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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角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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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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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七

  西蒙娜和巴斯基常有园中谈情,巴斯基诺用一片鼠尾草叶擦牙,突然倒毙。酉蒙娜因谋杀嫌疑而被捕;为了向法官表明,她也用鼠尾草叶擦牙,结果也当场身死。

  潘菲洛讲完故事,国王对于安德莱乌拉所遭遇的痛苦毫不动情,只看着爱米莉亚,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故事。她不敢怠慢,立即说道:

  亲爱的朋友们,听了潘菲洛的故事叫我想起一个故事来,虽然情节全不相同,但是在花园里失去爱人,却跟安德莱乌拉有些相似。她也象安德莱乌拉一样给捉去见官,但她并不是靠了自己的坚贞、和家里的势力而得到释放,她是突然当场死去,就这样摆脱了法庭的审讯。我们前一阵谈到,爱神固然常常访问亭台楼阁,不过对于茅屋陋室也并不是拒绝降临。恋爱同样地在富人和穷人面前显示威力,叫他们全得向他低头。我这故事即使不能充分发挥这个见解,至少在这点上作了部分说明。要讲这故事,我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城市来,因为我们今天讲来讲去,都讲的是世界各地的故事。

  不久以前,佛罗伦萨城内有一个姑娘,名叫西蒙娜,虽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也长得楚楚动人。她家境贫困,不得不靠着纺织羊毛糊口度日,不过她的感情并不贫乏,爱情早就跃跃欲试,准备闯进她的心房了。恰巧有一个后生,叫做巴斯基诺,家境和她相仿,常按照他的主人——一个羊毛商的吩咐,把羊毛送到她家来交给她纺织。这个后生待人接物,很忠厚诚恳,所以竟打动了她的情意。她也不敢存着什么非分的想头,只是坐在纺车前做工的时候,却不由得长吁短叹,吐出象火一般热的气息来,为的是她纺织的每一束羊毛线都是那个可爱的后生送来的。

  再说那男的,他忽然变得特别巴结起来,唯恐主人的羊毛说不准会给女工织坏了,常到她家来看着她纺织,其余的纺工家里,却又难得光临,好象主人的羊毛全归她一个人纺织似的。

  这样,一个常来,一个巴不得他来,日久熟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她也渐渐摆脱了扭怩和羞涩的心理,两人越来越亲密,也等不及谁来约谁幽会,大家都急于想首先开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俩的情感越来越成熟;有一天,巴斯基诺向西蒙娜表示,他多么希望能约她一同到公园去游玩,因为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谈心,免得被别人猜疑。西蒙娜很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礼拜日,吃过早饭,她只对父亲说是要去多加圣加罗的节日,就带一个叫做拉纪娜的女伴,一起赶到巴斯基诺所约定的公园里。他已和一个朋友先在那里等着,那位朋友名叫葡契诺,但是大家都叫他做“斯特拉巴”。斯特拉巴和拉纪娜经过介绍后,彼此都很中意,竟谈起恋爱来了。原来的一对情人舍下他们,另找一个幽静的地方谈心。

  巴斯基诺和西蒙娜走到了花园的一角,那里有一丛茂盛可爱的鼠尾草,他们就坐在这灌木丛底下谈了好一会情话,又商量要在这园里野餐。正这么说着的时候,巴斯基诺回过身来,在鼠尾草上采了一片叶子,擦自己的牙齿和牙肉,说是饭后用这叶子擦牙,有清洁牙齿的好处。他这样擦过之后,就继续谈着怎样把野餐安排起来;他还没说了几句,就面色骤变,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天昏地黑,没有挣扎多少时候,就倒毙在地上了。

  西蒙娜看见情人死了,急得放声痛哭,一边大声喊叫斯特拉巴和拉纪娜快来。他们急忙奔来,只见巴斯基诺已倒毙在地上,周身肿胀,脸上身上全是黑斑,斯特拉巴突然大嚷道:“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是你把他毒死的!”

  他这样大喊大闹,公园里的人听得了声响,都赶了来,看见巴斯基诺全身肿胀,已经死了,又听见斯特拉巴一面悲悼死者,一面在指控西蒙娜,说她蓄意谋杀他的朋友。这时候西蒙娜因为突然死了情人,又悲伤又心慌意乱,竟一句分辨的话都说不出来,大家因此越发相信斯特拉巴所说的话了,就不顾她哭得伤心,将她一把拖走,扭送到官府。

  法官听得犯了人命案子,又听取了斯特拉巴以及巴斯基诺的另外两个朋友的控告(他们才只赶到,一个叫阿蒂夏托,一个叫马拉热伏),就立即把西蒙娜提来审问;问来问去,法官觉得这不象是一件谋杀案子,西蒙娜也不象是一个行凶的人,又因为单听着她的话,对于当时的情况难以了解清楚,就决定带着她亲自到出事的地点去调查一番。并验看尸体。

  到了园中,只见尸体还躺在那儿,浑身肿胀,象一只圆桶。法官也不免吃了一惊,就查问她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她走到鼠尾草旁边,把经过的种种情况全都对法官说了。为了使他明白真情实况起见,她也象巴斯基诺那样,从鼠尾草上摘下一片叶子,来擦她的牙齿。

  斯特拉巴和阿蒂夏托以及其他一些朋友都在法官面前讥嘲她所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坚决认为她就是杀人的凶犯,要求法官判她火刑。可怜那姑娘,她眼看情人突然死亡,已经痛苦到极点,现在又听得斯特拉巴他们口口声声主张把她活活烧死,更惶恐得不得了,一时里竟神志迷惆、目瞪口呆;紧接着,她也象她的情人一样,由于拿鼠尾草叶擦了牙齿,突然倒地而死,在场目击的人都吓得张口结舌。

  啊,幸福的人儿哪,你们的生命,你们的热烈的爱情,都结束在同一天里!要是你们的灵魂一起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更幸福了!要是在那地方,也有着恋爱,而你们依然象在人世一样,相亲相爱,那就幸福到极点了。可是照我们还苟活在世上的人看来,最幸福无比的是,西蒙娜能够维护了自己的荣誉,不受斯特拉巴、阿蒂夏托和马拉热伏这班羊毛工人、或者是这一类手艺匠的诋毁,再也不管他们的诬告,象她的情人一样突然死去,让自己的灵魂追随她所心爱的灵魂而去了。

  那法官以及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回惨事,都震动得好久说不出话来。隔了半天,那法官才定下神来,说道:“这丛鼠尾草分明是有毒的,不是普通的鼠尾草,应该把它砍了,连根拔起,扔进火中烧化,免得以后别人再受它的毒害。”

  法官吩咐之后,园丁当场把灌木砍倒、连根拔起。这么一来,那一对薄命的情人致死的原因立刻明白了,原来在泥土里面正躲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瘌蛤蟆,大家料想一定是它吐出的毒气沾染上了根须,使得这株鼠尾草充满了毒液,因此都不敢走近那头瘌蛤蟆,结果就在那里用木柴团团打了一个篱笆,把鼠尾草和瘌蛤蟆围在里面,一起焚化了。案件了结之后,斯特拉巴这一班人抬着巴斯基诺和西蒙娜的浑身肿胀的尸体来到圣保罗教堂,合葬在那儿的坟地上,因为他们都是这个教区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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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六

  安德莱乌拉和她的情人各做了一个恶梦。他们各自把恶梦说完,他忽然死在她怀里。她因此被公署拘捕。知事想乘机奸污地,她坚决不从,后来进了修道院。

  小姐们听了菲罗美娜的故事都很感兴趣,原来那首歌曲,她们都早已听熟了,却不知道这首歌曲还有这么一个来历看见菲罗美娜已把故事讲完,就吩咐潘菲洛接着讲一个。他这样说道:

  方才的故事说到梦,使我想起另外一个梦的故事来。不过上一篇故事里的梦是涉及过去的,而我所要说的梦却关系到未来。那故事里的两个人各做了一个梦,他们刚把梦兆说出来,就得到了应验。可爱的小姐们,你们应该知道。当我们在做梦的时候,觉得梦境中的事物无一不是真实的,等到醒来之后,觉得有些是可信的,也有些叫人半信半疑,还有一些是难以置信的——可是有许多梦到后来竟都成了事实。

  因此有许多人梦见什么就信什么,直把梦景当做光天化日之下所看见的事物一般;因而做到好梦,醒来之后,就喜气洋洋,做了恶梦,立刻心事重重。另外有些人呢,根本不信梦兆——除非他们当真遭遇到了梦兆所预示过的危险、才会相信。对于这两种人我都不敢赞同,因为梦幻并不全都真实,也不完全虚假。梦幻并不全都真实,这是大家都可以知道的;梦幻并不完全虚假,方才菲罗美娜的故事已经给我们证明了,我也打算讲一个故事来说明这一点。我的主张是,我们只要做人正直、问心无愧,就不必害怕恶梦,更无需因而改变自己的作风;同时做了那些怂恿你去干坏事的好梦,也千万不能信以为真,心安理得地违弃了人生的正道。反之,那些符合于我们善良的愿望的梦幻,我们是应该深深相信的。现在,让我开始讲故事吧。

  从前勃莱西亚城里有位绅士,叫做尼格罗·达·庞特·卡拉罗,生有几个儿女,其中有一个年青的女儿,叫做安德莱乌拉,长得十分秀丽,还没许配人家。邻居有一个后生,叫做加勃里奥托,虽是清寒子弟,却长得相貌堂堂,举止温雅,安德莱乌拉把他爱上了。通过她家的一个使女的帮助,他们不但互通款曲,那后生还来到她家的大花园里,和她幽会,陶醉在幸福的爱情里。

  他们这样相亲相爱,直想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因此私下结成夫妻,暗中来往。一天晚上,安德莱乌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加勃里奥托一起在她家花园里,她让加勃里奥托躺在她怀中,两人正当无限柔情蜜意的时候,她忽然看见有一个奇形怪状、又黑又可怕的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紧紧揪住了他,猛地把他从自己的怀抱里抢了去,就和他一起陷入地下,忽然不见了。她看到情人被妖怪夺去,不由得大哭大喊,就在这当儿,她醒了过来,才知道是做了一场恶梦。

  她庆幸这不是真事,可是想到这场恶梦还有些心惊胆怕。恰巧这时候,加勃里奥托带信给她,说是明天晚上来跟她相会。她因为得了梦兆,竭力劝他改天再来,可是加勃里奥托哪里肯听,她为了免得她的情人生疑,以为别有用意,第二天晚上,只得在花园里迎候他。那时候正是夏天,她在园里来了许多红玫瑰和白玫瑰,就和他一起来到一个清澈优美的喷水池边,双双坐下。

  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了一番之后,加勃里奥托就问她为什么不要他那天晚上来看她。她就把上晚的恶梦告诉他,还说她为这个梦感到非常不安。加勃里奥托听见这活,不禁失笑,对他说,相信梦兆真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为我们做梦只是由于吃得过饱、或者不曾吃饱罢了,每天的事实可以证明,这些梦幻是不可信的。

  “要是我也迷信梦幻,”他继续说道,“那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在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在一座蓊郁可爱的树林里打猎,捕获了一头雌鹿。这头鹿全身雪白,秀美可爱,真是少见。不多一会儿,它就跟我很亲热了,一刻都不肯离开我的身边。我也把它看得十分珍贵,唯恐它会离开,所以用一个金圈儿套在它的脖子上,用一根金链条牵着它。

  “接着,我梦见那头雌鹿正偎依在我身边安睡着,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了一头墨黑的母猎狗,狰狞可怖,好象饿慌了似的,向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逃,只觉得它那犀利的牙齿咬着我左边的胸口,直咬进我的心脏、把我的心脏衔走了。我顿觉痛苦不堪,就惊醒过来。醒来之后,急忙伸手摸摸胸部,觉得我的胸部完好无恙,不曾受到丝毫损伤,我却急成那个样子,不由得好笑起来。总之,一个梦有什么意思呢?我曾经做过许多比这更可怕的恶梦呢,但我却并没因之而遭遇到什么意外。所以我说,别把什么恶梦放在心上,让我们尽量享受眼前的幸福吧。”

  安德莱乌拉因为自己做了一个恶梦,已经惴惴不安了。现在听说他也做了个恶梦,就更加害怕;不过她不愿叫加勃里奥托忧虑,只得尽力掩饰自己的恐慌。当他们两个彼此拥抱着、吻了又吻的时候,她不知怎的总是提心吊胆,时刻要偷偷地望他一眼,又回头望望花园四周,看当真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出现没有。就在这个当儿,只听得加勃里奥托喘了一口长气,紧抱着她说:

  “哎呀,我的宝贝,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说了这句话,他就跌倒在草地上。安德莱乌拉把他扶在自己的膝上,急得几乎哭了出来,问他:

  “哎呀,我的亲人,你什么地方难过呀?”

  加勃里奥托已不能回答,他气喘吁吁,遍体渗着冷汗,不多一会就气绝身亡了。

  那姑娘原是把他看得比自己都贵重,这时候有多么悲痛,各位不难想象得到。她扑在他身上哭着、喊着,可是有什么用呢?后来她抚摩他的周身,发觉各部分都已冰冷,知道他必然是死了。她心痛如割,泪珠直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一点主意都没有,就叫出她的贴身使女。他们的私情,那使女原都知道,安德莱乌拉把当前的横祸告诉了她。两人为加勃里奥托痛哭了一会儿之后,那小姐对她的使女说:

  “天主既然把我的爱人召唤了去,我也不想活了。不过我要自杀,先得保持自己清白的名声,怎么也不能让我们的私情泄露出去;我还得把我那高贵的情人的尸体想法埋葬了。”

  “我的孩子,”那使女说道,“千万别提什么自杀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掉了他,如果你自杀了,你还要在来世失掉他,因为自杀的人是要入地狱的;而他是个规规矩矩的后生,他的灵魂决不会在地狱里的。你还是不要太难过,一心替他的灵魂祈祷,做些功德来得好,他生前也许免不了犯下一些罪过,正需要有人替他祈祷赎罪呢。说到怎样埋葬他,那么最简便的就是把他埋在这个园子里,谁也不会知道这回事,因为谁也不曾知道他到这园子里来过。如果你不肯这样做,那么我们只消把尸体移到园子外面去,明天早晨别人发现了,自会把他抬到他的家里,他的家属当然会好好地安葬他的。”

  那姑娘虽然万分悲痛、哭个不停,却还是留心听着使女的劝告;对于她第一个主意,安德莱乌拉觉得不好,对于她第二个主意,安德莱乌拉这么说:

  “象他这样一个叫人喜欢的青年,我又这么爱他,和他做了恩爱夫妻,现在却把他象一条狗一样埋了,甚至把他的尸体抛弃在路旁,那真是天大的罪过哪!我已经尽情哭了他一场,还有他的家属不应该哭哭他吗?所以,我已经想出一个处置这件事的办法了。”她随即差遣使女到她箱里拿出一匹缎子,把它铺在地上,再把加勃里奥托的尸体拾在缎子上,在他的头下安放一个枕头。她又痛哭了一场,这才替死者合上口和眼,给他编了一个玫瑰花冠戴在头上,又把方才他们俩一起采来的玫瑰全都撒在他身上,于是对使女说:

  “从这里到他家门口并不很远,我们就让他象现在这个模样,把他抬去放在他家门口。再过一会天就亮了,他的家属看见了就会把他抬进自己家里。他的家属,也许并不会感到欣慰,可是我总算尽了我的心,因为他是在我的怀抱里死亡的呀!”这么说完。她又扑下身去,贴在他的脸上,泪下如雨,哭了半天;到后来,天都快亮了,给她的使女再三催促,这才站起身来,从自己的手指上扔下一只戒指,套在加勃里奥托的手指上——原来这就是当初加勃里奥托和她定情时所用的戒指。她哭着说:

  “我的亲人呀。要是你的灵魂知道我在哀哀地哭你,或者是你的灵魂已经升天,你的躯壳还残剩着些微感觉,请接受她的最后的礼物吧——她是你生前最亲爱的人儿呀。”

  说了这话,她一恸而绝,晕倒在他的身上,半晌没有声息。她苏醒之后,立即强撑起来,和使女两人合力提起绸布,把尸体抬出了花园,向他家门口走去。不想在半路上给巡警撞见了,他们当即把主仆两个、连同尸体一起带了去。安德莱乌拉这时候视死如归,坦然向巡警说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我也知道我逃是逃不了的;我情愿跟你们一起去见官,把经过的实情告诉他。可是我既然跟你们走,你们就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或者是碰一下尸体,弄乱了他身上什么东西,谁敢滥用职权,我一定要在长官面前告发他。”

  那班巡警听了这话,果然不敢冒犯她,只把她们主仆两个、以及加勃里奥托的尸体带到公署。知事听得报告,立即起身,把她传进内室,盘问她经过情形。他听了她的陈述,就召唤了几个医生来,请他们检验尸休,是否有毒死和谋杀等情。医生检验以后,一致认为显系死者的心脏附近生着一个脓疡,突然破裂、窒息而死,并没其他情况。知事听了医生的报告,知道她最多只是犯了一点轻微的罪过而已,但却宣称案情重大,应严加追究,她如想得到通融释放,就非得答应他的求欢不可。

  这实在是他的痴心梦想,安德莱乌拉哪儿肯听,那知事见她坚决不依,竟然不顾王法,行起强来。在这危急的当儿,安德莱乌拉激起了一般勇气来,坚决自卫,并且历声斥责他这种禽兽行为。

  天亮后,她的父亲尼格罗大爷听见女儿被捕,可急坏了,连忙带着许多朋友赶到公署去,向知事询问案由,并且要求将女儿交他领回。那知事唯恐安德莱乌拉说出他企图****,觉得还是自己说在前面的好。他先把那姑娘的坚贞赞美了一番,于是承认他对她有过非礼的举动,知道她立志坚定,不由得对她更其敬爱,如果她的父亲同意、她自己中意的话,那么不管她已经跟一个平民发生了关系,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他们正这样谈论的时候,安德莱乌拉走了来,跪在父亲跟前,哭着说道:

  “爸爸,我的所作所为,和我所遭遇的不幸,想必你都已听到,我不必再说了。我现在只有请你多多宽恕我的错误——我不该瞒着你,和我一心爱上的人儿结为夫妇。不过我这样向你讨饶,并非是为了想逃去死罪,我只愿到死还是你的女儿,不要成了你的冤家。”

  说罢,她哭倒在父亲的脚下。尼格罗大爷已是一个老人了,秉性仁慈,听见女儿的话,不由得哭泣起来,他眼里含着泪水,温柔地把女儿搀了起来,对她说道:

  “孩子,假使你选中的丈夫是我认为合格的人,那我就满意了;不过你既然选了你所喜爱的人做丈夫,那么他也同样会得到我的欢心的。叫我难过的就是你不信任你父亲,凡事隐瞒,等到我知道,你的丈夫早已死了,这尤其使我伤心。现在事既如此,为了你,我愿意把死者当作自己的女婿安葬,也好让别人知道,他如果不死,我是会认他做女婿的。”

  他于是回头吩咐他的几个儿子和亲属,为加勃里奥托准备盛大的殡礼。这时候,死者自己的男女亲戚听得消息,都赶来了,差不多全城的男女老少也跟着他们一起赶来了。那青年的尸体依旧躺在安德莱乌拉的绸缎上,身上撒满了她的玫瑰花朵,停放在公署的院子中央。不仅是男女两家的亲族为他哭泣,差不多全城的女人,还有许多男人都为他哀悼。出殡时,不象什么平民百姓,而象是一个贵族在下葬似的,遗体由显贵的人物从公署的院子,直抬到坟地,仪式十分隆重。

  过了几天,那知事又来说亲,尼格罗大爷去对女儿说的时候,那做女儿的却不愿听这些话,父亲也并不为难她。后来她带着使女到一个以圣洁著称的女修道院里做修道女,过着贞洁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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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五

  莉莎贝达的情人被她的哥哥杀死;她梦见情人形容枯槁,指点自己被埋的地方。她私下发掘出情人的尸体,把他的头颅埋在花盆内,终日守着花盆哭泣;哥哥又把她的花盆夺去,她哀恸而死。

  爱莉莎讲罢故事,国王称赞了几句,就叫菲罗美娜接着讲一个。她正为那杰比诺这一时苦命的情侣叹息着,听到国王的吩咐,就这样开始道:

  各位好姐姐,我所要讲的故事,其中的人物不象爱莉莎所讲的那样是王子公主,但是同样的可歌可泣。方才谈起了墨西拿,这才叫我想起这个故事来,因为这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墨西拿城里有三个兄弟,都经商为业,父亲是圣吉米尼亚诺地方的人,传给他们一笔很大的遗产。他们有一个妹妹,叫做莉莎贝达,生得很美、也很文静,年已及笄,却还没婚配。三个兄弟的店铺中有一个年青的伙计,是比萨人,叫做罗伦佐,照料店中一切业务。他人品端正,举止温雅,莉莎贝达和他会过几面以后,竟对他有了情意;罗伦佐也觉察到这一点,就再不在别的女人身上分心,一心一意把爱情放在她身上。他们俩这样彼此爱慕着,要不多久,就暗通声气,满足了最热烈的欲望。

  这一对情侣这样暗中来往,无限欢乐,可是后来疏于防范,一天晚上,莉莎贝达走进罗伦佐的卧房的时候,被她的长兄窥见,她自己却全不知情。那长兄是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看见妹妹做出这等事来,尽管气愤,还是强自抑制、不动声色,经过一夜考虑,第二天早晨,他就去找两个兄弟,把莉莎贝达和罗伦佐的私情告诉了他们。大家商量了半天,决定暂时不要作声,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免得张扬开来,叫自己的脸上失了光彩;但等时机一到,他们就要动手洗雪这个耻辱,决不容忍,而且要做得干干净净、不落一点痕迹。

  他们抱着这个打算,因此仍旧跟平时一样,和罗伦佐有说有笑。有一天,兄弟三人只说到郊外游玩,把罗伦佐也带了去。行了半天,来到一个极荒僻的地方,他们一看,觉得正是下手的机会,就乘罗伦佐不备,把他杀了,于是掘了一个坑,把他埋葬得好好的,不露一些痕迹。回到墨西拿之后,他们对外只说已派罗伦佐到外埠料理商业事务,这原是一向常有的事,所以大家都不以为奇。

  谁知罗伦佐却从此一去不回,可把莉莎贝这急坏了,常去向几个哥哥追问,为什么还不见他回来,有一天,他的哥哥给她问急了,就回她道: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样热心打听他,到底跟他有什么干系呢?如果你以后再来问起他,那么别怪我们的回答叫你听下不去。”

  那个姑娘听了这话,又急又难过、又是害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敢再去追问她的哥哥,只是每天晚上可怜巴巴地反复呼唤着罗伦佐的名字,求他早日回来。她泪流满面,怪他不该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但还是凄凄切切、痴心期待他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来。

  有一夜,她比平时更加伤感,想到也许从此再也不能跟情人见面了,直哭得柔肠寸断,最后,昏昏沉沉地睡熟了。于是罗伦佐在她的睡梦中出现了,只见他形容枯槁,身上的衣服被扯个粉碎,仿佛说了这么几句活:

  “唉,莉莎贝达呀,你整天里菜饭无心,只是思念我,叫唤我。流着泪儿,苦苦地埋怨我。可是别再痴心了吧,我再也不能回来和你相见了,因为就在你最后看见我的那一天,你的三个哥哥把我谋杀了。”

  他接着又把他被埋的地点指点了她,叫她以后不必再呼唤他,也不必等待他了。话刚说完,他就隐灭了。莉莎贝达惊醒过来,对梦中的幻象深信不疑,因此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决心要到罗伦佐在梦中所说的地方,去试探这梦兆是否灵验。她不敢把这事对哥哥直说,只推说是到郊外去散心,就带着女仆,一同出发。她的私情被那个女仆全都知道,所以不用瞒得。来到郊外,她就急忙向梦中所指示的地点赶去。找到那地方之后,她们就扫开枯叶,底下露出一块松软的地面,莉莎贝达就向那里掘下去,掘不多深,果然发现情人的尸体,可怜他面目依然,还未腐烂,因此证明这梦兆决非虑妄。她这时候真是心碎肠裂,却又觉得这里不是啼哭的地方;她恨不能把尸体搬移到别处,好好安葬,无法可想,只得拿出一把小刀子把情人的头颅用力从脖子上割下来,包在一块方巾里,交给女仆拿着,又把无头的尸体重行埋好,于是一同回家,幸亏没人察觉。

  回到家里,她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取出情人的头颅放声痛哭,用滚滚的珠泪洗净了那泥污的头颅;又把头颅吻了又吻,不曾漏过一点地方,总吻了一千来遍。于是她又拿来了一只雅致的大花盆。这花盆原是用来栽培墨角兰,或是罗勒的,现在她把头颅用精细的麻布包好,放在盆中,再装满泥土,上面种了几株美丽的罗勒的幼枝,却不用清水浇洒,朝夕只用自己的眼泪、或是玫瑰水、香橙水灌溉。她终日伴着这盆罗勒花,留恋不舍,因为花盆里面藏着她的罗伦佐。她这样对着花枝痴望了半天,就突然凑在花盆上哭泣起来,那滚滚的泪水把罗勒花全都淋湿了。这盆罗勒花经过殷勤的灌溉,也许同时由于人头在盆里腐化,泥土变得肥沃的缘故,长得枝叶茂盛,香气四溢。莉莎贝达终日对着这盆花呆望痴想、伤感流泪,这情形给她的邻居们看到了,不免奇怪起来,就跑去把实情告诉她的哥哥,说道:“我们注意到她天天都是这个光景。”

  那三个哥哥看见妹妹一天憔悴一天,那双哭肿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本来就有些奇怪,现在听见邻居的这些话,少不得要责备她几句,可是责备了她一次两次,毫不生效;他们就私下把花盆移去,她找不到那花盆,逢人就问是谁拿走了她的花盆,苦苦哀求快把花盆还给她。可是任她怎样求、怎样讨,那三位哥哥只装作不知道。她日以继夜、哭个不停,终于恹恹病倒,她躺在病床上,还是不断追问她那盆罗勒到哪里去了。

  她的哥哥看到这光景,大为惊奇,就决心查究盆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他们翻开泥土,发现一个用麻布裹着的人头还没十分腐烂,一看那鬈发,就认出正是罗伦佐的头颅。这使他们大起恐慌,唯恐那谋杀的罪行被人发觉。他们把那颗头颅埋葬以后,也不告知哪一个,收拾细软,离开墨西拿,躲避到那不勘斯去了。

  莉莎贝达在病中只是哭泣,不断追问她的花盆,就这样哀恸以终。这就是她的恋爱和悲惨的结局。不久,这事在外面传开了,有一个人替她作了一首歌曲,直到现在大家还唱着这首歌。那歌词是:

  唉,是哪一个坏蛋偷走了我的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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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四

  西西里王子杰比诺违背祖父的禁令,袭击突尼斯的船只,想劫夺突尼斯公主,公主被船员杀死,他又杀死那些船员,替公主报仇;回国后被祖父正法。

  劳丽达讲完故事,大家为这三对不幸的情人感到伤心,有的归咎于妮奈妲的愤怒,而另外一些人又另有看法,这样各说各的,直到国王仿佛从沉思中惊起,抬起头来,向爱莉莎示意,叫她接着讲一个故事。她就温文地讲道:

  各位好姐姐,多少人都以为男女之间,只有一见钟情,却没有未曾会面,光凭道听途说,就已经产生爱情;假使谁这么说,那就难免要受到别人讥笑。可是我现在讲一个故事,就要证明这种讥笑是没根据的,因为你们将会听到一对没有见过面的情人,怎样光是凭着传闻,不但互相爱慕、而且因之都遭到了惨死。

  根据西西里岛人的传说,西西里王威廉二世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鲁奇利,女儿名叫戈但莎。鲁奇利比他的父亲先死,遗下一个孤儿,名叫杰比诺,由祖父尽心抚养,长成一个非常英俊的青年,谁都知道他又勇敢又彬彬有礼。他的声誉不仅遍布西西里。而且远播到世界各国,尤其是当时西西里的属地巴巴利,更是响彻了他的英名。在那许多久仰杰比诺的大名的人们当中,有一位是突尼斯王的公主,凡是瞻见过她的丰姿的人都说她是一位绝世的美人,而且志高情深。她最喜欢听英雄豪杰的故事,尤其是人家谈起杰比诺的种种英武的事迹,她更是听得出神。她揣摩着他的品貌,思量着他的风度,后来竟深深爱上了他,恨不得把他挂在嘴上,整天听人家谈着他。

  另一方面,她那才貌卓著的声名也传扬到西西里岛上,并且传到了杰比诺的耳中。他听到有这样一位美人儿,并不是听过就忘了,而是十分高兴——岂止高兴,简直是为她燃烧起一片爱情的火焰来,不亚于公主对他的一片痴心。他一心一意希望能够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得到祖父的允许,到突尼斯去跟公主见一面,可是苦于一时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因此凡是他的朋友有事要到非洲去的,他都托他们代替他向公主传达他的衷情和热爱,然后把她的信息带回来。其中有一个朋友,果然不负所托,假扮做一个珠宝商,进宫见到了公主,乘机就把杰比诺倾心爱慕的真情告诉了她,说是王子愿意把他的心灵和所有的一切全部献给她。公主听了这个口讯,好不欢喜,回答使者,说是她也深深爱着王子,并且拿出一件她最珍贵的首饰送给王子,作为爱情的标记。杰出诺看到这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喜出望外,从此就经常托那个朋友替他传带情书,送致最贵重的礼物,并且和公主商量了许多见面的办法。

  要不是命运弄人,他们很可能见到面、温存一番的;可是谁料正当这对情人互相热恋的时候,突尼斯王突然宣布,把公主许嫁给格拉纳达的国王了。公主一听到这回事,想到从此不但两人路途阻隔,难以见面,只怕从此永远天各一方了,心里十分难过。为了要免除这不如人意的事。她只指望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父王的宫中,渡海投奔到杰比诺那里去。杰比诺听到公主已经许配给格拉纳达的国王,异常悲痛,并且暗中在盘算,如果突尼斯国王从海道遣嫁公主,那就不难用武力在海面上截住船只,把公主动夺过来。

  突尼斯国王隐约听见杰比诺爱自己的女儿、以及他那抢亲的计划,再想到王子的勇武,不免有些担心;等到女儿嫁期将近,他就派遣使者去见西西里国王,禀明事由,请求保证公主的安全,不容杰比诺或是别人来半途拦劫。这时候,西西里国王已是个老头儿,对于孙儿的恋爱全不知情,因此想不到突尼斯的请求另有用意,竟一口答应,并且为了表示守信,还把自己的一只手套送交突尼斯国王。突尼斯国王得到安全通行的保证,立即在迦太基的港口内预备了一只华丽的大船,把长途航行所需的物品准备齐全,又配齐了船员、装潢了船身,只等吹起顺风,就要送公主完婚。

  公主看见这种光景,暗暗叫苦,私下派遣一个仆人到巴勒莫去见那勇敢的杰比诺,替她致意,并且告诉他不出几天她就要乘上海船、给送到格拉纳达去了;他是否真象人们所盛传的那么勇敢,他是否真心爱她、就象他屡次向她表白的那样,现在就是考验他的时候了。

  公主派去的仆人,不负使命,一字不误地把公主的话传给杰比诺听了;任务完成之后,他就自回突尼斯去。王子听了他情人的这番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方面他知道祖父已对穷尼斯王作了保证;一方面他为爱情所驱使,又受着情人的激励,不甘心以懦夫自居,立即赶到墨西拿,配备好两艘武装的快艇,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勇士,于是扬帆出发,驶到撒丁岛洋面守候着,因为他知道公主的船必定从这里经过。

  不出他所料,他们守候了几天,公主的船只出现了,而且乘着微风,正在逐渐行近王子的船只。杰出诺看得真切,就对他的朋友说道:

  “弟兄们,要是你们果然个个都是好男子、大丈夫,那么照我看,你们一定心坎里都印着一个倾心爱慕的女人的影子;要是一个男人不懂得去爱一个女人,他还有什么足以称道、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如果你们果真都有过恋爱的经验、或者是正在恋爱中,那么你们就不难了解我的欲望了。我爱着一个女人,这一次劳驾你们,也就是为了我的恋爱。我的情人就在前面那艘大船上,这艘大船不但载着我的心上人,还载了一大宗金银财宝。如果你们果真是英雄好汉,我们同心协力、奋勇进攻,不难把这些财宝劫夺过来。等我们把那艘大船俘掳过来之后,我只要船上的一个女人做我的战利品——我发动这一次袭击,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其余的全由你们拿去分摊。来吧,让我们勇敢地向大船进攻吧。你们看,天主正在帮着我们,那艘大船因为没有风,停在那里不动了。”

  英俊的杰比诺就是不讲这么一大篇话,他手下那班墨西拿人听说有赃可分,也急于要动手拦劫那大船了,所以等他把话说完,大家齐声高呼、举起武器,表示拥护,于是号角声响、桨楫齐动,向突尼斯的大船发动进攻。大船上的人望见两只快艇飞驶前来,知道情形不妙,却又无法逃避,就准备应战。快艇迫近大船的时候,英俊的杰比诺叫大船上负责的官员出来答话,说是他们如果想避免一场厮杀,就请他们到快艇里来。

  可是那些伊期兰教徒认出了是杰比诺在率众袭击他们,就拿出西西里王的手套来,责备他不该违反了国王的保证,又说他要想叫他们屈服、要想得到船上的一点点儿东西,非得先拿出本事来把他们打败不可。

  杰比诺望见公主站在最高一层甲板上,娇艳动人,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因此爱情的火焰更其炽烈了;船上的人扬出那手套,他竟回答说,他现在又不在猎鹰,用不着什么手套;|5~却叫他们快快把公主献出,否则就准备应战吧。

  双方不再多言,厮杀起来,箭如雨下,石如流星,展开了一场混战,两边各有损伤。后来杰比诺眼看战情并无进展,就决定采用火攻。他把一只从撒丁带来的小船,点起火来,烧成一只火船,夹在两艘快艇中间,直送到大船旁边,把大船烧了起来。

  伊斯兰教徒看见这情形,知道已到了末路,非死即降了,就把躲在船舱里哭泣的公主带上甲板,高声向杰比诺示威,就在他亲见目睹之下,把公主屠杀了,可怜她临死的当儿还在一声声惨呼着:“开恩!救命哪!”于是他们举起公主的尸体,抛入海中,喊道:

  “拿去吧,我们把她送给你啦!你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这就是你遵守信义的报酬!”

  杰比诺看见他们使出这种毒辣的手段,再不顾自己的死活,把船驶上前去,冒着矢石,跳上大船。就象一头饿狮冲进了牛羊群中,张牙舞爪,见牛即咬,遇羊就吞,已经不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逞威泄怒——现在杰比诺就是这样,只见他挥舞宝剑,在伊斯兰教徒中间横冲直撞,把他们一个个砍倒,顷刻之间已杀死了许许多多人。这时候,火势已愈烧愈旺,他吩咐一班手下人尽情夺取财物,也不在他们流了这一番血汗。于是大家放弃大船、结束了这一场得不偿失的胜仗。

  过后,他叫人从海里捞起公主的尸体,抚尸痛哭了许久,又把她运回西西里岛,郑重地埋葬在一个叫做乌蒂加的小岛上(和特拉派尼相望),然后回到家中,真是痛不欲生。

  突尼斯国王听到这个凶讯,立即派遣大使,穿着黑色丧衣,去见西西里国王,把经过情形作了报告,同时提出抗议,说是西西里不该这么背信弃义。国王听到有这等样的事,猛然大怒。人家要求的是公理,无从推诿,就下令把杰比诺捉来,满朝大臣没有一个不替年青的王子讨情的,可他还是把王子判了死刑,而且亲自监斩——他宁可断绝子孙,也不愿给人称为一个不守信义的国王。

  就这样,一对有情人不曾享受到一点恋爱的幸福,在几天内都遭到了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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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三

  三个后生爱上了三姐妹,一起私奔到克里特岛。大姐出于妒忌,毒死她的爱人;二妹要救大姐的性命,顺从了公爵的求欢,结果被自己的爱人杀死;他带着大姐逃亡他乡。三妹和她的爱人被这血案连累,遭到逮捕,后来他们买通看守,逃到罗得岛,终生穷困。

  潘比妮亚讲完故事,菲洛特拉托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对她说道:“你这故事的结局,还不无可取,我听了还觉得中意;不过在整个故事中却充满了笑料,这可不是我所乐意的。”于是他回过头去,对劳丽达,说道:

  “小姐,请你接着讲一个好一些的故事吧,行吗?”

  劳丽达笑着回他道:“你对情人也真是太狠心了,一定要他们来一个悲惨的结局,好吧,我现在就依着你,讲一个有关三对情侣的故事,可怜他们原想享受甜蜜的爱情,却全都遭到了悲惨的命运。”

  她这么交代了一下之后,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年青的小姐,想必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脾气坏的人不但害苦自己,会招来莫大的灾殃,而且也往住连累了别人。我想,在那许多挟着我们、象脱羁的野马般在深渊绝境冲去的坏脾气中,愤怒也可算得是其中之一了。其实愤怒,就是我们在感觉到不如意的时候,还来不及想一想,就突然暴发的情绪,它排斥了一切理性,蒙蔽了我们理性的慧眼,叫我们的灵魂在昏天黑地中喷射着猛烈的火焰。男人的性子比较暴躁、也就容易发怒,只是各人的程度不同罢了。可是一旦女人发起怒来。那才真是危险透顶呢,因为她们容易被人煽动,一受了煽动,就会喷射出更猛烈的怒火来,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又因为她们缺少的是自制的力量。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且看,那轻脆单薄的东西总是比沉重坚实的东西容易着火,而且燃烧得更旺盛。说真的,我们女人跟男人比起来,性格是比较脆弱的,意志也容易动摇得多——在这方面希望男人不要见笑我们才好。

  我们既然天生具有这样的弱点,再想想,我们的温柔和体贴又能够叫接近我们的男人感到多大的安慰和愉快;而一时的暴躁又容易招来多大的危险和祸害,所以我劝大家切不可感情用事,为了这个目的,我要让给各位听三对情侣的故事,就因为其中有一个姑娘,正如我所说的,出于一时的气愤,他们的幸福全都化为灰尘、只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你们都知道,马赛是普罗旺斯省的沿海的一个数一数二的古城,在从前,这城里的富商巨贾比现在还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纳尔纳德·克鲁达,他出身寒微,却是为人诚实可靠,信用卓著,后来因之成为巨富,土地财货不计其数。他的妻子又给他生养了好几个子女,其中最大的三个都是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是双胞胎,正当十五岁;三女儿才十四岁,只等她们的父亲从西班牙经商回来,那家里的人就要准备让她们出嫁了。

  那一对双生姐妹,大的叫妮奈妲,小的叫玛达莱娜,第三个妹妹叫贝苔拉。大姐跟一个出身高贵、但是家道已经中落的青年绅士叫做勒塔农的互相恋爱,他们的爱情很热烈,又因为他们彼此往来十分谨慎,所以外人一点也不知情。大姐有了情侣之后,不多几时两个妹妹也都有了情侣。原来有两个从父亲手里继承巨产、彼此又是相识的后生,叫做甫尔科和乌盖托的,他们一个爱上了玛达莱娜,另一个爱上了贝苔拉。

  勒塔农从妮奈妲那儿得知了这些情况,心想自己正苦于没钱使用,何不去找那两个妹妹的情人帮帮忙呢;主意已定,他就设法和那两人结交为友,时常陪伴着这个,或是那个,有时陪伴着他们两个一起去探望他们的和自己的情人。后来他觉得已经跟他们成了至交、可以无所不谈了,有一天,就把他们请了来,对他们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的过从这样亲密,说明了我跟你们的交情非浅,凡是我可以替我自己做的事,也都可以替你们做去。我把你们看作跟自己的兄弟一样,所以觉得不妨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跟你们商量一下,如果这办法是对你们有利的,那我们就这样做去。

  “要是你们有许多话并非说着玩的,那么据我朝夕的观察,你们是深深地爱上了那两个妹妹,就象我爱上了她们的姐姐一样。现在,只要你们肯采纳我的主意,那么我倒有一个管叫你们称心如愿的妙计在这里:

  “你们两位都是十分有钱,我可家境很差;要是你们不计较这点,答应大家都把钱凑在一起,共同使用。那么我们就可以选定一个地点,不管路远路近,带着她们姐妹三个一起到那里快乐逍遥地过日子。我有充分的把握,那三个姐妹会席卷了她们家里的大宗细软。哪怕是天涯海角,也甘心跟着我们一起走。这样,我们三人就象三个兄弟,各自陪着自己的情人,一起住了下来,那时候,世界上还有谁比我们日子过得更快活?我这个主意你们是否赞成,请你们自己决定吧。”

  那两个后生正当爱得火热的时候,听说可以得到自己的情人,哪有不愿之理,所以也并没左思右想,当即答应了,说是情愿照他的话做去。勒塔农打通了第一关,过几天又设法会见了妮奈妲——原来他们俩见一次面不是容易的事——他陪她谈了一会心之后,就趁机拿他们商量好的办法告诉她,又恐怕她不肯答应,又用了多少花言巧语,把那个主意说得再好再妥善也没有。哪想到他的情人只想跟他常在一起,再不怕被别人看见的心,比他更急切,所以即使他不曾费这么些唇舌,她也是会答应的。她很爽直地对他说,这个办法很合她的心意,还说凡是她说的话,她那两个妹妹无有不依的,尤其是象这一类事,更不成问题,所以嘱咐他赶快把一切必要的东西准备起来,免得日久生变。

  勒塔农于是再去找那两个后生。这几天来他们一直在催问他几时才能实行这一计划;现在勒塔农就对他们说,他们的三个情人那儿,他已经打通,没有问题了。这三个后生于是决定逃到克里特岛去。他们假称出外经商,把各人所有的土地产业,全都变卖了、折成现金,于是买了一艘轻快的双桅船,私下把它装备齐全,只等时机到来就要出发。

  再说妮奈妲。她深知两个妹妹的心理,用花言巧语挑动她们、弄得她们情思颠倒、坐立不安,只想趁早把这大好计划实行起来,好象生命就在眼前似的。到了约定上船的那一晚,三个姐妹私开了父亲的大银箱,偷盗了许许多多金银首饰,于是溜出家门。不到半路,早有情人前来迎接。于是大家径直来到河边,下了快艇,立即吩咐摇桨开船。那快艇一路驶去,不曾靠岸,等来到热那亚,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三对情人就在这个城里第一次尝到恋爱的滋味。

  他们略进饮食之后,继续扬帆前进。过了一埠又是一埠,第八天就安然抵达克里特岛。他们在那里邻近的坎第亚地方买了一片上好的地产,盖起华丽的宅子来。这三个后生各自陪着情人,就此过着王爷一般的生活——家里养着许多仆人,又养着无数猎狗、猎鹰和骏马,天天象过节一般大吃大喝、寻欢作乐,俨然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是我们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的事。那勒塔农当初是何等爱着妮奈妲,现在只因为和她整天厮守在一起,可以随心所欲了,便渐渐开始对她感到厌倦,当初爱慕之情竟渐渐冷淡下来。有一天,他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当地的一位年青美貌的小姐,给她迷上了,竟热烈地追求她起来,千方百计地讨好她,奉承她。妮奈妲发觉了爱人的薄情,不觉妒意勃发,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跟他又是吵又是骂,弄得两人全都十分痛苦。

  多吃固然饱餍,但是反过来想吃而吃不到,却叫人格外嘴馋,所以妮奈妲的责备反而煽动他对于新欢的情焰。也不管那位小姐对勒塔农是否有意,妮奈妲一听到消息,就认为他们俩已有了关系。起初她痛苦得了不得,后来愈想愈气恼,变成了狂怒,也顾不得从前对勒塔农是怎样恩爱,现在就把他恨之入骨,最后,竟把心一横,决定要杀死勒塔农,给自己出这口怨气。

  这个岛上住着一个希腊老妇人,专门配制各种毒药,妮奈妲特地去看她,出了重价托她配了一剂致命的毒药。一天晚上,天气闷热,勒塔农口渴,妮奈妲不假思索,趁机把一杯毒药递了过去,他不知内情,贸然喝了下去。这毒药果然厉害,不到第二天天亮,他已中毒身死。甫尔科和乌盖托,以及他们的情人想不到他是被人毒死的,陪着妮奈妲一起放声大哭,把他很隆重地殡葬了。

  过了不多几天,那个替妮奈妲配制毒药的老妇人因为别的罪案而被捕,在严刑拷问之下,她把这一回事和其他的罪行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克里特公爵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天晚上,领着一队卫兵,出其不意地围住了甫尔利的住宅,把妮奈妲轻易抓了去,一点也不曾惊动什么人。妮奈妲不等用刑,就把她毒死勒塔农的经过从实招认了。

  甫尔科和乌盖托得到公爵私下的通知,知道了妮奈妲被捕的原因,回家来告诉了他们的情人,大家很是难过,想尽办法要营救她——毫无疑问,如果按照法律,妮奈妲罪无可恕,理该活活烧死。谁知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归失败,公爵决意秉公办理。

  三姐妹中,玛达莱娜可说是长得漂亮的一个,公爵一直追求她,可是她始终不曾回报他的热情;她这时暗自思量,如果她肯让公爵如愿以偿,也许可以保全她姐姐,免受极刑;因此私下差遣一个心腹向公爵表示,她愿意把一切都献给他,只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把她的姐姐安然送回家来;第二,这事要严守秘密。公爵听到这话,好不欢喜,经过了一番踌躇之后,终于答应了她这两个要求。一天夜里,事先得了玛达莱娜的同意,他把甫尔科和乌盖托传唤了去,只说要查问案情,他自己就悄悄来到他们家里,和冯达莱娜过夜。他预先把妮奈妲装进一只袋里,扬言要在那天夜里,把她丢入大海,其实就在当夜把她交给了她的妹妹,作为偿付他一夜欢乐的代价。早晨临走的时候,他求玛达莱娜答应以后跟他继续来往,同时再三劝告她,要把她那犯了罪的大姐送到别处去,免得累他受人非难,以至非得重新把她严办不可。

  第二天早晨,甫尔科和乌盖托从官衙里放了出来,听说妮奈妲已被装在袋中,扔进了海里,都深信不疑,他们回到家中,就安慰自己的情人,不必因为大姐的死去而过于悲伤。玛达莱娜虽然已把她藏了起来,可是没有多久,就给甫尔科发觉了,他看见妮奈妲好好地在自己的家里,十分惊奇,接着心里起了疑团,因为他早已听说公爵对于玛达莱娜不怀好意,就去盘问自己的爱人,妮奈妲怎么会回到家里来的。

  玛达莱娜东拉西扯、编了一大套话,想瞒过情人,谁知他十分精明,哪儿信得过她,逼着她非把真情讲出来不可,到后来她没法可想,只得实说了。甫尔科一听到果然有这一回事,怒火直冒,顿时变色,从身边拔出剑来,不顾他的情人苦苦哀求,把她杀死了。他闯了这大祸之后,知道法网难逃,公爵也定然不肯饶赦他,就把情人的尸体弃在房中,奔到妮奈妲躲藏着的地方,装着高兴的样子对她说:

  “你的妹妹叫我立刻带着你到别处去,免得再落在公爵的手里!”

  妮奈妲惊魂未定,听了这话,自然相信;这时天色已晚,她也顾不得到妹妹那儿去告辞一声,就跟着甫尔科急急忙忙逃出去了。那甫尔科来不及收拾什么细软。身边只带着有限的一些钱,领着妮奈妲逃到海岸,跳上一只小船,从此就再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流落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玛达莱娜的尸体给人发现了,有些平素跟乌盖托有嫌隙的人,立即把这事报告公爵。公爵听说最心爱的女人给人杀死,大为震怒,急忙赶到她家,把乌盖托和他的情人逮捕了——他们俩还不知道甫尔科和妮奈妲已经逃亡了呢。可是公爵却强迫他们供认跟甫尔科串通在一起,谋杀玛达莱娜的罪名。他们知道,这样一招认,性命就难保了,幸而家中藏着一笔钱,准备缓急之用,现在他们就拿这笔钱,好不容易买通了看管他们的那些卫兵。他们也来不及收拾财产、打点细软,就跟那些卫兵一起上船,连夜逃到了罗得岛。以后他们就在贫穷和困苦中度过了短暂的余生。

  这就是勒塔农的滥用爱情,和妮奈妲的狂怒给他们自己、以及给别人所带来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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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二

  亚尔贝托神父愚弄一个女人,说是加百列天使爱上了她,自己扮作天使,得便就去和她幽会。女人的亲属前来捉奸,他逃到平民家里;第二天,被当作野人,牵到圣马可广场,又被当众揭发;院里的修士把他押回,送入牢中。

  菲亚美达的故事叫她的女伴们不止一次掉下了同情的眼泪,她讲完以后,国王却毫不动情地说道:“我觉得,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所享受的快乐,只要也能让我享受到一半,那即使要我拿出性命来作代价,也是太便宜了。你们小姐不必惊奇,我虽然活着,却时时刻刻忍受着死一般的痛苦,跟欢乐没有一丝儿缘份。现在暂且撇下我的命运不谈,我想请潘比妮亚接下去讲一个跟我的苦命多少相近的故事。假使她能够象菲亚美达那样的把故事讲下去,那么不用说,我那给情焰烧坏了的心房就会觉得承受到几滴清凉的露水了。”

  潘比妮亚听了国王的吩咐,却并没怎样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倒反考虑着她女伴们的心意如何;暗想,与其使国王个人满足,不如让大家高兴;不过国王的吩咐也不好违背,所以决定在他指定的题材范围之内,讲一个使大家发笑的故事。她这样开言道:

  俗语说得好:“一个坏蛋被错当作好人,他就再坏些也不打紧。”这句话真叫我有不少的故事好讲呢。我现在单讲这么一个故事,既不离题,同时也让大家可以看到,那班穿着长衣宽袍的修士是多么会假惺惺。

  看他们那张脸,白得象纸片似的,其实那是化装出来的;听他们说话,真是又谦恭又柔顺,但这只是对于他们有所请求的时候,才是这样;逢到他们忘了自己,反过来斥责别人的过错时,那真是面目狰狞、声色俱厉呢。他们要大家相信,上天堂的路,对于他们就是把手伸进我们的袋里,对于我们就是有什么拿什么去孝敬他们。不,这么说还不恰当,他们不是象我们那样,在追求上天堂的路,他们已经俨然以天堂里的主人翁和统治者自居了,所以竟把天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地段,依着死者捐献给他们的金钱多少,指派给死者。这样,他们首先欺骗的是自己(如果他们果真相信自己所说的那套话),其次就是欺骗了那班把他们那套浑话信奉为真理的人。要是我能够公然把他们的罪行全都揭露出来,那一定会有不少愚夫愚妇睁开眼来,看清了在他们那长衣宽袍底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现在我只能拿威尼斯的一个来头不小、赫赫有名的法兰西斯派神父的事迹来讲给大家听听——但愿天空显灵,叫天下这班说谎行骗的修士,全都得到那个威尼斯神父所得到的报应吧。再说,我也喜欢讲这个故事,好让各位发笑一通,那么大家本来听了绮思梦达殉情的故事,给怜悯的情绪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也好因而轻松一下了。

  尊贵的小姐们,在伊莫拉地方,住着一个为非作歹的坏蛋,叫做贝托·台拉·马沙。他生平的种种恶行,到后来在当地尽人皆知,不管他撒谎也罢、说真话也罢,反正再没哪个相信他了。他眼看自己走投无路,再也立足不住,只得下个决心,到威尼斯去另投生路了。威尼斯是个藏垢纳污的所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从前的作风、才好继续施展他的鬼蜮伎俩;竟仿佛受了良心责备,忏悔过去的罪恶似的,谦逊得异乎寻常,不论哪个天主教徒都没有象他那样虔诚,然后再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方济各会的神父,自称是亚尔贝托·达·伊莫拉。披上了这身道袍僧服,他不得不在表面上过着严肃的生活,赞美苦修,提倡斋戒,在弄不到配他胃口的酒菜时,就不吃肉食,戒绝饮酒。

  总之,一个窃贼,一个无赖,一个伪造犯,或是一个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名的传道师,却决不会就此弃邪归正,只要暗中有作恶的机会,他还是要干的。亚尔贝托现在当上了神父,每逢他主持弥撒的时候,就在祭坛上当着那满堂的会众,为了救主的受难而痛哭流涕——原来他有这本事,无论什么时候要哭、那眼泪马上就会流下来,好在泪珠儿对于他本是最不花钱的东西。总之,凭着一张说教的利口和两行热泪,他居然骗取了威尼斯人民的信仰,声誉日增。到后来,全城这许多人家,逢到要立遗嘱,几乎没有一家不是请他做受托人和监护人的,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的财产都托他掌管。除此之外,城里又有绝大多数的善男信女,争着向他忏悔,在各方面请教他的意见。这样,本来是只吃羊的狼、现在竟变成了牧羊人。他那圣洁的名誉比当年圣方济各|1~在阿西西,还要响亮呢。

  到亚尔贝托神父跟前来忏悔的妇女确是不少,有一回,来了一个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的少妇。她叫做莉赛达·达·卡·基杯诺,丈夫是一个大商贵,已乘着大划船到佛兰德经商去了。威尼斯的女人家本来都是没头脑的,她现在跑在这位神父的脚下,把自己的私事一五一十吐露出来,说到中间,神父就问她有没有情人。这话可叫她生了气,她象受了委屈似地说道:

  “你说什么。神父先生?你头上不生眼睛吗?难道你看不出我长得这样漂亮,在女人中间算顶儿尖儿吗?情人,我要多少有多少。可惜我这张漂亮脸儿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好看中的。象我这样的美人儿你看见过几个?就是那天仙玉女也不见得比我更漂亮吧。”

  总之,她自捧自吹,自以为说不尽的美丽,真叫人听得肉麻。亚尔贝托神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弱点,觉得这个女人真是送上门来的一块肥肉,因此顿时燃烧起一股欲火,恨不得把她马上吞了下去。不过这会儿时机未到,他故意不去用花言巧语来奉承她,倒反而装得一派正经、用严厉的口气责备她一不该这样虚荣、二不该什么等等。这么一来,那个女人就更生气了,当面说他是头驴子,连个美人儿和丑婆娘也分辨不出来。神父不想过分刺激她、把事情闹僵了,就结束了她的忏悔,让她跟别的女人回去。

  过了几天,他带着一个心腹朋友来到莉赛达家里,说是有机密的事,只能跟她一个人说,莉赛达把地领进内室之后,他就双膝跪在她跟前,说道:

  “夫人,请你看在天主面上,饶恕了我这一遭吧。礼拜日那天,你说起自己的美貌,我不该大胆说了几句狂言,就在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到今天才能起床!”

  “那么是谁来惩罚你呢?”我们那位傻大姐问道。

  “我就要告诉你,”神父回答她。“那天晚上,我正照例在祷告的时候,忽然间,我的房里亮得跟白昼一般,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望一下,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拿了一根结实的棍子站定在我跟前,他一把抓住我的袍子,把我这么一拉、又这么一摔,我早就仆倒在他的脚下;他举起棍子就打,打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我急得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我呀;只听得他说:‘好个大胆狂妄的小子,今天竟敢亵渎了国色天香的莉赛达夫人!要知道除了天主之外,我最爱的就是她!’‘那么你是谁呀?’我又问;只听他回答说,他就是加百列天使。我连忙恳求他:‘我的天使啊,请你饶了我这一遭吧!’只听他说:‘要我饶恕你不难,只要你赶快前去见她,能够求得她的饶恕,那就是你的造化,如果她不肯饶你,那我还要来找你,请你尝尝这根棍子的滋味,以后你别想再过太平日子啦!’接着他还对我说了一番话,不过你要先饶恕了我,我才敢说出来。”

  我们这位傻大姐本来就是个没头脑的,一听到这些话,只乐得她心花怒放,把句句谎言都当作是天国的福音;所以停了一会她这么说道:

  “亚尔贝托神父,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现在,天主帮助我吧,我看着你很可怜,我马上就饶恕你,免得你再受惩罚,只是你得把天使后来所说的话照实告诉我。”

  “夫人,”亚尔贝托神父说,“既然承你饶恕了我,那我自然乐于奉告,不过有一点我要叮嘱你,如果你不愿意拿你的幸福当儿戏的话,那我对你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去讲呀。你要知道,你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哪。加百列天使吩咐我来向你传话,他很爱你,几次三番想来跟你过夜,可是又怕使你受惊。现在他派我来对你说,他打算在哪一晚来跟你相会,不过他是一位天使,如果就以天使的形体下凡,那你是没法跟他接触的,他为了讨你的欢喜,想借凡人的肉体到你这儿来,他想要问问你,你约他什么时候来,来的时候要借哪一个凡人的肉体,那他就可以来跟你相会了,那时候,天底下的女人要算你最幸福啦!”

  我们这位虚荣成性的奶奶回说道,她给加百列天使爱上了,真是叫她不胜荣幸,因为她也很爱这位天使,每逢看到他的画像,没有一次不是在他面前点上一支四文钱的蜡烛的。又说任凭他什么时候降临,都很受欢迎,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不过有一点,请他将来不要抛弃了她、另去爱上了圣母马利亚,据说他对圣母很有情意呢——不是吗,她不论在什么地方看到他的画像,他总是跪在圣母的跟前。说到他要借用凡人的形体,随便哪个的形体都可以,只要不让她受惊就是了。亚尔贝托神父道:“夫人,你说话真有道理,我一定跟着你所说的话去跟他把事办妥了。不过我要请你赏个脸——好在这也并不难为你什么——就是,你允许他附在我的肉体上来见你。为什么要说这是‘赏脸’呢?因为你要知道,他要钻进我的躯壳,先得把我的灵魂抽出来送到天堂里去不可。他跟你在一起逗留多久,我的灵魂也在天堂里逗留多久。”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那位傻大姐说。“你为我而吃了他的苦头,自然也应该补报补报你,让你得到些安慰才好。”

  于是亚尔贝托神父说:“今天晚上你要把门开着,那么他才好进来;因为他既然钻进了凡人的肉体,那么也许他只能从门里边来了。”

  那位好太太答应照办。神父告别后,她乐得手舞足蹈,神魂颠倒,下身的裙子再也碰不到她的屁股;她一心只是盼望加百列天使降临,后来越等越心焦,觉得今天这一天就象一千年那样长。

  再说亚尔贝托神父,他觉得做一个天使不及做一个骑士有意思得名,所以先拿精美的食品填满了肚子、打起精神来,免得几个回合,就给摔下马来。等到天色已晚,他向院里请了个假,就和一个心腹朋友一同到一个相识的女人的家里,原来他把这个女人当作马贩子,每逢他想找匹牝马骑的时候,总去找她,已非一遭。现在他就在那个女人家里,扮成天使模样,又带了许多不值钱的东西,看看时光已到,就径赴莉赛达家中。到了那里,门果然开着,就上了楼,闯进了她的卧房。

  莉赛达忽然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形闯了进来,就急忙跪在地上迎接。天使祝福了她,扶她起身,用手势请她到床上去。她立刻欣然从命,天使也跟他的崇拜者一起在床上睡了下来。

  亚尔贝托神父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漂亮男子,两条腿又长得那么结实;莉赛达呢,长得又肥又嫩,发觉天使跟她丈夫的作风截然不同。那一夜,天使虽然没有翅膀,可难为他飞上舞下了好几回,真叫莉赛达喜得心花怒放;此外,天使还讲了天国的许多荣耀的景象给她听。两人这样玩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色将明,那神父这才收拾起他那些装饰品,赶紧回去找他的朋友。再说那位朋友,承蒙那家女主人的美意,怕他独个儿睡着受惊,陪了他一夜。

  莉赛达一吃罢早饭,就带着她的女仆去见亚尔贝托神父,把加百列天使降临的消息告诉他,还把天使的丰姿、天使告诉她的天堂里的美景,着实添油加酱地形容了一番。

  “夫人,”神父说,“我不知道你跟他相处得可好;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帮把你的话转达了,不知怎么一下子,他已经把我的灵魂带到了一处玫瑰盛开、百花齐放的地方——象这等美丽的地方我在下界还从没看见过呢。我的灵魂就逗留在那令人销魂的花丛中,直到今天早晨。至于我的肉体,在这段时光里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啦。”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莉赛达说。“你的肉体跟加百列天使整夜睡在我的怀里。如果你不相信,请你看看你左边的奶头下面,我在那里深深地给了天使一个吻,那印痕总要好几天才能消褪呢。”

  “有这么一回事吗?”神父说,“那我今天倒要做一件我好久没有做过的事,那就是脱下我的衣服来看一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样瞎扯了好大一会工夫,那娘儿才回家去了。此后亚尔贝托神父又假扮作天使,光临了她家好几次,不曾遭遇一些麻烦。不想有一天,莉赛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谈到怎么样的女人美、怎么样的女人俏,争论了起来;她本来是一个草包,却只想压倒别人,做个天下第一名美人儿,竟自负地说道:

  “如果你知道我的娇容打动了谁的心,那你就要哑口无言,再不会夸奖别人的美丽了。”

  她的同伴很想听听她的情人是谁,因为彼此相熟,就说:“夫人,可能你说的是真话,不过在还没有知道你的情人是谁之前,我却不能一下子就把我的意见扭转过来。”

  这位傻大姐肚子里藏得了什么,于是就说:“朋友,这回事是不好随便说出来的,不过我所说的心上人是加百列天使,他爱我胜过自己,因为他对我说过,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朋友一听到这些话,差一点笑了出来,不过为了好让莉赛达说下去,极力忍住了,说道:

  “说真的,夫人,如果你的情人是加百列,而他又当面对你说这些话,那你一定是比谁都美丽了;只是我不相信天使怎么也会干出这种事来呢。”

  “朋友,”莉赛达回答她说,“你错了。我的天,他那一手本事比我丈夫高明多呢,他还告诉我,他们在天堂上也干这种风流事儿的;可是他觉得我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所以不由得爱上了我,时常降临人间来和我过夜。现在你可以明白了吧。”那个女人向莉赛达告辞出来,恨不得立刻会着她那许多女伴,把这闻所末闻的奇事宣扬出来,好让大家哄笑一番。她终于真的当着许多女伴的面把这回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这些女人回家后,又去告诉了丈夫、也告诉了别的女人;而这许多人又再去转告别的许多人。不出两天,莉赛达的故事竟传遍了全威尼斯,而且落到了莉赛达的几个大伯小叔的耳里。他们也不去问她,决定要追究一下事实的真相,还要看看这位天使能飞不能飞,因此一连几夜在暗中守候着他。

  也是合该有事,一天,那亚尔贝托神父听到了外边关于莉赛达的传说,他当夜就赶到她家、想去责问她。不料他刚踏进房中、脱下衣服,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一片喊闹——原来莉赛达的大伯小叔伺伏在暗中,看准了有人走进宅子,跟着要来打开莉赛达的房门了。亚尔贝托神父知道事情不妙,慌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是又没个逃处,他只得打开房里的一扇窗子,底下却是条大运河。他纵身一跳,就投入了河里。

  河流很深,幸亏他水性很好,总算逃了性命,游到对面河岸,看见岸上有一家人家,大门开着,就急忙奔了进去。屋里面有个穷人,刚有事要出去,亚尔贝托见了他就求告,少不得捏造出一套谎话,解释他为什么在这半夜三更光着身子跑到这里来,请他看在天主面上,务必救他一命。那好人儿听了这些话,很是可怜他,就教他睡在自己的床上,等他回来,于是他走出房来,把神父锁在里面,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再说莉赛达的大伯小叔冲进她的卧房,发现加百列天使已经飞走了,留下一对翅膀还在那儿。他们扑了个空,满肚子气恼全都发作在莉赛达的头上,骂得她好不伤心;于是挟着天使的那对翅膀等等饰物,扬长而去了。

  大天亮之后,那个收容下亚尔贝托神父的好人儿在丽都市场上,听得了昨天夜里,加百列天使怎么和莉赛达夫人一起睡觉,怎么猛不防她的亲属前来捉奸,天使又怎么吓得没处可逃,就跳进了运河,到现在还不知他的下落。他立即断定那个天使就是躲在他家里的那个人。他回到家里,识破了天使的本来面目,就跟他讨价还价,计较了半天,结果是,神父必须拿出五十个金币来,否则就要把他交给他情人的亲属了。神父只得依他的条件,把钱给了他;|3~于是想要溜走了,那好人儿又拦住了他说道:

  “慢着,光天化日之下,请问你怎么能逃得了?我倒有个主意在这里,今天正好是一个节日,有许多人扮作山熊、扮作森林里的野人等等、让别人牵着,一起上圣马可广场去参加狩猎赛会,等赛会过后,节日就算结束,于是那些把伪装的野兽牵来的人就带着他的同伴,各走各的路,再没人理会。乘着眼前还没人发觉你躲在这儿,要是你肯委屈一下,扮头什么野兽,让我把你牵着出去,那我自有办法把你安然送到你的目的地。除此之外,那我看你休想逃得了;你要知道,那个女人的家属料定你还在附近一带躲藏着,所以已在四面八方派了人看守着,一定要捉住你。”

  亚尔贝托神父真不愿意当狗当熊,可是想到莉赛达的家属这么厉害,就心慌意乱,终于依了主人的话,任凭他怎样发付,只是求他务必把他带到某某地方。于是那人先在神父身上涂遍了一层蜜糖,把什么鹅毛鸭毛全往他身上粘,再用一根链条往他脖子上一套,还给他戴上了一个假面具;这么化装好之后,又叫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棍子,另一只手牵着两只从屠场里买来的大狗。接着那男子又派人到丽都市场去宣布,凡是要看加百列天使的人,请都聚集到圣马可广场。威尼斯人可就是这样讲究信用!

  一切准备好之后,那男人就把他牵了出来,叫他在前头走,自己拉着链条走在后面。一路上,人们看见了都纷纷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那男子就这么把神父带到了广场。那里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有的是一路上跟着来的,也有是听得了通告,从丽都市场赶来的。于是他把那个“野人”系在台阶的一根柱子上,假说是要等狩猎赛会开始。那神父因为遍体涂蜜。惹碍苍蝇来叮、牛虻来咬,真是苦不堪言。那男人看见广场上已挤满了人,假装要解开那野人的链条,不料突然把亚尔贝托神父的面罩摘了下来。大声嚷道:

  “各位先生,只因为野猪不来多加狩猪赛会,这个会是开不成功啦;我不愿叫诸位空跑一次。所以想请大家见识见识加百列天使,他昨夜从天堂下降,来安慰咱们威尼斯的女人!”假面具一旦揭去,这位天使的真面目就露了出来,众人立刻认出,原来就是亚尔贝托神父。大家不约而同,高声辱骂,骂得他狗血喷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又有些人不肯就这样便宜他,拿着各种污秽的东西,朝他的脸上扔去。这样又是骂又是扔、闹了半天,消息终于传到了修道院里,当即有六七个修士急忙赶来,把他松了绑,丢给他一件僧衣,于是把他押回修道院去。一路上那班群众还是紧追不舍,高声辱骂。他回到院里,就被关禁起来;不久就听说他受尽苦楚,死在牢中。

  你们瞧,这个人看他分明是个好人,却在暗中为非作歹,大家被他蒙住,因此他变本加厉,竟扮做了加百列天使,后来反而沦落为山林里的野人;他受尽羞耻,罪有应得,等到懊悔,已经太迟啦。愿天主显灵,让他这样的坏蛋,都遭到象他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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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一

  唐克莱亲王杀死女儿的情人,取出心脏,盛入金杯,送给女儿。公主把毒液倾注在心脏上,和泪饮下而死。

  我们的国王指定我们今天要讲悲惨的故事,他认为我们在这儿寻欢作乐,也该听听别人的痛苦,好叫讲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由得涌起同情来。也许这几天来,我们的日子可过得真是快乐逍遥,因此他想用悲惨的故事来调节一下。不过不论他的用意何在,我是不能违背他的意旨的,所以我要讲这么一个不仅是悲苦、而且是绝顶凄惨的故事,叫你们少不得掉下几滴苦泪来。

  萨莱诺的亲王唐克莱本是一位仁慈宽大的王爷,可是到了晚年,他的双手却沾染了一对情侣的鲜血。他的膝下并无三男两女,只有一个独养的郡主,亲王对她真是百般疼爱,自古以来,父亲爱女儿也不过是这样罢了;谁想到,要是不养这个女儿,他的晚境或许倒会快乐些呢。那亲王既然这么疼爱郡主,所以也不管耽误了女儿的青春,竟一直舍不得把她出嫁;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住了。这才把她嫁给了卡普亚公爵的儿子。不幸婚后不久,丈夫去世,她成了一个寡妇,重又回到她父亲那儿。

  她正当青春年华,天性活泼,身段容貌,都长得十分俏丽,而且才思敏捷。只可惜做了一个女人。她住在父亲的宫里,养尊处优,过着豪华的生活;后来看见父亲这么爱她,根本不想把她再嫁,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私下打算找一个中意的男子做他的情人。

  出入她父亲的宫廷里的。上下三等人都有,她留意观察了许多男人的举止行为,看见父亲跟前有一个年青的侍从,名叫纪斯卡多,虽说出身微贱。但是人品高尚,气宇轩昂,确是比众人高出一等,她非常中意,竟暗中爱上了他,而且朝夕相见,越看越爱。那小伙子并非傻瓜,不久也就觉察了她的心意,也不由得动了情,整天只想念着她,把什么都抛在脑后了。两人这样眉目传情,已非一日,郡主只想找个机会和他幽会,可又不敢把心事托付别人,结果给她想出一个极好的主意。她写了封短简,叫他第二天怎样来和她相会。又把这信藏在一根空心的竹竿里面,交给纪斯卡多,还开玩笑地说道:

  “把这个拿去当个风箱吧,那么你的女仆今儿晚上可以用这个生火了。”

  纪斯卡多接过竹竿,觉得郡主决不会无缘无故给他这样东西,而且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回到自己房里,检查竹竿,看见中间有一条裂缝劈开一看。原来里面藏着一封信。他急忙展读,明白了其中的究竟,这时候他真是成了世上最快乐的人儿;于是他就依着信里的话,做好准备,去和郡主幽会。

  在亲王的宫室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许多年代前开凿的石室,在山腰里,当时又另外凿了一条隧道,透着微光,直通那洞府。那石室久经废弃,所以那隧道的出口处,也荆棘杂草丛生,几乎把洞口都掩蔽了。在那石室里,有一道秘密的石级,直通宫室,石级和宫室之间,隔着一扇沉重的门,把门打开,就是郡主楼下的一间屋子。因为山洞久已废弃不用,大家早把这道石级忘了。可是什么也逃不过情人的眼睛,所以居然给那位多情的郡主记了起来。

  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便找了几样工具,亲自动手来打开这道门,经过好几天的努力,终于把门打开了。她就登上石级,直找到那山洞的出口处,她把隧道的地形、洞口离地大约多高等都写在信上,叫纪斯卡多设法从这隧道潜入她宫里来。

  纪斯卡多立即预备了一条绳子,中间打了许多结,绕了许多圈,以便攀上爬下。第二天晚上,他穿了一件皮衣,免得叫荆棘刺伤,就独个儿偷偷来到山脚边,找到了那个洞口,把绳子的一端在一株坚固的树桩上系牢,自己就顺着绳索,降落到洞底,在那里静候郡主。

  第二天,郡主假说要午睡,把侍女都打发出去,独自关在房里。于是她打开那扇暗门,沿着石级,走下山洞,果然找到了纪斯卡多,彼此都喜不自胜。郡主就把他领进自己的卧室,两人在房里逗留了大半天,真象神仙般快乐。分别时,两人约定,一切就要谨慎行事,不能让别人得知他们的私情。于是纪斯卡多回到山洞,郡主锁上暗门,去找她的侍女。等到天黑之后,纪斯卡多攀着绳子上升,从进来的洞口出去,回到自己的住所。自从发现了这条捷径以后,这对情人就时常幽会。

  谁知命运之神却不甘心让这对情人长久浸沉在幸福里,竟借着一件意外的事故,把这一对情人满怀的欢乐化作断肠的悲痛。这厄运是这样降临的:

  原来唐克莱常常独自一人来到女儿房中,跟她聊一会天,然后离去。有一天,他吃过早饭,又到他女儿绮思梦达的寝宫里去,看见女儿正带着她那许多宫女在花园里玩儿,他不愿打断她的兴致,就悄悄走进她的卧室,不曾让人看到或是听见。来到房中,他看见窗户紧闭、帐帷低垂,就在床脚边的一张软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床边,拉过帐子来遮掩了自己,好象有意要躲藏起来似的,不觉就这么睡熟了。

  也是合该有事,绮思梦达偏偏约好纪斯卡多在这天里幽会,所以她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就让那些宫女继续玩去,自己悄悄溜到房中,把门关上了,却不知道房里还有别人,走去开了那扇暗门,把在隧道里等候着的纪斯卡多放进来。他们俩象平常一样、一同登上了床,寻欢作乐,正在得意忘形的当儿,不想唐克莱醒了。他听到声响,惊醒过来,看见女儿和纪斯卡多两个正在干着好事,气得他直想咆哮起来,可是再一转念,他自有办法对付他们,还是暂且隐忍一时,免得家丑外扬。

  那一对情人象往常一样,温存了半天,直到不得不分手的时候,这才走下床来,全不知道唐克莱正躲在他们身边。纪斯卡多从洞里出去,她自己也走出了卧房。唐克莱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却从一个窗口跳到花园里去,趁着没有人看见,赶回宫去,几乎气得要死。

  当天晚上,到了睡觉时分,纪斯卡多从洞底里爬上来,不想早有两个大汉,奉了唐克莱的命令守候在那里,将他一把抓住;他身上还裹着皮衣,就这么给悄悄押到唐克莱跟前。亲王一看见他,差一点儿掉下泪来,说道:

  “纪斯卡多,我平时待你不薄,不想今日里却让我亲眼看见你色胆包天,竟敢败坏我女儿的名节!”

  纪斯卡多一句话都没有,只是这样回答他:“爱情的力量不是你我所管束得了的。”

  唐克莱下令把他严密看押起来,他当即给禁锢在宫中的一间幽室里。唐克莱左思右想,该怎样发落他的女儿,吃过饭后,就象平日一样,来到女儿房中,把她叫了来。绮思梦达怎么也没想到已经出了岔子,唐克莱把门关上,单剩自己和女儿在房中,于是老泪纵横,对她说道:

  “绮思梦达,我一向以为你端庄稳重,想不到竟会干出这种事来: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而是听别人告诉我,那么就是你跟你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就是说你存了这种欲念,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的。我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再没有几年可活了,不想碰到这种丑事,叫我从此以后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痛!即使你要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天哪,那也得挑一个身分相称的男人才好!多少王孙公子出入我的宫廷,你却偏偏看中了纪斯卡多——这是一个下贱的奴仆,可以说,从小就靠我们行好,把他收留在宫中,你这种行为真叫我心烦意乱,不知该把你怎样发落才好。至于纪斯卡多,昨天晚上他一爬出山洞,我就把他捉住、关了起来,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对于你,天知道,我却一点主意都拿不定。一方面,我对你狠不起心来。天下做父亲的爱女儿,总没有象我那样爱你爱得深。另一方面,我想到你这么轻薄,又怎能不怒火直冒?如果看在父女的份上,那我只好饶了你;如果以事论事,我就顾不得骨肉之情,非要重重惩罚你不可。不过,在我还没拿定主意以前,我且先听听你自己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去,号啕大哭起来,竟象一个挨了打的孩子一般。

  绮思梦达听了父亲的话,知道不但他们的私情已经败露,而且纪斯卡多也已经给关了起来,她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痛,好几次都险些儿要象一般女人那样大哭大叫起来。她知道她的纪斯卡多必死无疑,可是崇高的爱情战胜了那脆弱的感情,她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强自镇定,并且打定主意,宁可一死也决不说半句求饶的话。因此,她在父亲面前并不象一个因为犯了过错、受了责备而哭泣的女人,却是无所畏俱,眼无泪痕,面无愁容,坦坦荡荡地回答她父亲说:

  “唐克莱,我不准备否认这回事,也不想向你讨饶;因为第一件事对我不会有半点好处,第二件事就是有好处我也不愿意干。我也不想请你看着父女的情份来开脱我,不,我只要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用充分的理由来为我的名誉辩护,接着就用行动来坚决响应我灵魂的伟大的号召。不错,我确是爱上了纪斯卡多,只要我还活着——只怕是活不长久了——我就始终如一地爱他。假使人死后还会爱,那我死了之后还要继续爱他。我堕入情网,与其说是由于女人的意志落弱,倒不如说,由于你不想再给我找一个丈夫,同时也为了他本人可敬可爱。

  “唐克莱,你既然自己是血肉之躯,你应该知道你养出来的女儿,她的心也是血肉做成的,并非铁石心肠。你现在年老力衰了,但是应该还记得那青春的规律,以及它对青年人具有多大的支配力量。虽说你的青春多半是消磨在战场上,你也总该知道饱暖安逸的生活对于一个老头儿会有什么影响,别说对于一个青年人了。

  “我是你生养的,是个血肉之驱,在这世界上又没度过多少年头,还很年青,那么怎怪得我春情荡漾呢?况且我已结过婚,尝到过其中的滋味,这种欲念就格外迫切了。我按捺不住这片青春烈火,我年青,又是个女人,我情不自禁,私下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凭着热情冲动,做出这事来,但是我也曾费尽心机,免得你我蒙受耻辱。多情的爱神和好心的命运,指点了我一条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的通路,好让我如愿以偿。这回事,不管是你自己发现的也罢,还是别人报告你的也罢,我决不否认。

  “有些女人只要随便找到一个男人,就满足了,我可不是那样;我是经过了一番观察和考虑,才在许多男人中间选中了纪斯卡多,有心去挑逗他的,而我们俩凭着小心行事,确实享受了不少欢乐。你方才把我痛骂了一顿,听你的口气,我缔结了一段私情,罪过还轻;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去跟一个低三下四的男人发生关系,倒好象我要是找一个王孙公子来做情夫,那你就不会生我的气了。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世俗成见。你不该责备我,要埋怨,只能去埋怨那命运之神,为什么他老是让那些庸俗无能之辈窃居着显赫尊荣的高位,把那些人间英杰反而埋没在草莽里。

  “可是我们暂且不提这些,先来谈一谈一个根本的道理。你应该知道,我们人类的血肉之躯都是用同样的物质造成的,我们的灵魂都是天主赐给的,具备着同等的机能,同样的效用,同样的德性。我们人类本是天生一律平等的,只有品德才是区分人类的标准,那发挥大才大德的才当得起一个‘贵’;否则就只能算是‘贱’。这条最基本的法律虽然被世俗的谬见所掩蔽了,可并不是就此给抹煞掉,它还是在人们的天性和举止中间显露出来;所以凡是有品德的人就证明了自己的高贵,如果这样的人被人说是卑贱,那么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这样看待他的人的错。

  “请你看看满朝的贵人,打量一下他们的品德、他们的举止、他们的行为吧;然后再看看纪斯卡多又是怎么样。只要你不存偏见,下一个判断,那么你准会承认,最高贵的是他,而你那班朝贵都只是些鄙夫而已。说到他的品德、他的才能,我不信任别人的判断,只信任你的话和我自己的眼光。谁曾象你那样几次三番赞美他,把他当作一个英才?真的,你这许多赞美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我没有看错人,我敢说:你赞美他的话他句句都当之无愧,你以为把他赞美够了,可是他比你所赞美的还要胜三分呢。要是我把他看错了,那么我是上了你的当。

  “现在你还要说我结识了一个低三下四的人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违心之论。你不妨说,他是个穷人,可是这种话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羞耻,因为你有了人才不知道提拔,把他埋没在仆人的队伍里。贫穷不会磨灭一个人的高贵的品质,不,反而是富贵叫人丧失了志气。多少帝王,多少公侯将相,都是白手起家的,而现在有许多村夫牧人,从前都是豪富巨族呢。

  “那么,你要怎样处置我,用不到再这样踌躇不决了。如果你决心要下毒手——要在你风烛残年干出你年青的时候从来没干过的事,那么你尽管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吧,我决不向你乞怜求饶,因为如果这算得是罪恶,那我就是罪魁祸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怎样处置了纪斯卡多,或者准备怎样处置他,却不肯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置我,那我也会自己动手来处置我自己的。

  “现在,你可以去了,跟那些娘们儿一块儿去哭吧,哭够之后。就狠起心肠一刀子把我们俩一起杀了吧——要是你认为我们非死不可的话。”

  亲王这才知道他的女儿有一颗伟大的灵魂,不过还是不相信她的意志真会象她的言词那样坚决。他走出了郡主的寝宫,决定不用暴力对待她,却打算惩罚她的情人来打击她的热情,叫她死了那颗心。当天晚上,他命令看守纪斯卡多的那两个禁卫,私下把他绞死,挖出心脏,拿来给他。那两个禁卫果然按照他的命令执行了。

  第二天,亲王叫人拿出一只精致的大金杯,把纪斯卡多的心脏盛在里面,又吩咐自己的心腹仆人把金杯送给郡主,同时叫他传言道:“你的父王因为你用他最心爱的东西来安慰他,所以现在他也把你最心爱的东西送来慰问你。”

  再说绮思梦达,等父亲走后,矢志不移,便叫人去采了那恶草毒根,煎成毒汁,准备一旦她的疑虑成为事实,就随时要用到它。那侍从送来了亲王的礼物,还把亲王的话传述了一遍。她面不改色,接过金杯,揭开一看,里面盛着一颗心脏,就懂得了亲王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明白了这必然是纪斯卡多的心脏无疑;于是她回过头来对那仆人说:

  “只有拿黄金做坟墓,才算不委屈了这颗心脏,我父亲这件事做得真得体!”

  说着,她举起金杯,凑向唇边,吻着那颗心脏,说着:“我父亲对我的慈爱,一向无微不至,如今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里,对我越发慈爱了。为了这么尊贵的礼物,我要最后一次向他表示感谢!”

  于是她紧拿着金杯,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心脏,说道:“唉,你是我的安乐窝,我一切的幸福全都栖息在你身上。最可诅咒的是那个人的狠心的行为——是他叫我现在用这双肉眼注视着你!只要我能够用我那精神上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你,我就满足了。你已经走完了你的路程,已经尽了命运指派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到了每个人迟早都要来到的终点。你已经解脱了尘世的劳役和苦恼,你的仇敌把你葬在一个跟你身分相称的金杯里,你的葬礼,除了还缺少你生前所爱的人儿的眼泪外,可说什么都齐全了。现在,你连这也不会欠缺了,天空感化了我那狠毒的父亲,指使他把你送给我。我本来准备面不改色,从容死去,不掉一滴泪,现在我要为你痛哭一场,哭过之后,我的灵魂立即就要飞去跟你曾经守护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只有你的灵魂使我乐于跟从、倾心追随,一同到那不可知的冥域里去。我相信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徘徊,凭吊着我们的从前的乐园;那么,我相信依然爱着我的灵魂呀,为我深深地爱着的灵魂呀,你等一下我吧!”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凑在金杯上,泪如雨下,可绝不象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她一面眼泪流个不停,一面只顾跟那颗心脏亲吻,也不知亲了多少回,吻了多少遍,总是没完没结,真把旁边的人看得呆住了。侍候她的女伴不知道这是谁的心脏,又不明白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都被她深深感动了,陪她伤心掉泪,再三问她伤心的原因,可是任凭怎样问,怎样慰劝,她总是不肯说,她们只得极力安慰她一番。后来郡主觉得哀悼够了,就抬起头来,揩干了眼泪,说道:

  “最可爱的心儿呀,我对你已经尽了我的本分,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那就是:让我的灵魂来和你的灵魂结个伴儿吧!”

  说完,她叫人取出那昨日备下的盛毒液的瓶子来,只见她拿起瓶子就往金杯里倒去,把毒液全倾往在那颗给泪水洗刷过的心脏上;于是她毫无畏惧地举起金杯,送到嘴边,把毒汁一饮而尽。饮罢,她手里依然拿着金杯,登上绣塌,睡得十分端正安详,把情人的心脏按在自己的心上,一言不发,静待死神的降临。

  侍候她的女伴,这时虽然还不知道她已经服毒,但是听她的说话、看她的行为有些反常,就急忙派人去把种种情形向唐克莱报告。他恐怕发生什么变故,急匆匆地赶到女儿房中,正好这时候她在床上睡了下来。他想用好话来安慰她,可是已经迟了,这时候她已经命在顷刻了,他不觉失声痛哭起来;谁知郡主却向他说道:

  “唐克莱,我看你何必浪费这许多眼泪呢,等碰到比我更糟心的事,再哭不迟呀;我用不到你来哭,因为我不需要你的眼泪。除了你,有谁达到了目的反而哭泣的呢。如果你从前对我的那一片慈爱,还没完全泯灭,请你给我最后的一个恩典——那就是说,虽然你反对我跟纪斯卡多做一时不体面的夫妻,但是请你把我和他的遗体(不管你把他的遗体扔在什么地方)公开合葬在一处吧。”

  亲王听得她这么说,心如刀割,一时竟不能作答。年青的郡主觉得她的大限已到,紧握着那心脏、贴在自己的心头。说道:“天主保佑你,我要去了。”说罢,她闭上眼睛,随即完全失去知觉,摆脱了这苦恼的人生。这就是纪斯卡多和绮思梦达这一对苦命的情人的结局。唐克莱哭也无用,悔也太迟,于是把他们二人很隆重地合葬在一处,全萨莱诺的人民听到他们的事迹,无不感到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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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第四日



  “十日谈”的第四天由此开始。菲洛特拉托担任国王。各人讲的都是结局不幸的恋爱故事。

  最亲爱的女士们,听了那些有识之士的见解,又凭着我自己经常看到、听到的,我一向认为那妒忌的狂飙疾风,只是袭击着高楼危塔,摇撼着大树的最高枝。可是我发觉我这想法是错了。为了一心躲避那狂风的无情袭击,我不但逃到了平地上,而且不得不躲进那最深邃的幽谷。读过这几篇故事的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看法——这些故事我都是用那不登大雅之堂的佛罗伦萨方言写成的,而且写的还是散文,又不曾题名献词,只是平铺直叙,不敢有丝毫卖弄。可是尽管这样,我依然逃不了遭人妒忌的厄运,那一阵阵的无情狂风,刮得我天昏地黑,刮得我站不住脚跟——那尖刻的毒牙把我咬得遍体鳞伤。直到这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了聪明人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苦难”才不会遭人的妒忌。

  贤明的女士们,有人读了这些故事,认为我太喜欢你们了,又说我这样心甘意愿地侍候你们、安慰你们,实在不成体统,有的甚至还怪我不该这么奉承你们。另有些人,极力显得一派心平气和,却又说我这样一把年纪,不应该纵谈风月,迎合妇道人家的心思。还有些人,只装作关怀我的声誉,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住在派纳塞斯山|1~上来得好,不要一味在你们的队伍里厮混,尽说些废话。

  还有些人哪里出于善意,分明居心恶毒,说是我应当深谋远虑,好生想想怎样去挣我的面包——总不能光谈着这些捞什子,去喝西北风。另外又有些人为了要低毁我的作品,处心积虑地要证明我讲给你们听的故事,都是凭空捏造,完全与事实不符。

  尊贵的女士们,我为你们效劳,艰苦奋斗,受尽这狂飙疾风的摧残,利齿毒牙的噬咬,弄得头破血流。天主明鉴,不管他们怎么说,我总是冷静地听着他们,玩味着他们的话。在这件事上,全靠你们出力来支持我,不过我并不敢就此吝惜自己的力量;即使我不跟他们展开论战,也少不得要申斥他们一番,好让我的耳根暂时清静一下,因为我的作品到现在还不曾写满三分之一,就有这许多狂妄的敌人,要是眼前不赶紧对付他们,那他们的气焰一定会越发嚣张,将来一下子就会把我打垮了;到那时候,任你们有多大的力量,也无济于事了。

  在驳斥他们之前,我想先讲一篇故事,作为自己的辩白,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这样,就不致和我们那一群可爱的朋友们所讲的故事混在一起,好有个区分。我这故事是针对那班诽谤我的人讲的。

  从前,我们城里有个男子,名叫腓力·巴杜奇,他出身微贱,但是手里着实有钱,也很懂得处世立身之道。他有一个妻子,彼此相亲相爱,互相体贴关怀,从无一言半语的龃龉。只是人生难免一死,他那位贤德的太太后来不幸去世,只留给他一个将近两岁的亲生儿子。丧偶的不幸使他哀痛欲绝,逾于常情。他觉得从此失了一个良伴,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再没有什么意思了,就发誓抛弃红尘、去侍奉天主,并且决定带他的幼儿跟他一起修行。他把全部家产都捐给慈善团体,带着儿子径往阿西那奥山,在山头找到一间小茅屋住了下来,靠着别人的施舍,斋戒祈祷过日子。

  他眼看儿子一天天长大,就十分留心,绝不跟他提到那世俗之事。也不让他看到这一类的事,唯恐扰乱了他侍奉天主的心思;要谈也只跟他谈那些永生的荣耀,天主和圣徒的光荣;要教也只限于教他背诵些祈祷文。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山上住了几年,那孩子从没走出茅屋一步。除了他的父亲外,也从没见过别人。

  这位好心的人儿偶尔也要下山到佛罗伦萨去,向一班善男信女讨些施舍,然后再回到自己的茅屋来。

  光阴如箭,腓力已是个老头儿,那孩子也有十八岁了。有一天,腓力正要下山,那孩子问他到哪儿去。腓力告诉了他,那孩子就说:

  “爸爸,你现在年事已高,耐不得劳、吃不得苦了。何不把我带到佛罗伦萨去、领着我去见见你那班朋友和天主的信徒呢?想我正年青力壮,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可以派我下山去,你自己就可以在这里休养休养,不用再奔波了。”

  这位老人家觉得如今儿子已长大成人,又看他平时侍奉天主十分勤谨,认为即使让他到那浮华世界里去走一遭,谅必也不致迷失本性了,所以私下想道:“这孩子也说得有道理。”于是第二次下山的时候,果真把他带了去。

  那小伙子看见佛罗伦萨城里全是什么皇宫啊,邸宅啊,教堂啊,而这些都是他生平从未见识过的,所以惊奇得了不得,一路上禁不住向父亲问长问短,腓力一一告诉他——可是哪儿回答得尽这许多,这个问题才回答好,那个问题又跟着来了。父子俩就这样一个尽问、一个尽答,一路行来,可巧遇见一队衣服华丽、年青漂亮的姑娘迎面走来——原来是刚刚参加婚礼回来的女宾。那小伙子一看见她们,立即就问父亲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腓力回答,“快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别看它们,它们全都是祸水!”

  “可是它们叫什么名堂呢?”那儿子追问道。

  那老子不愿意让他的儿子知道她们是女人,生怕会唤起他的邪恶的肉欲,所以只说:“它们叫做‘绿鹅’。”

  说也奇怪,小伙子生平还没看见过女人,眼前许许多多新鲜事物,象皇宫啊,公牛啊,马儿啊,驴子啊,金钱啊,他全都不曾留意,这会儿却冷不防对他的老子这么说:“啊,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

  “唉,我的孩子,”父亲回答说,“别闹啦,我对你说过,它们全就是祸水。”

  “怎么!”那小伙子嚷道,“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

  “是啊,”那老子回答。

  “祸水就是这个样儿的吗?”儿子却说:“我不懂你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是祸水;我只觉得,我还没看见过这么美丽、这么逗人爱的东西呢。它们比你时常给我看的天使的画像还要好看呢。看在老天的面上,要是你疼我的话,让我们想个法儿,把那边的绿鹅带一头回去吧,我要喂它。”

  “不行,”他父亲说,“我可不答应,你不知道怎样喂它们。”

  那老头儿这时候才明白,原来自然的力量比他的教诫要强得多了,他深悔自己不该把儿子带到佛罗伦萨来……不过我不打算把这段故事讲下去了,就此言归正传吧。

  年青的女士,有些非难我的人,说我不该一味只想讨女人家的欢心,又那样喜欢女人。我在这里直认不讳:你们使我满心欢喜,而我也极力想博取你们的欢心。我很想问问这班人,难道这也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亲爱的女士,不说我们曾经多少次消受甜蜜的接吻、热情的拥抱、以及共床同枕;就光是我能经常瞻仰你们的丰采、娇容、优美的仪态,尤其是亲近你们那种女性的温柔文静,这份快乐不就足够叫人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想、这样做吗?

  方才我们看到,一个远离人世、在深山里长大起来的小伙子,他的足迹不曾出那小茅屋周围一步,除了他父亲,他就再没第二个伴侣,一旦下山,看见了你们,就只想要得到你们,只渴念着你们,把他的爱慕之情只献给你们。如果在一个隐士——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一个未开化的野人的眼里,你们比一切东西都可爱,那么这班人怎么好因为我喜欢你们、极力想讨你们的欢心而非难我、诽谤我、把我说得十恶不赦呢?要知道我天生是个多情种子、护花使者,从我小时候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整个儿心灵献给你们——我怎么能禁得住你们那明亮的眼波、甜蜜的柔语、以及那一声声回肠荡气的叹息呢?只有那种丧失了人性的家伙,不懂得、也感受不到热情的力量,才会这样遣责我;对于这种人,我不屑一理。

  还有些人拿我的年纪当作话柄,他们大概不懂得那韭菜头尽管是白的,叶梢可是碧绿生青。不过却慢说笑话,让我来正正经经地回答他们: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也决不会认为侍候女性是件可耻的事;因为就是过了中年的基陀·卡伐坎蒂、但丁,已到了晚年的契诺·达·皮斯托亚,他们也十分推祟女性,以侍奉她们为光荣呢。

  要不是因为不便违反辩论的通例,那我真想从历史中举出许多有名的人物,到了老年还一心只想讨女人的欢心呢。那班批评我的人,如果对他们的故事一无所知,那么快去翻读一下历史书吧。

  有人劝我还是跟缪斯女神一起住在派纳塞斯山上来得好,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意见。不过,我们没法永远跟缪斯女神待在一起,而女神也不可能永远和凡人做伴,那么要是有人甘心离开了女神,去接近那跟女神相似的人儿,又有什么不好呢?缪斯女神本来是女人啊,世上的女性虽然望尘莫及,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模样儿还是跟女神相象的。所以即使不为其他的缘故,单凭这一点,她们也该叫我喜欢。再说,为了女性,我曾写下千来首情诗,可缪斯女神从来也不曾启发我写过一篇诗。我从女神那儿得到的是帮助,她们教我怎样写诗。在我写下目前这些篇章的时候,不管我写得多么不象样,女神可常常降临到我身边来——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容貌跟女神相象的缘故,才会有这样的荣幸吧。所以我觉得我编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并不象许多人设想的那样,远离着缪斯女神和她们居住的派纳塞斯山。

  对于那些担心我会挨饿、劝我留意自己的面包的人,我有什么话要讲呢?真的,我还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不过我倒在想,要是有朝一日、我到了不得不向他们乞求面包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回复我呢?也许他们会这样说吧:“到你写的那些作品里去找面包吧。”真的,过去的诗人在他们的作品里、比富人在他们的金库里找到更多的面包。有人努力写自己的作品,替他们的时代增添光彩;有人贪得无厌,只知道面包越多越好,却象虫子一样无声无臭地死去。

  我还要再说什么呢?要是有一天我当真向他们讨面包,让他们把我赶出去好了。感谢天主,我现在还不致断粮,如果我真的面包不够吃了,那我也会象耶稣的使徒保罗那样,能够饱足、也能够饥饿。总之,这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到别人来替我操心。

  还有些人说我写的那些故事跟真相不符,那么我希望他们把真情实况提出来,要是核对之下,我的故事显然是出于捏造,那么我愿意承认他们的谴责是公平合理的,也愿意尽力纠正我的过失。不过在他们光是这么嚷着、还提不出什么事实来之前,我只好不理他们,照自己的主张做去,拿他们批评我的话来回敬他们。

  拿这一番话来回答他们,我想也已经够了吧;现在,最温柔的女士,凭着天主的帮助和你们的支持,我将不辞艰苦,不管那暴风刮得多猛,也要背转身来、继续我开始了的工作。因为我觉得我的命运不会比那暴风中的微尘更糟——不管微尘停留在地面上,或者被卷到半天空里,又落在人们的头上,落在帝王的冠冕上,有时候也会落在高耸矗立的宫殿塔楼之上的。即使那微尘又从高处落下来,那也不会落到比原来更低的地方去。

  要说从前我发誓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贡献给你们,为你们的欢乐而效劳,那么我现在这份意志就格外坚决了;因为凡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说:我爱你们,就跟别的男人爱你们一样,是出之于天性。谁要是想阻挡人类的天性,那可得好好儿拿点本领出来呢。如果你非要跟它作对不可,那只怕不但枉费心机,到头来还要弄得头破血流呢。我自认没有这种本领,也不愿意有。就算我有这种本领,我也宁可借给他人,绝不愿意自己使用。

  那班批评我的人可以闭口了;要是他们的身子里缺少热血,那么就让他们冷冰冰地过一辈子吧。他们可以去找他们自己的乐趣——或者不如说,找他们的腐败的嗜好;让我也利用这短促的人生,追求自己的乐趣吧。

  可是,美丽的女士们,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让我们就此打住,言归正传吧。

  晨曦初临,赶走了天上的星星,揭开了雾气沉沉的夜幕,这时候菲洛特拉托已经起身,把众人都唤了起来;于是大伙儿依旧到那座可爱的花园里去游玩散心。这天的中饭也依旧安排在昨晚吃饭的地点,饭后午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于是照常来到喷水泉旁边,依次坐下。菲洛特拉托吩咐菲亚美达首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她并不推辞,娇声软语地讲了底下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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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十

  阿莉白要出家修行,遇着修道士鲁斯蒂科,教她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后来阿莉白被人找回来,嫁给耐巴尔做妻子。

  第奥纽静听着女王的故事,等她讲完,还没讲故事的就只差他一人了;于是不待吩咐,他就含笑开始道:

  可爱的小姐们,或许你们还没听说过魔鬼怎样给送回地狱去的故事吧;现在我就来讲这样一个故事,好在跟诸位今天所讲的故事主题也并不离得太远。也许你们听了之后,体会到故事的精义。就明白爱神虽是欢喜逗留在那富丽堂皇的宫廷楼阁中、而难得光顾穷苦人家的茅屋小舍;可是有时候他却把他的力量同样显现在那参天的森林里,那嶙峋的山峦间以及那荒凉的岩穴中,因此我们就能感悟到人类万物竟无一不是受爱情的支配的。

  现在,就言归正传吧。话说在巴巴利的加夫沙城,从前有个富翁。在他的儿女之中,有个美丽可人的女儿,叫做阿莉白。她虽然不是一个基督徒,可是听得好多本城的基督徒都是满口赞美着耶稣基督,崇拜着天主,不觉也生了向慕之心。有一天,她向一位教徒请教,人们侍奉上帝、怎样才能事半功倍呢。那人告诉她,侍奉天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弃绝尘世的一切羁绊,就跟那些逃避到撒哈拉沙漠里去的隐士那样。

  那女孩子才只十四岁,头脑又简单,她听得这话,其实也并不是受了什么教义的感动,仅是凭着幼稚的一时热情冲动;就瞒过家人,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向那沙漠进发了。她凭着这一股热情,一路上经历了几天的辛苦,终于来到了那一片荒漠的地区。她远远望见一间小茅屋,就踉跄地往那儿走去,看见正好有一位圣洁的修士站在门口。

  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出现了一个小姑娘,不免叫这位修士十分惊奇,就询问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回答说,受了天主的感动,一心皈依真教,要寻求一位修士指点她怎样侍奉天主。那修士看见她又年青又漂亮,生怕收留了她会遭受魔鬼的诱惑;所以用好言赞美了她的虔诚的志愿,拿出了一些野菜根、野苹果、枣子来给她吃,又倒些清水给她喝了,说道:

  “女儿,离开这儿不远,住着一位圣洁的修士,对于侍奉天主之道,他比我懂得多,你还是去请教他吧。”

  他就这样把她打发上了路。等她找到了那位修士,得到的回答跟第一次一样。她只得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很年轻、很虔诚、很和善、叫做鲁斯蒂科的修士,她又把自己的来意从头再说了一遍。那个年青的修士有心想试一试自己的过硬的道行,所以不象两个老者那样打发她走,竟把她引进自己的小屋里。到了晚上,他铺了几张棕叶,算是床,叫她就睡在这上面。这么安排之后,还没歇了多少时候,肉欲的引诱已经开始向他的性灵逞威了。这位修士这才发觉过于估高了自己的克制功夫;经不起魔鬼的几番猛攻,他只得屈服告饶了。圣洁的思想、祈祷、苦修等等,全都给他丢在脑后,他一心只是思量着那少女的青春美貌;又在胸中盘算着该用怎样的手段才好满足自己的欲望,又不致让那姑娘把自己看成**无耻的人。他先问了她几句活,发觉她还从不曾跟男人打过交道,果真是天真无知,就象她那一副模样儿。于是他看出,正可以借着侍奉天主为名,来引诱她给自己满足欲望;因此就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解魔鬼是天主多么大的一个对头,接着就让她懂得,侍奉天主,最能讨得他老人家欢心的,便是把魔鬼重新送进天主禁锢它的地狱里去。

  那女孩子就问怎么个送法呢,鲁斯蒂科回答道:“你等会儿就明白了,你只消看着我,我怎样做、你也就跟着怎样做。”说罢,他把身上薄薄几件衣裳全都脱了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身子。那女孩子就跟着他也把衣裳剥个精光。于是他跪下来,象是要祷告的样子,同时叫她跪下来,正朝着他。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跪着,鲁斯蒂科看见一个丰腴的肉体呈露在他眼前,他那一直被压制着的肉欲冲动起来了。阿莉白看得很奇怪,就问:

  “鲁斯蒂科,你下身那个直挺挺的是什么玩意儿呀——我怎么没有呢?”

  “女儿呀,”鲁斯蒂科回答道,“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魔鬼呀,你看,它把我害得好苦,我简直没有办法对付它!”

  “赞美天主!”那女孩子说,“那么我比你幸运得多了,因为没有这促狭的魔鬼来缠绕我呀。”

  “你说得不错,”鲁斯蒂科说,“可是你虽然没有魔鬼,却另一样我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呀?”阿莉白问。

  “你身上长着一个地狱,”鲁斯蒂科回答道,“我深信天主派遣你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拯救我的灵魂,好让它得到安宁;因为这个魔鬼把我折磨得好苦哪!要是你看我可怜的话,让我把这魔鬼送到地狱里去吧,那你就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同时你也替天主做了一件功德,会叫他老人家大为高兴,而且你这样做,你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愿望也就实现了。”

  那个虔心诚意的姑娘听了这话,连忙说:“很好,我的神父,我原是为侍奉天主而来的,既然地狱就长在我身上,那么就听凭你高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把它关进去吧。”

  “我的女儿,愿天主祝福你!”修道士说,“让我们现在就动手把它关进去吧,免得它以后再来跟我捣蛋了。”

  说完,他就把那个姑娘放上小床,叫她怎样睡好,好把那遭受天主谴责的魔鬼关进去。这女孩子的地狱里原是从来没有关过魔鬼的,所以不免感觉到一阵痛楚,禁不住嚷起来了:“噢,神父呀!这个魔鬼可当真邪恶哪,它真是天主的对头,无怪要受到天主的惩罚,就连把它打回地狱的时候,它还是不改本性、在里面伤人!”

  “女儿,”鲁斯蒂料说,“以后谅它不敢这样放肆了。”

  为了煞那个魔鬼的凶性,鲁斯蒂科接连把魔鬼打入地狱六次,制服了魔鬼,他这才下了床,急于休息一下。

  可是在以后的几天里,魔鬼还是昂首怒目,好不嚣张,亏得那个柔顺的女孩子十分出力,乐于收容它;久而久之,这种服役叫她感到有趣极了,她对鲁斯蒂科说:

  “我想,城里的人说得真对——他们说,侍奉天主是人生最快乐的一件事。我生平做过的事情,再也没有一件能象这把魔鬼关进地狱里去叫我浑身畅快,通体舒服的了。所以我觉得那些不去侍奉天主、反去干别的事的人,真是再蠢没有啦。”

  难怪她从此以后,老是要埋怨鲁斯蒂科道:“神父,我到这儿来,为的是侍奉天主,而不是来闲混的呀,我们怎好坐着贪懒呢?快让我们把魔鬼关进地狱去吧!”

  那修道士只好陪她侍奉天主。可是她偏又问了:“鲁斯蒂科,我想不通,为什么魔鬼进了地狱还要溜出来呢?要是它留在那儿,就象地狱那样乐于接受它,收留它,那么它就永远也不肯出来了。”

  经不起那女孩子三番五次的请求,鲁斯蒂科在他们俩一起侍奉天主的欢乐中,身子给淘空了,他那件紧身衣服象是挂在衣架子上一样;在别人汗流浃背的当儿,他还要喊冷呢。他只能向那女孩子搪塞道:“魔鬼如果从此再不敢气焰嚣张,那就不必惩罚它,把它扔进地狱去了。而我们托天主的福,已经收服了它,它这会儿正在低头祷告,向天主求饶呢。”

  就这样,他总算叫那个女孩子安静了一个时候。可是过了一阵,她看鲁斯蒂科再也不来求她把魔鬼送进地狱里去,她急了,说道:

  “鲁斯蒂科,也许你的魔鬼是受了惩罚,不敢再来缠绕你了,可是那地狱却不肯放过我哪。我从前叫我那地狱来帮着你制服你那凶暴的魔鬼,所以你也应当叫你的魔鬼来救救我地狱里的急呀。”

  可怜的鲁斯蒂科,他吃的不过是野菜根、喝的只是清水,实在难于满足她的要求,只得向他说,要解除地狱里的煎熬,一个魔鬼顶不了事,他只能尽他的一分力来帮助她而已。这样,他就偶尔跟她敷衍一下,可是次数那样稀少,就象撒一颗豆到狮子的嘴里,简直无济于事。那女孩子因为不能尽心尽意地给天主服役,难免常常口出怨言。

  正当阿莉白的地狱跟鲁斯蒂科的魔鬼,一个要求过高、一个已经无能为力、而时时在那儿发生龃龉的当儿,加夫沙城里遭了一场大火灾,阿莉白的父亲,以及她那许多兄弟姊妹、亲亲眷眷,全都葬身在火场中。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她父亲的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了。城里有个叫做耐巴尔的青年,他终日游手好闲,把家产都花光了,听说阿莉白仍然活着,就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居然在官府还没有按无人继承的条例把那笔财产没收之前,把她找到了、硬是把她带了走——阿莉白心里老大的不愿意,鲁斯蒂科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那青年把她带到了城里,娶了她做妻子,凭她的名义,把她父亲的偌大一份遗产继承到手。

  在那个青年和她同房之前,当地有一些妇女问她在沙漠里是怎样侍奉天主的;她就回说,她侍奉天主之道是把那个魔鬼送进地狱里去,而耐巴尔硬是要把她领回家,害得她再也不能给天主出力,可真是缺德哪!

  她们又请教她:“你是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里的呢?”她就指手划脚地说给她们听,她们听了,一个个都笑得翻倒了,她们一边笑一边对她说:“孩子,别愁啦,这儿的人都很懂得干这回事呢,耐巴尔他会一模一样地跟你一块儿侍奉天主的!”

  要不了多久,这个笑话就传遍全城,竟成了一句时髦的口头禅:最讨天主欢心的,就是把魔鬼送回地狱去。后来这句话远渡大洋,传到了我们这儿来,直到现在还流行着呢。

  年青的小姐啊,你们如果希望获得天主的恩宠,那么快快学会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吧,因为这回事不但叫天主喜悦,而且还让双方受用呢,好处可多着哪!

  第奥纽把故事讲得那样妙趣横生,真叫那七个纯洁的姑娘笑倒了,她们笑了又笑,直笑了一千次都不止呢。等他把故事讲完,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满,就摘下头上的桂冠,给菲洛特拉托戴上了,还打趣道:

  “咱们等着瞧吧,瞧那豺狼领导起一群羔羊儿,是不是比羔羊儿领导起狼群来得好。”

  菲洛特拉托笑着回答道:“要是大家肯听我的话,那豺狼早就教会羔羊儿怎样把魔鬼送进地狱去了,就跟鲁斯蒂科教会阿莉白一样;所以你们不要叫我们豺狼,因为你们自己根本就不是羔羊。现在既然轮到我来做国王,我一定要尽力做好。”

  “听着吧,菲洛特拉托。”妮菲尔接着说,“你要教我们,说准你自己也会从中得到教训,就象马塞托在女修道院里学了个乖一样。等到你的一副骨头儿叮呤作响,那时候你没有舌尖儿也会开口说话啦。”

  菲洛特拉托觉得自己不是小姐们的对手,就不敢多说笑话,开始执行王政。他把总管召了来,查问膳食等情,作了一些指示,那用意无非是要使得大家在他的任期内过得心满意足。他又回头对姑娘们说:

  “温柔多情的小姐们,我真是不幸(我这样说,因为我还懂得好歹),爱上了你们中间的一位美人儿,永远成了爱情的奴隶。我对她低声下气,千依百顺,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眼看她给别人夺了去。我这不是痛上加痛吗?只怕我是注定要终身苦命的了。所以明天的故事,我欢喜用我的命运做题材——就是:‘结局悲惨的恋爱’;因为我自己就预料到一个悲惨的结局在等着我。大家叫我做‘菲洛特拉托’,这个名字可取得真有道理啊。”

  他这么说完,就站了起来。允许大家自由活动,到吃晚饭的时候再集合。

  这座花园真是瑰丽可爱,叫大家舍不得离开,因为到处再也没有这样好玩的地方了。这时,日光西斜,不那么炎热了,有几个人就去追赶麋鹿、小羊、野兔和其他的小兽——这些小兽跳跳蹦蹦的,方才他们围坐的当儿,老是要跳到他们中间来,可真讨厌哪。第奥纽和菲亚美达唱起威廉和维绮幽的歌曲来。菲罗美娜和潘菲洛坐下来走棋。这样各有各的消遣,时间过得很快,不觉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饭桌就放在喷水泉旁边,大家很快乐地在这里吃了晚饭。

  吃罢晚饭,菲洛特拉托遵照以前几位女王所立下的制度,吩咐劳丽达领头跳舞,再唱一支歌。她回答道:

  “陛下,别人的歌我不会唱,自己也想不起什么好歌配合得上眼前的良辰美景;我要唱也只能唱一个我记得的歌,要是你允许的话。”

  “你唱的歌一定是悦耳动听的,”国王说,“尽管唱吧。”

  于是劳丽达开始唱起歌来,别的姑娘们齐声应和;她的声音十分甜蜜,同时又带一点伤感的味儿:唉,有哪一个姑娘,象我这样苦命,这样悲伤了?我空自相思,只自把泪儿淌?那旋乾转坤、主掌星辰的造化,对我显示出无比恩宠,把我造得千娇百媚,袅娜多姿——更是个多情种!每个富于热情的男子看见了我的美貌娇容,就象置身在天国中,唉,那班庸俗的小人,却这样把我欺侮嘲弄!当初我正青春年少,有一个人真心爱我,把我拥抱,他为我神魂颠倒,他一看到我这双眼睛,就爱火燃烧。时光象流水般过去,他哪一天不在我跟前献着殷勤,我对他也是一往情深,唉,如今,我再不见他的倩影!随后又来了一个傲慢的男子,自以为再没哪个能比他高贵英俊,他占有了我的身体,他不该怀着猜忌,把我监视得这样紧;唉,想我本是天生的尤物,来到世上为了颠倒众生;现在却被他一个独占,叫我如何不气苦伤心!唉,合该是我倒楣,在那天答应了一个男子的求婚。竟脱下了少女的素服便装,换上了新娘的艳丽的衣裙。我穿的是花花绿绿的丝袍,过的是悲伤屈辱的日子。唉,不等到订定这不幸的终身,我早早死了,那该多么好!给我无上幸福的,只有我的初恋,他如今已归天国,站在天主跟前,啊,爱人,你怎么能对我没半点爱怜?我怎也不会忘了你,去和别人相爱!让我的心里重又烧起旧日的情焰,我日夕祈祷,但愿早早和你相见。

  劳丽达唱歌的时候,大家倾耳静听,但是各有不同的体味。

  有的按照米兰人的想法,以为歌里的意思是说,宁可做一头肥猪,也不要做一个美女,有几个知道她心事的,又另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不过这里也不必多谈了。

  于是国王吩咐燃起火炬,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唱着别的歌。

  直到星群西沉,国王觉得是睡觉的时候了,就跟大家道了晚安,打发他们各自回房安睡。

  [第三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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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8 14:15: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卜伽丘《十日谈》-故事第九

  芝莱特医好了法王的痼疾,请求国王把贝特朗伯爵赐给她做丈夫。伯爵娶她,并非自愿,婚后不告而别,在他乡另外爱上一个少女,芝莱特赶到那儿,冒名顶替,和丈夫同睡,养了一对双生儿。伯爵从此敬爱她,认她为妻。

  劳丽达已经把故事讲完,第奥纽的特权又得尊重,女王知道接下来该由她自己讲一个故事了,就不待臣下请求,和颜悦色地道:我们听过了劳丽达的故事,真觉得谁还能象她那样讲得有声有色呢,幸亏她不是第一个讲,否则别人的故事都要黯然失色了;今天我们还有一两个人没讲故事,只怕谁也不会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了。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我还是准备按照原来的命题,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从前法国有一位贵族,名叫伊纳尔,是罗西雄地方的伯爵,只因为他身体衰弱多病,家里常年请着一个医师,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伯爵有一个独子,名叫贝特朗,长得十分英俊可爱。他小时候,有个女孩子,常跟他一起玩儿,叫做芝莱特,就是那医师的女儿。这女孩子年纪虽幼,却是情窦早开,竟私下爱上了贝特朗。伯爵死后,贝特朗承袭父荫,前往巴黎侍候国王。

  自从他一走,芝莱特在家里郁郁不欢;过了不久,她自己的父亲也去世了。她真希望她有一个相巧的机会,可以到巴黎去找贝特朗;可是她家里别无亲人,又继承了一大笔财产,所以受着严格的监护,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让她到巴黎去的借口。她已经长大,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却仍旧钟情于贝特朗,她的亲戚来替她做媒,提了好多人家,都被她一一谢绝,却又不肯明白说出她不肯嫁人的理由。

  芝莱特听说贝特朗到了巴黎之后,出落得越发风流潇洒了,害得她更加朝夕思念,旧情难忘。这时候,法国的国王胸部患了脓疮,治疗失当,变成瘘管,十分疼痛难受,经过许多名医诊治,却都不见起色,病情反而越来越恶化了。到后来,国王也灰心绝望,回绝了一切医师,再也不愿意乞灵于药石了。

  芝莱特听得这个消息十分高兴,认为不但可以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而且,如果国王的疾病正是她所设想的那一种,那么说不定她还有希望跟贝特朗结为夫妻呢。原来她父亲生前,传了不少秘方给她,她现在就照着国王的症状,采集了几种草本,配制成药粉,骑马上道,向巴黎进发了。

  一到巴黎,她首先就打听贝特朗的下落,探望了他之后,这才去求见国王,请求国王准她看看他的病症。国王看她是一个又年青又漂亮的姑娘,不忍拒绝,也就让她诊视患处,她看了之后,越发有了把握,就说:

  “陛下,如果你准许我替你看病的话,那么凭着天主的帮助。不出八天,我可以把病完全医好,一点也不会叫你感到痛苦,或者觉得麻烦。”

  国王听了她这话,觉得好笑,对自己说道:“连最高明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一个小姑娘又懂得些什么呢?”所以他谢了她的好意,告诉她:他已经决定不听任何医师的话了。那姑娘就说:

  “陛下,你大概看我是一个年青的姑娘,不相信我会有什么本领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所以能对症下药,并不是仗着自己精通医道,而是凭着天主的帮助,和家父的传授——家父名叫热拉德·德·拿包纳,生前是一个名医。”

  国王听得她这么说,心想道:“这个姑娘莫非真是天主派遣来的?她既然自称在短期内可以把我的病医好,又不会叫我吃什么苦。那么何不让她试一下呢?”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向芝莱特说:“姑娘,给你这样一说,我倒想打消原来的主意,让你来医病,不过,假如你结果不能把我医好,那时候你怎么说?”

  “陛下,”她回答,“请你先派人把我看管起来,如果八天之内,我不能医好你的病,那么你把我活活烧死好了。假使我医好了你,那时候你又赏些什么给我呢?”

  “我看你好象还不曾嫁人,”国王说,“如果你能把我的病医好,那我替你体体面面地配一门好亲事。”

  “陛下,”那姑娘回答,“你肯替我作主配亲,我真是十分满意,不过我希望丈夫要由我自己选择——不过决不选择你的王子,或者王室的后裔。”

  国王立即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芝莱特立即替他看病,不到规定的期限,果然把他的宿疾医好了。国王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健康,就说:

  “姑娘,我应该替你的亲事出力了。”

  她就说:“那么。陛下,请你把贝特朗·德·罗西雄赐给我吧,我从小就钟情于他,直到现在,我还是深深爱他。”

  国王觉得把贝特朗给她做丈夫,这可得郑重考虑一下,不过他早已有话在先,不能背信,就召那年青伯爵进宫来,对他说道:

  “贝特朗,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也受了很好的训练,应该成家了,我现在替你选择一位小姐给你做妻子,你将来带着她回到故乡去,治理那一个采邑吧。”

  “陛下,那位小姐是谁呢?”贝特朗问。

  “就是那一个替我医好恶疾的小姐。”国王说。

  贝特朗当然认识她,新近还跟她见过一面,觉得她长得很美,但是嫌她出身低微,不能跟他高攀,所以带着不屑的声气“陛下,你要我跟一个女郎中结婚吗?老天在上,我决不要这种女人做我的太太!”

  “那么,”国王说,“你难道要我对人失信吗?我答应过那位姑娘了,她医好我的病,我就让她挑选一个丈夫作为对她的酬劳,她现在就要你娶他做妻子。”

  “陛下,”贝特朗回答,“我是你的臣子,我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支配,你也可以把我赐给随便哪一个你所喜欢的人;不过我可以明白对你说,我对这样一门亲事,永远也不会满意的。”

  “不,”国王对他说,“你将来会满意的,那位小姐长得又美又聪明,又是那样一心爱你;我包管你娶了她,比娶一位名门小姐,还要美满幸福呢。”

  贝特朗不敢多说什么,国王就吩咐布置盛大的结婚典礼。到了那天,一对新人在国王面前结了婚,但是那新郎实在出于无奈——他爱自己胜过爱他的新娘。婚礼刚完,他就向国王告辞,说是要回到家里再和新娘圆房,说罢就上马而去了;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他并没有回转家乡,而是赶到土斯卡尼去了。到了那儿,他听说佛罗伦萨人正在跟西恩那人交战,就决定加入佛罗伦萨的军队。那儿的人很优待他,派他做一名军官,带领一队人马,还支给他一笔很高的饷银,这样,他就在军队里安顿下来。

  新娘看见丈夫不别而行,心里好不难过,但是总希望眼前暂且忍耐一下,将来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重返家乡。她独自回到罗西雄,地方上的人士都很尊敬她,认她做伯爵夫人。她来到邸宅之后,就着手整顿家务——原来这里长久缺少一个当家人,一切都弄得杂乱无章,把产业都荒废了。靠了她勤勉从事,苦心规划,家事重新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一个少有的贤良主妇。那班家臣和仆役看见伯爵夫人这样能干,个个心悦诚服,都说伯爵把她丢下,实在太欠理了。

  夫人把采地经管得有条不紊之后,就派两个骑士去向他报告,并迎接他回来;如果他是由于她的关系而不愿回来,那么也不妨让她知道,她为了成全他的心愿,可以另找安身的地方。不想贝特朗冷冷地说道:

  “家里的事情,随她怎样打发吧,我可是决不回去找她,除非是——我这个戒指会套在她的手指上,她的胞怀里会抱着我的亲生孩子。”

  他那只戒指据说有避邪的功能,所以他非常珍爱,戴在手上,时刻不离。两个骑士觉得这样两个条件分明是无从办到的,可是怎么也没法向他讨个情,只得回去见过夫人,把话实说了。

  夫人听到伯爵对她这样无理,难过极了,可是千思万想,觉得假如她果真能够依他,把这两点办到,那么或许还可以叫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她决定了进行的方针之后,就把当地重要的绅士和一些忠厚长者邀请了来,用悲戚委婉的声气告诉大家,她怎样真心爱着伯爵,为了他怎样任劳任怨,结果伯爵又是怎样看待她。最后又说,她不愿伯爵永远流放在外,而自己却占有他的产业;她宁可把这一生从此奉献给天主,去朝拜圣地,济贫扶伤,好挽救自己的灵魂。她请求他们接管采地,并且派人去通知伯爵,说是她为了好让他回来,已经出走,再也不回到罗西雄来了。

  她讲到这里,大家听得一阵心酸,不禁掉下泪来,都再三挽留她,却是始终没法叫她打消原来的主意。她向天主祷告,为他们祝福,随后收拾了许多钱财饰物,只带一个使女和一个表妹,全都穿着香客的衣服,也不让人知道她们往哪儿去,就这样出发,晓行夜宿,径直来到佛罗伦萨。

  到了那里,她们就在一个善良的寡妇所开设的客店里住了下来,生活十分安静简单,象是三个穷苦的香客似的。

  伯爵夫人一心要打听丈夫的消息,事有凑巧,在她到达的第二天,贝特朗骑着马,带着一队兵从客店门前经过,给她看见了,虽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故意问女店主,那位军爷是什么人。那个善良的女主人告诉她说:

  “他是外国来的绅士,叫做贝特朗伯爵,人挺有风趣,而且彬彬有礼,城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这会儿他正一股劲儿地爱着我们邻居的一位小姐呢。这位小姐也是名门出身,可惜现在穷了;她真可以算得上一位最贞洁的小姐,只因为缺少陪嫁,所以到现在还没能嫁人,和她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位老太太也是十分慈爱贤良,她要是没有这位母亲的话,也许已经叫伯爵勾引上了。”

  伯爵夫人把她所说的这些话记在心里,又把其中详细情形都一一打听明白,然后拿定了主意如何去进行这件事。她问明了那位老太太的姓名住址,过了几天,就穿着香客的服装,私下去访问她们,看见那母女二人,果然十分清苦。她先问候她们,然后说是有话想跟老太太商量,不知是否方便。那老妇人听说有事,就站了起来,把她请进内室,一同坐下。伯爵夫人首先说道:

  “老太太,我想你的运气不怎么好,我呢,也是个苦命的人,不过要是你肯出一下力的话,你就可以同时帮助了你自己又帮助了我。”

  那老太太回答说,只要是正当的办法,她岂有不乐意替自己着想的道理。于是伯爵夫人接下去说:

  “我必须先得到你的誓言,要不然,我信任了你而你却欺骗我,结果只有把你我的希望都断送了。”

  “你尽管放心,有什么话对我说好了,”那位太太说,“我决会对你言而无信的。”

  于是伯爵夫人把自己的身分告诉她,又把自己从小就恋爱着伯爵,以及后来的经过,源源本本都讲了出来。老妇人听她说得十分恳切,加以这事她也略有所闻,所以深信不疑,对她产生了同情。伯爵夫人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之后,接着又说:

  “你看,我是多么不幸,要使我的丈夫回心转意,我先要做到那两件事,那又是多么困难啊。我觉得除了你,再没有哪个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了,因为我听说伯爵——我那丈夫——一心爱上了你的小姐,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夫人,”那老太太回答说,“我说不准伯爵是否爱上了我的女儿,不过看样子,他倒的确是对她挺热情的。但是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吧,那我怎样才能帮助你达到你的目的呢?”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这倒不用你费心;现在且先让我告诉你,假使你帮了我这个忙,你会得到什么好处。我看你的小姐相貌这样美丽,论年龄也该找一个夫家了,她现在所以还留在你身边,听人家说——也想必是因为家境清寒、缺少嫁妆的缘故吧。将来你帮助了我,我也要报答你,准备送你一笔钱,让你可以把你的小姐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那老太太本来手头很窘,听说有人愿意资助她,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她究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说道:

  “夫人,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替你出力,只要能够正大光明地办到,我一定乐于效劳,至于说到报酬,以后你随意斟酌好了,我决不计较。”

  伯爵夫人说:“你不妨托一个可靠的人去向伯爵传话,说是你的小姐愿意和他相好,只怕他只是虚情假意;现在听说他有一只戒指,常戴在手上,是他最心爱的饰物,如果他确是倾心相爱,那么请他先把那只戒指送给她,否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他听了这话,真把戒指送来,那么你得把戒指交给我,随后你再托人去传话,说是你的小姐约她晚上到她家去欢聚;就这样私下把他领到这儿来,让我冒充你的小姐跟他睡觉,但愿凭着天主的恩宠,我因此怀了孕;这样,我手上戴着他的戒指,胸怀里抱着他的孩子,我就可以叫他回到我身边来,从此不再做一对挂名夫妻了。假使真有这么一天,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

  老太太起初觉得这事有关她女儿的名誉,不好轻易答应下来;不过再一想,帮助一个贤德的女人,使她的丈夫回心转意,夫妇和睦,也是一件好事。她相信伯爵夫人的动机是纯正的,所以就答应下来了。过了几天,她照着伯爵夫人的指示,和伯爵取得了联系,把他的戒指拿到了手(伯爵真有些舍不得把它送人呢),让伯爵夫人冒充她的女儿和他睡觉,一切安排得周密妥贴。也许由于伯爵平素的渴望终于如愿,再由于天主有意要成全她。在初欢的夜里她就受了孕,后来足月临盆,居然还是一胎二男呢。那位老太太设法使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幽会,非止一次,每次都布置得十分谨慎,不曾漏出一点风声,所以伯爵始终以为他是和他所爱的人儿睡在一起,绝没想到是自己的妻子,到了第二天清晨分别的时候,他常常拿些珍贵美丽的首饰送给她,伯爵夫人都小心地保存起来。

  后来伯爵夫人发觉自己已怀了身孕,就不愿继续麻烦那老太太,向她说道:“老太太,感谢天主和你的帮助,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我应该怎样报答你才好?等了却了这一件心事,我就要离开这儿了。”那意妇人听说她已经达到目的,表示十分高兴,又说她做这事是为了成人之美,并非希望得到报酬。

  “老太太,”伯爵夫人说,“你真是太好了。你要什么尽管说好了,这也谈不到报酬,我只是尽我的一分心意罢了,况且别人有困难我也应当助一臂之力。”

  那老妇人确实境况困难,只得勉强开口请求伯爵夫人给她一百个金镑,好替她的女儿添置些嫁妆。伯爵夫人看见她这样不好意思,要求的数目又这样小,就给了她五百金镑,另外还送了她许多贵重的首饰,也值到这么多钱。那老妇人真是喜出望外,再三道谢,伯爵夫人于是向她告辞,回到客店去了。那老妇人恐怕伯爵以后再到她家来(或者派人带信来),因此带着女儿到乡下一个亲戚家里暂住。不久,伯爵听到家臣的报告,伯爵夫人已经出走,又经他们的一番劝说,就回到自己的庄园去了。

  伯爵夫人听说伯爵已回返家乡,不胜欢喜,她自己仍留在佛罗伦萨等待分娩,后来一胎二男,都酷象父亲。伯爵夫人小心抚养两个孩子,又过了一阵,觉得该是动身的时候了,就离开佛罗伦萨,悄悄来到蒙贝叶,在那里耽搁下来,住了几天,不曾被人识破。于是她向人打听伯爵的近况,知道在万圣节那天,伯爵将要在邸宅内举行盛大的酒会,宴请当地的骑士和贵妇人。到了那天,她依然是香客装束,回到家中,登上大厅,正当是宾主入席的时分。她也顾不得自己穿着一身粗衣陋服,抱着两个孩子,从人堆里挤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伯爵,这时她百感交集,仆倒在伯爵的脚下,哭着说:

  “我的夫君,我就是你那苦命的妻子,为了好让你回家来安居乐业,我情愿天涯海角,到处飘零。我现在恳求你,看在天主的面上,遵守你上回叫两位骑士带给我的诺言吧,因为你所提出的条件我都已办到了。看吧,我的怀里不止抱着你的一个儿子。而是抱着两个呢。这里又是你的戒指。那么照你的诺言,现在你应该认我做你的妻子了吧。”

  伯爵听见这番活,怔住了。他认出这果然是他的戒指,就是那两个孩子,他也看出跟自己十分相似,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伯爵夫人于是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都说了出来,满堂的人听了她的叙述,无不惊叹,伯爵知道她所说的都是真情实话,更是感动,觉得她的坚忍和智慧,真可钦佩;又看到她给他养了这样一对可爱的婴儿,再说,自己当初确实跟他有言在先,现在那许多男女宾客,又都一齐来相劝,他终于不再固执己见,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搂她、又吻她,承认她是合法的妻子,也承认了她怀里的婴儿是他的亲生孩子;于是请她换过装束,恢复原来的身分,重新相见,在座的人,都尽情欢乐,酬酢的宴会变成了合欢的盛宴,闹了几天,这才罢休。

  地方上的臣民听见了这段事迹,也无不欢喜,传作美谈。从此以后,伯爵不但尊她为正式配偶,而且始终非常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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