聋子那样,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胡闹的话,只道他一句也听不懂。那女院长对这情形也不怎么理会,或者根本不管这事——也许她以为没有舌头的人连前面的“尾巴”也没有了。

  有一天,他干了一早晨的辛苦活儿,有些累了,就躺在树荫底下休息,恰巧这时候有两个年青的修道女到花园里来散步,走近他躺着的地方,以为他是睡熟在那里了(其实他是假装睡熟)。她们把他打量了一会,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开口说:

  “我肚里老是有一件心事,要是你肯答应保守秘密,我就说给你听,可能对你也有好处。”

  “你放心说好了,”另一个答道,“我决不告诉旁人。”

  于是那个胆子大的姑娘说道:“我不知道你可曾感觉到,我们住在这里,就象给关在笼子里一样,除了那个管事的老头儿和这个哑巴外,再没有哪一个男子敢闯进来了。我时常听得来这里探望我们的那些奶奶们说,天底下无论哪种乐趣,要是跟男女之间的那种乐趣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心里头老是想跟这个哑巴尝试一下——此外又叫我们到哪儿去找男人呢?再说,他也确是一个最合适的对象,因为就是他想讲我们的坏话,也办不到呀。你看,他真是个傻子,虽然头脑还是懵懵懂懂的,身子倒是挺健壮的,你怎么说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哎唷!”另一个回答,“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已经立誓把童贞奉献给天主了吗?”

  “呃,人们每天要在天主前许下多少心愿,有几个是真正能够为他老人家做到的呢?况且许下心愿的不光是我们两个呀,让他老人家去找别人还愿吧。”

  “万一我们有了身孕,那又怎么办?”另一个接着问。

  那一个就说:“事情还没有临到头上,你已经担心起来啦!等到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再来想法也不迟。要瞒过人家,法子有的是,只要我们自个儿不讲出去就是了。”

  经她这么一说,那第二个姑娘心里头早已痒痒的,甚至比她的同伴更急于试探男人到底是怎么样一种畜生了,就说:“好是好的,不过我们该怎么下手呢?”

  第一个说:“你看,现在正是午睡的时候,除了我们两个,姐妹们大概全都在睡觉,让我们先到园圃里去走一遭,看看还有别的人没有,要是没有人,那只消挽着他,把他牵到他挡避风雨的那个小屋子里就得了。我们一个跟他进去,一个在外边望风。他的头脑才叫简单,我们要他怎样做,他难道会不依吗?”

  她们这些话,不想全给马塞托听了去,他可真是乐于从命,只等有一个姑娘上前来把他一拉就成了。那两个修道女果真先去巡行了一遍,看见四无人声,也就安心了,于是那出主意的姑娘就去把马塞托弄醒,他居然应声而起。那姑娘牵着他的手,做出一副媚态;他笑得咧开了嘴,活象个白痴,由她牵着进了小屋,也不用三邀四请,他就依着她的心愿干起来了。等她尽兴畅欢之后,果真象是一个事事遵守规约的出家人,把她的位置让给了她的同伴。马塞托依旧假装是个白痴,由着她们摆布。可偏是那两个姑娘还不想走,还要再领教一次这个哑巴的骑马功夫,不免重又来了一遍。事后,她们私下谈起,一致认为这回事真有意思,比她们所听说的还要有趣呢。所以一有机会她们就去找那个哑巴厮缠。

  有一天,她们正在干着这件好事,不料给另一个修道女从小窗子里窥见了,就叫另外两个来观看。起初,她们主张到女院长那儿去告发,后来再三商量,却改变了宗旨,反而跟那犯了清规的两个修道女取得了谅解,要她们把人交出来,大家一同取乐。再后来,又有三个姑娘先后在不同的场合加入进来,享受着马塞托的效劳。

  最后,修道院里只剩女院长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有一天,她独自在花园里散步,看见那园丁正睡在杏树底下。他只因为夜夜骑马赶路,十分辛苦,弄得日间稍为劳动一下,就感到疲乏,天气又热,所以这会儿他正摊手摊脚地睡在树荫底下。恰巧一阵好风吹来,把他的衬衣吹起,竟什么都露了出来。那女院长独自一人,不觉看得出神,就象以前她那两个小徒弟一样动了凡心,立即把马塞托叫醒了,带到自己的房里,接连几天不放出来,害得那些修道女一个个怨声载道,说是花园里没有园丁来照顾,这怎么成呢?

  从前给女院长看作罪恶、痛加谴责的那种欢乐,现在她自己尝到了甜头——尝了还要尝、不肯罢休了,到最后,这才把那园丁放了回去;可是还时常把他召了去,也不问一问是否已经超过了她应得的那一份了,真弄得马塞托疲于奔命。他想,要是他再把哑巴的角色扮下去,那可真招架不住了。所以有一夜和女院长在一起的时候,这个哑巴忽然开口说起话来了:

  “院长,我听人家说,一只雄鸡可以满足十只雌鸡,可是十个男人简直不能满足一个女人。而我一个人却要对付九个女人,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我已经弄到精疲力尽,什么活都做不成了。求你看在老天爷份上,放我回去吧,否则也得给我另想办法才好!”

  那女院长听见哑巴开口,真把她怔住了,她嚷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道你是个哑巴呀!”

  “院长,”马塞托回答道,“我是个哑巴,不过并非天生就哑的,只因为有一次害了一场重病,才忽然不会发音了;今天夜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又能开口讲话了,我是多么感谢天主呀!”

  女院长相信了他的话,就问他方才他说要应付九个女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塞托把实情全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她手下的八个修道女个个比她高强。不过女院长做事到底来得稳妥,她决定跟大家商量出一个办法,把这件事安排一下,不放马塞托出去,免得丑名外扬。

  本来是你瞒着我,我瞒着你,偷偷摸摸做的事,现在大家都公开讲出来了;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赞成(还征求了马塞托的同意)对外只说是修道院里的园丁马塞托哑了多年,现在靠了她们虔诚的祷告,和院里所供奉的圣徒的恩典,已经恢复说话的机能了。这番话果然叫附近一区的男女深信不疑,盛赞为奇迹。

  不多久,那管事病故了,马塞托顶替了他的位置。他的活儿也安排了一个程序,使他不致疲于奔命。就这样,他替院里生了一大批小信徒,不过一切都做得十分周密,外间始终一无所知。直到后来女院长死了,马塞托年纪已老,又积了些钱,急于想回乡了,事情才传开去;这正好成全了他的心意,使他趁机离开了修道院。

  他凭着灵活的心计,不曾虚度了青春,等他老大回乡的时候,不但有了钱,而且儿女成群,既不用他花钱,也不要他操心——回想当初他离家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肩上一把斧头。还有些什么呢。所以他常这么说,他侍奉我主耶稣的唯一办法,就是教他老人家头上生出了许许多多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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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二

  一个马夫,冒充国王,和王后睡觉;国王发觉了这事,不动声色,当夜把那马夫侦查出来,剪去他一把头发,不料那马夫把别人的头发也同样都剪了,因此逃过了惩罚。

  姑娘们听了菲洛特拉托的故事,有的脸上浮起红晕,有的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故事讲完以后,女王就吩咐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只见她带着笑容说:

  有一班轻浮的人,知道了一点什么事儿,也不问这事儿用得到他管还是用不到他管,却是逢人就说,当作了夸耀炫弄的本钱;这班人往往喜欢揭发别人的隐私,他们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自己的丑事隐瞒住了,其实这真叫做欲盖弥彰。各位姐姐,我现在要从反面来说明这句话的真实性,有这么一个人——在伟大的国王的眼里,他的地位比马塞托还下贱,可是他那狡猾的劲儿才叫到了家。我拿这么一个人做故事里的主人公。

  伦巴第的国王阿吉勒夫和历代王朝一样,定都于巴维亚,娶前王奥泰利的寡妇苔奥德琳达为王后。这位王后真是花容玉貌,知书识礼,无奈命中注定要受一个情人的糟蹋。伦巴第在国王阿吉勒夫的贤明的统治下,国泰民安,十分繁荣,不想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在王后御用的马夫中有一个马夫,出身微贱,可是以他的才能而论,居此下位,实在是委屈的,他的身材面貌,也长得高大端正,和国王很有些相象。他竟是疯狂地爱上了王后。

  他虽然地位卑贱,可是头脑却很清楚,自己知道这种痴心妄想实在荒唐。他本是个机灵人,不敢跟人提起这件心事,更不敢用眉目向她私下传情。可是,尽管他明知没有得到王后垂青的希望,他想到自己钟爱的对象是那么高贵,却也自鸣得意。他既然怀着一片火热的爱情,就一心只想讨好王后,比宫里哪一个仆役都显得殷勤,也因为这样,王后每次出门骑马,难得要别的马夫来侍候,总是叫他侍候,骑上他所照看的马。每逢这种机会,他就认为莫大的恩宠,寸步不离马镫,暗想只要能够接触到一下她的裙角,也就是无比的幸福了。

  希望越小,热情反而越高,天下的事往往如此;那个马夫也逃不过这种折磨,可怜他胸中蕴藏着多少的热情和欲念,却一点也没有如愿的希望,这种内心的痛苦,真叫他忍受不住,几次三番,他只想自杀,好摆脱这折磨人的爱情;可是再一想,觉得要死也得让人明白他是为热爱王后而死的。因此,他决定哪怕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想法满足——或是多少满足一些自己的欲望。他不敢当面向王后表示,也不敢暗里写信去求爱——这都不是办法;他只想运用什么巧计,能够睡在她的身旁。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冒充国王,闯进她的卧房去。据他所知,国王并不是每夜都到她的卧房里去的。

  一连几夜,他躲藏在王宫的大厅里,从国王的卧房到王后的卧房就得通过这个大厅,因此他就可以窥见国王是怎样进王后的卧房的,又是怎样的装束。有一夜,他果然看见国王从自己的房里出来,身上披一件大斗篷,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短棒,来到王后的卧房门前,并不叫喊,却是举起短棒,叩了一两下,里边立即有人来开门,替他把火炬接了去;后来国王走出房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儿。他看清楚了这一切,决定照式照样试一下。

  他设法弄了一件斗篷来,样子跟国王所穿的还算有些象,又弄了一个火把、一根短棒来;于是费了半天工夫,洗了个澡,把身上的马粪臭味都洗净了,免得叫王后闻到气味,猜疑起来。各物齐备之后,他随身带着,仍旧隐匿在那个大厅里。

  等到夜深人静,他觉得时机已到,或者是称心如愿,或者是为了爱情而牺牲,全在这一举。于是他取出燧石铁片,把火炬点燃了,披上斗篷,走到王后卧房门口,用短棒叩了一两下,门立刻开了,应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宫女,她接过了火炬,就把火光遮隐了。他脱下斗篷,一言不发,揭开王后的床帐,看见王后睡在床上,就爬了上去。

  他知道国王生气的时候,没有人敢跟他说话;所以他上床之后,假装生气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她也不敢问他;他只是把她紧搂在怀里,一连跟她干了几次。他虽然舍不得离开王后。但是唯恐留恋得太久,片刻的欢乐会招来杀身大祸,就从床上起来,拿了火把、斗篷,一言不发,走出卧房,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马夫刚刚躺下,那边国王已经起身,来到了王后房中,王后不免感到十分惊奇。他上床以后,跟她有说有笑,十分亲昵,她看见他怒气消失了,就大着胆子说:

  “啊,陛下,今儿晚上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啊,你刚走——也从没看见你这样没命地跟我乐了一阵子,这会儿倒又来了,我请陛下保重些吧。”

  国王听了王后这几句话,立刻知道她已经被一个举止外表有些跟他相象的人骗了。不过他究竟是一个聪明人,接着就想到,这事既然连王后都不知道,别人当然更不会知道,自己也不必去向王后点穿,因此就没有声张。如果换了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定当下就要发作,就要一连串追问:“不,我没有来过,是谁到你房里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样进来的?”这样一闹,就会闹出许多事来,徒然叫王后感到难受罢了,或者呢,反而叫她添了一种纵欲的愿望,希望下回再来一次。可是他明白,只要他能保持缄默,就可以把羞辱遮盖过去,如果声张开来,反而没有好处;所以他沉住了气,不动声色,说道:

  “王后,你认为我没有本领再接再厉吗?”

  “不是这么说,国王,”那王后回答,“我是请你保重自己的身子。”

  国王就说:“我就听从你的劝告吧——那么我去了,不来打扰你了。”

  他披上斗篷,离开王后的卧室,怀着一肚子的怒火,不知究竟是谁这样侮辱他,一定要暗中把那个坏人查出来。他知道,这事一定是宫里的人干的,而且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这时候总还不能走出宫去。于是他点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借着些微幽光,走到御厩上边的一个长长的统房里,房里排着许多床铺。宫里的仆役全都睡在这儿。他想,那个象王后所说的那样没命地乐了一阵子的人,一定到现在心还跳得很厉害,脉搏还是很急,国王于是一言不发从统房的一头一个挨一个的探摸各人的心头,看有没有人心跳得十分厉害的。

  这时候,房里的人都睡熟了,咱独那个闯进王后房里去的那个马夫还没睡着;他看见国王来到,想必这事已经给发觉了,他这一吓,心就跳得更厉害了。他很明白,如果国王知道这是他干的好事,那毫无疑问,他一定立刻性命难保。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主意;不过他再一留心,看见国王身边没带着武器,就决定假装睡熟,看国王怎样行动。

  国王摸了好几个人,觉得都不是他所要找寻的人;后来摸到那个马夫,觉得他心跳得厉害,暗想:“就是这个人了!”不过国王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用意所在,所以并不去惊动这个人,只拿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剪刀,把这人半边的头发剪了一大把下来——那时大家都留长发——因此这人是谁,到第二天就可以一望而知了。剪了头发之后,国王就回到自己卧房里。

  这个马夫可真是个机智的家伙,国王把他的头发一剪下来,他就立刻知道那用意所在。国王去后,他连忙起身,找到一把剪马鬃的剪刀(这样的剪刀,马房里不止一把),就轻手轻脚,把房里睡着的人,一个个都剪下一把头发来,而且都象他一样,剪去耳边的。完事之后,他就上床去睡觉,谁都不曾发觉。

  第二天早晨,国王起身,乘宫门还没打开,就下令召集宫里全体仆役。他叫大家光着头站着,开始用心察看,要找出那个被他剪下头发来的人,谁想在他面前的仆役几乎个个剪去了一把头发,而且又都剪得一模一样,这真把他楞住了,他暗自说道:“这个家伙,尽管他出身下贱,他的头脑可分明不是一个下贱人的头脑呢。”

  现在,要找出那个人来,非得惊天动地不可了,国王可是不愿意为了出一口小小的气,招来了莫大的羞耻;因此当下竟没有作声,只是向那个人这么警告了一下,也好叫他知道国王不是好惹的:

  “谁做了这事,下次不可再做。现在没事了,你们去吧。”

  如果不是那个国王,换了别人,一定不肯就此罢体,一定会把他们捉起来。吊打拷问,这样一来,本来是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现在势必闹得尽人皆知了。就算给他弄个水落石出,收拾了那个罪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吧,他还是没法洗刷掉自己的耻辱,不但这样,他的耻辱反而越发加重了,外加还得毁了王后的名誉。

  那班仆役听了国王所说的话,都模不着头脑,不免你一句我一句在背地里议论起来,议论了半天也没有议论出个名堂来;其中只有一个人懂得国王说话的用意,就是那个当事人马夫。这马夫也很懂事,从此再不敢自找死路,也不敢在国王面前泄漏这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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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三

  一位少妇爱上了一个后生,却装作玉洁冰清,在神父前忏悔,那神父不知就里,竟给她做了牵线,她因而如愿以偿。

  潘比妮亚把故事讲完之后,很有几个赞美那马夫胆大心细,也有人称道那国王把这回事处置得审慎得体,于是女王转过身去,吩咐菲罗美娜接着讲一个故事。她高高兴兴地这么讲道:

  我今天想讲的故事,也许我们俗人听来会特别感到兴趣——这是一个俏丽的少妇叫一位端庄的神父上当的故事。说起这些教士,他们多半是些饭桶,不懂世故人情,行动背时,却自以为道德学问高人一等,仿佛什么事都是他们懂得多;其实,真是天知道罢了。别人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挣饭吃,自谋生活,他们可不行,他们只想寻个可以依赖的地方,象猪一般让别人来供养他。亲爱的姐妹们,我现在就要讲这么一个故事,不仅仅是为了遵守女王所规定的程序,也是为了我们女人过于轻信,把这班教士看得多么崇高圣明——其实要知道,他们不但会受男子的欺骗,而且也会被我们女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没有多少年前,在我们那个诡诈多于忠信和爱情的城里,住着一位高贵的小姐,很少有哪个女人能象她那样美丽温雅、才情并茂。她的名字我虽知道,只因为在故事里无关紧要,所以不再表明了;这本是个付诸一笑的故事,所以就是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我也想略过不提,因为有些人还活着,免得开罪了人家。

  她原是个大家闺秀,却下嫁给一个羊毛商人。她怎么也不能把她的丈夫看得入眼,因为她想,一个出身微贱、孜孜为利的生意人,尽管他发财,也不配做一个有身分的女子的丈夫。加以他枉有这么些钱,却整天到晚,只知道织布打样,跟纺毛的女工争论线粗线细,庸俗不堪,因此她决定除非是万不得已,决不让她的丈夫来搂她亲她,为了安慰自己的空虚的心灵起见,她又一心要给自己找一个比羊毛商人更称意的情人。后来她果然暗中爱上了一个年富力强、风流温雅的绅士,直使她神魂颠倒,白天看不见他,晚上就睡不着觉。

  可惜她害的是单相思,她这片情意,对方一点不知道,所以竟不曾注意到她。她呢,又十分谨慎,唯恐事机不密,所以不敢贸然写信给他,或是叫贴身侍女去传达心思。她左思右想,灵机一动,居然有了一个主意。原来她发觉这位绅士跟一个神父来往十分密切,这神父虽然生得粗大肥胖、一副蠢相,却是虔敬诚信,最受当地人士的敬仰,她觉得如果利用这位神父来给她和她的情人牵一牵线,真是再妙没有了。经过一番盘算,她决定了进行的步骤。拣了一个适当的时间,她来到神父所在的教堂,请人通知神父,说是她有心事,要向神父忏悔,神父出来,一看是位有身分的太太,马上答应了。忏悔完毕,她又对神父说:

  “神父,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一件事,请求你给我指点和帮助。我方才已经向你说过,我的父母和丈夫都很爱我。我那丈夫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他又有钱。我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从来没有舍不得过,所以我爱他也胜过爱自己。如果在我内心中竟敢存着违背他的意旨、或者有损他名誉的思想,那么别的不管,单凭这点,我就是女人中最坏的女人,再没哪一个象我那样应该活活烧死了。

  “现在有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看样子是个有身分的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只怕还是你的一个好朋友呢——他身材高大,长得眉清目秀,穿一身整整齐齐的棕色衣裳。也许他还道我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所以才这样追求我。只要我一走到门口、一靠近窗台,或者一走出宅子来,他就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奇怪他今天倒没有跟着我到这里来。他这种行为,真使我感到痛苦,因为一个清白无辜的女人,往往会因之给人说坏了。

  “我几次想把这事告诉我的几个兄弟;但是再一想,男人说话总是太鲁莽,你一句去,我一句来,说话不留转弯的余地,因之容易冲撞,言语冲撞了,就会拔出拳头来殴打,那时候,就要闹事闯祸了。为了防止这一着,和别人的造谣中伤,我只得一直隐忍着。我想,我与其把这事对旁人说,不如对你说来得妥善。因为一则他是你的朋友,再则,你的职责本是纠正这类轻薄的行为,就算他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你也可以斥责他的。所以我求你,看在天主面上,教训他一顿吧,请他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世界上自有许多女人家喜欢打情骂俏,她们会欢迎他的追求,感激他的用情,我可不是这类的女人,他真把我缠绕得好苦呀!”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假装要哭泣的样子。那神父立刻明白她所指的男子是谁,对她所说的一番话深信不疑,便把她的德行着实赞美了一通,而且答应替她尽力,以后那男子决不敢再来缠绕她了;同时,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少不得又把乐善好施的功德讲了一遍,讲到后来,却原来他自己需要一笔款子而已。那少妇说道:

  “我本着天主的慈爱,来向你恳求;如果他不肯承认这回事,那请你就不必顾虑,告诉他这是我亲口对你说的,还要对他说,他害得我好苦!”

  她忏悔完毕,获得了赦免,记起神父说到为人应该慷慨施舍那一套话,就抓了一大把钱,悄悄放进神父手里,请他为她那些亡故的亲属做弥撒,于是从他的座下站了起来,告辞回家。

  隔不了多少时候,那位绅士照例走来拜望神父。谈了一会之后,神父就把他拉到静处,照着那少妇的话,很委婉地劝诫他,不该追求有夫之妇。这真教绅士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他从不曾向她多看一眼,也难得在她家门前经过,他正要想给自己辩白,可是神父偏不要听他,说道:

  “你不必假痴假呆,也不必多费口舌替自己辩护了,这都帮不了你什么忙。这回事我不是从邻居那儿听来的,这是她本人实在受不了你的缠绕亲口告诉我的。你年纪不小,也不该干这种荒唐事了。再告诉你吧,如果说,我看到有哪一个女人嫌恶轻薄调笑的,那就是她了。所以,为了你自个儿的名誉,为了她的幸福,你听着我,住手吧,不要再去缠绕她了。”

  这位绅士究竟比神父聪明些,略为一想,就明白那少妇的用意何在,他便假装自知羞惭,答应以后决不再跟她麻烦了。谁知他一走出教堂,就直向少妇的家奔去。

  再说那少妇回家之后,就守在一扇小窗口,看他会不会在她门前经过。不一会,果然望见他走来了。她的目光里含着无限的柔情,她的嘴角挂着动人的微笑,叫他心里明白,他听了神父的话,一点儿也没猜错。从此以后,他就经常装作有什么事似的,十分谨慎地在她那条街上来回经过。他自己固然喜气洋洋,那少妇更是得意非常,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他们俩这样眉目传情,已非一日,她看出那绅士倾心爱她,不输于自己的热情,就想送些什么东西给他,作为爱情的表记,使他的热情格外高涨。有一天,她看准时机,又跑到教堂去见那神父,跪在他的座前,还没说话,先就哭泣起来了。神父十分爱怜她,问她这一回又遭了什么事。

  “唉。我的神父,”她回答说,“害得我好苦的不是别人,还是那个天主所不容的人——前回我对你说起的你那个朋友。他真是我天生的冤家,专门来折磨我,要我做出伤风败俗的勾当来,使我从此失去做人的乐趣,再没有颜面来伏在你的脚下了。”

  “什么!”神父嚷道,“难道他依然在缠绕你吗?”

  “是啊,”她回答说,“自从我到你这儿来哭诉以后,他似乎恼羞成怒,认为我不该揭露他,从前他在我屋前走一遭,现在就要走七次。但愿老天爷可怜,他若是肯死心蹋地在我门口徘徊、张望,倒也罢了;不料他竟这样狂妄无礼,就在昨天,他打发了一个女人上我的门来,把他那些荒唐的话传给我听,还送了两样东西给我——一只钱袋和一根腰带,好象我并没有钱袋、腰带似的!我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直到现在还没平复哪),要不是顾念到这事罪孽深重,和你老人家的情面,我真要当场闹起来了。总算我极力忍耐了下来,在没有得到你的指点以前,决不声张出去,或者有一点举动。

  “我随即把那钱袋和腰带扔还给了那个女人,叫她快滚吧;再一想,我又怕那个女人把两样东西吞没了,却对他说已经给了我——我听说这类女人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来的——就把她叫了回来,捺住了满腔气愤,把那两样东西从她手里拿下。现在我把这些东西带来给你,请你送还他,告诉他我不稀罕这些东西。感谢天主和我的丈夫,我自己所有的钱袋和腰带足够堆没他这个人了。神父,如果他以后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只好请你原谅我,不管闹出什么事来,我非得告诉我的丈夫和兄弟不可了。如果他因之吃了亏,遭了殃,那我也顾不得了,免得我这样替他受罪。叫他给自个儿留神些吧!”

  她这么哭诉时,真是声泪俱下,话完了,泪珠儿还没停止。她一面从裙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钱袋和一条华丽的腰带来,扔在神父的膝上。神父给她说得句句相信,因此十分生气,拿起这两样东西,对她说道:

  “女儿,我不能怪你发怒,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你能这样听从我的话,已经是很值得赞美了。那天我已经把他训诫了一顿,他答应我决心改过,却不想他还是没有改,单凭这点,以及他新近又得罪你这回事,我就要好好训斥他一顿,叫他脸红耳赤,下次再不敢来找你麻烦了。可是,天主保佑你,你也切不可因为一时气恼,把这回事告诉你的亲属,否则事情闹大了,他可吃罪不起。你也不必害怕你的名誉会遭受什么污点,我将在天主和凡人面前,挺身为你作证。”

  那少妇听了神父的话后,假装稍为有些宽心了。她知道他的贪心很重,吃教堂饭的人总是很贪心的,就换了个题目,说道:“神父,这几夜我梦见了我那些死了的亲族,他们都是愁眉苦脸地求我施舍,尤其是我的母亲,她那种悲切痛苦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心酸。我想那是她知道了我在受这恶魔的折磨,因而在替我难受吧,所以我想请你替我的母亲和其他亲属的灵魂做四十次圣格利高莱弥撒礼,再念一些你自己的祷告,好让他们蒙受天主的恩典,从地狱的炼火里超度出来。”

  说着,她就拿出一个金币,放在神父手里,神父还不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当然还为她说了几句好话,并且举了几个例子来证明虔敬的人必有善果,于是替她祝了福,让她走了。

  少妇走后,那神父绝没想到自己又一次受了骗,只道真有这回事,立即差人把他的朋友叫了来。那绅士看见神父怒容满面,料想他的情人又烦他带了什么口信来了,就站在那里,看他有什么话要说。神父先拿他以前怎样答应知错改过的话来提醒他,接着又严厉地责备他不该送东西给那位太太。绅士这时候还不曾明白神父的用意何在,所以只是支吾其辞地否认有送钱袋和腰带的事情,免得把话说绝了,叫对方起疑。那神父看见他还要否认,不禁大怒,说:

  “啊,邪恶的人,你怎么还能够抵赖?看,这是什么?这是她眼泪汪汪、亲手交给我的;你再看看,认不认得这两样东西!”

  绅士假装万分羞愧,回答道:“是的,我的确认得这两样东西,现在情愿认错了。既然她意志这样坚定,我可以对你发誓,从今以后,再不会使你为这事麻烦了。”

  那两人还说了一大堆话。神父好比一块呆木头,到后来当真把钱袋、腰带给了他的朋友,接着又训斥了他一顿、劝诫了他一番,直到他答应决心改过之后,才放他走。

  绅士可乐坏了,一来是因为那位少妇果然真心爱他,二来是得了这样珍贵的礼物。他一走出礼拜堂,就立刻赶到她家附近,设法让他的情人看到,他已领受了她的两样厚礼了。那少妇眼看计策成功,这一番高兴也不用说得。现在只等她丈夫出门,大功就可告成了。

  事有凑巧,没有多久,恰好她丈夫有事要到热那亚去走一遭;他早晨上马出发,那少妇就赶到神父那儿哭诉去了,她先是啼哭了一阵,再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的神父,我明白告诉你,现在我忍无可忍了。只因为前次答应过你,不曾向你禀明以前,我决不轻举妄动,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表明一下心迹。让我把你那个朋友——那个魔鬼的化身在今天早晨天还没亮之前,又来干些什么,告诉给你听之后,你就可以知道难怪我要这样哭哭啼啼来向你诉苦了。”

  “我的丈夫昨天早晨动身到热那亚去了,也不知遭了什么魔劫,这事竟让他得知了,今朝——我方才说过,天还没亮。他跳进了我家花园,爬上一株大树,再从树上爬到我卧室的窗口,他正弄了窗子,想要跳进我的房里来,幸亏这当儿我惊醒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正要大声喊救,他,还没来得及跳进房来,就在窗口求我,看在天主面上,看在你老人家面上,别声张出来;又告诉我他是谁。我听得他这么说。又念着你的情分,就勉强忍耐住了,也不跟他多说,也不顾自己赤身****就象刚出娘胎一样,奔过去,猛力把窗子关上了——把他关在窗外,后来再没听见他的动静,大概是走了。(但愿恶运跟着他一起走!)请你替我想想,这种事情还忍受得下去吗?我可是已经受够了。我为了看在你的份上,才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受他欺侮!”

  神父听了她的话,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连连问她,可曾看清楚,会不会认错了人。少妇回答道:

  “感谢天主吧:难道我会把这个人认错了吗?我告诉你,的确是他!如果他想狡赖,别相信他。”

  那神父就说:“女儿,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啦,我只能说这是是狂妄无耻的行为。你把他赶跑,是非常得体的。但是既然你两次都听从了我的话,而两次都蒙天主的恩惠,使你免受耻辱,那么你再听我一次话吧,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对你的亲属说起,仍旧交给我办理,我要看看到底能不能把这个挣脱出来的魔鬼收伏了。从前我还道他是个圣徒呢。要是我能劝得他洗心革面,从此不再做出那无耻的勾当来,那么最好,要是他执迷不悟,那么我再也不管了,由你本着良心,觉得应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我为你祝福。”

  “好吧,”那少妇回答说,“那么这一次我就不违背你的意旨,使你生气,但是你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以后再不许有半点无礼的行动了。我向你声明,我以后决不会为这件事来见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副恼怒的样子。她才离开教堂,那绅士已经来到。神父把他叫到静处,于是义正词严,把他骂得体无完肤——骂他是个言而无信、丧失人格的伪君子。对方挨过神父两次斥责,早已有了经验,知道里面必有文章,就用心听着,含糊回答着,想从神父嘴里套出话来。他这么说:“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可是我把基督钉上了十字架吗?”

  给他这么一说,神父可发火了:“你看这个家伙脸皮有多厚!你听他说些什么话:听他的口气倒象时间已经过了一两年,他早已把自己的下流无耻的行为忘个干净了呢!难道你当真忘记了吗——今天清早你想****人家,这不过是隔了一个上午的事呀。今天早晨天还没亮之前,你在哪儿?”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在哪儿,”那绅士回答道,“不过,这回事怎么会这样快就传到你耳朵里呀?”

  “一点不错,”神父说,“这回事传到我耳朵里来了。不用说,你听得她家的丈夫出门去了,就以为她一定会把你搂在怀里,亏你想得出!好一个人物,好一位正人君子!你变了一个夜游神,既能跳墙,又会爬树:你想乘人不备,破坏那位太太的贞操,所以在黑夜里从树上爬到人家的窗口去。她在这世界上最讨厌的人莫过于你了,而偏是你不肯死心。且不说她每一回都明白表示了对你的厌恶,就是我这样谆谆告诫你,也应该使你悔改了。我跟你说了吧,她直到现在,对于你的所作所为,始终隐忍下来,这并不是她对于你有什么好感,而是我在替你向她求情;可是她以后再也不会容忍你了。我已经答应她,假使你再去冒犯她,那么随她怎样处置,我决计放手不管了。如果她把这事告诉了她的兄弟,你看你怎么得了?”

  现在,绅士已经从神父的嘴里,弄清楚了他应该知道的事情,就赶忙谢罪,左一个应诺、右一个发誓,尽力消除了神父的怒气,这才告辞。到夜深人静、夜祷时分,他就跳进少妇家的花园,爬上窗前的大树,看见窗子早已打开,一眨眼,他已经跳进房中,投在少妇的怀抱里了。他那漂亮的情妇早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此刻可欢天喜地,搂住了他,说:

  “多谢神父的帮忙,他老人家给你指点一条到这里来的道路!”

  他们俩纵情欢乐了一阵子后,就拿神父的愚蠢当作笑柄谈着,又拿那班梳羊毛的、打羊毛的、织羊毛的人讥笑了一番,愈谈愈高兴,玩儿得好不痛快。分别之前,他们又订下密约,此后,再不用神父他老人家来烦神,这一对情人又度了好几个春宵。

  我但愿慈悲的天主,容许我、和普天下有情的基督徒,及早进入那幸福的国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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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四

  费利斯修士教给普乔兄弟一种修成圣徒的秘法。普乔在苦修的时候,费利斯就乘机去和他的妻子寻欢作乐。

  菲罗美娜讲完之后,第奥纽着实赞美那个少妇的聪明机伶,还说菲罗美娜最后所做的祷告真有意思,女王笑了,回头对潘菲洛说:“好吧,潘菲洛,你来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让大家再高兴一下吧。”潘菲洛立即应承,说道:

  女王,世上有许多人专心致志想登天堂,不料自己没有进成天堂,反而把别人送上天堂去了,我现在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事发生在不久以前,我们的邻居那儿。

  且说在圣潘克拉契教堂附近,住着一个善良殷实的人,叫做普乔·狄·林尼厄利,晚年笃信宗教,列入方济各会的第三品修士,称做“普乔兄弟”。他家里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使女,他又无须经营什么生意买卖,所以一心修行,经常逗留在礼拜堂里。他生性愚鲁,脑子迟钝,每天勤诵祈祷文,赴讲道会,参加弥撒礼,甚至俗人唱赞美诗,他也从没缺席过。他还要斋戒,叫自己的皮肉受苦——据外界传说,他还加入了“自笞僧团”呢。

  他的太太叫做伊莎蓓达,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妇女,看来还是娇艳丰满,好比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奈她的丈夫年事已高,又一心修行,总叫她过这种斋戒的圣洁生活,她觉得腻烦透了;有时候,她想跟他睡觉,或者想跟他逗趣调笑一下,他就会一本正经地把我主基督的生平、奈达乔神父的传道、玛大琳的哀泣等等搬出来——拿这些话来满足她的要求。

  这时候,有一个叫做费利斯的修士从巴黎回来,他也是圣潘克拉契教团的弟兄,长得很俊俏,年纪虽轻,智慧学问却高人一等,普乔兄弟极为钦佩,跟他成了至交,逢到有什么疑难的事总是向他去请教,又因为这位兄弟在他跟前总是显得一本正经,所以有时常请这位兄弟到他家来吃中饭或是吃夜饭。他的太太因为丈夫这样敬爱他,所以对他也倍觉亲切,招待得十分周到。

  这位兄弟三次五次来过之后,觉得他家的主妇这样娇嫩丰满,料想她心中一定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决定尽他的可能,来弥补她的缺憾,也好替普乔兄弟尽一分心力。因此他不时用眉目向她传情,果然唤起了对方胸中的热情和同样的欲望。两人既然心心相印,他一有机会,就向她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对方听了倒也十分中意,只是这位太太不肯到外面去和他幽会,而家里呢,丈夫又寸步不离——他从来也不出门的。所以难于下手。

  这位兄弟好不焦急,幸亏他左思右想,有了个主意,尽管普乔兄弟不出家门,自己还是能够到他家里去跟主妇过夜,却叫他一点不起疑心。所以有一天。他趁普乔兄弟去看他,就向他说道:

  “普乔兄弟,我一向知道你最大的希望是要修成一位圣徒,不过照我看,你走的却是一条弯路,现在教皇和那些大主教等,他们都另有捷径,只是他们不肯把这诀窍公开出来,唯恐这样一来,一般俗人再没哪个肯捐献给教会,而那班全赖捐助维持的教士就要完蛋了。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承蒙你待我这样好,我愿意把这诀窍教给你,因为我确信你会照我的话实行起来,而且决不会把这事讲给随便哪一个人听。”

  普乔兄弟一听这话,热心得不得了,再三恳求他的指点,立誓非得费利斯兄弟的许可,决不把这个秘密说给哪一个人听,而且,只要他能力所及,他一定立即实行。

  那修士就说:“既然你向我作了保证,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你要知道,教会里的神学博士都认为,凡是要修成正果的人,必须要实行我所教你的苦行。不过有一点你必须认识清楚,我并不是说,一旦苦行修完之后,你本来是一个罪徒,从此就不是了;不是这样的意思。我是说,你在苦修以前所犯的种种罪孽,可以因此而洗净,获得赦免,你以后再有罪过,上天也不会把你列入应遭天谴的条例内,自会用圣水替你把轻罪洗净了,就象这会儿替你消除那人间的罪孽一样。”

  “想要苦修的人,首先必须彻底供认一切罪过,此后就必须十分严格地斋戒四十天,在这期间,不但必须避开跟一切女人接触,就连你自己的太太也不可亲近。你还要在家里留出一块可以望得见天空的地方,在那儿放着一张大桌子,每天第二遍晚祷钟的时候,你就去到那儿,把背心贴在桌子上,双脚着地,两手摊开,就象钉在十字架上的样子。你不妨在桌子上钉几枚木钉,给你的手臂做支撑,不过你必须仰望上天,不许动弹,终夜这样,直到天明,如果你精通神学,那最好反复念某几篇祈祷文,我可以把这些折祷文的名字告诉你;不过你并不是学者,那么你每夜必须念‘我的天父’三百遍,再念‘圣母颂’三百遍,来敬礼神圣的三位一体。当你仰望苍天的时候,应该把天主创造天地的荣耀刻刻记在心头;你既然作出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尤其应该思念基督受难的苦痛。

  “晓祷的钟声响后,你可以上床入睡,不过衣裳可不能脱去,到了早晨,你必须起床,赶往教堂,至少要望三坛弥撒,念五十遍‘我的天父’和五十遍‘圣母颂’。此后,你可以斟酌情况,略为料理一下简单的事务,但不可过于分心,于是稍进饮食,到了打第二遍晚祷钟的时候,你必须再去教堂,背诵某种祈祷文,这个我可以抄给你,假使不念这种祈祷文,苦修就等于没用。到了夜祷的时候,你就得照式照样再来一遍。假使你能这样坚持苦修,就象我从前所做到的那样,而且的确是真心诚意,那么毫无疑问,不等你苦修满期,你就已经会感受到奇妙的永久的幸福了。”

  普乔兄弟回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消什么一年半载的工夫,我一定能够做到。凭着天主的名义,我决定在礼拜日就实行起来。”

  于是他告辞回家,并且得到费利斯兄弟的许可,把这回事对太太说了。那主妇猜准修士叫他整夜站在一个地方的用意何在,觉得这真是一条妙计,就说是回事,以及凡是一切对他灵魂有益的事,她无有不赞同的,还说为了祈求天主使他的功德圆满,她愿意跟他同时斋戒——其余那些花招,她可不敢尝试。

  夫妻商量停当,到了礼拜日,普乔兄弟就开始苦修。那位道行高深的修士他老人家早和主妇约好,一等天黑,不愁被人看出,就赶到她家来和她过夜;还带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他们俩一块儿吃、一块儿喝,又一块儿睡到天明。等修士起身去后,才轮到普乔兄弟上床睡觉。

  普乔兄弟苦修的地方,正好紧贴着他太太的卧房,中间只隔着薄薄一道板壁,有一夜,那修士和主妇两个都乐而忘形,普乔兄弟觉得地板似乎有些震动。等他念到“我的天父”一百遍的时候,就暂时停顿一下,呼喊起太太来,问她正在干什么呀,可是他自己的身子,还是贴在台面上,不敢动弹。

  这位太太倒也富于风趣,也不知这时候她正骑在圣班纳台多还是圣约翰·奎尔贝特的驴子上,竟大声答道:

  “真的,我的丈夫啊,我正一股劲儿地在翻来复去呢。”

  “翻来复去?”普乔兄弟又问,“干吗呀?你说的‘翻来复去’是什么意思?”

  这位太太一向生性活泼,这时就笑出来了——不用说,她自有她发笑的理由,答道:

  “干吗呀?你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嗳,我已经听你千百遍讲过这句活了:‘晚饭停一餐,一夜把身翻。’”

  普乔兄弟本是个脑子简单的人,深信她是因为斋戒节食,所以饿得在床上打滚,不能入睡,就说:“太太,我早就叫你不要斋戒,现在既然斋戒了,就别去想它,只管睡吧。你把这只床摇荡得厉害哪。连整个屋子都震动了呢。”

  “你不必顾虑,”那主妇说,“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会留心的;你还是用功修炼吧。”

  普乔兄弟就不再说话,继续念他的“我的天父”。

  第二天晚上,那主妇在另一间屋子里安放了一张床铺,跟那位道行高深的修士他老人家夜夜幽会,说不尽的欢乐,直到普乔兄弟功德圆满,这才罢休。

  每天清晨,修士去后,主妇就回到自己的床上,不一会,普乔兄弟也回房来睡觉了。普乔兄弟就这样夜夜苦修,坚持不懈,他的太太却正在跟修士寻欢作乐。因此她常笑着对修士说:

  “你教普乔兄弟勤修苦炼,他却超度我们做了活神仙。”

  真的,她在丈夫手里边活,一向半饥不饱,现在遇到了那修士,好比吃到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叫她如何再舍得下?所以普乔兄弟苦修期满后,她仍旧和修士在别的场所继续来往,暗地里享受她的乐趣。

  这样,我在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又得回到开头所说的那几句话来。普乔兄弟苦苦修行,一心想登天堂,不料反而把别人送上了天堂:那个修士和他的太太。那个修士,把通向天堂的捷径指点给他;他的太太,跟他生活在一起,就象生活在荒漠里,幸亏费利斯兄弟本着慈悲心肠,让她获得了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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