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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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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但他显然是个过时人物了,形势的发展比他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余深早已从表面上的父党转变为事实上的子党.公相的许多机密都被他双手捧给蔡攸,当作进身见信之礼,儿子反过来把它们当作矢石放在弩机上发射,用来攻击父亲.这就是在一场父子交锋中父亲一方面节节败退的主要原因.现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约他到相府去赏灯,这里分明又有一笔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头去.他俩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个极端派,不论向哪个方向走,他总喜欢抢在别人前头.


可是这次薛昂却是落后了.尽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时,人家还没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细细推敲其中的原因,绝非他本人之过,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来有一天,公相举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内眷中间,大出其丑.她竟然像个大傻瓜似地,口口声声称呼那些在象池中演习朝仪的大白象为"大鼻驴",象驴不辨,其愚莫及,从此落下了话柄,受尽蔡攸兄弟的奚落.他们甚至当面称他为"大鼻叔",称他老婆为"大鼻婶".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实他薛肇明的鼻官虽然号称特别灵敏,他的鼻子决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还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无如人家因为瞧不起他老婆,连带也看轻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子党的大门以外,这就关系到他一生的出处大节.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导,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咒骂这个娼妇,这个"无心之慧"④的晦气星,叫他丢尽颜面,分明已犯七出之条,非得把她休了,才出得他胸中一口无穷之气.


李邦彦和张邦昌都是刚升擢不久的大僚,初度尝到执政的甜头,心里飘飘然.他们受到蔡氏父子双重的恩惠,既看到儿子目前的炙手可热,也考虑到老子尚有一定的势力,一时不便也不急于要完全摆脱他.只要有人出价,哪管来的是老子或儿子,一律都是他们的再生爹娘、衣食父母,一概受到他们的顶礼膜拜.不过他们也懂得善价而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二人,一个做到卖国首相,另一个竟然爬到傀儡皇帝,证明他们都能恪遵信条,坚守不渝,不愧为这个集团的后起之秀、杰出人才.


高俅的脸上火辣辣的,真像被人掴了耳光."刘锜呀刘锜,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野杂种?"几天来他的头脑中一直无法摆脱这个苦恼的想法,"俺高某一向对你不薄,礼貌有加.不想你思将仇报,反而在官家面前烧了一把野火,夺了俺的阁子,这阁子俺花了钱早已预订的,怎可为你所夺?这一箭之仇,权且寄下,将来好歹要给你颜色看看,到那时,休说俺高某睚眦必报,容不得人."


将来的帐,有机会再算,现实的好处,却断断不可放过手.他虽然热栽了个小小筋斗,老交情还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儿的一分脚色手本⑤悄悄地塞给王黼,要求在前线转运司机关里谋个美差.同时又邀请王黼去参加他在十八夜晚举行的"饯灯"盛会,王黼犹豫一会,接受了手本,却拒绝赴宴,暗示这个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不能那么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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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王黼已经听说高俅的阁子被夺之事,仕途中人,感觉灵敏,现在还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毕竟他们是一个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齿寒的关系,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风色再说.


但是此刻王黼最关心的事情是在想着他的宠姬田令人⑥手制的"新法鹌鹑羹"是否已经炖到烂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节筵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某的火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齐,咸淡是否适中,都要涉及朝廷的荣辱,真是非可小同的事情.用一场隆重的告庙大典,或者用一道宠姬手制的名肴来代替必须在一场真刀真枪的血战中才能够获取的政治上的好处,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红得发紫的官儿,今夜要随伴官家去宣德门赏灯,然后随入禁中侍宴.这是他独得之荣.他准备今夜酒酣耳热之际,要假装大醉,老着面皮,向官家索取官嫔念四和五都,这两个都是使他馋涎欲滴的宫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战的策略,一本正经地去请求,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能获得意外战果.


童贯靴筒内已有了那么一大叠脚色手本,正在掂斤播两地估计它们一进一出的价值,他曾经慷慨地在同行内押班张迪、传旨官黄珦两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费供应几个优差,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在内中奔走周旋之劳,一方面也是留个余地,将来还有需要他们效劳之处.叵耐这两个竟然漫无边际地把手本源源送来,还带着满面笑容说:"忝在相知,务乞从优安排!"看来他们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线混淆,如果他两个把他与他俩的交情当作与别人交易的资本,那未免把他看成为大傻瓜了.在利害关系上,童贯不是一个糊涂蛋,虽然他一向以出手阔绰出名.


……


这些就是那些穿着紫色袍服,在实际和名义上都掌握着大宋朝廷命脉的宰执侍从大臣们在扈驾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动.只可惜那时赵隆已沉入醉乡,无缘一个个去结识他们了.

(三)

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调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挤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道的唯一的人.他举起澄彻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的观众,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来自人民中问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是敌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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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现在这个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作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


这是一颗刚刚上升的曙星.东京人还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观众把这个新人跟他们最近听到的一则小道新闻联系起来了.


东京是一切小道新闻的发源地、传播地,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闻被创制、衍化出来,广泛地在市民中间流传.


那则新闻说:这个年青人出使金朝时,金主完颜阿骨打邀请他一起出去围猎.完颜阿骨打有意要试试南使的手段,传令全军在南使开弓前,大家不得动手.一头受惊的黄獐忽然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飞奔而过.他不慌不忙,骤马追上,弯弓一箭,就把黄獐射倒.完颜阿骨打不禁驰骑上前,笑嘻嘻地竖起拇指来,赞一声:"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话中意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内.国主一声称赞,全军几万人跟着哄动起来,狂呼"也立麻力".


这是这个新闻最初、最正规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鲁亲口向宰执们讲述的内容,后来被辗转复述得更加神秘化和传奇化了.有的说,他射死的不是一头黄獐,而是一头白额吊睛大虫(传述这个新闻的人不知道射死一头大虫或许比射倒一头正在狂奔中的黄獐还容易些,只有老练的猎人才有那种体会).还有人没有过足听惊险故事的瘾,竟然说他那一箭没有射死大虫,那大虫负痛,反而人立起来,向他猛扑,他急忙弃了坐骑抱住大虫在草堆里翻腾打滚,最后从箭壶中拨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虫的眼窝里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胜的一种版本说:这只大虫一时痛急了,竟然直扑完颜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骑,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拥有这么多的猛士勇骑,一时都惊呆了,罔知所措.幸亏这个年青人上前杀死大虫,把完颜阿骨打从虎口中搭救出来,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倾倒.还说完颜阿骨打自告奋勇要把燕京城打下来,双手奉献给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这个人是新鲜的,这个新闻是耸人听闻的,而这个"也立麻力"的称呼更加引起东京人的好奇心.东京人无中尚且可以生有,何况这件新闻确实有些来头.有人试探地叫了一声"也立麻力",这一声是冲着他叫的,没有引起本人的反应,但是被他陪伴着的两个人却高兴得拍手笑起来,这就间接证实了此人确是这件新闻的主角.于是到处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顷刻间,几万条视线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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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钟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的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连问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确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个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回忆中、干扰着她的思想的他.


这时楼下又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缓慢行进着的马扩,忽然把他那活跃的眼光注视到丰乐楼上,蓦地发现了正在凭窗俯视着他的刘锜.一场大火顿时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他多么渴望立刻就飞奔上楼跟已经暌别了三年之久的刘锜哥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呢!他们距离得那么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间,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这个行列和周围的环境中,一切语言和手势都受到莫大的干扰,给冲掉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跃马驰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卫军军官(刘锜夫妇都认出那军官就是银枪班班直蒋宣,负责维持这个地段的秩序),指点着窗口的刘锜,说了几句话.这个行动是大胆而果断的,没有别的人敢于这样做,可是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在人们还来不及从惊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经回到行列中.他的脸上表现出一个执行自己意志丝毫不愿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沉着.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邸宅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邸宅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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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霎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涌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涌到那里,又从那里涌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些,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刘锜等一行人就是在这个万花筒的旋转中,越过几座人山,踌过几座人海,冲过无数人墙,渡过无数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门的,而从丰乐楼到他的家统共只有那么二、三里路.


他们到家时,已经超过戌时初刻,没料到客人已经先主人而到达了.不是主人在门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从客厅里迎到大门口迎着主人.


"兄长!"马扩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携住刘锜的手,半响说不出话.


"贤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听得贤弟在班荆馆住宿,去了两趟,又不得见面."


"早就打听到兄长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来,日夜盼望,不得确息.该死的驿丞,直到昨夜去斋宿前,才想起兄长的信.吃兄弟发作了一顿."


"这又何必怪他,贤弟这两天实在忙,就算打听得俺回来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来,抵掌夜谈."


"兄弟读了信,本来就打算今晚散队后来找兄长,只怕你们出去赏灯,扑个空.天幸在街上见到兄长的面,好不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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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贤弟扈跸前进时,俺在楼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还一股动儿地问有没有看错.俺心里想,这是俺的兄弟,连他十只手指中有几个箕、几个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会看错?"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长领兄弟先去拜谒见礼."


"贤弟要拜谒的人多着呢!"刘锜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关照他,不许透露亸娘父女在此的清息,不禁卖关子地笑道,"何必忙在这一刻!"


"莫不是令尊节帅来京颐养?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们来了?"


"贤弟休要胡猜,"刘锜又笑道,"且说今夜还要回班荆馆去住宿吗?"


"不去了."马扩摇摇头,"夜来就和赵龙图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门楼赏灯.兄弟今夜就留在这里与兄长联榻夜话."


"最好,最好……"


刘锜的话没有说完,他娘子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厅,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兄弟见礼,接受了他的拜谒.


刘锜娘子是用双重身份来看待马扩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亸娘的全权委托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观点,又要用亸娘的观点来观察马扩.这两者虽然有差距——根据前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据后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朴素.他两样都有,但每一样都没有明显地占到另一样的优势.因此,在刘锜娘子的观察中,这差距就很容易地统一起来了.


在开始时,她感觉到他大约应该是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他必然是这个样子,不能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心目中千百遍地琢磨过他.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把他放到最亲热无间的朋友和兄弟的位置上了.


他的确给予她良好的印象,这不仅是客观观察的结果,也出于她的主观愿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准备接受这样一个印象.


然后,她也愿意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是人们看到她喜欢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她不自觉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话,每个行动中都把她的甜美俏丽的韵致、仪态万方的风度发挥无余.特别当她此刻在心中涨满了善良的愿望,涨满了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她渴望要成为这一对她那么喜欢的青年男女的保护人,要尽可能快、好地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她焕发出一种任何打扮都不可能达到的美.


她从丈夫手里夺来了马扩,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间.


"你哥哥一年不见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还是不得不从丈夫的角度说起,"三年不见,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丢了.他哪天不说到你?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贴,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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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问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


"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


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为"——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


"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漏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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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响,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周围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蜒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据着他们的心胸,以至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设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弛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地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中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⑦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地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有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更加变得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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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末是打胜这一仗,要末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的范围.他是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的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着成为同甘共若,生死同命的自己一伙人.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它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那时,在西军中就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之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洒挥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问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帏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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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楼主| 发表于 2013-4-8 14:02: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客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们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只有少数像马扩这样真正的军人才会对那些荒诞故事和它们的创作者感到极大的愤怒."东京来的耗子们"把战场当作猎取功名的围场,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为英勇的猎手才能猎获得他们的目的物,这倒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了要达到这个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军的荣誉,把全体官兵都描绘成为他们英雄业绩的丑陋的陪衬.让这样一批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垄断了对战争的发言权,这使真正的军人们感到莫大的耻辱.


再则,这些耗子们由于对战争的无知,特别是对于战争的极度害怕,因而捏造出这些惊险的场面,表示他们的勇敢和对战争的贡献,这又使得真正的军人们发笑.其实,战争既然是一种军人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日常生活,那就没有惊险紧张之可言.


马扩本人七年的从军史就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么夸张、歪曲地描述的那种心理历程.当然,在他初上战场时也难免有些紧张,但随着反复的实践,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后他越来越变得沉着,越来越不把战争当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轨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实,他们在前线的日子里,也不是每天交锋,时刻搏战的.有时,倒觉得太清闲了,就冒着被敌方发觉的危险,潜入到属于敌方警戒区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猎一番.你打到一头狍子,我射倒一匹黄羊,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猎获物扛回来,晚上一顿丰富的酒菜就有了着落.他们在痛饮快啖以后,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几段枯木,海阔天空地谈论朝政、战局以及从祖父时代就留传下来的关于乡土地方的回忆.但是,最让他们感到兴趣的还是谈到某一个从东京来的参议官在军队里闹的笑话.尽管这件笑话已经过了许多年,他们每次谈到它的时候,还会哄发出那么高兴的笑声.从现役军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什么比嘲笑一个在军队里擅权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权弄威是朝廷赋予文官们的特权,嘲笑文官们都是军人赋予自己的特权.军队的本身是一种排外性很强的机构,他们对于外来人员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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