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18


  


  在短暂的对视后,李想忽然张开手臂抱住她。因为离别在即,再见却不知要到何时。


  


  虞连翘已经换下职业装高跟鞋,这时身上是一件旧的大T恤,脚上一双胭脂灰的平底人字拖,身量小小。


  


  他紧紧抱住她,仿佛怀里仍是多年前那个无依的少女,而实际上,她已经长成一个潇洒磊落的女子。他爱她,但他已不可能再拥有她。不可能?为什么就不可能?


  


  “俏俏,俏俏……”他叫她的小名,轻而又轻,几近无声。


  


  虞连翘却也一声声应他,她手环在他背上。他的手臂之间,是她在世上最熟悉的一个怀抱。父母的、祖母的、哥哥的、王辰的,随着时间流逝,记忆逐渐淡去。唯独这个人的怀抱,她无法忘却。


  


  有多久了?五年。五年来, 她没有和人靠得这样近过。


  


  “李想,要快乐。就是人生乏味,才要快乐呀!”虞连翘对他低声耳语。


  


  他听见了,点点头,说:“你也一样。”


  


  “那么,再见!”


  


  虞连翘走入验票通道,毅然决然地向前走,没有回头。她走下长长的楼梯,走到月台,登上列车。车到杭州后,她又转去了宁波,从宁波坐船到了普陀。很多年前,他们曾约过一起去普陀看海。


  


  现在她一个人,站在沙滩上,面向着海。脚下千步金沙细软,眼前是浩渺无边的海,风吹浪起,潮声轰响如雷。


  


  这片海的尽头是他的去处。


  


  虞连翘知道,在尽头处的那块大陆上,有人一定在切切地等着他。她没有忘记,在他总是垂下、不去握她的那一只手上,套有一枚素金的指环。  


  


  第43章 ...


 I want to be with you, be with you, night and day.


  我想和你在一起,日日夜夜,和你一起。


  ——U2 New Year’Day


  


  不久盛夏过去,天气转入凉秋,数月后又到寒冬。虞连翘一直在北地南国间辗转,对季节变换的感受很是混乱。有时甚至来不及感受,因为时间如兽,吐着獠牙,咻咻地追在她后头。


  


  厉家明投资的第一个项目,阿斯瑞生物制药已经进入IPO(首次公开募股)筹备的最后关口。此事在让他们心神振奋的同时,又令他们无限焦虑。越到收官阶段,越不能有半点纰漏。


  


  一天夜里,厉家明与证监会的人吃饭。散了饭局,回到酒店,时间已过十点。他敲虞连翘的门。她打开让他进来,匆匆转身又回到了桌前。


  


  厉家明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说:“你把phenomenon拼错了。”


  


  虞连翘正埋头在电脑上敲一份文件,中文的发往深圳,英文的转给美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19


  


  她听见,便“哦”一声,却也不改。


  


  厉家明又说:“是menon,不是monen,还有下面这个也不对。”


  


  虞连翘烦躁起来,朝他摆摆手道:“去去去!别吵我!回头用Word拼写走一遍,有多少我都改。”


  


  “好大的脾气!”厉家明笑着,双手按在她肩上。


  


  房间里暖气开得十分足,虞连翘只穿一件棉T恤,洗得极旧,颜色黯去成酒红,领口也扯得大了,露出一段内衣的黑色肩带。他的手就按在这样一副肩上,覆掌之下是她绵软的旧衣,隐秘的内衣肩带,还有光洁的皮肤。


  


  厉家明缓缓凑近她。


  


  虞连翘闻到浓烈的酒精气味,混杂以烟草,还有男人炙热的鼻息。她手足发冷,身体僵如窗檐上的一条冰棱。在他嘴唇触上她的后颈时,虞连翘哗地站起来,一步远远地弹开,脚被笔记本的电源线绊到,人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


  


  长绒地毯很厚实,她没磕碰到,身上不觉得疼。只是脑袋嗡嗡作响,好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厉家明伸手给她,想要拉她起来,她却往后一躲。他望着抱膝坐在地上的虞连翘,面露苦笑,可又莫能奈何。


  


  这晚最后是在厉家明不停地道歉,与虞连翘不停地摇头中,可笑地收了场。


  


  第二日,虞连翘见到他便有些尴尬。而厉家明的神色则是叵测难明,有时他盯着她看,有时欲言又止。再后来,他飞去深圳处理事情,留她在北京做接应。虞连翘大松了一口气。


  


  这样夜以继日地忙碌,又兼提心吊胆、精神紧绷,此时意志 乍然的一松,倒让病毒钻了空。强悍了一整年的虞连翘,到末尾,生起了病。虽然只是普通的流感,却也来势汹汹。12月31日早晨,身体烧到39℃,她躺在床上,自己拿着体温计看了看,心想再烧下去怕是会烧“糊”掉了。只好挣扎着起床,叫车去了医院。


  


  在医院的注射室里,虞连翘接到厉家明的电话。通话结束,她的两瓶药水,吊得还剩一半。虞连翘抬头看看滴管,一粒一滴,流得这样慢,她坐不住,便叫来护士拔了针。


  


  回到饭店,简单地整理了一点行李,虞连翘拖起箱子赶往机场。她从北京飞往杭州,抵达时是下午4点来钟。


  


  天色暗如昏鸦,雨水吧嗒吧嗒地落着,像是永不会停的样子。虞连翘将大衣裹得更紧一些,双臂抱着自己,心里只想这是什么鬼天气,这样冷,阴森森。她忽然想起霖州的冬天可不就是这种冷法。霎时间,她感到胸口像有巨石压下来,喘不过气,眼前视线发昏,可心里很清晰,一个声音说,完了完了。


  


  虞连翘没有栽倒在地。她正在等计程车,就快轮到了,她却从队伍里出来,几乎是斜着身子挪出去的。双手扒着墙柱,在要滑下去时,突然有人从后头伸手撑住了她。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0


  


  “俏俏,喂,俏俏……”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安心闭上了眼睛。耳朵在嗡鸣,但还是听见他焦急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人群让出了路,他将她送上车,这时她的力气回来一点,说:“行李,我的行李还在那里。”


  


  他便回头去找她的黑箱子。回到车上时,她靠着椅背,已经睁开了眼,“李想,真的是你呀!好神奇!”


  


  “还神奇呢,好险才是!”李想黑着脸。


  


  前座的司机转过头问他们,要去哪里。李想说去医院。


  


  “不!不!不!”虞连翘摇头。


  


  李想怒目而视,“都这样了,还不去医院?”


  


  “我才从医院回来。”虞连翘举起手背给他看,“没事的,睡一觉就好。”


  


  李想见她手背上果然贴着输液后止血的白胶布,便握住她冰凉的手掌,问:“你住哪儿?订了饭店没有?”


  


  “还没订。”


  


  “行,那你闭眼休息,我来安排。”


  


  李想让司机开到西湖边的一家饭店。从车上下来,他提起行李,另一只手小心地扶住她,走入大堂。虞连翘靠在柜台上,看着他登记房间。手续办完,李想将行李留给服务生,自己带着虞连翘去坐电梯。


  进到房间里,他冲她说:“快去躺下。”她便乖乖地坐到床上。


  


  李想将暖气开到最大,然后走来,坐到床边,问她:“好些 没有?”


  


  虞连翘点点头。


  


  他把手掌搭在她额头上,一碰便觉热度烫得惊人,“还是去医院吧,烧得厉害呢!”


  


  虞连翘嘟嘟嘴,“我不想去医院,你不能骗我去医院。我讨厌打针,我不要打针……”她说着,就有些胡搅蛮缠起来。


  


  “好,我们不去医院。那吃药,”李想哄她,“药总可以吃吧?你等我,我去给你买药。”


  


  “我包里有,”她下巴抬一抬。李想便把她搁在吧台上的手袋拿过来。她翻翻,拿出一盒消炎药和一盒阿司匹林,“喏,在这儿。”她递到他手里。


  


  “是你吃药,不是我。”李想好笑地摇摇头,起身去烧水。从镜子里看见她正拉了被子,要往里钻,他便止住她,说:“快把湿衣服脱了,在身上渗一渗,这烧可就难退了。”


  


  虞连翘却也顺从,低头解着大衣的扣子,又将裤子、袜子一并脱了,只是懒得放,她用脚踢踢,将它们都踢到了地上。李想弯身捡起,连同自己的外套,一齐搭在沙发上。


  


  水烧好,他倒一杯,并扔了阿司匹林泡腾片进去,晃一晃,让它溶解了,端给虞连翘,“先喝药再睡。”


  


  虞连翘抿一口,就推开了,“太烫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1


  


  “那就等一等。”李想端过杯子,放在床边矮柜上。


  


  “你陪我说说话。”


  


  “好,想说什么?”她脸色苍白,但眼眸晶亮,神情又是病中的慵懒。李想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将黏在她面上的发丝挑开。


  


  她脸上露出恬静的一个笑,问他道:“你从哪里来?”


  


  “广州。我在广美(广州美术学院)参加一个论坛。”


  


  她又问:“那怎么到杭州来了?难道是国美(中国美术学院)也有论坛?”


  


  李想说:“不是,我要去上海。”


  


  “哦。”她还有问题,可这时李想按一按她的手说:“水凉一些了,你该先把药喝掉。”


  


  虞连翘便撑起头,就着他的手喝药水,喝两口。他又剥了消炎药片给她。那药片不是胶囊,也没裹糖衣,她吞了,脸皱起来,“哇,好苦!”一杯水喝完,还是说苦,便怨他:“你干吗逼我吃这么苦的药?”


  


  “不讲理,”他搁下杯子,见她还是一脸恨恨的表情,笑道:“夸张,小药片能有多苦。”


  


  “那你吃吃看。”她赌气。


  


  李想看着她笑,想真是病了,不然哪会使这样的小性子。她一张脸白得似雪,只有嘴唇有一点淡淡的红。他俯□,吻上她的唇。刚开始他吻得极轻柔,她想要呼吸,便张开了嘴,他乘机探舌进去。于是,这就成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吻。


  


  “这药的确是苦呢!”李想放开她道。


  虞连翘皱着眉,手指摸摸自己的嘴唇。现在她唇上较之前有了些血色,李想便也伸手去轻触她的唇角。


  


  “好了,这下睡一觉发发汗,就会好的。”他说。


  


  她忽然缠住他,小指头钩着他的食指,说:“你要走了?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如果不是发着烧,她是不会这样任性的,就是心里很想很想,她也不敢这样要求。她看见他的手指上没有戴戒指,心里一宽,就更放纵自己去任性了。


  


  李想坐到虞连翘身边,背靠着床头,一只手仍被她的指头钩着,另一只手环在她肩上。她的脑袋贴在他的身侧,像一个寻求庇护的小女孩。


  


  他给她掖紧被子,却听见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自己的腰侧,衣服棉被间传出来——


  “李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可悲?我没有办法和任何人靠近。任何人,多熟都不行,我试过了,忍耐又忍耐,可是真的忍不了。”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除了你,谁都不行。怎么办?”


  


  李想凝神倾听相望,她问得那样认真,“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好像在问医生,我的病要怎么医治。可是他身上没有能医治她的药方,因为他连自己的病也治愈不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2


  


  于是,他收紧环在她身上的手,愈收愈紧,后来他便覆在了她身上。她反手抱住他。


  


  他们动手褪去彼此的衣服,光祼的皮肤贴在一起。他进入她,吻住她微张着呻吟的嘴,她在亲吻中呜咽,手指紧紧掐着他背上的肌肉。两具身躯密密交缠,既绝望又疯狂。


  


  结束时,李想侧身躺下,与虞连翘面面相对。她的眼角有泪淌下,他伸手轻轻为她抹去,又将她揽得更近些。


  


  “你饿不饿?”他问。


  


  她的脑袋在他胸口摆一摆,蹭得他发痒。


  李想便用手指在她颈上挠一挠,她笑,不向后仰,却直往他身上钻。她出了汗,他的手掌摩挲在她背上。


  


  隔了这样久,才又有这般相拥相依偎。她闭着眼,全然地信任着他,迷糊起来,要睡了。


  


  李想在她时深时浅的呼吸声里,温习她的身体。他从她的颈弯开始,一路慢慢地抚摩,她身上的肉,她身上的骨,绸缎一样的皮肤,皮肤上黏着细薄的汗。


  


  后来,他的手来到了她胸前,在触抚中,李想忽然开口说:“她病了。我想,我得快点去看她。我等不及第二天的飞机,甚至再等5个小时我都不愿意。所以我转道杭州,可实际上,我知道我只是不能停着不动,我只是要上路,我希望去上海的路可以无限的长。因为我并不想见到她……我不敢去看她……”


  


  虞连翘几乎要睡着了,可因为他的话醒过来。


 


  她带着一半的睡意,一半的心惊,问道:“李想,你在说谁?谁病了?”


  


  “我妈,”他转过身仰躺,“去年查出是乳腺癌。”


  


  虞连翘想起他妈妈的样子,那个高傲、美丽、身姿卓绝的女人。她说:“你别着急,现在都有许多办法,好好治疗,不会有事的。”


  


  “可她不愿意,有办法又管什么用?”


  


  “她不愿意治?你们劝过她了吗?”


  


  “呵,能被人劝动的,就不是她了。”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我没见过比她心肠更硬、更冷的人。”


  


  虞连翘愣愣地想,她一定是渴求完美的,而治疗将不得不令她残缺。


  


  “医生说,已经是最后一段时间了。”


  


  虞连翘看见,他的眼睛有一霎间是红的。“李想,你不要责怪她,不要记着她曾经怎样对你。要去看她,快快地去。”


  


  “好,明天。”他吁一口气,健硕的双臂伸来将她抱起,“今天,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和你一起。”


  


  虞连翘轻轻叹息,双手抵在他胸膛上,埋下脸,与他接吻。


  


  12月31日的夜晚,窗外有烟花大簇大簇地绽放。即使在落着雨的暗夜,火焰依旧燃烧,在漆黑的天幕闪耀着明亮动人的光芒。它们不断地升起,不断地坠落,不间歇、不止息。一如她在他身上跌宕起伏。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3


  


  李想的手握住她的细腰,带着她一起往高处冲。在她不住战栗时,他望住她。她的眼里有迷离的火光。


  


  在虞连翘经历情事以来,她从未像这个夜晚,如此热烈迷狂。高烧,令她身体滚烫。长久的离别与别后的寂寞,在她心里积存了太多的热切。于是在这一晚,全都倾覆在他身上。


  


  他问她痛吗?她点头。他问她快乐吗?她亦点头。这样的情动令她既痛楚又快乐。


  


  她喘息,感到疲乏,于是蜷在他身旁睡去。睡着的时候,一直抱着他的手臂,紧紧地不放开。


  


  到午夜近零点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片倒数声“5、4、3、2、1……”而后是欢呼,礼炮又在空中炸响。


  


  虞连翘醒来,看见李想明黑的眼,便温柔地向他笑一笑,说:“新年快乐!”


  


  他吻了吻她,说:“俏俏,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新年夜。”手指一点点缠绕她颈上系的红线,绕到末端,是当年在西安他买给她的黑曜石戒。


  


  “你还戴着呢?”


  


  “我整年都在外头跑来跑去,就这么点家当,不带在身边怎么行?”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就叫了他一声,“李想?”


  


  “唔?”


  


  “你还记不记得,我欠你多少钱?”


  


  他歪头想一想,说:“多少?很多很多?不要说还我 ,我喜欢你欠着我,这样你可以把自己抵押给我。”


  


  虞连翘轻轻笑,把头枕在他的臂弯上。两人凑着说一阵子话,待情`欲再次漫起,他们便温存地需索彼此的身体,然后又在虚脱中睡去。


  


  早晨手机响起时,他们正睡得深沉。虞连翘伸手在床头一阵摸索,铃声断过一遍,第二遍再响时,她总算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自然是厉家明打来的。虞连翘听到他的声音,脑袋醒一醒,解释说自己昨晚才到杭州,什么都还没动手。


  


  厉家明说:“没关系,今天是元旦,你就是出去也办不了什么事。是我昨天一急就忘了日期。”


  


  他又交代几句工作上的事,虞连翘喏喏应下。要挂电话时,他向她说了一句:“新年快乐!”顿一顿,又说,“等你回来,我们谈谈。”


  


  虞连翘怔怔道:“好。”


  


  她放下手机,转过头,李想仍闭眼在睡。她便也躺回被窝,搂住他的脖子,鼻尖凑上去,用力地嗅他的气息味道。


  


  李想嘴角漫着笑,“什么时候了?”


  


  “七点。”


  


  “这都什么老板,追得这么紧。”李想揉揉眼,伸手去取自己的手机。他的电话自昨天在飞机上关了后,就一直没开过。


  


  这时开起机,不到半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虞连翘看到了屏幕上闪着的名字,也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一暗。他接起电话,虞连翘还能听见那一头金菁的声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4


  


  电话很简短,李想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说:“你告诉她,我马上来。不出3个小时,一定会到。”


  


  收了线,他便穿衣,一件件从地上捡起。穿戴完毕,他站在床前,弯身道:“俏,我要去上海了。她情况很不好,说想要见我。”李想叹口气,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又说,“烧退了,你要记得吃药。”


  


  虞连翘点点头。


  


  他收回手,说:“我走了。”


  


  “好。”


  


  走到门口,李想转回头,说:“我会把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好的——俏,你等我。”


  


  他走后,虞连翘侧身望向窗外。雨变得很细小,迷蒙的雾中,有淡淡的曙光涌动。


  


  她在床上靠起,用遥控打开电视,一个台一个台调换过去,在千篇一律的新闻中,居然有一个频道在播老电影。


  


  1988年的意大利片,《天堂电影院》。


  


  很久前虞连翘看过一遍。这个早晨,她静静坐着,又看了一遍。


  


  年轻的恋人因为前程和梦想,因为父母的阻扰,分开了,虞连翘平静地看下去,她知道这是人生,他们必定是要分开的。


  


  然而三十年过去,他们重逢,两人都老了,时光将青春的容颜改变。他们坐在车里,讲着当初的事。——不,不,不,不能是这样。虞连翘摇头,不住地摇头,这就是她与李想的将来吗?她不要这样的将来。


  


  她不要三十年的孤寂,不要一日日的遗忘,然后,一夜夜的想念。她要温暖的、可以投靠的怀抱,要触得到的、可以亲吻的嘴唇。


  


第44章 ...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泰戈尔《吉檀迦利》


  


  元月二十五日,阿斯瑞生物制药终于上市,发行价48元,当天收盘上涨百分之一百三。厉家明破釜沉舟押上的全副家当,今日以令所有人眼红的盈利率风光回收。


  


  当晚照例有庆祝酒会,而厉家明破天荒第一遭出席了。宴会散后,在灯光璀璨,然而人影寥落的大厅里,虞连翘向厉家明提出辞职。


  


  厉家明很感意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了颤。


  


  “为什么?”他问。


  


  “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虞连翘回答。


  


  “改变?”厉家明皱了眉,“你想怎么改变?”


  


  “我想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不都一样吗?”厉家明嘴角斜勾,笑了笑,“这些年,你也算走过不少地方,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世界走到哪里都一样。”


  


  虞连翘沉吟道:“也许是吧,可我就是想试一试。”


  


  酒已喝干,空杯细长的杯颈在厉家明的手指间来回旋转。“连翘,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是不是?”他低声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5


  


  虞连翘错愕。厉家明的情意,有时候,她的确是感应到一些的;但更多的时候,他表现得若即若离,让她觉得怪多于爱。


  


  “我现在说,是不是太迟了?”元旦那天,他曾说“等你回来,我们谈谈”。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摊牌与她谈。太迟了!应该在一年前,甚至在更早更早前,他就应该和她讲的。


  


  厉家明叹口气,自己答:“是太迟了吧!”


  


  “不,不是的,跟这个没关系。”虞连翘懵懵然回道。


  


  他眼潮暗涌,望住她,“你能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吗?”


  


  虞连翘发觉他误会了,便摇头说:“J,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一生都感激你。可是,感情这件事……我没办法,对不起。”


  


  “没有办法?”他嘴里轻喃道:“你没有办法接受我?”


  


  “是。”虞连翘坦诚回答,即使是厉家明,她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继而淡淡一笑:“你有没有听过我叫你翘?没有是不是。我不喜欢这样叫你,因为听着像再会。每一次叫你,都像在道别,好像,你随时都要离开。”


  


  他的脸上有无可掩饰的悲伤,虞连翘亦觉心酸,便张开手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待她放开时,厉家明说:“Ciao.”不知道是在叫她,还是在说再见,虞连翘分不清,可能都是吧!


  


  二月二十日,她从广州坐南航的飞机,跨越太平洋,到了美国。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过海关后,虞连翘推着行李车走出来。航站楼前,谢尚易已经在了,正遥遥朝她招手。


  


  他开一辆半旧的二手丰田,载着她走机场后的靠海公路。天正黄昏,有虾壳红的晚霞飘在天边,虞连翘看见了无际的海,落日正缓缓坠入其中。


  


  谢尚易问她是不是比照片上好看?


  


  虞连翘乜着眼说,是啊。她想自己是为什么来?


  ——因为想看太平洋的落日?因为想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大陆?因为想要自由?因为要找一个地方等他?又怕等不到他,所以跑到海角天涯?


  


  “累吧?”谢尚易转头看看她。


  


  “太累了,我是再也不愿意坐第二趟了。”


  


  “那就别走,我就等着你来陪我呢!”谢尚易笑得眉飞入鬓。


  


  “贪心!有女朋友陪还不够?”


  


  房子是早托谢尚易租好的,在第二十街,车没开多久就到了。是一个公寓套房,和几个中国女学生合住。在这地价房租出奇贵的地方,虞连翘能独占一间,已经很是让人艳羡。她站在新居里,四处望望,家具一应俱全,连枕头、床单都已经备好。


  


  虞连翘说:“你还真细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6


  


  谢尚易说:“不是我,房间的东西都是秦婉布置的,我只负责当搬运工。”


  


  虞连翘笑道:“快打电话给她,说我到了,晚上请吃饭,谢你来接我,谢她帮我安顿生活。”


  


  谢尚易便去接女友秦婉,之后三人去附近一家餐馆,吃意大利面。


  


  秦婉长得高高瘦瘦,个性很独立的样子,然而见到虞连翘却乖巧地喊姐姐。她和谢尚易同年级,学同一个专业,在同一间实验室做事。点了餐,她还是笑眯眯地盯着虞连翘看个不停。


  


  虞连翘问:“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啊?没有,”秦婉指指谢尚易,道:“我听他说过你好多回,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


  


  虞连翘便望着他俩笑一笑。


  


  秦婉又问她什么时候开学?


  


  虞连翘说:“下星期一。”


  


  她是拿F1签证出来的。在国内时,她通过中介,找了一所口碑不错的社区大学。这几年工作虽然辛苦,却也有了不少积蓄。虞连翘想,这一次她总算可以从从容容地做一回学生了,要慢慢读,读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没一会儿,侍者端着托盘送上食物。芝士像雪花片一样刮落在细面条上,看着极诱人。但虞连翘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很饿,却全无胃口。


  


  谢尚易问:“怎么了?”


  


  虞连翘说:“困,想吃,但没力气。可能是时差的关系。”


  


  于是晚餐就潦草地结束了,谢尚易将车开回她住处。虞连翘下来,他跟着也下来,转头对车里的女友说:“你等一等,我送她上去。”


  


  在房子门口幽 暗的路灯下,虞连翘向他说:“尚易,你要对她好一点!这女孩爽朗直接,性格多好,我都喜欢她。你要温柔些、体贴些,女孩子最吃不消温柔体贴了。”


  


  谢尚易嗯嗯应声说:“知道,知道,多谢你指教。”


  


  他看她走进去,门关上,这才返身往车里走。事事都正常,可是他的心感到莫名的难受寂寥。


  


  谢尚易始终记得那年自己出国前,特地去找虞连翘告别。想着反正是要走了,便将心事向她坦白。他如释重负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喜欢她,这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只是低头静静听着,等他说完,却漫笑一笑,也像刚才那样叫他:“尚易。”虞连翘说:“喜欢一个人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可感情是另一回事,对不对?一个人一生的感情储量是有限的,用掉一点就少一点。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是啊,喜欢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谢尚易很认同她的话。


  


  ?


  


  在新大陆的第一夜,虞连翘倦极了。然而,闭眼稍稍睡过一阵就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百叶窗的窗缝间,有路灯橙黄的光透进来。这里的夜好安静,她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有夜归的人踏着楼梯往上走,她便想,他会不会来?何时才可以听见他的脚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7-20 07:30:27


  


  一个多月前,虞连翘打过一次手机给李想,但接起来的却是金菁。她们两人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默契,都没有说话。半分钟后,电话断了。那边没有打回来。


  


  也许李想根本不知道她曾打过电话。反正在这之后,虞连翘是再没打过。因为她与他说什么都好像是胁迫,逼他快做选择,她不愿意这样。他说会给她一个交代,那么就一定会。


  


  她等着,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实在太揪人心。虞连翘不能站在原地,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番新生活。


  


  这晚直躺到天亮起,她才睡着,睡到中午时,被饿醒过来。


  


  虞连翘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用微波炉把昨晚带回来的意大利面热了热。端到餐桌上,对着窗外那棵棕榈树,用叉子卷面条吃。才吃两口,她便放下了,把盘子从面前推得离自己远远的。


  


  过了几天,虞连翘的时差已经倒过来,她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自己做饭。但胃口还是那样。而且有好长的时间了,她总是觉得累,即使睡够了,也还是累、还是渴睡。一天早晨,她站在洗脸台前刷牙,刷着刷着,忽然趴下一阵干呕。从前刷牙有时她也会呕,不过这天,她抬头望望镜中的自己,心里突地咯噔一下,全明白了过来。


  


  下午谢尚易和秦婉过来看她,虞连翘便和他们说,她需要看医生。


 


  他们惊慌地问:“病了?哪里不舒服?”秦婉为她焦虑费用的问题,谢尚易皱皱眉说:“算了,管它多贵,身体要紧。”


  


  虞连翘倒是很镇定,想了想说:“没事,不是急病,等明天去学校办完入学手续,有保险了,再找医生吧!”


  


  第二天,虞连翘一早去了学校,到中午一切该办的手续都办已妥。自国际学生大楼里出来,她拿着临时打印的保险单据,去了一趟医院。


  


  检查完,医生只给她开了铁剂和叶酸,并出具了一份证明,告诉她如何去申请WIC(妇女、婴儿和儿童营养计划)。


  


  谢尚易他们在电话里听说,她要找WIC办公室,当下电话就“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三月一日傍晚,他们三个人去了威尼斯海滩,拍了许多照片。虞连翘选了好久,终于选出一张,用邮件发给了李想。照片里,她张着手臂,风迎面吹来,吹得衣裙全贴在了身上。而身后海水正一波波涨上来。


  


  后来的日子里,虞连翘每天去学校上语言课程,负担很轻松。洛杉矶的天气又好得不得了,阳光照着大地,让人通透明朗,想忧郁也忧郁不起来。


  


  黄昏时,她出门散步,沿街有人牵着狗,有人推婴儿车,有人跑步。她就慢慢地走,走在橡树的大树冠下,又在街角一棵从未见过的树旁站上好久。那棵树开得满满的紫色花,花瓣在风中摇曳,飘落下来,躺在绿草地上,像羽毛一样,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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