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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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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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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阿利就问,寻什么乐子?


    他说,寻乐子嘛,就是寻乐子,什么乐就是什么吧,操。


    阿利忽然就跟着笑了起来,他说,我也跟你去乐一乐吧?


    阿利忽然想去乐一乐,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乐过一乐,他后来告诉我,妈的×,从来都是别人找我的乐,格老子也该找别人来乐啊。他说,包大爷们,我跟去找吧。


    包京生听阿利这么一说,原先是胸有成竹的,忽然就像是没有一点主意了。他拿手背在脸上揩了一把汗,说,天哪,我的少爷,我该怎么侍候您呢?泡红泡沫?


    阿利怪怪地笑了笑,说,还是找个能出汗的地方吧。我不喜欢酒吧,酒吧里的冷风吹得人心慌。


    包京生就带了阿利去一条小街上吃麻辣烫。麻辣烫其实就是小火锅,只不过都是矮桌子矮凳子,挤在一间铺面里,或者顿在尘土飞扬的街檐下,二十四个火头的煤油炉在桌下熊熊燃烧,红辣椒在水里滚滚翻腾。包京生和阿利把鸡零狗碎的东西还有很多剑南528啤酒灌满了一肚子,一身都是大汗淋漓。阿利都撑得要走不动路了,包京生说,去洗个脚吧。阿利睁着醉眼说,洗脚就洗脚,我还想洗洗肚子……呢。小街上洗脚房一间挨着一间,挂着红灯笼,门口站着被红灯笼映得红通通的小姐们。包京生带着阿利进去,洗到天快亮了才出来。


    朱朱说,就只是洗了两只脚?


    阿利浮出一丝笑来,那笑是从嘴角浮出来的。他说,该洗的地方都洗了。


    朱朱愣了一下,红了脸,说,阿利,你变了。人要堕落,只需要一个晚上,对吗?


    阿利在床上侧了侧身,摘了一枝兰花,放在鼻孔那儿久久地嗅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风子,人做了什么事就算堕落呢?


    我说,狗屁,你算什么堕落。真正堕落的人,站你面前,你也看不出来的。


    朱朱说,风子,你真是疯了,包京生劫持他,拉他去洗……脚……你都觉得很正常,是不是?你不要跟我争,你跟我争,我会难过的。阿利,你接着说吧。


    阿利把兰花从鼻孔那儿拿开,放在手里捏着,捏了又捏,捏成了一团淡蓝色的泥丸子。他说,没什么要说的了。后来,我们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就是假日酒店,隔了河可以望到皇城广场的毛主席像。白天睡觉,晚上我们出去找乐子,玩。当然,也就是鬼混吧?


    我说,阿利,你就没有想到给阿姨打一个电话吗?


    阿利傻了一下,哈哈地笑,你们不是说我被劫持了吗?做人质,还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阿利的笑声里有一种撒野的东西,至少是做得有些狠劲,还有些满不在乎。我觉得心里酸酸的,我说,阿利,你真不是从前的阿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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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们是在病房见到阿利的。病房已经不是病房了,有点像是乡间度假的别墅。不过,我从没有去过什么别墅,我说是别墅,只是这么觉得罢了。阿利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四周摆放着好多盆开放的兰花,兰花的香味过分浓郁了,兰花也都不像是兰花了。阿利说,我躺在兰花里看你们进来,就觉得是来给我作遗体告别呢。阿利笑着,眼里流下泪来。他剃了一个精光的光头,我发现他的光头其实是坑坑洼洼的,如同一颗不规则的土豆。


    我在他土豆一样的脑袋上摸了摸,我是最喜欢摸他头发的,但现在没有头发可摸了。我说,太难看了。为什么呢,阿利?


    阿利侧身朝阳台那儿望了望,他说,是妈妈要让我剃光头的,妈妈说,把晦气都剃走吧。


    这时候,我们才看到阿利的妈妈,她背靠着阳台的栏杆,在平静地打量我们,也像是什么也没有打量。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么脸色苍白的女人,即便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没有温暖的感觉,反而让她的皮肤白得透明。她的眼影是黑黑的,也说不清是画上去的,还是自己就有了。她的眼里有一种不安,就像是初次见面那种紧张和不安。其实,我们在电话里早就交谈过了,可她依然只是看着我们,并不进屋来说话。


    我们和阿利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谈到包京生。我们给他讲了些学校的事情,也提到了会考,我们都说,妈的,会考算什么,给了报考费,还能不让你毕业?朱朱说,密丝宋说了,除了被开除的,都能毕业。阿利说,哦,就是包京生一个人嘛。大家立刻又没话了。


    过了好久,阿利说,他在医院呢,还是在监狱?


    金贵说,是在医院,也是在监狱,监狱里都有医院的。他把你害惨了,你还惦记他?


    阿利说,害我,你是说,包京生害我了吗?


第二十五章 兰花揉成了泥丸


    阿利说,那天下午,包京生吆喝着出租车在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子。阿利胆战心惊,他问他,去哪儿呢?包京生闷了半天,突然大叫停车!的哥吓一跳,嘎吱一声尖叫着把车停下来,三个人的头都猛然向前撞去。撞倒是没有撞出事,但却被撞得懵里懵懂。


    他们站在街沿边好久,包京生把手搭在阿利的肩膀上,他说,对不起,哥们,陪我很无聊吧?


    阿利弄不清楚这是城东还是城西,天麻麻黑了,街上的车很多,人很少。阿利心里发毛,他说,我没有说无聊啊。


    包京生很勉强地笑了笑,把手收回来。他说,你赶紧回家去吧,啊,可怜的阿利。


    阿利的脚犹犹豫豫退了几步,他说,你呢?


    包京生说,我,管我干什么?还没有想好。操,找个地方寻乐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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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们第二次去电话,已经是两天之后了。她的声音简直就是气若游丝了,也没问关于阿利的情况,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阿利回来了,还不会自己给她打电话吗?她说,报警吧。


    朱朱的爸爸就是退休的老警察,朱朱说,阿姨,是你报呢,还是我们替你报呢?


    阿姨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还是别报吧。


    炎热的天气,把每一个人都烧晕了。好在鼓楼街罩在老槐树的荫影中,墨一样浓的荫影,把鼓楼街泼出了一点凉意。朱朱的家,窗内、窗外,阳光或者灯光,就像一把刀子切出了两个世界,一个明亮得炫目,一个阴暗得揪心。我们喝着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鲜橙多,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电视机。


    朱朱说,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哪儿呢?


    我说,管他们在哪儿呢,哪怕他们去了阴曹地府,只要他们还能冒出来。


    朱朱说,风子还是没心没肺。阿利呢,就算是只请你吃过饭的朋友吧,包京生呢,对你那么痴情,你真要送他去阴间啊?


    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沉了脸,说,朱朱,你别诅咒他。


    金贵说,我们乡下人迷信,说波吉利的话,出波吉利的事。梦见被砖头所打,必然死于头破血流。风子,朱朱,话波能乱讲啊。


    我和朱朱看着金贵,金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在恶热得让人发昏的天气里,他的脸上冷得像结了一层霜。


    别吓我,我说,我心口在咚咚乱跳呢。


    金贵笑起来,说,我怎么会晓得你心口乱跳呢?


    朱朱的面前放着一大杯的鲜橙多,她端起来,很平静地说,金贵,你不道歉,我全泼在你的脸上,而且永远都不要看见你。


    我有些吃惊,我说,朱朱,你疯了,倒什么歉呢?


    朱朱还是看着金贵,她说,你倒不道歉?


    金贵说,我错了。


    朱朱说,你看着风子说。


    金贵说,风子,我错了。


    我说,朱朱,你要把金贵当朋友,就不要伤他的面子。


    金贵笑了一下,说,乡巴佬有什么面子?能把我当朋友,就是我的面子。


    朱朱说,我没有把你当朋友。


    我瞥了一眼金贵,金贵却只当没有听见。


    电视机的画面晃动了一下,开始颤抖起来,大概是记者扛着摄像机在街上追拍什么吧,画面上全是行人惊诧的脸,一声炸豆般的枪声,还有尖锐的刹车声,磨得地面嘎吱吱响。金贵说,还跟真的一样呢。


    我手里正握着遥控板,随手就把频道换过去了。我最烦这种装神弄鬼的节目。但朱朱一把抢过遥控器,又把频道换回来,她说,什么装神弄鬼,包京生出事了。


    我说,什么?


    朱朱说,你们看,包京生拒捕,被警察开枪打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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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金贵抿着嘴,不说话。他的头发还是我们第一天见到的,乱蓬蓬的,嘴唇很厚地嘟着、突着。我在想,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啊,但金贵不是那个金贵了。


    我们一起走到十三根泡桐树,他陪我等候公交车的到来。晚风从河那边吹过来,把暑气略略地吹散了一些。金贵说,风子,朱朱居然会对你那么好,真是奇怪啊。


    你才奇怪,我说,我和朱朱从来就很好。


    金贵笑起来,朱朱对你好,朱朱的脾气波好。她难过,就扔给我一个耳光,扔给你一双靴子。


    我说,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呢?


    莫得什么意思。金贵看着街口那边,说,车来了。


    当晚,我们都没有得到阿利的消息。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宋小豆走进教室,目光跟刀子似地在人头上扫视。她看看朱朱,朱朱不等她问话,就站了起来,说,阿利的病还没有好,他妈妈还一直守在病房呢。宋小豆厥厥嘴,无声地笑了笑。厥嘴是她才有的新动作,有些像娱乐新闻里的小星星。但是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冷的,她咕哝了一句英语,自己翻译出来,说,这个班充满了谎言。她说完这句话,就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沉默了一小会。很多人的眼睛,都随着宋小豆的目光刷过来,看着我,脸上都有了无声的笑。


    我举起手,请求发言。这是我为数很少的举手发言之一,宋小豆有些吃惊,但是她无法拒绝我。我站起来,对所有人说,谎言不一定会伤害人,而说真话,也不一定就是善意的。


    宋小豆的表情格外的严肃,她说了两个英文单词,我知道,那就是示意我继续。


    我说,密丝宋,如果我提醒你,你的嘴角粘着一颗饭粒,或者,你的牙齿上粘了一片韭菜。你会怎么样呢?


    说完之后,我没有坐下。我看着宋小豆的嘴角,好象那儿真有一颗饭粒。我告诉她,我在等待她回答。


    宋小豆不自觉地伸手在嘴角上抹了一把,教室里传来轻微的笑声。但宋小豆还是不动声色,不然,她如何还是宋小豆?教室里的人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都在看着我,又看着宋小豆。我听到有人说,脸皮真厚。有人说,没有打得好。……但是我还是站着,我要听到宋小豆的一个回答。慢慢地,所有人的眼睛都刷向了宋小豆,他们都在等待着。


    宋小豆吁了一口气,说,你是对的。


    我说,密丝宋,你还想知道阿利的下落吗?


    宋小豆挥了挥手,用中文的发音,用英文的语调,说,让我们把他忘了吧。


    我啪地一下坐下来,随便抓起一个东西,大概是一本书吧,我就埋头看起来。我看见有一棵水珠子滴在书页上,像破碎的玻璃一样裂开了。


    我们又给阿利的妈妈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在朱朱家打的,用免提,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夹杂着放大的灰尘一样的电流声,就像隔了千山和万水。手机一通,阿利的妈妈马上就接了,她的声音沙哑、疲惫、焦急。我们本来是要问她阿利来没有来过电话,但是我们一问,她忽然就沉默了。我们都以为阿姨要哭了,可沉默一小会之后,她说,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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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朱朱已经喘过气来,居然还笑了一笑,说,金贵,撞见一双鬼穿的靴子,算不算撞见鬼呢?


    金贵抠抠头皮,支吾了半天,说,鬼?班长也迷信啊?我和风子都是不信的啊,没有鬼,哪来鬼穿的靴子呢,对不对,风子?


    我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朱朱。朱朱被我看得发了怵,她说,哦,哦,对不起,也许不是一双靴子,是一双鞋子,随便一双鞋子。密丝宋开了门,她就站在那双……鞋子边上,化了浓妆,抹了口红,项链、耳坠闪闪发光,还叮叮当当地响,我还以为敲错门了呢。


    我说,她穿着橄榄色的裙子吗?


    朱朱说,是啊。你就跟在我后边?


    我说,是啊,我看见你敲错了门。她不是宋小豆,她只是一个像宋小豆的女人啊。


    朱朱把汗淋淋的手摊开,手心里是一张浸湿的纸。她说,喏,这是什么?这是阿利他妈的手机。


    我说,朱朱,你又骂粗话了。


    朱朱呸了一声,她说,这是阿利他妈妈的手机号码,我错了吗?


    我们在河边的电话亭给阿利的妈妈打电话,IC卡居然是从金贵的口袋里掏出来的。他说,还有五元三毛钱,打市话可以打好长一阵呢。手机很快就通了,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接,话筒里夹着搓麻将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一片碎响。感觉他妈妈很疲倦,声音发泡,一点都不干净。她说了一声“喂”,就没有吭声了。我三言两语说清我是谁,为什么打电话。只听到她那边一声尖叫,就被一片乱哄哄的声音淹没了。可手机居然又没有断线,我只得和朱朱、金贵交换着握话筒,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话筒都被捏出了满手的汗。我们说,我们必须有耐心。阿利都被劫持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已经有蝙蝠像乱箭一样在河上乱窜了,阿利的妈妈终于在那一头说话了。她的声音意外的平静,就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刚才不是她接的电话,只有她的发泡的声音让我确信,她就是她。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他要什么,给什么。再一句是,阿姨谢谢你们了。


    手机就挂了。朱朱说,给什么?我们有什么给他的呢?


    金贵笑笑,说,包京生要你,就把你给他算了。


    朱朱扬手一耳光煽在金贵的脸上,乡巴佬!朱朱的脸上烧得烂红,就像挨了一耳光的人是她。我从没有见过朱朱打人,更别说是煽别人的耳光了。我说不出话来,金贵摸摸自己的脸,也不说话,也不发怒,也不道歉。


    僵持了一小会,朱朱看着我,柔声说,我们散了吧。谁有消息,相互通一下。她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脸蛋,她说,回去吧。


    朱朱转身走了。我对金贵说,别生她的气。她心里难过,阿利是她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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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说,我等你妈的……。我想骂一句脏话的,忽然骂不出口了。


    朱朱说,包京生把阿利劫持了。


    我说,放屁!可我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看着金贵发呆。


    朱朱说,赶紧,金贵,赶紧去报警啊。


    金贵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说,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好波好?


    *第十部分                               


    我和朱朱相对摇头,我脑子里晃过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但晃过也就晃过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宁愿相信谁也没有见过阿利的父母。就是开家长座谈会,黑压压坐一片,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老爹或者老妈。甚至我们都不知道阿利家的电话,他从没有给我们留过电话。只有宋小豆知道,因为学生必须在班主任那里作登记。                                               


第二十四章 电视或是街头的枪声


    那天傍晚,在河边的一把橙红色太阳伞下,金贵替我和朱朱作出了决定,千万波能去报警。他说,报警只会激怒包京生,最终两败俱损。他的右手藏在桌下,左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圈,他说,穷寇勿追,我们波要逼着包京生干傻事。


    朱朱问他,不报警,那阿利怎么办?


    金贵说,包京生劫持人质,无非为了上学或者要钱嘛,伤害人质,对他没有好处啊。


    包京生没有劫持人质。我提高了嗓门,我说,阿利不是人质。


    朱朱瞪了我一眼,她说,你倒是有情有义的。


    我说,不报警,报不报学校呢?


    金贵说,报学校,等于就是报警了。报阿利的父母吧?


    我和朱朱相对摇头,我脑子里晃过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但晃过也就晃过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宁愿相信谁也没有见过阿利的父母。就是开家长座谈会,黑压压坐一片,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老爹或者老妈。甚至我们都不知道阿利家的电话,他从没有给我们留过电话。只有宋小豆知道,因为学生必须在班主任那里作登记。


    朱朱跑回学校找宋小豆去了。夜色正像小雨点子一样落下来,铁栅栏紧锁着,除了班干部谁都不可以出入。我望着朱朱的背影,我对金贵说,你也想当个班长,对不对?


    金贵久久地看着我,看得我都脑壳皮都有些发麻了。我说,你玩什么深沉呢,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轻轻笑了笑,小声地说,小到我几乎听不见声音了,他说,你小看我了,风子。


    噢,对不起,其实金贵不是这么说的。金贵这么说,他还是金贵吗?他选择了另一种更含蓄的说法,同时也更露骨地说出了这个意思。他说,风子,我从前在乡下就是做班长的。他说着话,点着头,又一次表达他的谦卑和诚恳,又一次让我觉得他的诚恳不同一般人。


    正说着,朱朱回来了。朱朱是小跑着回来的,她很少这样一路小跑,因为她说自己心脏不好,就连体育课的很多项目都是免了的。她的脸上汗水淋淋,白一块红一块,说话也是气喘吁吁的。我说,是宋小豆不在吧?她说不是。我说,是宋小豆不开门吧?她说不是。我哼了一声,说,那一定是你撞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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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没说话,两个人好象都在等我的意见。这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叉在了我的后颈窝子上。


    我试图回头,但是那手叉着我又走过了好几棵泡桐树,我带动着朱朱和阿利一起走,我听到朱朱在喝斥,包京生,你疯了!


    包京生把手松了,风子,我等了你一天了。包京生的声音怪怪的,他说,风子,我不吃不喝,等了你一天了啊……


    我怔怔地看着包京生,说不出话来。如果说早晨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瘦削让我吃惊,现在他的疲倦则让我发酸。他像一棵被晒蔫的青菜一样,脱了水,萎靡、憔悴,就连河马大嘴的嘴角,都爬着血泡,结着血痂,满脸都松弛了,看不出一点点生气。他的声音是哑涩的,但还是和蔼的,他说,风子,我没有吃饭,没有喝水,我等了你一天了,你知道吗?


    我想给他说我去找蒋校长的经过,可这个经过比起他的一天又算什么呢?我叹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朱朱说,包大爷们,你以后不要再来烦她了,她有点心事就丢不下,你等了一天,她也苦了一天。你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知道吧?


    包京生说,我想回来上学。


    朱朱说,不可能。


    包京生说,我去求他们。


    朱朱说,不可能。


    包京生说,我去贿赂他们。


    朱朱说,不可能。你没有钱,你什么都不可能。你还没有吃饭、喝水,是不是?


    包京生笑了一下,是那种惨然无助的笑。他笑着,慢慢地,他的眼睛却放出光来了,炯炯有神,冷得刺人。他的眼睛落在阿利的身上。他说,阿利,好兄弟。


    阿利退了一步,他说,我该回家了。他对我笑笑,对朱朱笑笑,他没有接包京生的目光,他埋了头,说,我爸爸还等我一块儿赴约呢,我得赶紧走了。阿利一边说着,一边往街边退。包京生把手长了长,差一点抓住他的后颈窝。阿利说,我明天请你们吃西餐吧。他挥了一挥手,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吱呀一声停在他跟前。他跨上去,朝我们摆摆手,说,明天见。


    我和朱朱也摆摆手,热汽从河上蒸腾起来,把我们的衣服、头发都弄湿了。阿利坐的是副驾,他一上去就把门澎地带上了。隔着玻璃,也隔着了两个世界,我们在蒸笼里,他在冰箱里,他摆摆手,车就开了。


    就在这时,包京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我、朱朱、十三根泡桐树下等车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猛冲几步,追上正缓缓启动的出租车,并坚定地拉开后车门,一下子钻了进去。


    我和朱朱在泡桐树下傻站了半天,车子就跟河水一样从我们眼前流过来、流过去。直到金贵在我们肩上分别拍了一下,我们才回过神来。金贵说,波,波是在等我一起吃晚饭?金贵乱蓬蓬的头发下,已经找不到一点紧张不安了,他总是挂着些微笑,抄着手踱步子,乡巴佬的厚嘴唇看起来居然很时尚,显得我们都有些乡气了。我忽然想起来,难怪金贵面熟,金贵的样子贴在所有药铺的外边,我天天走过、天天看见,他不是一个印第安人,而是一个印第安人的酋长,举着洋参雄狮丸的、红皮肤、高颧骨的酋长。不过我只是觉得熟悉,却没有想到他就像金贵。金贵怎么会是酋长呢,我急了只会骂金贵是乡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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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朱朱忽然正色说,你在骂我?


    我骂你,我说,天下那么多人都想当联合国秘书长。那个中年人是干什么的?


    朱朱做出冷笑的样子,说,泡桐树中学新来的秘书长。他崇拜曾什么番,说了好多次,要乱世用重典。


    重点?我都想呕了,我说,泡中是狗屁个重点!


    到了中午,铁栅栏也没有打开。任何学生,除非持有班主任的条子,都不得跨出校门一步。至于吃烧烤嘛,那简直就是妄想了。不过,卖烧烤的家伙都转移到学校背后的小街上去了,他们每天都在坚守岗位。他们说,我们决不下岗,我们要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他们说的那个“谁”,多半就是泡中的“秘书长”吧。这一天真是苦了我,我没有替包京生办成事情,而且还要让他苦等。伊娃说过,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噢,是的,包京生今天就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但是,反过来讲,伊娃又这样写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等来了另一个人。那么,今天包京生是等不来任何人的了?


    但是,包京生还是等来了一个人。这是我和朱朱都没有想到的,他居然在校门外等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他可以把出来的任何人都当做他要等的那个人。放学的时候,陶陶自然是眨眼工夫又蒸发了。朱朱挽着我的左手,阿利走在我的右边,就像两个护驾的侍卫。在任主任的侄儿自杀之后,校园里罩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虽然时令刚到盛夏,却跟秋天似地冷得让人揪心。没有人把任主任侄儿的死和我联系在一起,他们反而自这件事之后,把注意力从我身上卸下来了。只有朱朱不时要在我跟前提到两句,她暗示我,她晓得我应该对任主任侄儿的死负责,但她什么都不会说。我也懒得跟她去啰嗦,我说,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我就当你是我的教母吧。需要我再找一个教父给你做伴吗?朱朱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说,你怕把我气不死啊?


    她挽着我,看起来是松松地挽着,我才晓得她用的劲有多么大,我把胳膊抖了抖。她说,风子,你不要没心没肺。我笑笑,罢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个男孩来挽呢,我说,满校园色迷迷的眼睛都落在你身上,你就没有一个动心的?朱朱说,都是些臭男人。她侧身向着阿利,说,阿利除外,阿利是乖孩子。


    阿利靠着我,我觉得他的身子一直在轻微地发抖,我说,你哆嗦什么呢?阿利说,我心里有些发慌。我怕要出什么事情了。


    我说,你不会出什么事情的。阿利嗯了一声,再不说话。


    出了栅栏门,我们还可以往右同行一小段路,到十三根泡桐树下再分手。阿利说,先别散吧,我请你们去吃麦当劳,或者,烫火锅?红泡沫?朱朱笑道,算了,去我家玩吧,我把嫩蛋炒西红柿让给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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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一扇门澎地一下开了,就像被风猛然吹开的一样。一个人站在门框里,严肃地看着我。这不是蒋校长,也不是任主任,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衬衣,浅色的长裤,没有任何特点,一个典型的中年男人,他唯一的表情就是严肃。他说,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肯定是我唯一能够叫出来的人了,因为所有的门在我的呐喊下都没有动静。我简单讲述了包京生的请求,我说,给他一个机会吧?


    他说,我知道你是谁。进来吧。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他坐下来,其它人就只能站着了。我站在他的对面,他坐下来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我想他是在记录我的请求吧。他写得很慢,一字一顿,就像中年人恪守的稳重和原则。他终于写完了,把那张纸朝我一抹,纸就滑到了我的面前。我没有想到,桌子还会这么的滑刷呢。我把纸拿起来还没有看,他的笔又接着滑了过来。他说,如果没有意见,你在下边签个名。


    我没有弄懂他的意思,赶紧读了两行,目光扫过中间的一大段,径直就到了结尾,我再笨也明白了,这是代我写的一份退学申请书,如果我一签字,即刻生效。也就是说,我马上就得提起书包滚蛋。我问他,并且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说,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这么害我呢?!


    那个中年男人站起来,眼睛望着窗外的操场。很奇怪,操场从这一扇爬满青藤的窗口望出去,变得绿荫荫的,跟美国电影里的校园一样漂亮和幸福。从我们的教室望出去,操场是和盐碱地差不多的。难怪,小楼的人会对泡中那么热爱呢。他说,严惩一个害群之马,挽救泡中全体学生。他说,泡中滑到今天这一步,就是蒋校长太菩萨心肠了。你去给包京生做伴吧,我不怕你们干什么。


    我压了一口气下去,把那张纸悄悄在手里揉成了一个小团,一只小蛋,一粒丸子。


    走出小楼,走到八九点钟火辣辣的太阳下,我还是不明白他是谁。我现在也只晓得,他是蒋校长的一个狠将,他什么都不怕。


    铁栅栏门已经关上了,我想出去给包京生说句话也不行了。隔着栅栏,我看见他坐在街对面的河岸上发呆。我本来想扯开嗓门吼的,可吼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灰狗子很快就把我赶走了。我才发现,泡中一下子变得假模假样的了,把自己包装得跟一中和二十四中似的,好象里边关的全是乖孩子。


    我只好去跟朱朱说。朱朱倒是是神色不变,还笑了笑,说,我早料到了,谁像你那么天真烂漫呢。


    噢,原来我在朱朱的眼里一直都是天真烂漫的。可她居然对她父母说,是我在一直保护她。天!


    我说朱朱,当班长真是委屈你了。朱朱说,那我应该当什么呢?我说,联合国秘书长。为什么,朱朱说,为什么不是美国总统呢?我也学她的样子,婉尔一笑,说,美国总统是到处示强,联合国秘书长却到处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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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4: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说,对不对我说了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包京生瘦骨嶙嶙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我说,包……包大爷们,你还好吧?


    我还好,他说着,咧了咧河马一样的大嘴。他又说,我其实很不好。我父母从西藏写了信出来,说如果我继续上学,他们就供养我,如果我不上学,我就自己供养自己。他们以为我是在逃学,泡网吧或者泡妞呢,天晓得我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乖孩子,只不过报国无门罢了。帮帮我……活出一个人样来,我父母年龄老大不小了。


    我说,我愿意帮你,只怕我也没有活出一个人样子。


    朱朱沉吟一小会,说,能帮忙自然是帮忙,只是怕……越帮越忙。唉,学校的事情,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


    包京生说,我就是想上学。学校再乱,学生还是要上学,对不对?


    我说,都不要婆婆妈妈了。你要我做什么呢?


    包京生说,给学校的领导说,我要念书。再给阿利说,放学的时候,我在河边等他。


    朱朱说,不要把阿利牵进来。


    我也说,不然,你要后悔的。


    包京生说,好吧。与阿利,与你们都没有关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说,你那天为什么会去跟……他的遗体告别呢?


    这个,包京生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听说他死了,就想去看看他。包京生的样子是有点黯然神伤的,他说,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我还是很佩服的。他低了头,看着自家的脚,他唉了一声,说,操……


    早晨的阳光从树叶间落到包京生的大脸上,特别明亮、特别温暖,而且特别诚实。这张大脸上颧骨高耸,除了疲倦和皱纹,看起来真的就只有温暖和诚实了。


    我不敢去找蒋校长,因为我很怕他。这种怕来自我对他的无知。我可以说,所有的人,泡中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惧怕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可他却通过小楼上爬满青藤的窗口,把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个人让所有人惧怕的根源吧?


    但我还是去了那幢小楼。我答应了包京生,我就应该去履行我的诺言,对不对?在高二?一班,我已经没有诚信可言了,我用不着去跟他们啰嗦,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一直都带着我的刀子,将军的千金也好,灰狗子的女儿也罢,我没有给过谁脸色,我不怕谁给我的脸色。我径直走进了蒋校长的私人城堡,阴惨惨的绿色迅速地就把我吞噬了。


    然而,我差一点就在小楼里迷失了方向。因为狭窄的走廊是弯曲的,向前走的时候,你发现走廊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楼梯,像升降机一样把你升到了更上的一层。要命的还在于,走廊两边的小门全都一模一样,全都虚掩着,全都没有牌号、也全都没有暗示,看起来它们全都客客气气,说,请进吧!可操他妈的,这才是真正的拒绝呢。你推吧,你好意思一个一个门地推?你敲吧,门本来就没有关。我根本弄不清蒋校长藏在那一扇门背后。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扯开嗓子喊,蒋校长!蒋校长!我吞了口唾沫,真的就这么喊起来了:蒋校长!蒋校长!蒋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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