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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灯下看书

《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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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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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第八节

      城堡是意大利风格的近代建筑,房屋平面呈“凹”字形,中间是三座台阶,紧挨着山坡上的一大片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草坪两旁有一丛丛稀疏的大树,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沙子路,路旁是修剪过的花木,杜鹃花、山梅花、绣球花,凸起了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绿叶。一条小河流过一座小桥;雾中可以看见几所茅屋,疏疏落落地散布在草地上,草地周围是两座坡度不大、植满了树木的小山冈,再往后走,在树丛中,有两排并列的房屋:车库和马房,那是旧城堡没有拆毁的遗址。

      夏尔的马车停在当中的那座台阶前;仆人出来了;侯爵走上前来,伸出手臂,让医生的夫人挽着,把她领进前厅。

      前厅很高,有大理石板铺地,一走动或一说话。都有回声,像在教堂里一样,正面是一座楼梯,左手花园对面有一条走廊,通到台球房,才到门口,就听得见象牙台球连续相撞的响声。艾玛穿过台球房去客厅的时候,看见球台四围有几个男子,神情非常认真,下巴挨着翘起的领结,个个都带了勋章,不声不响,微笑地推动球杆击球。在阴暗的护壁板上,挂着几个镀金的大画框,画像下方用黑字写着画中人的名字,艾玛一看,一个写的是:让·安东·安德威烈·伊韦邦维尔·沃比萨伯爵,弗雷斯内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库特拉战役阵亡。另一个写的是:让·安东·亨利·吉·安德威烈·沃比萨,法兰西海军上将,圣·米谢尔骑士勋章,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乌格·圣·瓦之战负伤,—六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沃比萨逝世。以后的人名就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的绿色台毯上,房间其他地方都浮着一层阴影,灯光横照到油画上,如果碰上油漆的裂痕,就会出现鱼骨的图形.使画像变成褐色的;在这些四方的金边大画框内,黑暗的画像也有比较明亮的部位:一个灰白的前额,两只瞧着你的眼睛,红色衣服的肩头披散着扑了粉的假发,或者在滚圆的腿肚子上方.有个松紧袜带的扣子。

      候爵推开客厅的门;一个贵妇人站起来(那就是侯爵夫人)迎接艾玛,请她坐在身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和她亲切地谈起话来,仿佛她们早就相识一样。夫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贵妇、有漂亮的肩膀,鹰钩鼻子,说话有点拖音,那天晚上,她在栗色的头发上蒙了一条镂空花边的头巾,头巾垂在背后,像一块三角巾。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坐在旁边一把高背椅子上;有几位男宾,上衣翻领的纽扣孔里插了一朵小花,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

      七点钟开晚宴。男宾比较多,坐在前厅。是第一桌;女客坐在餐厅。是第二桌,由侯爵和夫人作陪。

      艾玛一进餐厅,就感到一股温暖的气味,夹杂着花香、衣香、肉香、和块菰的香味,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在银制的钟形罩上,显得光焰更长;多面体的水晶,笼罩在不透明的水汽里,折射着淡淡的光辉;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簇簇鲜花,排成一条直线,餐巾折得像主教的帽子,放在宽边的盘子里,每个折缝中间摆了一块小小的椭圆形面包。龙虾煮熟了的红色爪子伸出盘外;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堆在镂空花篮的青苔上;鹌鹑蒸时没有脱毛,更加热气腾腾;膳食总管穿着丝袜,短裤,打着白色领结,衣服镶了花边,庄严得像一个法官,在两个宾客的肩膀中间上菜,菜已一份一份切好,他只用勺子一舀,就把你要的那一份放到你盘子里。瓷器大炉子下面是根小铜柱,上面有一座妇女的雕像,衣服从上到下都有波纹褶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好几位贵妇人,没有把手套放在玻璃杯里。

      但是在餐桌上座的,却是一个老人,他是女客中唯一的男宾,弯腰驼背,伏在盛得满满的一盘菜上,餐巾像小孩的围嘴一样,在背后打了结,他一面吃,一面让汤汁从嘴里漏出来。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头卷起的假发,用一根黑带子系住。他是侯爵的老岳父,拉韦杰老公爵,曾经得到过国王兄弟的宠幸,孔弗让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猎会的时候,他是一个红人,据说他和夸尼、洛曾两位先生,先后做过王后玛丽·安图瓦奈特的情人。他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声名狼藉,不是决斗,就是打赌,或者强占良家妇女,把财产荡尽花光,使家人担惊受怕。他结结巴巴,用手指着盘子,问是什么菜,一个仆人站在他椅子后面,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回答;艾玛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这个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仿佛在看一个千载难逢、令人起敬的活宝一样。他到底在宫里待过,在王后床上睡过觉呵!

      香槟酒是冰镇过的。艾玛感到一股凉气钻进嘴里,不由得浑身震颤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就连砂糖,在她看来,也比别地方的更白、更细。

      晚餐后,妇女们上楼回房间里去,准备参加舞会。

      艾玛小心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就像第一次上舞台的女演员一样。她按照理发师说的,把头发梳理停当,然后把摊在床上的罗裙穿上身。夏尔的裤腰太紧了。

      “带子太紧不好跳舞,”他说。

      “跳舞?”艾玛问道。

      “是的。”

      “你发疯啦!人家会笑你的,还是老实待着吧。再说,这才更像医生。”她又加了一句。

      夏尔没话好说。他在房里走来走去,等艾玛打扮好。

      他在背后后她,看着镜中人影,—边一枝蜡烛。她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她紧贴两鬓的头发,到了耳朵边上,稍微有点蓬起,发出蓝色的光辉;发看上有一枝摇摇晃晃的玫瑰,叶子的尖端还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条淡红色的罗裙,边上衬着三朵红花绿叶的绒球蔷薇。

      夏尔走过来吻她的肩膀。

      “走开!”她说,“不要弄皱我的衣裳。”

      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赶快下楼,恨不得跑下去。

      四对男女合舞已经开始。来了一些客人。后来的挤前面的。她就在门边一条长凳上坐下。

      四对舞一跳完,舞池就空出来了,只有三五成群的男宾站着说话,还有穿制服的仆人端着大盘子给客人送饮料。女客坐成一排,画扇轻轻摇动,花束半掩着脸上的笑容,一个金塞子的香水瓶,在捏得不紧的巴掌心里转来转去,白手套紧紧箍在手腕上,显出了指甲的形状。装饰女服上身的花边,震颤得发出了簌簌声、钻石别针在胸前发出了闪烁的光辉,甚至听得见镶嵌着画像的手镯和光胳膊磨擦的声响。头发紧紧贴着前额,盘在颈后,上面插着勿忘草、茉莉花、石榴花、麦穗或矢车菊,看起来像是王冠,或是葡萄串,或是树枝桠。安静地呆在座位上的母亲们,板着脸孔,还戴着近东的红色头巾。

      艾玛的舞伴用指尖搀着她去舞池,她和女伴站成一行,等候音乐开始,这时有点心跳。但是不久,心情的激动就消失了,伴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轻轻滑步向前,颈脖子俯仰自如。有时,小提琴独奏得恰到妙处,别的乐器都停止演奏,她的嘴唇也会露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赌台绿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都同时吹奏起来,短号发出了响亮的响声,脚步又合上了拍子,裙子飘开,掠过舞伴,翩若惊鸿,有时手握着手,有时手又撒开,舞伴的眼睛上下顾盼,然后又盯住你的眼睛。

      有些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宾(大约有十四、五个),不管是混杂在人群中跳舞也好,或者是在门口谈天说地也好,都显得家世与众不同,虽然他们的年龄、装束、面孔并不一样。他们的燕尾服做工特别考究,似乎是一种更软的料子制成的,他们鬓角上的卷发雪亮,抹了高级的香脂。他们的脸色白润,是富贵人家的脸色,瓷器的青白,锦缎的灿烂,漂亮家具的光泽,衬托得他们的脸色更加白润,而要维持这种脸色,非得讲究饮食、注意营养不可。他们的领结打得很低,颈脖子可以自由转动;长长的络腮胡子在衬衫的翻领上飘拂;他们用手绢揩嘴唇。手绢上绣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散发出一股香味。那些不知老之将至的人,看起来显得年轻,而年轻人的脸上,却显出少年老成的神气。他们的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因为每天的欲望都得到满足,所以心平气和,然后从他们温文尔雅的外表,也可以看出他们特殊的粗暴本性,他们要控制不难控制的东西,既可以显示力量,又可以满足虚荣心,所以他们喜欢驰骋骏马,玩弄荡妇。

      离艾玛三步远,有一个身穿蓝色燕尾服的男宾,正和一个脸色苍白、戴了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客闲谈意大利的风光。他们赞不绝口地提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粗大圆柱,蒂沃利的瀑布,维苏威的火山。卡斯特拉玛的温泉,卡辛河滨的林荫大道,热那亚的玫瑰花,月下的斗兽场,艾玛用另一只耳朵听别人闲谈,有许多话她听不懂。大家围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他上星期在英国赛马,居然胜过了“阿拉伯小姐”和“罗木卢”,并且跃过了一条宽沟,赚了两千路易。有一个人埋怨,他的快马都长了膘,另外一个怪人家把他那匹马的名字印错了。

      舞场的空气沉闷,灯光也暗下来。大家退潮似的走到台球房去,一个仆人爬上一把椅子,打碎了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喀喇声,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花园里有些乡下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瞧。她不由得想起贝尔托来。她又看见了田庄,泥泞的池塘,有苹果树下穿着工作罩衣的父亲,还看见她自己,像从前一样在牛奶棚里,用手指把瓦钵里的牛奶和乳皮分开。但是,在她眼前眼花缭乱的时刻,她过去的生活只是昙花一现,立刻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那样生活过了。她这时在舞厅里,舞厅外是一片朦胧,笼罩一切。这时,她左手拿着一个镀银的贝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半开半闭,嘴里咬着勺子。

      她旁边的一个贵妇人把扇子掉在地上。一个舞客走过。

      “劳驾,先生,”贵妇人说,“请把我的扇子捡起来好吗?它掉到沙发背后去了。”

      男宾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的时候,艾玛看见少妇把手里一张叠成三角形的白纸,扔进他的帽子。男宾捡起扇子,很有礼貌地献给少妇;她点点头,表示谢意,又闻起花束来。

      夜宵也很丰盛,有的是西班牙酒,莱茵葡萄酒,虾酱浓汤,杏仁奶汤,英国式的果馅“布丁”,还有各式各样的酱肉,盘子四边的肉冻都在哆嗦。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接着一辆地离开了。只要掀开纱窗一角的帘子,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马车灯光,慢慢消失在黑暗中。长凳上坐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几个赌客还没有走;乐师用舌头舐舐手指头,凉快一下;夏尔半睡半醒,背靠住门坐着。

      清晨三点钟,开始跳花样舞。艾玛不会跳华尔兹。别人都会跳,包括安德威烈小姐和侯爵夫人在内;其余的舞客,都是在城堡留宿的客人一共只有十二三个。

      有一个舞客,大家亲热地叫他做“子爵”,他的背心非常贴身,显出了胸脯的轮廓。他再一次来邀请包法利夫人跳华尔兹,并且说他会带她跳,保证她能学会。

      他们开始跳得慢,后来越跳越快。他们转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在旋转:挂灯、家具、墙壁、地板,就像绕轴旋转的唱片一样。跳到门口,艾玛裙子的下边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有时你夹着我,有时我夹着你;男方的眼睛向下看着,女方的眼睛向上看着;她忽然觉得头晕,赶快停住。他们又跳了起来;子爵转得更快,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她气喘吁吁,几乎要跌倒了,一下把头靠着他的胸脯。后来,他还是一直转,只是转得慢些,最后,他把她送回原来的座位;她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用手蒙住眼睛。

      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舞厅中央,已经有三个舞客,拜倒在一个贵妇人的小凳前面,求她跳华尔兹。她选中了子爵,小提琴又开始演奏。大家瞧着他们。他们转了出去,又转了回来,她低着头,身子不动,他也总是一个姿势,挺着胸脯,手臂弯成圆弧,下巴昂起。这个女人才算会跳华尔兹哩!他们跳了很久,一直跳到别人都累得跳不动了。

      客人们还谈了几分钟,互相说过晚安,或者不如说是早安,才回房间去睡觉。

      夏尔拖着脚步,扶着楼梯栏杆上楼,他的腿也站不直了。一连五个小时,他都站在牌桌旁边看人家打牌,自己一点也不懂。因此,等到他脱靴子上床的时候,他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长气。

      艾玛披上一条肩巾,打开窗户,凭着窗子眺望。

      夜是黑的。下了几点小雨。她吸着润湿的空气,凉风吹着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耳边响,她睁着眼睛想不打瞌睡,要延长这豪华生活转眼即逝的幻景。

      天要亮了。她瞧着城堡的窗户,瞧了很久,她想猜猜哪些房间住着她头天夜里注意过的那些人。她真想知道他们的生平,深入了解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但是她冷得打哆嗦了。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蜷缩在睡着了的夏尔身旁。

      吃早餐的人很多。只吃了十分钟;连酒也没有,使医生觉得意外。餐后,安德威烈小姐捡了一些奶油蛋糕碎屑,装进一个小柳条筐,带去喂池塘里的天鹅;别人去看花房的温室,那里有些奇花异草,满身长刺,一层一层地摆在花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还挂着一些蛇窝似的花盆,盆边上垂下一些缠在一起的绿色枝条,好像蛇窝里挤不下的蛇。花房尽头是片桔林,有条林荫道通到城堡的下房。侯爵招待年轻的艾玛去看马厩,马槽像个筐子,上而有块磁板,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只要有人走过,栏里的马都会惊动,舌头发出嗒嗒声。马具房的地板也像客厅的一样有光泽。车马的用具挂在当中两根转柱上,马衔、马鞭、马蹬、马索沿墙排成一行。

      这时,夏尔麻烦一个仆人为他驾好马车。车停在台阶前,大包小包都塞进车里;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夫人辞了行,就动身回托特去。

      艾玛一路上不说话,只瞧着车轮滚滚向前。夏尔坐在长凳靠前的边缘,张开两只胳膊赶车,小马在宽阔的车辕当中,前、后腿一左一右地小步快跑。缰绳拉得不紧,打着马的屁股,浸在马身上的汗水里;捆在马车后头的箱子,不断碰撞车厢,发出有规律的扑突声。

      他们到了蒂布镇坡上,忽然后面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口里叼着雪茄,笑着跑了过去。艾玛相信她认出了子爵;等她转过头去看时,却只见远处的人头,随着马跑的节奏快慢而高低起伏了。

      再走四分之一古里之后,马屁股上的绑带磨断了,不得不停下来,用根绳子接好。但在夏尔最后再查看一下马具时,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两条马腿之间。他捡起来一看,是个雪茄烟匣,边上镶着绿色绸子,当中有个家徽,像贵族之家的马车门上的一样。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那正好今天晚餐后吸。”

      “你怎么吸起烟来了?”她问道。

      “只是偶尔有机会的时候才吸。”

      他把捡到的烟匣子放进衣服口袋里,又用鞭子抽起小马来。

      他们回到家里时,晚餐还没有准备好。夫人生气了。娜塔西居然顶了嘴。

      “你给我滚!”艾玛说。“你这样不在乎。我辞掉你了。”

      晚餐只有洋葱汤和酸模小牛肉。复尔坐在艾玛对面,高兴得搓着手说:

      “还是回到自己家里舒服!”

      他们听见娜塔西哭。他有一点喜欢这个可怜的女仆。在他从前做鳏夫的时候,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百无聊赖的晚上呵!她还是他的第一个病人,是当地认识得最早的熟人了。

      “你当真要打发她走?”他到底开口了。

      “是的。难道有人阻拦?”她回答道。

      收拾卧房的时候,他们到厨房来取暖。夏尔吸起烟来。他伸出嘴唇来吸,不断地吐痰,吐一口烟,就往后仰。

      “你要自找苦吃吗?”她带着蔑视的神气说。

      他就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前,喝了一杯冷水。艾玛抓起烟匣子,赶快扔到碗橱里首去。

      第二天的日子真长!她在小花园里散步。在同一条小路上走来走去,在花坛前,靠墙的果树前、神甫的石膏像前,她站住了,简直不能相信,从前天天看着这些东西,怎么不厌烦:舞会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前天早晨和今天晚上,怎么相隔十万八千里呵!沃比萨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有时会造成山崩地裂一样。然而,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虔诚地把她漂亮的衣裳放进五斗柜里,就连那双缎鞋给地板上打的蜡磨黄了的鞋底,她也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她的心也一样: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

      这样,对舞会的回忆,占据了艾玛的心头,每逢星期三,她一醒来就自言自语:“啊!一个星期以前……两个星期以前……三个星期以前……我还在跳舞哩!”然而,她记忆中的面貌慢慢混淆了,她忘记了四对男女合舞的音乐,她记不清楚制服和房间的样子;细枝末节消失了,留下的是一片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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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一部·第九节

      夏尔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走到碗橱前,从折叠好的餐巾中,拿出那个绿绸雪茄烟匣来。

      她瞧着烟匣,把它打开,闻闻衬里的味道,闻到的是马鞭草香精加烟味。这是谁的?……是子爵的吧。说不定还是一个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呢。这是在一个红木棚架上绣出来的,情妇把绷架当宝贝似的珍藏起来,生怕人家发现。

      她在这上面花了多少时间啊!轻柔的卷发吊在绷架上,吊的是刺绣人的重重心事。爱情的气息浸透了绣花底布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扎下的不是希望,就是回忆,这些纵横交错的丝线,不过是在默默无言、不绝如缕地诉说着情人的心而已。然后,一天早上,子爵把烟匣带走了。当烟匣放在宽阔的壁炉框上,放在花瓶和彭巴杜风格的座钟之间时,它听见子爵说过些什么话呢?现在,她在托特。他呢,他在巴黎,多么遥远!巴黎是什么样子?名声大得无法衡量!她低声重复这两个字,自得其乐;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如嘹亮的教堂钟声,印在香脂瓶的标签上也闪闪发光。夜晚,海鱼贩子驾着大车,走过她的窗下,口里唱着“茉荠栾”之歌,把她吵醒了;她听着铁轱轳出村庄,越走越远,在土路上,响声也越来越小。“他们明天就到巴黎了!”她自言自语。于是她的思想也跟着他们上坡下坡,穿过村庄,在星光下,在大路上奔波。不知道走了多远之后,总会到达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于是她的梦就断了。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用手指在纸上划着路线,游览京城。她走上大街,每到一个街角,两条路交叉的地方,或是看到一个表示房屋的白色方块,她就停住。最后,她看累了,闭上眼睛,但在黑暗中也看见煤气灯光随风摇曳,听见马车在剧院的柱廊前,喀嗒一声放下脚踏板。

      她订了一份妇女杂志《花篮》,还订了一份《纱笼仙女》。她贪婪地读赛马的消息、剧院晚场和首次演出的实况报道,一字不漏,她对女歌星初次登台,对商店开张,都很感兴趣。她知道流行的时装式样,上等裁缝的地址,森林公园和歌剧院每天演出的节目。她研究欧仁·苏描写的室内装饰;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在幻想中寻求个人欲望的满足。甚至在餐桌上,她也带着她的书,当夏尔一边吃,一边和她谈话的时候,她就翻开书来看。她一读书,总会回忆起子爵。在子爵和书中的虚构人物之间,她居然建立起了联系。这个以子爵为中心的联系圈子越来越大,他头上的光辉也扩散得越来越远,结果离开了他的脸孔,照到她梦想中的其他脸孔上去了。在艾玛眼里,巴黎比海洋还更模糊不清,它在一片镀了金的银色空气中,闪闪发光。不过这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还是可以分门别类的。艾玛只看到两三类人,就一叶障目,以为他们代表全人类了。第一类人是外交官,他们踏着闪亮的地板,客厅的墙壁上镶满了镜子,椭圆形的桌面上蒙着金丝绦的天鹅绒毯子。这里有长长的礼服,大大的秘密,微笑掩饰下的焦虑不安。第二类是公爵夫人的社交界,他们脸色苍白,睡到下午四点钟才起床;女人都是楚楚动人的天使,裙子下摆镶了一道英吉利花边;男人都是怀才不遇而毫无作为的平庸之辈,为了寻欢作乐,不惜把马跑得筋疲力尽,到了夏天就去巴德温泉避暑,最后,快到四十岁了,不得不娶一个有钱的继承人了事。第三类人是五彩斑斓、成群结伙的文人雅士,舞台明星,过了半夜,他们才来到酒店餐馆的雅座,在烛光下,吃喝玩乐。他们这班人,花起钱来像国王一样不在乎,雄心勃勃,往往异想天开。他们过的是高人一等的生活,在天地之间,在狂风暴雨之中,他们显得超凡脱俗。这三类以外的人,都失落在茫茫人海之中,在艾玛心中没有固定的位置,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而且无论什么东西,如果离她越近,她越懒得去想。她周围的一切,沉闷的田野,愚蠢的小市民,生活的庸俗,在她看来,是世界上的异常现象,是她不幸陷入的特殊环境,而在这之外,展现的却是一望无际、辽阔无边、充满着幸福、洋溢着热情的世界。她被欲望冲昏了头脑,误以为感官的奢侈享受就是心灵的真正愉快,举止的高雅就是感情的细腻。难道爱情不像印度的花木一样,需要精耕细作的土壤,特别温暖的气候?月光之下的叹息,依依不舍的拥抱,沾满了泪水的、无可奈何的双手,这些肉体的热血沸腾和心灵的情意缠绵,难道能够离开古堡阳台的背景?只有在古堡里,才有悠闲的岁月、纱窗和绣房、厚厚的地毯、密密的花盆、高踞台上的卧榻,还有珠光宝气和仆人华丽的号衣。

      驿站的小伙计每天早上来刷洗母马,大木头套鞋践踏着走廊,罩衫上还有窟窿,光脚丫穿着布鞋。有这样一个穿短裤的小马夫也该知足了!他干完活就走,因为夏尔回来,会自己把马牵进马棚,卸下马鞍和马笼头,女仆会抱一捆草来,放进马槽,她也不会干别的了。

      娜塔西泪如泉涌地离开了托持之后,艾玛找了一个十四岁的样子很乖的小孤女来干活。她不许小姑娘戴软帽,教她回话不要用“你”,而要称“太太”,端一杯水要用盘子,进来之前先要敲门,教她烫衣浆裳,饲候她穿衣服,想把她培养成贴身的女仆。新来的使女很听话,不发牢骚,以免被女主人辞退;因为太太经常不锁橱子,费莉西每天晚上偷一小包糖,做完晚祷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吃。下午,她有时也去对面驿站找马车夫闲谈。太太待在楼上的房间里。

      艾玛穿一件领子敞开的室内长袍,上身带披肩的翻领之间,露出了打褶的衬衫,上面有三粒金纽扣。她腰间系一条有大流苏的腰带,脚上穿一双石榴红小拖鞋,还有一束宽带子摊开在脚背上。她自己买了吸墨纸、一支笔、信纸信封,虽然没有通信人;她掸掉架子上的灰尘,照照镜子,拿起一本书来,然后,心不在焉地让书掉在膝盖上。她想旅行,或者回修道院。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

      夏尔不管下雨或是下雪,都骑着马到处奔波。他在农家的餐桌上吃炒鸡蛋,把胳膊伸进潮湿的床褥,放血时脸上溅了病人喷出的热血,听垂死的病人发出嘶哑的喘气声,检查抽水马桶,卷起病人肮脏的衣衫,不过每天晚上回家,等待他的总是温暖的火护,准备好的晚餐,舒适的家具,还有一个打扮考究的妻子,她身上有一种魅力,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芬芳味,是不是她的肉体使她的内衣也变香了?

      她做许多小事都能得到他的好感:有时在蜡烛托盘上放一张新花样的剪纸,有时给他的袍子换一道镶边,有时给女仆烧坏了的普通菜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夏尔就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光。她在卢昂看见过一些贵妇,表链上挂了一串小巧玲珑的装饰品;她也买了一串。她在壁炉上摆了两个碧琉璃大花瓶,不久之后,又摆上一个象牙针线盒和一个镀银的顶针。夏尔越不懂这些名堂,越是觉得雅致。它们使他感官愉快,家庭舒适。这是铺在他人生道路上的金沙。

      他身体好,气色好,在乡下已经有了名气。乡下人喜欢他,因为他没有架子。他抚摸小孩子的头,从来不进酒店的门,他的品行使人相信他靠得住。他最拿手的是治伤风感冒,胸部炎症。夏尔非常害怕病人死了和找他麻烦,实际上,他开的药方不过是镇静剂,或者偶尔来点催吐药,再不然就是烫烫脚,用蚂蟥吸血。他并不怕动外科手术;给人放起血来,就像给马放血一样痛快,拔起牙来手劲大得像“铁钳子”。

      最后,为了“了解情况”,他收到了《医生之家》的征订书,就订了一份这种新出的刊物。他晚餐时读上一两页;但是房里很热,加上食物正在消化,他读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就这样他双手托着下巴打盹,头发像马鬃毛一样松散,遮住了灯座脚。艾玛一见,只好耸耸肩膀。

      她怎么没有嫁给一个好点的丈夫?起码也该嫁个虽然沉默寡言,却是埋头读书直到深夜的人,那么到了六十岁,即使是得了风湿病,他那不合身的黑礼服上,至少也可以挂上一串勋章呀!她多么希望她现在的姓氏,也就是包法利这个姓,能够名扬天下,在书店里有作品出卖.在报纸上经常出现,在全法国无人不知。但是夏尔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伊夫托有一个医生,最近同他一起会诊,就在病人床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简直叫他有点下不了台。夏尔晚上回家讲起这件事,气得艾玛破口大骂他这个同行。夏尔感激涕零。他带着眼泪吻她的额头,不知道她又羞又恼,恨不得打他一顿才能泄愤。她走到过道上,打开窗子,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好让自己平下气来。

      “居然有这样的窝囊废!窝囊废:”她咬着嘴唇,低声说道。

      她越看他,就越有气。他年纪越大,动作也就越笨:吃果点时,他把空瓶的塞子切开;餐后,他用舌头舐牙齿;喝汤时,他咽一口,就要咕噜一声;因为他开始发胖了,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给浮肿的脸蛋往上一挤,挤得似乎离太阳穴更近了。

      他穿衣时,艾玛有时把他羊毛衫的红边塞到背心底下去,帮他重新打好领带,把他舍不得丢掉的、褪了色的旧手套扔到一边;这一切并不是像他相信的那样是为他着想,而是为了她自己,她个人的好恶扩大到他身上,看到不顺眼的东西就恼火。有时,她也同他谈谈她读过的书,例如小说中的一段,新戏中的一出,或者报纸上登载的“上流社会”的趣闻轶事;因为,说到底,夏尔总是一个人,总有听话的耳朵,总有唯唯诺诺的嘴,她不是对她的小猎狗都讲过不少知心话吗?没有猎狗,她恐怕要对壁炉里的木柴和壁炉上的钟摆推心置腹了。

      然而,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等待着发生什么事。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遥望着天边的朦胧雾色,希望看到一张白帆,她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在她生活的寂寞中到处搜寻。她不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机会,也不知道什么风会把机会吹来,把她带去什么海岸,更不知道来的是小艇还是三层甲板的大船,船上装载得满到舷窗的,究竟是苦恼还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一睡醒,就希望机会当天会来,于显她竖起耳朵来听;听不到机会来临,又觉得非常惊讶,就一骨碌跳下床去寻找,一直找到太阳下山。晚上比早上更愁,又希望自己已经身在明天。

      春天又来了。梨树开花的时候,放出了懒洋洋的暖气,使她觉得受到了压抑。

      一到七月,她就掐着指头计算,还要过几个星期才到十月,心里暗想,安德威烈侯爵也许还会在沃比萨再开一次舞会呢。但整个九月过去了,既没有送请帖来,也没有人来邀请。

      这种失望带来了烦闷,她的心又觉得空虚,于是没完没了的,同样无聊的日子又开始了。

      现在,这种同样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来了,毫无变化,数不胜数,却没有带来一点新鲜的东西。别人的生活尽管平淡无奇,但至少总有发生变化的机会。运气碰得巧,说不定还会带来千变万化,甚至改变整个生活环境。而她呢,什么好运道也没有碰上。这是天意!对她来说,未来只是一条一团漆黑的长廊,而长廊的尽头又是一扇紧紧闭上的大门。

      她放弃了音乐:为什么要演奏?给谁听呀?既然她没有机会穿一件短袖丝绒长袍,在音乐会上,用灵巧的手指弹一架埃拉钢琴的象牙键盘,感到听众心醉神迷的赞赏,像一阵微风似的在她周围缭绕不绝,那么,她又何苦自寻烦恼,去学什么音乐呢!她的画夹和刺绣,也都丢在衣橱里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针线活也惹她生气。

      “我什么都懂了,”她自言自语说。于是她呆着无所事事,把火钳烧红了,或者瞧着天下雨。

      星期天,晚祷钟声响了,她感到多么苦闷!她呆若木鸡,注意听那一声声沙哑的钟响。屋顶上有只猫,在暗淡的日光下弓起了背,慢慢地走着。大路上的风刮起了一阵阵尘土。远处有时传来一声狗叫,节奏单调的钟声继续响着,消失在田野里。

      教堂里面的人出来了。妇女穿着擦亮了的木鞋,农民换了新的罩衣,小孩子光着头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一起走回家去。有五六个男人,老是这几个,在客店大门口用瓶塞子赌钱,一直赌到天黑。

      冬天很冷。每天早晨,玻璃窗都结上了一层霜,从窗口进来的光线,像透过了毛玻璃一样,都成了灰色的,有时整天都灰蒙蒙,没有变化。从下午四点起,就得点灯。天气好的时候,她就下楼到花园里去。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了银色的镂空花边,有些透明的银色长线把两棵白菜连起来了。鸟声也听不到,仿佛一切都在冬眠。墙边的果树上盖了草,葡萄藤像一条有病的大蛇躺在墙檐下,走近一看,那里有一串多足虫。靠近篱笆的雪松下,戴三角帽还在诵经的神甫的石膏像掉了右脚,甚至石膏也冻脱了皮,在神甫脸上留下了白癣。

      她又回到楼上,关上房门,拨开木炭,壁炉里的热气使她昏昏沉沉,更觉得烦闷沉重地压在她心头。假如她下楼去和女佣人聊聊天,也许会好一点,但是她又不好意思下去。

      每天到了一定的时间,戴着黑色缎帽的小学校长就会推开他家的窗板,罩衣上挂着军刀的乡下警察也会走过她的门前。傍晚和清晨,驿站的马三匹一排,穿过街道,到池塘去饮水,一家小酒店的门铃,有时会响上一两声;只要起风,就听得见理发店的两根铁杆夹着几个小铜盆的招牌,嘎吱作响。理发店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张过时的时装画,还有一个黄头发女人的半身蜡像,作为装饰品。理发师也在埋怨生意清淡,前途没有希望,并且梦想着把店开在大城市,比如说东卢昂,在码头上,剧场附近,于是他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从村公所一直走到教堂,面带忧色地等待顾客。只要包法利夫人张眼一望,就看得见的歪戴着希腊便帽,穿着斜纹呢上衣,像一个卫兵在站岗放哨似的。

      下午,她有时看到一个人的头出现在房间的窗格玻璃外边,脸上饱经风霜,黑色络腮胡子,慢慢地张开大嘴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齿。于是,华尔兹舞立刻开始了,在手风琴上的一个小客厅里,一些只有手指那么大的舞俑就跳起舞来,女人裹着玫瑰头巾,山里人穿着短上衣,猴子穿着黑礼服,男子穿着短裤,在长短沙发、桌几之间,转来转去,角上贴着长条金纸的镜片照出了他们的舞姿。那个人摇动手风琴的曲柄,左右张望,看看窗户。他时不时地朝着界石吐出一口拉得很长的黄色浓痰,同时因为手风琴的硬皮带挂在肩上很累,总得用膝盖去顶住风琴匣子,匣子是用一个阿拉伯式的铜钩吊住的,上面盖了一块玫瑰色的塔夫绸幕布,里面传出了嘈杂的音乐,有时声音忧伤,拖拖拉拉,有时兴高采烈,音调急促。这些曲调是在舞台上演奏的,在客厅里歌唱的,在吊灯下伴舞的,这些外部世界的回声都传到艾玛耳朵里来了。没完没了、狂跳乱舞的音乐在她的头脑里高低起伏;就像印度寺院的舞蹈女郎在花朵铺成的地毯上跳舞一样,她的思想也随着音乐跳跃,左右摇摆,从梦里来,到梦里去,旧恨才下眉头,新愁又上心头。当那个摇手风琴的人收起他帽子里得到的施舍之后,就拉下一块蓝色的,旧呢料,蒙在手风琴上,再把它杠在背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开。她的眼睛也跟着他走开了。

      但她特别忍受不了的,是吃晚餐的时候。楼下的餐厅这么小。火炉冒烟,门嘎吱响、墙壁渗水,地面潮湿;人生的辛酸仿佛都盛在她的盘子里了,闻到肉汤的气味,她灵魂的深处却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夏尔吃的时间太长,她就—点一点地啃榛子,或者支着胳膊肘,用刀尖在漆布上划着一道道条纹。现在,她对家务事也听之任之,当她的婆婆到托特来过四旬斋节的时候,看到这种变化,觉得非常惊讶。的确,媳妇从前那样讲究挑剔,现在却整天懒得梳妆打扮,穿的是灰色棉布袜,夜里点的是有臭味的土蜡烛。她再三说,他们不是有钱人家,不得不省吃俭用,还说她很满足,很快活,很喜欢托特,以及其他新的老调,来堵婆婆的嘴。再说,艾玛似乎并不打算听婆婆的劝告。有一回,包法利老夫人居然谈到主人应该管佣人的宗教生活,艾玛的回答只是生气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吓得老太婆再也不敢多管闲事了。

      艾玛变得越来越难伺候,反复无常。她自己点了几样菜,却一点也不吃,一天只喝新鲜牛奶,第二天却只要几杯粗茶,她常常说了不出去,就不出门,但又闷得要死,只好打开窗户,却又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在她骂过女佣人之后,总是送点东西赔礼,或者放她的假,让她去隔壁消消气,就像她有时候也会把口袋里的银币都施舍给穷人一样,虽然她并不是大发慈悲,也不是容易同情别人。只不过是像大多数乡下人一样,灵魂深处还有父辈手上的老茧而已。

      到二月底,卢奥老爹为了纪念他痊愈一周年,亲自给女婿送来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母火鸡,在托特住了三天。夏尔要看病人,只有艾玛和他作伴。他在卧房里抽烟,往壁炉架上吐痰,谈的只是庄稼、牛羊、鸡鸭,还有乡镇议会;等他一走,她把大门一关,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再说,要是她瞧不起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东西看不上眼,她也并不隐瞒,有时她还喜欢发表奇谈怪论,别人说好的她偏说坏,伤风败俗的事,她却津津乐道,她的丈夫听得睁大了眼睛。

      难道这种糟糕的生活要永远过下去?难道她永远不能跳出火坑?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些生活快乐的女人!她在沃比萨也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都比她粗,举动也比她俗,她只有怨恨上帝太不公道了。她头靠着墙哭;她羡慕热闹的生活,戴假面具的晚会,她闻所未闻、然而却是自认理应享受的、放浪形骸之外的乐趣。

      她脸色苍白,心律不齐;夏尔要她服缬草汤,洗樟脑浴。但不管试什么方法,她的病似乎越治越重了。

      有些日子,她发高烧,说胡话,说个没完;兴奋过度之后,接着却又感觉麻木,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要是恢复了一点知觉,她就拿一瓶科罗涅香水往胳膊上洒。

      因为她不断地埋怨托特不好,夏尔心里也想,她得病的原因一定是水土不服。一头栽进了这个想法,他也认真考虑迁地为良,打算换个地方开业了。

      从这时起,她喝醋,要瘦下去,得了小小的干咳症,倒了胃口。

      要夏尔离开托特,那是太划不来了,他在这里住了四年,好不容易才开始站稳脚跟呵!但是不走又怎么办呢!他把她带到卢昂,去看他的老师。老师说她得的是神经病,应该换换空气。

      夏尔到处打听,听说新堡区有一个大镇,叫荣镇修道院,医生是从波兰来的难民,上个星期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他就写信给当地的药剂师.了解人口的数目,离最近的同行有多远,他的前任每年有多少收入,等等。得到的答复令人满意,他就决定,如果到春天艾玛的病情还不好转的话,他只好迁居了。

      准备搬家的时候,有一天,她在收拾抽屉.有什么东西扎了她的手指。那是她结婚礼花上的一根铁丝。桔子花蕾上盖满了灰尘,已经发黄了,缎带的银边也丝缕毕露。她把纸花扔到火里去,花烧起来.比干草还快。在灰烬中,它好像红色的荆棘,慢慢地消耗干净。她看着纸花燃烧。硬纸做的小果子裂开了,铜丝弯曲了,金线、银线熔化了,纸做的花冠萎缩了,好像黑蝴蝶一样沿着底板飘起,最后从烟囱中飞了出去。

      等到他们三月份离开托特的时候,包法利夫人已经怀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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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一节

      荣镇修道院(地名的来历是荣镇从前有一座嘉布会的修道院,现在却连遗址也找不到了)离卢昂八古里,左边有条大路通阿贝镇,右边有条大路通到博韦,荣镇在里约河灌溉的河谷里,这条小河沿岸有三座磨坊,然后流入安德尔河,河口附近产鳟鱼,到了星期天,男孩子就来钓鱼玩。

      走到布瓦西耶、再离开大路往前面的平地走,一直走到勒坡高头,就可以后见河谷了。小河流过谷地,把两岸分成了外观显然不同的两个地区:左岸全是草场,右岸全是耕地。草场伸展在连绵的小山脚下,到了山后又和布雷地区的牧场连成一片,而东边的平原却慢慢高起,越来越宽,展现了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河水沿着草地流过,好像一条白练,把青青的草色和金黄的田埂分开,而整个田野看起来犹如一个铺平了的大披风,绿绒的大翻领上镶了一道银边。

      走到尽头,迎面就是阿格伊森林的橡树,还有圣·让岭的悬崖峭壁,山岭从土到下都被宽窄不等的红色长沟切开;那是雨水流过的痕迹,而这红砖的色调,像网一般分布在灰色的山岭上,来自大量含铁的矿泉水,泉水流得很远,流入了周围地区。

      这里是诺曼底、皮卡底和法兰西岛交界的地方,三个地方的人杂居,语言没有抑扬高低,就像风景没有特点一样。这也是新堡地区干酪做得最坏的地方。另一方面,这里耕种开销太大,因为土地干裂,沙子、石头太多,需要大量施肥。

      在一八三五年以前,要去荣镇没有好路可走;大约就是在这期间,修了一条“区间大道”,把去阿贝镇和阿米安的两条大路连了起来,有时,运货的马车从卢昂到弗朗德去,也走这条大道。荣镇修道院虽然有了“新的出路”,但是发展太慢,还在原地不动。他们不去改良土壤,却只死死地抱住牧场不放,不管价格跌了多少;这个行动迟缓的村镇,和平原隔离了,自然继续向着河边扩展。远远望去,小镇躺在河岸上,就像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水边午睡一样。

      过桥之后,山脚下有一条两边种了小杨树的堤道,一直通到当地的头几户人家。房屋在院子当中,四围都有篱笆,院子里还有星罗棋布的小屋,压榨车间,车棚,蒸馏车间,都分散在枝叶茂密的树下,树枝上还挂着梯子,钓竿,或者长柄镰刀。茅草屋顶好像遮住眼睛的皮帽子一样,几乎遮住了三分之一的窗户,窗子很低,玻璃很厚,并且鼓起,当中有个疙瘩,好像一个瓶底。石灰墙上斜挂着黑色的小搁栅,墙头偶尔看得见一棵瘦小的梨树,楼底下门槛上,有一个可以旋转的小栅栏,免得来门口啄酒浸面包屑的小鸡进屋里去。但是再往前走,院子就更窄了,房屋之间的距离缩小了,篱笆也不见了;一捆羊齿草绑在扫帚柄的一头,挂在窗户下面,摇来晃去;过了一家马蹄铁匠的作坊,就是一家车馆,外面摆了两三辆新车,差不多摆到大路上。再过去,有一个栅栏门,里面是一座白房子,房前有一块圆草坪,草坪上有一尊爱神的塑像,手指放在嘴上;台阶两头各有一个铁铸的花瓶;门上挂着亮晶晶的盾形招牌,这是公证人的住宅,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屋。

      教堂在街的斜对面,离公证人家只有二十步,就在广场的入口。教堂周围是小小的墓地,围墙有大半个人高,墙内布满了坟墓,旧墓石倒在地上,接连不断,好像铺地的石板,夹缝里长出来的青草画出了规则的绿色正方形。查理十世在位的最后几年,教堂翻修一新。现在,木头屋顶开始腐烂,高处先朽,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有些涂蓝色的地方陷下去了,成了黑色。门高头放风琴的地方,成了男人的祭廊,有一道螺旋式楼梯,木头鞋一踩就咯噔响。

      阳光从平滑的玻璃窗照进来,斜斜地照亮了沿墙横摆着的长凳,有些凳子上钉了草垫,下边写了几个大字:“某先生的座位”。再往前走,礼拜堂更窄了,那里,神工架和圣母小像相对而立,圣母身穿缎袍,头上蒙了有银星点缀的面纱,颧颊染成紫红,好像夏威夷群岛的神像;最后看到的是一幅“内政部长颁发的神圣家庭图”,挂在圣坛上面四支蜡烛当中。祭坛的神职祷告席是冷杉木做的,始终没有上过油漆。

      菜场不过是二十来根柱子撑起的一个瓦棚,却占了荣镇广场大约一半地盘。村公所是“按照一个巴黎建筑师画的图样”盖起来的,风格好像希腊神庙,坐落在街道拐角上,在药房隔壁。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式的圆柱,一楼是一个半圆拱顶的游廊,游廊尽头的门楣中心画了一只高卢公鸡,一个鸡爪踩在宪章上,另一个举着公正的天平。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要算金狮客店对面的奥默先生的药房!尤其是晚上,油灯点亮了,装满门面的红绿药瓶在地上投下了两道长长的彩色亮光,那时,在光影中,就像在孟加拉烟火中一样,可以隐约看到药剂师凭案而坐的身影。药房从上到下贴满了广告,有斜体字,有花体字,有印刷体,写着:“维希矿泉水,塞尔兹矿泉水,巴勒吉硫磺泉水,净化糖浆,拉斯巴伊药水,阿拉伯可可粉,达尔塞药片,雷尼奥药膏,绷带,浴盆,卫生巧克力”等。招牌和店面一样宽,上面用金字写着:奥默药剂师。在店里首,固定在柜台上的大天平后面,一扇玻璃门的上方,写了实验室三个字,在门中央,再一次出现了黑底金字的奥默二字。

      除此以外,荣镇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只有一条唯一的街道,从街这头开枪,可以打到那一头;在街两边有几家店铺,大路一拐弯,也就到了街的尽头。如果出街之后再往左转,顺着圣·让岭脚下走,不消多久就到了公墓。

      在霍乱流行时期,为了扩大墓地,还推倒了一堵后墙,买下了墙外的三亩土地;但是这块新坟地几乎没有人使用,坟墓像往常一样,总是挖在离门口近的地方,一个压着一个。看守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管事,这样可以从本教区的死人身上捞到双份好处。他还利用空地,种了一些土豆。但是年复一年,那本来就不大的空地越缩越小,碰到传染病流行,他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有钱可赚,难过的是坟地又要占了他的田地。

      “你是在吃死人的肉呢,勒斯蒂布杜瓦!”有一天,本堂神甫到底对他说了。

      这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有一阵子,他洗手不干了;但是今天,他又种起他的块根来,并且心安理得地说,块根是自然而然长出来的。

      下面就要讲到一些事,从那以后。荣镇的确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镀锡铁皮做成的三色旗,一直在教堂钟楼的尖顶上旋转;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两幅印花布幌子,还有迎风招展;药房酒精瓶里浸着的胎儿,好像一包白色的火绒,也在慢慢腐烂;还有客店大门上头的金狮子,风吹雨打,褪了颜色,在过路人看来,好像一只鬈毛狗。

      包法利夫妇就要到达荣镇的那天晚上,客店的老板娘勒方苏瓦寡妇正忙得不亦乐乎,一面大锅烧菜,一面大把出汗。明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一定要事先切好肉,开好鸡膛,煮好汤和咖啡。此外,还要准备包伙人的膳食,医生夫妇和女仆的晚餐;台球房响起了阵阵笑声;小餐室的三个磨坊老板叫人送烧酒去;木柴在燃烧,木炭在噼啪响,厨房的长桌上,在放生羊肉的地方,堆了几叠盘子,砧板上一剁菠菜,盘子也晃荡起来。听得见后院的家禽咯咯叫,女佣人在抓鸡捉鸭.准备宰了待客。

      一个穿着绿色皮拖鞋的男人,脸上有几颗小麻子,头上戴一顶有金流苏的绒帽,背朝着壁炉,正在烤火。他的表情看来洋洋自得,神气平静,就像挂在他头上的柳条笼里的金翅雀一样:这个人就是药剂师。

      “阿特米斯!”客店老板娘叫道,“拿些小树枝来.玻璃瓶装满水,送烧酒去,赶快!要是我知道用什么果点招待新来的客人也就好了!老天爷!那些帮搬家的伙计又在台球房里闹起来了!他们的大车还停在大门底下呢!燕子号班车一来,要不把它撞翻才怪呢!快叫波利特把车停好!……你看,奥默先生,从早上起,他们大约打了十五盘台球,喝了八坛苹果酒!……他们要把我的台毯弄破的!”她接着说,远远地望着他们.手里还拿着漏勺。

      “破了也不要紧,”奥默先生答道,“你买一张新的不就得了。”

      “买张新的!”寡妇叫了起来。

      “既然旧的不管用了,勒方苏瓦太太,我对你再说一遍.是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再说,如今打台球的人,讲究台子四角的球袋要小,球杆要重。人家不再打弹子啦,一切都改变了!人也得跟着时代走!你看看特利耶……”

      老板娘气得涨红了脸。药剂师接着说:

      “他那张球台,随你怎么说也比你这张漂亮些;他又会出主意,比如说,为波兰的爱国难民,或者为里昂遭水灾的难民下赌注……”

      “我才不在乎他那样的叫花子呢!”老板娘耸耸她的胖肩膀,打断他的话说。“得了!得了!奥默先生,只要金狮客店开一天,总会有客人来。我们这号人呀,不愁没有钱赚!倒是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他开的法兰西咖啡馆关门大吉,门窗贴上封条的!换掉我这张球台:”她接着自言自语说,“你不知道台子上放要洗的衣服多么方便!等到了打猎的季节,我还可以在台子上睡六个客人呢!……这个慢手慢脚的伊韦尔怎么还不来!”

      “难道你还等班车来才给客人开晚餐?”药剂师问道,

      “等班车来?那比内先生怎么办!只要六点钟一响,你准会看到他来用晚餐,像他这样刻板的人,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他总是要坐小餐室里的老位子!宁死也不肯换个座位!又挑剔!连苹果酒也要挑三拣四!一点也不像莱昂先生;人家有时七点钟,甚至七点半才来呢;有什么吃什么,看也不看一眼。多好的年轻人!说话声音高了都怕妨碍别人。”

      “这一下你就可以看出来,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当过兵的税务员是多么不同了。”

      六点钟一敲,比内进来了。

      他的身子很瘦,穿的蓝色外衣,从上到下成条直线,皮帽子的护耳,在头顶上用绳子打个结,帽檐一翘起来,就露出了光额头,这是戴久了头盔留下的痕迹。他穿一件黑色呢子背心,衣领是有衬布的,裤子是灰色的,一年四季,靴子都擦得很亮,但是脚趾往上翘,两只靴的脚背都凸起一块。金黄色的络腮胡子,没有一根越轨出线的,描绘出他下巴的轮廓,像花坛边上的石框一样,围住他平淡的长脸,还有脸上的小眼睛和鹰钩鼻。无论玩什么牌,无论打猎或是写字,他都是个好手,家里有架车床,他就来做套餐巾用的小圆环,像艺术家那样妒忌,像大老板那样自私,他把圆环堆满了一屋。

      他向小餐室走去;但是先得请三个磨坊老板出来;在摆刀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坐在炉边的位子上;然后像平日一样关上门,脱下帽子。

      “说几句客气话也不会磨烂他的舌头呀!”药剂师一见只有他和老板娘了,就说。

      “他从来不谈天,”老板娘答道。“上星期,来了两个布贩子,两个挺有意思的年轻人。晚上,他们讲了一大堆笑话,笑得我都流眼泪了,而他呢,呆在那里,好像一条死鱼,一句话也不说。”

      “是呀,”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没有趣味,一点不像见过世面的人!”

      “不过,人家却说他有办法呢,”老板娘不同意了。

      “办法?”奥默先生回嘴说,“他!有什么办法?在他那一行,倒也可能,”他又用比较心平气和的语调加了一句。于是他接着讲:

      “啊!一个联系很广的商人,一个法律顾问,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心无二用,变得古怪了,甚至粗暴了,这都说得过去,历史上有的是嘛!不过,至少,那是因为他们心里有事呀。就说我吧,多少回我在写字台上找钢笔写标签,找来找去都找不到,结果却发现笔夹在耳朵上!”

      那时,勒方苏瓦寡妇走到门口,看看燕子号班车来了没有。她吃了一惊。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突然走进了厨房。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得出他的脸色通红,身体强壮。

      “神甫先生,有事情找我吗?”客店老板娘一面问,一面伸手去拿铜蜡烛台,烛台和蜡烛在壁炉上摆了一排;“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喝一点黑茶蔗子酒,或者来一杯葡萄酒?”

      教士非常客气地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上次去埃纳蒙修道院时忘了带走,现在拜托勒方苏瓦太太派人在晚上送往神甫的住宅,说完他就回教堂去,因为晚祷钟声响了。

      等到药剂师听见神甫的脚步声走过了广场,他就大发议论,说神甫刚才的做法太不妥当。在他看来,拒绝喝酒是最讨厌的装模作样;哪一个教士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不大吃大喝,总想恢复大革命以前的生活?老板娘帮神甫说话了:

      “要说末,像你这样的男人,他一个可以顶四个。去年,他帮我们的人收麦秆;一趟就扛了六捆,力气真大呵!”

      “好极了!”药剂师说。“那么,打发你们的姑娘去向这样精力旺盛的男子汉忏悔吧!我呢,我若是政府的话,我要一个月给神甫放一次血。不错,勒方苏瓦太太,每个月都要切开静脉大放血,这才不会有碍治安,伤风败俗呵!”

      “住口吧,奥默先生,你不信神!你不信教!”

      药剂师回嘴说:“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我敢说比他们哪一个都更相信,他们不过是装腔作势。耍骗人的花招而已。和他们不同.我崇拜上帝!我相信至高无上的真神、相信造物主,不管他叫什么名字。那都不要紧,反正是他打发我们到世上来尽公民的责任,尽家长的责任的。不过,我犯不着去教堂。吻银盘子,掏空自己的腰包去养肥一大堆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还好呢!因为你要礼拜上帝,那在树林里,在田地里,甚至望着苍天都可以,古人不就是那样的么?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富兰克林、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瓦教长的信仰宣言》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因此,我不承认上帝老官能拄拐杖在乐园里溜达,让他的朋友住在鲸鱼的肚子里,大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又活过来!这些事情本身就荒唐无稽,何况还完全违反了一切物理学的定律;这反倒证明了,顺便说一句,神甫都是愚昧无知的朽木,还硬要把世人和他们一起拉入黑暗的无底洞。”

      药剂师住了口,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因为他一激动就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在开乡镇议会呢。

      `但是客店老板娘却不再听他那一套;她伸长了耳朵,要听远处的车轮滚滚声。她听得出马车的声响,夹杂着松动了的马蹄铁打在地上的喀嗒声,燕子号到底在门口停住了。班车只是两个大轮子上面放一只黄箱子,轮子和车篷一样高,使旅客看不见路,却把尘土带上他们的肩头。车门一关,狭窄的气窗上的小玻璃就在框子里哆嗦,玻璃上有一层灰尘,再加上左一块、右一块泥水干后留下的斑点,连大雨也洗不干净,班车套了三匹马,一匹打头,下坡的时候,车一颠簸,箱底就会碰地。

      有几个荣镇的老板到广场上来了;他们同时说话,打听消息,问长问短,找鸡鸭筐子;伊韦尔忙得不知道回答谁才好。本地人总是拜托他进城办事。他要去铺子里买东西,替鞋匠带回几卷皮子。给马蹄铁匠带来废铁,给老板娘带一桶鲱鱼,从妇女服饰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来假发;他一路回来,站在座位上,高声呼唤,把一包—包东西从篱笆上扔到院子里去,而他的马认得路,会自己向前走。

      一件意外的事使班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狗在田野里不知去向。大家足足吹了一刻钟口哨,喊狗回来。伊韦尔甚至开了半古里倒车,总误以为看见狗了;但是不得不赶路呀。艾玛气得哭了,总怪复尔倒霉。布贩子勒合先生和她同车,想法子安慰她,举了好多例子,说狗丢了几年之后,还认得它的旧主人。他听人说,有—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外一条笔直走了五十古里,泅过了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卷毛狗,丢失了十二年,一天晚上,他进城吃晚餐,不料忽然在街上碰见这条狗,它一下就跳到他的背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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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二节

      艾玛头一个下车,接着是费莉西,勒合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而夏尔却是不叫不醒的,打天一黑,他就在车角落里睡着了。

      奥默上前作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对医生说了些客套话,说他非常高兴能为他们效劳,并且用亲热的口气说,他自作主张要陪他们晚餐,再说,他的妻子也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前。她用两个手指头捏住膝盖上的袍子,把它往上一提,露出了脚踝骨,再把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伸在转动的烤羊腿上面,烤火取暖。火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强光穿透了她的衣料,穿透了她白净皮肤的小汗毛孔,甚至穿透了她时时眨动的眼皮。风从半开半关的门吹进来,把一大片红颜色吹到她身上。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一个头发金黄的青年人在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莱昂.杜普伊先生是第二个在金狮客店包伙的人,他在公证人吉约曼那里当实习生,在荣镇住得很乏味,时常推迟用膳的时间,希望客店里会来个把旅客,可以陪他聊—个晚上。有些日子,工作完了,他不晓得干什么好,只得准时来受活罪,从喝汤开始,到吃干酪为止,一直单独和比内在一起。因此,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议,来陪新到的客人晚餐。

      他们走进大餐厅,勒方苏瓦太太要讲究一下,就摆了四副刀叉。

      奥默怕鼻炎发作,请大家不要怪他戴着希腊便帽用膳。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邻座的艾玛说:“夫人一定有点累了吧?坐我们的燕子号班车实在颠簸得厉害!”

      “的确厉害,”艾玛答道。“不过动动也很好玩,我喜欢换换地方。”

      “钉在一个地方不动,”实习生叹口气说,“真是无聊透了!”

      “要是你像我一样,”夏尔说,“总得骑马……”

      “不过,”莱昂接着对包法利夫人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换地方更有意思的了。只要你做得到,”他又加了一句。

      “其实,”药剂师说,“在我们这个地方行医,并不十分辛苦,因为大路上可以跑马车,而且一般说来,农民相当富足,出诊费也相当多。在医疗方面,除了肠炎、支气管炎、胆汁感染等常见病之外,我们也不过是在收获季节,三天两天有人发烧而已,但是总的说来,情况并不严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顶多只是得了冷脓肿,而这不消说,是我们乡下人住的地方卫生条件太差的缘故。啊!你会发现:需要和多少偏见作斗争呵,包法利先生,陈规陋习是多么顽固呵!你为科学作出的努力,会碰到多少人反对呵!因为他们宁愿相信九天圣母,圣骨,神甫,也不愿合情合理地来找医生或药剂师。然而,说老实话,这里气候并不算坏,就在本乡,我们还有几个活到九十岁的老人呢。我观察过寒暑表,冬天降到摄氏四度,夏天升到二十五度,最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高也不过二十四度,或者合成英国的华氏表,也只有五十四度,不会再高了!——而且实际上,我们一方面有阿格伊森林挡住北风,另一方面又有圣.让岭挡住西风;然而,这股热气来自河水蒸发而成的水汽,还有草原上大批牲畜吐出的氨气,这就是说,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对,只有氮气和氢气,这股热气吸收了土地上的腐烂植物,混合了这些不同的挥发物,可以说是把它们扎成一捆,而且自身也同空气中散布的电流起化合作用,时间一长,就像在热带地方一样,可能会产生有害健康的疫气;——这股热气,我说,会变得温和的,因为从它来的地方,或者不如说,从它可能来的地方,也就是说,当它从南方来的时候,会碰上东南风的,而东南风吹过塞纳河就已经变凉爽了,有时突然一下吹到我们脸上,简直像俄罗斯的凉风呢!”

      “难道附近连散散步的地方也没有吗?”包法利夫人继续问年轻的莱昂。

      “呵!非常少,”他回答道。“只有一个叫做牧场的地方,在坡子高头,在树林边上。星期天,我有时也到那里去,带一本书,看看落日。”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的了,”她接着说,“尤其是在海边。”

      “呵!我真爱海,”莱昂先生说。

      “难道你不觉得,”包法利夫人接过来说,“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灵魂就会升华,内心也会向往无穷,向往理想!”

      “高山的景色也是一样,”莱昂接着说。“我有一个表哥,去年游历了瑞士,他对我说:你想象不出湖泊多么有诗意,瀑布多么有魅力,冰川多么宏伟。你看见高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松树,横跨过飞湍急流;木板小屋,高挂在悬崖峭壁之上;在你脚下,云开雾散,显出了万丈幽谷。这些景色会使人大喜若狂,心醉神迷,感谢上天!我这才恍然大悟,为行么那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为了激发自己的想象,总要去对着惊心动魄的景色弹琴了。”

      “你是音乐家吗?”她问道。

      “不,我只是非常喜欢音乐,”他答道。

      “啊!不要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默插嘴了,身子还俯在盘子上。“这纯粹是谦虚——怎么,亲爱的朋友!咳!那—天,在你房间里,你唱的‘守护天使’真好听极了。我在实验室里都听得见:你咬字清楚得像个演员。”

      菜昂的确住在药剂师家,有二楼—间朝向广场的房子。他听见房东的恭维话,脸都涨红了,而房东却已经转过头去,对医生一个—个地数着荣镇的主要居民,他讲故事,提供消息:没有人知道公证人到底有多少财产,还有‘杜瓦施那家人’,总是装腔作势。

      艾玛接着问莱昂:“你喜欢什么音乐?

      “呵!德国音乐,使人梦想联翩的音乐。”

      “你去过意大利歌剧院吗?”

      “还没有。不过我明年要去巴黎,读完我的法律课,那时就要看歌剧了。”

      “我刚才非常荣幸,”药剂师说,“和你的丈夫谈到那个丢下房屋远走高飞的亚诺达;由于他挥金如土,才给你们留下了荣镇最舒适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对医生特别方便的是有个小门通到一条小路,进进出出都没有人看见。此外,对住家的人来说,一切方便都不缺少:洗衣房、厨房带配膳室、起居室、水果储藏室等等。这个亚诺达是个浪荡子,什么也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水池边上,搭了一个花棚,专为夏天喝啤酒用,要是夫人喜欢园艺,不妨……”

      “我的妻子不搞这套,”夏尔说。“虽然有人劝她多动动,她却老是喜欢待在房里看书。”

      “这也和我一样,”莱昂接过去说,“的确,还有什么比在炉旁夜读更惬意的呢?让风吹打玻璃窗吧,让灯点着吧!……”

      “可不是?”她睁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他说。

      “你什么也不想,”他继续说,“时间就过去了,你一动不动,就可以神游你想看到的地方,你的思想和小说难分难解,不是亲身体会细节,就是追随故事的来龙去脉,思想和书中人打成一片,似乎是你穿了他们的衣服,在心惊肉跳一样。”

      “说得对!说得对!”她说。

      “你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莱昂接着说,“在书里看到似曾相识的念头,若远若近的形象,却表达了你最细腻的感情?”

      “有的,有的,”她回答道。

      “因此,”他说,“我特别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温情脉脉,更能使人流泪。”

      “不过,诗读久了也会生厌,”艾玛反驳说,“现在,相反,我倒喜欢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最讨厌平庸的人物,有节制的感情,那和日常见到的人一样。”

      “的确,”实习生指出,“这样的作品不能感动人,在我看来,就脱离了艺术的真正目的。人生的幻想很容易破灭,如果在思想上能和高尚的性格、纯洁的感情、幸福的情景挂上钩,那是多么美好呵!就说我吧,住在这里,远离大世界,不看书还有什么消遣呢?荣镇能提供的娱乐实在是太少了!”

      “当然,就像托特一样,”艾玛接着说,“因此,我从前一直在图书室借书看。”

      “要是夫人肯赏光,”药剂师听到最后一句话,就说,“我倒有一架好书,可供夫人随意使用,书的作者都是名人:伏尔泰,卢梭,德利尔,华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此外,我还收到各种期刊,其中《卢昂灯塔》天天送来,因为我是该刊在比舍、福吉、新堡地区和荣镇一带的通讯员。”

      他们的晚餐吃了两个半小时,因为阿特米斯这个侍女穿着一双粗布拖鞋,懒洋洋地在石板地上拖拖拉拉走着,端了一个盘子,再端一个盘子,丢三拉四,什么也不懂,老是开了台球房的门就不关,让门闩的尖头不断在墙上碰得咔嗒响。

      莱昂一面说话,一面不知不觉地把脚踩在包法利夫人椅子的横档上。她系了一条蓝缎小领带,使有管状褶裥的细麻布衣领变得笔挺,好像绉领一样;只要她的头上下一动,她的下半边面孔就会轻盈地藏进她的颈饰,或者款款地再露出来。就是这样,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在夏尔和药剂师谈天的时候,他们也进入了闲谈,但是谈来谈去,总离不开一个固定的中心,那就是他们共同的兴趣:巴黎的演出,小说的名字,新式的四对舞,他们不认识的世界,她住过的托特,他们现在住的荣镇。他们翻箱倒柜,什么都谈,一直谈到吃完晚餐。

      上咖啡的时候,费莉西到新居去把房间准备就绪,四个客人没等多久也离席了,勒方苏瓦太太靠着炉火的余烬已经睡着,马夫手里提着一盏灯,等着把包法利夫妇送去新居。他的红头发上还沾着碎麦秸,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等到他用另一只手接过了神甫先生的雨伞,大家就上路了。

      全镇都已经入睡。菜场的柱子投下了长长的黑影,土地是灰色的,好像夏天晚上一样。

      不过,医生的住宅离客店只有五十步远,大家差不多立刻就互祝晚安,各走各的了。

      艾玛一进门廊,就觉得石灰渗出的冷气,好像湿布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墙是新粉刷的,木楼梯嘎吱地响。一楼的房间没有挂窗帘,一道淡淡的白光从窗口照了进来。隐隐约约地看得见树梢,还有远处在雾中半隐半显的牧场,沿河道的草地在月光下冒出水汽。房间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五斗柜的抽屉,瓶子,帐杆,镀金的床栏,堆在椅子上的褥垫,搁在地板上的面盆,那两个搬家的人,随随便便把家具放下了。

      她这是第四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头一回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回是到托特的那一晚,第三回是到沃比萨,而这次是第四回了;每一回似乎都在她的生活中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她不相信: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会现出相同的面目;既然过去的生活不如人意,剩下来等待消磨的时光,当然会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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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三节

      第二天,她刚起床,就看见实习生在广场上。她穿的是梳妆衣。他抬起头来,向她打招呼。她赶快点点头,就把窗子关上。

      莱昂等了整整一天,等下午六点钟来到;但是,他走进客店时,只看见比内先生一个人在餐桌就座。

      头一天的晚餐,对他说来,是一件大事;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同一位女士一连谈过两个小时。怎么能用这样美妙的语言,把这么多从没讲清楚的事情,对她讲得一清二楚呢?他一向胆小,非常保守,一半由于缅腆,一半由于害怕出丑。在荣镇,大家都认为他“规规矩矩”。他聆听成年人发表意见,似乎并不热衷政治:这对年轻人来说,是很难得的。而且他多才多艺,会画水彩画,会读高音乐谱,晚餐后不打牌,就专心读文学作品。奥默先生看重他有知识;奥默太太喜欢他为人随和,因为他时常在小花园里陪伴那些小奥默。这些肮脏的小家伙,没有教养,有点迟钝,像他们的母亲一样。照料他们的人,除了女佣人之外,还有药房的小伙计朱斯坦,他是奥默先生的远亲,药房收留了他,似乎是做好事,其实是把他当作佣人。

      药剂师表现得是—个再好不过的邻居。他告诉包法利夫人关于商店的情况,特意把他熟悉的苹果酒贩子找来,亲自为她尝酒,并且亲眼看着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怎样才能买到价廉物美的黄油,并且替她和勒斯蒂布杜瓦打交道,这个教堂管事,除了照料教堂和料理丧葬以外,还随主顾的心意,按钟点或按年头照管荣镇的主要花园。

      并不单单是关怀别人,才使药剂师这样亲切地巴结包法利的,关怀之下还有自己的打算。

      他违犯了十一年风月十九日公布的法律,第一条严禁任何没有执照的人行医。经人暗中告发,奥默被传唤到卢昂,去王家检查院办公室见检查官先生,这位法官穿了公服,肩上披了白鼬皮饰带,头上戴了直筒无边高帽,站着传见了他。这是在早上开庭以前。他听见宪兵的笨重靴子走过通道,远处好像还有大铁锁牢门的声音。药剂师的耳朵嗡嗡响,仿佛就要中风倒地;他似乎关在地牢底层。一家大小都在痛哭.药房已经出卖,短颈大口瓶丢得到处都是,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杯掺矿泉水的甘蔗酒,才能清醒过来。

      日子一久,对这次警告的记忆渐渐淡忘了,他又像以前一样在药房后间看病,开一些不关痛痒的药方。但是他怕镇长怪罪,又怕同行妒忌,所以向包法利先生大献殷勤,拉好关系,这是要赢得他的感激之心,万一他以后发现了什么.也会嘴下留情。因此,每天早上,奥默都给他把“报纸”送来,两到了下午,他又总要离开药房,到负责居民健康的医生那里谈上几句。

      夏尔并不高兴:没有人来看病。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在诊室里睡觉,就是看太太缝衣服。为了消磨时间,他在家里干粗活,甚至试用漆匠剩下来的油漆给顶楼添上颜色。不过他最操心的,还是钱财大事。他花了那么多钱来修理托特的房屋。为夫人买化妆品,还有搬家,结果三千多金币的嫁资,在两年内就用完了。再说,从托特搬到荣镇,损坏了多少东西,又丢失了多少!还不算那座神甫的石膏像.因为颠簸得太厉害,从大车上掉了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了!

      还有一件他乐于操心的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怀孕了。分娩期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疼她。这是建立另外一种血肉的联系,好像连续不断地感到他们的结合越来越复杂了。当他在远处看见她走路懒洋洋的样子,胯骨以上没穿束腰的身子软绵绵地转动,当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他随心所欲地瞧着她在扶手椅上没精打采的模样,那时,他幸福得憋不住了;他站起来,拥抱她,用手摸她的脸.叫她做年轻的小妈妈,想要她跳舞,又是笑,又是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滔滔不绝地开着各种各样亲热的玩笑,想到要生孩子,他陶醉了。现在,他什么也不缺,他认识了人生的整个过程,于是就把胳膊肘凭着人生的餐桌,从从容容地享受人生。

      艾玛起先觉得非常惊奇,后来又急于分娩.想要知道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花钱,买一个有玫瑰罗帐的摇篮,几顶绣花的童帽,于是一气之下,她就懒得管婴儿的穿着,统统向村里一个女工订货,既不挑迭,也不商量。这样—来,她就享受不到准备工作的乐趣,而在准备当中.母爱是会变得津津有味的;她的感情,从一开始,也许就缺了什么东西,就冲淡了。相反,夏尔却是每餐不忘谈到他们的小把戏,久而久之,她想到他的时候,也越来越想念了。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强壮,头发褐色;她要叫他乔治;这个生男孩子的念头,就好像希望弥补一个女人无所作为的过去一样。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尝遍喜怒哀乐,走遍东南西北,跨越面前的障碍,抓住遥远的幸福。可对一个女人却是困难重重。她既没有活动能力,又得听人摆布,她的肉体软弱,只能依靠法律保护。她的愿望就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微风一起,它就蠢蠢欲动,总是受到七情六欲的引诱,却又总受到清规戒律的限制。

      一个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说。

      她头一转,昏过去了。

      奥默太太差不多立刻跑过来吻她,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大妈也不落后。药剂师懂得分寸,只在半开半闭的门口,临时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婴儿,并且说她长得很好。

      坐月子期间,她挖空心思给女儿起名字。她先考虑有意大利字尾的,如克拉蕾,路易莎,阿芒达,阿达拉;她相当喜欢嘉姗德,但又更喜欢伊瑟或莱奥卡蒂。夏尔希望孩子用母亲的名字,艾玛反对。她们把历书从头翻到尾,甚至见人就问。“莱昂先生,”药剂师说,“前一天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问你们为什么不选玛德兰这个非常走俏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奶奶大叫大嚷,不能用一个罪人的名字。至于奥默先生,他偏爱伟大的人物,光辉的事件,高贵的思想,因此他给他的四个孩子命名时,就是根据这套道理:拿破仑代表光荣;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让步;阿达莉却表示对法兰西舞台上不朽杰作的敬意。因为他的哲学思想并不妨碍艺术欣赏,思想家并不抑制感情的流露;他分得清想象和狂想。例如这部悲剧,他指摘思想,却欣赏风格;他诅咒全剧的构思,却称赞所有的细节;他厌恶剧中人物,却热爱他们的对话。当他读到得意之笔,不禁手舞足蹈,想到教士以权谋私,又不免悲愤交加,这样百感交集,无法自拔,既想亲手为拉辛戴上桂冠,又想和他争得水落石出,争到斗换星移。最后,艾玛想起在沃比萨侯爵府,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个年轻女子贝尔特,于是名字就选定了。因为卢奥老爹不能来,他们请奥默先生做教父。他送的礼物都是药房的出品:六盒枣糊止咳剂,一整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还有在橱子里找到的六根冰糖棒。举行洗礼的晚上,摆了一桌酒席;神甫也来了;过得很热闹。喝酒之前,奥默先生唱起《好人的上帝》来。菜昂先生唱了一支威尼斯船歌,包利法奶奶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流行的浪漫曲;最后,包法利老爹硬要人把小孩子抱下来,开始给她举行洗礼,当真拿一杯香槟酒倒在她头上。拿洗礼这种头神圣的事来开玩笑,使布尼贤神甫生气了;包法利老爹却从《众神的战争》中引用了一句话来作答复,气得神甫要走;妇女们一起恳他留下,奥默也来调解,结果总算又使神甫坐了下来,他倒像没事人一样,又端起碟子,喝那半杯咖啡剩下来的一半。

      包法利老爹在荣镇还住了一个月,他早上戴着漂亮的银边警官帽,在广场上吸咽斗,把居民都唬住了。他习惯于大喝烧酒,时常派女佣人去金狮客店买上一瓶,记在他儿子的帐上;要使他的围巾有香味他把媳妇储备的科隆香水全用光了。

      媳妇也不讨厌有他作伴。他见过世面;他谈到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到他的军官生活,他过去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显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有时在楼梯上或花园里,他甚至搂住她的腰喊道:

      “夏尔,不要大意!”

      于是包法利奶奶为儿子的幸福担心了,生怕时间一久,她的丈夫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生有伤风化的影响,她就催他早点动身回去。也许她有更严重的优虑。包法利老爹是个不顾体统的人。

      一天,艾玛忽然心血来潮,要去看小女儿,就到奶妈家去悄看看历书,看坐月子的六个星期过了没有,就向罗勒木匠住的地方走去。他住在村子的尽头,在山坡下,在大路和草原之间。时间已是中午;家家户户都关了窗板,青石板屋顶在蓝天的强光下闪闪发亮,人字墙的墙头好像在冒火花。一阵闷热的风吹来。艾玛觉得四肢无力,走不动了;河边道路上的碎石头又磨脚;她打不定注意,到底是回家,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

      正在这个时候,菜昂先生从附近一家大门里出来了,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札文件。他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并且在勒合商店门前伸出来的灰色帐篷的阴影下站住了。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她的孩子,但是她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莱昂吞吞吐吐,不敢再说下去。

      “你事忙吗?”她问道。实习生说他不忙,她就求他作伴。一到晚上,这事就传遍了荣镇,镇长的太太杜瓦施夫人对女佣人说:“包法利夫人真不要脸。”

      要到奶妈家去,就像去公墓一样,走出街后,要向左转,走上一条两边栽了女贞树的小路,穿过一些小房子和小院子。女贞树正开花,还有婆婆纳,犬蔷薇,荨麻和轻盈的树莓,耸立在荆棘从中,争奇斗妍。从篱笆眼里看得见,破房子里有公猪躺在粪堆上,或者是颈上套着夹板的母牛在树上磨角。他们两个,肩并肩,慢慢走着,她靠在他身上,他随着她的脚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在他们前头,一群苍蝇乱飞,在闷热的空气中发出了嗡嗡声。

      他们看见一棵老胡桃树下有一所房子,认出了奶妈的家。房子很矮,屋顶上盖了灰色瓦,顶楼天窗下面,挂了一串念珠似的大葱。一捆一捆细小的树枝,直立在荆棘篱笆旁边,围着一块四方的生菜地,一小片只有几尺长的薰衣草地,还有爬在支架上的开花豌豆。脏水泼在草上,流得左一滩,右一滩,房子周围晾着好几件看不清楚的破衣烂衫,针织的袜子,一件红印花布的女用短上衣,还有一大块厚帆布摊开在篱笆上。奶妈听见栅栏门响,就出来了,还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用另一只手牵着一个瘦得可怜的小家伙,脸上长满了瘰疠,这是卢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做生意忙,把他留在乡下。

      “进来吧,”她说,“你的孩子在那边睡着呐。”

      底层只有一间房子。紧靠着里首的墙边,有一张没挂帐子的大床,靠窗放着和面缸,玻璃破了一块,是用蓝纸剪成的太阳图案粘起来的。门后面的角落里,在洗衣地的石板底下,摆着几只半统钉靴,靴底的钉子很亮,旁边有一个装满了油的瓶子,瓶的颈口插了一根羽毛;一本《马太历书》扔在满是灰尘的壁炉架上,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碎的火绒当中。最后,这屋子里显得多余的是一个吹喇叭的荣誉女神的画像,这当然是从什么香水广告画上剪下来的,用六个靴钉钉在墙上。

      艾玛的孩子睡在地上的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人带被窝都抱了起来,胳膊上下左右摇晃,轻轻地唱着歌。

      莱昂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这个漂亮的太太穿着南京布袍,待在一个穷苦人家里,他觉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脸红了;莱昂转过身去,以为这样看她未免失礼,孩子吐奶吐在她衣领上,她就把她放回原处,奶妈赶快来揩干净,并旦说奶不会留下痕迹的。

      “她也在我身上吐奶,”奶妈说。“我一天到晚都得给她漱洗!要是方便的话,好不好请你对杂货店的卡米说一声,我缺肥皂的时候,要他让我拿几块用?那我就不用多打搅你了。”

      “好的,好的!”艾玛说。“再见,罗勒大嫂。”

      她走出来,在门槛上擦了擦脚。

      大嫂一直把她送出了院子,一面对她诉苦,说自己每夜都得起来。

      “我有时候累得不行,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所以,你起码也该给我一小磅磨好的咖啡,我早上掺牛奶喝,可以喝个把月。”

      包法利夫人耐着性子听完了她道谢的话,就上路了;小路走了一段,忽然听见木头套鞋的响声,回头一看:来的又是奶妈。

      “还有什么事?”

      于是乡下大嫂把她拉到旁边一棵榆树后面,开始对她谈起她的丈夫来,说他干的那行,一年才挣六个法郎,而他的头头……

      “快点说吧,”艾玛说道。

      “唉!”奶妈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怕他看到我一个人喝咖啡,心里会难过的,你知道,男人……”

      “既然你有咖啡喝,”艾玛重复说,“我会给你们的!……别罗唆了!”

      “唉!好心太太,因为他受过伤,胸口抽筋抽得厉害,他甚至说,连苹果酒也不能喝。”

      “说快点吧,罗勒大嫂!”

      “那么,”奶妈行了一个屈膝礼,“要是你不嫌我过份的话……(她又行了一个屈膝礼),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的眼睛露出恳求的 神色),要一小罐烧酒,”她到底说出了口,“我可以用来擦你孩子的 脚,她的小脚丫嫩得像舌头。”

      艾玛摆脱了奶妈的纠缠,又挽上了莱昂先生的胳膊。她先走得很快,后来放慢了脚步;她的眼睛看着前方,看到了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外衣领子是黑绒的。他的褐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衣领上。她注意到他的指甲留得比荣镇人长。实习生没事干就修指甲;他的文具盒里有把小刀,就是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顺着河岸走回荣镇。到了热天,水浅岸宽,花园连墙基也会露出来,要下一道台阶才能走到河边。河水不声不响地流着,看起来又快又凉;细长的水草成片地倒伏在流水里,随水浮动,好像没人梳理的绿头发,摊开在一片清澈之中。有时候,在灯心草的尖端,或者在荷叶上面,看得见一只细脚虫慢慢爬着,或是待着不动。阳光穿过前赴后继、随生随灭的波纹,好像穿过蓝色的小球;老柳树瞧着自己的灰色树皮和断枝残条在水中的倒影,再往前看,周围都是草场,显得空荡荡的。这时正是田庄用膳的时刻,年轻的少妇和她的同伴走路的时候,只听见他们自己的脚步在土路上行走的节奏,他们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有艾玛的袍子在身上磨蹭的悉簌声。花园墙顶上砌了玻璃瓶的碎片,像暖房的玻璃屋顶一样热。砖墙缝里长了桂竹香。包法利夫人撑开阳伞走过,伞边碰到开残了的花,就会撒下一阵黄粉,碰到忍冬和铁线莲挂在墙外的枝条,小枝就会缠住蓬边,划过伞面。

      他们谈到一个西班牙歌舞团,不久要在卢昂剧场演出。

      “你去看吗?”她问道。

      “能去就去。”他答道。

      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讲?他们的眼睛说出来的话还更重要得多。当他们搜索枯肠,说些平淡无奇的话时,他们两人都感到一种忧郁涌上心头;这好像是灵魂的窃窃私语声,深沉悠远,不绝如缕,比说话的声音还更有力量。他们惊奇地发现了这种新的美妙感,却没有想到要互相倾吐各自的感受,也没有想到要寻找这种感受的起因。未来的幸福好比热带地区的海岸,吹来一阵香风,把软绵绵的当地风光融入了无边无际、可望而不可及的幸福海洋,他们沉醉在感受中,甚至懒得去想那看不见的前途远景了。

      有一个地方给牲口踩得陷了下去;只好踏着烂泥中稀稀落落的大青石,才能走过。她不得不时常站住,看看在哪里落脚好,——石头一动,她就摇晃,胳膊高举,身子前倾,眼神惊惶,她笑了起来,生怕掉进水坑里去。

      他们到了她家花园前面,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跑上台阶,就进去了。

      莱昂回到事务所。公证人不在,他看了一眼档案夹,然后削了一支鹅毛笔,最后戴上帽子走了。

      他来到阿格伊岭上的“牧场”,没有走进森林,就在冷杉树下躺倒,从手指缝里看着天。

      “我多无聊!”他自言自语说,“我多无聊!”

      他抱怨村子里的生活,奥默这样的朋友,吉约曼这样的老师。公证人一天到晚只忙事务,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留—嘴络腮胡子,系一条白领带,一点也不懂得体贴别人,只会摆出一副英国人的死板派头,头几天倒把实习生唬住了。至于药剂师的老婆,那是诺曼底最好的妻子,温顺得像绵羊,爱护她的子女、父母、亲戚,为别人,的不幸而哭,却不管自己的家务,讨厌穿紧身衣。她行动迟缓,语言无味,相貌寻常,说话就那几句,虽然她三十岁而莱昂才二十,他们住在对门而且每天说话,但他从没想到她是一个女人,脱了裙子还有什么女人味。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呢?比内,几个商人,两三个小酒馆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镇长杜瓦施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有钱,粗鲁,迟钝,自己种地,一家人大吃大喝,却很信教,真叫人受不了。

      这些面孔构成的背景,衬托得艾玛的形象更加孤单,更加遥远;因为他感到在她和他之间,仿佛隔着模模糊糊的深渊。

      起初,他同药剂师到她家去过几次。夏尔对接待他似乎并不特别感到兴趣;莱昂既怕自己冒昧,又寻求明知不可能的亲近,所以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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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四节

      冷天一开始,艾玛就不住在卧室里,而搬到厅子里去:厅子长长的,天花板很低,在壁炉上的镜于前面摆了一盆枝条密茂的珊瑚。她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看着村里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

      莱昂从公证人事务所走到金狮旅店去,每天要走两回。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听时身子向前倾;而那个年轻人却总是同样的装束,头也不回,就从窗帘外溜过去了。但是到了黄昏时分,她时常用左手支着下巴,把开了头的刺绣撇在膝盖上不管,忽然看见这个影子溜过,不由得震颤一下。于是她站起来,吩咐佣人摆好餐具。

      奥默先生总是在晚餐时来他们家。他把希腊便帽拿在手里,悄悄走了进来,以免打扰他们。他老是重复同样的话:“晚上好,老伙伴!。然后,他走到餐桌前,在这对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上坐下。他向医生打听有多少人来看过病,医生也同他商量该收多少诊费。接着,他们就谈报纸上的消息。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奥默差不多已经能把消息背诵如流了;他不但可以和盘托出,而且夹叙夹议,把记者的评论,国内外私人的大灾小祸等秘闻佚事都讲得历历如数家珍。但是,不等话题谈得山穷水尽,他就立刻话头一转,品评起眼前的菜肴来,有时,他甚至探起身子.精心地为夫人挑选一块最嫩的肉,或者转过身去对女佣人说,怎样操作才能烧好纯肉加蔬菜,如何调味帮算讲究卫生:他谈到香料、味精、肉汁和明胶,谈得令人目迷五色,而且奥默头脑里的配方.比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的拿手好戏是各式果酱、香醋和甜酒,他还知道新发明的节约用热能的方法,以及保存酪、料理坏酒的技术。

      到八点钟,朱斯坦来找他回去,药房要关门了。奥默先生发现他的学徒喜欢来医生家,尤其是碰到费莉西也有的时候,于是他就用狡诈的眼光看他。

      “我的这个小伙子,”他说,“开始会打主意了。我敢说,他爱上了你们的女佣人,要不才怪呢!”

      但是药剂师怪学徒的,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错误,那就是一听见人家谈话,他便立地生根了,比如说,星期天,简直没有法子要他离开客厅,本来奥默太太把他叫来是要他把孩子们抱走的,因为他们在安乐椅里睡着了,而椅套太大,都给他们的背脊挤皱了,但他却站住了就不走。

      并没有多少人来参加药剂师家晚上的聚会,他喜欢说长道短,议论政治,体面人先后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实习生却一次聚会也不错过。一听见门铃响,他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接过她的披肩;要是下雪,她的鞋上穿了布边大套鞋,他就把她脱下的套鞋放在药房长桌底下,摆在一边。

      他们先玩了几盘“三十一点”,然后,奥默先生和艾玛玩两人牌戏,莱昂站在她背后出点子。他把乎搭在她的椅子靠背上,眼睛盯着像牙齿一般咬住她发髻的梳子。她每次出牌,身子一动,右边的袍子就撩起来。她的头发往上卷起,露出了她褐色的背脊,但是褐色越往下走越淡,渐渐消失在衣服的阴影中。她松松的衣服从座位两边一直拖到地上,上面满是绉褶,有时莱昂发现他的靴子后跟踩了她的袍子,就赶快把脚挪开,好像踩了她的脚一样。

      打完了扑克牌,药剂师又和医生玩起多米诺骨牌来,艾玛换了座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画报》。她带来了时装杂志。莱昂坐在她的身边;他们同看图画,先看完的等着后看完,的。她总求他念诗;莱昂就拉长了声调朗诵,读到爱情的段落,他连出气都分外小心。但是打骨牌的声音扰乱了他;奥默先生是个强手,老是赢双满贯。打完了三百分,他们两个把腿一伸,就在壁炉前睡着了。柴火烧成了灰,茶壶喝得空空的,莱昂还在朗涌。艾玛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灯罩,纱罩上画了几个坐车的丑角和拿着平衡木走钢丝的舞女。菜昂打住了,用手指着已经入睡的听众;于是他们低声谈起话来,这悄悄话显得特别情意绵绵,因为不怕别人听见。

      这样,他们之间就建立了一种联系,不断地交流看书和唱歌的经验;包法利先生妒忌心不重,并不觉得奇怪。

      他过生日,收到一个医学用的头颅标本,染上了五颜色,注满了数目字,一直注到胸口。这是实习生盛情送上的礼物。他还大献殷勤,甚至替医生去卢昂买东西;一个小说家写了一本书,引起了对热带植物的爱好,莱昂为医生太太买了一盆仙人掌,他坐燕子号班车回来,花放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了手指也不管。

      艾玛在窗子外面装了一个带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实习生也把花盆吊起,好像一个悬空的小花园;他们看得见对方在窗口养花。

      在全村的窗户中,有一家老是显得比别家更忙;因为星期天从早到晚,或者天气好的每个下午,从顶楼的天窗口,都看得见比内先生瘦小的侧影弯在车床上,车床单调的隆隆声连金狮旅店都听得见。

      一天晚上,莱昂回到房里,发现了一条浅色底上印着绿叶的毛毯。他喊奥默太太、奥默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和厨娘来看,他甚至告诉了他的老板;大家都想看看这条毯子;为什么医生太太要送实习生这份厚礼呢?这显得不合常规,于是大家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情人”。

      这也不是无中生有,他不住口地说她漂亮聪明,比内听得不耐烦了,有一次竞毫不客气地回嘴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并没有来往。”

      莱昂折磨自己,想方设法,如何对她“吐露衷情”。他既怕惹得她不高兴,又恨自己胆小,老是犹豫不决,又是气馁,又是跃跃欲试,他痛苦得哭了起来。后来,他狠狠地下了决心,写了几封信,但又撕掉了,确定了时间,又一再延期。他时常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开始行动了,但一到艾玛面前,他的决心就泄了气;碰到夏尔出来,邀他同坐马车去后附近的病人,他立刻答应,向医生太太告辞后就走了。她的丈夫不也是她的一部分吗?

      至于艾玛,她并没有问过自己是否爱他。爱情对她来说,应该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她不知道,屋檐的排水沟如果堵塞的话,雨水会使屋顶上的平台变成一片汪洋的湖泊,她自以为这样待在屋内安然无事,不料墙上已经有一条裂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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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五节

      这是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一个落雪的下午。

      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奥默和莱昂先生,大家同到荣镇半古里外的河谷里,去参观一家新建的亚麻纺织厂。药剂师把拿破仑和阿达莉也带在身边,好叫他们活动一下;朱斯坦陪着他们,肩上杠着几把雨伞。

      然而,他们要参观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观的。只是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沙子和石头,还有几个已经上了锈的齿轮,当中有一座长方形的建筑,墙上打了许多洞,那就是小窗子。房子还没有盖好,从屋梁中间可以看见天空。人字墙的小梁上,系着一把麦秆,中间掺杂着些麦穗,头上的三色带子,在风中喀喇响。

      奥默开讲了。他对同来的人解释这家厂房未来的重要性,他估计地板的载重能力,墙壁的厚度,可惜没有带把尺来,其实比内就有—把,可以供他随意使用。

      艾玛伸出胳臂让他挽住、稍稍靠庄他的肩膀,遥望着,一轮太阳,在雾中发射出耀眼的白光;但她—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夏尔。他的鸭舌帽戴得很低,遮住了他的眉毛,两片厚厚的嘴唇有点哆嗦,使他的面孔显出了一副蠢相;就连他的背脊,虽然稳如大山,看了也今人生厌,她还发现,他这个人俗不可耐.连他的外衣也显得俗不可耐了。她这样打量他的时候,在厌恶中得到一种反常的快感,正好莱昂向前走了一步。天冷使他的面孔变得苍白,看起来显得落落寡欢,脉脉含情;他的衬衫领子有一点松,看得见领带和颈之间的皮肤;他的耳朵尖从一绺头发下面露了出来;他抬头看云的时候,又大又蓝的眼睛.在艾玛后来,简直比映照青天的山间湖泊还更清澈,还更美丽。

      “该死!”药剂师忽然叫了起来。

      他的儿子刚刚跳到石灰堆里,要把鞋子涂成白色,他赶快跑了过去。拿破仑一听见父亲骂他,就号叫起来,而朱斯坦拿着一把麦秆,帮他把鞋子擦干净。但他需要用刀把石灰刮掉,夏尔就掏出自己的刀子。

      “啊!”她自言自语说,“他口袋里还带了一把刀子,真像个乡巴佬!”

      直到下霜的时候,他们才回到荣镇。

      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去隔壁奥默家,但当夏尔一走,她感到孤独的时候,对比又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感觉清清楚楚,几乎就像刚才发生的事,景象模模糊糊,似乎是回忆的延长。她从床上看着燃烧的火光,仿佛身子还在河谷,看见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弄弯他的软手杖,另一只手牵着静静地吃冰的阿达莉。她觉得他可爱,她简直无法摆脱。她想起了他在其它时候的姿态,他说过的话,说话的声音,他整个的人,于是她伸出嘴唇,像要吻他似的,翻来覆去地说:

      “是啊,可爱!可爱!……他是不是在爱着一个人呢?”她问自己,“是哪一个?……不就是我吗!”

      所有的证据同时都摆在面前,她的心怦怦跳了。壁炉里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片红光,欢欢喜喜,哆哆嗦嗦;她转过身去,伸直了胳膊。

      于是她又开始没完没了,如怨如诉地说:

      “唉!假如这是天意!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有谁会阻拦呀?……”

      等到夏尔半夜回家的时候,她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听见他脱衣服的声音,她就说是头痛;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晚上过得怎么样?

      “莱昂先生,”他说,“很早就回楼上去了。”

      她不禁微微一笑,灵魂深处感到新的心荡神怡,就沉入睡乡了。

      第二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接待了来访的商店老板勒合。这是一个能干的商人。

      他生在加斯康尼,长在诺曼底,因此既像南方人一样爱说话,又像北方人一样有心眼。他浮肿的脸上没有胡须,像是涂了淡淡的甘草汁,而他的白头发使得他黑色的小眼睛射出的看得透人的光芒显得更加敏锐。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他过去是个货郎,有人说他在鲁托开过钱铺。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头脑复杂,善于算计,就连比内也怕他几分。他客气得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老是半弯着腰,不知道他是在打招呼,还是有求于人。

      他把滚了绉边的帽子挂在门口之后,就把一个绿色的纸匣子放在桌上,开始向夫人道歉,客客气气地说: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夫人的照顾,像他开的那样的小铺子,本来不配“上流”妇女光临,他特别强调“上流”两个字。其实,只要她吩咐—声.他就会送货上门的,不管她要的是服饰还是内衣、帽子还是时装.因为他一个月照例要进四回城。他和最大的商行都有联系,在三兄弟公司,金胡商店,或者大野商行,提起他的大名,真是无人不知.简直像囊中物一样熟悉!今天,他刚巧进了好货,机会难得,所以他顺便送来给夫人过目。于是他从纸匣子里拿出半打绣花衣领。

      包法利夫人看了看。

      “这种东西我用不着,”她说。

      勒合先生又小心在意地摆出三条光彩夺目的阿尔及利亚围巾,好几包英国针,一双草拖鞋,最后,四个用椰子做的、由劳改犯雕镂而成的蛋杯。然后,双手撑在桌上,颈子伸出,身子前倾,张大了嘴,望着艾玛的眼睛。她浏览这些货物.拿不定主意,时不时地,好像为了掸掉浮尘.他用指甲弹一弹摊开了的围巾的纵缎面;围巾抖动了,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在傍晚暗绿色的光线中,缎面上的金色圆点,好像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卖多少钱?”

      “不贵,”他回答道,“也不必忙着给钱。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并不是贪钱的犹太人!”

      她考虑了一阵子、结果还是谢绝了勒合先生。他倒不在乎地答道:

      “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太太们我总是合得来的,只有我家里那一位不行!”

      艾玛微微一笑。

      “我这样说,”打趣之后,他又装出老实人的模样,接着说道,“就是不愁没有钱花……要是你手头紧,我这里倒方便。”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啊!”他赶快低声说,“你若缺钱,也用不着跑老远去借。相信我吧!”

      于是他又打听咖啡馆老板特利耶的消息,包法利先生正在给这位老爹看病。

      “特利耶老爹的病怎么样了?……他一咳嗽,就会震动整个房屋,我怕他过不了几天,就用不着法兰绒恤衫,而要进雪杉木棺材了。年轻的时候,他这样花天酒地!太太,他这号人,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就是喝烧酒也把他烧成石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着熟人死去总不是滋味。”

      他扣上纸匣子的时候,就这样谈论医生的病人。

      “天气不对头,当然罗,”他一脸不高兴地瞧着玻璃窗说,“人就生病了!我呀,我也觉得不舒服,总有一天,我也要来看医生,治治我的背痛。打扰了半天,再见吧,包法利太太,有事不必客气,在下一定效劳。”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

      “我怎么那样老实!”她想起了围巾,就自言自语说。

      她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来的人是莱昂。她站起来.在五斗柜上的一堆抹布中,随便拿起一块来缲边。他进来时,她显得很忙。

      话谈得不带劲,包法利夫人说了上句没有下句,使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用手指头转动象牙针线盒;她却穿针走线,时不时地用指甲压得抹布打摺。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管她说与不说,他都看入了迷。

      “可怜的年轻人!”她心里想。

      “我有什么不讨她喜欢?”他问自己。

      到底还是莱昂开口了,他说他要到卢昂去给事务所办事。

      “你订的音乐杂志到期了,要不要我续订?”

      “不要,”她答道。

      “怎么啦?”

      她抿紧了嘴唇,慢吞吞地把针穿过抹布,抽出一长段灰色的线。

      莱昂看了有气。艾玛的手指头似乎给抹布擦粗了;他脑子里闪出了一句献殷勤的话,但又不敢大胆说出口。

      “你不再学了吗?”他接着说。

      “什么?”她赶快说,“音乐吗?啊!我的上帝,是呵:难道我不要管家务了,不要照料丈夫了,说来说去,要干的活多着呢,难道份内的事不要先做!”

      她看看钟。夏尔还没回来。于是她装出担心的样子。她三番两次说:

      “他人多么好!”

      实习生对包法利先生也有感情。不过妻子对丈夫感情太深反倒使他意外,使他不快,但他还是接着说医生的好话。他说,他听见大家都说他好,尤其是药剂师。

      “啊!他是一个好人,”艾玛接着说。

      “当然,”实习生接嘴道。他又谈起奥默太太来,他们平常老是笑她衣着随便,邋里邋遢。

      “那有什么关系?”艾玛打断他说。“一个做母亲的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然后,她又不说话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都改变了。人家看见她把家务事放在心上,又按时上教堂,对女佣人也管得更严格了。

      她把贝尔特从奶妈那里接回家。一有客人,费莉西就把她抱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说她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乐趣,她的癖好。她一边抚摸她,一边抒发感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荣镇人,恐怕要把她错当做《巴黎圣母院》里的好妈妈呢。

      夏尔回家的时候,发现他的拖鞋总在壁炉边上烘着。现在,他的背心衬里不再脱线,他的衬衫也不再缺纽扣,他甚至高兴地看到:他的睡帽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壁橱里面。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不乐意去花园里消愁解闷;无论他提什么建议,她都同意,虽然她并没有猜到他的意图,她也毫无怨言地顺从;——莱昂看见他餐后坐在炉边,双手放在肚子上,两脚蹬着炉架,面孔饱得发红,眼睛浸润在幸福中,孩子在地毯上爬,而这个腰身苗条的少妇,竟俯在椅子背上吻他的前额。

      “我想到哪里去了!”他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到手呵?”

      在他看来,她显得这样贤惠,这样圣洁不可侵犯,甚至连最渺茫的希望也烟消云散了。

      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情况,更把她抬高到了超凡入圣的地位,对他说来,他既然得不到她的肉体,她似乎也就摆脱了凡胎俗骨;在他心里,她总是扶摇直上,远离人间,好像成了仙的圣徒,令人目眩神迷地飞上九霄云外去了。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并不会妨碍日常生活的运行;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因为情也以稀为贵,有了这种感情使人得到的享受,远远少于失去这种感情给人造成的痛苦。

      艾玛瘦了,脸色变得苍白,面孔也拉长了。她的黑头发从中间分开,紧紧贴住两鬓。她的眼睛大,鼻子直,走起路来像只小鸟,现在老是沉默寡言,难道不像蜻蜓点水似地度过人生,而且额头上隐约地露出了负有崇高使命的迹象?她是这样忧郁而又平静,温柔而又持重,使人觉得她有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就像一座冰凉的大理石教堂,虽然花香扑鼻,也会使人寒颤一样。即使莱昂以外的人也会感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引诱。

      药剂师就说过:“她的姿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

      老板娘称赞她节省,病人称赞她客气,穷人称赞她慈善。

      其实她却贪心不足,容易生气,怨天尤人。她的纹丝不乱的直褶裙包藏着一颗动荡不安的祸心,她的羞人答答的嘴唇讲不出内心的苦恼。她爱上了莱昂,却寻求孤独,好无拘无束地在想象中自得其乐。看见了真人反而扰乱了沉思默想的乐趣。艾玛听见他的脚步,心就扑扑地跳;在他面前,激动的感情反而低落,使她莫明其妙,最后陷入一片惆怅。

      莱昂并不知道,当他灰心失望地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在他后面看着他走到街上。他的行动使她挂念;她暗中观察他的脸色,甚至凭空捏造,找个借口到他房间里去。药剂师的老婆在她看来真是幸运,能够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她的思想不断落在这所房子上,就像金狮旅店的鸽子老是飞来这里,把白羽红爪浸在檐沟里一样。艾玛越是发觉自己堕入情网,越是压制自己的感情,好不流露出来,让它慢慢削弱。她并不是不想莱昂猜到她的心事;她甚至想出一些机会,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好使他恍然大悟。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当然,不是行动太慢就是心里害怕,还有不好意思。她想到她的拒绝也许做得过份,已经错过了时机,无法挽回了。当然,她的自尊心,自封“贤妻良母”带来的喜悦,无可奈何的顾影自怜得到的安慰,总算聊胜于无,可以弥补一点她自认为作出了的牺牲。

      于是,肉体的七情六欲,对金钱的垂涎三尺,还有热情带来的伤感,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痛苦;——而她不但不求解脱,反而越陷越深,自寻烦恼。一盘菜烧得不好,一扇门关得不紧,她都有气;她埋怨自己没有丝绒衣服,错过了幸福,没有实现太高的理想,住的房子太窄。

      她最恼火的是,夏尔似乎想都没有想到她在受苦。他居然以为是他使她幸福的。这种愚蠢的想法,在她看来,筒直是一种侮辱,而他的心安理得,就是无情无义。她为谁做贤妻良母的?难道他不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苦难的根源,像一根复复杂杂的皮带上的尖扣针一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紧紧扣在他的身上?

      因此,她由于烦闷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怨恨,都转移到他头上, 她想努力减轻痛苦,结果反而加重了愤怒,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 力,更增加了她灰心失望的理由,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对自己的温存体贴也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凡使她向往奢俗豪华,夫 妇生活的恩爱却使她幻想婚外的恋情。她恨不得夏尔打她一顿,她 才好理直气壮地僧恨他,报复他。有时她会大吃一惊:自己居然会起这样无情的念头;然而她不得不继续露出笑容,自己骗自己说:“我很幸福,”然后装出幸福的模样,骗别人相信自己真幸福。

      其实,她讨厌这样口是心非。她也起过同莱昂私奔的念头,随便到哪里去,也不管多么远,只要能尝尝新的生活;但一想到私奔,她的灵魂深处立刻裂开,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而且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她心里想。“怎么办呢?还能指望谁来帮忙,谁来安慰,谁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已经精疲力竭,气急败坏,如痴似呆,老是低声哭泣,眼泪直流。

      “为什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碰到她发病的时候进来,就这样问。

      “这是神经有毛病,”艾玛答道。“不要告诉他,免得他难过。”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啊!对了,”费莉西接着说,“你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在波莱打渔的老盖兰的女儿,我到你们家来以前,在迪厄普认识的。她老是愁眉苦脸,站在门口,好像报丧的裹尸布。她的病看起来似乎是脑袋里起了雾,医生无能为力,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太厉害了,她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海关人员巡查的时候,老看见她伏在地上,爬在鹅卵石上哭呢。后来,说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可是我呢,”艾玛接过来说,“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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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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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12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六节

      傍晚时分,她坐在打开的窗前,刚刚看见教堂管事勒斯蒂布社瓦修剪黄杨,忽然就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时间是四月初,报春花已经开放;一阵暖洋洋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花园也像女人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迎接夏天的良辰美景。从花棚的栅栏向外一望,可以看见婉蜒曲折的河水在草原上漫游的行迹。暮霭穿过落了叶的杨树,使树的轮廓呈现出淡淡的紫色,仿佛在树枝上挂了一层朦胧的透明轻纱似的。远处有牲口在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它们的哞叫。晚钟一直在响,在空气中散发出哀而不怨的长叹。

      听到漫长的叮当钟声,少妇的情思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当年的寄宿生活。她想起了圣坛上的大蜡烛台,比摆满了鲜花的花瓶和圣龛的小圆柱都要高得多。她真想像从前一样,和修女们打成一片,排成长长的一行,看着白面纱中夹杂着一顶顶黑色的硬风帽,全都伏在跪凳上析祷。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淡蓝色的香烟缭绕着圣母慈祥的面容。想到这里,她的心有动于衷了;她觉得自己柔弱无力,无依无靠,就像一只小鸟身上的绒毛,在暴风雨中晕头转向;就是这样,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走上了去教堂的路。她准备献身给宗教,不管哪种信仰都行,只要她能够把灵魂全部投进去,只要她能忘掉人间的烦恼。

      她在广场上碰见勒斯帮布杜瓦回来;因为他为了充分利用一天的时间,宁愿打断工作,回头再做,所以他只在他方便的时候敲晚祷钟。再说,早点敲钟还可以提醒孩子们上教理课。

      有几个孩子已经来了,在墓地的石板上玩弹子。另外几个骑在墙头,摆动两条腿,用木鞋弄断围墙和新坟之间的荨麻。这是唯一的有绿色植物的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石头,上面老是蒙着一层浮土,圣器室的扫帚也扫不干净。孩子们穿着软底鞋在石板上跑来跑去,仿佛这是特意为他们铺好的拼花地板,他们的叫声笑声,比叮当的钟声还响得多。粗粗的钟绳从高高的钟楼上吊下来,一头拖在地上,摆动得越来越少,钟声也就越来越小。几只燕子飞过,发出唧唧啁啁的叫声,用翅膀划破了长空,迅速地飞回滴水檐下黄色的燕子窝。教堂里首点了一些灯,这就是说,挂了一个玻璃盏,里面点着一根灯芯,从远处看,灯光好像一个白点,在灯油上摇曳不定。一道长长的阳光穿过教堂的中殿,使两边的侧道和四围的角落,显得更加阴沉。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小孩子,他正在摇晃活动栅门上一根已经松了的栏杆。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道。果然,教士住宅的门咯吱一响,布尼贤神甫出来了。

      孩子们乱嘈嘈地挤进了教堂。

      “这些小淘气!”教士嘀咕说,“总是这样!”

      他一脚碰到一本破破烂烂的《教理回答入门》,就捡起来说:

      “什么都不爱惜。”他一眼看见了包法利夫人,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认出来是你。”

      他把《教理入门》塞进衣服口袋,就站住了,两个手指还在摆动圣器室沉重的钥匙。

      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脸上,使他的毛料道袍显得颜色暗淡了,胳膊肘下面已经磨得发亮,下摆还脱了线。油污和烟熏的痕迹,一点接着一点。就像他宽阔的胸前那一排小纽扣在延长似的,离他的大翻领越远,污点也就越多;翻领之上,露出他红皮肤的皱折;皮肤上还星罗棋布地撒上了一些黄色斑点。直到灰色的胡子遮住了粗糙的皮肤,才看不见,他刚用过晚餐,呼气吸气声音都响。

      “你身体好吗?”他接着问道。

      “不好,”艾玛答道,“我很难受。”

      “可不是!我也一样,”教士接着说。“这些日子天气一热,说也奇怪,人就软弱无力了,对不对?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圣·保罗不是说过吗?不过,包法利先生怎么说?”

      “他呀!”她说时做了一个瞧不起的手势。

      “怎么!”好神甫吃了一惊,接着就说,“他没有给你开药方吗?”

      “啊!”艾玛说,“我要的不是世上治病的药方。”

      但是神甫时刻望着教堂里面,顽童们都跪在那里,互相用肩膀你推我挤,好像竖着摆成一行、一推就倒的纸牌。

      “我想知道……”她接着说。

      “等着,等着,理不得,”教士生气地喊道,“我要打你耳光,打得你耳朵发烧,调皮鬼!”然后,他又转身对艾玛说:

      “他是布德木匠的儿子,父母有钱.把他惯坏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学好的,只要他肯用功,因为他满聪明。我有时候开开玩笑,就叫他‘理布德’,因为去玛罗姆要走过一个叫做‘理布德’的山坡,我甚至叫他作‘理布德坡’。哈哈!‘理不得坡’:有一天,我把这个叫法告诉了主教大人,大人居然笑了……大人真给面子,居然笑了。——哦,包法利先生怎么样了?”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又接着说:

      “当然非常忙罗?因为他和我,我们两个人在教区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呀,他是治疗身体的医生,”他笨拙地笑着加了一句,“我呢,我是拯救灵魂的医生。”

      她用哀求的眼神盯着教士。

      “是啊……”她说,“你是救苦救难的。”

      “啊!不用说客气话啦,包法利太太: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不得不到下狄奥镇去了一趟,一条母牛‘肚子胀’,他们说是着了魔。他们的母牛,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不过,对不起:隆格玛和布德这两个该死的小鬼:你们有没有个完?”他一步就跳进了教堂。

      那时,淘气的孩子们正挤在大讲经台周围,爬到领唱人的凳子,上,打开了祈祷书;有几个还蹑手蹑足,胆大得就要走进忏悔室。但是,神甫突然来了,巴掌像雹子似地落下,打了大家一顿耳光。他抓住他们的上衣领子,把他们从地上提起来,使劲要他们双膝跪在祭坛的石板地上,仿佛要把他们像树木似的栽进去。

      “唉!”他回到艾玛身边,拿出一条印花大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这些可怜的乡巴佬!”

      “还有别的可怜人,”她答道。

      “当然!比如说,城里的工人。”

      “我不是说他们……”

      “对不起!我也认识一些可怜的母亲,的确是家庭的好主妇,我敢说,简直就是女圣徒,但是却连面包也没得吃。”

      “不过还有些人,”艾玛说的时候,嘴角都抽搐了,“神甫先生,有些人虽然有面包,却没有……”

      “冬天没有火炉,”教士说道。

      “哎!那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温饱……因为说到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叹了一口气。

      “你不舒服了?”他有点担心的样子,把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下,“恐怕是消化不好吧?顶好是回家去,包法利太太,喝一杯茶,或者喝上一杯新鲜的红糖水,就有劲了。”

      “为什么?”

      她好像如梦初醒的样子。

      “因为你把手放在额头上,我以为你头晕了。”

      然后,他又改变话题:“你本来要问我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

      “我吗?没什么……没什么……”艾玛重复说。

      她向周围看看,目光慢慢地落在穿道袍的老神甫身上。他们两人面对面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话说。

      “那么,包法利太太,”他到底说了,“请你原谅,因为你也知道我的职责第一。我得打发那些调皮的小家伙去了。马上要第一次领圣体。我怕我们还会乱套!因此,从升天节起,我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来加上一堂课。这些可怜的孩子!指引他们走上主的道路,总不会嫌太早的。其实,主已经通过圣子的口,向我们指出了正路……祝你身体好,太太,替我向你丈夫问候!”

      他走进教堂去,在门口还屈一下膝。

      艾玛看着他头朝一边歪,双手微微张开,手心朝外,脚步沉重,走到两排长凳中间去了。

      于是她也掉转脚跟,整个身子就像一座雕像在基石上转动,走上了回家的道路。但神甫的粗嗓子,顽童的尖嗓子,还是传到了她的耳边,在她背后喊着:

      “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基督徒是什么人?”

      “基督徒就是一个受过洗礼……受过洗礼……受过洗礼……”

      她扶住栏杆,走上楼梯,一进卧房,就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苍茫的暮色透过玻璃窗,后浪推着前浪,慢慢地降临了。家具摆在原处不动,仿佛已经僵化,在阴影笼罩下,似乎落入了黑暗的海洋。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挂钟一直在滴嗒滴嗒地响。艾玛模模糊糊地感到惊讶,为什么周围的环境这样安静,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混乱。那时,小贝尔特站在窗子和女红桌子之间,穿着毛线织的小靴,摇摇晃晃地要到母亲身边来,揪住她围裙带子的末端。

      “不要打搅我!”母亲说的时候用手把她推开。

      小女儿不久又来了,离母亲的膝盖更近;她把胳膊靠在母亲膝上,抬起蓝色的大眼睛望着母亲,嘴里流出一道纯口水,滴在母亲的绸子围裙上。

      “不要打扰我!”少妇烦了,又说一遍。

      她的面孔把孩子吓坏了,女儿就哭起来。

      “咳!不要烦我呀!”她说时用胳膊推了女儿一下。

      贝尔特摔倒在五斗柜脚下,碰在铜花饰上,划破了脸,血流出来了。包法利夫人赶快把她扶起来,拼命叫女佣人,把传呼铃的带子都拉断了,正要咒骂自己,忽然一眼看见了夏尔。原来已经到了他回家吃晚餐的时间。

      “你看,好朋友,”艾玛没事人似的对他说,“小东西玩时不小心,在地上摔伤了,”

      夏尔叫她不用担心,情况并不严重,然后就找胶布去了。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餐厅去,她要一个人守着孩子。看到她睡着了,她的担心才慢慢地消散,回想起来,她自己显得既愚蠢,又善良,为了刚才那么一点小事,居然会搅得心烦意乱。的确,贝尔特已经不再哭泣了。现在,也觉察不到她的呼吸还能不能使棉被上下起伏。大颗的眼泪留在她眼皮半开的眼角里,睫毛当中露出了两个暗淡无光、深深下陷的眼珠;胶布贴在脸上,使她皮肤绷紧,把脸也拉歪了。

      “说也奇怪,”艾玛心里想,“这孩子怎么这样难看!”

      夏尔餐后把没用完的胶布还给药房,直到晚上七点钟才回家,看见妻子还站在摇篮旁边。

      “既然我已经和你讲过,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一边吻她的额头,一边说道,“那就不要自寻烦恼了,可怜的小亲亲,你这样会搞出病来的!”

      其实他也在药房里待了很久。虽然他并没有显得非常着急,但是奥默先生还是尽力要他坚强一点,要他“鼓起勇气”。于是他们谈起儿童时代要经历的各种风险,佣人可能做出的糊涂事。奥默太太就有亲身的体会,她胸部还留下了小时候烫伤的痕迹,那是一个女厨子把一碗滚烫的热汤打翻在她的小罩衫上造成的。因此,她的慈父良母采取了种种预防的措施:刀子从来不磨得太快,房间里的地板也从来不打蜡。窗子上装了铁栏杆,壁炉前装上牢固的小柱子。那些小奥默虽然纵容惯了,其实动一动就有人在后面看住的;只要得了一点伤风感冒,父亲就给他们灌祛痰止咳药,哪怕过了四岁,也毫不通融地要他们戴防风防跌的软垫帽。其实,这是奥默太太的怪主意。她的丈夫心里担忧,生怕这样紧紧地箍着脑袋,可能会使他们的脑子受到影响,有一次居然脱口说出:

      “你难道当真要把他们变成西印度群岛的土著,还是巴西的印第安人?”

      夏尔有好几次要打断他的话,

      “我有话想要对你讲,”他低声对着实习生的耳朵说,实习生上楼时走在前头。

      “难道他猜到什么啦?”莱昂心里寻思。他的心跳得厉害了,于是越发胡思乱想。

      最后,夏尔关上门,请他去卢昂打听一下,买一个好照相机要多少钱;他想使他的妻子喜出望外,想向她表示无微不至的关心,想送她一张穿黑色燕尾服的照片。但他事先要“心中有数”。这大概不太费莱昂的事,因为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进一次城。

      进城有什么事?奥默猜想这是年轻人的通病,有什么风流勾当。但是他猜错了,莱昂在城里并没有一个相好。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忧郁。勒方苏瓦老板娘一眼就看得出,他盘子里剩的菜现在多起来了。她要寻根究底,就去找税务员打听;比内让她碰了一鼻子的灰,说“警察局并没有雇佣他作耳目”。不过,在他后来,他的伙伴也真古怪,因为莱昂老是坐在椅子上往后一仰,双手一伸,空空洞洞地说什么人生没有意思。

      “那是因为你没有什么消遣呀,”税务员说。

      “什么消遣呢?”

      “我要是你,我就玩玩车床!”

      “可我不会车东西呀,”实习生回嘴说。

      “说得也是!”对方摸摸下巴。藐视中夹杂了几分得意的神气。

      莱昂对没有结果的恋爱感到厌倦了,再说,他开始觉得毫无变化的生活成了沉重的负担,既没有兴趣来引导,又没有希望来支持。他对荣镇和荣镇人都感到如此乏味,一看到某些人,某些房子,他就恼火得无法控制;而药剂师呢,不管他人多好,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展望前途,若要换个地方,对他既有几分引诱,却也有几分害怕。害怕很快就变成了焦急,于是巴黎在远方向他招手,吹起了化妆舞会的铜管乐.发出了轻佻姑娘的笑声。既然他要去那里读完法律,为什么不早点去?有谁阻拦他吗?于是他心里开始作准备,预先安排他的活动。他在头脑里设计,怎样布置房间里的家具。他要过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六弦琴!他要穿室内装,戴无边软帽,穿蓝色丝绒拖鞋!他想得出神,似乎已经在欣赏壁炉上交叉地挂着的两把花式剑,还有高头的死人脑壳和六弦琴了。

      困难的是要得到他母亲的同意,然而,她的同意似乎又是合乎情理的事。甚至他的老板也劝他换一个事务所,可能更有发展前途。于是莱昂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要到卢昂去找一个二等帮办的差事,可惜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说明了他要尽早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着急。整整一个月来,伊韦尔每天帮他把大箱小箱、大包小包、从荣镇运到卢昂,从卢昂运到荣镇;等到他添置了衣服,修理了三把扶手椅,买好了一大批绸巾,总而言之,准备的东西多得周游世界也用不完,但他还是拖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星期,一直拖到母亲来第二封信,催他赶快动身,否则,他就来不及在放假前通过考试了。

      互相拥抱吻别的时间终于来到。奥默太太哭了起来,朱斯坦也在啜泣。奥默是男子汉,感情不便外露,只说要帮他的朋友拿大衣,亲自把他送到公证人的铁树门前,公证人再用自己的马车把莱昂送到卢昂去。莱昂就只剩下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走到楼梯高头,就站住了,因为他觉得呼吸紧张,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进来,包法利夫人赶紧站起。

      “是我,还是我!”莱昂说。

      “我早就知道了!”

      她咬咬嘴唇,血像潮水似的往上涌。她脸红了。从头发根部到衣领边上,皮肤都变成了玫瑰色的。她站着不动,肩膀靠住护壁板。

      “先生不在家吗?”

      “他出去了。”

      她再说一遍:“他出去了。”

      于是—阵沉默。他们互相瞧着,他们的思想在共同的焦虑中混成一片,紧紧搂在一起,就像两个扑扑跳动的胸脯。

      “我想亲一亲贝尔持,”莱昂说。

      艾玛走下几步楼梯,去叫费莉西米。

      他赶快向周围笼笼统统地扫了一眼,眼光依依不舍地落在墙壁上,架子上,壁炉上,恨不得能钻进去,或者都带走。

      但是艾玛又进来了,女佣人牵着贝尔特,贝尔特用绳子拉着一架头朝下的风车。

      莱昂吻她的小脖子,吻了一遍又一遍。“再见,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见!”

      他把孩子交还母亲。

      “带走吧,”母亲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包法利夫人转过身去,脸靠住玻璃窗;莱昂手里拿着鸭舌帽,从上到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屁股。

      “要下雨了,”艾玛说。

      “我有外套,”他答道。

      “啊!”

      她又转回身来,下巴低着,脸孔朝前看。阳光照着她的额头,好—像照着一块大理石,划出了她眉毛的曲线,谁也不知道艾玛在天边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好了,再见吧:”他叹口气说。

      她突然一下抬起头来。

      “是的,再见了……走吧!”

      他们彼此向着对方走去;他伸出手来,她犹豫了一下。

      “那么,照英国规矩吧,”她说,一面伸过手去,勉强笑了一笑。

      莱昂感到他的指头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整个生命似乎也都化为流体,流入了她的手掌。

      然后,他松开了手;他们还是眼睛望着眼睛,他就这样走了。

      他则走到菜场又站住,藏在一根柱子后面,要最后一次看看这白色的房屋和那四个绿色的窗帘。他仿佛看见卧室窗口有一个人影;窗帘似乎没有人碰,就自动脱离了帘钩,长长的、斜斜的褶纹慢慢地移动。忽然一下,所有的括纹都铺开了,窗帘已经挂直,一动不动,好像是一堵石灰墙。莱昂跑了起来。

      他远远看见他老板的轻便马车停在大路上,旁边有一个系着粗布围裙的男人,手拉着马。奥默和吉约曼先生在谈天。他们等着他呢。

      “拥抱我吧,”药剂师说,眼睛里还有眼泪。“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不要着凉!好好照顾自己!多多保重!”

      “好了,莱昂,上车吧!”公证人说。

      奥默弯腰站在挡泥板旁边,说一个字呜咽一声,才说出了这句断肠话:

      “一路平安!”

      “再见,”吉约曼先生答道。“走吧!”

      他们走了,奥默也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朝着花园的窗子,看看天上的云。

      朝西,在卢昂那一边,乌云密集,奔腾翻滚。卷起了螺旋形的黑色波浪,在层云后面,太阳像高悬的金盾,发出条条金光,就像盾上射出的支支金箭,而在别的地方,天上却是空的,像瓷器一样白。但是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杨树弯腰,突然落下一阵急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绿色树叶上。随后,太阳又出来了,母鸡咯咯地叫,麻雀在淋湿的小树丛中拍打翅膀,沙上的小水洼往低处流,带走了洋槐的粉红落花。

      “啊!他恐怕已经走远了!”她心里想。

      奥默先生还和过去一样,在他们六点半钟吃晚餐的时间过来。

      “好了!”他坐下来说道。“我们刚才总算把我们的年轻人送走了吧?”

      “总算送走了!”医生答道。然后,他坐着转过身来问道:

      “你们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没出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女人,今天下午有点感情冲动。你知道,女人味,一点小事都会叫她们难过!尤其是我家里那一口子!若是你要怪她们,那就不对了,因为她们的脑神经组织,本来就比我们的脆弱。”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到了巴黎怎么打发日子呢?……他会过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一口气。

      “得了!”药剂师咂咂舌头说,“饭店老板会做好的给他吃!还有化妆舞会!喝香槟酒!我敢保证,日子过得快活着呢!”

      “我不相信他会胡来,”包法利反驳道。

      “我也不相信!”奥默先生赶紧接着说,“虽然他恐怕不得不跟别人一样胡来,否则人家就会说他是伪君子。唉!你不知道这些轻浮的学生在拉丁区和女戏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再说,他们在巴黎还很吃得开。只要他们有一点寻欢作乐的本事,上流社会就会接待他们,甚至圣·日耳曼市郊的贵妇人还会爱上他们呢,这就给他们提供了攀龙附凤的机会。”

      “不过,”医生说,“我担心他在那里……”

      “你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说。“这是事情的阴暗面!那就不得不老是用手捏紧钱包。假如说,你在公园里碰到一个人,穿得讲究,甚至挂了勋章,你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官;他走过来,和你闲谈,讨你好,请你吸烟,帮你捡帽子。然后关系更密切了;他带你上咖啡馆,请你去乡间别墅,等你半醉时,让你结识各色人等。其实,大部分时间只是要抢你的钱,或者拉你下水干坏事。”

      “不错,”夏尔答道,“但我更怕他们生病,比如说,伤寒就老是拿外省学生开刀。”

      艾玛发抖了。

      “这是饮食失调的缘故,”药剂师接着说,“还有过分节省造成的紊乱。再说,巴黎的水,你知道!饭馆的菜,样样都加香料,结果吃得你发烧,随便怎么说也比不上一锅牛肉汤。我呢,我总是喜欢实惠的菜,也对健康更有益!因此,我在卢昂念药剂学的时候,就住在寄宿学校里,和老师一起吃。”

      他就这样高谈阔论,谈个人的好恶,一直谈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配制蛋黄甜奶。

      “没有一点休息!”他喊道,“总是锁着!不能出来一分钟!得像牛马一样流血流汗!多苦的命!”

      然后,等他走到门口。“忘了问你,”他说,“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非常可能,”奥默接着竖起眉毛,认真地说,“下塞纳区的农业展览会今年要在荣镇一修道院举办。消息至少是传开了。今天早上,报上还提过。这对本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下次再谈吧。我看得见,不用点灯了,朱斯坦有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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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七节

      第二天对艾玛来说,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一切都似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痛苦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就像冬天的风吹过一片废墟。这是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魂牵梦萦、大功告成后感到的心力交瘁,习以为常的行动忽然被打断,或者经久不息的震荡突然中止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年从沃比萨回来,合舞的形象还在头脑里旋转一样,她觉得闷闷不乐,灰心失望,甚至麻木不仁。莱昂又出现了,更高大,更漂亮,更温存,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里,房屋的墙壁似乎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他走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后浪慢慢推着前浪,顺着滑溜的河堤流过去。他们在这里散过多少次步,听着水波潺潺地流过长满了青苔的石子。他们享受过多么美好的阳光!多么美好的下午,单单两个人,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他不戴帽子,坐在一张木条长凳上,高声朗诵;草原上的清风吹得一页一页的书哗哗作响,棚架上的旱金莲簌簌摆动……啊,他走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使幸福有可能实现的唯一希望!幸福出现的时候,她怎么不紧紧抓住!幸福就要消逝的时候,为什么不双膝跪下,双手拉住不放?她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敢爱莱昂;她多么渴望吻莱昂的嘴唇。她甚至想跑去追他,扑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了!”但是艾玛一想到重重的困难,心里先就起了一片混乱,而她的欲望却因为后悔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从这时起,对莱昂的回忆仿佛是她忧郁的中心;回忆在忧郁中闪闪发光,好像漂泊的游子在俄罗斯大草原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堆火。她赶快向这堆火跑去,蹲在火旁,轻巧地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到处寻找能够把火烧旺的柴草;于是最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到的和想象到的,烟消云散了的对肉欲的渴望,像风中枯枝一样摇摇欲坠的如意算盘,没有开花结果的道德观,已经落空了的希望,家庭里的鸡毛蒜皮,她都集拢了,捡起来,加到火堆里去,使她的忧郁变得暖和一点。

      然而火焰却越烧越低了,也许是燃料不够,或者是堆积太多。情人不在眼前,爱情也就渐渐熄灭,习惯的压力太大,压得她出不了气;火光映红过她灰色的天空,后来笼罩在阴影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是柔情重温。但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已经烧成灰烬,没有人来援助,没有太阳照耀。她感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自己失落在彻骨的寒冷中。

      于是托特的坏日子又重新开始了。她认为现在比那时还更不幸,因为她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并且相信痛苦是没完没了的。

      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勉强自己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只好在花哨的小玩艺中寻求满足。她买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卡什米蓝袍;她在勒合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她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她把窗板关上,手里拿一本书,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躺在一张长沙发上。

      她常常改变头发的式样:她梳中国式的头发,有时云鬓蓬松,有时编成发辫;她把头发中间的分缝留在一边,像男人的头发一样在下边卷起。她心血来潮要学意大利文:她买了几本词典,一本文法,一些白纸。她试着认真读书,读历史和哲学。夜里,有时夏尔忽然惊醒,以为有人找他看病:

      “就来,”他含糊地说。其实只是艾玛擦火柴的声响,她要点灯看书。不过她读书也像刺绣一样,刚开个头,就塞到衣橱里去了;她读读停停,一本没完,又换一本。

      她一赌气,就容易走极端。一天,她和丈夫打赌,硬说一大杯烧酒,她也能喝个半杯,夏尔笨得说了声不信,她就一口把酒喝完。

      艾玛虽然看起来轻飘飘的(这是荣镇的女人议论她的话),但是并不显得快活,习惯使她嘴角上保留了一条固定不动的皱纹,就像失意的政客或老处女的脸一样。她的脸色苍白,好像一块白布;鼻子上的皮朝着鼻孔的方向拉得更紧,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她在鬓角上发现了三根灰头发,就说自己老了。

      她时常昏倒。有一天,她甚至吐了一口血,夏尔心里一急,外表也就显得不安。

      “得了!”她回答道,“这有什么关系?”

      夏尔跑到诊室里去;他坐在大扶手椅里,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对着做成标本的人头哭了起来。

      于是他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求她来一趟,他们在一起谈艾玛的事,谈了很久。

      能够作出什么决定呢?既然她拒绝治疗,那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你的女人?”包利法奶奶回答说,“那就是逼她去做事,用两只手干活!要是她像别人一样,不得不挣钱过日子,她就不会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晕头转向了。”

      “不过,她并不是无所事事呀!”夏尔说。

      “啊!她有事做!什么事呀?看小说,读坏书,读反对宗教的书,用伏尔泰的话讥笑神甫。还不止这些呢,我可怜的儿子,一个不信教的人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们决定不让艾玛看小说。这似乎不容易做到。好奶奶包下来了:等她路过卢昂的时候,她要亲自去找租书的人,说艾玛不再租阅了。万一书店硬要做这种毒害人心的勾当,难道他们不会告到警察局去?

      婆婆和媳妇的告别是干巴巴的。她们在一起呆了三个星期,可没有说过几句话,只不过在餐桌上见面时,或者夜晚上床以前问一声好,说一句客套话而已。

      包法利奶奶星期三走,这是荣镇赶集的日子。

      广场从早晨起,就挤满了大车,都是车头朝下,车辕朝天,从教堂到客店,顺着房屋,摆了长长的一排。对面是搭帆布棚的小摊子,出卖布帛,被褥,毛袜,还有马笼头和蓝丝带,丝带一头露在布包外面,随风飞舞。地上摆着粗糙的铜器铁器,一边是金字塔形的鸡蛋堆,一边是放着干酪的小柳条筐,垫底的草粘粘地伸出筐外;在打麦机旁边,咯咯叫的母鸡从扁平的笼子里伸出头来。老乡挤进了药房的门就站着不动,有时简直要把铺面挤塌。每逢星期三,药房里总是人满满的,大家挤进去,与其说是买药,不如说是看病,奥默先生的大名在周围的村子里可响着呢。他胆大脸厚,哄得乡巴佬五体投地。他们把他当作比真医生还更伟大的医生。

      艾玛靠着窗子(她时常靠着窗子看热闹:在外省,窗口可以取代剧院和散步场),望着乱糟糟的乡巴佬,消遣时光,忽然看见一个穿着绿色丝绒外套的先生。他戴了一副黄色的手套,虽然脚上罩着粗皮的鞋罩;他向着医生的住宅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低着脑袋,好像心里有事似的。

      “医生在家吗?”他问在门口和费莉西谈天的朱斯坦。

      他以为朱斯坦是医生的佣人,就说:

      “请通报一声:于谢堡的罗多夫·布朗瑞先生要见他。”

      新来的人并不是为了炫耀他有地产,才把地名放在他的姓名前面,其实只是为了说明他的身份。于谢堡的确是荣镇附近的一片地产,他不久前买下了城堡,还有两个农场,亲自耕种,但是并不太费工夫,他过的是单身生活,人家说他“一年起码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

      夏尔走进了会客厅。布朗瑞先生指着他的佣人说:他要放血,因为他觉得“浑身有蚂蚁咬似的”。

      “放血就不痒了,”佣人什么意见也听不进去。

      于是包法利要人拿来一捆绷带,一个脸盆,并且请朱斯坦端住盆子,然后,他对脸色已经发白的乡下人说:

      “不要害怕,老乡。”

      “我不怕,”乡下人答道,“动手好了!”

      他假装好汉,伸出了粗胳膊。柳叶刀一刺,血就喷了出来,一直溅到镜子上。

      “把盆子端过来!”夏尔喊道。

      “瞧!”乡下人说,“人家会说是一小道泉水在流!我的血多红呵!这该是好兆头,对不对?”

      “有时候,”医官接着说,“开头不觉得怎么样,忽然一下就昏倒了,特别是身体结实的人,像他这样的。”

      乡下人一听这话,手指头转动的匣子拿不住了。肩膀突然往后一倒,把椅子背压得嘎吱响,帽子也掉在地上。

      “我早就说过了,”包法利用手指捺住血管说。

      脸盆开始在朱斯坦手里摇晃;他的膝盖在打哆啸,脸也白了。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

      她一步跳下楼梯。

      “拿醋来!”他叫道。“啊!我的上帝:一下子倒了两个!”

      他一紧张,纱布也绑不好。

      “不要紧,”布朗瑞先生把朱斯坦抱在怀里,没事人似的说道。

      他把他抱到桌上,背靠墙坐着。

      包法利夫人动手解开他的领带。衬衫的带子打了一个死结;她轻巧的手指花了几分钟,才把年轻人颈上的死结解开;然后她把醋倒在她的麻纱手绢上;她一下一下地擦他的太阳穴,并且小心在意地擦一下,吹一口气。

      赶车的乡下人醒过来了;但朱斯坦还是昏迷不醒,蓝眼珠给灰白的巩膜遮住了,就像牛奶中的蓝花一样。

      “不要让他看见血,”夏尔说。

      包法利夫人拿起脸盆。她要弯腰才能把盆子放到桌子底下,弯腰时她的袍子(这是一件夏天穿的袍子,有四道绉褶,黄颜色,腰身长,裙幅宽)就像喇叭花一样摊开在周围的石板地上;因为艾玛俯下身子,伸开胳膊时,有一点站不稳,鼓起来的衣服有些地方紧紧贴住身子,露出了她上半身的曲线。随后,她去拿瓶水来,溶化了几块糖,那时候药剂师才到。女佣人去找他,他正在发脾气;看见他的学徒睁开了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围着学徒兜圈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他。

      “不中用!”他说,“小笨蛋,的的确确,三个字:不中用!放放血到底算得了什么呀!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好汉呢!大家看,他就是爬上树梢也不头晕、还能摇落核桃的松鼠呢!啊!对了,说吧,吹牛吧!难道这是将来开药房的人才吗?因为说不定有一天,情况紧急,法院会传你去医治法官的良心呢。那时你可不能毛手毛脚,一定要冷冷静静,说话头头是道,像一个男子汉,否则,就要当大傻瓜了!”

      朱斯坦没有回答。药剂师继续说:

      “谁请你来的?你老给包法利先生和太太添麻烦!再说,星期三我更少不了你。现在,药房里还有一大堆人呢。为了关心你,我什么都丢下不管了。得了,走吧!快跑!等着我,不要打了瓶子!”

      等到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之后,大家又谈到昏倒的事。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晕倒过。

      “女人不晕倒,真了不起!”布朗瑞先生说。“其实,有些男人都太脆弱。有一次决斗,我就看到一个见证人,只听到手枪装子弹就昏过去了。”

      “我呢,”药剂师说,“看见别人出血,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血在流,若是想得太多,我就要昏倒了。”

      这时,布朗瑞先生把他的佣人打发走,叫他放心,因为他已经如愿以偿了。

      “他一心血来潮,倒使我认识了你们,”他又加了一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着艾玛。然后,他把三个法郎放在桌子角上,随随便便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不消多久就到了河对岸(那是他回于谢堡必经之路);艾玛看见他在草原上,在白杨树下走着,走走又放慢了脚步,好像一个有心事的人。

      “她很讨人喜欢!”他心里想。“她很讨人喜欢,这个医生的太太!牙齿很白,眼睛很黑,脚很迷人,样子好像一个巴黎女人。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又是从哪里搞到她的?”

      罗多夫·布朗瑞先生三十四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和女人往来很多,对风流事了如指掌。他看中了这个女人,就打她的主意,也考虑她的丈夫。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消说,她对他感到厌倦了。他的指甲很脏,胡子三天没刮。他在外头看病人的时候,她呆在家里补袜子。她一定很无聊!想住到城里去,每天晚上跳波尔卡舞!可怜的小娘儿!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服服帖帖:她一定温柔!可爱!……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

      隐隐约约预见到寻欢作乐会带来的困难,他又想起他的情妇来了。那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的女戏子:一回想她的形象,他就觉得腻味。

      “啊!包法利夫人,”他想,“比她漂亮多了,特别是鲜艳多了。维吉妮肯定在发胖。玩她也没意思。再说,她长臂虾都吃上了瘾!”

      田野里没有人,罗多夫只听见他的靴子有节奏地碰到草的飒飒声,蟋蟀伏在远处的燕麦下发出的唧唧声。他仿佛又看见艾玛在厅子里,穿着他刚才看到的衣服,他把她的衣服剥光了。

      “我要把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把面前的土块敲了个粉碎。

      他立刻盘算如何耍手腕。他问自己:

      “在哪里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要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头痛事。去它的吧!”他说,“太花时间了!”

      然而他又重新想起:“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

      到了阿格伊山坡高头,他的决心已经下定。

      “只等找机会了。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去放血;成了朋友,就请他们到家里来……啊!不必了!”他心中又起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展览会了吗?她会来的,我会见到她的。一开了头,只要大胆,这不就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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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5 21: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包法利夫人》第二部·第八节

      这名闻遐迩的展览会果然开慕了!从盛大节日的早上开始,居民就在门口说长道短,议论准备工作做得怎样;镇公所门口装饰了常春藤;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准备摆酒席,而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纪的射石炮,等到州长光临,或者农民受奖的时候,就要鸣炮。国民自卫队从比希开来(荣镇没有自卫队),和比内率领的消防队联合参加检阅。这一天,比内的衣领比平时还高,制服紧紧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动不动,仿佛只有下半身两条腿才会动似的,抬腿也有节奏,一步一拍,动作一致。税务官和联队长似乎要见个高低,显显本领,就要部下各自操练。观众只见自卫队的红肩章和消防队的黑胸甲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红的才走,黑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好些人家头一天就把房屋打扫干净;三色的国旗挂在半开半关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满座;天气晴朗,上了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围巾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比雪还白,在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衬托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工装越发显得单调了。附近的农村妇女生怕弄脏了长袍,就把下摆卷起,甩大别针紧紧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马的时候才解开;她们的丈夫却相反,只爱惜他们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而,还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个角。

      人群从村子的两头走上大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时不时地听得见门环响,戴线手套的太太们出来看热闹,门就关上了。大家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两个长长的三角架,上面挂满了灯笼,竖立在要人们就座的主席台两边。另外,在镇公所门前的四根圆柱上,绑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挂了一面淡绿色的小旗,旗子上绣了金字,一面旗子上绣的是商业,另一面是农业,第三面是工业,第四面是艺术。

      大家兴高采烈,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勒方苏瓦老板娘一个人显得闷闷不乐。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仿佛下巴在嘀咕似地说道:

      “真是胡闹!这些帆布篷子真是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街头艺人,会坐在帐篷底下吃午餐吗?这些阻碍交通的摊子,难道能说是造福乡里吗!早知道这样,犯得着到新堡去找一个蹩脚厨子来吗!为什么找人呢?为这些放牛的!为赤脚的流浪汉!……”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狸毛皮鞋,尤其难得的是戴了一顶小礼帽。

      “对不起!”他说,“鄙人很忙。”

      胖胖的寡妇问他到哪里去。

      “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一直钻在实验室里,就像拉·封丹寓言中写的老鼠钻在干酪里一样。”

      “什么干酪?”老板娘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奥默接着说。“我只是跟你讲,勒方苏瓦太太,我习惯于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不得不……”

      “啊!你到那边去?”她说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

      “是的,到那边去,”药剂师诧异地回答道。“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方苏瓦大娘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着说:

      “那是另外一码事!耕田种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懂得那一套吗?”

      “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这一切的一切,我要问你,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学吗?”

      老板娘无言对答。奥默又接着说:

      “你以为做一个农学家,就要自己耕田种地,养鸡喂鸭吗?其实,他更需要知道的倒是物质的成分,地层的分类,大气的作用,土地、矿床、水源的性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和毛细管现象!其他等等。一定要彻底掌握了卫生原理,才能指导、批评如何建筑房屋,喂养牲口,供应仆人食物!勒方苏瓦太太,还要掌握植物学,学会分辨草木,你明白吗?哪些对健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高;是不是应该在这边拔,再在那边种;繁殖一种,消灭另一种;总而言之,要读小册子和报刊杂志,才能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总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才能指出改进的方法……”

      老板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却接着说:

      “上帝保佑,假如我们的农民都是农学家,或者他们至少能多听听科学家的意见,那就好了!因此,我最近写了一本很有用的小册子,一篇有七十二页的学术论文,题目是:《论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卢昂农学会去了,并且很荣幸地被接受为会员,分在农业组果树类。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公布于世……”

      但是药剂师住口了,因为勒方苏瓦大娘看来心不在焉。

      “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成话!”

      她耸一耸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馆,里面传出了歌声。

      “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不到一个星期,不关门才怪呢!”

      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她却走下三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

      “怎么!你不晓得?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他总不会没有话说。

      于是老板娘就讲起这件事来,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佣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他是一个骗子,一条爬虫。

      “啊!且慢!”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说不定她要在院子里,在柱廊下找个座位。”

      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还要罗罗嗦嗦地讲下去,可是他不听她的,赶快走开了,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占了好多地方。

      罗多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气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

      他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

      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脸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着椭圆形的帽子,浅色的帽带好像芦苇的叶子。她的眼睛在弯弯的长睫毛下望着前面,虽然睁得很大。但由于白净的皮肤下面血在流动,看来有点受到颧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攻瑰般的红颜色。她头一歪,看得见两片嘴唇之间珍珠般的白牙齿。

      “难道她是在笑我?”罗多夫心里想。

      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

      “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

      包法利夫人和罗多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做出要脱帽的手势。

      他们走到铁匠店前,罗多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路,并且喊道:

      “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

      “你真会打发人!”她笑着说。

      “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玛脸红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于是他又谈起好天气,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有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

      “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够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来求神问卦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好不好呀?”

      “难道你也在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

      “哎!哎!那谁晓得?”罗多夫答道。

      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横冲直撞。你还要时常躲开一溜乡下女人,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女佣人,你走她们身边过,就闻得到牛奶味。她们手拉着手,顺着草地走来,从那排拍手杨到宴会的帐篷,到处是人。好在评审的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牲口也在里面,鼻孔冲着绳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乱嘈嘈地挤成一排。有几头猪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弯着后腿,肚皮贴着草地,在慢慢地咀嚼,还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蝇围着它们嗡嗡飞。几个赶大车的车夫光着胳膊,拉住公马的笼头,公马尥起蹶子,朝着母马扯开嗓子嘶叫。母马却老老实实地待着,伸长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马驹躺在母马身子下面,有时站起吮几口奶;这些牲口挤在一起,排成一行,动起来就像波浪随风起伏一样,这里冒出雪白的鬃毛,那里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来回攒动的人头,在围场外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

      这时,在两排牲口中间,来了几位大人先生,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只牲口之后,就彼此低声商量。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他就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他一认出了罗多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做出讨人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

      罗多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但等主席一走,

      “说老实话,”他就对艾玛说,“我才不去呢。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罗多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但是为了行动方便,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他一发现,马上就改变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便。他的装束显得不太协调,既普通,又讲究,看惯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会看出他的生活与众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轨,艺术对他的专横影响,还总夹杂着某种瞧不起社会习俗的心理。这对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恼火。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上有绉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纹布的,只要一起风,衬衫就会从背心领口那儿鼓出来;他的裤子上有宽宽的条纹,在脚踝骨那儿露出了一双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镶的漆皮很亮,连草都照得出来。他就穿着这样贼亮的皮鞋在马粪上走,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

      “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

      “做什么都是白费劲,”艾玛说。

      “你说得对!”罗多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样!”

      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压得喘不出气的生活,幻灭了的希望。

      “因此,”罗多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了一个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只要一看见坟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里寻思:是不是追随长眠地下的人好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

      “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人呀?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呀?”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

      但是他们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有一个人抱着一大堆椅子从后面走来了。椅子堆得这样高,只看得见他的木头鞋尖和张开的十个指头。来的人是掘坟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出来给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关,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要从展览会捞一点好处;他的想法不错,因为要租椅子的人太多,他不知道听谁的好。的确,乡下人一热,就抢着租椅子,因为草垫子闻起来有香烛的气味,厚厚的椅背上还沾着熔化了的蜡,于是他们毕恭毕敬地坐了上去。

      包法利夫人再挽住罗多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是啊!我总是一个人!错过了多少机会!啊!要是生活有个目的,要是我碰到一个真情实意的人,要是我能找到……哎呀!我多么愿意用尽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难,打破一切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艾玛说,“你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呀!”

      “啊!你这样想?”罗多夫说。

      “因为,说到底……”她接着说,“你是自由的。”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钱呢。”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他回答说。

      她发誓不是开玩笑。忽然听见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一窝蜂似地挤到村子里去。

      不料这是个错误的信号,州长先生还没有来,评判委员们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是应该开会,还是该再等一等。

      到底,在广场的尽头,出现了一辆租来的双篷四轮大马车,拉车的是两匹瘦马,一个戴白帽的车夫正在挥舞马鞭。比内还来得及喊:“取枪!”联队长也不甘落后。大家跑去取架好的枪。大家都争先恐后。有些人还忘记了戴领章。好在州长的车驾似乎也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两匹并驾齐驱的瘦马,咬着马辔小链,左摇右摆,小步跑到了镇公所的四根圆柱前,正好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来得及摆好队伍,打着鼓在原地踏步。

      “站稳!”比内喊道。

      “立定!”联队长喊道。“向左看齐!”于是持枪敬礼,枪箍卡里卡拉一响,好像铜锅滚下楼梯一般,然后枪都放下。

      于是就看见马车里走下一位先生,穿了一件银线绣花的短礼服,前额秃了,后脑有一撮头发,脸色灰白,看起来很和善。他的两只眼睛很大,眼皮很厚,半开半闭地打量了一眼在场的群众,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使瘪下去的嘴巴露出微笑来。他认出了佩绶带的镇长,就对他解释,说州长不能来了。他本人是州议员;接着,他又表示了歉意。杜瓦施回答了几句恭维话,州议员表示不敢当;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前额几乎碰到前额,四周围着评判委员、乡镇议员、知名人士、国民自卫队和群众。州议员先生把黑色的小三角罢放在胸前,一再还礼,而杜瓦施也把腰弯得像一张弓,一面微笑着,结结巴巴地搜索枯肠,要表明他对王室的忠心,对贵宾光临荣镇的感激。

      客店的小伙计伊波利特走过来,接过了马车夫手里的缰绳,虽然他跛了一只脚,还是把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那里有很多乡下人挤在一起看马车。于是击鼓鸣炮。先生们一个接着一个走上了主席台,坐上杜瓦施夫人借给大会的红色粗绒扶手椅。

      大人先生的模样都差不多。他们脸上的皮肤松驰,给太阳晒得有点黑了,看起来像甜苹果酒的颜色,他们蓬松的连鬓胡子显露在硬领外面,领子上系了白领带,还结了一个玫瑰领花,他们的背心都是丝绒的,都有个圆翻领,他们的表带末端都挂了一个椭圆形的红玉印章;他们都把手放在大腿上,两腿小心地分开,裤裆的料子没有褪色,磨得比靴皮还亮。

      有身分地位的女士们坐在后面,在柱廊里,在圆柱子中间,而普通老百姓就站在对面,或者坐在椅子上。的确,勒斯蒂布杜瓦把原先搬到草地上的椅子又都搬到这里来了,他甚至还一刻不停地跑到教堂里去找椅子,由于他这样来回做买卖,造成了变通堵塞,要想走到主席台的小梯子前,也都很困难了。

      “我认为,”勒合先生碰到回座位去的药剂师,就搭话说,“我们应该竖两根威尼斯旗杆,挂上一些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东西,就像时新的服饰用品一样,那才好看呢!”

      “的确,”奥默答道。“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呀!他的口味不高,可怜的杜瓦施,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的天分。”

      这时,罗多夫带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镇公所的二楼,走进了“会议厅”,里面没有人,他就说:“在这里瞧热闹舒服多了,”他在摆着国王半身像的椭圆桌边搬了三个凳子,放在一个窗前,于是他们并肩坐着。

      主席台上正在互相推让,不断地交头接耳,低声商量。最后,州议员先生站了起来,这时大家才知道他姓略万,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姓氏就在群众中传开了。他核对了一下几页讲稿,眼睛凑在纸上,开口讲道:

      “诸位先生,首先,在谈到今天盛会的主题之前,请允许我表达一下我们大家共有的感情。我说,我要公正地评价我们的最高行政当局,政府,君主,诸位先生,我是说我们至高无上、无比爱戴的国王,无论我们国家的繁荣,或是个人事业的兴隆,国王无不关心,并且坚定明智,驾御国家这辆大车,经过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无论是平时或是战时,都能振兴工业,商业,农业,艺术。”

      “我看.”罗多夫说,“我该靠后一点坐。”

      “为什么?”艾玛问道。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州议员的声音提得特别高。他激动地讲道:

      “诸位先生,内战血染广场,工商业主夜半被警钟惊醒,标语口号颠覆国家的基础,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因为,”罗多夫接着说,“下面的人看得见我;这样一来,我要花半个月来道歉还怕不够呢!你要晓得,像我这样名声不好的人……”

      “哎呀!你怎么糟踏自己!”艾玛说。

      “不,不,我的名声是糟透了,我说的是真话。”

      “但是,诸位先生,”州议员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去回想这些黑暗的情景,而把我们的目光转移到我们美丽祖国的现实情况上来,我们又会看见什么呢?到处的商业和艺术都是一片繁荣,到处的新交通路线,就像国家机体内的新动脉一样,建立了新的联系;我们巨大的生产中心又恢复了活动;宗教更加巩固,向所有的心灵微笑;我们的港口货源不断,我们的信心得到恢复,法兰西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罗多夫补充说,“从社会的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理。”

      “怎么有理?”她问。

      “什么!”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灵魂不断受到折磨?他们有时需要理想,有时需要行动,有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有时却需要最疯狂的享受,人就这样投身于各式各祥的狂想,怪癖。”

      于是她瞧着他,好像打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接着又说:

      “我们却连这种享受也没有呢!多么可怜的女人呵!”

      “这不能算是什么享受,因为这里找不到幸福。”

      “幸福是找得到的吗?”她问道。

      “是的,总有一天会碰到的,”他答道。

      “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州议员说。“你们是农民和乡镇工人,你们是文化的先锋,和平的战士!你们是有道德的人,是进步人士!你们明白,我说,政治风暴的确比大自然的风暴还要可怕得多……”

      “总有一天会碰到的,”罗多夫重复说。“总有—天。在你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下就碰到了。于是云开见天,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推心置腹,把一切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解释,心照不宣。你们梦里似曾相识,(他瞧着她。)总而言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宝贝忽然出现在面前,它在闪闪发光,然而你还怀疑,你还不敢相信,你还目瞪口呆,好像刚刚走出黑暗,突然看见光明一样。”

      说完了这几句话,罗多夫还做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在脸上,好像感到头晕;然后他又把手放下,却趁势让手落在艾玛手上。她把手抽出来。

      州议员还在念讲稿:

      “有什么人会感到惊奇吗,诸位先生!有的,就是那种瞎了眼睛、有目无珠的人,我敢说,就是那种陷入偏见,在另一个世纪的偏见中陷得太深,甚至不相信农民有头脑的人。的确,如果不来农村,到哪里找得到爱国精神,到哪里找得到对公共事业的忠诚,总而言之一句话,到哪里找得到智慧?诸位先生,我不是说表面上的智慧,那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点缀品。我指的是那种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从事实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对个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克尽职守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多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真是一堆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混蛋,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们耳边唱高调:‘职责!职责!’哎!天呀!职责是要感到什么是伟大的,要热爱一切美丽的,而不是接受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习,还有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恶名。”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反对了。

      “哎!不要说不!为什么要反对热情?难道热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东西?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没有热情会有英雄主义、积极性、诗歌、音乐、艺术吗?”

      “不过,”艾玛说,“也该听听大家的意见,遵守公共的道德呀。”

      “啊!但是道德有两种,”他反驳说。“一种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说了就算,所以千变万化,叫得最响,动得厉害,就像眼前这伙笨蛋一样。另外一种是永恒的道德,天上地下,无所不在,就像风景一样围绕着我们,像青天一样照耀着我们。”

      略万先生刚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擦嘴。他又接着说:

      “诸位先生,难道还用得着我来向你们说明农业的用处吗?谁 供应我们的必需品?谁维持我们的生计?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肥沃的田地里撒下了种子,使地里长出了麦子,又用巧妙的机器把麦子磨碎,这就成了面粉,再运到城市,送进面包房,做成食品,给富人吃,也同样给穷人吃,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了牧场上的羊群?要是没有农民。叫我们穿什么?叫我们吃什么?其实,诸位先生,何必举那么远的例子呢?近在眼前,谁能不常常想到那些不显眼的家禽,我们饲养场的光荣,它们为我们的枕头提供了软绵绵的羽毛,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美味的食品,还为我们下蛋呢。要是这样讲下去的话,我怕没个完了,因为精耕细作的土地生产各种粮食,就像慈母对儿女一样慷慨大方,这里是葡萄园,那里是酿酒用的苹果树,远一点是油菜,再远一点在制干酪,还有麻呢,诸位先生,我们不能忘记麻!最近几年,麻的产量大大增加,因此,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

      用不着他提请,因为听众的嘴都张得很大,仿佛要把他的话吞下去。杜瓦施坐在他旁边,听得睁大了眼睛;德罗泽雷先生却时不时地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一点,药剂师两条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唯恐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判委员慢慢地点头,摆动下巴,表示赞成。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下,靠在他们上了刺刀的枪上;比内一动不动,胳膊时朝外,刀尖朝天,他也许听得见,但他肯定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他头盔的帽檐一直遮到他的鼻子。他的副手是杜瓦施先生的小儿子,帽檐低得越发出奇;因为他戴的头盔太大,在脑瓜上晃晃荡荡,垫上印花头巾也不顶事,反而有一角露在外面。他戴着大头盔,笑嘻嘻的,满脸的孩子气,小脸蛋有点苍白,汗水不断地滴下来,他又累又困,却好像在享受似的。

      广场上挤满了人,一直站到两边的房屋前面。家家有人靠着窗子,有人站在门口,朱斯坦也在药房的铺面前,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在看的东西。虽然很静,略万先生的声音还是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片言只语传到你的耳边,因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群众中总有椅子的响声打断他的话头;然后忽然听见背后一声牛叫,或者是街角的羊羔,咩咩地遥相呼应。的确,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一直赶到这里,牛羊时不时地要叫上一两声,伸出世头,把嘴边的残叶卷进嘴里去。

      罗多夫靠得离艾玛更近了,他低声对她说,并且说得很快:

      “这伙小人的合谋难道不使你反感?难道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他们指责?最高尚的本性,最纯洁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诬蔑,而且,只要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小人们就要组织一切力量,不许他们团聚。不过情人总要试试,总要拍拍翅膀,你呼我应。哎!有什么关系,或迟或早,十个月或十年,他们总是要结合的,总是要相爱的,因为他们命里注定了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

      他两臂交叉,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仰起脸来,凑得很近地凝目瞧着艾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的清黑色瞳孔的周围,发射出细微的金色光线,她甚至问料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是她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萨帚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和这些头发一样,也发出了香草和柠檬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她微微闭上眼皮,要更好地闻闻这股味道。但是她这样往后一仰,却看见了遥远的天边,燕子号公共马车正慢慢地走行勒坡,后面还掀起了一片尘土。当年,莱昂就时常坐了这辆黄色马车进城,为她买东西回来;以后,他又是步走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她仿佛看见他还在对面,还在窗前;随后,一切化为一片烟云;她似乎还在跳华尔兹舞,在吊灯下,在子爵怀里,而莱昂也离她不远,他就要来……但是她一直感觉得到的只是罗多夫的头在她身边。这种温柔的感觉渗进了她昔日的梦想,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气中死灰复燃,散遍了她整个灵魂,就像一阵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一样。她好几次张大鼻孔,用力吸进缠着柱头的常春藤发出的清新气息。她脱下手套,擦擦双手;然后,她拿出手绢来当扇子用,扇自己的脸。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她还听得见群众的喧哗和州议员念经一般的声音。

      他说:

      “继续努力!坚持到底!不要因循守旧,也不要急躁冒进、听信不成熟的经验!努力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马种、牛种、羊种、猪种!让展览会成为和平的竞赛场,让胜利者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希望下一次取得更大的成功!你们这些可敬的佣人,谦虚的下人,今天以前,没有一个政府重视你们的艰苦劳动。现在,请来接受你们只做不说的报酬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一定会注重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合理要求,尽力减轻你们的负担,减少你们痛苦的牺牲!”

      于是略万先生坐下;德罗泽雷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另外的长篇大论。他讲的话也许不如州议员讲的冠冕堂皇,但他也有独到之处。他的风格更重实际,这就是说,他有专门知识,议论也高人一等。因此,歌功颂德的话少了,宗教和农业谈得多了。他讲到宗教和农业的关系,两者如何共同努力,促进文化的发展。

      罗多夫不听这一套,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谈梦,谈预感,淡磁力。

      演说家却在回顾社会的萌芽时期,描写洪荒时代,人住在树林深处.吃橡栗过日子。后来,人又脱掉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是不是进步?这种发现是不是弊多利少?德罗泽雷先生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罗多夫却由磁力渐渐地淡到了亲和力。而当主席先生列举罗马执政官犁田,罗马皇帝种菜,中国皇帝立春播种的时候,年轻的罗多夫却向年轻的少妇解释:这些吸引力所以无法抗拒,是因为前生有缘。

      “因此,我们,”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这是什么机会造成的,这就好像两条河,原来距离很远,却流到一处来了,我们各自的天性,使我们互相接近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

      “耕种普通奖!”主席发奖了。

      “比方说,刚才我到你家里……”

      “奖给坎康普瓦的比泽先生。”

      “难道我晓得能陪你出来吗?”

      “七十法郎!”

      “多少回我想走开。但我还是跟着你,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肥料奖。”

      “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后,一辈子都和你待在一起一 样!”

      “奖给阿格伊的卡龙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全身都着了迷。”

      “奖给吉夫里.圣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呀,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养了一头美利奴羊……”

      “但是你会忘了我的,就像忘了一个影子。”

      “奖给母院的贝洛先生……”

      “不会吧!对不对?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

      “良种猪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颤巍巍的,好像一只给人捉住了的斑鸠,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却叫了起来:

      “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来,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

      “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饼,”主席继续说。他赶快说下去:

      “粪便肥料,——种植亚麻——排水渠道,——长期租约,——雇佣劳动。”

      罗多夫不再说话。他们互相瞅着。两个人都欲火中烧,嘴唇发干,哆哆嗦嗦;软绵绵地,不用力气,他们的手指就捏得难分难解了。

      “萨塞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在同一农场劳动服务五十四年,奖给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到哪里去了?”州议员重复问了几遍。

      她没有走出来领奖,只听见有人悄悄说:

      “去呀!”

      “不去,”

      “往左边走!”

      “不要害怕!”

      “啊!她多么傻!”

      “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施喊道。

      “来了!……就在这里!”

      “那叫她到前面来呀!”

      于是一个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缩缩,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她脚上穿一双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间系一条蓝色大围裙。她的一张瘦脸,戴上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看来皱纹比干了的斑皮苹果还多;从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疙里疙瘩的手。谷仓里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层发裂的硬皮,虽然用清水洗过,后来也是脏的;手张开的时候太多,结果合也合不拢,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说明她吃过多少苦。她脸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样刻板。哀怨、感动、都软化不了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己也变得和牲口一样哑口无言,心平气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大堆人当中,看见旗呀,鼓呀,穿黑礼服的大人先生,州议员的十字勋章,她心里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逃,既不明白大伙儿为什么推她,也不明白评判委员为什么对她微笑,吃了半个世纪的苦。她现在就这样站在笑逐颜开的老爷们面前。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州议员说,他已经从主席手里接过了得奖人的名单。

      他审查一遍名单,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后用慈父般的声音重复说:

      “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施从扶手椅里跳起来说。

      他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劳务!一枚银质奖章!值二十五个法郎!这是给你的。”

      等她得到了奖章,她就仔细看看,于是,天赐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她走开时,听得见她叽叽咕咕地说:

      “我要送给神甫,请他给我作弥撒。”

      “信教信到这种地步!”药剂师弯下身子,对公证人说。

      会开完了,群众散了。既然讲稿已经念过,每个人都各归原位,一切照旧:主人照旧骂佣人,佣人照旧打牲口,得奖的牛羊在角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桂冠,照旧漠不关心地回栏里去。

      这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上挂了一串奶油圆球蛋糕,大队的鼓手提了一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

      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下,用狭窄的木板临时搭成的条凳,几乎给宾客的体重压断。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拼命吃自己那一份。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蒸汽,笼罩着餐桌的上空,连挂着的油灯都熏暗了。罗多夫背靠着布篷,心里在想艾玛,什么也没听见。在他后面的草地上,有些佣人在把用过的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答理;有人给他斟满酒杯,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做梦似地回想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军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她的脸;她的百褶裙沿着墙像波浪似的流下来,他想到未来的恩爱日子也会像流不尽的波浪。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尔看到一支罗马蜡烛似的焰火:目瞪口呆的群众就发出一声喊,有的妇女在暗中给人胳肢了腰,也叫起来。艾玛不出声,缩成一团,悄悄地靠着夏尔的肩头;然后她仰起下巴来,望着光辉的火焰射过黑暗的天空。罗多夫只有在灯笼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灯笼慢慢熄了。星星发出微光。天上还落下几点雨。艾玛把围巾扎在头上。

      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高过车篷,坐在两盏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

      “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起。”

      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

      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

      “派个人去看看,”奥默对他说,“或者你亲自去,这不太碍事吧?”

      “让我歇一口气,”税务员答道,“根本不会出事!”

      “你们放心吧,”药剂师一回到朋友们身边就说。“比内先生向我肯定:已经采取了措施。火花不会掉下来的。水龙也装满了水,我们可以睡觉去了。”

      “的确!我要睡觉,”奥默太太大打呵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天过得好痛快。”

      罗多夫眼睛含情脉脉,低声重复说:

      “是啊!好痛快!”

      大家打过招呼,就都转身走了。两天后,《卢昂灯塔》发表了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块文章。那是奥默劲头一来,第二天就一气呵成了:

      “为什么张灯结彩,鲜花似锦?群众像怒海波涛一样,要跑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不怕烈日的热浪,淹没了我们的休闲田?”

      于是,他谈起了农民的情况。当然,政府尽了大力,但还不够!

      “要鼓足干劲!”他向政府呼吁:“各种改革责无旁贷,要我们来完成 。”

      然后,他谈到州议员驾临,没有忘记“我们民兵的英勇姿态”,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泼的乡村妇女”,还有秃头的老人,好像古代的族长,其中有几位是“我们不朽队伍的幸存者,听到雄壮的鼓声就会心情激动。”他把自己说成是首要的评判委员之一,并且加注说明:药剂师奥默先生曾向农学会递交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写到发奖时,他用言过其实的字眼来描绘得奖人的高兴: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弟弟,丈夫拥抱妻子。不止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出示他小小的奖章,不用说,回家之后,到了他贤内助的身边,他会流着眼泪,把奖章挂在小茅屋的不引人注意的墙上。

      “六点钟左右,宴会在列雅尔先生的牧场上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欢聚一堂。气氛始终热烈亲切,无以复加。宴会中频频举杯:略万先生为国王祝酒!杜瓦施先生为州长祝酒!德罗泽雷先为农业干杯!奥默先生为工业和艺术两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为改良干杯!到了夜晚,光明的烟火忽然照亮了天空。这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真正的歌剧舞台布景。片刻之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我们敢说:这次大家庭的聚会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的麻烦事。”他还加了两句:

      “我们只注意到:神职人员没有出席宴会。当然,教会对进步的了解,和我们有所不同。耶稣会的信徒,随你们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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