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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迷可可

蒙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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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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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五天以后马格离开大路,开始入草原腹地。公路上一个简易的路标让他停下来,上面指示正前方是卡兰,岔路通向藏北著名的色木湖,是一条驮盐巴的牦牛踏出的土路,土路如一道黄线,穿越草原一直伸向一道缓升的浅山。这条路或者说神湖吸引了马格,翻过那山或许就能一览色林湖美丽的湖光。马格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食物,毅然踏上了土路。许多天来他始终没离开过大路,现在他像甲虫一样,爬行于天地之间,远离了公路、人烟。


    太阳西垂。山风扑来,温度明显降下来。马格走了整一天,那山总像是就要到了,但居然总也无法接近。望山跑死马,更何况人?马格低估了路程。看来天黑前是不可能翻过山了。而且谁知道翻过那山会是什么情况,山后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感,特别是天就要黑下来时。马格决定就地歇息,明天一早翻山。他吃了两块压缩干粮,没敢放量饮水,得节省着喝。天黑下来,他早早钻入了睡袋。以往他睡在路边,这是第一次在原野深处,真是别有一番感受。他不敢面山而睡,始终望着远方的大路,偶尔的卡车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车灯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只要有车过来,不管多远,他会一直看着,直到车灯消失。他就望着星空。他凝视着,甚至差不多也是谛听着,飞翔着,他进入了星云,暗物质,与环宇一同旋转。他看到自己孤零地倒挂在地球上,旋转,飞转,张着双臂大声呼喊,惟恐他的星球把他甩入黑梦般宇宙的深渊,那样他就不仅成了人间的流浪汉,还是宇宙的流浪汉。他呼喊,他大叫,他痛哭。


    当原野的第一线署光开始照耀他,他醒了,满脸泪水。


    5


    他翻过那道山。


    遥远的牙齿般的地平线,是牙齿般银色的雪峰。


    雪峰之下是山脉与大地裁出的一角蔚蓝色天空。不,那不是天空,色林湖。她挂在天边,仅能看到一角。


    太远了。不可走到湖边,但他已无法停住脚步。那湖仿佛一种宿命。


    还好,有了溪水。湖盆草原丰美如画。云不断地集结,又突然散开,阳光如注。只要有水的地方,天空是不会平静的,因此这里的美是动荡的,像女人一样,不由得你要随她而去。


    隐约有牛羊分布在湖岸,还可以看到一两枚灰白的帐篷。


    大地倾斜,溪水长流,弯曲有如陈于大地上的天梯。马格走在天梯上,这与他梦中的景象颇有几分相似。水终归是要流到湖滨的,他知道,所以他缘水而行。


    午后。起风了。云再一次集结,草原暗下来,一派苍绿,苍绿有如大片夜色,一直到湖边才豁然开朗,打开一泓蓝色世界,那里阳光喷射。只要那里不灭,天空无论怎样混乱,马格都无所畏惧。


    但他身后却发生着一场真正的叛扰。乱云飞渡。天网恢恢。没有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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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6-3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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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寂静。但天越来越低。大群黑云像岛屿一样漂浮着,碰撞着,合而复开,阳光由于受阻更强烈地透射,形成万道光注,直落地面。马格几乎是在云层中行走,在光影中跋涉。天幕剧烈晃动,大地光怪陆离。马格像豹子一样奔跑起来,他不知为什么要奔跑,一如豹子出于对天空的本能。


    但是跑往哪里跑?逃,往哪里逃?雪终于下来了。


    哪里是雪,简直像冰雹。不过要真是冰雹马格就完了。是雪粒子,黄豆大小,马格伸手就接了一捧。他飞跑,往有阳光的地方跑,穿透雪雾仍能看到远处依稀的阳光,人逐阳光而行,天性使然。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雪埋了。巨大的恐惧使马格现出野兽的神情,他跑得稳健,不展慌不忙,然而令他惊心的是阳光竟然越跑越暗,雪倒是越下越猛,以致他突然把光跑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突然醒悟,他跑的方向原来也是云的方向,当然越跑越绝望。他幡然回跑--究竟什么使他具有如此的直觉本领多少年后他都无法搞清--他对了,不久他就发现亮度有了变化,虽然眼前仍朦胧如大海之底。光线越来越亮,就要见到天日。马格干脆停下了脚步,气喘嘘嘘,伫立于急雪之中。他不用再跑了,因为他已亲眼看到如注的阳光正向他疾来,蓦地一道骄阳斜刺里切入雪雾,仿佛腰斩了大雪,马格一半在雪中,一半在阳光中。天地有奇观,马格如果瞬间这样凝固,或者天地就这样凝固,像山中的雪峰,他将与日月同辉,获得永生。可惜这只是天地的一个瞬间,但无疑他已进入了上帝的底片。


    雪在夕阳里融化,夕阳在湖上燃烧,无比绚丽,可望而不可及。但无论多远,走吧,去喝一口那湖中的水,照照自己,如果面目可憎,就一头扎进去,永不再出世。


    他走着,直到月亮从湖上升起。天空银河初渡,星汉灿烂。


    他的影子被拉得如此之长,就像他身后的河流。


    6


    他向一枚帐篷走去。那枚发光的帐篷在夜晚的草原就像童话中海底发光的贝壳,是整个草原不超过三点灯光之一,非常微弱,后来还灭了一点。他越来越接近了,但他一头栽在地上。如果那一瞬间他失去知觉,或干脆一命呜呼,完了个蛋,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有时在于在于生命有时并不由由意识支配而是凭着直觉,于是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就成了一副可笑的状态:他仰面倒在了草地上,那家伙儿悬在了他身体上空;他掐住了它极富弹性的脖子,高高举着它;它半张着嘴,满口獠牙,气喘嘘嘘,薄薄的舌尖垂下来,几乎在他的鼻尖上悠悠颤动。马格的冷汗流下来,但当时没感觉,事后从他湿透的衣服上他才发现曾大汗淋漓。而那时他们对峙了多长时间,他记不清了。它的四蹄偶尔在他胸前、腹部刨动一下,但似乎也没有发动攻击的企图。他在它的蹄下,占尽优势。同样马格也不急于改变劣势,那样可能适得其反,他毕竟钳住了它的要害部位,生死之搏,他们可以再也无法分开。事实上,这同样也是一场虽属意外但是棋逢对手、颇具耐心、异常残酷的精神搏杀,谁这时失去耐心谁就将归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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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马格不动声色,但手指在缓慢的加力,指尖差不多已深入到对手的喉咙里,能听到它"咔咔"的声音。但这家伙竟不为所动,阴绿的目光甚至像是嘲讽地笑了笑,让人不寒而粟。在这大草原上它可能等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如此深沉可怕,以致它看上去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拖延最后胜利的到来?好吧,马格想,那就斗一斗吧,机会不错,自绝于生命是可耻的,人总得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可以死去,或活下来。


    马格做足精神准备,但这时附近一声唿哨,使他变得再次可笑。队把狗当成了狼,恐惧使他放大了对手,他竟不识一只狗。不过它并不比一只狼差,他安慰着自己,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有一只真正的大手落在了自己肩上。如果愿意的话,这手是可以重新把他按回到地上的。


    来人是个黑塔汉子,头发很长,乱如蓬草,一双乌亮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马格垂手待立,向黑塔汉子解释,说他是过路人,天晚了借宿一下,如果不便他立刻离开。他不知黑塔汉子是否听懂他的话,但看得出来人听得很认真。来人在马格身上摸了几下,突然在马格腰间停住,极敏捷地抽出一把藏式匕首。黑塔汉子对藏刀并不以为然,拿着刀迎着月光照,仔细端详,神情竟极天真。黑塔汉子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把刀别在自己的袍子上,然后拍拍马格的肩,示意马格跟着。


    帐篷不过十来米的样子。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外面等,掀帐帘走了进去。帐篷里隐隐有了一点儿骚动,不一会儿,帐帘从里面掀开,像一个洞口打开了门,里面微光朦胧。马格一低头钻进去,顿觉一阵烟熏混合着腥膻味迎面扑来,不禁大声咳嗽起来。帐篷里光线异常昏暗,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散在四周的暗影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凝视着他。黑塔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马格身旁,马格进来时本没看见他。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坐下,但马格看不出哪儿是该坐的地方,坐哪儿呢?他犹豫着。就原地坐下吧,他想。马格慢慢蹲下身子去,屁股习惯地寻找着椅子或床一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最后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种粗糙的毛毯,也就是藏民称之为的卡垫,一种毛织物。


    马格坐定后,只听黑塔汉子朝里面咕哝了两句什么,里面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便活动出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影来到帐篷中央的一丝微火前蹲踞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火光嘭的大亮,顷刻间照亮一张蒙面人的面孔。蒙面人身穿一件绒皮袍,胸襟与下摆滚出一溜洁白似雪的羊毛,头上神秘地包了一方绿头巾,头巾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布满黑色梦幻的少女的眼睛。这双眼睛专注而坦然,大概嫌火还不够旺,少女又拾起旁边的牛粪饼一掰两半填进火里,接着轻轻拉开头巾,露出鼻子,嘴巴,就着碳火吹起来。火越烧越旺,少女把扁圆的铜壶坐在火上。原来少女是给马格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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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现在除了烧火姑娘,黑塔汉子,马格借助火光还看到了另外一些面孔。这些面孔集中在帐篷里沿,几乎一动不动,火光在他们脸上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很像一组静默的浮雕。老人,孩子,年轻母亲,狗,襁褓中的婴儿,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马格。马格十分惊奇,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他在还阳界时被人引领见过岩画,那是一种时间的标迹,但现在他突然对时间产生了疑问,某种时间或岩画复活了?而尤让他感到时间复活的是那个端坐在卡垫上的老人,显然这是祖母,老人面部绽放着核桃状古老的花纹,两条稀落灰白的辫子垂在黑色藏袍的袍襟上,看上去有一百岁了,你不妨也可说两百岁,或更长,总之老人像时间一样,时间没有年龄。祖母手捻紫檀佛珠,目光悠远凝滞,她的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嚅动着。


    老人身边是黑发如漆的年轻母亲,头发从中间分开,朝两肩直泻下来,两个孩子像袋鼠一样依偎着她,一个在袍里,一个在袍外。袍里的孩子还是个婴儿,并且似乎正在生病。婴儿不时地干咳、抽动,有好几次吐出怀里的乳头,结果每次都被黑发女人塞回口中。婴儿越发干咳抽动得厉害,引起男人的不安。黑塔汉子步履沉重走到女人跟前,跟女人咕弄了两句,女人焦虑地摇头。男人俯下身一把从女人怀中抽出光溜溜赤红色的婴儿,举到空中仔细观瞧,他神情严峻,面孔闪烁出青铜般寒冷的光泽。女人茫然而惊恐,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抢下孩子,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生命,婴儿,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穿越死亡或返回的吗?这里,生命更脆弱,还是更顽强?更晦暗,还是更鲜明?


    7


    水烧开了。茶也打好了。蒙面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到马格面前,马格赶忙接了,用仅会的藏语道谢:"吐乞乞,吐乞乞阿佳啦!"(谢谢,谢谢阿姐)。少女像没听懂一样,没做任何表示。马格有些没趣。马格喝着,少女克尽职守提着铜壶侍立一旁,随时为他添茶,少女一点儿也没因马格使用了她们的语言而惊奇喜悦。


    马格认为有必要看看那个生病的个婴儿,刚才那一幕让他看到灰色时间中自己生命的开端。他带有药品,像他这样漂泊流离的生活疾病是唯一的大敌,因此他身上长年带着必备的药物,尽管他很少生病。马格把茶碗递给蒙面少女,表示不需要了,起身向帐篷里沿走去。他到了年轻母亲跟前,示意要看看孩子,女人有些茫然无措。马格的手放在婴儿的头上。马格退回到原地,解开背囊,翻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盒速效伤风感冒胶囊,打开,抽出胶囊的时忽然发现一张字条:亲爱的:保重,生命之树常绿。萍。马格向蒙面少女要了一碗茶,把胶囊打开,药粉倒在碗里。他再次来到婴儿跟前,刚要喂药,被黑塔汉子一把拦住。马格向黑塔汉子解释,但不管马格怎么解释黑塔汉子只是摇头,抓住马格手不放。马格火气上来,一把挣脱了黑塔汉子,黑塔汉子一愣,随即怒目圆睁,幸好蒙面少女赶来,拦住黑塔汉子。她向愤怒的汉子咕哝一会儿,黑塔汉子表情缓和下来,但仍是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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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给我,我来。”蒙面人说话了,马格惊奇地把药交给了少女。


    马格问:“你能说汉话?”


    少女像没听见一样,接过药碗,非常专注地给婴儿喂药,


    事情成功了,马格非常高兴,也许是乐极生悲,他回到原地再坐下时突然小腿肚子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禁“哎哟”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子满是血渍,殷红了好大一片──那条狗倒底咬了他一口!黑塔汉子和蒙面少女闻声赶来,马格已小心翼翼挽起裤腿,少女“阿啧”惊叫了一声。其实就是血吓人,伤势并不严重,不过两个小洞,仍在向外淌血。“阿啧啧啧”少女嘴里不断发出奇异的叫声,马格向少女莞尔一笑,摆摆手:“没事,这么点儿小伤,不碍事的。”黑塔汉子向马格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身走了。


    少女端来一铜盆温水放在马格脚下,马格脱下鞋,把脚放在盆里,刚要动手洗伤口,被少女栏住了,她要给马格洗。马格抬起头,他们目光相遇,少女低下头,这是少女第一次在马格面前露出回避的神情。少女索性摘去了头巾,露出她那一直处于神秘状态的面孔,面孔被火光一映,光洁而黝黑,闪烁着青金属般饱满的光泽,非常美,几乎近于地域性的完美。她认为没必要再遵从某些规矩了,所了拉下头巾。


    水的温度刚好是马格皮肤的温度,少女从袍襟里取出一小团银雪似的羊羔毛,在水里浸了片刻,然后在马格的伤处轻轻擦拭着,马格居然一点儿也感不到疼痛。她每触一下伤处都要抬眼看一下马格,目光关切而镇定,简直是训练有素。


    “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马格问。


    少女只做事情,并不答话。这时候黑塔汉子回来了,把一只油腻的牛皮袋交给少女。少女接过来,解开牛皮绳,把一种类似草灰的黑色粉倒在手上。


    “这是什么?”马格问。


    少女不答话,搬起马格的小腿,把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药敷好了,再垫上一小团羊羔毛,她开始给马格包扎。她用的是一长条粗糙的毛毯,在马格腿上缠了几圈,然后用力一撕,分做两股,又缠了两圈,系上一个活扣。她完全像个内行,她的那种沉着、专注、毫不理会马格问话的神情简直是一种职业的冷漠,通常医生才有这样的神情。做完了这一切,少女舒了一口气,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叫桑尼。”她说,抬起眼睛,“这是藏药,你很快能好。”说完,端起铜盆出了帐篷。


    “桑尼”,马格重复着,他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嗓音纯正清晰,不是任何地方方言,但也不是普通话,更不是新疆少民族那种走样的腔调。马格望着桑尼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这时候,其他的人都安歇下来,帐篷里静静的响起了鼾声。那个生病的婴儿偶尔还干咳两声,但听起来比刚才好些了。草原之夜仿佛进入了永恒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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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外面起风了,帐篷在轻轻颤动。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涓涓流淌,声音清晰而悦耳。草香吹进帐篷,带来一派清新,沁人心脾。桑尼出去好半天了,不知为什么还不回来,也许她去溪边沐浴了?马格仔细倾听,水声如故,没听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尽管旅途劳顿,今夜马格却未觉倦意,他信马由缰地想些事情。


    蒙面之城(八)


    8


    桑尼回来了。桑尼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股小溪的清凉来到马格跟前。


    “怎么还不睡?”桑尼问。


    马格左右看看,桑尼明白了。


    “你就睡这里,这里可以睡的,我原来就睡在这里。”


    马格说:“我睡了你的地方,那你睡哪里?”


    “太阳出来你就知道我睡哪里了。”桑尼说。


    “要是太阳不出来呢?”


    “那怎么会?”


    马格笑了,拉过背囊,拿出睡袋。


    “桑尼你还睡你这里,我到外面睡,平常我就是钻在这里睡的,很暖和的。”


    “你一直睡野地?”


    “是呀,找不到人家我就睡野地。”


    “阿啧!”


    “你不信?”


    “那冬天呢?”


    “不,就这些天睡在外面,我是从拉萨走来的,我要到卡兰去。”


    “干吗要走着?公路上有很多车呀?”


    “我不喜欢车。”马格说。


    桑尼摇摇头,表示不理解。马格站起来,被桑尼按住了。


    “你是我们的客人,可你很不礼貌。”


    桑尼蹲下来,“来,躺下睡吧。”说着,桑尼伸手要帮马格脱衣服。


    “不,”马格赶忙推开桑尼鱼一样清凉的手臂:“我自己来。”


    桑尼扶马格躺下来,轻轻地摸了摸马格的小腿:“疼得可厉害?”


    “敷了药再没觉得疼。”马格说。


    “疼厉害了就叫我。”


    “你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马格问。


    “你不也会说藏话吗?吐乞乞,阿啧!”


    “我说得很好笑吧。”马格笑道。


    桑尼说:“我在拉萨上过学,老师有许多都是汉族,有上海人,还有北京人。”


    “你猜我是哪里人?猜猜?”


    “你哪里的人都不是,你是个怪人,赶快睡吧。”桑尼说着站起来。


    马格想,难怪她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新奇,她见过世面的。桑尼来到帐篷中央,在牛粪火前蹲踞下来,往火上又添了牛粪饼子,然后用土将火埋上,她在封火。帐篷里因火的消失突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桑尼消失了。好长时间马格听不到任何动静,除了黑塔汉子深沉的鼾声。


    桑尼去哪儿了?没有一点儿她的声音。


    马格睡得很是不安,几乎是似睡非睡,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醒了。他看到了什么?斗转星移,月渡中天,一道银雪似的月光,自帐篷顶端的开缝处垂直射下,如水银泻地,打在少女身上。四周是黑暗,这束光像舞台,像小剧场的灯光,打在桑尼身上。桑尼坐着,守着牛粪火,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盖上,沉思着什么,她光感照人,一如伦勃朗的肖像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面孔、手臂、颈窝、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这一切在宁静的夜中被月光呈现出来,闪烁着流畅的晶萤的富于质感的的光亮,她精美绝伦,既隐秘,又圣洁!马格揉揉眼睛,觉得像是在梦中,此刻无论他睁着眼还是闭上眼,这画面对他是一样的,他搞不清他醒着,还是睡着?是真实,还是幻觉。马格不知道要不要去惊动她,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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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马格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帐门敞开着,阳光泻进来,直抵帐篷底部,可以看见许多微尘和昆虫在光瀑中萤舞,帐内已空无一人。那条大灰狗站在帐门口,在阳光里一动不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帐内,说不定它守了马格一夜也未可知,从一开始它就对马格不信任。外面传来牦牛哞哞的叫声,听得出这是早晨的叫声,它们在告诉世界:天亮了。


    马格来到帐外,阳光耀眼,草原明净。清新的草原,浑然起伏的草原,有过夜雨的草原,辽阔的尽头是绿草和蓝天融为一体的草原,矮矮的在地平线之下又透露出牙齿般的银峰和雪线的草原,银峰和雪线在这宽广明亮的草原上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就连海拔七千多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在这里也不过才露出半个角峰。天际一碧如洗。这是早晨金色正在淡淡退去的草原,淡淡的像披上了一层薄纱。一家人拥有这么美丽辽阔的草原多好,马格目力所及,没发现有第二顶帐篷。


    生命,草原,水,多好。生命在这里如同一幅大自然的画卷。别人早都在户外了,穿黑色小皮袍的男孩露着一条胳膊,正搬着一只小羊角力,大一点儿的女孩坐在卡垫上缠着粗毛线,昨夜那病中的婴儿,此刻在年轻母亲背上歪着头看羊和男孩。婴儿不过一岁的样子,却已染上高原紫外线的风霜,小脸蛋让太阳照得像自来红月饼。年轻母亲和祖母──那核桃纹状的老人正在用最简易的梭子织毛毡或卡垫。草地上随意摆放着色彩鲜艳的卡垫,中间一个藏式方桌,看上去已十分久远,四面绘有花鸟、几何图形。桌上放了铜壶,匕首,红色木碗,糌粑,风干肉,以及奶皮子一类的食物。桑尼和格西呢?怎么不见他们?


    男孩见马格出来立刻停止了玩耍,赶快跑过来招呼马格吃东西,他要给马格倒茶,结果只能勉强提动铜壶。年轻的母亲笑吟吟地走过来,止住了男孩,那本不是男孩干的。女人给马格倒了茶,把所有的食物都堆到了马格面前。显然女人已摆脱了昨天的焦虑,她轻松、热情地侍奉马格用早餐。马格问,桑尼和格西呢?他们到哪去了?提到名字女人听懂了,朝帐篷另一端指了指,马格放眼望去,看到了他们了,远处,地平线上,黑牦牛和白羊群正向一座浅浅的草山上移动,不,已经有一部分下去了,像弧线一样,好看极了。马格看见了格西和桑尼马上的背影,已经到了山顶,就要过那山岗了-----


    大约四年或五年以后马格将在南方一个海滨城市,听到著名的《阿姐鼓》,那时他将想起今天的情景: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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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10


    马格用过早餐,开始收抬行装。女主人见马格要走,拦住了马格。女主人不住地摇头,一串一串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指指马格的伤腿。男孩也跑过来拉住了马格的背囊,女孩没动,但愣愣地聚睛会神地看着马格。马格完全听不懂女主人的话,但听到了其中反复提到桑尼和格西的名字。马格大致明白了。他的伤腿要长途旅行也确实有些不便,他决定留下来。


    马格在卡垫上坐下,把两个孩子招呼过来,大灰狗也跟着跑过来,大模大样站在了两个孩子中间。马格向大灰故意一扬手,表示不喜欢它,大灰立刻缩头弓背向马格大声咆啸起来,男孩使劲吼着大灰,让它走开,大灰不服,伏下身鸣鸣低吼,马格大笑。马格从背囊里拿出压缩干粮,一掰两半,两个孩子各分一块。男孩不由分说就往嘴里放,女孩却迟迟没动,看了一会儿男孩,渐渐的试探性的把干粮往嘴里放。很快她就尝到了甜头,像男孩那样大口吃起来。大灰看看男孩,又看看女孩,忽然把头侧向马格"嘶嘶"叫起来,十分不满的样子。马格又拿了两块送给了女主人和老人,她们都接了,笑得很开心。男孩很快吃完了,又向马格伸出手来,马格摇摇头,比划着肚子,做了一个爆炸的姿势。


    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喜欢上马格,倒是大灰的样子有些复杂,马格逗它,它也不再吼叫了,但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男孩,女孩,狗,围着马格,马格想起小时候玩的魔术,于是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三角,套在大拇指上,展示给三个小观众,明明几次他看上去都是放在掖下了,最后他竟从脖子取出来,看得孩子们觉得神奇得不得了。演示了几次,男孩伸手向马格要纸三角,也像马格一样套在手上,但无论怎么弄,他都无法从脖子里取出三角。男孩连比带说,要马格告诉他秘诀,马格拉过男孩,背朝着女孩,大灰却凑过来,而且凑得很近,很快男孩学会了。男孩高兴极了,立刻强行女孩当他的观众,得意洋洋地表演了几次,觉得还不够,又跑到母亲那边去了。马格拉过女孩,抚摸着她的头发,禁不住问她叫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马格尽可能的说出了许多藏族女孩名字,突然,女孩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喊出了“索朗央宗”,声音是那样清纯,可爱极了。“索朗央宗”马格重复着确认几次,小央宗都点了头。马格又指指那边的男孩,女孩看了一眼男孩,转过头来:“顿珠尼玛”。“顿珠?”马格问,小央宗点了头。“顿珠,顿珠尼玛!”马格向那边喊道。那边的人全都回过头来,惊奇地看着这边,顿珠飞也似地跑过来,向马格说了句什么,马格只能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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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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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马格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只口琴。想到口琴马格非常兴奋,他可有很长时间没动它了。现在他至少可以有两个听众,不,是个三,还有大灰呢。口琴在他孤独、无聊和困厄的时候给他带来过安慰,伴他度过了许多白天和夜晚的时光。马格本来他是带着一把吉他上路的,但很快他发现吉他使他过于引人注目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浪漫。三个月后,他在长江边一个小城已是一个非常缭倒的形象,头发很长,钱已花光。他不得不投身于一个建筑工地,用手推车向江对岸运送砂石。他卖掉了吉他,换回了钞票和一只口琴。


    马格把口琴交给顿珠。顿珠把口琴吹得声音很大,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红了,但到了央宗手上就变得很轻了,一下一下的,看得出索朗央宗在听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的新鲜劲稍稍过去一点儿后,马格把口琴收回来,指着口琴的孔:“1”,他说,要求他们跟着他发声,很快他们就明白他的意思,跟着他大声地唱起“1、2、3、4、5、6、7、1。”唱了很多遍,马格开始吹一个音,他们唱一个音。马格把琴交给了央宗,当央宗试着吹出了刚刚学会的音阶时,高兴得两眼放光。顿珠跟她要琴,这回央宗再不让着弟弟,她一边躲闪,一边吹着,急得顿珠跟在后面连叫带追,在草地上兜起圈子,大灰站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马格与两个孩子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11


    太阳落山,金晖遍洒草原。桑尼和格西赶着牛羊回来了,马格率领央宗、顿珠、大灰前去迎接,他们迎着火红的太阳站成一排,影子拉得长长,高低错落。大灰飞奔而去,十分矫健。桑尼策马扬鞭,从羊群里突跃出来,很快与大灰相遇,大灰跟着桑尼跑了一阵,然后又转身奔向了大面积的牛羊。桑尼跳下马来,非常快乐的样子。


    “我真怕你就走了哟。”桑尼气喘嘘嘘的说。


    “我要是走了呢?”马格笑道。


    “那我会骑马追你去,你走不远的,你有腿伤呀。腿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就能上路了。”


    “那怎么行,你要养好伤才能走。你今天一定闷闷的,是吧?”


    “不,一点儿不。”


    “明天就好了,我可以不去了,陪你说话。今天哥哥有事要办,我不去不行,他要去乡里报名参加赛马会,很快就要到赛马节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卡兰呢。”


    顿珠突然吹响了口琴,他早就跃跃欲试了,可桑尼一直在跟马格说话,没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现在桑尼惊奇地看着顿珠,显然她在问他什么。桑尼接过口琴,顿珠和央宗开始哇啦哇啦,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喜欢上你了,他们说不要你走。”桑尼对马格说。


    “他们两个都非常聪明,你可以让他们给你表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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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楼主| 发表于 2013-7-9 00: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桑尼转过头,要顿珠吹给她看看,顿珠就吹起来。


    “央宗吹得要好一点儿。”马格说。


    “这叫什么?”桑尼问吹的是什么。


    “这是音阶,要想吹出歌来,必须从音阶开始。”马格说。


    这时候,格西也到了,跳下马来,搂着马格的肩拍了拍,同马格说着什么,桑尼告诉马格,哥哥一会儿要同他喝酒,要一醉方休哟。格西从袍子里拿出一瓶酒在马格眼前晃着,说着什么,同时指着袍子里,意思还有。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知道汉人爱喝啤酒,所以去乡里的时候特意买了啤酒。马格接过啤酒看了看,是兰州牌啤酒,拉萨人喝的啤酒大多是这牌子,他很熟悉,让马格奇怪的是在这草原深处居然也有啤酒,他看了看生产日期,果不出所料,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马格拍了一下格西,举起酒瓶比划了一下喝酒的姿势,然后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表示非常高兴。


    年轻的女主人早已忙活起来,在格西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她已经打出了新鲜的酥油茶,准备好了各种食物,只等格西回来杀一只肥羊。今晚一家人要款待远方的客人。孩子们同马格玩得那样开心,女主人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干起活总是带着笑容。


    当酥油灯燃起的时候,晚宴开始了。女主人烤在火上的羊肉飘香四溢,让马格惊讶的是,藏桌上摆着的一只肥嫩的羊腿,羊腿上插了数把雪亮的藏刀,像是要准备生吃的意思。这时候,青棵酒已斟满,格西一只手托着木碗,一只手的无名指点着酒,在空中弹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这点儿规矩马格还懂,像格西一样,马格也向空中弹了三下。他们一连喝了三碗。格西从桌上抽出一把藏刀,从侧面割下薄薄一片鲜嫩的羊肉放到马格的盘里,盘里放了辣椒面和盐,马格有些犹豫,看看了桑尼,桑尼告诉马格,草原上羊肉有三种吃法,一是风干,一是烧或煮,再有就是把最嫩最好的肉留下生食。


    “你吃吧,没事的,很好吃的。”桑尼说。


    马格试着把肉放到嘴里,结果发现肉嫩极了,比熟肉还好嚼,而且一点儿不膻,他向格西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点头。他非常兴奋,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陌生的豪气,于是也从肉上抽出藏刀,自己割肉,大嚼起来。女主人过来给马格敬酒,小央宗抱着娃娃站在一旁,女主人举碗齐眉,放开嗓子就唱起了来。马格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西藏一支最古老也是最流行的歌,叫《敬酒歌》,只要有酒的地方就有这支歌。马格口琴在顿珠手里,现在他从顿珠手里要过来,伴着女主人的歌吹起了口琴。随着琴声,桑尼首先加入了进来,接着格西、顿珠、央宗所有人都唱起来,歌声、童声、琴声,火光,使夜晚的帐篷在孤独宁静的大草原上成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事件。马格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的生活中会有这么奇妙的一天。马格真的喝醉了,啤酒、青棵酒,一碗接一碗,他醉得一踏糊涂,感觉地球真的旋转起来,开始还觉得在轨道上,后来慢慢的进入了圆心,最后成了一个点,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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