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悦读人生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楼主: 飞雪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四重音

[复制链接]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胸口是因无能为力而凝成的痛。


当他低头,他就看见那只在不远处低头啜饮脏水的猫。那么脏。那么渴。那么狼狈。可当他怜悯地看向那只猫,那只猫却目露凶光,仿佛他亦是它的敌人。他内心积怨已久的苦楚终于爆发。却向着比他更为弱小的动物。那一天,小宋勋忽然忘乎所以地将自己坏死的雨伞扔向那只小猫,仿佛扔向那群欺凌他的男孩。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幡然醒悟自己是在欺负一只不相干的弱小,这与那些男孩并无不同。但当他拾起那把破伞,那只小猫早已不知所踪。


这场雨让他病了几天。爷爷有所察觉地向他询问,但他不说。那一阵爷爷做的菜总是酸咸难定。他知道爷爷又在为爸爸的事难过。并且说了也于事无补。他沉默地闷在被子里,就这么过去三天。第三天他体温回转,爷爷要求他出去走走,年轻人毕竟恢复得快。那天下午,他终于踏出自己的房门,在几日微热的灼烧后,他终于回到晚风沉醉的夜。世界看起来并无不同,一切平缓安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一个人顺着大街游走,呼吸着干净的空气,散步去了公园。


已是夏夜,无数野猫趁着黑暗出行,那些漂亮的眼睛像是暮色中依次亮起的夜灯。一盏一盏。一户一户。他一点也不怕猫,虽不喜爱,但也只是因为爷爷说猫不亲近人。可小孩子还是喜欢那些动物美艳柔润的皮毛。他蹲在地上,试图触摸那些流浪的野猫。但它们飞快地逃跑了。


从公园出来时,夜色已深。


拐过一条小巷,在人流鲜少的小路,他自黑暗中听到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婴儿在生着气,从肚子里哼出汹涌的恨意。呜呜响起。他顺着声音从四处望去,终于在路边停留的汽车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也是他第二次看见那只嘴角有一块黑斑的小猫。它如此瘦且脏,浑身毛发竖起,警惕地站在车轮下,借助车辆的余温取暖,身体里却发出号叫般的怪声。小宋勋顺着小猫的眼神看去,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只略大一些的花斑猫站在那里。那只花斑猫头顶秃了一块,像是有什么皮肤病,看起来流浪已久。


它们凶狠对望,彼此恐吓。


但是那只瘦小的小猫却没有丝毫畏惧,面对如此庞大的对手仍然面不改色。


这是属于两只猫的战争。


原始的,令人深省并且深深感到敬佩的战争。


小宋勋一动不动地蹲在一旁,看着那只小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敌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勇气。那只在外混迹已久的花斑猫却最终压低了声线。它见自己的恐吓讨不着好处,四下看去,最终有所顾忌地后退,消失在夜色里。


赢了。


小宋勋激动地看着那只小猫。


但小猫仍旧向他投来戒备且略带恐吓的眼神。他不知为何想靠近它,却又始终不敢。那只倔犟的小猫舔了舔嘴角那块黑斑,那一瞬,小小的舌头仿佛与黑斑相融,看起来一副馋鬼的样子。但它凶狠的目光却又让小宋勋觉得,它更似一个嗜血的悍匪。可他不知为何很想亲近那只猫。但当他靠近,那只小家伙便飞快地消失了。不知从何处,不知从车底或者下水道,那么快,就像他第一次朝他扔出破伞那般,再次消失了。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感到自己手指失望地收缩,但老去的爷爷并无感觉,仍旧一手捏着他的手,一手摇着那把抽开花、又用布条补上的破蒲扇,道:“如果真有人下药,猫也必须找到自己对付那些人的方法。”


“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找到那个坏人,然后教训他呢?”


“傻孩子哟!”爷爷用蒲扇敲他的头,“你以为真正的坏人是你恐吓得住的?我们去找那个坏人,顶多教育一下。但是杀猫又不是杀人,警察也不会管。”爷爷叹息着,“好多事啊,在别人帮不了忙的时候,只能靠那些猫自己的命了。”


他仿佛明白。


他在暮色中回想起白日里爷爷的话,然后回应已经渐渐老去的爷爷混含菜香的呼喊。声音自如,仿若从未有过期盼。他想,有些事他需要自己解决。


小宋勋只是想,如果男孩再找他的麻烦,他要与男孩一较高下。先想的当然是拳头之间的比较。但当事情发生,他略抬起头看着高大的男孩,捏紧的拳头始终挥不起来。他咬着牙在对方肆意的羞辱间低头。男孩总是以任何借口找他的麻烦。他的鞋子太干净,需要踩脏一点。他的衣服太新,需要折旧一些。他太沉默,让人觉得不舒服,于是男孩捏起他的脸,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错觉指甲都已镶入皮肤:“开口说话啊你,要么也拿个纸巾给我啊,你不是挺热心肠的吗你。”


偶尔有老师发现,上前阻止。


但奉劝与说教如同蜻蜓点水,而男孩们是潜伏在水底的怪物。每当生人靠近,他都能自如地伪装成一片碧绿。老师问他在做什么。他语气轻佻无畏:“我想借个纸巾啊老师。”正义如此尴尬,只能绳之以法被曝光的黑暗。但他们太难被捕捉。偶尔也有老师顺势揭露了男孩的暴行,短暂说教之后,男孩们又一次用力捏起他的下巴,耻笑他:“傻子。老师又怎样?只有你们这些乖宝宝才怕她!”


像是无形的妖兽,他找不到他们的弱点。


他后来只好躲他们。每天与人结伴回家。但偶尔也有落单的时候。仿如那个雨天,他恨自己怎么那么匆忙畏惧以至于将伞落在了教室。当他拿着伞跑到教学楼前,世界已然空旷。男孩们无所畏惧地站在雨水里大笑,踢起一阵肮脏的泥沙。看见他,有人朝为首的男孩使了个眼色。他想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衣衫洁净比不过他们肆无忌惮的肮脏。他们不打他,不留伤害,不让正义有机可乘。但是男孩们拿走了他那把雨伞,然后在他面前一根一根折断那些坚硬的伞骨。


啪啪作响。


他逃跑时已毫无力气,在挣扎时他使劲握紧自己那边破损的伞柄。男孩们的声音如此大,超越撼动房屋的大雨。他终于不顾风雨,踏着浑浊的水逃开。男孩们没有追来。但他总觉得他们还会追来。他躲在公园的雕像后,借助他人的庞大为自己掩护,然后撑开自己那把残破的伞,想修复他心中根根坚硬却已被他们分别折断的硬骨。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爷爷也笑了,道:“一只小猫能有多大的想法?能出去闯荡?能创业?我儿子当初跟我这么说我都没信,你还要我相信猫能有感情。依我看,儿子和猫应该属一科,养大了都说出去闯荡,其实都是白眼狼!”


爷爷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众人眯着眼在暖春轻薄温润的阳光下舒展开身子,懒洋洋地笑着。如同公园里那群猫咪。唯有老张一面苦笑一面摇着头,嘴里叨念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说不过你。老张拍拍爷爷的肩膀,语气不甘却又夹杂同情,我真是说不过你。


小宋勋回来时,老张正试图转换话题。仍旧是猫,但故事却变了一波。老张眯着眼,声情并茂开始描绘,他那天去捉猫的时候,发现猫盆里有人放了老鼠药。


爷爷道,怎么,小猫还知道用耗子药闹死那帮小畜生,然后吃?


老张严肃起来,我这可是说正经的。那窝小猫是大家养着的,每天谁路过谁给一把粮。这把老鼠药,可是人给下的。


但气氛就紧张了一时,又被爷爷打破了。爷爷领着走近的小宋勋,与一圈人依次打趣过去,最后道了句:“你说猫都跑了,兴许就是别人放来毒耗子的。猫呀,聪明着呢。有自己的思想,不会吃老鼠药的。”


爷爷牵着他走了。身后传来不痛不痒的笑声。话题也迅速转变。那时,任谁都未曾想过会有人故意想要杀死猫,为何要杀死不相干的流浪生命。小宋勋也不明白,为何男孩要选中他。他怀中衣角染着脏物,怕显眼,他故意将那一处裹在里面,而后抱着一团微微发涩的气味安静地跟着爷爷。少顷,他仰面问道:“爷爷,是有人要毒死野猫么?”


“怎么可能。”爷爷摇着扇子。


“可是,如果真有人要给猫下毒呢。”


“怎么会有人没事做这种事的。”


“如果是真的呢?”他咬着嘴唇,“有人就是不想要野猫活,就是要杀死他们,可能吗?”


爷爷弯下身来:“哟,我的小宋勋,你怎么同情起猫来了。”


小宋勋抱着那团衣服,他沉默着,并且决定选择沉默。他回家默默地避开正在做菜的爷爷,跑去厕所,将沾满污垢的衣服泡进大脚盆里。厨房里喧哗的声音掩盖他在厕所弄出的水流声。水流冲洗掉那些淡黄色的污物。他开着水,直至水流又再次恢复清透,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厨房里肆意遍染的香味朝他涌来,仿若无声潮水。他把衣服泡在干净的水中,迅速将手抹干,然后跑去厨房替爷爷准备碗筷。爷爷一直喊,小宋勋呀,快来尝尝爷爷做的鱼。他应和着,望着窗外依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无数光点绵延却照不尽整个夜晚的黑暗。


他想起回家之前爷爷在院子里捏着他小小的手,道:“也不是不可能,其实,世界上总有许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作恶,这些恶,我们根本找不到理由。所以,小宋勋,记住爷爷的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乐意。”男孩说。


结果,女孩一时的锐利凶狠被他嘶嘶作响的攻击击破,咬牙沉默地哭了起来。无人知晓应该如何安抚她,或是平息男孩。大家都站着。有的咬着牙站在原位,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有的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男孩看着哭花了脸的女孩,大笑道:“不就是个本子吗?”


最后是女孩转过身,走回自己的位子。她翻开书包,倔犟地要找自己的那包纸巾。但她怎么都找不到。旁人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只看见她来回来去打开书包、又关上,而忽然明白过来的小宋勋从抽屉拿出自己的纸巾,递给她。


女孩擦掉眼泪,红着眼眶对他笑起来:“我没事。”


他不说话,再回头看一眼男孩,男孩肆虐如飓的目光早已盯上了他。


后来男孩开始找他麻烦。他卫生值日时,男孩趁他擦黑板,用沾满粉尘的黑板刷扔他。他背后溅起干涩粉尘。气味浓烈呛人。转身看见男孩甚至不屑以借口掩饰,只是坐在他正后方的桌面上,吊儿郎当地跟其他男孩们比画黑板刷飞起的弧线。


小宋勋躲去厕所,脱下外套想拍掉后面的灰。他躲在厕所的隔间里,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的懦弱。但是那些男孩跟了进来。他们一扇一扇敲隔间的门。咚咚咚。也许带着其他什么新的方式等着戏弄他。厕所里恶臭袭人。他不敢吭声。男孩们逐一敲击,见无人应声,于是吆喝起来“看看鞋子,我记得他的鞋子”。他急了。迫切地想躲。可是究竟要躲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男孩努力贴在肮脏的地面,顺着狭窄的缝隙逐个查找。他想爬到高处,可是隔间里那么脏。四处的污垢。学生在墙角写的玩笑与咒骂。破烂的广告贴纸。无处依扶的脏墙。他在越加紧切的催促声中几乎觉得自己要疯了。如同被围追堵截在热锅里的菜,只要揭开锅盖便会引来烧红的油,锅铲,以及死亡。


声音即将接近的那一刻,小宋勋终于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老锈的水管。


他踏着旁边零碎的边缘垫脚,往上缩。那双阴沉的眼睛扫视过其下。铃声响起。他颤抖却不敢出声,看着门前投下的黑影从门缝消失。而那件钩挂在他手中的外套就顺势掉了下去。伴随着渐行渐远的恶,坠入他不敢正视的肮脏。从厕所里出来,暖春那些毛茸茸的雨丝落满他的鼻尖。


那天他抱着脏衣服回到家,遇见了在院子里跟邻里打趣的爷爷,他正摇着扇子与隔壁的老张说笑。老张退休后在家读书练字,还替儿子带孙子。他听说对面社区来了一窝流浪猫,想替孙子捉一只养,结果他去的时候猫都转移走了,一只都没碰着。爷爷就笑他,养猫还不如养狗,猫可是不认感情的白眼狼,说走就走。老张是读书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他认真向爷爷解释,说猫也是有感情的。只是猫生性孤傲,只能动之以情,不能晓之以理。老张还配以轻轻叹息:“其实动物也有自己的想法。”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100#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形式化地向众人介绍姓名,却有始无终。声音蛮横跋扈。


小宋勋记不清他的名字究竟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却记得他说话时眼神迅速扫过众人。


曾有两秒,彼此目光相接,以为会有温和的笑,但对方的目光却那样凶狠,仿佛在瞳孔里藏着能撕咬人类的虎。小宋勋赶忙扭过头去。


透过窗,看见一只三色小猫正死死抱住窗外的树干,眼神无措。


老师草草让他选了个座位,便算是结束。


那便是春之伊始。


从来没人知道那个男孩为什么要选中他。


也许恶应属一种自然侵害。


他们那时只是连汉字都未认全的孩子。才五年级。开始学用钢笔写作业。写生涩的字。不明所以地早起上学。读同样的课本。被要求。被对比与评判。


那时,小宋勋的同桌是写得一手漂亮好字的女孩。喜欢看书,也喜欢漂亮的方块字。小女孩想以后成为作家,于是总希望自己的作业也如同印刷铅字那般干净整洁。她对此要求很高,从前以铅笔写作业时,她将橡皮刻意削成合适大小使用,以免误擦别的字而导致笔迹深浅不一。转而用钢笔之后,又担心错字无法修复,因而次次用铅笔先行、再用钢笔覆盖,待墨水被风干,再将铅笔痕迹擦去。


写的真的如同印刷。


如此两年,老师忍不住反复称赞,并且希望大家都学她那般交出工整漂亮的作业。


其实她并未多想,不过是认真。


但她的认真,却映衬出其他人有多么的不认真。


在某个春夜午后,女孩回到桌前,却发现自己的作业本落在地面。浅显而硕大的脚印像是雨季突如其来的乌云。女孩个性并不软弱,她环顾四周,迅速锁定了目标,而后不卑不亢地走到男孩面前,问道,为什么要弄脏她的作业本。男孩吊儿郎当与他人打骂,完全不理会女孩。女孩咬咬嘴唇,鼓起勇气闯到他们中间。


男孩终于斜眼看向她。


女孩于是口吻宛转道:“其实,我们都喜欢干净的作业本,对吧。”


男孩倒也不反驳,稀松平常地耸肩大笑。


女孩又说:“只是我更喜欢整洁的作业,其实你也喜欢,但你觉得没必要写得这么费力。”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和我其实都是赞同这件事的,只是喜欢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最后,女孩把小手摁在男孩面前的桌子上,声音清亮,“所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男孩愣了愣,也许不明白女孩在说什么。


那个时候,他做这些,为什么做,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讨厌。反叛首先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性权衡。定然讨厌那些标准,讨厌那些准则。也许更讨厌的是制定准则的老师,但他怎么可能与老师为敌。


男孩比不过女孩的伶牙俐齿,他觉得无趣,歪着头,毫不在乎地拎起她的小本子,张扬无度地捏起封皮,在她面前晃晃。一边晃,一边傻呵呵地笑着。然后慢慢撕开。撕裂的声音漫长轻微,如同吐着信子的蛇。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99#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小宋勋便问:“那为什么吃粥。”


爷爷摇着蒲扇,看着头顶被春风吹得轻轻摇晃的灯。一盏昏黄仿佛越过数十年岁月。但爷爷一低头,那些岁月又被他藏起来了。“粥啊,简单,却难做。”爷爷说完,攘一勺粥填入嘴中,寡淡寂寞的气味顺着食道下咽,他咂咂嘴,又说起来,“你知不知道做粥有什么难的?”


“白水泡饭,一个劲地煮,有什么难?”


“不错。”爷爷的蒲扇又拍在他的额头上,“可是难的不是材料难备,难的是心思难花。现在有煮粥用的电子锅,按一个钮什么都做好了。但以前,熬一碗粥要在火旁一直守着,用筷子一圈圈缓慢地搅上几个小时。这个过程,叫熬。跟养孩子一样,都是熬。等你熬到了时候,粥也熟了,孩子也大了。”小宋勋仰头咕噜咕噜喝起粥来,爷爷还在继续说着,“结果你一尝,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疏忽神了,没熬好,锅底糊了,粥里都是糊味。而你养的孩子,一疏忽神,也给养坏了。”


小宋勋这才发现粥里确实有些糊味。


淡淡的,像是愁怨。


并非不可下肚的苦,却是难以下咽的涩。


“爷爷白天想起你爸爸,就想再熬碗粥试试。我可没用电子锅,一直在火边守了两个多小时。”爷爷一探头,拿着那把破蒲扇又敲他的脑袋,“尝出来爷爷的感受了吗?”


小宋勋点头:“涩的。”


“错了,是——”但爷爷笑了,懒洋洋地仰头望向摇摇欲坠的灯火,“难。”


其实,小宋勋没有怪过将爸爸赶出家门的爷爷。他自出生便与爷爷相依为命,彼此依附。爷爷的喜好影响了小宋勋。虽是厨子,却不喜欢做寡淡的菜肴。虽然他认为做得出清淡原味、品得出原汁浓香的方才是上品,但他仍喜欢做味觉多变丰富浓厚的菜肴。嗜盐。嗜辣。他一腔热情都藏在每天烹调的菜里。


但小宋勋却出奇地成了一个沉默敏感的孩子。


他的敏感一如他舌尖舌后对味道的明晰,爷爷多加了一点作料他都能感知。偶尔爷爷接到远亲或是近邻的消息,说及多年前离家的他唯一的儿子,他总是会在当日的菜里放多了盐或者辣子。小宋勋一直知道,但他不闻不问将那些酸咸食之入肚。


他懂,但懂得之后更多的是宽厚的沉默。


关于贯穿生活却又远在掌握之外的事,唯以沉默替代反逆。


这年春,小宋勋十一岁。


寒冬过去,无数生命挨过困苦终于迎来春。北方畏人的严寒总要吞噬无数流浪的生命。少许生命越过黑暗与冰寒刺骨,在人类不曾得知的罅隙躲避风雪,直至春季到来。万物苏醒于惊蛰之后。无论美艳凶残。生命复苏,自松软泥土中挣出一丝新绿。


那群男孩也出现在那年春天。


起先只有一个男孩。


他自别处转学而来。那天,他随老师走进声音嘈杂的教室。高大。脸宽嘴阔。姿势吊儿郎当。衣服款式也许称得上是时髦,但衬衣式领角微卷着,让他原本应当硬朗妥帖的线条因此陡折起来,不伦不类。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98#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小宋勋却是在雨天遇见那只猫的。


那天,小宋勋躲在公园的雕塑后,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被男孩子们折断的雨伞。待四下安静,大抵无人尾随,他才迎着漫天温润撑开伞,试图将一圈支离伞骨掰回原位。绒绒细雨落入他眼眶,美景染成氤氲。他蹲下身来,而后看见了那只猫。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约莫三个月大。毛发被细雨润湿,软塌塌地裹着它骨瘦如柴的身子。嘴角有块黑斑,仿若偷腥沾染而来。但此刻它饥饿且疲惫,埋头在路旁水洼啜饮雨水。仿佛已被世界迫害至无从选择。小宋勋看着它,细雨还未将他枯涸的怜悯填满,那只猫突然警觉地对上他的眼神。如此汹涌。仿佛他亦是它的敌人。


几秒对望。


小宋勋将那把破伞朝小猫扔去。用尽力气。如同将满腹仇怨扔向那帮目光仇怨肆意的男孩子。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抹去眼泪,起身捡起雨伞。那只猫已不知所踪。


小宋勋不喜欢猫。


因为爷爷说,狗比猫好。狗听话,温顺,是忠臣。而猫是养不熟,带不亲,吃饱了便走,不饿不归。小宋勋捧着大碗看爷爷说道,就像你爸,养大了就跑。声音晃晃悠悠,那把破蒲扇也随着爷爷的音调摇来荡去。


明明是初春的雨夜,但爷爷仍然捏着蒲扇。


小宋勋的爷爷宋延勋有两样总舍不得放下,一是锅,二是扇。


爷爷是个厨子,曾经掌管整个制衣厂的伙食,喜欢大锅大火,各式菜肴轰轰烈烈地在锅里翻腾着,入味,煎熬,烹煮,等待良辰美景,而后端着美艳余生供人品评。


爷爷说,人生如菜,便是要让他人尝的。要好看,要好味,要他人尝了你的甜咸苦辣之后便明白甜咸苦辣,要他人知道你的辛酸过往之后同样辛酸。爷爷此刻微胖,肚子很圆,皮肤松宽黝黑,但依稀辨得出年轻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若放下锅,他便手执蒲扇慢慢地摇着。


爷爷又说,扇起风、也灭火,于是生死往来气息顺逆都应当由着一把小小的扇子来把握。


他也确实做到了。


四年前,小宋勋的爸爸就是被他用这把蒲扇柄给打出了家门。小宋勋依稀记得那个春夜,挂在头顶的灯盏不住飘摇,在屋顶映出万般花色。小宋勋年轻的爸爸不慌不忙地逃窜着。爷爷在床前,他便绕到床后,爷爷弯身过来狠扑,他扬手便挡。后来扇子抽开了花,爷爷便掉个头用扇柄抽起爸爸来。爷爷生气时,脸涨红了,满腔怒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憋在热锅里的鱼。待鱼张嘴,小宋勋的爸爸也便跑了。


此去便未再归。虽然远亲零零碎碎传来消息,说小宋勋的爸爸借钱度日,远亲讨不到还款,只好向爷爷开口。爷爷二话不说便还了。虽然口中喊着孽债,但拿钱却很利索。


当晚饭桌上只有一碗清粥。虽是清粥,却黏稠芬芳。不似普通的白水稀饭,还混着一些肉末与青菜丝。可小宋勋不爱尝。他仰头问爷爷,是不是为爸爸还债所以吃不起别的菜了。爷爷用蒲扇轻轻拍他的脑袋,语气仿佛忌讳:“乱说。”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9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闭眼沉睡的床下,骨灰与猫尸在一起。


他闭眼沉睡的床上,她的灵魂与猫的灵魂在一起。


白猫的灵魂说:“也###天我就会被丢掉。也许这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纱,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罗琳。我生前的名字是罗琳。”纱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汪湖水,秋风抚过,闪出惊异的光芒,“亲爱的小猫儿,我太高兴了。我死了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任何一句话。现在我终于遇见了你。”


小猫说:“我也只是猫的灵魂,并不是人。”


罗琳:“也许下一世你就会是人。灵魂只是精神。什么形态,源自何方,这都没有关系。”


小猫终于笑了,她仍然习惯像猫一样,用额头去蹭她喜欢的人的身子。虽然已不再有那阵撩人的火自她皮肤的表面蔓延开来,虽然亦不再有温暖的手指自她头顶渲开褒广的舒适与柔软,但她仍然感到温暖。


“罗琳,谢谢你。”


“不,应当是我谢谢你。”


这是最后一夜。


入秋。


万籁俱静。


唯有灵魂嬉戏亲密,以永恒观望有限的痛苦。没有恨,亦不会有恨。即便万物心怀怜悯,却无法唤醒所有怅然若失的活着的,灵魂。


第三章


那群男孩摁住他的头,将他的手扭至背后,要掰开他捏得紧紧的拳头。


男孩们喊,掰开他的手给我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究竟有什么宝贝!


他不吭一声,任凭疼痛随拉扯蔓延全身。


于是男孩们踢他的膝盖,逼他跪下,将他压在身下,倒提起手,狠狠往反向扭。骨骼咔咔地响,仿佛要裂开,疼痛如电流逆袭至肩头。


他满脸是泪,丧失知觉的手终于松开,那只小小的猫掌就这样滚落下来。


你,有没有见过猫掌?


小小的,绒绒的,其下有垫,爪可伸缩。那只掌有五趾。是猫的前掌。每一只猫都用它来捕食,攻击,防御,或是攀爬高处,它们亦护着猫从高处坠落平稳着地。那是一只猫的希望,瑰丽如猫咪生存的尊严。但此刻,它已被利器从三寸处整齐斩下,凝着黑灰色的血痂,不会攻击,不会乞讨,亦不能横生利器再与你肆意抓挠。它已是一只死去的猫掌。


那群男孩立刻变作受惊的动物。


很快,四下散开。


那天,那群男孩终于离开了他。


野猫们通常出现在对街的公园。数量庞大。蛰伏在人世各处流浪或是偷生。无人知其细节。它们骄傲独立,不喜与人为伍。每日轻声划开傍晚散步的人潮,游鱼般潜入树荫深处。来无影亦去无踪。唯有温暖明媚的日子,它们从黑暗中惺忪游出,一面垂着睡意蒙眬的眼,一面警觉地躺在人群无法触及的边缘或是高处享受暖阳。很少有人在雨天遇见它们。


猫咪生性怕水,更怕被雨淋湿导致体温骤降,甚至致死。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96#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时,她忽然听见纱颤抖的声音。


纱难过地飘向她,想要拥抱她出窍的灵魂:“小猫儿,对不起,小猫儿,对不起。你居然为了我……”纱甚至想哭,但鬼魂没有眼泪,“真是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纱。我不怕。我死了,但他会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像是他背负着你。”


纱惊异地叫起来:“……我,竟然听懂了你的话。”


她亦抬起头,原来灵魂之间不再有阻碍。


但纱仍旧低下头:“小猫儿……我真是对不起你。”


她说:“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可以和你说话了呀。我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是你从来都听不懂。”


纱低头亲吻她的脸:“我也是。……虽然,真是对不起,小猫儿。”


她摇摇头:“我没能将你救出去,你会不会讨厌我?”


纱拥抱她:“怎么会?我连他都不恨,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你为什么不恨他?”


小猫惊奇地看着纱。


“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而我却拥有了灵魂的永恒。我从不恨他,因为我死了之后,他有限的‘活着’会是永远痛苦,但是我已经参透的‘死后’却是永恒的寂静。”纱终于笑了起来,“虽然我也会寂寞,也会伤心,也盼望着自由,但每当我想起,他正在参不透的‘生前’,我却是一切都明了的‘死后’,所以,我为什么要用我的永恒去恨他有限?那样我的痛苦将要比他漫长多少倍、寂寞多少倍呢。”


“即使他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永远不肯舍弃你?”


“小猫儿,那是他在用他所有的‘有限’来背负永恒的我呀。那份痛苦他会比我受的更多。因为他在永远不知明日,永远无望的‘生前’。如果他不能舍弃我,他的‘有限’将永远是痛苦的。这样的痛苦,我在无所不知的‘死后’,反而是可怜他,而不能去恨他。”


小猫儿仰起头。


她看着纱。看着纱的灵魂。纱洁白美丽的灵魂在黑夜发出薄薄的光,像是一盏浅眠的灯,光束温柔、透亮,让她深深着迷。而她们的灵魂之下,孝以正紧张地将那团瘫软在黑暗里的猫拎起。纱看着孝以,怜悯而温柔地轻轻说着“我一点也不恨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小猫儿”。小白猫随着纱在空气里飘浮着。她用她微凉薄弱的灵魂与她亲昵地触碰。两阵温柔的纱,交叠在一起。她们笑着。看着孝以把那只沉重的黑色骨灰盒继续摆回床下,他满脸泪水,又从那些堵着床缝的盒子里找出一只,掏空了,然后将那只白猫的尸体放进去。他那么怕他自己一手创造的罪孽,他颤抖着,扔下那只已经不会反抗的猫。他想,明天一早他要把它丢掉。现在先这么放着。他伸手擦去眼泪。汗水又渗透下来。他开始笑自己,一只猫而已,为什么要像杀人犯似的紧张。他明天就丢掉它。任它在垃圾堆里腐烂,消逝,它再也不能缠着他,再也不能把他过去的罪从黑暗里挖掘出来,放到他的面前。他悲伤地笑着,睡在床上,一点一点平息自己惶恐难安的心。他略微闭眼,但随即又坐了起来。他暂且把装有那只白猫尸体的盒子放在床下。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它。他仍旧无法直视自己的罪。凡人。生前。你无法直视自己的罪。他迅速藏好自己的罪,然后躺上床。努力入睡。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该用户从未签到

9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6 23:41: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可她已经没有未来。


女郎看着孝以给出那一耳光。她惊奇地低下头,看着这个粗暴且怀有秘密的男人。忽然地,她扬手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迅速拿出钥匙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丁零当啷琐碎而急切的声响。她急切地返回。


女郎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孝以的世界里。


那夜,他杀死了她。


那只小白猫。


她一直躲在黑暗里低吠着。她心里唯剩下玉石俱焚的底气。她已经失去了骨灰盒子。而孝以已经失去了女郎。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做什么。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男人眼神冷漠,像是她最初遇见他那般。他伸手要够躲在黑暗里的她。可她咆哮着往角落里躲。声音逐渐沙哑。她喊着。喵呜。你再靠近我试试!你再靠近我试试!


可男人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不停伸手够她。不言一字。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的指甲已经长了。他很久没给她剪过指甲。他伸手时,小猫忽然伸出爪子反击。短促的、尖锐的痛。像是划开他心中伤口的刀子,携同他沙哑的叫声。


他终于受不了她。


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他想。难道是你?你上了一只猫的身,想要惩罚我?你在我身边、在我心里蛰伏如此之久的时间,就是为了最终摧毁我的生活吗?他内心咆哮,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他把桌椅都挪开,想要逮捕住房间里那只四处逃窜的小猫,可她那么小,以至于他刚刚挪开桌子,她又逃到了别的地方。他们像是在玩捕捉的游戏,以至于他心中的仇恨被她撩拨得越来越大。你还跑。他想。你凭什么跑?你以为你可以躲过去吗?他眼眶湿润,手上的伤口渗出血。你凭什么伤害我。他掀开一切桌椅,女郎在房间听见对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战场上的锣鼓震天。牺牲,死亡,弱肉强食,无数字眼顺着那巨大的声响蔓延开来。她最终虚弱地躲在无法再退避的角落,看着那个男人轻易地捏起她。他手指温热,淌着的血也是热的。他满脸泪水,捏起她小小的、尖尖的脸,仿佛捏起他曾经最爱的那个女人的脸,他问她:“为什么?”


她残破的嗓音已经无法自喉咙冒出了。


可他还在问:“为什么?”


她试图再努力伸出爪子,用自己尖锐的爪尖抓碎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她奋力抬起胳膊,向他伸出手。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击败你。她心脏里只剩一点点微薄的气。但她强迫自己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她要抓碎他。她继续伸出手。


但她忽然感到自己视野一片模糊。


那个男人温暖却坚硬的手指仍然抵在她的喉间。


她想咳嗽,可是未能。


那一股无法释放的气就这样在她的体内流窜着、流窜着、直至将她的灵魂从她小小的躯壳里顶出。她向上飘了起来。如此快,如此迅速,以至于她低头便看见那个男人颤抖着放下她尚温热却已无法呼吸的身体。那一团幼小的白。那居然是自己。她居然能像看见鲁斯特那般看见自己。异色瞳孔。洁白。但头顶没有厄运。那么小。仅仅七个月的身体。奋力伸出的爪子僵直地坠落下去。男人惶恐地松开手。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落在地面。像是一片不小心落地的云。如此轻盈。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网站地图|小黑屋|Archiver|DoThinkings 悦书籍,思人生   

GMT+8, 2024-6-2 03:49 , Processed in 0.259249 second(s), 3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