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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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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和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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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买过鲜花了。爸爸老是打喷嚏,呼吸急促。爸爸说,他可能是对花粉过敏。他已经被转业办安置到一个信箱工作了。信箱的首长说,老何你还是老本行吧,做做保卫工作,军人嘛,就是这些特长,不卫国了还可以保家,因为这个信箱就近在我们的家门口啊。首长还当即发给爸爸一套崭新的灰色制服,就是那种泡中灰狗子保安的制服,还有一根电筒一样的电警棍,一双大得不得了的白手套,爸爸的手放进去,就像耗子钻进了棉被窝。我问爸爸你是怎么想的呢,爸爸不说话,爸爸只是用使劲的喷嚏和咳嗽来答复我,他把脸咳得通红,眼窝里都要溅出血来了。他摆摆手,我就把桌上那束百合从窗口扔了出去。从此我就没有买过鲜花了。真的,我一次也没有买过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不晓得她和爸爸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她没有回来,她给我通过一次电话,说妈妈再咬咬牙多干些,我们就是有钱人了。我冷笑了一声,我这还是第一次对妈妈冷笑呢。我说,我晓得你咬着牙齿在干什么?


    妈妈在电话那头好久都没有吭声,半天才骂了一句,妈的!


    我把电话撩了。我觉得很好笑,我不是妈的是谁的呢。


    昨晚,刮了一夜的东南风,把我们家窗台下的芭蕉都打折了。大树下那些用来搓小麻将的桌椅都在风中乱跑,窗户劈劈啪啪作响,到天亮的时候,我还看见谁家的小裤衩、小内衣一直在天上飘扬呢,就像是粉红色的鸽子和燕子。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我说爸爸,爸爸,你去割一斤肉、买两个萝卜、再加半斤蒜苗,晚上我给你做回锅肉。


    爸爸用叹息一样的声音答复我,我的好心情使他也有了好心情,他的叹息是高兴的,惶惶不安的,生怕那好心情忽然会被风又吹走了。


    学校操场边的一棵老泡桐树也被吹倒了,树倒下来横在跑道上,一下子把跑道都堵死了。这树也实在是大,倒下来就跟一间房屋坍塌了一样,数不清的枝枝桠桠上还留着肥大的叶子。树冠上还有鸟巢,鸟巢又大又柔软,它摔下来,里边七个鸟蛋居然一个都没有摔烂。


    上午第一节课就是我们的体育课,体育老师让班长带领同学先把大树清除出去。朱朱喊了声男同学都来呀,但没有一个人应答。风虽然小了,但还在刮着,气温降了许多,我们都没有及时添加衣服,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我们都缩了脖子、抄着双手在操场上跺脚,谁想做这种破烂事情!可怜的朱朱没法子,就围着树干转了一转又一转,好象一个拳击手在绕着对手兜圈子,真要笑死人了。但是她转着转着,忽然惊叫起来——她成了第一个发现鸟巢和鸟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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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有一天阿利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伊娃在十三根泡桐树揪住陶陶,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并没有吃惊。我只是问阿利,陶陶也没还手吗?


    阿利软软地吐口气,他说,陶陶没还手。陶陶连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可怜的阿利,在公厕大战之后他也连带着给废了,就像挨了一顿黑打的家伙就是他本人。


    公厕大战其实是好事者们瞎叫起来的,哪有什么大战呢?谁都没有挨黑打。如果按麦麦德的说法,一盘棋才刚刚落子,就已经成了残局了。没有谁遭到黑打,也没有谁为此受到警方、校方的惩罚。这种事对泡中来说,说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它发生在高二?一班,我、陶陶、金贵,还有包京生、朱朱凑巧算是它的当事人,所以它才对我们几个少而又少的人产生了一丁点儿的影响吧。我还是我,我和陶陶的事情早在这场所谓的大战之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当然,他可能也从没有了解过我吧?管它呢。我失去的仅仅是那把猎刀,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那天我从粪池边直起身子的时候,猎刀就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也许谁把它拣回去了,也许谁把它一脚踢进粪池了,这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了。反正,我手里已经没有这把刀子了。


    有一回麦麦德单刀匹马去劫持一支富商的骆驼队,在格斗中他把刀丢了。把刀丢了,他还在和他们拼命搏杀,他们吓坏了,说,这个人真要命,这个人连刀都不要了!他们就发一声喊,跑了个精光。噢,也许,一个人到了不要命的时候,就连刀都不要了,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了?这个情节我记得最熟,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劳神费时地想过,该怎么处置剩下的那把刀子,就是那把镶嵌有红宝石、绿宝石的土耳其弯刀。最初我想将它扔进烂肠子一样的南河去,由它在污泥浊水中埋葬吧,让恶心来冲刷恶心。但我终于没有扔,扔了对不起打造这把刀子的师傅了,他一定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年人,披着和麦麦德一样的袍子,有着和麦麦德一样灰色的眼睛,那是像沙漠一样滚烫、柔和的眼睛。他打造刀子的时候,一锤一锤地敲,一刀一刀地刻,才把它做得这么漂亮的,漂亮得就像弯曲的月亮,就像朱朱的眉毛。朱朱的眉毛是不该沾上污泥浊水的啊。因为我想不明白,我反而每天晚上都把弯刀攥在手心里摩挲。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一把刀子,过去我是不厌其烦地观赏它,现在我是长久地在黑暗中抚摸着它。就像一双婴儿暖洋洋的手在抚摸着一朵花,直到花也变得暖洋洋的了,盛开了,并且萎靡下去了。


    爸爸躺在隔壁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停地咳嗽,吐痰,起床喝水,上盥洗间……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克制着减少响动,生怕惊扰了我的好梦。他哪里晓得,我有什么好梦,我一直睁大眼睛等待天亮呢。我默数着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我晓得是他压抑的声音,装得跟小猫一样的脚步,真正使我有了说不出的伤心。我想趴到他的床头上去给他说说话,可我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趴在爸爸床头说话的时间了,也许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丫丫谷的潮湿和阴暗完全把爸爸给废了,他总是在阳光遍地的天气也叹息关节痛、肌肉痛和皮肤瘙痒。他的军帽、军装就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帽徽和中校肩章在闪闪发光。爸爸每天的功课就是擦拭它们,干干净净,保持着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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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后来我才发现,朱朱恐怕是又装了一回胡涂了。因为包京生给我们提了个问题,伊娃干吗要骂陶陶从她身子里穿过去?我觉得包京生真是蠢到了头,我说骂架就跟打架一样,拣到什么就使什么,石头、刀子、妈的×,哪个还去多想为什么?但是包京生却挤了挤一只眼睛,很坏地笑起来,他说,别看你留板寸、穿皮靴,像个嬉皮士,可你还没长醒啊,你还是个没见过天的青屁股。他朝朱朱撇撇嘴,他说,你说对不对,小美人?


    朱朱没吭声。我看看她,她的脸都红了。我不晓得干什么她的小脸要假眉假眼地红,不就顶多是一句粗话嘛。况且陶陶对这句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啊。


    那天,陶陶把伊娃的手从自家的领口上扳下来,再把她轻轻一推,她就一屁股跌在了座位上。伊娃就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她是想用哭声来把陶陶圈住,可陶陶丢下她已经走了,哪管她在哭什么。


    这一次伊娃哭得细声细气,但又哭得意外的长,绵绵的雨水一样,不能让人惊心动魄,却把人搞得心烦意乱,永无宁日似的。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在抽抽啼啼,没完没了。好在伊娃的哭声掌握得很有分寸,刚好在不干扰教学的范围内。泡中老师的涵养也真的是不一般,他们听见了也就跟没有听见一样。在泡中当老师,蒋副校长曾在广播里说过,第一是要涵养好,第二是要涵养好,第三还是要涵养好,我们泡中的老师,就是涵养最过得硬。这番话,蒋副校长在每年的教师节时都要重复好多遍。既表扬了老师,也讨好了学生。而宋小豆说过一句更为精彩的话,涵养不好早见鬼了。


    这还是陶陶转述给我的,宋小豆骂他,骂着骂着,就先后用双语叹息了这么一句。宋小豆说出来的那个鬼是西方人的鬼,不是我们的鬼,叫个什么蛋,也许是傻蛋或者鸟蛋吧?陶陶也没有搞清楚。陶陶现在再不会给我说什么了,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陶陶大概想和所有人都把关系了断了,他站在那儿,坐在那儿,就像没鼻没眼、没心没肺,就像一团气。


    但是伊娃是不依不饶的,这个瘸腿女孩的想法总是非凡的。她把她的想法、她的秘密,都记录在了她的《小女子大印象》里,不过她再也不会由谁朗读给我们听了。她除了哭泣,就是埋着头,一个劲地写啊写啊。她的脸色是煞白的,脸颊薄得像一把刀子,鼻尖上的弯勾和鱼钩一样尖锐。我们都想晓得她写了些什么,任主任的侄儿说,愤怒出诗人,伊娃的愤怒肯定更让她妙语连珠吧。但是她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小女子大印象》,她走到哪儿都拿双手把本子抱在胸前,和电影里日本、韩国的女孩子一样,活脱脱成了个假眉假眼的淑女了。不过,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这全都是他妈的假像啊。不然,伊娃如何是伊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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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一切都是我们后来才晓得的,他的哥哥比他早三年下山、进城、打工。他生前做过的最后职业是清洁工,清洗玻璃幕墙的清洁工。这个工作要了他的命,当时他的身子正停留在33层的高楼外边,捆住他腰杆的绳子突然断了。金贵的哥哥从33层高的地方飘落下来,他飘落的时候一定就跟纸一样轻盈的。因为物理老师坚持说,物体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中,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团棉花,一坨铁,一个人,或者一张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唉,我但愿金贵的哥哥飘落到地上时,他没有痛苦,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仅仅是死了。


    保洁公司的老板,当然是一个屁大屁不大的老板,他提出只要王家不告到法庭去,他可以把金贵接进城来读书、生活、工作。金贵的父亲点了头,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再做清洁工了。


    我们问过金贵,你从小就是左撇子吗?金贵说,我波是左撇子,我波晓得啥子是左撇子。我割草、砍柴,拿牛鞭子……都是左手是顺手。


    金贵的话很少,当然,反正也很少有人来找他说话。他是一个憨头憨脑的的憨子。


    陶陶在公厕大战之后,就成了另外一个憨子。当然他不是真憨,他的憨是沉默寡言的憨,是河流被冰封了,天晓得下边在折腾什么的憨。他除了和阿利还能说几句话以外,对谁都不理不搭了,上课是径直而来,下课是径直而去。他和伊娃的关系也彻底断了,真的是断得彻底,两个人打照面,不是扭头不见,而是视而不见,就像她是一棵树、一把椅子,或者一张缺了腿的课桌。有一回课间休息,我亲眼看见伊娃泪眼汪汪地揪住陶陶的领口,她说,我就算是一张缺了腿的课桌,它也能挡挡你的道啊,或者把你撞一撞啊。我现在算什么,空气,风,还是水?你从我身子里穿了过去,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是?


    伊娃的声音不大,实际上她的声音总是很小的,小得刚好能够让全教室里的人听清楚。果然,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并且用目光又把他们两人绑在了一块。我的脑子总是要比别人少根弦,我没有听出伊娃的弦外之音,只是佩服她真不愧才女的称号。我就对朱朱说,人家当怨妇也当得那么有文采,发牢骚也跟他妈做诗似的。朱朱听了,皱着两条细眉毛沉思了一小会,很认真地问我,她妈妈真是一个诗人吗?我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哇哇大笑,在她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我说,你这个假眉假眼的家伙,也学着搞笑了。但朱朱没有笑,好象还在沉思或者期待着什么呢。她说过她喜欢我骂她、拧她,但愿她不是故意说傻话来讨打。谁会认为朱朱是个神经病的女孩呢,她是那么漂亮,招人心疼,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怯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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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吼着,好!


    但是陶陶这最后的一逞被制止了。


    我趴在陶陶的背上,把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就是那把他送给我的猎刀。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室外把它抽出来,在开始麻麻黑的光线里,刀身上发出阴黢黢的光,还有一丝金属般的花香。我说,放了,陶陶,你把他放了。我说得非常的平静。


    为了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认真的,我用刀刃在陶陶的颈子上压了压。颈子上立刻像被红圆珠笔画了一条线,而且在他嫩滑的喉结上起伏着,又像是一根漂亮的红丝带。我没有骂一句粗话,陶陶也没有。他晓得我使刀子是他调教出来的: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就要让人相信你敢把它捅出去。


    里外三层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最外边的人也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们被粪池边传出来的安静震慑了,统统闭上了鸟嘴巴。只听得到车轮和脚步碾过小巷的风声,还有那个麻脸老太婆的鼻子在呼噜呼噜地响。


    陶陶咚地一下栽倒在粪池边上,他全垮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就是送给我弯刀的叔叔,那个拐了我妈妈在中亚的沙漠里瞎窜的男人。


第十四章 金左手


    公厕大战后的第二天,金贵得到了一个绰号,叫做“金左手”。这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的称号,因为大粪的颜色就是金子的颜色嘛,而金贵就是在粪坑边上成名的。有什么光荣可言呢,他依然是陶陶的手下败将,而且他依然是一个乡巴佬。金左手只是让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泡中新来了一个金贵,而金贵是一个闷头闷脑的憨东西、死心眼、乡巴佬和左撇子,一个让人好笑,而自己却一点不懂什么叫好笑的人。


    他用左手提“美少女”,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握球拍,还试图用左手写字……反正,他的一切举止都和大家是左着的。左着的,你可能不明白,在我们的方言里,左的就是别扭的。有一次英语课听写单词,宋小豆一边踱步,一边咕哝着声音。走到金贵跟前停了停,金贵赶紧抬起头来,乱蓬蓬的头发下,满眼都是惶恐。没事,宋小豆做了一个手势,而且她还笑了笑,说,金贵和国际接轨了,——克林顿也是用左手签字啊。


    全班自然大笑,金贵拿左手的手背揩了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他的同桌问他,知道笑什么?他说,波,波晓得。


    金贵是从大巴山来的。哦,你不晓得大巴山,是吧?我也只是晓得而已,没有去过。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每个人从小就听说过大巴山,听得耳朵里边都要长出黄土了。大巴山的巴就是乡巴佬的巴,大巴山千百次从父母、邻居、老师的嘴里传出来,大巴山就不是山了,大巴山就成了一个固定的说法:还有比大巴山更远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更穷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人更乡巴佬的么……。而金贵就是大巴山来的人。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的哥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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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金贵自然是没反映,陶陶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这一回他是对着伊娃说放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怒气冲冲的,他瞪着伊娃说,放了放了!


    伊娃很吃惊、很可怜地看了一眼陶陶,放开了自己抱着陶陶腰杆的双手。她松开手,把空空的巴掌摊在眼前看了一小会,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陶陶立刻就像松了绑,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跨上一步,双手揪住金贵的头发,朝前直冲过去。金贵的头发是卷曲的,乱蓬蓬的,也是油腻腻的,他被揪住磕磕碰碰朝着后退。地不平整,昨夜下了雨,现在还坑坑洼洼的,人群呼啦啦地跟着朝后倒,不晓得要出什么事情。但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金贵的身后就是一个揭了盖子的化粪池。陶陶抢前赶到,并且跪了下来,把金贵的头发死命地揪住,也立刻逼着他跪了下来。陶陶揪住金贵的头发,把金贵的头狠狠地朝粪池里按。粪池里冲出来的已经不是臭气了,而是他妈的让人天旋地转的恐怖。


    然而陶陶忘记了,金贵的左手还揪着另一个人,这就是伊娃。当金贵跪下来的时候,伊娃也跪了下来,而且她整个的上半身都快被金贵拉到粪池里去了。伊娃哭着,她说,陶陶放手,陶陶你放手啊放手!


    金贵手里的伊娃是他挨打的理由,可是到了最后却成了他完美的人质。


    但是陶陶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不理睬伊娃的哭声,金贵手里的人质就成了粪池里的一堆大粪。陶陶依然死命地要把金贵按下去,他要把金贵的头按到灌满了大粪的池子里去。陶陶是敢这么做的,他也做得到。他惩治这个乡巴佬的理由好象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仅仅是惩治。


    金贵的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他肯定是要呕吐了,但还憋着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都被按得快要贴着大粪了,但还在顽抗着。我知道金贵的滋味,我就这样被陶陶揪着耳朵没命地折磨过,如果没有谁插上一手,陶陶会一直按到你真正把大粪吃下去。他是真他妈的做得到的啊。


    我朝着陶陶的后边迈出去一步。朱朱扯了扯我的袖子,她说,风子,别傻了。


    我没有理会朱朱。我晓得我想干什么,而且我晓得我该怎么干。


    突然,陶陶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非常的短促,也非常的压抑,和笼子里的猛禽差不多,被逼慌了,饿极了,不得不叫,悲愤难耐,好象被按到粪池里去的人不是金贵,而是他自己。陶陶大叫了一声,把他妈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要在这一按之下,彻底把金贵解决了。


    围观者一片喝彩,还有人做好了拍巴掌的准备。他们真是高兴呢,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看一个又帅又酷的男孩教训乡巴佬,好比看火车站的保安用皮带追打背着铺盖卷的民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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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包京生的手上还提着陶陶的捷安特,他其实已经是在拖了,拖到那个麻脸老太婆身边扬手一扔,说了声“操!”麻脸老太婆倒不惊慌,依然埋着头理她的小角票,一张张叠成硬邦邦的三角形。


    伊娃还是缠着陶陶,而金贵的手还抓住伊娃的肩膀不放。陶陶重复着低声的咆哮,他说,放了。我叫你他妈的放了,乡巴佬!


    伊娃扭了扭身子,自然是没有把金贵的手扭下去。金贵的手爪几乎已经穿过了她的衣服,就像铁丝穿过了犯人的锁骨,除非你真拿刀把它砍了,不然你休想挣脱它。


    现在,包京生已经成了一个旁观者了,我们都成了旁观者了,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金贵的身上。金贵抓在伊娃肩膀上的左手成了一个死疙瘩,而朱朱早忘了这疙瘩是她系上去的,只有她才是可以解开疙瘩的人。但是她的表情却分明告诉我:天哪,出什么事情了?应该怎么办?哦,这就是朱朱,你说她是装蒜吗,我现在也想不清楚。


    陶陶照准金贵的胸前猛掀了一掌。那一掌也是猛啊,金贵向后一倒,刚好一屁股坐在摆满报纸的木板上,木板轰地翻了,报纸啪啪啪地飞起来,就像是一群鸽子受了惊,都打在我们围观者的脸上。麻脸老太婆的脸上看不出愤怒,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拣好,站起来俯身朝着金贵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金贵很快就直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伊娃,一只手还提着书包,他不能揩脸,也不能还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檐水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


    陶陶说,放了!


    金贵说,波!


    陶陶终于动了拳头,他捏紧拳头,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贵的下巴上。我们都听到像气球爆炸时“澎”地一响,金贵的脸很滑稽地扭歪了,又还原回来,但是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却不能够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着陶陶,她说,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疯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贵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满了气的口袋一样,发出“澎”地一响。


    金贵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贵的身上。金贵每次都要倒了,最后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乡巴佬!


    我也吼起来,还手,你他妈的还手啊,你这个臭乡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里全是无奈和委屈。他说,波、波、波……。可怜的金贵,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着“美少女”,他已经没有手来还手了。


    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很认真地观看着陶陶打金贵的动作。陶陶似乎累了,嘴里气喘吁吁的,而金贵咬着牙,还是打死不松手。包京生就笑了,他说,哥们,你们总得有个人松手,是不是?不然,不打死也得累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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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围观的人群暴笑起来,就连包京生的大嘴都咧开一条缝,乐巅巅地频频点脑袋。陶陶急了,摇了摇身子,想把伊娃摇开,可怜的伊娃依然满脸都是悲愤,她哪晓得别人在笑什么!陶陶摇动的时候,她反而跟条藤子似的,把陶陶箍得更紧了。


    陶陶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他急得像逼慌了的猴子,他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伊娃闭了嘴,也不骂人,也不松手,她看着陶陶,含情脉脉,她说陶陶,陶陶,陶陶,你不怕,你不要怕……。


    朱朱拿一根细指头捅了捅我的肋巴骨,她说,风子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没有听到呢。可我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冷笑了一声,却笑得毫无意义,听起来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一点冷笑的意义。


    朱朱说,金贵,金贵。


    金贵说,班长,你叫我莫?


    你有劲,把梁晨拉开。


    波,我波晓得那个是梁晨。


    朱朱指着伊娃,她说,就是那个瘸腿,鹰钩鼻子,丢人现眼的。


    我们站得如此之近,朱朱的指头都差点戳到伊娃的脸上了。


    金贵点点头,说,好。他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提的书包换到左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又把书包换回了右手,伸出左手去抓伊娃的肩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左手,他的动作看起来笨拙得可笑。他抓到的实际上是伊娃肩膀上的一片布,可是伊娃尖叫一声,你敢!就像金贵抓住了她的肉,而她在一瞬间,就成了要誓死捍卫贞节的圣女。


    金贵回头看看朱朱,像是询问,但更像是请示。


    朱朱一厥嘴,说,看我做什么!


    金贵就松了手,再一抓。抓还是抓住了,却没把伊娃从陶陶身上抓开。伊娃这一回就没有尖叫,但是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陶陶。这一声呻吟,比尖叫更有力量,似乎一下子把陶陶唤醒了。


    陶陶对着金贵低声道,放了。陶陶的声音虽然低,但确实是压抑的咆哮。


    金贵说,波。金贵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抓住伊娃使劲地扯,活生生要把这两个连体婴儿撕开来。


    当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对峙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的脚步都在一点点地朝外挪动着。当事人,围观者,还有大街上匆匆回家的行人,骑车收破烂的的农民,住在铺板房里的闲汉,闲汉手里还端了堆着红油泡菜的饭碗,都裹着我们,一点点地挪动着。出泡中栅栏门右手是一条小巷,小巷钻进去几步是个臭气熏天的公厕,卖门票的老太婆兼卖着十几种报纸。人群跟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嗡嗡地呼应着,终于在公厕的入口处停了下来。公厕有一扇共享的圆形拱门,还绘了一圈玫瑰花或者是红苕花,进去才分男左女右,虽然是臭不可闻,却像里边真供着什么神仙眷侣,可笑得很啊。当然,这也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好地方,蒋副校长多次讲过,要撒野出去撒野,到茅坑边上去撒野。要打架的人也喜欢在这里动拳脚,因为这儿既不阻碍交通,看热闹的家伙又数目适当。缺了看热闹的人起哄,这架不是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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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是陶陶一点火气都没有了,他一点都没有了他该有的狠劲,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他妈的陶陶了。他说,哥们,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


    包京生撇了撇嘴角,没有说话。


    陶陶的嘴唇一直都在哆嗦,就连声音也颤抖了,他说,真的对不起,我有急事情。陶陶说,换个时候我请你吃烧烤。


    包京生把脸扭给我,他的声音变得和蔼、亲切,像个伪装慈祥的熊家婆,他说,姐们,您说呢?


    我是想说什么的,可我一张口,就觉得被一口唾沫噎住了。我看着陶陶,陶陶也看着我,期待我能为他说点什么。陶陶的眼光是仓皇的,无助的,我从他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男孩曾把我热气腾腾地拥在怀里,后来又为了另一个瘸子,差点拧下了我的耳朵,还逼着我向那个瘸子磕头。他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我感到痛快,可我只是觉得难过。我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们俩。


    但是我听到了陶陶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陶陶用这种声音说话,那是微弱的,羞涩而又屈辱的声音,他说,风子,风子,你跟他说说,我不是有意的。你跟他说说吧……。陶陶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哭腔,他说,风子,我要赶紧走。


    陶陶的哭腔差点就要让泪水从我的眼窝里滚落下来了。我没有想到陶陶会是这样的,我情愿他被包京生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对谁告饶啊。这个可怜的男孩,曾经那么热气腾腾地拥抱过我,用湿漉漉的嘴巴有力地堵住过我湿漉漉的嘴巴,可这个嘴巴现在说出的却是哀求。我真的就要哭了。噢,是的,我回过头来,我想替他向包京生请求谅解。他既然已经趴下了,我不能真看着他被打得像一条丧家的狗。


    就在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一个女生拨开人群,从校外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她的额头出了很多汗,把头发紧紧地粘贴在上边。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因为她是瘸子,她脚下拐了一下,真就他妈的就扑在了陶陶的怀里。这个人自然就是梁晨,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伊娃了。伊娃用一条胳膊圈住陶陶的腰杆,一手指着包京生的脸,破口大骂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要滚出来的泪水也被什么混帐的风吹干了。


    我很仔细地听伊娃都骂了些什么。但是我很失望,我发现伊娃骂人的时候,一扫才女的风度和机智,完全没有了“大印象减肥茶的”给人的俏皮和愉悦。原来女人在骂街的时候,有什么才女和泼妇的区别呢,只需要凶悍、撒野就好了,哪用得着那些纸上谈兵的把戏呢!伊娃骂包京生:你这个臭狗屎,五大三粗的北方佬,天生的贱骨头,你敢动他一个指头,我拔你的皮,咬你的肉,敲断你的腿,要你和我一样当他妈的瘸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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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1 01:43:4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陶陶本来已经站下了,当然他也不得不站下来,因为朱朱的叫声让所有涌在门口的人都定住了脚,并且拿看稀奇的眼睛望着朱朱痛苦不堪的样子。听到我的臭骂,陶陶连车带人整个地转了一圈,把脸朝着我,手里的车子放到了肩上,很像农民扛着一根扁担。


    我说,你傻看着我做什么呢,你还没有看厌吗,我没有瘸腿,也没有鹰钩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陶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为他就要大发作了。我就等着他大发作呢,我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换个地方?


    但是陶陶什么都没有说。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白等了一百年。他们吆喝着,走,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赶马似地往门外推,他的嘴里也在吆喝,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嘛,人打死马,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咙很夸张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恶气,他回转身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该这么结束了,陶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可他毕竟已经受了,也就是说他认了,吞了这一大口恶气,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吗,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陶陶转身的时候,他肩上扛着的自行车正巧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打得并不重,甚至只能说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张皮正长在那个人的脸上,而且是用车轮子擦上去的,脸上立刻就有了扫帚横扫般的污迹,却又保留着轮胎上均匀的碎印,肮脏而又滑稽,像啪地一声盖了个邮戳。围观的学生,还有灰狗子一样的保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吃了苦头的家伙也不说话,横手抓住陶陶的车龙头猛地一扯,车子落下地来,就连陶陶本人也打了几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时候陶陶才看见,他惹恼的人,正是他千小心万小心想要避开的冤家包京生!


    车子已经落在地上了,但车龙头还提在包京生的手里。周围的人群已经水泄不通了,里三层、外三层把我们几个人裹在中间,却又空出了一圈空地,围观者都很有耐心,敬候着一场好戏上演。包京生已经缓过气来,他提着捷安特的车龙头,冲着陶陶骂了一声“操!”是的,包京生只骂了这一个字。他那么高大、魁伟,有气力,一手提着车龙头,一手捏成了品碗大的拳头,脸上还留着擦下的污痕,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凛然气概,他只需要骂一声,


    “操!”


    我把两手抄在裤兜里,悄悄地捏出了两把汗。我看着陶陶,我希望他能够拿眼睛瞪着包京生的眼睛,也骂一声“×”或者是“操”!朱朱挽住我的手,很平静地期待着,谁知道她期待的又是什么呢,她漂亮的小嘴巴抿成了曲线,就像随时准备露出莞尔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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