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1


  ,和他谈谈笑笑,我说:你可别告诉人,我到北平去。他指指火车角上说:那个人就是晨报


  记者,他认得你。我求他叫那记者别写我,我说:两个星期以后写,就没关系了。他就去告


  诉那记者。记者果然没写!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高级国民党是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


  的。 我们四人大笑。 丁玲呀!Paul忍住笑。你的自传比小说还玄妙!


  真是。丁玲仍然得意笑着:我到了北平,就去找一个老朋友,她丈夫是有名的大学教授。他


  对我说:丁玲,从今以后不要搞政治了,写你的小说吧。我没有告诉他,我要找党,我只告


  诉了我那位老朋友。通过她我找到曹靖华教授。他就写信给鲁迅。刚好冯雪峰到了上海,从


  鲁迅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就找到张天翼。张天翼在南京,和我联络。我就去了解放区。


  怎么去的呢?我问。


  上海的党组织同意我去保安。我们一共五个人,先到西安,从西安坐汽车到洛川,第二天一


  大早就骑马走,骑马真不容易呀,马欺生,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


  在父亲马房里长大的Paul大笑:谁也不喜欢一个生人骑在背上呀!


  你怕不怕呀?我想起我在爱荷华田野上,骑上Paul一匹叫银月的马,吓得我呼天抢地,他却


  大笑,我再也没骑马了。


  刚骑马,当然怕!丁玲说:后来胆子就大了,眼睛望得远远的,就好些了。骑了一天,到了


  东北军张学良将军的一个团部,下了马,一身骨头都要散了。我也不能告诉人我是丁玲,我


  只能说,我是到延安去找丈夫的。 陈明没和你在一起吗?Paul问。


  不,不在一起。我代丁玲发言了: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他们在延安时期才……我没说完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寻找艾青,1978(5)


,两个手掌合在一起。 Paul手一扬:中国历史太复杂了,我永远也搞不清。


  丁玲继续说:睡了一晚。第二天,东北军就派人送我们到解放区去。我们得走好几个国民党


  管辖的村子,保安队全副武装。东北军派了一连人送我们。


  那时候,周恩来在西安吗?Paul问。


  没有,没有,还没有!不过,那个时候,共产党和东北军张学良──可以说是联合吧。


  蒋介石不知道吗?Paul一脸迷惑的神情。


  当然不可能全知道。丁玲得意地笑出声来:过去不敢讲,现在可以讲了,张学良也不怕了。


  Paul说:张学良的东北军送丁玲去解放区,这说明了一点。他要打日本人,共产党也要打日


  本人。他们有共同目标。


  对!丁玲说:张学良的部队都是东北人,东北老早就给日本人了。他的部队对国家民族的存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2


  亡最敏感了。那时候,共产党为了要争取张学良的部队,就经常去他部队做工作。张学良本


  人也全不知道。丁玲又小女孩调皮似的笑了:有一首歌,就是那个时候唱起来的,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丁玲唱了起来。


  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跟着唱了起来。


  一个延安共产党,一个流亡小女生,在爱荷华河上同声唱松花江上。前生,现世,混混沌沌


  ,分不清了。 唱得他们都哭呀!丁玲说。 那真是非常动人的场面。Paul说。


  陈明说:那时候,张学良部队驻扎的村子,墙上的标语就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的


  弟兄们!打回老家去! 丁玲,你还骑在马上过河呢。我要听那以后的故事。Paul说。


  我们夹在护送的军队之中走,前面,后面,全是张学良的人,我们和他们穿一样的军装,村


  子里人分不出来。 但是,你们是向着解放区走呀。他们不知道吗?


  知道呀!但他们不敢阻拦张学良的部队呀。


  那些士兵也可以说,我们是去打仗的呀。陈明说。


  他们站在村头上,虎视眈眈啊!他们当然看得出我不是男人,但也不敢怎么样。我们走了三


  十几里路,我生平第一次走那么多路,走到一个山上,张学良的部队就在这山上停下了。我


  们就走下山,山下就是红军。下了山,走了半里路吧,七八个小伙子,年轻的红军,来接我


  们。哎呀,一看见他们……丁玲兴奋起来了,仿佛又看到他们了。


  Paul又是一脸迷惑的神情:他们知道你要到了吗?


  当然!我大叫,把他没办法:那全是计划好了的呀!一连人送丁玲!那时候,丁玲到保安去


  ,是件大事呀! 共产党不是在延安吗?Paul愣愣望着丁玲。


  不在。那时候在保安,离延安还有一天的路。 走路呢?还是坐汽车呢?


  走路。那时候,延安还是国民党的。西安事变以后,我们要延安,才给我们的。 啊。


  看到红军就好了。看到自己人啦。洗脚呀,吃小米饭呀,休息了两三天,又走,走了八天,


  才到。没有马,骑毛驴,到了保安。 以后呢?Paul问。


  保安只有一栋房子。所有的房子,都给地主逃跑时烧掉了。


  那时候,毛泽东也在保安吗?Paul问。


  嗯。他住在窑洞里,没有你们在延安看到的窑洞那么好。保安唯一的那栋房子就是外交部,


  我们几个人就住在那儿。


  我还是想知道,丁玲,你们怎么进入延安的?1980年我们去过延安。而且,美国人对延安一


  向很好奇。


  请等一等,Paul。我笑着说:你的想象力不要飞得太快了,保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转向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3


  丁玲:到了保安,他们怎么欢迎你? 外交部长欢迎我吃了三天好饭!


  中国人请吃饭,山珍海味,还说没菜。Paul中国通的口吻又来了:他们倒的剩菜,我们在美


  国还可以吃好几顿。


  丁玲笑了:我说的好饭,就是一点点饭,一点点肉。三天以后就没有了,只有土豆、小米、


  酸菜。周恩来欢迎我到他家吃了一顿饭,也就是合作社的两个荤菜,几个馒头。还有个别人


  吃不到的东西,周恩来请我吃了。牛油!他们在陕北边上搞来的牛油!我吃了牛油!馒头夹


  牛油。后来,###举行了个干部欢迎会,有二十几个人吧,在一个大窑洞里。周恩来那时


  候是个大胡子。他坐在门槛上。毛主席进来了,披了件棉大衣,大家就笑他:毛主席今天漂


  亮啦,刮了脸啦。毛主席说:我还没理发呢。


寻找艾青,1978(6)


Paul说:丁玲,是不是在那个场合,毛泽东为你写了首诗?


  不是,是后来写的。洞中开宴会,欢迎出牢人。就是写的那个场合。 他讲话了吗?


  没有。他来欢迎会玩玩的,很轻松,很随便,披着棉大衣。 那天他跟你讲了什么话?


  我也记不清了。后来,他才问我:丁玲,你想做什么事?我说:我想当红军。他说:那很容


  易。我又说:我想打仗呀!他说:还有最后一个战,现在正在布置。 和谁打仗呢?


  和国民党呀!毛主席说:快了,要搞胡宗南了。现在胡宗南走投无路了,你赶快去!最后一


  战!结果,我就上了前方,走了###天。


  Paul问:向哪个方向走呢?延安,保安,西安?在地理上我还没搞清楚。


  丁玲用茶几作地图,杯子、盘子、火柴盒全用上了,一面说:这儿是South,这儿是North,


  延安在这儿,保安在那儿…… Paul大笑:丁玲说英文了!丁玲说英文了!


  我现在就写信给北京,丁玲不回来了,她已经开始说英文了。我说。


  我们笑成一团,丁玲眼泪也笑出来了。   几帖素描◎美丽的眼睛


  丁玲在我家见到美国诗人墨文(William Merwin)。 她两眼盯着诗人说:多美的眼睛啊!


  因为我正看着你。墨文说。◎红叶


  我们两对人在爱荷华的田野上游荡。Paul开着车。他突然停车,走到路边。我才发现那儿有


  几株枫树,初秋温柔的阳光照得枫叶犹红还羞。


  Paul摘了几片,转回递给丁玲说:今年秋天最初的几片红叶。


  我笑说:现在,没有我的份了。◎和尚和风暴


  1978年,我们在北京找你,绝没想到,现在,1981年秋天,你们在爱荷华。我说。


  如梦如幻。陈明笑着套用一句流行小说的语言。


  丁玲说:我一直就不想搞那搞这,我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我总是牵涉到里面去了。有时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4


  候我想去当和尚,但我又不能离开这个尘世。


  Paul说:这就是20世纪的悲剧,你不要风暴,风暴却把你卷进中心里去。


  是呀!我总是在那个中心里。丁玲说。


  我和Paul开车送丁玲、陈明回五月花公寓。Paul下车送他们走上一抹石阶。他和丁玲握手。


  丁玲握着他的手,向石阶下的我大叫:聂华苓!我喜欢Paul!◎月光,小鹿


  月光中的红楼。楼中长窗前,我们和巴勒斯坦小说家飒哈、丁玲、陈明,喝着西湖龙井。飒


  哈和Paul在一边谈话。我和丁玲、陈明谈中国事。


  飒哈,Paul,过来和我们说说话嘛。我对他们说。


  你知道我们谈什么吗?飒哈问我。她是巴勒斯坦小说家。 不知道。


  Paul在谈你!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像Paul那样爱一个人。


  当然也是被爱的人可爱咯。陈明笑着说。 好!丁玲透着威胁的口吻:你说聂华苓可爱!


  Paul哈哈大笑,突然指着窗外的园子,小声说:看,看,小鹿,从林子里出来了。


  小鹿闲闲走进月光。◎丁玲脱得精光


  你们俩在一起,总是手牵手,非常动人。我对丁玲和陈明说:丁玲大姐,没有陈明大哥,你


  活不过来。 丁玲笑了,指着丈夫说:那他更骄傲了。


  我读了《牛棚小品》。“文革”时候,你把陈明大哥在纸条上写给你的信和诗,藏在身上。红


  卫兵把你脱得精光,要把那些纸条拿走,你舍不得,甚至说:不要拿走,留在我这儿,以后


  可以作为我的罪证。 唉!丁玲摇摇头,那个我最受不了了。


  陈明说:以前洗澡,有一种大浴室,大家在一起洗。也有个人单独洗澡的地方。大家一起洗


  澡,她就不去!她还是很保守的。 红卫兵要我脱得精光! 为什么呢? 检查呀! 唉!


  ◎茅草屋子 我在丁玲的相册上,看到一间小茅草屋子。


  这就是你们在北大荒的住处吗?我问。 是呀!


  这就是你们在牛棚里,渴望要回去的家吗? 是呀! 在那儿住了多久? 两年多。


  你就是从那儿被抓走的吗?我问丁玲。


  嗯。他们把手铐铐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救命的来了。她淡淡笑笑,透着点儿自


  嘲。 啊? 牢里还安全一些呀。


  “文革”时候,抄家,挨打,是家常便饭。天天晚上,陈明就在窗口缝向外看。我说,你看有


  什么用?他们要来,还是要来的。丁玲望着陈明笑了。


  我们有点心理准备,总好一些吧。晚上,吃了饭,九点钟左右,我就要她睡一觉。我说,你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寻找艾青,1978(7)


睡吧,我看着。我们等着他们来。 夜晚来干什么呢? 整你呀!拿东西呀!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5


  啊,在牢里还好一些。什么牢? 秦城。◎丁玲和毛泽东


  毛泽东给你写了一首诗,是吗?我问丁玲。 嗯。我还有他写的真迹。


  你在延安时候,江青是个什么样子?我问。


  丁玲撇着嘴,两手在领子上扣别针的样子,头一扭说:就是这个样子,小家子气!


  会逗男人喜欢。我说。


  对!对!她唱起《打渔杀家》,满台跑!丁玲用手打了个圈子,仿佛那只手就是在戏台上跑


  的江青:她用各种办法叫毛主席喜欢呀,三流演员那一套,全拿出来了。那时候,我还为她


  不平。骑马吧,她没马骑,跟在后面走。毛主席演讲,她站在一边,和其他侍卫一样。


  你常去看毛主席吗?


  他们结婚之前,我常去。他们结婚之后,我就不去了。他们结婚请客,今天请几个,明天请


  几个。我没有去。        毛泽东赠丁玲的诗: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 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陈图开向陇山东


  昨日文小姐 今天武将军◎ 阿漫纳——丁玲和Paul阿漫纳一溜七个村子。


  丁玲夫妇和我们俩开车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驶向阿漫纳。 Paul对丁玲讲阿漫纳的故事。


  1842年,一群追求宗教自由的德国宗教徒,从德国到美国,在纽约州水牛城附近落脚定居下


  来。他们发现水牛城逐渐都市化了,1855年,结队赶着马车从纽约漫游到中西部,看上了爱


  荷华河谷绵绵起伏的田野,便停下来了。那正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前。他们施行公社制度,没


  有私有房产田地,一切为公社所有,人人为公社服务。他们自成一独立的乌托邦,不和外界


  通婚,不受外界的教育,不为外界工作,不讲究修饰,不慕名利虚荣。教堂和住家的屋子没


  有分别,内部白墙,原木地板,不上油漆,没有色彩,没有装饰,没有乐器,只有教堂赞美


  诗的歌声,和长者所讲的圣经教理。女人一身黑袍,黑色无边小帽,带子在领下打个小结,


  不涂脂粉,没有穿衣镜,因为身子纯洁,不容肉眼看到,甚至自己也不能看。


  公社?美国也有公社?丁玲问。


  美国也有。阿漫纳公社延长了###年,是美国,也许是世界上延长最久的公社之一。阿漫纳


  在30年代就终止公社制度了。 啊,我们正要实行公社制度呢。


  哈!Paul调皮地笑:美国比中国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后走一步,没有关系,只要能走下去,就行了。丁玲说。


  Paul说:阿漫纳公社是人人平等,不论工作和能力高低,收入完全一样,住房平均分配,吃


  大锅饭,人人有工作。 什么人做领导呢?丁玲问。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6


  他们有个最高委员会,管理宗教和日常事务。他们要的是和平、朴实、谦恭、单纯的生活,


  皈依基督,信仰上帝。现在,他们工业化了,有私有财产了。他们的电器是美国有名的。我


  们家的冰箱就是阿漫纳造的。他们的子弟到外面的大学去念书,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们的


  女儿也可以嫁给外地人。他们第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我的外曾祖母。


  有意思,有意思。讲给我们听听。丁玲说。 那是Paul最喜欢讲的故事。我说。


  好,南北战争结束了。我那年轻的外曾祖父退役回老家雪松川,路过阿漫纳,看见一个好看


  的姑娘在井边打水,他走上前去和她说话,她不理他。他说:好!有一天,我一定回来!他


  果然回到阿漫纳娶了她。现在,那姑娘就葬在阿漫纳墓园里。


  对,对!我说:我和Paul去过那墓园。所有的墓碑都是长方形,小小的,大小一样,不分长


  幼。Paul,你那个老祖宗一定是个逗姑娘喜欢的小伙子。


  很帅!穿着军装,佩着刺刀。我小时候看到那照片,学着他那神情,照了一张相。看到他的


  鬈发,我就希望有一头鬈发。 Paul和我们一起大笑。


  谢天谢地!幸亏你没有鬈发!当年的阿漫纳,男女可以约会吗?我问。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不过,眼睛也可以约会呀!我给你们讲一个阿漫纳故事,浪漫的故事


  ,非常浪漫!Paul故弄玄虚笑笑:阿漫纳家家户户门前有一溜矮矮的木栅。姑娘们喜欢站在


  木栅前面说说话。她们不能穿色彩鲜亮的衣服,有的姑娘就在黑色的小帽上插一朵小花,粉


寻找艾青,1978(8)


红、淡紫、天蓝的小花,都是从她们自家园子里摘下来的。漂亮的姑娘就特别打眼。过路的


  男人都会看她一眼。有那么一个姑娘,那么一个男人,两人的眼睛在木栅前碰上了。男人说


  :你帽子上的小花很好看。姑娘笑一笑。那就是约会了。他们可以在唯一的一条小街上散散


  步,在爱荷华河桥上会面,说几句知心话,冬天一道在结冰的河上去溜冰。姑娘不断在冰上


  摔跤,男人说:你干脆在背上系一把扫帚,可以把冰扫得干干净净。阿漫纳的年轻男子就是


  那样子浪漫。


  我们的车子就在那样一条小街的木栅前停下了。牛鞅餐馆门口挂着一个牛鞅子。大大小小的


  木桌子,素净的蓝格子桌布。一眼望去,许多大腹便便的爱荷华农人,也有附近大学的人,


  带着家人或客人,在本地人自诩的“旅游胜地”吃一顿德国饭,就像美国人去唐人街吃一顿中


  国饭一样。 丁玲谈到她在康州去拜访斯诺前妻海伦。 啊,Edgar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7


  Snow。Paul说:中西部人,三四十年代报道亚洲的名记者,在中国十几年。我看过他30年代


  写中国的书《红星照耀中国》(The Red Star Over


  China)。他去过延安,同情共产党,佩服毛泽东。


  很对!很对!丁玲高兴地回应:1937年吧,我在延安见到他的夫人海伦。她在延安很活跃,


  灰军装,红皮带,拿着照相机到处跑,很惹人注意。你知道她吗?丁玲问Paul。 不知道。


  啊。我们四十几年没见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她。看到她很难过。一间小屋子,一张床,一张


  沙发,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柜子挂着氧气筒,原来她得过心脏病。屋子破旧,小


  院子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两棵树也要枯死了。她住在一间屋子里,我第一次发现美国人没


  有客厅。在屋子里坐下,她对我说:你是不自由过的,你的不自由,因为政治问题。我现在


  也不自由,因为我穷,是经济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她住一间屋子,为了节省暖气,另一间


  屋子租给人了,缴的电费比收的房租还要多。她只靠一百五十块钱社会保证金过活。我们在


  中国,像她那样身份的人,一定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顾。斯诺是那么有名的作家!


  Paul说:在美国,她已经离婚的丈夫,和她毫不相干。就是斯诺再有名,也不相干。美国政


  府也不能特别照顾斯诺,他有他的退休金和社会保证金。海伦只有一百五十块钱社会保证金


  ,因为她自己没有工作过。社会保证金是从你工作每月收入按比例抽出存下来的。人人得有


  工作。没有工作过的人,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社会保证金了。 这个资本主义制度太冷酷了。


  你坐牢,就不冷酷吗? 那是人整人,不是制度。有些人就是要迫害人!


  但是,制度可以给那些人权力去迫害人!


  你说共产党,是不是?丁玲站了起来,围着桌子走:共产党不断在改正错误。我个人近二十


  年的遭遇证明了这一点。我现在不就在美国吗?中国不会再搞人为的政治运动了。我们不必


  为生活担心,我们也不必为写作烦心。我们没有个人欲望。


  美国也是不断改正错误的。美国人民可以批评总统,可以批评政府,纠正他们的错误。美国


  …… 丁玲对我摆摆手:华苓,不要辩了,好不好? 我拿起酒杯,大声说:喝酒!喝酒!


  Paul立刻举起酒杯说:好!丁玲,敬你酒!今天是给你送行呀。希望我们再见!


  他们没有再见。1986年,丁玲去世了。1991年,Paul也走了。


  丁玲和Paul两人,彼此好奇,彼此喜欢,彼此尊重。他们两人都饱经20世纪的风云变幻。他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8


  们两人都有灵敏的感性和率真的性情。他们甚至同一天生日,10月12日。他们都有非常坚定


  的使命感,所不同的是丁玲对共产党的使命感,Paul对美国梦的使命感。丁玲和Paul两人在


  一起,一本现代史的大书就在我眼前摊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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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不扁的玫瑰 ——杨逵,1982


小伙子,大家来赛跑 不为冠军,不为人上人 老幼相扶持


  一路跑上去 跑向自由民主 和平快乐的新乐园


  杨逵1982年在爱荷华写下这首诗,临走时送给我和Paul,还有一颗台湾玲珑的珊瑚。爱荷华


  也正是枫叶珊瑚红的时候,他和儿媳萧素梅离开爱荷华回台湾。


  风骨嶙峋的字迹,自然朴真的珊瑚,也就是他那个人。我永远记得他在密西西比河上,在落


  日微风中,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唱补破网。见着网 目眶红 破到这大孔 想要补 无半项


  谁人知阮苦痛 今日若将这来放 是永远无希望 为着前途穿活缝 寻家司,补破网……


  那诗,那歌,就吟出了杨逵那个人。为着前途穿活缝,寻家司。他寻到的是笔杆子。


  杨逵1905年出生于台湾。1924年中学毕业后去日本,在大学夜间部文学艺术科读文学。半工


  半读,做过送报工。1928年回台湾,积极参加抗日农###动和文化运动,被日本统治当局逮


  捕入狱十几次。1932年,白天砍柴,晚上写作,他的代表作《送报夫》,就是那段日子写成


  的。1934年参加台湾文艺联盟,是《台湾文艺》的日文编辑。1936年创办台湾新文学,次年


  台湾总督下令禁止汉文,被迫停刊。他创立首阳农园,种菜养花,首阳取自春秋时期伯夷、


  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也不屈服之意。他的作品有《送报夫》、《灵签》、《模范村》、


  《种地瓜》、《萌芽》、《绅士连仲》、《萌芽和模范村》。戏剧创作有《父与子》、《猪


  哥仔伯》、《剿天狗》。《羊头集》是散文和评论的集子。小说集《鹅妈妈出嫁》,日本当


  局禁止出版发行,直到1945年台湾光复后才出版。  


  杨逵是台湾日据时代的老作家之一,是台湾新文###动中的重要作家,有强烈使命感和民族


  意识,文笔朴实,写出日据时期的社会现实。


  1949年4月6日,杨逵发表《和平宣言》,登载于上海《大公报》,主张和平解决国共内战,


  要求国民党当局释放“二?二八事件”中被捕者,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判刑十二年,囚于火


  烧岛。坐牢时间十倍于他在日本统治下十次坐牢的总和。他在牢中改用中文写作,写出《压


  不扁的玫瑰》等短篇小说。1961年出狱后,在台中大度山开垦一个花圃,命名“东海花园”。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39


  那色彩缤纷的鲜花,就是他写的诗。有人问他是否还写诗。


  他笑着说:在写,天天写。不过,现在用的不是笔纸,是用铁锹写在大地上。


  1982年他在爱荷华,七十七岁的杨逵,瘦小的身子,单薄的两肩,背着旅行包,在大伙人前


  面,小跑步似的不停地走,走,走。我就想:那么瘦弱的人,如何担得起五分之四的20世纪


  的沧桑?只因他自己所说的:能源在我身 能源在我心


  写着,写着,我又看到、听到1982年爱荷华的杨逵了。


  那年秋天,杨逵由他儿媳萧素梅陪伴来爱荷华,见到世界许多地区的作家,也见到大陆来的


  刘宾雁和陈白尘,他们仿佛一见如故。我们一伙人到美国朋友丹恩夫妇的农场上去野餐,他


  们一家三代全来和我们聚会,丹恩首先举起他八个月的小孙子向我们炫耀。胖嘟嘟的小手向


  杨逵招着,杨逵和婴儿一样开心地笑。主人将婴儿放在地板上,向我们介绍他的农场:他们


  夫妇俩,和儿子以及一个助手,四个人种一千多亩地,养十头牛,还开了一个冰淇淋店。小


  婴儿在爷爷脚边的地板上爬来爬去。丹恩讲完了,我们突然发现杨逵和婴儿一同在地上爬。


  一老一小,趴在地上,昂着头,互相望着呵呵笑。就像儿歌唱的:你对着我,笑嘻嘻


  我对着你,笑哈哈那是我此生所看到的最美的人景之一。


  我也从他儿媳素梅那儿更认识了杨逵。她对公公的孝心和爱心,也是一幅美丽的人景。他一


  咳嗽,她就为他捶背。他讲话太兴奋了,她就说:爸爸,休息一下吧。素梅对公公照顾得无


  微不至。 我和我爸爸是同学呀,素梅指着杨逵,连说带笑对我说。 同学?


  我们关在火烧岛上的人,都叫同学。 你也去了火烧岛?


  素梅仍然微笑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我在火烧岛五年,从1950年到1955年。


  啊!你们在火烧岛上碰见过吗?


  见过。爸爸可不认识我呀!素梅透着点儿调侃地笑望着杨逵。远远看到他,我知道他就是杨


  逵。 啊!我看着杨逵。他歉然笑笑。你怎么做了他的媳妇呢?


  我佩服爸爸呀!才嫁了他儿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许多女人因为爸爸有钱,有权,有势,才嫁给儿子。因为爸爸的精神感召


  而嫁给儿子的女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素梅反映出来的杨逵形象更真切更感人了。


  他们离开爱荷华的前一天,我们三人在河边餐馆相聚。杨逵告诉我,他此生有一个愿望,就


  是将他多年用铁锹写诗的大地──“东海花园”发展成文化村,有纪念馆,剧场,儿童乐园,当


  然,还有作家生活写作的地方。 就像爱荷华!杨逵笑眯眯地说。 希望在那儿再见你……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4:40


  我还没说完,他已咳嗽起来了。


  1988年,台湾终止戒严法,在余纪忠先生各方奔走后,我才能又去台湾。杨逵已于1985年3月


  12日病逝台中。


  无缘再见杨逵,非常遗憾,所幸我在爱荷华已经看到那座闪耀人性光辉、超越民族意识、永


  远屹立的杨逵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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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独行 ——陈映真,1983(1)


我在台湾从没见过陈映真。1960年,只有二十三岁的陈映真,在《笔汇》发表一连串小说,


  《我的弟弟康雄》、《家》、《乡村的教师》、《故乡》、《死者》、《祖父与伞》。那年


  正是《自由中国》事件发生,我和外界隔绝,自我放逐,心情极端虚无,没有读到陈映真的


  小说,也没有见到陈映真,很遗憾。更何况当年他一定是个俊美的男子。1964年,我到爱荷


  华以后,才读到他的小说,如《第一件差事》、《最后的夏日》、《我的弟弟康雄》,以及


  后来的《铃铛花》、《山路》,隐约感到他的忧郁、激情和孤独。在那个恐怖时代,作家的


  倾向,尽可能不触及社会现实。陈映真独树一帜,他的小说不局限于乡土,不卖弄现代,而


  是基于对人的终极关怀,基于人性,用艺术的手法,挖掘社会现实,表达他的思想,而他的


  激进思想,是当时的权力统治者要封闭铲除的。


  陈映真是思想型的小说家。他的思想可以从他小小的年纪追溯起。他10岁那年,目睹台湾“二


  ?二八”事变,看见被人打在地上呻吟、鞋袜沾着血迹的外省人,听着大人神色恐惧地谈论国


  民党军队扬威台北。上小学五年级时,老师在半夜里被军用吉普车押走,就住在他家后院的


  兄妹俩也被人押走。他读初中时,眼看着宪兵在火车站贴出的告示:“……加入朱毛匪帮……验明


  正身,发交宪兵第四团,明典正法。”读初中时在父亲的书房发现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启


  发他对文学的思想的探索。他也读契诃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毕竟没有鲁迅的《呐喊》


  那么亲切。上大学时,他对于知识和文学如饥似渴,读西洋文学,在台北旧书店搜寻鲁迅、


  巴金、茅盾、老舍那些作家的作品,甚至找到联###史、斯诺(Edgar


  Snow)的《红星照耀中国》、马列选集这些没人敢碰的禁书。他细读美和审美的社会功利性


  以及艺术的劳动起源这一类的美学。1959年,他开始写小说了,在尉天骢主编的《笔汇》发


  表。从此他没停笔,用他冷峻而又丰润的笔,写出大量精致、理性、批判性的作品。同时,


  他的左倾思想渴求实践,和几个年轻人组织读书会,那和台湾的现实是绝对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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