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 发表于 2013-6-18 23:01:19

三生影像

  华裔女作家聂华苓,以其在国内求学,台湾写作却遭政治迫害,最后在美主持作家工作坊的经历,讲述了自己丰富传奇的人生经历和思路历程;尤其是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期间,对一大批重要作家思想和交流的记录,生动深刻、富有情趣。

作者简介
  聂华苓(1925-),美籍华裔女作家。湖北应山(现更名为广水)人。一九四八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一九四九年抵台湾定居并从事创作,曾任《自由中国》半月刊编辑,台湾大学、东海大学副教授。一九六四年,由于“《自由中国》停刊”事件,聂华苓离开台湾,应聘至美国爱荷华“作家工作室”工作,致力于世界文化交流。一九六七年和丈夫安格尔创办“国际写作计划”组织,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桑青与桃红》、《千山外,水长流》;中篇小说《葛藤》;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聂华苓短篇小说集》、《王大年的几件喜事》、《台湾轶事》;散文集《梦谷集》、《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三十年后——归人札记》;其他作品《爱荷华札记》、《沈从文评传》、回忆录《三生三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其代表作品为《桑青与桃红》,被列入亚洲小说一百强之中。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2


华裔女作家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 作者:聂华苓


雷青天(1)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情郎呦你也在我的心海里漂呀漂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椰子树的长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


  情郎呦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紫薇唱的绿岛小夜曲,柔情动人。那歌声在20世纪50年代传遍台湾。80年代,从我两位好


  朋友陈映真和柏杨那儿,才知道唱得那么美丽的绿岛,就是火烧岛。两位作家都在1968年


  被捕,都在绿岛囚禁多年。


  1948年秋天,我在南京的中央大学毕业后,去了北平,结了婚。1949年春又从北平围城出


  来,左兜右转,到了武汉,立刻拖着母亲弟妹一大家子,经广州6月到了台湾。到达台北


  那天,碰上台风。狂风呼天抢地哀嚎,薄板房子震得咯吱响,随时要裂开的样子。台风呼


  啸过去之后,嗒嗒的木屐就在街上响起来了。 那木屐声带我回到儿时的汉口日租界。


  1929年,控制武汉的桂系被中央瓦解。父亲带着一家老小逃亡到汉口日租界。父亲有时突


  然不见了,又突然回家了,好像捉迷藏,躲得不耐烦了,自己就钻出来了。一天晚上,我


  一觉醒来,只见浑黄的小灯,黑洞洞的窗子。我大叫姆妈。她踮着脚跑进房来,一面摇手


  ,指指屋顶,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有人。我点点头,没有作声,只知道那楼顶上的人不


  是好人。母亲又低声说:我出去找你爹。我又点点头,破天荒的乖巧,让母亲出去了。我


  躺在床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想着屋顶上的人挂着刺刀,提着盒子炮,两眼四边扫


  射,眼光在黑暗中格外凶狠锐利。爹回不来了,妈也回不来了。原来那晚父亲躲在一个日


  本护士家阁楼里。我初尝恐惧滋味。


  但是,战乱流浪岁月已经过去了。台风已经过去了。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


  我正在找工作养家,听说有个什么《自由中国》杂志要出版了,胡适是发行人。我在中学


  、大学就喜欢写文章,在南京用笔名发表过几篇文章。编辑李中直是南京时代的朋友,知


  道我和文字的这点儿缘分,仿佛灵机一动,告诉我《自由中国》主持人雷震正在找个管文


  稿的人。


  他带我去见雷震。他在书房写稿。我初出茅庐,怯生生走进他书房。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啊了一声,点点头说:好吧,你明天来吧。 我就那样子参加了《自由中国》。


  《自由中国》开始的头两年在台北金山街,也就是雷家。进了大门,在玄关脱了鞋,右边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3


  一间小房,就是《自由中国》办公室。一个编辑,一个经理,一个会计,我们一共四个人


  ,挤在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小房间里。雷先生在他书房工作,偶尔来我们办公室,魁梧的个


  头在那矮小的榻榻米房间里显得特别高大。他很少和我说话。我工作不久,李中直告诉我


  ,雷先生要为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对他说:那个女孩子还不错。我大笑说:你告诉雷先生


  ,那个女孩子马上要做妈妈了。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当年雷先生要为我介绍


  的男朋友是谁。


  我参加《自由中国》不久,就开始用本名写散文和短篇小说。一天,雷先生一进屋就说:


  我看到你文章了,你做我们文艺编辑吧。又过了一阵子,他说:你写得不错,参加我们编


  辑委员会吧。


  那时台湾文坛几乎是清一色的###八股,很难读到###框框以外的纯文学作品。有些以反


  共作品出名的人把持台湾文坛。《自由中国》决不要###八股。例如郭衣洞的第一篇讽刺


  小说《幸运的石头》,就是在《自由中国》登出来的,他以柏杨火辣辣的杂文出名是多年


  以后的事。有心人评50年代的台湾为文化沙漠,写作的人一下子和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


  传统切断了,新的一代还在摸索。有时收到清新可喜的作品,我和作者一再通信讨论,一


  同将稿子修改润饰登出。后来几位台湾出名的作家就是那样子当初在《自由中国》发表作


  品。当年有名的作家,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所有的文章,吴鲁芹的《鸡尾酒会》所有


  的文章,朱西宁的《铁浆》,陈之藩的《旅美小简》,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等等,都是


  在《自由中国》发表的。《自由中国》文艺版自成一格。我在台湾文坛上是很孤立的。


雷青天(2)


《自由中国》创办时的发行人是胡适,他那时还住在美国。雷震是《自由中国》实际主持


  人,编辑委员有十人左右,有学者,如北大教授毛子水和张佛泉;有国民党官员,如教育


  部长杭立武,台湾银行总经理瞿荆州;也有思想清明的文人,如戴杜衡,夏道平;也有血


  气方刚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如殷海光。宋文明是后来参加的,那时《自由中国》已逐渐孤


  立了。


  雷震1917年就加入了国民党,担任过国民党政府中许多重要职位,曾任国民参政会副秘书


  长,政治协商会议秘书长,制宪国大代表兼副秘书长,离开大陆前是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


  ,1949年到台湾后,被蒋介石聘为国策顾问。


  我在南京就见过杭立武。1948年刚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一位父执辈介绍我去见他,他当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4


  时是###副部长。你要找工作吗?他问我。我回答:是的。你可以教什么呢?他又问。


  我说:我不要教书。他笑了:那你要什么样的工作呢?我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他摇摇


  头,无可奈何笑笑。在台湾第一次见到杭先生,是在《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上。他一眼


  就认出我,笑着说:我们早认识了。《自由中国》创刊时,###长杭立武,由###按


  月贴补经费,后来他出任泰国大使,贴补经费才停止。


  《自由中国》创办时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是界乎国民党的开明人士和自由主义知识


  分子之间的一个刊物。这样一个组合所代表的意义,就是支持并督促国民党政府走向进步


  ,逐步改革,建立自由民主的社会,《自由中国》对于自由民主的改革主张,也应该是国


  民党政府所能容忍的,与现实权力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冲突。


  我加入《自由中国》不久,全家就搬到松江路。那时雷先生在台湾政府中还有支持他的朋


  友,他向台湾省政府要来一栋房子,作为《自由中国》宿舍。我们和殷海光住在一起。他


  还没结婚,在我家搭伙,饭后常和我们谈到深夜,和我家三代(母亲,女儿以及我)近如


  家人。他那时就有胃病,一颗一颗饭粒,有一下没一下喂进嘴里,仿佛嚼蜡。他的谈话总


  是很有趣。他那时就气冲冲地说:雷震!无论在基本的思想形态、行为模式和待人接物的


  习惯上,他和老牌国民党没有根本上的差别!


  我是编辑委员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


  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我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国》十一年


  (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


  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


  做人的尊严。半个世纪以后,我在这爱荷华河上寂静的鹿园,写下这篇回忆,心中充满了


  感激。


  我到台湾最初几年很不快活。我开始写作,身兼两份工作,也做点翻译赚稿费养家。我家


  庭负担很重。我的大弟、母亲年轻守寡望他成龙的那个弟弟汉仲,1951年3月空军例行飞


  行失事,年仅二十五岁。我和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在现实中凸显出来了,不和,也不能分


  ,只有那么拖下去了。《自由中国》办公室,气压低得叫人透不过气。雷先生的旧部属刘


  子英只是个会计,但他摆出一副主子面孔,作威作福,什么事都管。工作人员只有四五个


  人,每天还得在一个本子上签到。有一天,我迟到了半小时,刘子英就在我名字上打了个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5


  问号。我们全讨厌他,叫他奴才。一间办公室不够用了,我搬到院子角上一间小屋里,很


  高兴有自己的小天地了。后来雷先生安排刘子英到中日文化经济协会去了。皆大欢喜。


  雷先生对以前在大陆跟他工作的人都很照顾。刘子英在1950年从大陆到香港,雷先生保证


  他台湾入境,并接济旅费,安插他在《自由中国》担任会计工作。据刘子英自己所说:我


  到达台北第一天,自然先到金山街谒见雷先生和其夫人宋英女士,先生夫妇仍是往日那样


  和蔼慈祥,对我在南京的遭遇垂询备至,也问到留在南京的同仁生活情形,乃就所知一一


  陈述,并将去看傅学文事讲了出来,因她也算是国民参政会的一分子。先生听了并不在意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雷青天(3)


,且问及她在做什么和邵力子的近况,我也据实以告。


  第一任编辑李中直在《自由中国》创刊不久就去了香港,由黄中继任。他是我中央大学同


  学,高我一年,自称学长。他那个人就和他走路一样,一阵轻风撩来,潇洒自在。他为人


  谦和宽容,很有亲和力,是排纷解难的那种人,是老中少都喜欢的那种人。他是水,雷先


  生是火。火要烧起来了,悠悠细水洒来,火就平息了。但他也不是息事宁人,他另有途径


  ,转弯抹角达到目的。他对有问题的文章,细心琢磨,提出稳健的意见,雷先生微笑着同


  意。他工作八年期间,《自由中国》已在言论上闯了几次大祸了。社论多由殷海光、夏道


  平、戴杜衡执笔。殷海光锋利,夏道平和戴杜衡稳练。《自由中国》的社论,若是殷海光


  写的,雷先生看过之后,夏道平和戴杜衡字斟句酌。后来宋文明也加入《自由中国》编辑


  委员,他也有缓冲的作用。他们将殷海光才气纵横文章里的利刃尖刺,该拔的拔,该磨的


  磨,字里行间仍有直言敢谏的气魄。


  马之1949年在大陆搭船去广州,船过基隆装卸货物,他乘机到台北拜访老师王聿修教授,


  王教授愿保他入境,并解决食宿问题,他就留下了。后来不知何故,被保安司令部抓了起


  来,王教授保释无效,古道热肠的雷先生出面,才保释他出狱,那时的雷先生还和当时的


  权势有很好的关系。马之,东北人,一个漂亮小生,为人圆和,办事周到,逗人喜欢,雷


  先生聘他为《自由中国》经理。那就是天真宽厚的雷震,没想到什么“包庇匪谍”之类的事


  。当然,马之绝不是“匪谍”,但他已在保安司令部记录在案了。马之对政治毫没兴趣,一


  心想结婚,带着照相机到处追女孩子。那时候,买个照相机可是件大事。他向我们炫耀一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6


  叠一叠漂亮女孩的照片。每次的照片不同,照片上的女孩子也不同。我们为他干着急,他


  仍然笑眯眯的,不断照相,不断给我们看照片,终于看到一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瘦高个


  头,眉清目秀。现在可只那一个女孩子的照片了:坐着、站着、微笑、假、凝望、斜视。


  不久,马之也上照片了,和那女孩牵着手,挽着臂,并排坐,相依偎,两人之间没有空间


  了。结婚请帖到了。在婚礼上,马之神态严肃而满足。


  雷家有个司机老瞿,跟着他从大陆到台湾。雷先生到台湾后,正如他夫人宋英所说的:房


  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雷先生坐公共汽车,司机用不着了,老瞿就帮他办些杂事,


  提着他文件包跟他到处走动。雷先生在社里工作时,他就在社里帮忙发行,然后一同搭公


  共汽车回家。出出进进,如影随形。老瞿是个老好人,实实在在,一副敦厚相。他和雷先


  生都是大块头大嗓门,一阵阵旋风似的,呼的一下冲进《自由中国》社。有时候,雷先生


  跑到窗口指着巷口对我们大叫:你看!你看!那几个特务还在那里!坐在吉普车里!看他


  们再怎么办!说完就开心大笑。又赢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且等下一场了。老瞿有时还为


  雷先生补充:他们开吉普车追,我们就跳出出租车,跳上公共汽车。他们丢了吉普车,也


  上了公共汽车。他们从后门上,我们就从前门溜走了。公共汽车开了,我们就向他们招招


  手。


  1951年,《自由中国》创办两年之后,台湾发生一桩高利贷的金融案件,台湾省保安司令


  部人员设下陷阱圈套,引诱犯罪人上钩。雷先生抵挡不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这些开


  明分子的愤慨,由夏道平执笔写篇社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自由中国》和台湾统治权


  力的冲突,也就从那篇社论开始了。保安司令部将该期《自由中国》扣押了,保安司令部


  副司令彭孟缉竟要逮捕《自由中国》编辑,幸有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部司令的吴国祯发


  现而制止,才没抓人。《自由中国》写了一篇再论经济管制的措施,赔罪道歉,这才了事


  。胡适因为这事件来信辞去发行人名义,他的理由是抗议军事机关干涉言论自由。


  没有胡适这个护身符了,雷震一个人顶得住吗?他是否会向权力妥协?那时雷先生还有党


  内党外开明人士的支持。后来各有各人的遭遇或顾虑,雷先生得到的支持逐渐减少了。


雷青天(4)


1951年那篇《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社论闯祸以后,雷先生在回忆录里写到当时所受的干扰


  :


  当时我住在台北市金山街一巷二号,两个特务向对面人家借了一条长板凳,守在门口,香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7


  烟和香蕉皮丢在地上。我家佣人在房上给他们照了一张相,他们全不知道,还有一个特务


  骑着一辆脚踏车在我住宅四面兜圈子,大概是怕我从后门溜走了。弄得全家人不安,连午


  饭也无心思吃。自此以后,金山街一巷二号住宅,就有人常监视着。


  1952年11月,胡适要从美国到台湾了,他对国民党的友善态度明朗化了,至于他对《自由


  中国》的态度呢?还是个谜。殷海光和少壮编委都很担心,雷先生从没怀疑过胡适对《自


  由中国》的支持。


  当时在海外,海峡两岸争取的人物,如李宗仁、胡适、钱学森何去何从,非常引人注目。


  胡适到台湾,当然是件大事,那时《自由中国》正是受到执政当局威胁的时候,胡适可以


  为《自由中国》撑腰,向当权者讲话,甚至当面抗议。雷先生要热烈欢迎他,同时庆祝杂


  志创刊三周年,以壮声势。胡适到台湾引起一阵轰动,甚至还被人描上浪漫色彩。传说一


  位不知名女子迷上他,他到哪儿,她就跟到那儿,在门外等,在窗外看。


  胡适抵台那天,雷先生要我去机场献花。我在他书桌上留了个字条:儆寰先生:


  您要我去向胡适先生献花。这是件美丽的差事,也是个热闹场面。我既不美丽,也不爱凑


  热闹,请您饶了我吧! 聂华苓上


  那天晚上,雷先生请胡适和《自由中国》同仁在家吃饭。我心中七上八下。雷先生和胡先


  生大概都不高兴我拒绝献花,见面岂不尴尬。我决定不去。殷海光坚持我去。我进门在玄


  关脱鞋,听见雷先生在客厅大叫:来了!来了!就是她!胡先生,就是她!就是她不肯给


  你献花!胡先生“嘿嘿”笑了两声。我走进客厅,他手里正拿着我写的字条。雷先生笑着对


  我说:我们正在传看呢。


  《自由中国》欢迎胡适并庆祝三周年的酒会在台北妇女之家举行。社会名流、国民党官僚


  、党外人士,来宾有一百多人。胡适在台湾作第一次公开讲话。


  他一开头就说:雷先生为民主自由而奋斗,台湾的人应该给雷震立个铜像。


  那两句开场白引起久久的一片掌声。


  胡适接着说:《自由中国》杂志用我的名字作发行人。刚才吴铁城先生说,今天欢迎发行


  人。我说我是不发行的发行人。我很惭愧,这几年我担任了一个发行人的虚名,事实上我


  没有负责任。


  胡适最后公开声明辞去《自由中国》发行人的名义。雷先生只有孤军作战了。但那时《自


  由中国》还没碰到政治权力的核心,人们还有鼓掌的自由。


  《自由中国》社从雷家搬到和平东路二段去了。编辑委员每月开会两次,讨论社论和杂志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8


  遭受的各种干扰问题,问题越来越多。编辑委员会上毛子水和殷海光总是对立的。毛子水


  主张平和克制,殷海光要批评,要抗议。少壮的人站在殷海光一边。雷震起初是他们之间


  的协调人。有时候殷海光讲到国民党某些腐败现象,雷先生还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仿佛


  兄弟不争气,恨铁不成钢。纵令他极力克制,《自由中国》遭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了,雷先


  生的斗劲也越来越大了。


  雷家因为特务的骚扰,也因为《自由中国》需要经济补助,雷先生夫妇卖掉金山街的大房


  子,搬到郊外木栅去了。他们常邀请作家朋友们欢聚。在那乡下园子里,我们和吴鲁芹、


  琦君、林海音、何凡、朱西宁、周弃子、高阳、夏济安、郭衣洞(后改名柏杨)、潘人木


  、孟瑶、司马中原、段彩华以及其他作家们,度过许多欢乐时光。雷太太雍容大方,亲切


  可人。她已身为监察委员,但那时我所看到的,是雷先生的贤淑妻子。随着执政当局对《


  自由中国》不断的威胁迫害,作家的聚会也就烟消云散了。多年以后,事过境迁,我才在


  朱西宁的文章里知道,他当时因为和《自由中国》的作家关系,也受到一些牵连。


  1954年,《自由中国》和统治权力的冲突更尖锐化了。由于一篇抢救教育危机的文章,雷


  震被开除国民党党籍。蒋介石当选连任总统,《自由中国》批评他和国民党违宪的事实。


雷青天(5)


1955年,国民党发动“党员自清运动”,《自由中国》批评:自清运动要不得!1956年,蒋


  介石七秩大寿的日子,《自由中国》出了祝寿专号,批评违宪的国防组织以及特务机构,


  轰动一时,一版再版,竟出了七版。引起国民党许多刊物的围剿。雷震的党籍、官爵、人


  事关系,一层层像剥笋子一样,全给剥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笋心了,孤立在寒湿的海岛


  上。真正的雷震挺出来了:诚,真,憨,厚,还加上个倔。


  雷先生审稿,约稿,开编辑会议,甚至校对。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校对稿子的情形


  。每篇稿子都经过雷先生、黄中和我先在《自由中国》社一校再校,然后三人到印刷厂作


  最后的校对,才交给印刷厂印出。一字之误,可能就惹了大祸,譬如“中央”指示,印成“


  中共”指示,杂志和印刷厂就遭殃了。我们还绞尽脑汁修改可能出问题的文字,一字一句


  ,常常讨论很久才决定。在特务审查之前,我们自己已经严格审查过了。雷先生有时突然


  自顾自笑了起来,把文章中一两句一针见血的话读给我们听,三人乐得很。我们就那样子


  在一起工作两整天。每次校对完毕,天已黑了,三人挤上公共汽车,到沅陵街的新陶芳,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09


  大吃一顿盐鸡,吃完各自回家。雷先生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站在人堆里向我们招招手。


  车窗映出他孤立的高大身影。


  《自由中国》刺痛当局的多半是社论,还有短评和读者投书。社论表达《自由中国》的意


  见,短评和读者投书却是老百姓的心声,投稿的多半是随国民党从大陆到台湾的军人和年


  轻人。投稿的人担心特务检查,有的人亲自送来稿件,坐下谈谈话,和谁谈都可以,一谈


  就是几个钟头,谈他们的苦闷,谈军中、机关、学校的政治迫害。有人谈得声泪俱下。雷


  震成了雷青天。


  1957年黄中离台赴美。傅正接任。他是江苏人,早在1944年还是个中学生,就参加青年军


  ,1949年就读武汉大学,随部队撤退到台湾,参加国民党的政工干校,1953年9月开始用


  本名向《自由中国》的读者投书投稿,引起雷先生注意。黄中走后,他顺理成章成了《自


  由中国》的编辑。那时候,殷海光和夏君璐已结婚,他们从松江路搬到温州街台湾大学的


  房子,傅正搬来和我家同住。他方方正正,很耿直,很认真,火辣辣的性子。办公室里不


  是黄中时代的和风细雨了。


  傅正参加《自由中国》后,办公室可热闹了。他和雷先生两人嗓门都大,一篇批评政府的


  文章,两人常同声叫好,乐不可支,和孩子一样高兴。读者来诉苦,傅正是知音,他们的


  苦,他全受过,他和读者也成了朋友。到《自由中国》来伸冤的人更多了。他和雷先生两


  人经常在战斗状态中,摩拳擦掌,呐喊助威。两人同出同进,谈个不停,一高一矮,有点


  儿滑稽,但很可爱。大概组党的想法就是那样子谈出来的。


  每期出刊前,雷先生仍然和我们一同去印刷厂作最后一次校对。校对完了,雷先生仍然必


  请我们去新陶芳吃盐鸡。他们就在那儿谈论如何组党,何时开会,也不避讳我。他们知道


  实际政治不是我的事,也知道我不会坏他们的事,用不着他们担心。高玉树、李万居、吴


  三连、郭雨新、夏涛声、齐世英、成舍我,还有其他一些当时和雷先生一起筹组中国民主


  党的人士,都在品尝新陶芳的盐鸡之中听雷先生谈起。


  傅正和雷震相同的是真和倔。他参加《自由中国》才两年,就和雷震一起关进了铁窗。雷


  震毕竟是雷震,他是拼了,也有本钱拼。傅正呢?他是鸡蛋撞石头,必定撞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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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九月四日


那天上午九点钟,我刚起床,有人拍大门。女佣打开大门,几个便衣人员一直走到我房门口


  。 什么事?我问。 他们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走错了。

飞雪 发表于 2013-7-17 00:03:10


  他们就走到走道另一头去敲傅正的房门。 傅正打开门,也问:什么事?


  我没听见回答,只见他们径直走进傅正的房。同时一群警察从外面涌进来了,涌进傅正的房


  就关上了门。我看看窗外,许多便衣人员在矮墙外的巷子里走来走去。


  我和母亲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们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必


  须镇静,不要害怕。九岁的蓝蓝弹起小钢琴,坐在地板上,弹着《我的妈妈》。


  我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们是一个个下手。先擒傅正,再拿聂华苓。他们


  就要来了。我就坐在那儿等吧。 蓝蓝停住了。 弹,弹,蓝蓝,弹下去。我对她说。


  她又弹下去了,弹着轻快的《银色圣诞》。


  你们凭什么拿这个?傅正突然在他房里高声叫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争吵,听不清他们争吵什么。然后是一片沉静。


  蓝蓝反反复复弹着《银色圣诞》,突然停住了问: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你别管,蓝蓝,弹琴吧。 蓝蓝又继续弹下去,越弹越没劲了。


  我望着她,心里想:但愿下一代没有这种恐惧了。


  几个钟头以后,中午时刻,傅正的房门打开了。一大群警察和便衣人员围着他走出来了。我


  和母亲跑过去。


  傅正对我和母亲说:聂伯母,我跟他们去了。没关系!这儿是我的钥匙,请为我保存。他把一


  串钥匙递给母亲。


  喂,等一等!给我看看!一个警察伸手接过钥匙,看了看,抖了抖,冷冷的铜铁声,没有字


  条,没有密码,他才让母亲将钥匙接了过去。


  傅正被抓走了。我去关大门。许多便衣人员仍然在门外走来走去。事情还没了,他们还会回


  来抓我。 我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雷先生抓走了!《自由中国》的陈济宽一走进院子就向我的窗口大叫。马之也抓走了!刘子


  英也抓走了!《自由中国》社抄了!文件稿子全部拿走了! 殷海光呢?我急急地问。


  还不知道。 傅正也抓走了。 陈济宽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他没进屋就走了。


  下一个就是我了。 我坐在椅子上等,等了通宵。


  第二天,《联合报》头条新闻:雷震涉嫌叛乱。


  我和《自由中国》的人全隔离了。我们成了一个个小孤岛。我家门外日夜仍然有人监视。我


  只能从《联合报》上看雷案的消息,看殷海光是否被捕了。雷震绝没有叛乱行为,所谓“叛乱


  ”,就是组织###。傅正也不会叛乱,所谓“叛乱”,就是说老实话。但是,马之和刘子英为什


  么被捕呢?他们和政治毫无关系,也没写过任何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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