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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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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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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朱朱说,你别装蒜了。


    就这么说着,那人已经走到告别室的门口了。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不看,隔着雨帘,他首先向躺在屋里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从发花人的手里抽了一支黄玫瑰,就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好出来。两个人都走得很谨慎,自然不会像电影里通常表演的,撞了个满怀。他们只是僵在那里,对视了一小会。一个说,您好,密斯宋。一个说,是你吗,包京生?


    我也是在宋小豆叫出包京生的那个瞬间认出他来的。他变多了,就像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三半,只留了中间的那部分,真是瘦得不行了。他还穿着春天的校服,身子裹在里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旗杆。只不过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鼻孔、眼睛和嘴巴都跟洞穴似的,向着娇小的宋小豆俯瞰着。宋小豆不说什么,侧身让了包京生,就往门外走。但是包京生把门堵住了。


    包京生问宋小豆,我来,您很惊讶吧?


    宋小豆不说话。


    包京生又说,学生来给老师告别,没做错什么吧?


    没错,宋小豆说,你没做错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那么,包京生说,您,你们,干吗要把我赶出学校呢?


    我们都站在屋檐下侧耳细听,雨水从瓦槽子里淌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很让人惊心。过了好久,才听到宋小豆说话,她的话里夹着冷笑,也夹着颤抖。她说的是英语,大概是要包京生滚出去吧,但也许只是请他让开,她要出来。在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请求。这在宋小豆真是少有的事情啊。


    但是,包京生还是捧着黄玫瑰,堵在那儿。遗体告别室外那么多学生、老师,还有任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蒋校长又到武汉取经去了,他如果在场,也只会用手指头不停地梳头发吧?


    这时候,陶陶开始向包京生走去了。他的陆战靴踩在水洼上,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来,因为他走得磨磨蹭蹭的,一点没有气力的样子。我偷偷看了看金贵,金贵没动,只是用右手轻轻揉着左手。


    包京生没有回头。他没有回头,却好象知道有谁在朝他走来了。就在陶陶走近他后背的时候,他让过宋小豆,径直走了进去。他跪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支黄玫瑰放在他两只布鞋的夹缝中。黄玫瑰很奇怪地从脚缝里翘起来,跟高射炮似的。包京生把自己铸造的高射炮看了一小会,转身走了出去。他一直走,没有回头。雨已经停了,他走在忧伤的、白花花的雾气里,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他把他劫持了


    包京生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已经是六月中旬的事情了。天气热得不能再热,就连早晨起来,你都会发现芭蕉的叶子、泡桐树的叶子,还有草的叶子,都是蔫的、卷的、灰心丧气的,没有露水,没有生气,就像大象们总耷着的大耳朵。我是在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见包京生的。他正拦着朱朱在说话。看见我过来,他笑笑,说,朱朱这姐们不仗义,一点不帮助我重新做人。朱朱说,人你是每天都在做的,谁能难为你?可你想做的是学生,学生是老师管,老师是校长管,偏偏我没法管啊。朱朱说,风子,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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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那人又冷笑,说,×,他还不是自找的!


    陶陶站起身,大踏步走到他的座位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扬手煽了他一个大耳光。×,陶陶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那家伙也不反抗,也不哭闹,还是冷笑,说,自找有什么不好,你老爸坐班房不是自找的!你老妈守活寡不是自找的!


    陶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全班安静得可怕。陶陶一定在想,没有人笑,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笑。那个渣渣把头昂起来,把满脸的红疙瘩冲着陶陶的眼睛和鼻子。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又吃了一记大耳光。金贵就坐在他的左后边,金贵直起身来,隔了两张桌子,一把把他转了一个圈,劈面就煽在了他的面门上。这一记耳光比陶陶打的更响亮,血从渣渣的鼻子、嘴角喷出来,渣渣扑在座位上呜呜地就哭了。金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右手揉了揉左手,又坐了下去。


    遗体告别那天,天上一直都在落着小雨。殡仪馆的对门是一家奶牛场,现在已经荒废了,院墙坍塌,大门虚掩,院子里的茅草和树木都在生气勃勃地生长,绿得让人眼睛都痛了。太阳从雨水的缝隙中穿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瓦屋、树叶……都熏出一片白色的水雾烟雾,热得让人心头发闷,也热得让人恰到好处地萎靡不振。在这个活人告别死人的时候,谁有心肝表现得欢蹦乱跳呢。任主任的侄儿躺在塑料花丛中,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小团,他那被女人丝袜勒过的脖子,现在套上白色的硬领和宝蓝色的领带,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告别室小而又小,有一个学生站在门口发放玫瑰,黄的,红的,白的,进去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支,然后放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白色的鞋底纳满了黑色的线头,像一个人的脸爬满了蚊子。我们躬身放花的时候,那双鞋底就在我们头上沉默着,如同一张沉思的脸。外边还在落雨,我们的头发衣服都被雨水紧紧地粘着脸和肉,屋子里充满药水和雨水的味道。高二?一班的十个人朱朱在前,那个挨打的渣渣在末,我们绕遗体一圈,都把头低着,唯有那个渣渣却厥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死去的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脸上的红疙瘩都胀成了紫肝色。


    出了告别室,我们又一一和死者的亲属握手。除了任主任,还有几个长着同样宽阔下巴的男女,大概都是任家的人吧。任主任的手结实、有力,茧巴生硬,这种女人的手,谁握过一回,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握完了手,我们就沿着屋檐站着躲雨,等着雨停。可事后想起来,我们不像是等着雨停,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走来。


    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整个告别仪式和雨水都已经到了尾声了,远远地,我们都看见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的雨水来了。他很高很瘦,步子坚定,但也有些无法控制的摇摆,他的大脚板踩在水洼上,就像车轮辗过去,溅起大片的水花和白花花的热汽……朱朱捅了我一下,她说,你看是谁呢?我说,我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眼睛被热汽蒸得快要睁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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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噢,我居然因为宋小豆说到了狮子,说得那么远,又说得那么玄,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不都是玄乎乎的吗?


    在那个时候,人群在红砖楼下骚动了起来,任主任的侄儿被一颠一簸抬下来了。


    这个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知道他的名字,提到他的人,都叫他小任,或者任主任的侄儿,一直叫到他死掉、消失,人们还会这样叫。他被裹在一床白色的被单里,由于他的矮小,倾斜的担架显得很空旷。人群向两边侧让着,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没有嗅到尸臭,但我晓得在夏天死人是容易发臭的。伊娃曾经写过,死去的人会发出臭咸鱼的味道,死掉的皇帝、平民,美女和麻风病人,他们发出的臭味都是一样的。我就想,可怜的任主任的侄儿,现在也和皇帝一样了吧?


    我们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嗅到,但朱朱已经在干呕了。她说,风子,我们赶紧走吧。


    三天之后的下午,泡中在殡仪馆为任主任的侄儿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任主任提出,要有学生代表参加。她说,一个老师以身殉职,却没有学生参加悼念,这是很荒谬的。哦,是的,讣告上说,他是以身殉职的。你想一想,这也是对的,一个老师死在自己的学校里,是应该叫做以身殉职吧?学生代表的人数落实到我们班,刚好有十个名额。


    宋小豆不管谁去谁不去,授权给朱朱,你说谁去谁就去。朱朱先是让大家自由报名,但没有人响应。那天下午有计算机课,这等于是大过网络游戏瘾,而课后还有一场班级足球赛,男生自然不肯放过,而女生也等着要去给自己的明星喝彩。朱朱有些慌神,看看我,我说,我去。她又看看陶陶,陶陶说,我去。阿利和金贵也说,我们也去。朱朱说,还差五个人。陶陶扔了一个纸团子到台上,朱朱拆开看了,就点了五个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是同一类人,每个班都有这种人,缩头缩脑,个个都是很干瘪、矮小、胆怯、愚蠢,平日就跟鼹鼠似地往角落里边躲,我们从没有把他们看清楚过。宋小豆提到他们的时候,爱用一个词,渣渣。全校大扫除,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不要放过。运动会拔河,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要用上。渣渣们也不吭声,总是低了头,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朱朱点了这五个名字,加上一句,期末的操行分,每个人加十分。但是,有一个渣渣令人震惊地表示了反对,他说,明天下午我有别的事情。朱朱像宋小豆一样,哼了一声,说,个人的事小,学校的事大。


    然而他也冷笑了一下,说,学校的事,关我×事!


    从没有哪个渣渣敢这样说话,而且居然还冷笑。我侧身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很可怕地虚成了一条缝,上下嘴唇都长满了青春红疙瘩。我就晓得,这个家伙是想借机造反了。朱朱闷了一下,很严肃地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要没心没肺的。小任……老师以身殉职,尸骨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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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去上学的时候,左乳没有了肿痛,身上没有了唾沫,撕破的校服已经被换下了,就连任主任侄儿抚摸过我的那只手,也被我淡忘了。到了学校,时间还早,滨河路车水马龙,而街沿上行人稀少。铁栅栏门外的几棵泡桐树湿气迷蒙,一个人靠着树干在等着我,这是朱朱。


    朱朱的脸色是少有的严肃,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做得像一个班长。她说,风子,你好好跟我说,昨天你和小任做了什么事?


    我吃了一惊,脸发起烧来,赶紧大声呸了一口,我说,我做了什么事?这跟你又有什么事?


    朱朱细细地看着我,像一个警察在沉思着怎么让嫌疑犯开口。我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我说,怎么了呢,又怎么了呢,朱朱,昨天他摸了我的胸脯。


    朱朱哦了一声,她说,胸脯?……小任自杀了。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自杀的,甚至连警察都只能说,他死了,是自杀,不是他杀。他是在盥洗间用两根女人的长筒丝袜把自己吊死的,丝袜的另一头系在固定喷头的螺钉上。警察说,丝袜是茶色的,有八成新,洗过两次,在阳光下晾晒过两次。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的来源。任主任也许明白一点点,但她已经昏死过去了。宋小豆也许知道一点点,她就住在他的楼上。但是宋小豆说自己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过,从来也没有听到过。


    那天上午,整个学校都推迟了上课时间。很多人都往任主任侄儿的住处跑,想看到一些让人惊奇的或者让人恐惧的场面。朱朱拉了我也往那儿走,我说我不去,我不想去。但是,她还是把我拉去了,她说,你不去,反而让别人疑心。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疑心,疑心我干什么?朱朱说,算了,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你是当事人。我急了,我说,什么叫当事人?朱朱说,也许不叫当事人,反正是和他的死有关系的人吧。我还是发急,我说,我有什么关系呢?朱朱停下来,盯着我冷笑一声,全班人都晓得,他要你单独去见他。你去了,还让他抚摸你的……乳房,然后,他就死了。我喘口气,嘴唇和牙齿都在打哆嗦,我想跟她说,摸乳房算什么,比这个还厉害的事情我都干过呢!可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了那幢楼下,看见许多人在沿着楼梯爬上爬下,像一跟电灯线上爬满了苍蝇。芭蕉丛的边上,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那儿,套了皮套的狼狗在打着响鼻,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莫名其妙的兴奋。那是一幢老式的红砖楼,楼梯都裸露在外边,楼梯连着阳台,门就开在阳台上。我的眼睛朝上跳了一层,宋小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橄榄色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阳台上还晾着一件橄榄色的套裙,橄榄色现在就是她的颜色。挂在阳台上的裙子,就像宋小豆正背了手站在阳台上。在每一本时尚的杂志上,橄榄色的女人都是神秘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都像是狮子的眼睛。对对对,你说对了,就是那个狮子,非洲沙漠中狮身人面像的那个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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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睁开眼,很吃惊地望望我,把手从我的胸脯上拿了下来。室内的光线已经非常糟糕了,他的受惊的眼睛亮得就像撕了皮的一颗葡萄。


    过了很久,他恢复了在藤椅中的坐姿。他说,请再给我倒一杯水……你走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提了书包,走掉了。


    打开门,外边的光线还很明亮,这让我也像被棍子敲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晕,还有些呆滞。走廊上有风吹来,吹得我左胸凉浸浸的,一阵阵地发冷。埋头看了,原来是他的手出了很多汗,把我那一块全都弄湿了。


    *第九部分                               


    从前妈妈总把盥洗间的灯泡弄得很小,灯光就跟月光一样模糊。现在,我换了一只最明亮的灯泡,非常的明亮,亮得就像一颗太阳,当我仰起头去接温水的时候,我就像看见太阳天的雨水在淅淅沥沥地落,落到我光滑的身子上。这是我对自己最挑剔的时候,让温水把我身子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条缝隙,都冲洗得干干净净。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


    晚上睡觉前,我把自己的身子洗了又洗。温水从喷头里流下来,流成了好看的雨伞状。从前妈妈总把盥洗间的灯泡弄得很小,灯光就跟月光一样模糊。现在,我换了一只最明亮的灯泡,非常的明亮,亮得就像一颗太阳,当我仰起头去接温水的时候,我就像看见太阳天的雨水在淅淅沥沥地落,落到我光滑的身子上。这是我对自己最挑剔的时候,让温水把我身子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条缝隙,都冲洗得干干净净。温水还带来了疲倦和不安,是不安分的那种不安。我不说出来,你也知道的,我是十八岁的女孩了。盥洗间的墙上贴着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那是从前我妈妈贴上去的。这么大的镜子是适合她的。她并不算特别的高大,但是镜子可以知道,她的心有多高、心有多大。当然,在昏暗的盥洗间里,镜子也可以告诉妈妈,她的湿漉漉的身体还是结实的,光滑的。她还没有回家来。


    我现在洗澡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我的头发长了,我得仔细地冲洗头发里的风屑。我常常出汗,陆战靴里的脚,涤纶校服里的胸、背和腋窝,都要好好地洗。今天我不仅仅是仔细,而且小心翼翼。我的被拳击过的左乳,被抚摸过的左乳,还在一阵一阵地肿痛。我在灯光和温水下端详着它,它上边有一小块青紫的痕迹,是被打出来的,也像是被拧出来的,但是它依然是饱满的,甚至比右乳还要坚挺一些,昂着它的乳头,我用温水淋它,它就颤巍巍地跳一下,它就像是一个女孩,它如果写出来,应该写成是她。


    睡觉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朝左边侧卧着。这样,我的左乳就可以轻轻地搁在凉席上。青竹的凉席是凉浸浸的,缓解了它的肿痛。我迷迷糊糊想起任主任的侄儿,他的手出了那么多汗,贴在我的左乳上,还是没有一点温度,仿佛死去的蛇。天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我的左乳一直都被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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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老师,我说,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他把茶杯递到嘴边,慢慢地喝,直到喝干了,茶叶成了一条斜线,从杯底斜到了杯口。我说,老师,没水了。他微微一惊,把杯子搁在桌子上。请你给我斟杯水吧,他说,眼睛有些迷糊地望着其它空荡荡的办公桌。


    我给他把水斟满了。他转过头,这才第一次看着我。在那一小会里,我发誓我很吃惊,我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本来就很矮小,现在就连他的样子也显得很小了,他眼睛里有一种躲躲闪闪的东西,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艺术家,又胆怯、又脆弱。他说,请你不要紧张。


    他的声音是疲惫的,一点都不尖锐了,温和得就像跟自己在说话。我勉强笑了笑,我说,我没有紧张啊,老师。


    哦,没有紧张,是吧?他说,你需要我怎么做……才算原谅你呢?


    我保持着那个笑,我说,随便,老师。


    噢,我不知道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说?但我发誓当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说随便了。随便就是随便他做什么,只要他给我一条生路。其实是给我爸爸一条生路,我要是被开除了,他还怎么活?


    任主任的侄儿咕哝了一声,你是说随便吗?他叹口气,说,你过来一点点。


    我挪了挪,靠着了他办公桌的当头。请再过来一点点,他低了头看着桌面,用微弱的声音说,请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再朝他身前挪了挪。他看看我,眨眨眼睛,用他的目光告诉我,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把书包从背上解下来,放在桌子上。书包的拉链是张开的,里边藏着我的刀子。我继续走拢去,我的大腿已经抵住了他藤椅的扶手。他的头仰起来,几乎都要碰着我的腹部了。他吸了一口气,他的样子就像被谁敲了一棒子,有些晕眩,有些呆滞。过了一小会,他把他的手伸出来,说,可以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做出不明白的样子。我说,老师,我不明白,你,随便,随便吧。


    他喃喃地重复着,随便吗?他说,可以吗,可以随便吗……,他就像在重复着开轩面场圃一样,哆哆嗦嗦的,语不成声。


    什么?我说,老师,你想做什么事情吗?


    他把手贴在我的胸口上,也就是我被别人打了一拳的那个左乳上。左乳现在还在胀痛,除了胀痛,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没有躲闪,只是瞅了一眼我张开的书包。我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要把刀子抽出来?任主任侄儿的手贴在我的左乳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他贴在别人的左乳上。因为,我那儿只有胀痛和胀痛。


    我很平静地俯看着他,他的样子真的跟被打昏了差不多,眯着眼睛,不断地吸气。我说,你没有事情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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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就在这时,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攥住了。哦,你都听见我讲了,在每个危险的时候,总有人的手制止了我的手。那是别人的手吗,该是上帝之手吧?谁知道呢。金贵的左手就跟铁钳似的,把我攥住再朝后一推,我啊呀一声,倒下去……但又立刻被提起来,依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的手腕还在烧灼一样的疼痛,但刀子已经不见了。金贵不说话,只对我撇了撇嘴角,看起来也像是笑了笑。我想骂他,啐他一口,可我叹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上课铃声很及时地打响了,朱朱拨开人群,亭亭袅袅地站在我跟前,但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她说,都回到座位上吧。密丝宋的课,蒋校长要来旁听呢。


    人群就散了。没一个人说话,安静得就像一群吃了蒙汗药的乌鸦。


    我一直都在想着,我应不应该去找任主任的侄儿。我的那股狠劲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怕他。他最后指着我说的那句话,声音尖锐得就像一根银针在寻找着穴位,我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在轻微地颤抖。我不是刚刚才豁出去了一回吗,现在怎么变得像个受惊的麻雀呢?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还是神思恍惚的。都走到铁栅栏门口了,朱朱挤过来对我说,风子,今天你不去找他,你就死定了。


    我明白朱朱的意思,我现在属于留校查看,如果他在他姑妈那儿下一帖烂药,我当然就是死定了,就要像包京生那样滚出泡中了。但是我对朱朱说,我怕。


    怕什么呢?朱朱说。


    不知道,我说,就是怕。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你陪我去吧?


    朱朱叹口气,说,陪你去,只怕更糟糕。说着说着,朱朱婉尔一笑,她说,就想着你书包里的刀子吧,无非就是一刀了结了,对不对?


    朱朱居然能说出这样悲壮的话,这让我微微一惊。我伸手到书包里边摸了摸,刀子真的还在呢。我一点不晓得金贵是什么时候放回去的。


    我折了身子,一个人磨磨蹭蹭往教学楼走。高二语文组的教研室在最顶层,一天到晚都安静得很。到了门口,我见门开着,却一个人都没有,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待我的到来。任主任侄儿的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着本子和教案,还有一尘不染的烟灰缸,在暮色中闪闪发亮。青瓷的笔筒里,插着几枝栀子花。在一只玻璃茶杯里,茶叶在水中悬浮着慢慢地飘,我摸了摸,是热的。这时候,我听到脚步声,回了头,看到任主任的侄儿正进来,很随意地把门一带,门闩滑腻腻地响了一响,就锁上了。我听见自己的胸口咚咚地响,我说,老师,真的对不起。


    任主任的侄儿对我点点头,拉过藤椅,坐下来。他说,你坐不坐呢?我说,不,我不坐,我站着很好的。他打开抽屉,扯了一张纸巾揩着手。他的手是湿的,也许是刚刚从洗手间回来吧。在昏沉沉的光线下,他的手指是细而短的,这样反复地揩着,半天都没有说话,光线就越来越暗了。然后他起身去拧开了电风扇,电风扇嗡嗡地叫,声音大得像一台发电机,风吹到身上痒痒的,不舒服。他看看我,再次站起来,就把电风扇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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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说好的,好的。我掏出刀来,连刀带鞘把弯刀朝桌子上一拍,很多手立刻章鱼似地舞过来,都争着要把它卷走。但就在我把刀拍到桌上时,我的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已经把刀子抽了出来。刀子在人群的包围下,看不出光芒,也没有风声,更嗅不出它金属的酸味。假的!那为首的两个女生大叫起来,假的,其她人合唱一样跟着吼,假的!我冷笑一声,我说,谁说是假的,谁他妈的就来试一试嘛!


    又是那两个为首的,捏紧了拳头,把手臂递到了我的下巴底下,所有人都捏紧了拳头,把手臂朝我递过来,就像宣传画上争先恐后的献血者。我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做什么秀呢,我杀条狗也比杀你们痛快啊。


    我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耳光,接着我的胸脯上也挨了一拳头。拳头正打在我的左边乳房上,澎地一声闷响,我就跟噎了一口气似地,难受得不行。无数的手挤过来,要打我、揪我,我身子被掀得歪靠在后边的桌子上。我把刀子猛地插进了桌面,我说,妈的×,我说,今天我死了也要抓一个人来垫背!


    但是,没有人理会我的威胁,她们把我最绝望的话当做了又一个谎言。我的脸被涂了黑色或红色指甲油的手抓破了皮,衣领被撕出了几道口子。还有人开始冲我吐唾沫,又酸又臭的唾沫弄得我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戏弄,正在把一头野兽唤醒呢。她们的撒野,比起一头野兽的危险来,太像骂街的泼妇撞见不要命的恶魔了。


    噢,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就像野兽、恶魔一样,我很危险地冷笑了一下,我说,玩够了没有?没有玩够的,我赔着她单独玩一回。你?我指着一个女生的鼻子。你?你?你?……我变换着方向,一个一个地追问。我任那些拳头、手指在我脸上、身上撕咬,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我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沙哑、坚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她们在我的追问下,慢慢安静下来。那为首的两个还在嘴硬,指着自己的鼻子,拖声拖气地说,我,是我又怎么样?又怎么样了?


    我没有等她俩拖完最后一口气,我朝着那个胖一点的扑过去,一下子把她的头按在桌子上,我的弯刀套着她白嫩嫩的脖子,就像镰刀套着一只熟透了的葫芦。妈的×,我很平静地骂着,我脸上被抓破的血痕在烧灼,还有一口痰顺着眉毛掉下来。我说,妈的×,不就两条狗命吗,还活什么活呢?我嘘了一口气,手上开始用劲。那女生尖叫起来,声音破肚而出,又刁蛮又悲愤。全体女生都叫起来,又惊慌又恐怖。我再次冷笑了一声,我说,不着急,一个一个来。我闭了眼睛,把刀子没命地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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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抓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折,他哎呀一声叫起来。


    叫声把所有人都唤醒了,我这才发现,任主任侄儿的手软软地攥在我手里,而他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威严和震怒,同学们全在有节奏地拍着桌子,喊:打,打,打呀,这个装孙子的!


    任主任的侄儿把自己的手挣回去。我怔怔地看着他,我说,对不起,老师。


    他把手伸到眼皮底下仔细看了看,他说,你把我弄痛了。


    对不起,我说,真的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下面还有人在喊,打、打、打,但声势已经弱了,这是掩藏不住失望。任主任的侄儿说,你下去吧。


    我坐回座位上,他马上就接着讲课了。我做得非常诚恳地望着他的脸,听他的每一个声音,追随他的每一个动作,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讲了些什么。我只是看见他再次走向窗台,把窗户关上,然而又推开,他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我就努力去想,窗外有什么呢,蝉子、鸽子,灰扑扑的天空,狗屁不是的东西啊!


    我听到背后两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声音小得刚好能够传进我的耳朵里。男的说,装孙子的是比他妈的装蒜的强,装蒜都要露马脚,装孙子的倒是临危不乱,声色不变呢。女的就发嗲,说,孙子多伟大呀,孙子是将军,还有孙子兵法呢。嘻嘻嘻嘻。


    我觉得头痛得厉害,晕晕乎乎的,我用力摇了摇,还是不管用。嘻嘻嘻嘻的声音像蜜蜂在阳光下乱飞,弄得我心烦意乱。我背过去,也看不清他和她谁是谁,我揪住两颗头,掰开来,再狠狠地一碰!钟碰着钟,碗碰着碗,炮弹碰响了炮弹!我只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就放了手,依旧望着任主任的侄儿,就像望着一部无声电影。


    下课的时候,任主任的侄儿从讲台上伸出一根指头,遥遥地点着我,你,他用尖锐的声音说,你要到我那儿来一下。


    但是,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走出去了。别说走出教室,就是走出我的座位都很困难。很多女生都堵在我的座位前边,男生则散在门口和讲台上,他们都在等着看热闹。还有些人假模假样地黑着脸,骂骂咧咧,指手画脚。我背后那对狗男狗女则在呜呜地哭,男的用肮脏的手帕在揩太阳穴上的血,女的则倒在谁的怀里,只看见肩膀在一耸一耸地动,像一只猴子的红屁股。是的,是猴子的红屁股,因为我们夏天的校服是一件天蓝一件红,今天正好穿红色,血红色的涤纶,透明不透气。我可以想到,她哭起来,满身的汗水都在红体恤下边变成了血水。有一个女生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要装千金,也不要装疯子,你要给他们道歉。还有一个女生拍拍我的脸蛋,说,都说你书包里装了一把弯刀。是真刀就拿出来见点血,是假的是赶紧卖给收荒匠。其她人都跟着咋呼,是啊是啊,卖给收荒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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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有一回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我还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发呆。我一点也没有听到铃声,我趴的那个窗台位于讲台的右侧。是任主任侄儿的语文课,他上来就讲,台下的学生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不晓得笑什么,抹了抹自己的脸上,脸上并没有粘着饭粒,再低头看看裤子,拉链也是拉得好好的,于是他再懒得理会,依旧高声读起课本来。他根本没有看到,他边上还站了个学生在眺望蝉子和鸽子。任主任侄儿讲的是一首唐诗,诗人大概是一个喜欢借扶贫名义下乡喝酒的老汉,内容我只记得两句,因为这两句引发了一场乱子,不然,这两句也早还给那个醉醺醺的老汉了。我这种人,还背什么唐诗啊?


    任主任的侄儿在和包京生“互殴”之后,脾气变得随和多了。当包京生被逐出泡中之后,他的随和又增添了喜气和自信。他原本就还聪明,现在愈发显得神采飞扬。讲课的时候,他经常踱来踱去,望着后边的墙壁或者头上的天花板,比划着手势,时而高声朗诵,时而自问自答。可惜我们可怜的伊娃不在了,她要是看见了,会把他描述为一个煽情的明星吧?不过也很难说,伊娃的鼻子,也许更能从他的喜气中嗅到别的气味吧?谁晓得呢。


    那天,小任在读出那两句我记忆犹新的唐诗后,就大踏步地朝着窗户走过去,去演示一个推开窗户的动作,因为那两句唐诗恰巧就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小任边走边说,轩就是窗户,开轩就是开窗。当然,如果可能,他还会把手指蜷起来做成一个酒杯,表演一个一仰脖子豪饮的动作。但是,当他推窗的那一刹那,才发现窗台上趴着一个人,并且是一个高大的女生。教室里安静得不得了,就像怕惊动了我似的,要看看任主任的侄儿如何收拾局面。


    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晓得,只听到耳根边有人在喃喃重复着,开轩面场圃……开窗面场圃……。任主任的侄儿喃喃地念叨着,因为他一时间真想不出对付我的法子来。我感觉自己身上有个地方在发痒,奇痒难耐,可能是突然的安静造成的,也可能是那喃喃的声音虫子似地钻进了我的衣服去,我突然转过身来。我的下巴差一点撞到了任主任侄儿的额头上。我和他都是大吃一惊,在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认出他来,我低沉地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他长着和他姑妈一样宽阔的下巴,但是这一回,我居高临下,他就只能仰望我的下巴了。他嘘了一口气,他说,我,我只想推开那扇窗户……


    我冷笑了一声,说,窗户不是开着吗?装什么蒜!


    他退了一步,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面门,很疑惑地问,你是说,我在装蒜?我,只是想推开那扇窗户啊。推开那扇窗户,他说着,试图伸手越过我的身子,去够着窗台。因为我的身子挡住了他,他的手就跟竹竿似地,把我朝一边赶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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