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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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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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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包京生的怒吼在走廊和教室回响,如同狂风大作,朱朱的刘海乱飞,就连她娇小的身子都在摇晃。走廊上的家长、教室里的家长,都呼啦啦地围拢过来,满是惊喜和期待。在这个烦人的下午,包京生的怒吼真是他妈的天赐好戏啊!


    朱朱自然是花容失色,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宋小豆的脸色也是惨白得不行,但更像是那种敷粉过多的白,或者电影里日本艺伎的白。她伸出手臂,把朱朱揽在怀里,她说,不怕不怕不怕,可怜的,你不怕。


    陶陶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包京生的鼻尖,他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东西,对女同学动手!你敢碰她一下我敲掉你的门牙!你碰啊,你不敢对不对?


    包京生怒吼一声,张开蒲扇一样的手掌就要朝着朱朱扇过去。朱朱尖叫一声,要哭却还没有哭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一下子雪亮了,包京生今天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跟狗屎一样地完蛋。一切都准备好了,四面都是石头,就等他这个傻蛋自己砸过来。但我还是大叫了一声——不!并且朝着门口冲过去。我本来是不想给他添乱的,可我添乱不添乱,他都已经被预设为一枚傻蛋了。


    我的叫声太大了,以至于成为了一声破响,仿佛铜锣被击成了碎片。包京生吃了一惊,猛地把双手缩回了背后。


    我冲过去想拉开包京生,但我刚刚走到陶陶的身边,他突然提起陆战靴在我的脚背上狠狠地踩了一下,我痛得妈呀一声跪下来,正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陶陶踩得真狠啊,他就用我给他买的陆战靴踩我的脚,我觉得我靴子里所有骨头都粉碎了,它随后肿起来,就像掺了假的大土司。


    我扑在包京生的脚跟前,眼泪汪汪,却说不出话来。包京生弯下身子来拉我,陶陶指着他的鼻子,冷笑一声,骂道,你打了女同学,还想耍流氓!


    包京生这一回也不出声,他一手把我抓起来,一手横过去扇了陶陶一耳光。那一耳光非常的响亮,所有人都听到了,高二?一班的家长,这条走廊上别班的家长,都赶了过来,我们被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陶陶的半边脸上立刻就像贴了一只血手套。但是陶陶不说话,他让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只血手套。男家长在用舌头咂咂作响,女家长则夸张地捂住嘴巴叹息,就像淑女见了强奸犯。宋小豆的菩萨髻也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可能就是给包京生的掌风掀乱的吧,头发落了很多在她的脸上,还有一络横着咬在了樱桃小嘴里,就像一个受难的女神,很悲壮很坚定的舞台妆。


    包京生这一耳光扇下去,就连最傻的傻子也知道没救了,何况包京生本来并不傻呢。我撑直了,靠着门框,一点力气也没有,不想说,也不想动。陶陶并没有还手,其它人都没有说话。包京生把蒲扇大的手收回来放在眼皮底下,细细地观看了很久,好象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物。忽然他哈哈大笑,他说,他指着宋小豆、陶陶、朱朱,他说,爷们赔了千千万万的小心,还是给你们算了。算了就算了吧,一个耳光和一百个耳光有什么区别呢、呢、呢、呢……他不等自己的话音落地,就照着对面的三个人抡开巴掌乱打。陶陶迎着巴掌跨上半步,揪住包京生的领口,把他拖到了走廊上。巴掌扇在陶陶的脸上,就像浸了冷水的皮鞭抽在浸了冷水的牛皮上,滋滋地疯响。一个血手套盖住另一个血手套,迅速印满了陶陶的双颊、脖子还有手臂。但包京生还是被陶陶揪到了护栏边,陶陶试图要把他上半身掀出护栏去。人群一片轰响,大喊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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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宋小豆也依然在笑着,她说,不是我在逼你啊。


    包京生把两手垂下去贴着裤缝,就像陶陶那样像个礼仪官似的,他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不是,都该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跟你们没关系,跟我舅舅、舅妈没关系,跟我父母也没关系,我不上学算什么呢,包京生就是活得跟一条狗似的也就是一条狗吧,可真那样我父母没法活了。您给他们一条生路吧,密丝宋!


    宋小豆用英语咕哝了一句“揶丝”,头却在很优雅地往两边摇动。我从来弄不懂,“揶丝”用在哪儿才算是他妈的同意或者否定呢?我靠着讲台,瞥了包京生一眼。


    包京生和宋小豆之间隔着那盆桌面一样大的茉莉花,也隔着茉莉花那甜得浸骨头的芬芳味。就在这芬芳的距离中,包京生把发青的大脑袋垂下来,把腰杆也弯下来,给宋小豆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但是陶陶伸出一只手,把包京生的下巴托住了,他这一躬竟没能完全地鞠下去。


第十九章 抽吧,石头


    陶陶说,包大爷们,男人不要轻易低头啊,更不要轻易弯腰啊。


    包京生试着把陶陶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扳开了。他喘了一口气,他说,你让我进去好不好。不会是你不让我进去的吧?


    陶陶说,是我我就不进去了,今天进得去,明天也进不去,是不是?


    包京生涨粗了脖子,我看见几条血管在他的脖子上蹦出来,激动地抽搐着。他说,操,明天,明年,我包大爷们都在这儿进进出出呢。


    宋小豆用英文哼了一声。是的,她是拿英文哼的,虽然不说话可我们也能听出来,就像老年人假装咳嗽润嗓子,接着就要来一记杀手锏了。她说,包京生同学,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同学了,你真的要强行闯入吗?


    包京生冷笑了一声,脸上豆子大的汗珠都抖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啪搭啪搭地响。他说,笑死人不是!学生进课堂天经地义,强行闯入多感人,可他妈强行了还闯不进去呢,您说这是学生混球还是学校混帐?


    宋小豆的眼睛刀子般地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下去。她甚至还浮出了一些微笑,她说,你就是这样对一个女老师说话的吗,你的唾沫星子都溅到我的脸上了。


    包京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就像给自己的唾沫噎住了。他看看朱朱,他眼里是无助和茫然。在他能够找到的人中,朱朱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


    朱朱倒是不急不缓、不动声色,她也是婉尔一笑,包京生,你给密丝宋道个歉吧。她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你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不要太坏了。


    最后印象,包京生闷了半天,在嘴里嘟嘟囔囊地念着,什么最后印象,最后印象、最后印象……,他突然冲着朱朱张开河马一样的大嘴、舌头、喉管和扁桃,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就像一口要把朱朱咬进去。他轰轰烈烈地怒吼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说“最后印象”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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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走到教室门口,我看见已经有几个家长在靠着栏杆抽烟、看报纸,还有一个面容憔悴、头发枯干的妈妈在对着手机吼叫,我三点半来!我三点半来!我说了我他妈的三点半肯定来!


    宋小豆穿着天蓝色套裙站在门口,就像一个站在波音747舱口迎接乘客的空姐,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她的独辫子束起来在脑后盘成了一个菩萨髻,她的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我承认,我从没有见她这么光彩照人过。在她的左右,站着班长朱朱,还有什么也不是的陶陶。这是五月的午后,蝉子在泡桐树上悠扬地叫,吹过树叶的风正在热起来,可陶陶的脚上还套着我给他买的陆战靴,手上戴着露出指头的皮手套,背上背着一个阿迪达斯的新书包,里边沉甸甸地,不知放着什么鬼东西。他垂手站在宋小豆的身边,就像一个忧郁的礼仪官。可怜的朱朱,表情却是怯怯的,宋小豆不时伸手去给她拢一拢刘海。她的样子就像小动物,只想躲得远远的,却又无处可以躲藏。


    我望着宋小豆笑了笑,径直朝教室里边走。宋小豆把我拦住,她说,是月季么,那么好看。她示意我把花提高一点,她用鼻子嗅了嗅,她说,月季是没有香味的,对吧?她很克制地笑了笑,但嘴角和眼角还是露出了浅浅的小皱纹,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说,再给花浇点水,浇得就像露水一样,好不好呢?我点点头,可我发现她不像是对我说的,她的声音有些发嗲,她总不会冲着我发嗲吧。我还是点点头,密丝宋,我说,我就去给它浇点水。


    教室里也稀稀拉拉地坐了些家长,大家磨皮擦痒,都在埋头拿了成绩册看了又看,翻了又翻,成绩册就是一只麻雀也被揉熟了。他们个个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这使应该有点闷热的教室如同开了冷空调,冷冷清清的。我把月季摆在讲台上,回过头,却发现包京生没有跟进来。


    陶陶伸出手来把他拦住了。


    陶陶说,你把花放下吧,谢谢你了。


    包京生笑笑,他说,哥们,你谢我,我怎么谢你呢?这样好吗,你替我送进去,我替你看着门。包京生说着,就把花盆放下地来,腾出了两只手。他的两只手湿淋淋的,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就跟雨水一样把他浇透了。我隔着几步远,也能感到他全身火炉似地在燃烧。包京生别头看着宋小豆,眼里全是汉奸狗腿子一般的谦卑和恭顺。他说,密丝宋,我舅舅、舅妈不上班就得扣工资,扣了工资年底就得扣分红,扣了分红就得炒鱿鱼,所以我就来了。您说可以吗?


    宋小豆婉尔一笑,笑得就跟朱朱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她有浅浅的皱纹,皱纹里藏着冷漠和高傲。她说,我要说不可以呢?


    包京生依然在揉着自己的大手,就是一张蒲扇被这么揉着,也变成了一张北京的摊饼。他说,您不会这么逼我吧,密丝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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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任主任还是笑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不留板寸的呢?我还以为你真成熟了呢,才晓得你头发长了,见识就短了。包京生在校的时候,校规管他,离校以后,就是法律管他。任主任伸出手来,在午后的阳光中划了一个圈,把进进出出搬运花盆的学生,把可怜的我,还有小楼和阴影,都划了进去,她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孤零零的。知道吗,啊?


    噢,现在你算服气了吧,泡中就是泡中,泡中的领导都是有那么一套呢,硬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说话讲究人情味,夹着威严感,停顿的地方却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格言。不然,他们如何能作泡中的领导呢?我说,任主任,如果包京生同学坚持要来上学呢?


    但是任主任就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说,女孩子还是长头发好看,女孩子,要那么长的见识做什么呢?任主任说着,就朝着篱笆门外走掉了,一步一步踱到校长小楼的阴影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发了半天神,我觉得后背上热乎乎的。太阳本来是照着我的脸和胸脯,现在就像又有一个太阳在贴着我的后背,汗水哗哗地在我的衣服里边悄悄地淌下来。我回过头,看见包京生紧挨着我站着。他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他剪了一个大光头,发青的头皮在发渣下隐隐可见,脑袋就像发酵的馒头,一下子又大了十倍,而他的呼吸吹着热风一样吹到我的身上,他的额头上面、眼皮底下、鼻子两边,都挂着豌豆一样大的汗珠子,他的河马一样的大嘴巴像下水道的盖子一样,一掀一掀地喷热气。我说,你还是来了?


    他说,我来帮你抱花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什么呢,包京生的样子有一种松弛,这是把什么都豁出去的松弛,跟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不一样。他用蒲扇一样的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汗豆子,又拿蒲扇一样的手掌扇了扇风,他说,我来开家长会,朱朱说你在这儿抱花盆。


    我说,你开什么家长会呢,你不就是领一张开除出校的通知书嘛。你实在想要那张纸,我可以替你拿啊……你走吧。


    包京生摇摇头,他说,操,我就是来开家长会的。


    我看着正午阳光下的包京生,忽然觉得他真有点像北京人了。当然,是电影里的那种北京人,闷头闷脑,一根筋,犯傻,卷舌音在嘴巴里打转,就是吐不出来。我晓得他这是真的犯傻了,我无话可说。他虽然被开除了,可今天的家长会他总还是可以开吧?


    我说,你抱吧,抱那盆最大的。


    那盆最大的花是茉莉花,花盆的口径足足有一张桌面大,包京生抱了两抱,才把它抱了起来,可见它的沉重,也可见包京生的蛮劲。我提了一小盆月季走在前边,我想用我手里的小来衬托他怀里的大。那时候我还不晓得有将功折罪这种说法,可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去做,我算是给包京生创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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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泡中读了四五年的书,我只晓得花圃在校长小楼的后边,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有一回伊娃在《大印象》中写过,花圃曾经在半夜闹鬼,有一个女鬼像一张白纸上上下下飘,还咿咿呀呀哭,蒋校长叫骂了几声也没管用,后来他放了一炮,也许是一个鞭炮吧,四周才平静下来了。第二天早晨,巡逻的灰狗子发现,花圃的篱笆上真的贴着一张白纸,就跟布告一样在宣读着什么,可惜上边没有一个字。没有人把伊娃的把戏当一回事,只有可怜的陶陶呆头呆脑问过她,到底是真还是假?伊娃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她说,是魔幻现实主义,谁管他真真假假。


    那时候,陶陶还没像刀子一样扎穿过伊娃的心。


    走到花圃的篱笆前,我的眼前浮现出伊娃在河边最后给我招手的样子,她的笑是心中有底的,你知道吗,她大概是在说,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走了。是啊,伊娃把所有的秘密都带了。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篱笆墙,篱笆墙上覆满了墨绿的壁虎,别说一张白纸,就连一根竹竿都看不见了。壁虎覆盖了篱笆还覆盖了校长楼,这使它们融为一体,一个从另一个中间伸展开来,有了起伏,有了面积。我回头望望小楼和小楼上的窗口,窗口就像是掩埋在浓眉下的蒋校长的眼睛。


    已经有好几位同学在端走花盆了,还有好多同学在陆续地赶来。我也顺着他们朝里走。但是有个女人把我叫住了,她说,喂,你停一下。起初我没想到是在叫我,还走着,地上很湿润,花圃在散发出很呛人的草青味。但是那个声音提高了嗓门,她说,就是叫你呢,你这个女生!


    我侧过脸来,才看清是任主任站在篱笆门的边上。从前任主任留给我的记忆是站在座位边严厉地俯视我,而现在是我在俯视着她,我发现我其实要比她高多了,甚至她宽阔的下巴也是那么干巴和无聊。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就那么猛然地长高了,看到自己已经在俯视任主任了,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和不安。我把头埋了埋,让自己的背显得有些驼,我说,任主任好,你是在叫我吗?


    任主任笑了笑,你学乖了,任主任说,你学乖了,你都不像是你了,你看,我知道是你,一下子倒叫不出你的名字了。我现在有些喜欢你了,知道吗,我是记情的人。


    我有些懵了,我说,任主任记我什么情呢,你又不欠我的情。


    任主任哦了一声,她说,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讨人喜欢呢,我没有看错。如果你不是何凤的的话,——哦,我现在想起你的名字来了——如果你不是何凤的话,你已经被开除了,还留在学校察看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我看着任主任,她正对我露出慈祥的笑容,阳光射在她染得黝黑的头发上,就像戴了一只亮铮铮的贝雷帽。我说,谢谢任主任,你给我留了一条出路。那,包京生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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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十八章 隔着一盆茉莉


    家长座谈会订在下午二点半召开,午饭以后朱朱就带了几个班委在教室里瞎忙,挂横幅,做清洁,给每个座位上摆放成绩册。他们还造了表,准备预收下学期的学杂费。学杂费存放在银行里,能够生虱子似地,为蒋校长生出一笔利息来。朱朱手里还握了一大摞单子,上边印着些奇奇怪怪的字迹,说是要有针对性地发给某些家长。伊娃就说过,宋小豆是天生的恐怖主义者,可惜她不能投身中东或者南美,她当不了红色恐怖分子,就只好在高二?一班制造恐怖气氛。而可怜的朱朱,她的样子也活像是一个大人物,除了那一摞单子,她手里还夹着粉红色的粉笔,不时用夹了粉笔的指头用撩一撩刘海。绿森森的泡桐树都把枝桠伸到窗台上了,阳光落在肥厚的叶子上,再淌进教室来,又映在朱朱的俏脸上,显得特别的凉爽。


    朱朱看见到我忽然闯进教室,喉咙里小小地呻吟了一下,脸上现出怪怪的表情来。


    朱朱就像有好多年都没有见过我了,脸上全是惊讶、犹豫、询问……最后她走到我的跟前,她说,风子,你是来看看我的吗?朱朱的鼻尖和眼圈都沾着些粉红色的粉笔灰,这使她的眼睛也显得红了一点点,她说,你不跟包京生跑了?


    我学着伊娃那样,食指弯成一个钩,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我说,我跟谁跑呢,我跟你跑。我来看看朱朱,也是来看看班长。我爸爸来不了,我就来了。我帮你做事,你帮我搪塞宋小豆,好不好?


    朱朱缓了一口气,她说,原来是这样。你爸爸要指挥军事演习是不是?他这个将军要永远当下去呢,还是就当到今天为止?


    你什么意思呢,我做出生气的样子,但我心里有些发虚。我说,你以为我在撒谎吗?


    朱朱完全回到了原来的朱朱,她莞尔一笑,撒谎不撒谎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去找一张抹桌布,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抹一遍吧。


    我很有耐心地做着朱朱交给我的任务。我换了七捅水,抹完了三十张课桌、一张讲台和三十根长椅子。油漆剥落的木器在细致地擦拭后现出了木质的颜色,陈旧但是在发出暖融融的光芒。我的手被冷水泡得红通通的,水浸到骨头缝里就像北风穿过了我的身子,反而变得烧乎乎了。现在只要有什么事情让我干,我都能干得非常好。最后我把抹桌布里的水拧得一滴不剩了,啪啪地抖了几下,晾在门后边的一根铁丝上。朱朱正在黑板上用中英文书写“欢迎您来到泡中”,听到了啪啪的声音,但她连头都没有回,就吩咐我去花圃里抱一盆花回来。蒋校长为了让家长会开得有气氛,特别要求美化教室,并在讲台上摆放盆栽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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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摇摇头,我说,伊娃,你总是比我们高深,就像涨了水的河,我哪能明白呢。


    伊娃在我的脸颊上做得很心疼的样子,又轻轻拍打了几下。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一个亲戚,就是你们说的俄国老毛子,在海参崴发了财,要接我去圣彼得堡做手术。


    手术,我没有反应过来,我说,做什么手术?


    瘸腿啊,伊娃大大方方地把提了提裤脚,当然是象征性的,我并没有看到她神奇的瘸腿。她说,如果手术成功,我就能跑能跳能登山了,我就满世界去好好玩。你看,你们这些能好好玩的人,却成天满腹心事,悲悲切切的。她说完,指头弯成一个钩,在我的鼻子上很亲热地刮了一下。


    我有些发懵,定定地望着她阴影很强的鹰钩大鼻子,好象这时候我才看出来,它和关于它的传说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手术失败了呢?


    她说,失败了,哦,失败,他们是说过失败的事情。据说要是割错了某一条神经,我就会成为瞎子。不过,瞎子也没有什么啊,我不是写过这就是我的理想吗?谁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不对,那时候,我想看却看不见,你想飞却不能飞,我们是平手。


    我怔怔地看着伊娃,说不出话来。


    伊娃递给我一个砖头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缠着,像一盒夹心的巧克力。她说,送给你看着玩,我的《地下室手记》。我晓得你们早就想看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


    伊娃笑笑,她说,想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上边有我的号码。


    打到圣彼得堡吗,我说,就打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那有什么呢,伊娃说,电话线又不怕冷,也不怕热。


    我的泪水噗噗地掉下来,溅在黄色的绸缎上,立刻就化开了,像子弹穿过玻璃留下来的惊纹。


    伊娃,就是被我们几乎忘记了本名的瘸腿才女梁晨,她最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她说,眼泪可是好东西,好东西给自己攒着吧。


    晚上,我在台灯下解开绸缎,绸缎的黄色和灯光的黄色沆瀣一气,把我的心都印得蜡黄了,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黄。绸缎里边是硬壳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里边却什么也没有。所有的纸芯都被快刀切豆腐似地整整齐齐切走了。封三上留着电话号码,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是用大头的泡沫笔写的,又粗又黑,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味,像这位瘸腿的家伙在狡黠地笑。


    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在一个情绪低落的晚上曾经按这个号码拨了几次,几次都传来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机器人张着假嘴在自言自语: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以后再拨……。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伊娃,伊娃,你开什么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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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别过头,发现那些民工早都走掉了。然而,在河堤的那一头,也就是在一排柳树的下面,有一个人在朝着我挥动手臂。已经挥了很久了,还一直在有耐心地挥着呢。哦,是朱朱,我这样想。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除了朱朱,还有谁会对我这么有耐心呢?


    可是我错了,这不是朱朱。我拿手背和袖子把泪水揩干净,才看清是伊娃。伊娃的脸上在笑着,因为这笑,使她苍白的脸上有了更多的阳光,她的鹰钩大鼻子也就有了更深的阴影,看起来,她的脸就像雕塑一样的了。河堤上有很多雕塑,伊娃成了雕塑中最漂亮的一个,而且她的手上还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针尖似地刺着这儿刺着那儿。


    我朝伊娃走过去,她微笑着等候着我,风还在吹着,她那一头干枯的黄毛让风托住,一浪一浪地浮动。我现在不得不承认,伊娃的微笑使她看起来很漂亮,漂亮得像一个北欧女王呢。而我呢,就像一个被打败又被招安的野蛮人。我走到她跟前,她还真跟女王似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当然,她不是平手压压我的头顶,而我也没有把膝盖朝她弯一弯。我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做不到。


    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脸颊,她说,风子,你哭了?


    这种话她居然敢来问我,可她就是这样地问了。她的声音和从前不一样,很慈祥,很关怀,在这个五月吹着凉风的午后,她的声音听起来就跟个老奶奶似的。我说,哭了,哭了又怎么样呢?我的话是挑衅性的,可听起来就像是在发嗲。我为自己居然发嗲感到难过,而且是在瘸子伊娃的面前,我差点又要落泪了,因为伊娃手上那根闪闪发光的针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怕她觉得我真是在哭哭啼啼,就先拿话堵住她,我说,你装神弄鬼的,就像手上真的戴了颗针尖大的钻戒,是不是?


    伊娃呻吟了一声,我发誓就像陶陶第一回抚摸她瘸腿时那样呻吟的。她说,天,风子,是谁告诉你的呢?她把右手举起来,放到我的眼皮底下,她说,好看不好看?


    这次我扭扭头,避开了那道光芒。我看清楚了,伊娃的无名指上真他妈套着一枚黄金戒指呢,戒指上千真万确嵌着一颗钻石,只有针尖那么大。我拧住她的无名指,拧得她的脸都变歪了。我说,你们都喊我疯子,世界上哪有比我更正常的疯子!你做什么秀呢?


    伊娃却不生气,她把手使劲抖了抖,变歪的脸慢慢回到了正常。她说,我没有做秀啊,真的,我为什么要做秀呢,不就是一枚戒指吗?


    我也笑起来,她戴戒指碍了我什么事呢。我说,你爱戴不戴,不就想炫耀你又有了个男孩嘛。


    伊娃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说,风子,我从前是高看你了。戒指,你想说的是订婚或者结婚的戒指吧,非得男人给我们买吗,自己给自己买行不行?伊娃脸上的冷笑缓和下来,成了悲天悯人的笑,她说,风子,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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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1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包京生这一回有法子化险为夷吗?明天的家长座谈会,我是打定了注意要请假的,妈妈本来就不在,爸爸呢,在我的谎言中,他早已从大使馆内调,成了一方的部队长。我就说他正在指挥一场军事演习吧,将军怎么能轻易下火线呢!包京生怎么办?他的家长来了,也就是领取一份学校的书面通知书。不来?不来那就算是默认吧。包京生即便被逼成了一条疯狗,他也跳不过这道墙了。宋小豆后来总结过,校长令就是校长的决心,或者,她咕哝了一下,或者说就是雄心。


    时间还早,我一个人跨过滨河路,沿着河堤走着,慢慢走,走出了一身的汗水。河面上升起薄薄的雾,有个男人穿了水靴,站在水里搬网。河水本来已经深了,搬网又搬起了污泥浊水,臭气熏得人的眼睛都要落泪了。可那个人就那么站在水里操作他的鱼网,很有耐心地搬起来,又放下去。偶尔有几条幺指拇大的小鱼在网里跳跃,肚皮银光闪闪的,他拣过来看看,又扔回了水里。岸上没有一个打太极拳的老太婆、老太爷,只有几个找不到工作的民工跟我一样,呆鸟似地守着那张网傻看。河边总是有风的,风慢慢把我身上的汗水吹干了,五月的午后,我居然凉嗖嗖的,还打了几个哆嗦呢。我看看周围的民工,他们的样子和刚来的金贵差不多,头发又长又乱,衣服又薄又旧,嘴唇已经冷得发乌,却还是毫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网,那张网在污水里起伏着,出没着,最后还是空空如也的。


    我忽然想到,我如果就跟这些民工走了呢,跟他们回到一个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一起吃饭、睡觉,会怎么样了呢?我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不说话,有活路的时候就做活路,没活路的时候就来河边做呆鸟,晚上我们几十个人挤在一块,用乡巴佬的口音谈天说地,多安逸啊。别人会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别人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泡中、街坊,还有这个人那个人,都成了记忆中的人。我就和几十个热气腾腾的人挤在一块,在汗气刺鼻、烟气呛人的工棚里过夜,该是多安逸啊。


    当然了,我知道自己是在想入非非的。我还没有傻到读了童话就想做仙子,看了一部卡通就想当米老鼠吧,我说过我是一个正常的傻瓜,对不对?我看了那么多麦麦德的连环画,可我从没有做过游侠梦呢。我站在风中,很嫉妒地想起了伊娃。她虽然是个瘸子,哪儿都去不了,她却可以沉到自己的《地下室》里蒸发掉。同时我也恨恨地想起了包京生,如果不是他在堆满衣服的沙发上教会我取暖取乐,我哪知道害怕什么寒冷呢?


    我立在风中,风吹干了汗水,我觉得发冷,但是在冷透了之后,又开始慢慢地热了起来。热是从脚心冒起来的,一寸一寸地爬上我的身体,小腿、大腿……,热气甚至从我的头发上蒸发出来,我的全身有了暖洋洋的感觉。突如其来的温暖把我留在了原地,我没有惊讶。过去我有过类似的经验,这就是饥饿,当饥饿把肚子弄瘪了却吃不到东西时,慢慢地就有了被塞满的感觉,塞得满满当当的,居然会让人想打饱嗝,想呕吐。现在,我一定就是被风吹暖和起来的,骨头里像有了小火苗在一点点地烧灼。我喘了一口气,看着那搬网的男人在污水里劳作。这一回我是真的泪眼模糊了,太阳从灰扑扑的云里挤出来,在水面上映出刺目的光芒,光芒让河水变得好看了,我的眼睛也被这光芒射得流出了泪水。泪水流到我嘴角,我伸出舌头添了添,我的泪水是咸的,也是真正的有暖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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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1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有些发懵,我说,大爷,你装什么疯啊,他们找办法干什么?


    包京生冷笑起来,哪我又找办法干什么?


    我拿一根指头指指他,又指指正在炭火上冒着黑烟的鸡屁股,我说,你真的是疯了,你明天就不是泡中的学生了,可他们明天还在这儿吃烧烤。


    包京生瞪着我,久久地不说话,脸上交替着僵硬了的笑容和怒容。大家都不说话,都傻乎乎地看着他,说什么呢?我应该是可以说两句安慰话的,可我被判了死缓,我似乎也该等着别人来安慰吧。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金贵。金贵说,波,波算啥子的。我们吃烧烤,包京生也吃烧烤,烧烤跟烧烤,有啥子区别呢?


    金贵的话土拉吧叽的,我们好象都还没有听懂,可包京生已经舒了一口气,全身四处都在轰轰地响,把憋闷的鸟气都排放出来了。他说,好,金贵说得好,有啥子区别呢,今儿我怎么做,明儿还怎么做,包京生不还是包京生嘛?


    只有金贵憨憨地笑了笑,两个人四目相对,就像武侠小说的心意相通。我们离开时,在河堤上扔满了遍地的竹签。河里涨了水,河床很难得地被塞得满满当当,河流忽然就有了富足的感觉,它把肮脏的浅滩,也把下水道的气味,都掩盖了下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当然也不知道包京生在打什么主意。


    半期结束,校长的报告一完,就跟吃了半顿散伙饭差不多,散了散了,回家吧,轻松几天再说吧。第二天照例是家长座谈会,但对于学生来说,那已经是家长的事情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学校的铁栅栏门嘎吱嘎吱吃力地叫着,被灰狗子推来关上了,灰狗子是一脸的轻松和得意,他的意思就是说,这几天即便你在校门口被人打个半死,或者反过来,你把哪个倒霉蛋踹个四脚朝天,都是活该,我只会在栅栏里边乐呵呵地观赏。除了观赏,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半期考试不是期末考试,可对于我们泡中来说,只要是考试,考试过后大家都要轻松轻松。


    那天在蒋校长的报告后,吃完了烧烤,我本来是要跟包京生走的,但是他告诉我,我不能跟他去了,因为他父母从西藏来了,就住在那个有大沙发的家里休长假。他说,你不能去了,风子……说完这句话,包京生就蹬着庞大的邮车,慢慢地消失了。


    我晓得他是在撒谎,但我没有把他的谎言戳穿。他想一个人呆着,我也想一个人呆着。


    风在泡桐树的枝桠里嘎吱嘎吱地响,我觉得很累,人在午后总是觉得很累,我就靠着一棵泡桐树歇息着。上午开会的时候,我还在回想怎么和包京生取暖取乐呢,这事情转眼就过去了。如果两个人都是凉的,那暖气又从哪儿取呢,可怜的包京生,当然还有可怜的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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