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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真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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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八回 信婆唆沈全逃难 全友谊澹然直言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五戒之中色是矛,愚僧何事喜绸缪,

    情轻结发生离别,爱重沙门反作逑。

    俊逸小童传信息,真诚君子献嘉猷。

    奸淫不识良言好,计密烟花暗结仇。

  话说钟和尚求赵尼姑设计,赵婆道:“天台须有路,桃源可问津。你要长久快乐,有何难处!”这钟守净听了,喜不自胜,双手揉着光头,笑嘻嘻的道:“我的干娘,委实是什么路数,博得这长久欢娱?此计若成,你便是我重生父母。”赵婆指着墙外道:“这沈全住宅,正在住持爷墙外东首小巷里。我时常用心看来,与你这禅房止隔着一重土墙与墙外这所空房子,就是沈全家里了。若怎生买得这一所房子,墙上开了个方便门儿,就通得黎赛玉家,任意可以往来,朝欢暮乐,有何阻碍!只是这房子,恐一时难入手,故此狐疑。”钟守净道:“这房子却是兀谁的?我也忘了。”赵婆道:“若讲起这个人,住持爷也有些眉皱。他是当朝皇上第一个宠臣侍御王珙。此人最是贪婪鄙啬,谁敢惹他。”钟守净道:“这房子是王侍御自居的,还是赁与人住?”赵婆道:“住持爷真是个不理闲事的人。墙外这一所小小厅楼,王侍御怎地自住得,向来租与人居。因有鬼魅,来住的便搬了去,故此常是空的。无人敢住。”钟守净笑道:“恁地时却也容易,小僧自有处置。只有一说,这沈全终日在家守着老婆,又不出外,纵然用计得了这房子,怎地能彀与他长久欢娱?”赵婆道:“若说这沈全,又好计较了。他混名叫做蛇瘟,只图自在食用,并无半点经营,今正在不足之中。老身用些嘴沫,假意劝他生理,他必回说无资本,难以行营。住持爷多少破几两银子,待我打发他出外经商,那时要早要晚,任从取乐,有何不可?”有诗为证:

    红粉多情郎有意,暗中惟把蛇瘟忌。

    堪嗟好色少机谋,算来不若贪财计。钟守净听罢,摇着头喝彩道:“干娘,你真有意思,我枉自聪明半世,到此处便摆拨不来。干娘在意者,若得恁地全美,干娘送终之具,都在小僧身上。”赵婆笑道:“如此饕餐住持爷了,须看手段还钱。”告辞而去。钟守净不出门,在禅房中将息。

  倏忽又过了数日。看官,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的事:当日乃是六月朔日,王传御为夫人病痊,亲自乘轿责香烛至妙相寺还愿。先着于办通报,管门道人忙到里面报说:“侍御王爷来还香愿,请老爷迎接,有帖在此。”守净展开帖子看了,心下暗喜,忙整衣冠出迎,叙礼邀入方丈待茶。焚香点烛,对佛忏悔酬愿毕,王侍御送了礼物要行,钟守净一片巧言,苦死留住吃斋。王珙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到禅堂坐下,铺设斋席,十分齐整。二人吃斋,闲谈今古,钟守净满面春风,一味足恭馅谀。这王珙是个好趋承的,见钟守净如此款待,言语相投,心中甚喜。钟守净将手指着东厢道:“墙外那一所厅楼,闻说是老大人贵产,果然否?”王珙道:“果是学生薄业,住持何以问及?”钟守净笑道:“有一异事,小僧怀疑数日,今喜驾临,故敢动问。”王珙问:“有何异事?”钟守净道:“贫僧于四月初八日,释迦如来圣诞,设盂兰盆大会。夜半会散,小僧禅定,见一金甲神,手持柬帖,与小僧道:‘本寺伽蓝传示尔六句偈语,尔宜用心。’偈云:‘王公之宅,邻于垣墙。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小僧看罢,梦里双手扯住金甲神,求他免祸。金甲神道:‘不必怆惶,只看柬帖后面便是。’小僧急看后面时,又有两句道:‘欲攘此难,改为佛堂。’小僧再欲问之,被金甲神一推而觉。心下忧疑,着人问那墙外房子,说是老大人贵产,又是空的,不知何故。彼时就欲奉达,不敢造次;欲待不言,犹虑祸及。今得面晤,斗胆奉达,天幸,天幸。”王珙听罢,心下半信半疑,含糊答道:“阴阳之事,不可不信。若论伽蓝显圣,此事亦须提防,待学生从容再做道理。”钟守净道:“小僧多口,莫罪。”又劝了数杯,王珙起身告辞,钟守净送出山门,相揖而别。看官听说,钟守净欲图这房子,一时编此大谎,说有火殃,岂知后来火烧妙相寺,果应了这句谶语,莫非前定?不在话下。

  且说王珙上轿回衙,一路暗忖:“这和尚讲的话,不知是甚来历,且到家和夫人商议。”原来这侍御夫人宋氏,平生慈善,酷敬佛道,吃斋念佛,看经布施,每劝丈夫行些好事,是个好善的女人。王珙回府下轿,香火前烧了回头香,卸下冠带,夫人从后堂迎出来道:“相公如何在寺许久方回?还愿是何僧忏悔?”王珙道:“就是正住持钟守净忏悔。还愿毕,留住吃斋闲话,以此耽搁。”夫人道:“为何又去扰他?”王珙笑道:“扰这和尚且不在话下,却有一事,要和夫人议之。”夫人忙问:“有何事故?”王珙道:“这钟守净是个真诚的和尚,见我去千万之喜,斋宴齐整,善于讲谈。说话间,他猛然问及贴寺那一所房子为何空的。他讲道,四月初八夜梦伽蓝令金甲神传柬与守净,上有六句偈语道:‘王公之宅,邻于垣墙。内有冤魅,潜生火殃。预宜防避,毋轻传扬。’钟守净心惊求恳,金甲神说:‘不必慌张,且看帖子背面。’又有两句续道:‘欲攘此难,改为佛堂。’我想起来,有什么冤鬼作祸?若钟守净无此梦兆,又何苦调谎?我心半信半疑,犹豫不决,特与夫人商议,未知虚实若何。”夫人道:“一向闻人传讲,钟守净是有德行的长老,莫讲那仕府乡宦敬重,便是今上兀自把他如活佛一般供养,他焉肯打诳语?鬼神之事,自古有之。这房子不要说目今有祟,无人敢住,相公,你不记未第之时,住在此屋,遇天阴雨或黑夜,常闻啼哭之声,撒泥掷瓦,每欲谪僧道驱遣,只因乏钱,蹉跎过了。后来相公贵显迁居,却就忘了驱遣一事。今有这梦,想必是那些鬼魅作祟,至今未除。但后面两句,改为佛堂,方免此灾,若改佛堂,必须召僧看管,焚香侍奉了。安思与相公托上天福庇保护,富贵产业尽多,那在这所小屋,不如将这房子舍与妙相寺供佛罢了,可以免此火难。又且我与你老景做一香火院,常好去烧香念佛,免得又召僧人看管。不知相公意下何如?”王洪道:“夫人言之极当。只一件,白送与他,太便宜他了。我自有道理。”不题。

  再说钟守净虽然讲了这一片脱空大谎,心里也蹀躞不下,未知事体成否何如。次日午时时候,正在佛殿上乱想胡猜,远见一人慢慢地摆入殿上来,对守净声喏。钟守净答礼道:“兄从何来?”那人道:“小人是王侍御府中干办,敝主差来见住持爷,有事请教。”钟守净即邀于办人侧厅坐下。于办道:“家主王爷差小人来禀知,特为寺后墙外这所房子。昨日住持爷说有甚梦兆鬼火之异,家主与夫人计议,欲奉与住持作个香火院,特使小人来达知。不知尊意若何?”钟守净听罢,笑逐颜开,十分欢喜道:“承贵主王爷美意,救了敝寺与前后人家,此乃莫大阴骘,福德无量。小僧领命,但不知房价几何,乞明示奉上。”于办道:“原契价银一百三十六两,修理在外,这也说不起了。”钟守净即令道人整治酒肴款待,着一个心腹徒弟陪坐,自却忙忙的到库房里秤兑房价银子停当,又取一锭白银藏于袖内,依旧锁了库门,走至侧厅道:“老都管宽坐,甚是有慢。”干办道:“打搅住持爷,实为不当。”钟守净着行童斟酒,陪着笑脸,再三苦劝。干办吃得酩酊大醉,辞道:“小人实不能饮了,只此告辞。”钟守净道:“都管且坐,既不用酒,不敢苦劝。”叫道人拿出天平来,放在桌上,袖里取出银子,一封封当面兑明。钟守净道:“烦老都管多拜上老爷,深蒙厚情,今照原价,兑足纹银一百三十六两。理合亲奉到府,但恕小僧有些贱恙,烦足下收明送上,并此回帖拜覆,小僧另日竭诚踵府面谢。”又取出袖中那锭银子,连与干办道:“些须薄意,奉都管以告慢简之罪。”干办千欢万喜收了,作别而去。回到府中,见了王侍御覆道:“钟住持甚是欢喜,待小人酒饭,将屋价依原数奉上,有回帖在此。”王珙接了银子,看了回帖,笑道:“这钟守净不枉是一个能僧,果是富足有余,做事干截。”又问道:“还有什么讲话?”干办道:“钟住持多拜上爷,另日还要面讲。”王珙即取原契、谢帖,再差于办往妙相寺中,交与钟和尚。有诗为证:

    思探太楼春,吞房计划深。

    古今多异事,天亦助奸人。

  钟守净和黎赛玉偷情之后,日夜心里忧思,无计可图长久。却得赵婆大开方便之门,点醒了念头,用计赚了王侍御这所屋子,心中欣喜无限,忙着道人去接赵婆来计较。赵婆正在家思忖钟和尚和黎赛玉这段事情,缘何数日两处不见一个人来,正闲想间,却好道人来接,随同取路到寺,进钟守净禅房相见。赵婆密问:“日前所说房子,曾深得些门路么?”钟守净道:“正为此事来接干娘计议。这房子,贫僧略施小计,王传御双手送来,原契已入我手。明日就开墙门过去修整,改为佛堂,好快乐也。再要做些功德,遮掩外人耳目,这都是干娘所赐。但怎地得那沈全出去方好?”赵婆失惊道:“住持爷用甚计就赚得屋子这等快?”钟寺净将那还愿吃斋、假梦赚骗的计,一一说了。赵婆跌脚笑道:“天杀的活贼,说我乖,你更滑,倒有这般手段。如今既得了活路,还愁些什么!明早老身就去,把言语激他,包得沈全离家远出。”钟守净道:“不瞒干娘说,小僧和这冤家一会之后,半月有余,日夜牵挂,寸肠欲断,寝食之间,无一时不想他念他,正谓一日如三秋。乞干娘作急遣他出门,感恩不浅。”赵婆道:“不必叮嘱,老身自有道理。”吃罢茶,就起身出寺,也不回家,取路径到沈全家里。掀开竹帘,咳嗽一声,惊动了这个前世冤家。

  黎赛玉在轩子里和沈全闲坐,心里正想着钟和尚,欲见无由,忽听得有人咳嗽,认得是赵婆声音,慌忙出来看,正是这撮合山。两个道了万福,各自心照。赵婆道:“一向久违。”黎赛玉道:“亲娘有甚见怪,许久不到寒舍走走?”赵婆捣鬼道:“老身穷忙失望,今有一紧急事情,特来通报。你大官人在家么?”黎赛玉道:“在轩子里闲坐,干娘有甚话讲?”赵婆道:“须见大官人方可讲知。”沈全听得,便出来唱喏,同到轩子内坐下。沈全便道:“妈妈要见小生,有何急事?”赵婆故意张惶低声道:“大官人,你兀自睡在鼓里哩,目下祸事临头,全然不晓!”沈全夫妻二人失惊问:“有甚祸事?”赵婆道:“午前,老身到普照寺前余太守衙里卖些珠王,正和夫人讲话,只听得太守在前厅发怒大嚷,几个丫环忙走入来禀道:‘大相公被老爷着县里公人押去了。’老身惊问,夫人叹气道:‘惶恐难言。我与相公年过半百,上有这一个不肖之子,指望他成名显达,谁想不务读书,终日只好吃酒嫖赌,老爷教诲不改。半月前被一伙泼皮赚去赌钱,赌得输了,暗将儿妇一双金驯偷去赌,又被这班棍徒局骗了去。老爷知道,故此发恼,昨晚已缚起来打了数十,我也劝不住。招出几个积赌光棍,姓名一一录写明白,今早具一纸呈子,连这畜生送到县里,要县尹捉拿这班赌贼,追赃究罪。县尹不敢监禁我畜生,依旧送回,讲明早出牌提拿赌贼。老爷发怒,仍要押这畜生去,我也没法处置,难以向前劝解。这都是前世冤孽。’老身又开口问道:‘这一班赌贼却是兀谁,敢来赚骗公子?’夫人道:‘一伙共有十余人,为头六个,第一名积赌姓都名卢,插号叫做都酒鬼。第二个叫做朱拐子,次后张绊头,郝极鬼,沈蛇瘟,李小猴,共六人,说都是邻近住的。老爷俱要问他个大罪哩。’老身听得沈蛇瘟三字,吃了一惊,含糊答应几句,生意都不做,别了夫人,急来报你。你可作急计较,不要临渴掘井,坠马收缰。”沈全听罢,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有词为证,词名《长相思》:

    坐如痴,立如痴。何异雷惊孩子时。心头裹乱丝。饥不知,饱

  不知,平地风波悔恨迟。踌蹰暗自思。

  看官,你道为何赵婆说这席话,这等圆稳,能惊得沈全动?原来这蛇瘟一向在赌博场中着脚,和余公子素相交往,每常赢他些财物,回来用度,平日间黎赛玉曾告诉与赵婆,故生出这段枝节来唬他。沈全惊得面如土色,顿足道:“怎地好?若送到官司受刑不起,却不是死?”黎赛玉心里却明白,知是赵婆的诡计,假意慌张道:“老亲娘,真有此事么?”赵婆道:“呀,这是老身亲见的,为好特来通知,无故哄你做甚!”黎赛玉掩面假哭道:“我一向劝你莫赌,不听好言,致有今日,此事怎了!”沈全道:“赵妈妈在此,我若果得他的金钥,便吃官司也是甘心。不知是那个横死的忘人赚了去,牵我吃屈官司。若手里有钱,也不愁他,如今双手扑尘,一文也没,倘若发下牢中监禁,岂不活活饿死?不如寻个自尽罢了。”赵婆道:“你夫妻二人不要慌,趁今日县里公差未出,不如作急为计。俗言说: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及早逃出远方避难。自古罪人不孥,大娘子是好计较的,何必自寻死路。”沈全道:“纵要逃窜,身边缺少盘缠;便去时,又怕浑家独自一人支持不来,教我怎的丢得出门!”说罢,两泪交流,黎赛玉也帮着假哭。赵婆道:“你两个这样哭,岂是哭得无事的?连我也没主意了。老身蓄积数年,藏得八九两散碎银子,要防老景结果送终之物。如今幸得贱体还健,且暂借与你救急,一来出去避这官司,二来随便做些生理,出一出景,且在外边躲避半年三个月,打听得官司散了,你再回来完聚未迟。”沈全纳头便拜道:“若如此,多感干娘扶持。天幸避得过这场大祸,必效犬马。只是浑家早晚间望乞照管周全则个。”赵婆道:“我念佛人慈悲为本,这都在我老人家身上,不消挂意。你今且在家里隐身,不可出门露影,待我回去取了银子就来,趁今晚人不知鬼不觉,早早赶出城外,寻客店安歇了,明早长行。”说罢,抽身别了黎赛玉,径往妙相寺里见钟守净,说:“沈全被我如此如此哄动,今晚就要动身出外。老身慌忙赶来,快取散碎银子十两,拿去与他做盘缠出外,快杀也有三五个月才得回家哩。”钟守净大喜,忙忙的银包里撮了十数块银子,也不用秤,约莫十两有余,递与赵婆,声喏道:“千万烦干娘玉人面前替我申意,好事只在目前了。”

  赵婆藏了银子,别了钟守净,山寺到一僻静去处,将银子练好的撮出一大块,约有二两余,藏过了,止将八两放在衣袖里,一口气跑到沈全家来。进门把门关了,沈全忙问:“干娘,银子拿得来否?”赵婆道:“在这里了。”袖中取出一大包碎银子,递与沈全道:“这是八两纹银,你可收好,利息由你不论。路上小心在意,不可造次。老身告回,你可作急离家远去,惟愿官司消散,财喜十倍而还。”沈全和黎赛玉拜谢不已。赵婆作别,开门而去。沈全即打点包裹于粮,将银子藏顿已了。天色将暮,分付赛玉道:“你在家早晚谨慎,缺长少短,可问赵妈妈借贷些,待我回来,本利一总送还。”黎赛玉道:“这都不消记挂,但愿你早去早回,省我朝夕悬望。路上小心,水陆保重。”讲罢,夫妻二人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堪笑区区一沈全,美妻不庇送人眠。

    当时若探真消息,何必悲啼离别间。

  却说沈全别了浑家,背上包裹,取路出西门来。一面走,一面心下暗想道:“我与余公子顽要,向来不过赢他几贯钱钞,并不见金玉首饰将出来赌,为何言没了金钏,告在县中?事有可疑。适才赵妈妈说郝极鬼也在所告之内,这厮住在西门外,开古董店,不如往他店中问个消息,便见真假。”一路上以心问心行了里余。将近城门,远远见一个小厮,手内捧着拜匣,走近前来,见了沈全问道:“沈一哥何处去?天色晚了,这等着忙走路。”沈全看时,却是余公子家憧。因他生得白净乖觉,故取名雪儿。当下沈全答道:“我要出城去取些帐目,故此乘晚而行。小雪,你却往那里去?”小雪道:“大相公令我送些礼物与一个相知,适才偷空和小厮们赌钱耍子,不觉天色暮了。我看你走路慌张,面皮青色,必有什么事,放这般晚了赶出城,你莫瞒我。”沈全笑道:“看你不出,倒也识得气色。你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问你。”两个走入一条冷巷里,街沿上坐了。沈全道:“我闻人讲你大相公赌输了一双金钏,是兀谁得了去,你可知道么?”雪儿将沈全照脸呸了一口道:“好扯淡!大相公被你这伙人引诱去赌,每每输了银两钱物,老爷十分着恼,即日要排除你这伙狗贼,还来问什么金钏银钏哩。早早撒开罢了!”讲罢,跳起身就走,一道烟去了。沈全听了这话,信是十分真实,依旧背上包裹,急急出城,赶到郝极鬼店中。正欲扣门,只听见里面夫妻二人争闹。其妻骂道:“我把你这狗杀才,不顾家业,终日去赌,不吃官司,不肯罢休。你这奥皮囊,少不得猪拖狗嚼哩!”沈全听见“吃官司”三字,谅得是这话了,不敢敲门,拽开脚步,取路往西南而进。当晚寻店安歇。次日更名改姓,避难去了。有诗为证:

    赵婆设计意何深,一路风闻错认真。

    不是蛇瘟离旧穴,游蜂安得宿花心。

  且说赵婆次日侵早到寺里通知钟守净:“沈全昨晚已打发出门,任凭住持爷来往无碍。”钟守净欢喜酬谢。随叫匠人开了墙门,将王侍御房子里供奉几尊佛像,挂起幢幡来。又着本寺和尚做些攘灾功德,跋碌三五日,才得宁贴。这黎赛玉发付丈夫离家之后,心里也有些恋恋不舍,只是事已到此,推却不得。又见钟守净终日做道场,无些动静,心里越闷。到了第五日夜间,将次更深,正欲息灯脱衣而睡,猛听得窗外扣得声响,黎赛玉轻轻推开看时,却原来是钟寺净立在梯子上,靠着楼窗槛,槛下是半堵上墙,故用梯子搁上窗槛,方可跳入。守净将指弹得窗儿响,一见赛玉开窗,便爬入窗里来,两个欢天喜地,搂抱做一块。黎赛玉急闭了窗道:“住持,你好人儿,如何今日方来,撇得奴孤孤零零!”钟守净道:“我的奶奶,不要讲起。我自那晚欢会之后,切切思思,恨不能够一面。亏煞那赵干娘用尽心机,今夜又得相逢,天随人愿。”讲罢,吹灯解扣,上床同寝。当夜二人拥抱而卧。睡到黎明,守净起来,穿了衣服,从窗上爬落梯子踅回禅房去了。自此为始,每日黄昏,即将酒肉果品,度到黎赛玉楼上来。二人秉烛笑谈,直饮到更深方睡。沈家左邻右舍巷里的人,也有晓得的,只是畏钟守净势大,无人敢惹他。编成一出小小曲儿唱道:

    和尚是钟僧,昼夜胡行。怀中搂抱活观音,不惜菩提甘露水,尽底

  俱倾。  赛玉是妖精,勾引魂灵。有朝恶贯两盈盈,杀这秃驴来下

  酒,搭个虾腥。

  正是光阴迅速,拈指一月有余。一日天色将昏,钟和尚取数贯钱,着来真到街坊上买一对熏鸡,沽几壶豆酒,原来赛玉专好熏鸡吃。这来真走至十字路口,人烟辏集,挨挨挤挤,不觉衣袖里将钱失落。及到店取钱买酒,方知脱下了,心内忧惊,只得空着手回寺。钟守净问:“你买的酒与菜在何处?”来真道:“路上不知怎地,铜钱遗失了。”钟守净从来吝啬,一见来真失了铜钱,勃然大怒,取竹片将来真打了十余下。两个老道人再三讨饶,守净方才罢手。来真从此记恨在心。

  又过数日,正值七月初旬,钟守净买了数枝新藕供佛,令来真将两枝送与西房林住持。每常林澹然和钟寺净讲谈闲叙,近觉守净精神恍惚,言语无绪,举止失措,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莫非干了些不端的事么?只是不好问得。当日却在侧首柏亭上乘凉,见行童捧着两枝嫩藕走入亭来,道:“钟老爷送新藕与住持爷解热。”林澹然接了,问道:“钟老爷这几日怎地不见?”来真答道:“钟老爷这几时甚是忙,那有闲工夫。”林澹然笑道:“出家人清闲自在,为何这等忙?”来真道:“却也不清,却也不闲。”林澹然道:“钟住持的忙处,俺都知道,你可讲来,看与俺知道的对也不对。”来真道:“钟住持于些瞒昧的勾当,小人一向也有心要禀知老爷,但恐转言成祸。”林澹然道:“不妨,决不累你。”来真将钟守净初见黎赛玉,次后着灯得病,和赵尼姑设谋局,骗王侍御房子,打发沈全出门奸宿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林澹然听罢,笑道:“你也讲得不差。出家人干这等有天理上天堂的事,怪道这几时精神清减,情绪不宁,原来恁般做作,恁般快乐。”发放来真道:“你去拜上住持,多谢新藕。”来真又道:“住持爷,适才所言的事,千万不可与人讲知。”林澹然道:“俺已讲过,不必多言。”来真自去了。有诗为证:

    莫开嗔戒打来真,打得来真不敢嗔。

    更有嗔心吐真意,来真真是个中人。

  却说林澹然自从来真说知守净所干之事,心下暗想:“这妙相寺不知圣上费了多少钱粮才得构成,圣旨宣你做一个正住持,管辖多少僧众,享尽多少富贵,谁不敬重?岂意今朝干下这等犯法事来,如何是好?若有些风声儿吹在圣上耳朵里,岂不死无葬身之地?可惜若大一个招提,必致折毁矣。古人云‘朋友有责善之道’,俺须相个得便机会,把几句言语讥讽,点省他迷途,也是俺佛门相处之情。”自此每每在心,却遇不着个机会。又早荷叶凋残,桂花开放,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林澹然分付厨房整办蔬食月饼果品之类,开了陈酒,着行童到东房里接钟住持赏月。这钟守净一心想着今夜要和那心爱的人儿玩月取乐,偏遇他来接看什么月,好不知趣的人。对行童道:“我今日身子不快,可多拜上林老爷,不得赴席了。明日面谢。”行童应诺,即至西房,回覆林澹然。澹然微微冷笑道:“今夜天清月朗,又是中秋,他必和那淫妇登楼玩赏,做个人月双圆,故此推托不来,我有主意在此了。”分付厨下:“蔬食整备完时,来对俺讲。”看看天色渐暮,但见红日西沉,冰轮初涌,宋贤苏东坡有词一首,名《念奴娇》,单道这中秋明月的妙处: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

  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

  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

  笛。

  管厨道人来禀:“蔬食果品,俱已齐备。”林澹然分付:“送过东房钟住持花园中去。”道人即忙打点,送到钟守净花园里来摆定,钟守净吃了一惊。随后林澹然也到,二人稽首。林澹然道:“小弟今日办得一味蔬菜,请师兄玩月。闻贵体不安,故送至此,闲谈片时,庆赏佳节,兼得问安,请教玄理。”钟守净道:“多承厚爱。但贱体染疾,专好静坐,故劳枉驾,心实不安。”林澹然笑道:“弟兄之间,何出此语。”二人坐下,林澹然叫行童斟酒。钟守净道:“师兄忘矣,小弟向来不曾开戒,何劳赐酒。”林澹然笑道:“师兄请此一杯,小弟有片言请教。”钟守净笑道:“如来五戒,以酒为先,小僧自来不饮,岂可擅破佛戒?此酒决不敢领。若有见教处,但讲何妨。”林澹然道:“小弟不知释教戒酒之义,乞吾兄见教。”钟守净道:“师兄又来取笑。小小童子一空入门便知五戒,师兄乃高明上人,怎么反下问于小僧?”林澹然道:“五戒之说;小僧岂不知之,但酒乃先贤所造,天有酒量,地有酒泉,人有酒圣,虽仲尼亦道惟酒无量,但不及乱耳。酒可以和性情,合万事,飨天地,格神明,怎地如来反以为戒?”钟守净道:“原来师兄有所不知。人之败德乱性,莫酒为甚。出家人一耽此物,焉能炼性参禅?故我佛以为首戒。”林澹然道:“这个极戒得是了。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一字,正合空字之义,如何我佛反又以为戒?这个只恐戒得不是些。”钟守净口中不讲,心下暗忖道:“毕竟此事被他识破,言语来得跷蹊。”只得硬着口答应道:“彼大菩萨,六根清净,四大皆无,如莲花出污泥中,亭亭不染,方可具色空空色之解。我辈初学,立脚未定,一犯色界,永堕阿鼻。然各人自作自受,我与你莫要管他。”林澹然拍手笑道:“师兄讲得是,管甚闲事,且和兄看看月色何如?”钟守净道:“最妙。”林澹然命将桌子移在太湖石边,林澹然自斟酒,钟守净自啜茶。两个坐了一会,一面玩月,一面把闲话支吾。看看坐到更深,皓月当空,并无一点云翳,果然好个中秋良夜。钟守净心如刀刺,不能脱身与黎赛玉并肩玩赏。有诗为证:

    素影映秋山,满天风露寒。

    楼头空怅望,禅室泪潸然。

  林澹然不用行童斟酒,自酾自饮,吃得兴豪,将钟守净这一桩心事接纳不下,欲要讲破,又不好明言,心下想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问道:“师兄,那做佛头的赵蜜嘴,一向来么?”钟守净道:“许久不见,师兄问他则甚?”林澹然道:“小僧久闻这赵婆是个女张良,今有一事,欲要见他,偶尔问及。”钟守净满面通红,心头撞鹿,只得把他事胡遮。林澹然又道:“向日师兄讲有什么梦兆,买得王侍御房子,又做了攘灾功德,这梦兆果是实么?”钟守净道:“已往之事,不必提起,且与师兄玩月。”林澹然佯醉,拍手笑道:“师兄,你看好月色呵,明而且清,真赛过玉也。”钟守净听了这话,愈觉坐立不安。心下思量这桩事,谅来瞒他不过了,不如和他讲知,省得如此点缀消遣。立起身来,也笑道:“小弟之事,正欲告罪于师兄法座。不才一时被色欲所迷,陷入火坑,急忙摆脱不下,师兄谅已觉照。适间见教,使小僧愧赧无地。这也小事,容小弟忏悔,望师兄海涵,誓当重报。”林澹然摸着肚子笑道:“兄言差矣。俺和你义同手足,祸福共之,兄今干下这坏法的事来,外人岂有不知?小弟不言,便非同宗之义。你俺受朝廷眷顾大恩,上及公卿,下及土庶,人人敬仰,个个铁尊,都只为这德行二字。兄今一旦惑于女色,傥若今上知道,取罪匪轻,不惟进退无门,抑且把僧家体而丧尽。王法无情,地狱难免,十余年戒行,一旦成灰,徒贻话靶。小弟不得不苦口直言,兄勿见怪。”一席话,讲得钟守净默默无言,呆了半晌,谢道:“小僧知过了,承教,承教。”勉强又坐一会,林澹然令道人收拾杯盘,作别回房。有诗为证:

    几句良言利似刀,奸淫秃子律难逃。

    受恩深处多成怨,祸福无门人所招。

  林澹然自回西房去了。月色沉西,满天风露。却说钟守净走入禅房里,也不思睡,点着一盏灯,和衣而坐,心下辗转思量林澹然所言,忧疑不决。欲要弃了这妇人,改行从善,心里实舍不得如花似玉美娇娃;欲待不听林澹然之谏,又恐声扬起来,难以自立。千思万想,踌蹰一夜不睡。比及天明,又睡着了。直至巳牌起身,茶饭也不吃,只在禅堂里走来走去,就如中酒的一般,好闷人也。不觉天色又晚,吃了一盏清茶,精神困倦,正在寻睡,心下又想着黎赛玉,昨夜必然等我去赏中秋,见我不去,必生疑恨,且往墙外佛堂中一看,再睡不迟。悄悄地走入王侍御的房子里,一眼看着楼上。

  立了好一会,猛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钟守净急抬头,见那人儿在窗口将手相招,钟守净一见,却如摄了魂灵去的一般,不觉手舞足蹈,掇过梯子来,依旧爬将上去。赛玉纤手相扶,走入楼中,连骂道:“好负心的贼秃,昨宵教我整整等了一夜,今日好不耐烦。怎地这等时候,要我招方才上来?莫非你心变,另叙上个人儿了?”钟守净道:“岂敢心变,焉有他情,讲起来令人烦恼杀人。”黎赛玉道:“端的为何,你且细讲来。”钟守净叹了一口气,不做声。黎赛玉道:“我晓得了,想是你口儿不谨,或做事不密,被人知道了,故此欲言不语。你对我实说何妨。”钟守净点着头道:“不必讲了,你聪明人猜的不差。正为昨晚我安排肴撰,只等候人睡静了,来和你取乐,以赏中秋,月下佳期,画楼双美。不想西房住持林澹然天杀的,邀我赏月。你想我有何心绪与他扯淡?推病不去,他又移了酒果,到我花园里来,闲话之中,反被他频频讥讽。我与你被窝里的事情,依他讲就如眼见,因此我被他消遣,忿气难当,一夜不睡。今特来与你商议一个长便,不知怎的是好?”黎赛玉笑道:“何必愁烦,男子汉家,好没主意!你若怕他言语时,只索与我分离罢了。若有心和我久情相处,何虑他人议论?”钟守净道:“不然。承娘子相怜垂盼,小僧虽粉身碎骨,难忘美情,只要地久天长,岂惧闲人说话?只是林澹然这厮,娘子还不知他,极是刚直,比诸人不同,我倒有几分畏他。况是圣上敕赐的副住持,倘或暗中构衅,那时夺了我的权,坏了我的事,以此心下忧疑,岂有抛撇娘子之理。”黎赛玉道:“我岂不知他是副住持,向来做人执傲刚愎,不得人意。如今你须假意趋迎,比前更加亲密,委曲奉承,不要忤着他便是。已下行童使用之人,也须好意相看。倘遇着个便儿,你在皇上前暗用谗言,逐他出寺。若得除了这人,寺中已下之人,再后谁敢多口?我再和你任情快乐,复何虑哉?”钟守净快活道:“还是我的妙人儿大有见识,使小僧如梦方觉。自古道,无毒不丈夫,待我暗里用些计策,赶他出寺便了。”正是:

    明枪本易躲,暗箭最难防。

  毕竟钟和尚用何计策逐林澹然出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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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2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九回 害忠良守净献谗 逃灾难澹然遇旧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万乘巍巍胜法王,翻持异教坏纲常。

    奸婪秃竖居华屋,忠谠真僧窜远方。

    沽饮酒家逢故旧,烧灯窗下诉衷肠。

    通宵说到知音处,暂向幽闺躲祸殃。

  话说钟守净听了赛玉之言,不胜快乐,重剔银灯,再整酒肴,并肩而坐。你一口,我一杯,直吃到更尽兴浓,脱衣交颈,二人大展酒兴。有三字句为证:

    个中情,不可说。连理技,双凤穴。软如绵,白似雪,嫩过酥,光如

  月。雨自来,云自接。又不泄,又不歇,又不疲,又不说,两般人,各有

  悦。所以然,心固结。夜既分,情难竭。钟守净天未明即起来,穿衣回去。

  来往既久,寺中僧众,无一个不知。其间有几众老成囗黎,每每向林澹然告诉:“钟住持做下这般非礼,圣上一知,为祸不小。乞住持做主,劝化他改过方好。”林澹然道:“汝众人毋得多言。自古眼见是实,耳闻是虚,钟住持是个有操行的人,恐无此事。纵或有之,亦须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本寺体面。”众僧见林澹然分付,皆不敢多言,嗟吁而退。林澹然屡问来真,打听消息,知钟守净不改前非,心下暗忖道:“俺若再阻他时,反招其怪,是不知机了。姑待数月,如或不俊,俺只索离了这寺,云游方外,免使祸及,有何不可。”闲话休题。

  却早秋残冬到,又是十月天气。十五日乃是下元令节,解厄水官圣诞。前一日,梁武帝差两员内官,至妙相寺传旨知悉:次日御驾亲临本寺烧香。钟守净预出晓谕,令合寺大小僧众,次日五更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打点迎候御驾。次早,钟、林二住持在寺中焚香点烛,悬花结采,洒扫殿堂,撞钟击鼓,打点斋供,俱已齐备。到辰牌前后,飞马来报,御驾出五凤门了。钟守净、林澹然忙出山门一箭之地迎驾。俱头戴五佛毗卢帽,身穿蜀锦采绣袈裟,足穿僧鞋,率领寺中众多和尚,排列得斩斩齐齐。少顷,御驾已到。远见前列扈驾羽林军,后是文武百官拥护。梁武帝端坐龙车,头戴冲天嵌宝金冠,身穿素色衮龙袍,脚踏龙凤履,腰系碧玉带。宦官仪从,不计其数,紧随銮驾,望妙相寺而来。钟守净等远远伏道迎接。武帝至山门,下了辇步行,钟守净等众官,都跟随入大雄宝殿来。众僧、多官侍立两班,仪从屯扎丹墀,羽林军屯于寺外。

  武帝上了殿,即命脱下龙袍,换了禅衣,卸下朱履,换一双素鞋,除下金冠,戴一顶素绢软翅巾,腰系一条黄绒双须绦,手上圈一串明珠穿成的念珠,乃是道家打扮。顶礼诸佛已毕,殿中摆一张素木交椅,方才坐下。钟、林二住持率领众多和尚,正待朝贺,武帝开言道:“今日下元令节,朕专为斋供诸天,开讲佛法,众僧不必行君臣之礼。”钟守净等谢了恩,俱各向前稽首,行释教礼。左首一个绣墩,钦赐钟守净坐,右边一个竹墩,钦赐林澹然坐。二僧俯首,不敢就坐,武帝道:“朕正要与二卿谈论佛道,毋得如此拘束,赐卿坐下无妨。”二住持稽首谢恩,即脱了锦绣袈裟,换却禅衣,然后坐下。文武官员与众僧皆两旁侍立。钟守净献茶已毕,武帝问道:“今日乃水官大帝寿诞,可曾斋供否?”钟守净合掌答道:“请佛尊天,侵晨俱已斋供过了。”武帝又道:“朕于先年曾在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听道林支长老开讲佛法,甚合朕心。朕幕释理玄微,凡欲出家修焚,与支长老传其衣钵,无奈众卿以钱亿万,苦苦奉赎,表请还宫。朕彼时立志不回,群臣再三上表,朕不得已,姑且还朝理政。切思身为万民之主,富贵极矣,光阴迅速,苦海无边,不早回头,后悔何及。朕一心只要皈依佛法,往生净土,众臣苦谏,将朕身羁绊至今,踌蹰未决。二卿可为朕指迷,使朕早登觉路。”钟守净躬身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享无疆之福,万民乐业,天下升平。此虽是德政所孚,亦由前生种成善果,所以今世为太平天子。先觉有云:‘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陛下虽洪福齐天,然亦不可不修。如来云帝王人中尊贵,自非宿福,何以能然?若比转轮圣王,犹是鄙陋。陛下欲证菩提,回头是岸,群臣之谏,无非各尽其道而已,陛下何必踌蹰。”武帝听罢大喜,点头道:“卿言句句慈航,甚合朕意。”

  右边林澹然低头不语。武帝道:“朕特为与二卿讲道而来,卿独无言,何也?”林澹然顿首奏道:“臣愚不谐禅理,但闻开辟以来,历代明君圣主,皆以孝弟治天下,名垂不朽,声施无穷,未闻皈依释教而成佛者也。臣等孑然一身,内无父母妻子之累,外无天下国家之寄,故可以出家,了此本身事业。陛下为万乘之王,宗庙社稷、子孙黎民萃于一身,当法先王之道,亲贤远奸,行仁政以覆育苍生,使天下乐尧舜之世,子子孙孙,瓜瓞云仍,万代继统,岂可披缁削发,效匹夫之所为乎?况今东魏存觊觎之心,南齐生侵掠之意,陛下不理国政,倘百姓叛于内,敌国乘于外,臣恐金质之国家,非复陛下有也。臣愚不识忌讳,冒死上言,伏乞圣鉴。”武帝听罢,俯首沉吟。

  钟守净见林澹然话不投机,心里暗想:“不趁这机会挑动皇上赶他离寺,更待何时?”即合掌上前道:“林太空之言差矣。万岁欲皈依如来,弃富贵而避轮回,割恩情以归觉路,这正是智过百王,勇超千古,广大智慧,登彼岸也。我与你合当赞瓤为何反出此言,以阻圣意?甚非臣子爱君之心。”武帝原有几分不乐,又听钟守净谄佞了这几句,愈加不喜,拂衣而起。林澹然再欲分疏,武帝已移步看佛像去了。有诗为证:

    忠言逆耳不堪听,朝内无人敢谏争。

    身死国亡天下笑,披鳞馀得一真僧。

  林澹然心中暗思:“钟守净这厮好生无理!适才言语,分明是离间之意,暂且容忍,看他怎生排陷。俺若再苦苦谏时,眼见得落他圈套之内。”一面忖度,一头观钟守净动静。只见武帝步入侧殿里去,止有钟守净紧紧随侍,并内监数人。武帝问殿后还有什么殿宇,钟守净躬身答道:“殿后就是后殿,次后是排堂、香积厨、方丈、各僧房。库房东西两戾之内,俱有太湖石假山园林,花卉池阁。”武帝道:“朕今日不回宫了,且在寺中一玩,夜间还要与卿讲参悟之诀。卿代朕传旨,发放众臣,明日早朝俟候。”钟守净领旨出殿,传谕众里散去,明早候驾,止留宦臣等侍卫。众文武官员仪从听了圣旨,各各嗟吁而散。这寺里管厨和尚,午斋已备,禀知钟守净,守净迎武帝至禅堂进午斋。武帝分付:“众僧各自回房,止留卿一人伴朕。”林澹然和众僧各自散了。武帝在排堂坐定,独钟守净一人侍陪。内监等侍立两傍,道人、行者纷纷献上斋来。武帝一见,尽教撤去,原来盛蔬食的俱是金银器皿,况品数又多,武帝不悦,都教搬去,止用瓦器盛一味素菜,瓷碗盛一着粗饭。钟守净领旨,陪侍吃罢,君臣二人又谈经说典。看看傍晚,晚斋已备,武帝止住不用,只呷了一碗清汤。林澹然率领众僧,同在禅堂外侍立。武帝又分忖道:“朕与钟卿在方丈中打坐,究竟些静里禅机,众卿各自方便,不必在此伺候。”众和尚依旧散去。

  林澹然自回西房,心里想着:“钟守净做下若大犯法之事,不思改过,反欲谮俺。日间之言,奸心毕露,设或暗中再进谗言,俺老林必遭奇祸。须令人打探消息,预先准备方好。”着一个道人,往东房密寻行童来真计议。来真向前声喏道:“住持爷有何分付?”林澹然道:“俺与你商量,就是钟住持那一段隐情。俺于中秋赏月之夜,苦口相劝,彼不思自悔,反怪俺言。日间在圣驾前,当面抢白俺一场,幸圣上慈善宽容罢了,倘是个急躁量窄的,岂不登时受祸?故俺心下不安,特烦你去打探消息,或有甚话头,你须急急报俺知道,自有重赏。”来真道:“不须住持爷费心,小人已在意了。早上钟住持对圣驾诽谤老爷,小人甚是不忿,适才又讲许多碎话,但含糊不甚明白。我如今去用心窃听,倘有紧切言语,即来报知。”讲罢,慌忙去了。

  再说钟守净和武帝在方丈中细谈细讲,武帝问及之言,钟守净一一分剖,对答如流,武帝甚喜。看看问到寺中之事,武帝道:“朕创这妙相寺,敕卿为住持,却又早三四载了。寺里钱粮出入,事务纷嚣,赖卿料理,但不知本寺除卿与林太空之外,还有能事有德行的和尚几人?”钟守净道:“臣托陛下天恩,寺中大小僧众,各守法度,虽无出类高僧,却也循规蹈矩,无敢坏事者,向来肃然。自从去年来了这员副住持林太空,寺中法度,尽被他紊乱了。”武帝惊问:“却是怎生被他紊乱?”钟守净道:“陛下不知。这林太空倚陛下敕赐封为副住持,又恃著有几分武艺,目中无人,每每欺臣特甚。臣怕失了体面,亦不和他计较。时常酗酒撒泼,杀狗偷鸡,寻人厮打,搅得众僧不安。臣苦劝,反遭叱辱。臣与他讲,我等出家人,该清修戒律,毋作非为,佛门不饮酒,不茹荤,不使气,才是僧家法度,为何饮酒食肉,醉后凌人?圣上知道,必取罪戾。他却呵呵大笑起来道:‘不妨,不妨。无事时佛眼相看,设或圣上有一些儿伤着俺,只消一纸书到东魏,结连高欢,要早要晚起一枝军马,杀奔前来,俺却做个里应外合,反掌间梁地可得,何况你这一干和尚乎!’臣听了此言,心胆皆堕,屡欲奏闻陛下,却无指实,不敢妄言。早间阻挠陛下修焚,又将东魏来压陛下,这岂是出家人的心肠?奸险之极,难逃陛下圣鉴。今陛下问臣,臣不敢隐讳,伏惟早赐驱除,免生后患。”有诗为证:

    不秃不毒,不毒不秃。颠倒是非,覆亡人国。

  武帝听罢,大怒道:“这厮直恁无礼,卿何不早言?清净法门,怎容得这般无赖。所以日间出言唐突,侮弄朕躬,明早即差校尉拿下,着枢密院官好生勘问。果得实情,必当枭首。”君臣二人说话,却被来真立在板壁后,句句听得明白,惊得魂不附体,急抽身奔到林澹然方丈里,却被门限绊了一跌。林澹然见来真来得慌张,已知消息不好,忙问:“你去打探,有甚说话?”来真道:“住持爷,不好了,这场祸事比天还大。”忙将钟守净对武帝讲的话,及武帝大怒要拿问的言语,细说一遍。林澹然大惊道:“不期直如此害俺。”低头暗想,无计可施。来真道:“住持爷不可耽搁,快寻生路。”林澹然因这句话,陡上心来。便道:“俺趁今夜无人知觉,不如及早闯出城门,逃窜他乡,暂避此祸。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只是忿这钟秃驴不过。罢罢罢,向后有对付他日子。”开箱取一锭银子,赏了来真道:“亏你报知,救俺性命。今与你一锭白银,拿去做几件衣服。钟守净跟前,切不可露一些风声,若走透消息,俺命休矣。”来真叩头道:“住持爷此去,路上保重。这里我自理会,决不露风。这银子住持爷带去,路途正要盘费,小人决不敢受。”林澹然道:“不必推辞了,你收去,俺倒放心。”来真道:“恁地只得收了。老爷可作急远离此地,不然必遭罗网。”林澹然道:“俺已揣度定了。你快去,那秃驴寻你不见,反要生疑。”来真道:“老爷讲得是,小人且去,但不知日后还有得见住持爷的日子么?”说罢,垂泪叩头而去。

  林澹然咨嗟慨叹,闭上房门,急急收拾金银书札,将几件布帛细软衣裳,拴成一个包裹,驮在背上。手里绰了禅杖,走出房外,将房门拽上,悄悄地从侧殿小弄闯出山门,却已是一更将尽。这些和尚道人,都在东首禅堂内俟候钟守净,并没一人知觉。林澹然出得山门,拽开步,取路径奔北门而走。却幸城门未关,此时太平无事,守门兵卒都去吃酒顽要,并没人来盘诘。澹然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赶出城外,乘着月光,不住脚走了半夜。渐觉脚步酸软,身子疲倦,心内暗思:“那里沽得一壶酒来,接一接力也好。”一步步捱到一个市镇上,还有几家酒饭店不曾收拾。但见:“

    不村不郭,造一带瓦屋茅房;夹旧夹新,排几处柜头案子。壁上挂

  亮烁烁明灯数盏,锅里烫热腾腾村酝数壶。靠边列着酒缸,只只香醪满

  贮;正中摆开客座,处处醉客酣歌。照壁间画水墨仙人,招牌上写家常

  便饭。

  林澹然待要走入店里,又虑被人认得,走漏消息,只得耐着饥渴,一直且走。看看行至市稍头,见侧首山坳里影影有一道灯光射出来,林澹然暗想:“这山坳里灯光,莫非也是个酒店?且向前打一看,再作道理。”拽步奔入山坳里来,只听得三红四开,人声喧嚷,在那里掷色赌钱。近前细看,前面数间平屋,粉壁上写着“零沽美酒”四字。一带门扇,都是关上的。后边靠着山岗,四围土墙,内藏着一所宅院。门上格子眼里,射出这灯光来。林澹然踮着脚,格子眼里张时,看见五六个大汉,靠着一张桌子赌钱哩。但见:

    一个蓬着头,饥寒不管;一个舒着臂,痛痒不知。一个极口唤三红,

  一个连声呼一色。这个输筹未讨,那个夺子便来。睁双眼决不转睛,掷

  五子只赌手快。一个说还我顺盆来,一个说且将三亻当去。大面小方随

  起落,钳红坐绿任施为。

  侧边一个瘦脸黑汉,手里拿着骰子,正要掷下去,听得门外有人走响,就在门缝里张,见是个胖大和尚,站在门首,慌忙丢了骰子喊叫:“门外有贼,有贼!”众人一同开门,赶出看时,果然是个长大和尚,齐向前道:“你这和尚,黄昏黑夜。手里提着禅杖,闪在人家门首张望,欲作何事?”林澹然合掌道:“贫僧不是歹人,是去武当山进香的。为因贪走路程,错过了饭店宿头,一时饥渴,欲求施主沽一壶素酒解渴,因此惊动了列位,莫怪。”众人道:“恁地时,天下人间,方便第一。便去叫大哥出来,卖壶酒与他吃也罢。”众人依旧入去赌钱。

  林澹然立在门首,等了一会,内中一人叫道:“大哥,你好睡也,门外有个长老要买酒吃哩,你快去卖与他。”只见应道:“来也,来也。”脚步响,一个瘦小汉子走到门外道:“长老要买酒,请里面来坐。”林澹然走入店里侧屋中,拣付座头,除下包裹,倚了禅杖坐下。那汉子一见林澹然,已自认得,因众人赌钱未散,不好动问。且叫酒生起来烫热了酒,倾在壶里,摆下三四个蔬菜碟子,放下碗箸,林澹然自斟自饮,巴不得吃了起身远遁。忽见那汉子挨入赌场,把一个人的衣服扯了一下,那人会意,便把筹马收了,走来与店主讲话。两人在暗处附耳低言讲了数句,那人口里道:“原来如此。”便走入场中来抢骰子。那掷色的睁着眼道:“是我的顺盆,你如何来抢?”那人嚷道:“方才我与店主讲得几句话,你就把我顺盆夺去,反讲我来抢你的。”那掷色的道:“谁教你不掷,且去讲话?待我掷这一回,过去了还你盆。”那人大怒,劈手来夺,这人抵死不与,二人争闹起来,险些儿将骰盆打碎。店主人劝道:“弟兄们不可如此,破面伤情。今已夜深,众人且暂歇了,明日再要不明白的,管头并筹马都交与我收着。列位请回。”众人道:“有理有理。我们且去,明早讲话。”遂一哄而散。止有店主与那人闭上门,走近林澹然座头边来。

  澹然吃酒已完,正立起身取禅杖包裹,要还酒钱出门,二人道:“且莫还钱。你是林住持老爷,为何半夜三更独行至此?必有大故。且请到里面讲话。”即把林澹然直扶至后头内室里坐下。澹然道:“我是过往行脚僧人,武当山进香去的,那里是什么林住持。你二人素不相识,却差认了。”店主道:“住持爷,你记得昔日夜间来寺中打劫金银炉台的这伙贼么?”澹然听了这句话,猛然省起道:“足下莫非亦在其中?敢问高姓大名。”李秀道:“小人姓李名秀,这个兄弟姓韩名回春。去岁十月初九夜间,同临宝刹,蒙老爷大恩饶恕,又承赏与诸人银两,小人买得这一所房屋,移在此间开酒店。今日丰衣足食,皆出老爷恩赐,某等无以报德,各家俱立牌位,写思爷大名。早晚侍奉香火,祈保恩爷寿年千岁,身康体健。不想今日亲身降临,实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快叫浑家来拜了恩爷。”林澹然止住道:“不必如此。慈悲救度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何劳过谢。”李秀又道:“恩爷实为何事,背包提杖,黑夜独行?必有变异。”林澹然道:“若他人跟前,也不敢实讲,既是二兄相知,在此讲也无害。”将钟守净奸黎赛玉,及劝谏招怨,钟守净谗言嫁祸,今欲远逃避难之情,诉说一番。李秀失惊道:“有这等事?不要讲别的好处,只那夜恩爷救了他性命,此思此德,重若丘山,一世也报不尽哩,为何反生谗言,要害爷爷性命?这贪财好色、背义忘恩的秃贼,小人实是容他不得。若依小人之意,先开除了这贼,然后逃避不迟。”林澹然道:“不然。这厮乃圣上所宠,若杀了他,即是欺君逆主,反为不忠。且今日杀他不及了,不如远避潜身,天理自有报应。”李秀道:“虽然如此,小人心下只是不忿。”一面叫浑家整治现成酒肴,请澹然上坐,二人两边侧坐相陪。

  酒过数巡,李秀问道:“如今恩爷欲往何方避难?”林澹然道:“俺欲依旧回魏国去,只愁路上阻滞难行。”李秀道:“老爷不弃,不如且在小人家里暂住几时,再做区处。”林澹然道:“你这去处,怎的藏得俺身?明早皇上不见俺时,必然差官着落地方人役远近搜捕。风声一露,祸及于你。今夜趁未有人知觉,急离此地便了。”韩回春道:“爷爷既执意要去时,小人兄弟两个,护送爷爷到魏国何如?”林澹然道:“这更是昭彰了。俺单身走路,欲行即行,要止便止,纵遇关津盘诘,自有路引、文凭遮掩。若和尔等同行,动人耳目,如何脱身?”李秀道:“小人今日得会爷爷,喜从天降,不意匆匆又欲离别。惟恐后会难期,还留爷爷在此暂避数日,看一个下落,然后去的是。不然怎地放心得下?小人这所在虽近官衢,颇为隐僻,一时没人寻得着。若有差错,小人舍一家性命,救恩爷出去。尊意若何?”林澹然笑道:“承兄好情,甚是感激。只怕六耳难谋,终须露泄。况且你这里窄逼,无藏身之所,怎生教俺坐立得稳。”李秀道:“小人等虽在赌博场中生活,倒也个个重义疏财,同心协力。不要讲爷爷是我们大恩人,便是萍水相逢落难的人,瓦自都有扶持他的心肠,今日爷爷恁般大事,谁敢走透消息!若这里没处藏身时,小人也不敢相留。我引爷爷去看一个所在,尽可藏躲,莫讲三五日,纵是三五个月,也躲得过。”林澹然道:“既如此,这所在且待俺一看。”

  李秀执灯,领林澹然同进卧房里,叫浑家过来拜了。将灯放在桌上,对林澹然道:“爷爷要藏身避难,这大厨下极妙。”林澹然笑道:“这厨下何以容身?又来取笑。”李秀、韩回春将厨抬开,厨下有一块四方青石,李秀用棍撬开,林澹然细看,原来是一个地窖子。韩回春执灯,李秀扶林澹然走入里面,四围都是磨砖砌就,并无一点尘秽。侧首有洞,通着地气。不拘昼夜,常要点一盏灯。动用家伙,床帐桌椅,窖中全备。林澹然看了,点头道:“这所在亦可安身,但只是闷人些个,怎生过得?”李秀道:“这也不难。如朝廷差人捱查搜捉得紧,爷爷只得在这里藏身,不然只消在小人卧房里坐地。待事体宁静后,从容定计远行,却不是好?”林澹然道:“承见教,甚好,但搅扰尊府不便。”李秀道:“我的爷爷,怎地讲这搅扰二字?便是将小人身子与浑家卖了,供奉恩爷,也是甘心的。”韩回春作别要去,林澹然分忖道:“兄去可传知诸友,凡立俺牌位者,速宜烧毁。不然,殃必及身。”韩回春领命而去。李秀在侧房内,铺叠床帐,服事林澹然睡了。有诗为证:

    从来积德是便宜,人善人欺天不欺。

    畴昔若非恩惠普,何能到处免危机。

  却说武帝和钟守净谈了半夜,觉得困倦,就在排床上闭目假寐。次日五更,钟守净已闻报林澹然走了,未敢奏闻。武帝醒来,只听得钟鼓之声,满朝文武摆下銮驾,都来寺里请武帝还朝。武帝步行至大雄宝殿,众臣朝见已毕,一同跪奏道:“陛下皈依佛道,虽为美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为重,请陛下还朝理政,臣等不胜俊惊之至。”武帝道:“朕修行之意已决,烦卿等协忠辅佐太子登基,以理国事便了。”众里又恳恳奏道:“千岁虽然圣哲,奈未禅大位,未告天地宗庙,未诏天下军民,臣等焉敢造次,擅立新君。乞万岁回朝,再议此事。”钟寺净向前俯伏道:“陛下暂且回朝,综理国政。万机之暇,仍可修持三宝,此乃两全无害。待万岁寿过八旬,然后禅位削发,以完正果。伏乞圣裁。”武帝道:“卿言甚善,朕今暂且回朝。”众文武齐呼万岁。尚衣监进上冕服,武帝卸却纱巾,依旧戴上冕旒,着了衮袍,穿了龙凤履,稽首佛像,上辇起驾,却忘了拿问林澹然一节事。

  钟守净急俯伏驾前奏道:“副住持林太空昨夜逃窜,不知去向。”武帝惊讶道:“这厮却缘何知风逃了?”钟守净奏道:“蒙圣旨要拿问这厮,不知怎生便知风,连夜逃窜。臣料此去,必投东魏,乞陛下及早追擒,尚未去远。”武帝立刻传旨,差驾前军骑,飞马追捕枭首。只见一大臣幞头象简,金带紫袍,移步向前连道:“不可,不可!”众人看时,却是礼部侍郎程鹏,谏道:“这林太空素有德行,秉志坚贞,侃直敢言,刚勇不屈,陛下岂可因一言而即加擒戮,恐非待贤之初意也。乞少息雷霆,缓缓追究,谅亦不敢为害。急则速其入魏矣。”武帝不语。钟守净高声道:“程侍郎何故纵贼养奸,以资敌国?这林太空原系东魏武夫,因得罪于魏主,削发逋逃到此。圣上不知,降天恩敕这厮做个本守副住持,实已过分。进寺以来,旧性不改,夸己英雄,欺压僧众,常夸魏主的贤能,暗通书信。今日逃回东魏,我国虚实他已尽知,若助魏主兴兵侵扰边界,为害不小。况这厮有万夫之勇,正宜趁他孤身独行,离此未远,差铁骑追上剿除,去却心腹大患。若今不杀,任彼远逃,是纵虎归山,放龙人海,日后悔无及矣!”有诗为证:

    去谗并远色,二者原相关。

    古来贪色者,未有不工谗。

  武帝原是没主意的官家,听了钟守净谗言,反责程侍郎道:“卿言几误朕事。”叱退程鹏,差骠骑将军王言带领铁骑五百,限一昼夜要追林太空转来,过限究罪不贷。又敕翰院颁诏,自京城以及外郡州县各衙门官,画影图形,捱家搜捕逃僧一名林太空。又着中书省官写下榜文,遍处张挂,有能拿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如窝藏在家,搜出全家处斩。又特旨差官,提晋陵郡郡丞丘吉,勘问举荐失人之罪。武帝颁旨已罢,起驾回朝。正是:

    饶君走遍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

  不知林澹然这番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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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3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回 贪利工人生歹意 知恩店主犯官刑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跬步之中有戈矛,小人之中有君子。

    神蛟失水欲张罗,野豕突篱咸啮指。

    一介村夫胡不惊,周旋甘以身为市?

    夫宁为私不畏公,询是土为知己死。

  话说王骠骑领了圣旨,将马军五百分为二处,自领二百五十军,径出北门,另委部下家将卢德邻,领二百五十军,奔出西门,分头追赶。再说各郡府县官员见了上司批文,奉圣旨追捕逃僧一员林太空,系谤君重犯,十分紧急,即忙发下六街三市、各村里保乡正,捱查捕捉,如风火一般搜捕将来。这江宁县乃建康所属县分,县尹祝(昆鸟)闻知此事,心下慌张,当堂点委缉捕使臣、巡兵民壮,至京都内外遍处捱查,不拘庶民官宦,国戚皇亲,庵观寺院,捱家搜捉。果然是山摇地动,鬼哭神愁,恼得满城百姓,遍村入户,不安生理。但见:

    做公的成行逐队,手内拿器械麻绳;传令的快马如飞,一路上鸣锣

  击鼓。家家搜检,那管卧房内室,径入来揭帐翻床;户户捱查,纵是宦族

  富家,也要去敲门击户。睁着眼到处行凶,倚着势随方吓诈。中意的饮

  酒食肉,起身时还索钞取钱;拂意的掳袖挥拳,动口处是窝家贼党。搅

  得六家没火种,都来四境不平安。

  再说林澹然被李秀苦苦留住在家,虽然坐在房里,心下忧惊不决。侵晨捱到午,午捱到晚,度日如年。只听沸沸地门外有人捱查寻究,军马之声,喧嚷不绝。林澹然如坐针毡,十分忧闷。忽见李秀奔入房中,连声道:“恩爷,祸事了!朝廷颁下圣旨,附近郡县村坊市镇,张挂榜文,限三日内,务要寻获爷爷投献,窝藏者全家处斩。又差王骤骑带领铁甲军五百,四散追赶,半日之间,伺止三五起人搜寻过去。事已至急,爷爷暂且在窖子内藏躲,待后再寻活路。”林澹然道:“俺已分定一死,奈何贻累足下一家耽惊受怕,怎生是好!”李秀道:“且不要讲这话。”急忙撬开石板,点了灯,林澹然走入里边,李秀拿些干粮饼食,付与澹然充饥,依旧将石板盖上,移过大厨,放在上面。一连两昼夜,不住的有人闯入李秀前后房屋搜检。自古说:“官无三日紧。”这各处官吏、巡捕军兵,一连辛苦了两昼夜,人人疲倦,个个懈弛,也不比在前紧急了。这王骠骑两处人马,皆渡大江,一枝往和州追赶,一枝往扬州进发,一昼夜马不停蹄,追上三百余里,不见一些踪迹,只得收回军马,进朝覆旨待罪。

  话分两头。且说李秀酒店中,新换了一个酒生,姓陈,小名阿保,做人狡猾不端。从进店之后,便偷摸物件,况又躲懒贪嘴,被李秀抢白了数场。当日因店内缺少酒药,李秀取一二十贯钱,令陈阿保进城去买酒药。陈阿保吃了早饭,驮了一只旧袋,取路进城。行到通济门边,觉得有些倦了,就在城门侧首一条石凳上坐了,歇一歇力。有两个卖草鞋的后生,也坐在石块上闲讲,一个道:“我今日偏不利市,自早到午了,草鞋一双也未曾卖去,好生烦恼。”这一个答道:“大哥,正是偏不凑巧,甚难脱手,却也恼人情绪。仔细想起来,我与老哥卖这些草鞋,止好度日,怎的得个出头日子?”那一个道:“没干。自古说得好,囗跷的不吃跌,八字脚捉定的。我和老兄命合贫穷,只索苦守罢了。”这个道:“目今有一场大富贵,只是你我没福。”那个笑道:“大哥又来笑话,那里有什么大富贵轮得到我们。”这个道:“你原来不知,如今妙相寺里逃走了副住持林太空,各门张挂榜文,讲有人晓得林太空投献者,官给赏银三百两。我思量怎地待我撞得林和尚献官,这三百两却不是我的了?”那个道:“你我有这样造化,不卖草鞋了,只好做梦。”二人大笑。

  陈阿保细细听得明白,起身提了叉袋,到铺中买了酒药,取路出城回家。一面走,一面心里暗想道:“我替人家做酒生理,起早落夜,终日劳碌,吃的是粗茶淡饭,一日所得工钱几何,那里讨得几百两银子的快活?我想日前那胖大和尚夜深沽酒,主人一见,就叫他是林住持。散了赌场,令我先睡,和小韩邀他入内室讲什么钟守净,这不是林太空是谁?决与主人有亲,将他藏匿在家。叵耐主人无理,常常欺骂,我不如趁这机会,往县里首告,把这厮且去受些刑法,我便得这三百两雪花银子,娶一个标致浑家,买一所齐整房子,置几十亩好田地花园,讨几个丫鬟小使,终日风流,一生快活,岂不乐哉?煞强似在这里佣工受苦。”又算计道:“且住,我如今就去县里首告何如?倘或林和尚走了去时,岂不害煞阿保?不如去与姐夫酌量,先着一个守住了这厮,然后去出首,方才这三百两是稳稳的。”一头走路,一头忖度,不觉行至店门首,口里兀自喃喃的自讲自道。李秀看见,问道:“阿保,你回来了,口里念诵什么鬼话?”除阿保方才省悟,忙应道:“不不不,我自算酒药帐。”走入店里,将酒药算明,进与李秀。李秀收了道:“你饥渴了,快去吃些酒饭。”陈阿保进侧房吃酒饭去了。有诗为证:

    妄想钱财意不良,自言自语貌张惶。

    若非李秀机关巧,侠士何由入魏疆。

  李秀终是个机巧的人,虽然一时窝藏林澹然在家,心中时时担着血海于系,凡一应来往的人,俱留心察言观色,以妨漏泄。这陈阿保心下有了三百两银子打搅,一刻也把持不定,吃罢酒饭,即站立门首呆想。面皮变色。李秀故意把些闲话挑拨他,陈阿保口虽答应,却是半吞半吐,有前没后。李秀心下甚是疑惑,一面门前做着交易,一面款住陈阿保,不放他走开。捱至天晚,烫了几壶好酒,切了一盘熟牛肉,上了门扇,叫陈阿保到后边房里,坐下饮酒。陈阿保道:“今日为何叨主人盛设?”李秀道:“你且吃酒,有一桩心腹事,要和你商议,特意请你酌一杯。”陈阿保又吃了几碗,问道:“主人委实有什么事分付小人?讲明了吃得下。”李秀道:“你今日进城买酒药,可听得有甚新闻异事么?”陈阿保暗想道:“这厮问我甚的新闻,必有缘故,不如将机就机,把几句言语试探他,看他如何回答。”即应道:“别无什么新闻,但主人藏留那夜买酒的和尚在家,甚是干系。日前止见巡捕捱查,不知道有甚赏银。今日小人进城,闻人传说,有人拿得林和尚者,官给赏银三百两。我也有些不信,想官府要这住持得紧,故将此言哄人,若见了林住持时,又舍不得三百两了。”李秀绰口道:“怎的哄人?血沥沥榜文各门张挂,有了林住持,自然当官领赏。今正为这三百两银子,与你计议。那夜林太空买酒之时,我已认定他了。他告诉逃奔一事,我想是朝廷重犯,故假意款留住了,希图一场富贵,亲无心腹之人可以行事,故此踌蹰不决。”陈阿保此时已有几分酒意,不觉笑道:“不瞒主人讲,小人初意正欲首告林太空出来,请受那赏钱享用,但恐连累主人,因此不敢发动,不期主人先有此心。”李秀拍手笑道:“我不为此银子,留这林和尚在此何用?我和你明早同去出首,领的赏银,我得七分,你得三分。”陈阿保道:“若主翁肯挈带小人时,得来赏银,任凭分派,小人焉敢讨论。”李秀道:“既与你同行出首,财帛必要分明。我留养着他,该得二百两,你得一百两,方见公道。但此事切要机密,不可泄露。”陈阿保道:“主人分付,焉敢漏泄。”

  二人又吃了数壶酒,陈阿保被李秀灌得大醉,斜倒在桑木凳上,齁齁的睡着了。李秀用绳索缚住了手脚,将房门锁上,忙进卧房,移开厨,掇过石板,跳下窖子里,见林澹然细道其事。又道:“这厮被我将酒灌醉了,锁在房内,特来和爷爷酌议。”林澹然叹气道:“事已到头,亦难回避。”李秀道:“不是这等说。小人先把这狗男女杀了,爷爷另生计较,脱离此处便了。”林澹然道:“这一场祸患,皆由前生种成罪孽,今世领受。俺今生死听天,大数由命,岂可妄害他人性命?烦足下与尊阃整顿些干粮,待夜阑人静,俺只索离此远去。惟虑难脱虎口,这也听其自然,若稍迟缓,立刻必遭大祸,连你一家送了性命。”李秀忽然垂下泪来道:“小人只是舍不得恩人远去,便是我一家受害,亦所甘心情愿。”林澹然道:“不然,害了你一家,仍救俺不得,彼此受累,有何益哉?或者脱得此难,日后还有相见之期,也未可知。若不放格去时,毕竟你俺皆遭罗网,那时海之无及。俺却罢了,你须无辜,何苦何苦!”有诗为证:

    要出天罗地网,怎辞宿水飨风。

    骐骥岂拘驽枥,凤鸾肯锁营笼?李秀拭泪,转入厨房,和浑家安排炊饼干糕果食之类,盛贮一袋。却才齐备,又早三更天气。林澹然问李秀取了一方皂帕包了头,帕上又戴一顶矮檐黑色毡帽,身上着一领青布道袍,脚下穿一双软底布鞋,饱飨酒饭,提了禅杖,背了包裹,辞别李秀。李秀送到门前,再三嘱付:“路上小心,前途保重。”林澹然道:“感承厚情,他日再图相见。”李秀又不敢送远,二人在门首挥泪而别。有诗为证:

    执手临歧泪满襟,感恩报德诺千金。

    村夫反有英豪志,愧杀忘恩负义人。

  且说林澹然夜深逃难,取路望西北而行。此是乡村僻地,又无月色星光,顾不得脚步高低,忙忙地走了半夜。渐渐城楼鼓罢,野寺钟鸣,又早天色将曙。林澹然欲寻一个藏身的去处,待至天晚再行。转进山弄,远远望见一伙樵夫,三三两两,口里唱着歌儿,都上山来砍柴。林澹然不敢行动,将身闪入山岗之下,让那樵夫过去。忽见一座破窑,澹然想道:“在此可以安身。”低头走入,放下包裹禅杖,拣一块没草处坐了。打开包裹,取些干粮吃了,铺开衣服,在地上权睡。直到夜静,依旧取路而行。

  再说李秀送林澹然出门之后,心中怏怏不乐,和浑家商量道:“林长老虽然去了,陈阿保这厮怎生发付他?欲待杀了,又恐惹祸;不杀时,酒醒后声扬起来,难免这场争闹,怎么是了?”浑家道:“清平世界,怎讲这杀人的话。如今林长老已去,看这厮醒来怎的讲。便出首到官,差人搜捕,又无本犯,可以厮赖。那时还要问他一个捏情虚诈的罪哩,怕他怎地!”李秀听了浑家言语,执灯开了侧屋,轻轻将陈阿保绳索解了,自收拾和浑家回房歇息。

  这陈阿保被酒灌醉,一觉睡着了,从凳上滚落地下。直到天色微明,看看酒醒,觉得身上隐隐的寒冷,手脚有些麻木。将手摸一摸,却睡在地上。口里道:“却不作怪!”双手将眼睛擦了几下,一骨碌爬起看时,乃是桑木凳边。自怨道:“昨晚为何吃醉了,却睡在这里?”坐在凳上,呆呆地思想。猛见侧门开处,李秀蓬着头,走出来叫道:“小陈,怎地不做生活,在这里闲坐?”陈阿保笑道:“昨晚扰了主人好酒,只顾贪杯,吃得沉醉,适才酒醒起来,方知在地上睡了一夜。主人昨晚讲的心事如何?”李秀笑道:“你真醉了。昨晚讲甚心事来?”陈阿保道:“主人体要取笑,昨晚计议的事情,止隔一夜,岂就忘了?”李秀道:“是什么事?”陈阿保笑道:“小人醉了,主人不醉,为何颠倒问我?就是出首林和尚这一桩事。”李秀睁着眼道:“林和尚在何处?甚时和你商议?你敢搜得出来么?你这油嘴蠢材,昨日吃了饿酒,今日反来我跟前捣鬼。”陈阿保听罢,气得眼中火爆,喊道:“明明地和你商量了一个黄昏,今日推聋妆哑,遮掩胡诌。眼见得你放他走了,把这活现的三百两银子脱下海去了。气杀我也,如今和你不得于休!”李秀骂道:“我把你这不识高低、不知进退的蠢牛,敢在我跟前撤泼放刁!如今且不和你对口,你只要寻出林和尚来,就是三百两银子。”陈阿保骂道:“骗贼,分明昨夜将我哄醉,放这秃驴走了。这是你的奸计,放走了人,好对我厮赖。我如今死活毕竟要你个明白。”李秀道:“放你娘屁,有甚明白!”即伸手将阿保照脸打一个满天星。陈阿保激怒,一头撞将入来,李秀侧身闪过。陈阿保又复赶进一步,李秀将手劈胸挡住。陈阿保挥拳劈面打来。李秀隔开,将右脚挑入陈阿保裤裆,右手将衣襟一扯,这唤做顺手牵羊,将阿保扑的跌了一个狗吃屎,李秀挥拳打下。外面邻居庄客并过往的人,听得这里边喧嚷,一同赶进来看,将李秀劝住了。陈阿保爬起来,一直往外跑了,口里喊叫道:“天大一件事,你倒放了去,白白的没我三百两赏钱,反要行凶打我!”众人方知林澹然躲在李秀家里。内中为好的邻友,扯住陈阿保的手,劝他住口,那里掩得他的口住,在门前横跳八尺,竖跳一丈,只顾嚷叫。来往看的人,哄做一团。有诗为证: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只因言不忍,惹出祸根苗。

  却惊动了一起缉捕公人,为因江宁县知县祝(昆鸟)差委搜捕这林澹然不着,被本县两日一比卯,十数日间,众人受了许多限责。为头一人姓刁,名应祥,也是个积年有名的缉捕。手下管辖六七班眼明手快公人,各村乡市镇,古寺深山,分头追觅。正在没做理会处,当日领着这一班人,却好打从李秀门首经过,见一伙人在那里打哄争闹,都立住了脚。近前察听,只见一人披头散发,指手画脚的喊叫,口里不住的恨说没了三百两银子。刁应祥谅得有些脚气,分开众人,向前将陈阿保捉住。问道:“你这蛮子,口里讲甚三百两赏钱,好好对我实讲,饶了你。不然,送到县中去。”陈阿保将李秀收留林澹然,因我要出首,赚醉放逃相打的事,说了一遍。刁应祥听罢,取麻绳将陈阿保缚了,交与公人,自却赶入李秀家里。李秀正出门来分辩,劈头相撞,刁应祥动手也将绳索缚了。这些劝闹和闲看的人,见势头不好,俱各四散走了。

  刁应祥带着李秀、陈阿保,径到江宁县里来,就如拾得珍宝一般。李秀却也有些心慌,口里还硬,一路嚷道:“雇工人打家主,该得何罪?反把这没影的事刁我,不要慌,到官和你分说。”一霎时已到城内,齐拥到县中,正值县尹升堂。刁应祥先进堂上禀道:“小人领老爷钧牒,比限捉拿逃僧林太空,今日打从鸡嘴镇北山坳里缉访,偶见一伙人暄嚷,小人向前探听,乃是一个酒生,为家主放走了什么和尚,没了三百两赏银。根究起来,酒保说家主李秀收藏林和尚,用计放走了等语。小的擒拿二人到县,听候老爷详审,便知端的。”

  祝(昆鸟)听罢,十分欢喜,笑道:“这场大功,是你成了。快带进来。”刁应祥将二人带到厅上,祝(昆鸟)叫将李秀带下去,陈阿保跪上来。李秀跪在厅下,陈阿保跪在案桌前。祝(昆鸟)细细审问,陈阿保将李秀窝藏林澹然的根由,一一说明。祝(昆鸟)再叫带李秀上来,怒道:“世上有你这一等大胆泼皮。那林澹然是奉圣旨擒拿的重犯,你焉敢擅自窝藏在家?如今纵放何处去了?好好从实供招,免受重刑。”李秀道:“这话却都是陈阿保捏造出来诬害小人的。当初是小人晦气,雇这厮在店做酒,不想日逐偷盗,又将酒做坏了,屡被小人责骂,因此记恨在心。昨日又将小人酒缸打破,故早间和他争论几句,他反恃强殴打小人。小人说雇工人殴家主,律有明条,毕竟要告官惩治。他情知理亏,难以对理,故把这一桩没影大事诬陷小人,有何指实?乞爷爷明镜,电豁冤枉。”祝(昆鸟)道:“我跟前尚要花嘴强辩。你道无据,他打你可曾有伤证么?不动刑法,如何肯招!”叫左右夹起来。两班公人一齐向前,施动夹棍,将李秀双足夹起。李秀连声叫屈,不肯招认。带夹棍又打三十板,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只是不招。祝(昆鸟)叫将李秀连陈阿保暂且收监,好生看管,晚堂再问。退入后堂,令人叫刁应祥进衙,分付带两个公人,径往李秀家里去拘他妻子,速来见我,不可泄露迟误。

  刁应祥领火牌,飞星奔到李秀家内,将浑家秦氏锁了,进县衙回覆。祝(昆鸟)随即升堂。秦氏跪下,祝(昆鸟)叫左右取那重刑具过来,大喝道:“这妇人,你丈夫窝藏林澹然和尚在家,俱已招明,说有百余两赃银,是你藏匿,特地叫你对证。好好从实讲来,便不伤你,不然,一体治罪。”秦氏道:“妇人夫妻二人,靠卖酒度日,不曾留甚和尚,也没有甚银两。妇人不知。”祝(昆鸟)怒道:“你这刁钻泼妇,丈夫一笔供招,你反扯赖。”叫拶起来。左右将秦氏双手抄起。终是女人家捱不得痛苦,才收拶,就疼得泪流昏晕,只得招成道:“收藏林和尚是实,百两银子是虚。”祝(昆鸟)笑道:“你且讲为甚缘故藏匿着他,看你说得实否,若有虚言,再加刑法。”秦氏哭道:“林和尚原与丈夫有旧,因避难至妇人家里,丈夫推他不去,役奈何暂且容留。昨夜出陈阿保要行首告,丈夫乘黑夜打发他去了。若问百两赃银,藏于何处,实是屈情。”

  祝(昆鸟)依秦氏口词,细细写录明白,令监里带出李秀、陈阿保来。李秀一见浑家跪在堂上,心下大惊道:“罢了,罢了!这一条性命,断送在这妇人口里。早知昨夜不要听他言语,将陈阿保杀了,今日决无这场大祸。”只得到堂跪下。祝(昆鸟)喝道:“李秀,这妇人是你何人?”李秀答道:“是小人妻子。”祝(昆鸟)笑道:“你这刁徒,昨夜放林澹然何处去了?你妻子俱已招成,这番如何抵赖。”李秀低头招认道:“青天爷爷在上,小人死罪难逃。但林澹然昨夜逃窜,小人不知去向。”祝(昆鸟)道既已供招,喝左右又打三十。唤该房书吏分忖道:“这是朝廷重犯,不比寻常。取具招由,叠成文卷,尔等用心,不可有误。”令取一面长枷,将李秀枷了收监。秦氏、陈阿保,俱发套监。

  次日五更,祝(昆鸟)进朝面驾。武帝道:“妙相寺林和尚犯罪逃窜,朕有旨大索,着该衙门严缉。今已数日,如何并无回奏?似此单身和尚,从禁城中逃出,兀自捕捉不着,倘僻野地面,崇山海岛,峻险去处,盗贼生发,何以剿灭?从今日始,各衙门俱要用心搜捕。七日后再无消息,皆住俸问罪。擒得此犯者,与获敌同功,连升重用。”众臣面面相觑。班中走出一臣,执简当胸,俯伏殿下,奏道:“臣乃建康府江宁县知县祝(昆鸟),特为林太空一事,启奏陛下。”武帝道:“敢是卿擒得林太空来?”祝(昆鸟)奏道:“此犯虽未现获,臣已知其踪迹。昨有乡民陈阿保首告店主李秀,窝藏林僧在家,因阿保欲行出首,李秀故放逃窜去了。臣拘李秀拷问,俱已招成,今将首人窝犯,俱下狱中。臣谅林太空逃去不远,若差老成缉捕,督领会事公人四方追擒,必然可获。不敢自专,伏乞圣裁。”武帝道:“卿既知其踪,就委卿差拨能事人,必须于关津要路仔细盘诘,从东魏去的路,急追勿失。卿能捕得此僧,即加尔为侍中大夫。李秀等罪犯,照旨施行。”祝(昆鸟)叩头领旨。又一大臣出班,乃是大司寇陈庆文,奏道:“臣奉圣旨,勘问晋陵郡丞丘吉妄荐野僧,件触圣驾。本宜治以重罪,姑念为国之心,一时错举,实无交结私情。谨拟削职为民,伏候天断。”武帝道:“既非同谋,依卿所奏。”陈庆文谢恩而退。又着中书省官,颁旨三道,差武士飞马驰驿,赶至近魏边界,敕守关总制等官,钦遵谨守关隘,盘诘奸细。凡一应游僧野道,俱要严加搜检,勿致漏脱,取罪不赦。众武士领旨出朝,各自分头飞马去了。

  再说祝(昆鸟)回县钦遵圣旨,将秦氏、陈阿保放回。应领赏银,待捉获逃僧之日,另行给发。李秀问成大辟,上了镣扭,监禁狱中。当晚金押牌票,次早拘集人役,点起二百名军兵,又选二十名积年能事了得的公人,刁应祥为头,外给一匹快马,带领人众,离皇城取路望西北而进。一面追赶,一面搜寻,一路张挂榜文,真个是海沸山摇。遍处传说林和尚有了窝主,事露在逃,凡西北一带郡县地方,关防愈加严紧。

  这林澹然自从别了李秀,在破窑中躲了一日,至晚又行。一路历尽艰辛,日间藏躲古寺深山、乡村僻野之处,黑夜行路。一连奔驰了四五夜,奈是黑夜行走不便,故此迟滞,不能远遁。此际干粮已完,当日却又夜行,乘着月色赶路。心里暗想:“如今抄路而来,幸喜荒野之地,可以行走。再往前进,却是城郭去处了,怎地闪得过去!”心下十分烦恼。行不上十余里,早是二更天气。一路俱是山弄,两边茅草过人,单身独行,甚是凄楚。看看走出山弄来,又是一座大岭,生得险峻。林澹然嗟叹道:“前生造甚冤孽,今世受这般苦楚。你看峻岭高山,好怕人也!”但见:

    巍巍岗岭,滚滚尘沙。满山怪石插狼牙,遍地乱峰排剑戟。虽然有

  路,滑挞挞陡壁难行;四顾无人,静悄悄神仙也怕。萧萧削面,一天风露

  逼人寒;飒飒惊心,四下松杉遮眼暗。走一步倒退一步,浑身战栗不能

  升;上一层又是一层,满目凄凉无处歇。深草内虫声唧唧,僻坳里鬼哭

  啾啾。黑中又怕虎狼侵,脚下常忧蛇蝎咬。

  正行之间,不觉双脚被物一绊,跌倒地上,禅杖抛在半边。急待挣扎,只听得铜铃响处,两边山坳里走出五六个大汉来,将林澹然捉住,用索缚了。一个大汉拾了禅杖,一个夺了包裹,这三四个吆吆喝喝,一齐笑道:“今日却造化,得这一头行货,必有重赏。”将林澹然横拖倒扯,一直推上岭来。澹然叹口气道:“早知如此,不如自去投到,便吃了一刀,也得个清白之名。今日如何死于此处!”正是:

    才脱得虎穴龙潭,又遇着天罗地网。

  不知林澹然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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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4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一回 弥勒寺苗龙叙情 武平郡杜帅访信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谠言遭谤即宵征,苦历高岗复陷坑。

    古刹款留情意洽,离亭酌别酒杯倾。

    固辞孽地行吾志,运厄关津受尔擒。

    帅府谈言逢故旧,卷舒如意人都京。

  话说林澹然正行山路,被绊马索绊倒,一伙喽啰将绳索绑定,解上山来。林澹然心里暗想:“这班人决是绿林豪客,俺做了半世英雄,不期将性命送于此地。”渐渐走到山顶,月光之下,抬头细看,乃是一座大寺院。众喽啰将老林押入寺门,那个提包裹的先跑入殿里去了。不移时,走出来道。“二位大王爷正吃酒哩,见报拿着一头行货,二大王大喜,叫快解进去。”众噗罗闻说喊一声,将澹然推入殿里。林澹然偷眼看时,上面左首坐着一筹好汉,生得虬髯碧眼,大脸长躯,身上穿一领赭红囗丝袄子,头上戴一顶软翅纱巾。右边坐的一个汉子,生得微须白脸,短小身材,身上穿一领遍地金鸦青百花锦袄,头上戴一顶彩绣扎巾。左首那个好汉问道:“你是甚人,辄敢大胆,夜静更阑,在我山中行走?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右边那个喝道:“大哥问他只甚,使儿们拿去剥了皮,砍做肉丸子,将来下酒。”两边喽啰齐喊一声“得令!”把林澹然叉脑揪出殿外来,却将毡帽揪落,露出光头,那些喽啰同喊道:“原来是匹秃驴。”林澹然大喝一声:“贼奴体得胡讲!”那虬髯大王听见,喝叫拿这厮转来,众喽啰又将林澹然拥上殿去。虬髯大王大怒道:“这秃驴大胆,你敢骂谁?你是何处寺院来的?村鸟无知,先割去舌头,然后剖腹剜心,犒赏众孩儿们。”林澹然也大怒喝道:“胡讲!俺出家人视死如归,要杀便杀,你这厮何必恁般鸟乱!”

  那第二位好汉听了声音,跳起身来,令喽啰移烛近前细看,失惊道:“这和尚好生面熟,却像在何处曾会来?”想了半晌,问道:“长老莫非曾在建康妙相寺出家么?”林澹然道:“俺原在炒相寺里为僧,只因与本寺正住持不和,逃难至此。有犯虎威,乞赐一死。”那二大王听了,慌忙喝退喽啰,亲解其缚,脱下百花锦祆,披在林澹然身上,谢罪道:“我的爷,何不早讲大名,险些儿害了恩人性命。大哥快过来相见,这就是小弟时常讲的英雄,林住持长老是也。”双手扶在交椅上坐了,纳头便拜。林澹然躬身答礼。众喽啰见了,各各摇头伸舌。

  那虬髯大王向前和林澹然施礼罢,分宾主而坐,问道:“在下向闻二弟说林住持英名盖世,智勇无双,久怀企慕。今日为何事幸临敝地?真乃千载奇逢也。”林澹然道:“一言难尽,从容奉禀。二位将军高姓大名?小僧平生未曾拜识,荷蒙大义,实感再生。”那个白脸汉子道:“小人姓苗名龙,排行第二。向日曾合几个弟兄侵犯宝刹一番,意欲苟图富贵。不期被住持爷知觉,施恻隐之心,释放我等,又赐诸弟兄财物,至今感佩不忘。小人切切在心,报恩无地。日前为与邻豪构讼,县官受贿,诬盗下狱。小人得便,越墙逃难,打从这里经过,遇着此位结义弟兄,收留在此。今得恩人到来,实出望外,正应小人昨夜之吉梦。”林澹然问道:“此位将军尊姓?”苗龙道:“这哥哥是小人总角之交,姓薛,双名志义。人见他虬髯黑脸,都叫他做黑判官。两臂有千斤气力,学得一身好武艺。为报父仇,杀了恶宦康刺史全家,逃到这里,做这本分生理。此处却是定远地方,此山名为剑山,此寺名弥勒寺,甚是险峻宽阔。逐去僧众,聚集一二百人,打家劫舍,拦截客商数年,官军不敢正眼儿相觑。留小人坐了第二把交椅,果然快乐,甚是英雄。小人时常和大哥讲妙相寺有一位恩人林住持,智勇足备,小人受恩未敢少忘。今日得会,诚为天幸。”分付喽啰,整顿酒席相待。

  饮酒间,苗龙又问及出寺远来逃难之故。林澹然潸然泪下道:“小僧不幸,受尽囗囗,屡经坎坷。自从东魏与高丞相世子高澄结怨,削发为僧,走入中国挂锡,指望寻一个终身结果。蒙圣恩敕为妙相寺副住持,不期撞着那凶徒正住持钟守净,贪财好色,不守释门戒行,以念佛拜忏为由,着做佛头的赵蜜嘴同谋,赚骗寺后邻人沈全浑家黎赛玉通奸,来往情热。因俺责善,反生仇恨。十月十五日,值圣驾临寺听讲涅槃经,那厮乘隙暗进谗言,说俺毁谤朝廷,不守清戒,酗酒凶狂,私通东魏。皇上信了,便要擒俺置于死地。亏了行童来真潜通消息,俺只得乘夜而逃。撞到鸡嘴镇李秀店中,李秀亦如苗兄一般认得面貌,说起昔日之情,抵死留住不放。那时俺也昏债,失了计较,不合在他家藏躲了几日。官司缉捕得紧,一日捱查数遍,到处张挂榜文,说拿得小僧献上者,官给赏银三百两。店内有一酒生,贪利生心,待要首告,幸李秀识破,将那厮灌醉,放俺出门逃窜,昼伏夜行,受尽苦楚,致令惊动二位将军。幸蒙不赐诛戮,复承厚款,感激不胜。”苗龙离座大怒道:“有这等事1不杀这负义忘恩的孽畜,空做人间好汉!”薛志义道:“二弟且莫性急。当今世上,直道原是难容的。林住持只是太直了些,惹出这场奇祸。知恩报恩仗义的事,除是豪杰才做得来。这一班狗男女,人面兽心焉可以此望他?今日幸会林住持,且请住持为了山寨之主,缓缓用计剿除这厮。不知住持允否?”

  林澹然合掌道:“俺出家人,生死听天,随缘度日。恩怨之间,宁人负俺,毋俺负人。多蒙二位将军盛情,暂借一宿,明早拜辞,归于东魏,以终天年。”薛志义道:“住持何出此言,既离虎窟,又入龙潭?自禁城到得敝山,已是万分之幸。离这里到东魏,路程遥远,关隘阻隔;况住持名闻远近,圣旨画影图形,那一处不当心盘诘。前去乃是河南地界,城市中人烟稠密,不比那深山僻路所在。住持今要前去,若遭罗网,那时悔之晚矣。还在小寨暂且安身,将图后计。”林澹然道:“多承美意,本该尊命,但小僧久甘恬澹,最厌繁华,意欲归魏,寻一搭儿僻静山崖,结个茅庵,修焚念佛,以终天年,无心再恋尘俗。设被擒获,是亦命也数也。”苗龙道:“住持爷执意要去,小人亦不敢强。但求宽住数日,另作商议。”林澹然谢道:“若得如此,足见厚情。”苗龙又问:“李秀哥哥近来生计何如?”林澹然道:“颇为富足,尽是清闲。小僧在他家藏避数日,那酒生要行出首,放俺奔逃,两下必成仇讼。苗兄可念平昔交契之情,乞着人打听消息,方知下落。”薛志义道:“既是苗二弟相识,明日必须差人打探。”苗龙道:“事不宜迟,明早即行。”三人盘桓说话间,不觉星移斗转,野店鸡鸣。林澹然道:“贱体困倦,望乞随便借宿。”苗龙二人又劝了数杯,令喽啰打叠床铺,伏侍林澹然歇息。有诗为证:

    昨宵得脱虎狼窝,今朝稳卧中军帐。

    不数古今豪侠流,绿林高义云霄上。

  次日又排筵席款待。傍晚时,林澹然辞谢要行,苗龙、薛志义苦苦相留,只得又住了一夜。次早侵晨起来相别,苗龙道:“小人有两桩心事,要留住持爷。停当了,即便送行。”林澹然道:“兄有甚事,望乞见教。”苗龙道:“我这位薛大哥,武艺虽精,韬钤未谙,今欲拜在门下,求传授些兵法。二者小人正要差人打听李大哥消息,如平安无事,却也放心;设或落难时,亦好同住持商议救他的门路,故此要屈留数日,方敢送别。”林澹然道:“既为此二事相留,便往数日。兄可差能事心腹之人,赍带银两,往建康去。倘李季文有事,即可随便上下使用,以留性命,从容救他。俺这里一面和薛君开讲兵法,待尊役回时告行。”薛志义、苗龙二人大喜。随差两个精细会事的喽啰,带了百余两白银,往京都打探消息去了。三人在寨中讨论兵法,演习武艺,酌酒高歌,谈今说古,不觉又早半月有余。

  一日喽啰回寨,禀覆道:“小人两个一路打听去,只见城市通衢,乡村户落,处处张挂榜文,图形画影,寻获林住持爷爷。小人抄得榜文在此。”苗龙接过,三人一同观看。其榜文云:

    某府某县某官,遵依枢密院行文,钦奉圣旨,为追剪奸僧,以杜国患

  事:照得本朝在京妙相寺副住持林太空者,不守清规,通谋外国,将为城

  社之奸,摇惑军民之志。十月十五日,毁谤朝廷,抵触乘舆,反情已著,

  不可姑留。即欲拿问,明正典刑,不意知风逃窜。今特遍行国内远近,

  画影图形,疾速追拿。不论军民人等,如有擒获者,该地方官给赏银三

  百两,本官连升三级。若窝藏在家,知情不报,故意纵逃者,不论贵贱,

  一概处斩。事同风火,顷刻毋违。须至榜者。右榜谕众通知。年月日

  结。“沿路听人传说,李某被陈阿保首告窝藏林住持,本县拿去三拷六问,招成死罪。现监在狱。小的们到江宁县中,认作李家的亲戚,凡一应衙门上下人等,并狱中禁子,俱各用银买求宽释,见了银子都已应允。又用计见了李官人,他分付转谢住持爷和二位大王爷,再三致意,得空便要越狱而走,也来入伙。小人们特来回覆。”三人听罢大喜,重赏喽啰,设筵相庆。

  当晚,林澹然起身作别,道:“将军韬略已精,贫僧在此,终不为了。”薛志义道:“今日已暮,还乞草寨荒宿,明日决然送别。但住持爷这条铜禅杖,似非凡物,出家人提此行路,动人疑忌。何不留于敝寨,另奉宝剑护身,庶为稳便。”林澹然道:“蒙谕良言,感戴无尽。但此杖乃故人所赠,山僧朝暮不离,今在颠沛之中弃之,是背故人也。生死与俱,岂忍轻弃。”薛志义叹息道:“当今之世,面交者多。饮酒宴乐,情若同胞;利害相关,视如陌路。此辈真犬彘耳,岂能如住持于患难之中,不忘故人也!”倍加敬服。苗龙道:“我有一计在此,管教路中无阻。”便令喽啰砍一株斑竹来,截去头尾,打通了节,将钢杖藏于竹中,两头镶嵌坚固。对林澹然道:“住持爷,此法何如?”澹然道:“妙甚。又可防身,又可挑行李,深感深感。”众皆大喜,痛饮通宵。次日,薛志义大排筵席,请林澹然饯别。歌舞吹弹,二人殷勤相劝。林澹然吃得酩酊,乘着酒兴,辞别要行。薛志义亲手捧出白金一盘,赠为路费。林澹然收了两锭,其余银子,赏与日前打探的喽啰。苗龙、薛志义令喽啰驼了竹禅杖,背上包裹,二人亲送下山数里。林澹然再三请转,苗龙只得将竹杖包裹速与林澹然,三人洒泪而别。

  不说薛志义、苗龙回寨,且说林澹然拽开脚步,取路望西进发,走了三十多里,酒却醒了。远远见人烟揍集,屋舍相连,乃是个市镇去处。此时正是早春天气,但见:

    六街三市上,来来往往尽村民;门面店肆中,济济捱捱皆贸易。也

  有绫罗段铺,也有米麦油行,卖鱼卖肉闹嚷嚷,买菜买葱喧哄哄。沽酒

  楼前扶醉汉,秋千架上坐娇娃。

  林澹然不敢行动,即闪入山坳里幽静所在躲避,直到夜静,方才走路。一路夜行晓住,奔驰数夜,早到了武平地面。此时日色将沉,林澹然心里暗想:“前去已是睢阳郡武津关口,此是紧要去处,惟恐盘诘难行。过得此关,即是东魏地方,可脱网罗矣。”行近大梁城门口,思量无计,只得大胆拽步前行。忽见一个山东汉子,背着一搭裢毡货,在城门外出卖。林澹然忽然自想:“除是恁般,方过去得。”便取钱买了一个敞口大暖帽戴了,拽下檐来,遮着脸,取路进城。行不数步,劈头一伙公人拦住去路,当先一人问道:“你这厮是何方人氏?那里住居?作何生理?快放下包裹杖子,待我查检,方放你过去。”林澹然道:“在下姓张,排行第三,北平人氏。因出外经商被盗,没了资本,欲到贵城合亲处借些银两,以作盘缠,何必盘诘?”那人道:“我自不曾见做客的嘴边剃去胡须,必是奸细。”赶向前将林澹然暖帽劈头揪下,拍掌笑道:“饶你乖是鬼,难脱这场灾。你这狡猾秃驴走得好,遮了头须遮不得口。”叫众人动手,将绳索绑缚了这厮,再做道理。可怜盖世英雄,撞入天罗地网。

  一个公人劈手将竹杖抢去,向前一扑,几乎跌倒,把竹杖抛在地上,为头的那人慌忙扶住。这公人摇头道:“好古怪!好利害杖子,如何竹有这般重,莫非是外夷出的?”那人伸手取杖,也不能移动,用力两手提起,却有百余斤。心下大骇道:“这条小小竹棍,就使是实心的,未必这等重得狠,必有缘故。”便在腰边拔出短刀,劈开竹棍,里边露出铜禅杖来。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奸滑的和尚,恁般做作,到我老爷手里,自然雪化见尸。”令众公人鹰拿雁抓,将林澹然缚绑定了。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躬身道:“列位知俺是谁,将俺缚绑,却为甚事来?”那为头的指着手喝道:“你这秃厮,兀自要强嘴。为你受尽艰苦,用煞心机。惭愧,也有今日见你的时节。且讲大名于你听着:我乃江宁县中驰名的缉捕使臣刁爷便是。当日你这厮诽谤朝廷,潜地奔逃,我这一班一辈的人,为你不知受过多少限责,你却躲在卖酒的李秀家里快活。那李秀被你拖累,拟成大罪,监禁狱中,你却又走了,教我脚底也赶穿。谅你也飞不过关去,故先到这里,却好等着。图形在此,这番走往那里去!”林澹然闭口无言。刁应祥喝众人:“带这厮元帅府中监禁,待造下陷车,解到京师请货便了。”众人拥着刁应祥,将林澹然解到元帅府来。有诗为证:

    千里驰驱策杖行,岂期窄路遇军兵。

    早知今日风波险,何不山营且暂停。

  当日那都督正升晚堂,审理军务,猛听门外擂鼓声急,把门将官进来禀道:“门外有一伙缉捕公人击鼓,因拿着一个和尚,口称朝廷重犯,要见老爷。乞台旨。”原来这都督姓杜,即令放进来。刁应祥发付一伙公人门外俟候,自带林澹然随着把门官,径入跪下。杜都督问刁应祥道:“你是何处缉捕人役,拿这和尚,擅入我军门击鼓?”刁应样答道:“小人是建康江宁县缉捕人员刁应祥,领本县公文,奉圣旨追捕犯法逃僧一名林太空。一路追来,至此方才擒获。本欲就解入京,一来要禀过老爷,方敢解去;二来这秃厮甚有勇力,路上搅有贼党劫夺,乞老爷钧旨,赏一辆陷车,差军护送到京,庶无失误。”杜都督道:“这和尚就是妙相寺副住持么?”刁应样道:“正是此人。”杜都督道:“日前连接两道旨意,都为这厮,因此遍处着人搜捉盘诘,不想今日你擒获得来。这厮有什么器械行李么?”刁应祥道:“止有禅杖一条,包裹一个,别无他物。”杜都督教取进来,当厅检看,收入后堂。令将士:“将林澹然松了绑,取一面铁叶长枷枷了,押入牢中监禁。发付刁应祥一应人役,都在府门外相近去处歇息,待我审问情由,后然写表申奏,着军士护卫汝等入京。”刁应祥声诺而退。

  杜都督退入私衙,着虞候往狱中取林和尚,去了长枷进来。林澹然跪下,杜都督道:“久闻人说京都妙相寺中副住持林和尚为人刚直,武艺高强,人人契慕,遍处传扬。如今却为甚事,触忤朝廷,以致逃窜?汝可一一从实说来,毋得隐讳。”林澹然满眼垂泪道:“僧人本欲隐迹逃名,不料反投罗网。念贫僧原是东魏人氏,将门出身,姓林名时茂,在高丞相麾下为将,替国家东征西讨,屡立汗马功劳。与高丞相世子高澄不睦,虑惹灾囗,愁无结果,因此削发为僧。”遂把那入梁怎生遇着丘县尹,荐举为妙相寺副住持,怎生与正住持不睦,暗进谗言,激怒武帝,欲正典刑,又怎生逃躲,夜行昼伏,欲归东魏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岂知灾囗难脱,复被擒拿,送在老爷台前,伏乞大恩,原情鉴拔。再造之德,重于山岳。”杜都督又问道:“你既是东魏高欢部下将官,可知有一位杜旗牌么?”林澹然道:“姓杜的将士也有,但不知贵表尊名。”杜都督道:“单讳一个悦字的,绰号石将军。如今年已高大,过于七旬,是我至亲。可曾相识么?”林澹然道:“有,有。曾有一个杜悦,号为石将军,日前原在高爷麾下为旗牌官,失机当斩,是僧人一力救释,免死充军。后来僧人云游入梁之时,又于沁州旅邸相会,因魏主降恩,得赦还乡。相别之后,未知在否。”社都督道:“你既与他旅邸相会,他曾有甚言语嘱付你入梁否?”林澹然道:“彼时杜公曾和小僧说来,他有一子,在梁投托傅统制麾下,十年不知音耗,日夜萦怀。待要入梁寻访,奈何年老难行,乃借酒肆中笔砚,写下家书一封,付小僧带来,倘得邂逅,转寄此信。小僧一向羁留妙相寺中,欲访无由。那一晚慌慌逃窜,匆忙之际,不知曾带得否,或者在包裹中,未可知也。”杜都督即命取包裹付与澹然。澹然打开检看,却在护书中,双手呈上。杜都督接书,拆开看时,上写着:

  父书付男成治知悉;自汝离家出外,家中事变多端。我为你泪不曾干,终朝思念。你母亲病伤去世,使我形孤影只,满目荒凉。骨肉摧残,可叹可叹。不期我运蹇时乖,失机当斩,自分今生与你永无见期,感得大恩人林爷一力申救,得全残喘。此恩此德,重若丘山。我今已老,无由补报,倘天不绝人,或有再得尽心之日,也不可知。今因林老爷出家,法讳太空,别号澹然,云游中国,偶于旅邸相逢,草此数字,寄与你知。倘得一会,须不要忘了林爷大德,当效犬马之报,不必说得。你也须知父母养育之恩,十月怀耽,三年乳哺,推干就湿,容易得抚你成人?你竟飘然出游,不思父母为你哭得肠断,望得眼穿,实是凄楚。我今年近八旬,风中之烛,你若稍有人心见书即日一面,使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书不尽言,总宜知悉。年月日书于沁州邸中,爷字再嘱。

  杜都督看罢书,失惊站起身来,双手扶起道:“恩人,你何不早言?小侄获罪多矣。”慌忙躬身行礼。林澹然忙忙答礼道:“小僧是提督案下死犯,何故相敬若此?”都督道:“恩人不知其详,且请坐了,细诉根由。”这杜都督是谁?原来不是别人,乃东魏人氏,姓杜,名成治,就是杜悦的儿子。自别父亲,走入中国,寻着娘舅总兵都统制傅恽,收在部下为书记。因他能文会武,精通韬略,常随傅恽出征,屡获奇功,升为参谋。又数年,傅恽阵亡,武帝见他无嗣,即敕杜成治袭封总兵都统制之职,统领傅恽大军。钦赐武平城内盖造府第居住。后伐齐有功,复升为帅府都督大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假节钺,管辖十三州三十四县人马,镇守西北一带地方,先斩后奏,极有威权。当下替林澹然换了衣服,宾主坐下,忙点茶汤。林澹然不安,又谢道:“僧人何福,蒙都督如此厚待?”杜成治道:“论恩人,乃是父执,这杜悦就是家尊。小侄名成治,自幼不才,每好骑马试剑,颇通韬略,爱客重贤,以致家业凋零,只得远游梁国,投入家母舅傅统制麾下。幸得皇天庇祐,圣上洪恩,滥叨重位。不想父罹军法,幸蒙吾师大恩救拔。小侄屡屡差人打探家尊消息,十余年杳无音信,每每在心,今日方知端的。此思此德,铭刺肺腑。小侄真不肖之罪人也。”言毕,泪如涌泉,悲不自胜。有诗为证:

    独怜父子各西东,犹喜逢恩患难中。

    莫道蜉蝣真似寄,人生何处不相逢。

  林澹然惊道:“却原来是令尊大人!小僧不知,惶悚无地。”杜成治即命在后堂整酒饭相待。林澹然道:“令尊大人与小僧相处数年,情同骨肉,后因问罪,两下暌违几载,后来又于客舍相逢。今日偶然又会着都督,正为亘古奇闻,人间罕遇。”杜成治道:“小侄幸逢老叔,但不知家尊何日相见?‘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小侄身享富贵,母死不得奔丧,父亲年迈,不能奉养,使飘零道涂,流离失所,小侄不孝之罪,实无可渲。”说罢又哭。林澹然功道:“都督今日身享万钟,位居极品,显亲扬名,正是大孝处,何必悲苦?待后差人打探,必有相见之期。”杜成治拭泪相谢,再坐吃酒。林澹然辞酒道:“小僧不幸,遭此不赦之罪,蒙都督雅爱,心实不安。小僧算来这场大祸决难回避,乞都督明早打发解京,了此孽冤,免致贻累。”杜成治笑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岂忘恩负义之辈?今日必当尽力救援,管取平安无事,送回东魏,聊表寸心。”林澹然合掌道:“多承都督厚情,只怕贻累,反为不美。”杜成治道:“不必介怀,且请放心宽饮几杯。”林澹然谢了,又饮数杯,不觉大醉,就在侧房睡厂。

  杜成治当夜和夫人蒋氏商议,要救林澹然一节。夫人道:“君为督抚,统握大权,欲救一个和尚,有何难哉?如此如此救他便了。”杜成治道:“夫人言之极当。”事不宜迟,连夜差心腹干办到司狱司唤狱官来议事。那狱官姓戚名锦,正在睡梦中,听得报杜爷呼唤,忙起来整冠束带,随着干办进私衙里来。正是:

    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毕竟杜都督与狱官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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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二回 都督巧计解僧头 守净狼心验枕骨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绿林豪客困圆丘,午夜承恩出禁囚。

    视发岂知重正法,临矛方悟中机谋。

    神鳌脱同归沧海,鬼蜮多疑验髑髅。

    自古庇人番累己,杜君喜处变成愁。

  话说这戚司狱夜半进见杜都督,禀道:“老爷呼唤,有何台旨?”社成治道:“我有一机密事和你商量。你还不知,日间所获那林和尚,却是我的故旧恩人。因与本寺正住持不睦,暗进谗言,谤他私通东魏,故圣上震怒,欲拿究罪,不期逃窜至此遭擒。我想朝廷重犯不可私放,若解去,又遭诛戮,如何救得他?思得一计,可以周全,特唤你来计议。大狱之中,重犯何止数百,或有与林和尚面貌相像者,烦尔将罪犯面貌簿上逐一查看,如有相似的,则此僧有可生之路。切不可泄露。事成之后,重加荐拔。”戚锦道:“老爷台旨,怎敢有违。但是这林和尚初下狱来,狱官未曾看得详细,乞再赐一见,方好查检。”杜成治道:“此言有理。”命掌灯,亲自和戚锦到侧房里来。近床掀开帐幔,林澹然酣睡不醒,戚锦仔细看了一会,笑道:“这长老有福有缘,眼见得老爷是他救星,大难可脱。此面貌与一个囚犯俨然无二,只是多了一部胡须。若剃去了胡须,活现是个林和尚了。”杜成治大喜道:“有这等凑巧事,快快取来。”戚锦道:“领钧旨。”卿和干办到监房里,叫禁子取出一名重犯,姓王,名唤歪七,原是得财强盗,生得魁伟长大,也是一条好汉。因打劫赴任官员事,杜拟成死罪在牢,吃了数年官饭。当下戚锦分付禁子道:“老爷军令,取此重犯,外面不可声扬。若漏泄必按军法。”禁子应诺。

  戚锦带着王歪七,径到后堂来。杜成治一见,发付众人回避。戚锦和众人散去。杜成治道:“那犯人上来,你可是王歪七么?”王歪七是睡梦中提醒来的,不知甚地来历,蒙眬答应:“小的是,是,是。”杜成治道:“向来闻你与我有亲,今细查,果然是我姨党枝派。我念姨公一脉,心下欲放你去,你可去得么?”王歪七道:“小的罪犯重辟,法在不赦,每思改恶从善,奈无门路。今老爷若肯释饶得命,实天地重生之德。不敢认亲,只愿爷爷万代公侯。”杜成治道:“放尔何难,只有一件碍手处,纵放你去,毕竟又遭擒捉。”王歪七道:“爷爷位尊权重,令出谁敢不从?若肯释放小的,何人又敢拦阻?”杜成治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今夜放你去了,有人见你这鬓发蓬松,举止觳觫,岂不是狱中重犯在逃,谁肯放过?必要擒来请赏,那时我仍放你不得,岂不辜负我一片亲情?”王歪七磕头道:“老爷神见高明,小的决难逃脱,空费了老爷一片天心。”杜成治道:“不难,有计在此了。将你剃去须发,赏你褊衫一领,僧鞋一双,空头度牒一纸,扮作游方和尚。待五更将晓之际,放你出去,只要赚出城门,自然无人看破。我这里又不差人追捕,汝好放心前去,依然蓄发,可立功边塞,报效朝廷,莫忘我今日之情也。”王歪七磕头道:“谢爷爷深思,使小的重见天日,何惜粉骨碎身,以报大德。”杜成治令虞候取刀,剃下须发,取出僧鞋、褊衫、僧帽穿戴了。杜成治在灯下细观时,却与林澹然面貌相同,规模无二,心下暗喜。分付王歪七在衙后小房暂歇,着人守护。

  又蚤隔邻鸡唱,天色黎明。外边吹打两次,堂上传了云板,杜成治山堂。该房书吏都捧过文案牌票等项来,禀金押销缴。杜成治道:“这些文卷暂且消停。有一大事,和汝等商议。昨晚江宁县缉捕所获僧人林太空,系是朝廷重犯。闻说此僧有万夫之勇,况系东魏出身,解去路途遥远,倘有疏虞,关系匪轻。我意欲就这里斩了,将首级付与缉捕,传入京师,再进表中奏此情,庶无失误。你众人心下何如?”众书吏同道:“老爷钧旨甚明。传首京师,实为思便,省了许多干系。”杜成治即教写下犯由牌,辰时三刻取斩;一面分付管本稿的书吏,备细写下奏章,次后金押牌票。印发文书已毕,堂上又传云板三声,只听得门下大吹大擂,放了三个铁,吆喝开门。阴阳官传报辰时,杜成治亲出辕门,传令着监斩官辕门外俟候,四围军卒摆齐。一声炮响,军士们将王歪七绑下。王歪七惊得魂飞魄散,心里想道:“杜爷说念亲情要放我去,为何反绑我出来?”此时魂已不在身上。众军校将王歪七拥出辕门,口内塞了麻核,头上插一面黑旗,旗上写着:“毁谤朝廷通谋魏国叛僧一名林太空。”杜成治判了个“斩”字在王歪七脸上。但见:

    人人嗟叹,个个胆寒。都言此去几时回,尽道这番逃不脱。负冤屈

  何处声言,含苦情只堪跌脚。有人说这的是没头鬼和尚自做,谁将甘露

  施孤魂?有人说这还是刀剑狱削秃自当,谁启阴司苏饿鬼?刽子手提

  刀,何异牛头马面;监斩官捉笔,俨如地主阎君。此时莫想重生,顷刻仁

  看命丧。监斩官读罢犯由牌,王歪七听了,不能叫屈鸣冤。突地一声鼓响,头已落地。刽子近前献头,杜成治分付:“将头用石灰戗了,木桶盛贮。尸首令扛出郭外。”自上轿回衙。

  再说缉捕使臣刁应祥,带领着一伙公人,往元帅府听候发解林和尚。及到辕门,方知杜都督已将林澹然斩了。刁应祥暗疑:“杜爷不将活人与我解去请功,却先取决,这是何意?”单身撞入辕门,进元帅府禀这一桩事。杜成治道:“汝等昨日所擒林和尚,本待差军护卫解京,闻这和尚勇力异常,党类甚众,倘或路途有失,岂不误却大事?故就在此取斩,将头解京,庶无失误。另有表章,差官与汝等即刻起程,同至建康,进上朝廷,自知分晓。”刁应样只得领命。杜成治差官一员,干办二人,赍了表章,当堂将林澹然首级用了封皮,和包裹禅杖,付与刁应样。又赏银十两,以为路费。刁应祥收领首级等物,磕头谢赏,和差官公人等取路回京。一路无话,直至建康。当日到得晚了,刁应样留差官干办在家,招待酒饭,自先赶着晚堂,径入江宁县里,来见祝(昆鸟)。向前声喏,祝(昆鸟)见了问道:“我日前差你去缉拿林和尚,为何去了这多时?曾有些消息么?”刁应祥道:“林和尚被小人一路直追至武平城外,方才获着。本该就解回京,恐怕路途有失,当下进城至都督府杜爷处报知,求杜爷差军护送进京。杜爷也虑路上或有差失,就在本府将林和尚斩了,传首级解京,另差官责本上闻,故此迟延耽搁。”祝(昆鸟)听了,十分大喜,赏了刁应样,发付回家,明日五更伺候。

  次日四鼓,刁应样领着杜府差官,捧了妻章,差两个做公的抬了头桶,同列县门,随着祝(昆鸟)进朝。众官朝见罢,祝(昆鸟)俯伏金阶奏道:“臣江宁县知县祝(昆鸟)启奏陛下:为缉获逃僧林太空一事,前蒙玉旨颁降,臣兢兢业业,昼夜用心,差人捕捉。不期林太空走离京都,逃至武平地面,被臣县中缉捕使臣刁应祥所获,即往都督衙门讨军护送。都督臣杜成治,虑路途有失,就彼处取斩送首京师。资有实封表章申奏,乞陛下圣鉴。”武帝叫接本,到御案前拆封,宣学士高声读表。表曰:

    武平总制都督臣杜成治,奏为预诛僧犯以杜变逆事:某月日江宁县

  缉捕人员习应祥,见获逃僧一名林太空,赴臣所请军护解。臣思林僧素

  称勇悍,力敌万夫,矧内东税相通,机诈叵测,设若中途有变,边衅复

  生。臣谨于次日便宜行事,斩首付与刁应祥,并包裹、禅杖解京奏上,庶

  不为奸宄之所算,而国家永永无患矣。乞皇上原臣擅杀之罪。臣不胜

  战栗惶惊之至。

  武帝看罢笑道:“这秃厮藐视朕躬,今日英雄何在?倚着能言舌辩,难逃命丧刀头。”当殿传旨,升祝(昆鸟)为吏部郎,刁应祥为都捕使臣,仍给赏银三百两。又将林澹然首级、包裹、排杖付与习应祥,传入妙相寺中,令钟住持相验的实,然后悬挂寺门示众。祝(昆鸟)等谢恩出朝。

  不说祝(昆鸟)莅任,且说刁应样领旨径往妙相寺来见钟住持。这钟守净自从逼林澹然出寺之后,一向心事不宁,寝食俱废。后闻得捉了窝主李秀,稍觉心安。还只虑林澹然走脱,致生后患,日夜悬悬,亦无心与黎赛玉取乐。当日正在方丈中间坐,管门道人传报,朝廷差官到来,钟守净慌忙出迎,殿上相见。礼毕,刁应样道:“小可是本县都捕使臣刁某,奉圣旨追捕逃僧林太空,至武平地界,已经擒获,当送求杜府护解。杜都督虑有走失,枭首解京。今奉旨将首级、包裹、禅杖,传与住持检验,敕挂寺门示众。”说罢,令从人抬过,交与住持。钟守净掀开桶盖看时,惊得毛骨竦然。呆了半晌,方才神定。将手指着首级,点头道:“林长老,林师兄,咦,偏你能文会武,说短论长,为何也有今日!正谓舌剑自诛,老兄还能讲话否?”一面说,一面翻转头来细看。不看时万事皆休,只因这一看,却又重兴一段风波,费了多般周折。有诗为证:

    得好休时且罢休,老钟何苦结冤仇?

    直交满寺葫芦骨,个个他年似此头。

  看官,你道为何?那林澹然脑后另生出一块三台骨,圆溜溜就如肉瘤一般,自有记认。林澹然和钟守净日常闲话时,尝说自己日前颇得际遇,全亏脑后这一块三台骨,故此钟守净记在心中。当下翻过头来,看这头颅一似刀削平的,没有这三台骨凸出,心下大疑。连声道:“怪哉,怪哉!”又仔细看了一会道:“不是,不是,真不是也。”刁应祥道:“住持此话却是何故?”钟守净笑道:“这头却是假的。”刁应样失惊道:“钟住持不要看错了,何以见得不真?”钟守净道:“小僧和林澹然相处非止一日,他的头颅,岂不相认?他脑后有一块三台骨,就如三个鸡子也似凸出来,常时戴僧帽,刚刚顶着帽口。如今这头脑后,却是平平的无一毫脑骨,岂不是个假的?”刁应样道:“那日擒拿林和尚时,众多做公的同我送入杜爷府中,次日枭首,谁不见来?只看这包裹、禅杖,岂是假的?住持不要错认了,此事非同小可。”钟守净道:“小僧为何得错?这包裹内物件与禅杖,俱是真的,林澹然拿获焉得是假?多分杜都督处有甚缘故,未可知也。今日不须争辩,明日早朝面圣,自有道理。”刁应祥初入寺来,何等欢喜,听了这话,就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若果然是个假头,诳君之罪安达?垂首叹气,半晌无言。心下暗想:“这事却也作怪。分明是林澹然的头,怎讲不是?终不然杜府有甚机谋?稳稳一个都缉捕,白雪雪三百两官银无福承受,这事尚小,若说诳君,便要斩首,如何是好!”对钟守净小心道:“既是如此,住持爷明日面圣时,恳乞方便,足感大德。暂且告辞。”钟守净也不款留,止将头桶物件留下,相送而别。

  钟守净回方丈中,聚集徒弟们商议道:“这厮得了林澹然贿赂,卖放去了,却将假头献与皇上请赏。自古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后来林澹然倘做出事业来,岂不反受其害?明日早朝,必要讲明,再差人缉访,驱除这厮,方免日后之患。”内中一个徒弟,姓雷,法名履阳,向前道:“师父,等不得明早。那缉捕已受恩赏,倘和本官老祝计较,今日预向驾前遮饰,或另生枝叶,我和你又成空说。不如趁早写下表章,连晚陈奏,庶不有误大事。”钟守净道:“贤徒之论最是。”忙取笔砚,写成章疏,换了冠服,径投朝房里来。当日却是谢仆射轮该接本,和钟守净施礼罢,问:“住持何事,乘晚来此?”钟守净却将林澹然事告诉一遍,道:“今日这一封奏章,乞仆射速速进呈圣上,至紧,至紧!”谢仆射收下表章,送钟守净出朝而去。当晚谢举将钟守净奏本送入宫中。武帝正在禅床上打坐,入定醒来,中贵官捧上表章,武帝拆封看时,写道:

  妙相寺住持臣钟守净,奏为奸臣狡役,受贿纵凶,假首诳圣,误国放君事:臣奉圣旨检验逃僧林太空首级,视其面貌似真,细验枕骨实假。太空原有脑骨三块,凸然而起,名为三台骨,合寺僧众,皆所目睹。今脑后平削无骨,非林僧之首可知矣。再验禅杖、包裹,又系太空之物。臣细谅度,必是祝(昆鸟)、刁应祥等,通同作弊,受赂卖放,复将假首诳上,冒功请贷,情迹显然。乞皇上差官勘问,再即遣军兵搜捕真犯,庶免后患。臣不胜优怖惶惧之至。

  武帝看罢,龙颜大怒,骂道:“这尸位素餐的犬彘,敢来诳朕!明日鞫问明白,焉可轻恕。”即御笔亲批旨意,连夜发出枢密院来,敕左个射谢举同三法司,提拿吏部郎祝(昆鸟)、缉捕使臣刁应样二人,勘问诳君之罪。谢举接了圣旨,忙差锦衣卫武士,带了铁索手(木丑),立刻拘祝(昆鸟)、刁应样至枢密院审问。

  却说习应样自别钟守净回家,闷闷无言。浑家问道:“丈夫目今捉了林住持;朝廷赏赐不小,为何反生不乐?”刁应祥将钟守净认首级不真的情节说了。浑家劝道:“不必愁烦,凡事自有天理,终不成将真作假,诬害有功之人。纵有事端,当官理辩,何必恁地烦恼。”刁应样听了浑家相劝,勉强饮酒排遣。睡了半夜,未及鸡鸣,听着叩门声急,刁应样披衣而起。开门看时,只见四个人走入来。向前相问,方知是卫中武士。刁应样已知钟守净那事发作,不敢动问。一个武士取出铁索,将习应样锁了,又上了手(木丑)。口里道:“奉圣旨拘拿到枢密院去,不可羁迟,速行速行。”刁应样随着武士至枢密院来。此时祝(昆鸟)青衣小帽,已先站在门首。两人见了,祝(昆鸟)埋怨刁应样干事不切,刁应祥无言可答。

  不多时,天色已曙,升堂鼓罢,陆续官员皆到,众武士将祝(昆鸟)、刁应祥带入堂上。二人抬头看时,见正堂中间放着圣旨,侧首三张公案,左边上首立着左仆射谢举,下首立着刑部尚书王明,右边立着大理寺卿黄相。祝(昆鸟)、习应祥向前俯伏。谢仆射开口道:“奉圣旨勘问吏部邮祝(昆鸟),通同缉捕公人,卖放妙相寺犯僧林太空一事。因甚枉害平民,将假头诳君,冒功请赏?依直供招。”祝(昆鸟)道:“原来如此,实实屈死人也。自林太空逃亡,奉圣旨追捕甚紧,微臣日夜用心差人缉捕。幸使臣习应样访出窝主李秀,微臣立刻拿来拷打。李秀供招窝藏是实,知风逃窜,料他要回东魏,微臣就着刁应样一路追捕,使尽心机,不辞劳苦,追至武平地界,密密缉访,幸而得获。怕有疏虞,拿到都督臣杜成治处取军护送,不知杜成治为甚事故,就彼处枭首,将头解京。此一节事情是实,并无私曲。况有杜成治表文,及资表官和林太空禅杖度碟等物可证,乞三位大人明鉴。”正卿黄相道:“这也讲得是。”再问刁应样时,刁应祥自始至终,备细说了一遍,与祝(昆鸟)言语相同。黄明道:“据汝讲来,似乎无弊。但当初在武平杜元帅处斩林澹然时,你可曾当面看斩否?”刁应样道:“小人当时送林澹然到都督府中,杜都督发付小人在府前附近伺候,次日差军护送解京。小人至次早,正欲往府催军解送,不期杜都督已将林和尚绑出辕门斩了,呼唤小人分忖道:‘这林和尚勇力绝伦,党类甚众,路上虑有疏虞,故此枭首解京。’那日斩林太空之际,小人实不曾见。”谢举笑道:“这等说,眼见得那杜都督有些情弊了。”黄相道:“不必多疑。一向闻得杜公原系东魏人氏,冒籍中原,这林和尚也是东魏人,或是相识旧知,岂无救援之意?朝廷颁例,杀人有时,必日午施刑。彼今不待时而取决,又不使缉捕眼同见斩,只此两事,情弊显然。他倚着先斩后奏之权,伪将他人首级解来影射,纵放林太空走了,未可知也。”王明、谢举俱道:“此言甚明,不可屈陷了有功之士。”刁应样磕头道:“青天明镜!适闻爷爷之言,使小人如梦方醒,若不是爷爷超生,这屈事那里去辩。”谢举发付祝(昆鸟)暂回衙门,将刁应祥收下刑部天牢监禁,明早候旨定夺。审罢,各自散讫。谢仆射三人次早入朝,将刁应祥口词逐一奏陈。武帝大怒,御笔手诏,差武士人员,内官二员,垦夜往武平郡捉拿杜都督成治,进京勘问。这武士内官接了圣旨,即忙起身,各骑快马,不分昼夜,到武平郡来捉拿杜都督。有诗为证:

    脱难还罹难,销愁又结愁。

    报恩遭大辟,留与子封侯。

  却说林澹然当夜被杜成治殷勤劝酒,饮得大醉,一觉直睡到巴牌时候方醒。虞候等捧着茶汤伏侍,林澹然道:“生受你们。感你家老爷厚情相待,奈小僧名已登于鬼录,何以奉报?”虞候笑道:“住持爷贺喜。适才辕门外已斩了一位林长老也,谅住持爷决不妨了。”林澹然道:“又来取笑,怎地世间更有一个林长老,与俺一般当斩的?”虞候道:“我家老爷为住持爷费了一片神思,已将狱中重犯扮作住持模样,绑出辕门斩首,岂不是住持爷贺喜?”林澹然惊道:“可怜为着小僧,却害了他人性命!”正叹息间,报杜爷来了,林澹然慌忙起身迎谢道:“小僧受都督再生之德,将何酬答!”杜成治道:“此乃住持大福,天假其便,得脱此难,小侄何功之有?缉捕公人等,已赍假首级、包裹、禅杖回京,止留下书简之类。谅今者关隘防闲已懈,住持可作急打点行程,管取安然至魏。”林澹然道:“盛情感激不尽。只是外面传扬数月,小僧突然而出,岂不动人耳目?惟恐声张起来,难以前进。”杜成治笑道:“小侄已预备在此了。”令人取出青绢幔成的敞口大帽一顶,纱眼罩一方,青布直身一件,黑油皮靴一双,宪牌一纸,白牌一面,黄绢包袱一个,铺陈弓箭食箱雨具等物,放在面前。杜成治道:“住持可知此意么?”林澹然道:“小僧已会其意,但劳杜爷神思,何以为报!”杜成治道:“住持可将此一套穿戴起来,小侄差两个能事虞候帮衬住持,妆做打差出使人员模样,一路去决无拦阻。设或有人盘诘,又有小侄宪牌路引为证,放心前去。若至东魏遇家尊,乞为转达,得赐一信息,更感大恩。”林澹然道:“都督不消叮嘱,小僧决然留意。”说罢,头上戴了大帽,身上穿了直身,脚着油靴,腰缠板带,杜成治看了大喜道:“住持如此妆扮,却竟不像和尚了。”两下大笑。此时筵席已备,杜成治举杯劝酒,盘桓一会,不觉天暮。杜成治分付虞候,好生伏侍林爷前去。虞候整顿行囊,带定骏马,预在后门伺候。林澹然作别起身,杜成治道:“小侄本宜运送,惟虑外人知觉,有所不便耳。住持莫罪。”林澹然再三拜谢,杜成治送出私行侧门相别。

  林澹然出了后门,戴了眼纱上马,连夜起行。马不停蹄,走了二十余里,昏黑难行,就在官亭客馆安歇。五更鸡唱,即忙上马趱路,已过了武津关口,一路并无阻滞。三人行了数日,又到梁州地界,虞候将手指道:“前面即是梁州,乃东魏地方,小人们难以前去。住持爷可于僻处换了衣服,依旧释门打扮,穿过古崤关,即是东魏了。”林澹然策马走至仓颉墓上,甚是幽僻。树林中下马,除了大帽、眼纱,脱下直身、油靴,换了僧鞋、僧帽、褊衫,打送了一个包裹,自己背了。将以外行囊物件,尽数交与两个虞候,乞致意杜爷,作别分路而行。径过梁州。至次日已到古崤关口。遥见关门半开,闹丛丛人众报名,盘诘过关,林澹然也混在人丛里报名。管门官道:“我看你这和尚形容古怪,举止异常,莫不是做奸细的么?”林澹然道:“俺原是东魏人,中年出家,云游天下,随处挂搭,今复回敝山焚修。关主不信,只看俺度牒、路引便是。”说罢,打开包裹,取出度牒、路引,递与管门官。管门官接过看时。度牒上写着是本国问月庵披剃,路引上面又有梁魏两国印信,心里方知是有来历的和尚。忙陪笑脸道:“师父;冲撞了,请自行路。”林澹然笑道:“小僧是个奸细,怎好过去?”管门官也笑道:“出家人不直得便回话。我这里梁魏交界处,检点来往之人,是这般严紧,休要见罪。”林澹然呵呵大笑,拱手而别,拽开脚步,径入关内。有诗为证:

    才脱火坑,便游清净。意适心闲,功行圆映。

  话说杜成治自送林澹然出门之后,重赏狱官。心下大悦,纵乐饮酒。醉后不谨,染成一疾,寒热大作,忙唤医官进行诊脉。医官禀是内伤证候,又感冒了风邪,表里受亏,须服发散兼补之药。杜成治一连服了数剂,反觉发起颤来,变成疟疾,暂且在私衙里养病。数日后,送林澹然的虞候回来禀覆,林住持已过关至东魏地方了。杜成治心内放下一件大事,觉病体稍宽。正欲出堂理事,忽飞报朝廷差人员武士,两个内官,赍圣旨到来。杜都督明明晓得事情决撒了,心内惊惶,病体举发,无奈勉强扶病出堂,排香案迎接圣旨。中贵官出武帝手诏,高声开读:

    皇帝诏曰:忠臣许国,竭志奉公;烈士殉君,赤心报主。但尔武平郡

  杜都督元帅杜成治,当东南一面之寄,宜克勤天日之诚,不思尽悴鞠躬,

  反致欺君罔上,擅纵僧犯林太空脱逃,假斩他首,欺诳朝廷。律有明条,

  法所不赦。特差内臣,传责殿前锦衣武士钱程等速至任所,(木丑)械来京。

  着三法司严究,拟罪施行。特旨。年月月手诏。

  杜成治听读到“欺君罔上”,“(木丑)械来京”,惊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一时间手足噤颤,口眼歪斜,跌倒堂上,咽喉中不住的疾响。两班将士人从,慌忙抬入衙里,急灌汤药,口已不受,牙关紧闭。医官急入看时,脉息沉沉,四肢不举,一时痰壅而绝。合衙老幼悲哭,帐下将士,无不垂泪痛伤。内官与武士商议道:“有恁般异事,莫非是奸计假死?”齐到衙内看验,杜成治果然气绝而亡。有诗为证:

    生在东朝仕在梁,功勋汗马勒旅常。

    只因故释林和尚,致使英雄一命亡。昔贤又有诗叹曰:

    匹马纵横宇宙间。将军仗剑镇边关。

    知恩欲报身先死,朝里无人莫做官。这诗单说世间做官的,身任外职,必须朝内有门生故吏,或亲戚相知,荐扬保举,虽胡行乱做,反升美任,富贵荣华;若无人扶持之时,你便一廉似水,爱军惜民,也要旋乡归里。杜成治若朝里有大汲引,就再多几个武士来,也不在意。只因他是魏国人氏,梁朝并无亲故,又自倚着功高望重,平日间不肯结识朝中宰执,虽有谢仆射、黄正卿这班正人,只好说两句公道话罢了,谁人肯舍着身家保举他?算来祸烈难解,安得不惊?所以说“朝内无人莫做官”,是实实的话。

  闲话且打叠起。再说内官、武士等见社成治死了,都叹息怨恨道:“我等这般福薄!钦差至此,指望一场发迹,谁知空自驱驰,只得素手还京回旨。”这杜都督夫人蒋氏,未有所出,一面安排棺木贮殓,停柩私衙,又请释道诵经超度,俟候圣旨发落搬丧。

  却说武士等径四建康,进朝复旨,将杜成治身死情由,备细陈奏。武帝降下圣旨,着枢密院官查按杜成治家产,依律拟缴。左仆射谢举和右仆射牛进、大理寺鲫黄相接了旨意,一同会议。谢举道:“杜都督久经汗马,屡立功勋,虽不合私放逃僧,今已身故,理应将功折罪,何故圣上又欲籍没他家产?”右仆射牛进素与杜成治不睦,因昔年任福州参军时,克减军粮,被杜成治参劾,因此怀恨。今幸成治之死,乘机报仇。便道:“这杜都督擅放逃僧事小,私通东魏事大,况欺君罔上,罪所不赦。今日身死不论,亦当流其妻孥,籍其家产,庶不废了朝廷法律。”谢举道:“论法度,则杜公以私情而忘公义,罪应远戍。然非叛逆不轨之比,何至抄没家产,流徙妻孥,有伤公道大理?”黄相道:“目今朝廷正缺军饷,据圣意,似欲抄没家财以充国用。虑人议论,故发下旨来,令我等拟议陈奏。若从公道论之,杜公虽然私放林僧,依律:伪首诳君、知情故纵者,与犯人同罪。当拟如律。今既身死,罪人不孥。必欲尽法,亦仁政之所不忍。只合查盘仓库钱粮,充为军饷,以外田产之类,留还家属,赡养终身,以见国家待功臣之意。如此,则可以济国家之用,而无伤圣主之仁,公道昭矣。愚见如此,乞二位先生大人酌之。”牛进笑道:“如公所论,却便宜了老杜。”谢举道:“不然,黄先生之言,情法两尽。依此复奏皇上,谅无他议。”三人议论已定。

  次日早朝,将所议之言,面奏武帝。武帝降下旨意,令枢密院选才能官二员,往武平郡查盘杜成治仓库钱粮,尽解来京充饷。这右仆射牛进得了玉旨,即选本院心腹人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密密嘱付了,率领三十余能事军校,即刻起程,星夜趱发,不一日来到武平郡。本府太守程星马探知,亲出城迎接,并马入城,同入府堂,排下香案,程太守跪听圣旨。院判史文通开读诏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爵禄者,君所以待贤;忠荩者,臣所以报国。有

  功之士必旌,紊法之奸必治。朝无幸位,律有明条。兹尔武平郡都督杜

  成治,受赃枉法,卖放逃僧,假首欺君,律应不赦。今已身故,削去原职,

  追回敕浩外,复查库所有钱粮,尽行解京充饷。呜呼!赏罚明而官箴无

  玷,功罪当而舆论允谐。旨意到日,主者奉行。钦哉。

  宣旨已毕,留入后堂设宴相待。史文通、周乾、程星马同到都督府中,众将士书吏,俱来参见。程太守口传圣旨,要查盘杜府钱粮,解京公用。将士书交俱吃一惊。库官、库吏等向前禀道:“杜爷一向清廉,库中并无余蓄,乞爷台作主。”周干笑道:“执掌钱粮,官居都督,怎说库无余积?今奉朝廷圣旨,尽抄入官,岂容虚诳。”库官道:“杜爷委是清官,并无一毫积蓄。纵有羡余,即赏有功将士,故此将士皆肯出力,库藏实是空虚。”程星马道:“那库官不须多辩。你只取本府库藏册籍来看,便知分晓。”库官取出文册,当堂揭开,逐一看过,果实不多。共算来,止有五千三百余两钱粮藏于库中。本府共有五千军士,倒有月余不曾支给请受。史文通、周乾二人看罢,心下懊悔,思量杜成治好没见识,官至都督,管辖十三州三十五县钱粮,我只道有几百万堆积,原来也只有这些须,怎地是好?周乾把眼一瞥,立起身来净手,史文通会意,也出门来。周乾附耳道:“当初牛恩主怎地分付你我来?眼前如此光景,我等怎生回覆?”史文通道:“老兄不必心忙,小弟自有措置,不怕牛思主不欢喜。”二人依旧坐下。史文通道:“程老先生在此,这库内钱粮,是朝廷国课,自宜充饷,不必说得。但圣意要抄没杜公家产入官,亦须交割明白。”程星马道:“圣旨上明明说盘仓库钱粮,不曾提甚家产,怎好没抄入官?”史文通笑道:“程公与杜都督必是厚交,故此事事迹庇。谅林澹然脱难之时,程公决知消息。”程星马道:“史天使不必多疑,凡事自有公论。库中钱粮,学生照册交割,杜公家产,不敢与闻。”说罢上马而去。

  周乾、史文通大恼,将杜成治家憧、干办尽数拿出,逼取财物产业。家憧你我互相推托,史文通大怒,将一个老干办上起夹棍,逼他招认。老干办受苦不过,只得将杜公产业财帛,一一呈明。周乾依言誊写,将杜成治家产尽行抄没,却如洗荡一般,并不存留毫忽。收拾星夜回京,参见牛进,备言其事,献上财物。牛进大喜,带领二人进朝面驾。牛进奏道:“臣等领圣旨,籍没杜都督钱粮,今已回京,专候圣旨。”武帝道:“将此银两,照册给赏边军。”牛进又道:“枢密院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俱有才能,毫无私曲,可差此二臣赍银赏边,决能服众。”武帝准奏,即差周乾、史文通货边。二人奉旨,径往边地去了。

  武帝降旨吏部郎祝(昆鸟)复降为江宁县知县,缉捕刁应祥释放出狱,陈阿保举首得赏,应给赏银一百两。祝(昆鸟)钦奉圣旨复理县事,差人拘唤陈阿保领赏。这阿保自从地方保领出监听候发落,因这场官司,费用了些银两,反致衣食不敷,换了一个店家做酒。当日被公差拘提至县,祝(昆鸟)当面照数给与赏银,陈阿保谢赏,口至店家备办牲礼,烧了利市纸,请店主人和酒坊内弟兄们散福。夜深酒罢,阿保进卧房内将门儿拴了,台子上点着一盏灯,盘膝儿坐在床上,腰边裹肚里取出银子,对灯细看,无限欢喜。心下算计要娶浑家,买田产,讨奴仆,办家伙,做衣服。掐指头儿,左思右算,不能同备。猛可里恼将起来,笃:“这皇帝老儿恁地可恶,说谎赚人。我若得了三百两到手,岂不件件完成,一时发迹?如今不三不四,难以摆布。”恨了一会,又将银子逐一称过,点头自解道:“也罢,譬如不出首,要十两也不能够的。今有了这一百两雪花官银,不是穷鬼了。且将这银子做起生理来,一年两倍,两年四倍,四年八倍,数年之中,亦可做财主了。”又思忖把这银子暂托与主人藏顿,犹恐他放心掯赖;欲待带在身畔,行动不便;要埋于土内,又怕有人瞧见,暗中窃去。千恩万虑,无计可施,紧紧将银子搂在胸前,闭目静想。

  算计了半夜,渐觉精神疲倦,和衣睡倒。忽闻有人叩门,侧耳听时,乃是姐夫巴富声音,慌忙开门迎入。姐夫道:“货已齐备,今日凑着顺风,正好开船。过海数日,可到女真,大舅利市。决有十倍利息。”阿保欢喜,催促起程,同到海口下船。扯起风帆,只听得潺潺水响,舟行如箭。忽地里狂风骤起,大浪滔天,将船掀翻水面。阿保落水,扳着一片船板,游至海边,爬上岸来。树林中闪出一条大汉,手持钺斧,拦住喝:“要买路钱,放你过去!”阿保磕头哀告:因渡海翻船,身边并无财宝。那汉持斧劈头砍下,阿保大呼饶命,脱身就走。那汉随后赶来,阿保追得心慌,拼命奔走,失足跌下粪窖内,过头没脑,浸在粪里,蛆虫满身,钻入口鼻。阿保喊叫救命,奈何声哑,极力挣不出声,魇将起来。幸隔房听得,叫他方醒。阿保连声啐道:“呸,呸,呸!”心头兀自踯踯的跳,惊得一身冷汗。忙将银子们摸,喜得尚在,翻身朝壁再睡。

  朦胧合眼去,觉自己挑了一副水桶,往溪边汲水,忽见水底一群鱼游,阿保脱衣跳入水中捉鱼。猛听得掌号声,见上流头一只大官船,船头上摆列族旗剑戟,金瓜钺斧伞盖之类。桅杆上悬一面黄旗,闪出六个大金字。船两傍站立着戎妆将士。那船一面吹打,顺水摇将下来。阿保钻入水底,只听船中一人道:“水下为何有恶气冲天?是何怪物?”船傍军上覆道:“是一个凡夫。”仓里叫抓上来,那军士用挠钩将阿保赤淋淋钩上船头,用索捆了,丢在旗下。阿保偷眼暗觑,仓里虎皮椅上,坐着一位官长,修眉红眼,白脸长髯,头戴朝冠,腰横玉带,紫袍象笏,相貌威严,是一王者模样。两傍侍立青袍角带数个官员。陈阿保心下大骇,扯住执旗军士问道:“是何老爷?”那军士道:“你不见桅竿上旗号么?”阿保道:“我一字不识,乞你说与我知道。”军士道:“俺大王乃水府正法明王是也。”阿保不敢做声。少顷傍岸,执事前导,次后仪从人等,簇拥那大王进一大衙门。阿保意欲逃遁,被军士拖入二门,吊在左廊檐柱上。阿保抬头四看,正中五间大殿,殿前一带朱红栏杆,栏杆外遍插枪刀旗帜。殿中珠帘半卷,灯烛荧煌。东西两廊,一字儿排列着黄巾力士。前后皆有两道,四围齐竖木栅,正似总制衙门一般。忽然三通鼓罢,将士齐声吆喝,大王升殿,喝令拿那恶人过来。一个赤脸獠牙使者,将阿保倒提入殿,跪于案前。大王道:“这厮恶气甚重,必犯天条。令罚恶判官,检查簿籍。”左班青脸判官,将簿子逐一看了,覆道:“此人姓陈,名阿保,和州人氏,年二十七岁。近因出首林禅师,致于死地,害家长李秀禁锢大狱,夫妻拆散,妄受赏银一百两。损人利己,犯陷害忠良之条,律应阳世处斩,阴受刀剑地狱之报。”大王又令注生判官:“看这厮原注禄寿何如?”右班白脸判官,展开簿子看了,覆道:“此人前世业屠,恣行杀戮,宠妻逆母,言清行浊。转生阳世,孤贫愚蠢,艰苦伶仃。寿元四九。”大王道:“论这厮犯此大罪,本定依律断发,姑念无知下愚,减他一等。”举笔离座,判十六字于阿保脸上。正是:

    雨露岂滋无本草,横财不富命穷人。

  不知那大王所判何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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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三回 桂姐遗腹诞佳儿 长老借宿擒怪物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一纸丹书下九天,忽闻司马已归仙。

    魂随鹤驾升彤阙,子得麟胎继大贤。

    变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侠救青年。

    从兹意气相投合,白石楼前稳坐禅。

  话说陈阿保梦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条,举笔书十六字于其脸上,云:“福善祸淫,神目如电。宝归二春,禄终一练。”写毕,令判官读与阿保听了,喝教赶出去。那赤脸使者,将阿保提起来隔墙一撩,阿保大叫一声,忽然惊觉,天已大晓。暗详梦中境界,闷闷不乐。起来梳洗,吃了早饭,复将裹肚藏贮银子拴系腰下,径往姐夫巴富家内来。巴富留住吃午饭,阿保把梦里言语细细告诉。巴富心下暗忖:这狗呆常是调谎,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赏银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务实生理,不可浪费了。”阿保应诺,作别出门。

  一路闲荡,信步行至玉华观前,见一人引相招,近前声喏,乃是本观道士杜子虚,与阿保有亲,原是表叔侄之称。杜子虚道:“贤侄许久不面。近闻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来作贺。”阿保道:“惶恐,有甚喜可贺?”杜子虚邀入观中后房饮酒。二人开怀谈笑,渐渐醉了。杜子虚道:“贤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银两,好福气也。”阿保叹气道:“小侄为这桩事,受尽了腌臢闲气。昨日方得赏银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即将夜间之梦,备细又告诉杜子虚。子虚道:“此是春梦,有何灵应?不必介怀。且与你说正经话。如今升元阁前有一土妓,十分标致,我今作东,送贤侄往彼处一乐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讲这嫖妓的话?”杜子虚道:“你怎知我们传授,朝廷设立教坊,正为着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乐,我道士们岂无室家之愿?没处泄火,嫖妓取乐,乃我等分内事,当官讲得的。故和尚唤做光头,道家名为嫖头。”阿保大笑道:“这话儿小侄平素未曾闻得。”杜子虚道:“此话是我道家秘诀,你怎么知道。嫖头二字,有个来历。假如和尚光着头去嫖,被鸨儿识破,连了光棍手,打诈得头扁方休。我们道家去嫖,任从妆饰。头上戴一顶儒巾,就是相公。换了一个大帽,即称员外。谁敢拦阻?故叫做嫖头。又有一个别号,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饿鬼’,道士添上二字,名为‘花里魔王’。”阿保道:“色中饿鬼,是诮和尚无妻,见了女人如饿鬼一般。道家花里魔王,这是怎地讲?”杜子虚道:“我等道士看经打醮,辛苦了一昼夜,不过赚得三五钱衬仪,若去嫖耍,不够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壮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虚,须服那固元丹、虾须丸、涩精散、百战膏,助壮元阳,鏖战不泄。因此妓女们见了我道家,个个魂销,人人胆怯,称为花里魔王。”阿保道:“据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贫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钱嫖耍,贫苦的那话儿怎生发泄?”杜子虚呵呵笑道:“俺们穷的道土,另开一条后路。不怕你笑话,我当初进观时,年方一十二岁,先师爱如珍宝,与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师醉了,将我搂定亲嘴,干起后庭花来。怎当这老杀才玉茎雄伟,我一时啼哭,先师忙解道:‘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传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纵使钻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过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余年,方得降生。这老头儿金皮铁骨,精气充满,善于采阴补阳,百战百胜。后过函谷关,见关吏尹喜,丰姿可爱,与之留恋,传他方术修炼,竟成白日飞升。几道家和妇人交媾为伏阴,与童子淫狎为朝阳,实系老祖流传到今,人人如此。’愚叔只得忍受。这唤做道教旁门,富足的径进正门,不入旁门了。”

  阿保听了这话,引动心猿意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适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时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虚道:“相陪同往。但贤侄这般妆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径,待我打点嫖具,方好去得。”道士头上戴一顶撮顶罗巾,身穿一领霞色潞绸道袍。陈阿保头戴大顶帽子,身穿橘绿囗丝旋褶,一样换了鞋袜,令道童阿巧带了拜匣,同出观门,取路往升无间来。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处,不可露出道士脚色。称我为相公,陈大叔为大官儿,凡事要帮衬。”阿巧领诺。到了升元阁前,转入小巷,进了一座墙门。踅过竹屏,方是妓馆。门前挂着斑竹帘儿。二人进客座内坐了,咳嗽未毕,屏风后转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撮低眉尖帽,身绷狭领小衫,酒肴买办捷无边,烧火掇汤最惯。

  嫖客呼名高应,指头这口轻言。夜阑席罢洗残盘,归缩行中好汉。

  那汤保站在街下问:“二位爷从何处来?”巧儿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儿,特来拜你家姐姐,怎不出来迎接?”保儿慌忙磕头,陈阿保也要跪下答礼,杜子虚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么?”保几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东毡货客人,蒿恼得不耐烦,方才出门去了。故此贪睡未起。”阿保拍手笑道:“这又是个花里魔王了,不显你道家手段。”阿巧连忙丢眼色,方才住口。杜子虚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艺?”保儿道:“姑姐新年二十二岁,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书画,无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闲不得一见。”杜子虚道:“久闻大名,特来相访,烦你转言求见。”

  保儿进去不多时,媚春出来,果然生得风流窈窕,如弱柳临风。叙礼逊坐毕,杜子虚道:“久仰大雅,梦怀渴想。今睹芳容,夙缘有幸。”媚春道:“承过爱了。请问相公高姓尊字,何处下帷?”杜子虚道:“小道姓杜,贱字伯实,敝馆寓玉华观中。”媚春笑道:“相公儒者,怎称为小道?”杜子虚改口道:“小弟久在观中,最爱的是《黄庭》、《道德》诸经,朝夕讲诵,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谓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读孔孟之书,宜尊圣贤之教。那道士们,极其势利的,口诵《黄庭》,心如黑炭。相公轻儒习道,是弃美玉而抱顽石矣。取笑,取笑。”杜子虚道:“从来三教一家,这也无妨。况近来儒者,俱尚子书,小弟亦趋时而已。”媚春又问:“员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陈名阿——”杜子虚忙将脚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陈员外尊讳是那一个阿字?”杜子虚接口道:“表侄贱名为约。因他久在江南生理,习成乡语,约字读为阿字,此乃是乡音闭口字眼。别号保之。”媚春口虽应答,暗中将二人品格,已自估定。杜子虚令阿巧开拜匣,拿一封银子,交与保儿整办东道。媚春取过棋抨,和子虚对局。阿保看了半晌,不解其意,斜倚桌儿睡着了。顷刻间酒席已备,巧儿将阿保推醒,一同上楼,分宾主坐下。酒过数巡,杜子虚举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轻啭莺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调《江儿水》:

  琼宫王府,却离了琼宫玉府。新翻风月谱。你可也辨着青州从事,紫诰真符,改衣妆来混取。翠馆莫冠笏,红楼不用呼。俺自有矾帅驱魔,汤氏当炉,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绣衣士夫,好一个绣衣士夫!正配

  着这缸边吏部,又何须踏魁罡做了挈壶。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话,鼓掌喝彩。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壶一菜,与巧儿楼下去吃。三人复猜枚掷色,吃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虚口谈一令,杜子虚道:“小弟是东道主,贤姐是客,岂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语一句,六个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饮酒毕,说令道:“一客不烦二主。”传杯与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将酒反呛出来,喷了一桌,呛得泪滚涕流。杜子虚掩口大笑。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饮毕,说令道:“一壶两卖。”媚春道:“一共两,虽合成三,但少了两个字,罚两大杯。”当杜子虚说令了,杜子虚饮罢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个字。”媚春道:“虽然六字,此是烧纸的祝文,又非成语。”敬一大碗。

  杜子虚罚酒毕,媚春敬杜子虚行令。杜子虚道:“如此而行,觉俗之哉;数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掷色数点。又该媚春行起,阿保道:“久闻大姐精通文墨,见教个把斯文今儿更妙。”杜子虚敲桌道:“有理之。”媚春道:“承命。我就讲一句书,便诗也好,要一个天字,不拘先后。止许五言,增减一字者,受罚大杯。我讲起:天地之大也。”杜子虚便道:“太乙救苦天。”媚春笑道:“此句非诗又非书,又无成说,请敬大杯。”杜子虚争道:“小弟是《雷经》上的太乙救苦天尊。”媚春道:“怎么落了尊字?”杜子虚道:“说出尊字来,便是增一字了。”媚春道:“令不中式,况多一字,共罚二碗。”阿保笑道:“老叔空称饱学,诗书上‘天’字有十万八千,怎讲到《雷经》上去?”杜子虚道:“因此受罚了。该贤侄讲令,请,请。”阿保道:“小侄的是一句诗。”讲道:“味淡须添曲。”杜子虚啧啧称羡道:“妙,妙,好一个‘味淡须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帮衬的先罚一大触。请问陈兄,此诗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这天字,罚一大碗。”阿保忙道:“且住。你不知这诗,是我敝馆中一个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媚春道:“员外目今还读书吗?”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时之话也。”媚春道:“也罢,诵得全章出,免罚一半。”阿保道:“此诗何曾离口,一字不忘,我且念与你听:

    仪狄访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酿就五香醪。传下神仙术,

  吾侪救腹楞。木瓢常盖脸,绍祖每垂腰。香处夸琼液,酸来恨祸苗。焚薪

  须半燎。钻灶鬓先焦。味淡须添曲,浆甜灰更调。笊篱恒窃米,笮袋可藏

  糟。试酒频频醉,偷钱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骂饿殍。历数知音者,

  谁人有下梢。”

  媚春听罢大笑道:“诗句绝佳,添字更妙,免罚兄酒罢。”阿保道:“何如尽去得?”媚春道:“这番该陈兄行令了。”阿保摇手道:“小子从来立誓不做令尊,敢烦姐姐代行罢。”媚春辞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强宾压主了。”杜子虚道:“令无三不行,还求见教。”媚春只得行起道:“如今取一句诗,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罚一壶。我讲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杜子虚侧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么?”媚春道:“酒后将就准了。”杜子虚道:“洞口涩难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闻有此曲。”杜子虚道:“岂是杜造?我还你个出处。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栏中行过,见一垂发女子,万分美貌,特意去梳拢他。数日后回馆,编成个曲儿赠那女子,小弟窃见了,谨记在心。每逢闲暇,唱一唱儿却也有趣。”媚春打板,催阿保说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着眼道:“你讲的是什么令?”媚春道:“要一个洞字。”阿保摇头道:“动不得,动不得。”杜子虚道:“你这般梗令,岂不是个洞蛮?揪住耳朵灌酒。”阿保把身一仰,望后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里骨都都吐出酒来,吐了一地。杜子虚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这等发颠,成何体统?”即起身作别下楼。不期一脚跨个空,翻筋斗倒撞下去。媚春执灯,令保儿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儿笑道:“这正是老成有体统的相公。”媚春暗笑不已。杜子虚发怒要打保儿,巧儿见了,忙点灯搀了道士回观去了。

  媚春复身上楼,陈阿保已自齁齁睡着地下。媚春举手相扶,忽见腰下露出银子来,吃了一惊。暗想这人的口谈,是个酒生无疑,身边银两从何而得?心中疑虑,发付保儿收拾先睡,楼上停灯伺候。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搀扶上床,脱衣同寝,着意温存。云雨才毕,阿保又复睡去。媚春有事关心,竟不合眼。捱至黎明,先起来筹画此事,忽保儿来说:“韩大官人来望姐姐。”媚春悄出客座相见,原来就是韩回春。自从李秀家分了银两,跳出赌博场,溷入烟花寨,分拨水钱,放债取利。因与媚春相交情密,当早路便,进来一望。

  媚春邀入轩里吃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与大哥计议,来得却好。”韩回春道:“有甚事计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来我家,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酒生。那道士饮酒,至更深去了,留这酒生在此。岂料这厮身边藏着一裹肚银子,我看起来,约有百余两,决是歹人偷盗来的。日后傥露出事来,牵累我吃官司怎了?”韩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此人今在何处?”媚春道:“睡着未醒。”韩回春悄悄上楼,仔细看了,一时间两眼直视,跳下扶梯,奔入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飞身出来。媚春见这般凶势,谅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轩外道:“大哥,这却使不得,须带累我。”韩回春道:“待我杀了这厮,再与你讲知端的。”媚春慌了,哀告道:“我的亲老子,害杀我也!”抵死抱住不放。韩回春道:“你不知这杀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陈阿保。因贪官赏,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监禁在狱。我几番要开除了这厮,无处下手。今日狭路相逢,岂可轻放!待我砍这厮驴头,替恩人报仇,然后自行出首,便偿他命,如所甘心决不累你。”媚春道:“好痴汉子,人命关天,岂同儿戏?你为思人雪恨,杀他抵命,虽是丈夫气概,少不得贻累我吃官司,好没分晓!凡事要虑始虑终,方才行得,岂可如此燥暴。”韩回春踌蹰一会,点头道:“杀人偿命,我所不辞,但贻累于你,中心不忍。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难,与你怎生作个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浪。”韩回春甚喜,掷刀去了。媚春暗与保儿照会。

  少顷陈阿保醒来,移桌傍床,罗列肴撰,对坐饮酒。正饮间,忽有人扣门,媚春停杯下楼。不移时复上楼来,满斟热酒,殷勤相劝。阿保一连吃了五七杯,推辞不饮了。正欲举箸吃饭,一霎时头晕眼花,跌倒床上。原来媚春令韩回春买了蒙汗药,藏于酒内,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媚春解下他腰间银子,收拾细软衣饰,先上轿去了,其余粗重家伙,尽皆弃下。随后韩回春与保儿,反闭大门,径往韩回春家里,和媚春将银子两下均分,另取三两散碎的赏与汤保,乘夜雇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再说陈阿保被药迷倒,至次日午后方才苏醒,甚觉口中烦渴,呼唤茶汤,并无一人答应。腰边摸时,裹肚也不见了。急忙奔下楼来,只见灶下无烟,神前缺火,媚春、汤保等,皆不知何处去了。阿保心知被赚,捶胸大哭,一脚踢下大门,喊叫贼妇盗银逃遁,地方快来救应。奈此处是一条冷巷,四围空地高墙,又无人家,那得人来劝解?阿保独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讲理。”蓬头跣足,气咻咻走入玉华观里来。见了杜子虚,一手扭住,喊屈连天。众道士围将拢来,问其缘故,陈阿保将同嫖失银之事,哭诉一番。隔房一个殷道士最有识见,怕到官坏了本观体面,将阿保功进本房宽解道:“虽然杜伯实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张,岂有带百余两银子,至囗囗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们心肠,比强盗又狠三分,见财起意,用药迷人,窃银逃遁,这是常事。兄也有一半的不是。假使当官追究起来,令表叔只须求谢仆射老爷指头阔一条纸儿,送与执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罢了。你那时叫做失贼遭官,重受其害。不如在小房消停数民待我劝令叔出几两银子,暗嘱能干积年缉捕人役,查访娼归去向,若有了消息,这一百两银子,稳取还你,不须愁烦涉讼。”陈阿保听了,也不答应,却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着不动,一日茶汤并不入口。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饮,滚到床上睡了。众道士叫声惭愧,各自散去。独阿保睡不着,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待要与杜子虚结扭到官,又虑势不相敌;待要寻娼妇下落,并无一些踪影可问,只索拚此一命,对付这道士罢了。呜呜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带,悬梁自缢。一次早殷道士进房,只见陈阿保悬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气绝无救,鸣呼哀哉死了。

  殷道士将门锁上,径奔杜子虚房中报知。杜道士惊惶无措,忙求解救之策。殷道士问陈阿保有甚嫡族至亲否,杜子虚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别无至亲瓜葛。”殷道士欢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一面令杜子虚去寻巴富,一面暗中打点衣棺伺候。不多时巴富来到,殷道士满面春风,迎入三清殿后侧轩内,盛设酒肴款待。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说出陈阿保身死之故。巴富惊讶流泪道:“有此不测之事,何不早言?显见得谋财害命是实了。”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说。银子偷去了,或能再来,死者不能复活,明人不须细讲。今日之事,并无欺盖。一则一,二则二,守与战,任凭尊裁。”巴富道:“有何见谕,亦求明说。”殷道士袖中取出六锭白银,指着道:“这是三十两银子在此,实是我等所出。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为谢。不然,真只还真,假只还假,留此银子衙门使用,不到得问了杜伯实的死罪,两下准备打官司便了。”自古财动人心。巴富见了这六锭大银,心就软了一半,笑道:“据公所言,似非谋害。但是一条人命,岂止于三数而已?杜老丈又系至亲,在下不敢较论,乞添至五数就罢了。”殷道士道:“宝剑赠与烈士。便添十两,不与了别人。再有他说?”两下和议定了,殷道士方开锁进房。巴富向阿保尸首放声啼哭。忽抬头见门枋上有一个小匾,写着“一练居”三字,巴富收泪叹息道:“天定之数,不可逃也。”告诉:“阿保梦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脸上,‘福善祸淫’四句。适才闻那妓女名为媚春,今观仙居名一练,正应着‘宝归二春,禄终一练’。大数前定,禄命难逃,不必讲了。”巴富还不知韩回春同谋,故为“二春”的话。当日收殓尸首殡葬,延僧超度毕,殷、杜二人送那四十两银子上门相谢,两下欢天喜地而散。街坊上人闻陈阿保身死,个个讲说没福承受赏银,出首好人的看样。有诗为证:

    朴囗穷檐压酒徒,横心愿外获青蚨。

    烟花巧计猛于虎,财尽囊空一命无。

  话分两头。再说杜都督夫人蒋氏,因朝廷籍没家财,和妾冯桂姐抱头痛哭,夫人晕绝数次救醒。桂姐道:“老爷不合放了林长老,害却性命,又抄没了家产,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蒋氏哭道:“死生由命,成败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罢了。”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听,已知抄没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没分晓,用这班狼心狗行之徒,残害忠良,眼见得国家将亡了。”闷闷不乐。于是择日买地,将杜都督棺木安葬已毕,时常差人馈送些礼物,周济杜夫人一家,赖以度日。但二人形影相吊,凄凉万状。自古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自杜成治死后,亲戚故旧渐次疏了,家憧奴仆尽皆散了。昔贤观至此,有《行路难》古风一篇叹道:

    金卮九酝斗十千,玉盘三品轻万钱。投杯推案不复御,吞声踯躅宾

  筵前。人生运命本在天,贱贫贵富总适然。雨云何事易翻手,自古谁人

  能独久?九华七彩簇黼帷,便持红颜欲长守。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纷

  纷今在否?君不见昔日柏梁铜雀台,豪雄汉魏争崔鬼。梁倾雀堕复平

  地,黄昏白日飞尘埃。又有古风一首劝世云:

    炎凉态,君莫讶。春深草木俱献妍,秋残枝叶皆凋谢天道一似趋

  势利,达人勿将冷暖诧。廷尉属张吏部何,宾客门前日觉多。一朝罢官

  居寂寞,车马不来乌鹊过。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绮筵照绿莎。绩筵有

  银烛,蓬户仰隙光。劝君勿作锦上花,渴时一滴等沧浪。

  光阴迅速,顷刻过了月余。冯桂姐觉容颜清减,精神恍惚,终日思睡,每作呕吐。蒋夫人急请医人调治,医士诊脉,称贺是喜。蒋氏欢喜道:“老爷在时,每为无子不乐,幸得桂姐遗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怜见杜门不该绝嗣。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为人一世。”及至临月,又不见动静,夫人心下忧疑不决,日日愁烦。直待到十七个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时,方才产下一个男儿,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此夜红光绕室,异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弥月之后,取名叫做过儿,夫人抚惜他胜似亲生不题。

  按下一头,且说林澹然自赚出关门之后,回到东魏,举目见民物如故,风景依然,心下感叹不已。一路晓行夜住,随缘抄化,不比在梁地惊惶。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计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体若何。一连行了数日,却好来到河东府广宁县地界。当日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楼山下,前后打一看,并无客馆饭店。况值微微雨下,路滑难行,一步步捱着,寻个人家借宿。走了数箭之地,远远见竹林中闪出些灯光来,林澹然近前看时,却是一个庄院。但见:

    一周遭矮矮粉墙,三五透低低精舍。后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横连芳

  草径;前头见苍苍翠翠,竹屏相传小柴扉。几湾流水,滔滔不竭统围墙;

  一带石桥,坦坦平铺通例路。篱边露出娇娇媚媚野花开,户内忽闻咕咕

  (口牢)(口牢)囗犬吠。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尽多,种植的

  桃梅李杏。果然浑无俗士气,惟有读书声。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门。柴扉开处,走出一个童子来,问道:“谁人在此扣门?”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云游僧,错过宿头,大胆欲借宝庄暂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这里是读书之所,房拔窄狭,不敢相留。师父别处去罢。”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难行,如贵庄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过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摇头不允。正说话间,屏风后转出一个老者来,生得苍颜古貌,须发皓然,手扶竹杖,问道:“何人在此说话?”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讷是云游僧家,要往太原进香,打从贵地经过。因贪走路程,错过了客馆,暂借贵庄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闲话。老丈休怪。”那老者笑道:“师父何出此言。出家人着处为家,暂宿一宵?有何不可?”书童咕哝道:“游方和尚做强盗的极多,太公不可留他。”老者喝道:“胡说!”遂留林澹然进侧厅内坐下。茶罢,老者道:“适间小奴不知事体,出言唐突,老师莫罪。”林澹然合掌道:“山僧搅扰,心下不安,焉敢见怪。请问老丈高姓尊号?”老者道:“村老姓张,贱字完藻。请问吾师高姓,贵乡何处?”林澹然一一答应。张老命安排晚饭,相待毕,命书童执灯,送到厢房内歇息。次早林澹然起来,立欲谢别,书童又送出茶汤来。少顷又请到厅上吃斋,太公出来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谢欲行,张太公道:“师父慢行。老朽观师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驾,盘桓数日,请教样理,万勿推却。”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爱,岂敢推托?但是无故搅扰檀府,于理不当。”太公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只是有慢,休怪。”自此,留林澹然一连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谈佛法,或讲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于静夜打坐时,听得西首轩子里叫疼叫痛,呻吟之声不绝,心中疑惑,又不好相问。当日正和太公午后闲话,只见书童搀着一个黄瘦后生,从侧轩步出草厅上来。林澹然看那后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颜清丽。器宇不凡,只是身无血气,病势恹恹。头上包着一个皂绢包头,身上穿一领白绫绵袄,白绢裙拴着腰,手扶了书童肩膊走出来。林澹然起身问讯,太公扯住道:“老师不敢劳动。小儿病驱,不能见礼。”二人拱手。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将息,为何又出来闲走?”后生道:“我心烦体倦,睡着转觉难捱,暂且闲步消遣。”林澹然道:“好一位郎君,为何患病如此狼狈?急急医治方好。”太公垂泪道:“老朽年过六旬,止有这一子,名为张找。生平朴实温雅,颇肯读书,有志上进,未定妻室,尚未毕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节届中秋,小儿在书室,夜间玩月,因触景吟诗一首道:

    银汉冰轮满,娟娟万里辉。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云梯。朗吟数遍。贪看月色。至夜静欲睡,倏见一女子推门而入,生得千娇百媚,年方二八,貌赛西施。对小儿道:‘郎君独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云梯去也。’小儿年幼,不能定情,与之缱绻。朝去暮来,约有两月。不期容颜瘦减,举止异常,老朽再三究问,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谅是妖魅所迷,打发在此小庄避之。不想那女子复来缠扰,镇夜如醉如痴,半迷半醒。这几日身子愈觉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老朽不舍,特出城来伴他。连日因心绪不宁,屈留尊驾,闲谈排遣。”说罢流泪不止。林澹然听说,不觉伤感,答道:“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请术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时,何日不烧符念咒遣送,并没一些灵验,无法可处。”林澹然道:“山僧从来不信邪祟。今间老丈所言,世间亦有此辈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烦,这妖孽小僧定要结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显区区手段。”太公拱手道:“若得老师法力救命,感恩非浅。但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里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林澹然笑道:“不妨,临时自有妙用。”太公口虽称谢,心中还疑惑不定。

  当晚林澹然问太公取利剑一口,铜铃数个,令扶大郎别室安寝。分付合庄僮仆,不可大惊小怪,暗暗藏灯伺候,只听房中铃响,便可进房来看。太公听说,一一措办了,自和几个家憧,各执器械等候,命书童掌灯,引林澹然进大郎房里来。澹然到房里挂了铜铃,床头藏了利剑,停灯几上,掩门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帐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静,不见响动。心里想道:“莫非这怪物通灵,预知俺在此,不敢来了?”渐交三更时分,正当万籁无声,忽然起一阵冷风,逼得透骨生寒。风过处,呀的一声门响,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走入房来。林澹然隔帐看时,那女子如何?但见:

    丰姿绝世,艳质怜人。浑如腻粉妆成,宛似羊脂琢就。凤眼朦胧,

  勾引人魂无定;娥眉淡扫,巧传心事多般。轻盈态度,低头微晒有余情;

  娜袅腰肢,叉手抱来无一捻。津津檀口,相傍处私语生香;脉脉春心,偷

  送时娇羞婉转。声音细嫩,分明似金笼里学语雏鹦;性格聪明,合当似

  绣榜上风流女史。便是画工须束手,纵令巧笔也难描。

  这女子熄了灯,款款走近床边,低声问道:“可意的哥,你今夜为何不待我先睡了?”双手掀开帐幔,来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脱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声。那怪又道:“亲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胶,并不曾有半点儿差池,你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来得迟了些个?”一面说,一面解衣,摸上床来,将身子逼着林澹然,伸手来替林澹然解衣带。林澹然将手摸着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笋一般,纤纤指甲,滑润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亲哥决不嗔我。”又将手来摸林澹然胯下。林澹然大喝一声:“孽畜,休得无礼!”即将那怪左手中指,(口骨)的一声掐断了。一手紧紧捺住,一手摇动铜铃,那怪挣扎不得。门外人听得铃响,一同持灯执棍,呐喊奔进房里来。近床看时,那怪却现了本相,是一个玉面狐狸,生得毛光爪利,两眼灼灼有光,众人大惊。看官,你道这狐狸精,既能迷人,必会变化,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来这狐狸属阴,感受月华,积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髅拜月,则能变化为人。雄者变男,雌者变女,全凭前爪捧头,化形脱体。当夜却被林长老掐断了中指,一来十指连心负着疼,急忙里捧不得头;二来心慌胆落,当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风凛凛,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时林澹然令人将灯向前,用左手将狐狸提起来,右手仗剑,喝道:“你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尸万段,不足以偿其恶。”说罢,正欲砍下。那狐狸双爪捧住宝剑的栖儿,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爷饶命。小畜虽犯淫条,合当斩首,但有一桩大事,未曾完得,负真人付托之重,虽死亦不瞑目。”林澹然听了“真人”二字,便收住剑,将剑尖儿指着狐狸笑道:“孽畜害人,万死犹迟,有何大事未完?负谁人之托?编这般巧言骗俺,指望逃生?俺断不是屈杀你也。”狐狸垂泪道:“小畜受生已来,寿延五百余年了,朝暮吐纳修炼,不是一日功夫,到得这变化地位。老爷听我细诉衷曲,且莫动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独峰山五花洞里藏身,洞前有块大青石,光润洁净,每常在上跳要。至夜间石上便有三道金光,从中冲起。小畜谅下边有宝,欲击碎来看。将石击至千下,不损分毫,惊骇不敢再动。后来山前土地庙里,来了一个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为女子,夜去调戏,欲采他真阳修炼铅汞,那全真毫不拒却,留我吃酒。谈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谑,被那全真将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无处逃躲。全真对我道:‘汝亦是成气之物了,我岂害汝?不必惊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须牢记。’小畜叩头问故,全真道:‘我有书一封与你藏着,等我一个道友来,即当付与他。’小畜问道友是谁,全真道:‘是一位释门中人,姓林,法名太空,号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见时。切切不可有误。’就替小畜摩顶受戒,敕我不许乱性迷人,异日再来超度。说罢,化一道清风而去,原来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见有什么林长老相遇,不觉旧性复萌,又做出这般行径,撞在爷爷手里。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辞,可惜误却真人重托,不曾会得林长老,送得书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听了,甚是骇然。太公便道:“这位长老正是澹然林爷。”狐狸方敢抬头一看,失惊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爷爷,万幸万幸。”林澹然释剑放手道:“那封书可在何处?”狐狸道:“神仙所托,紧紧藏在身旁,不敢少离。”就于胯下小袋中,取出来献上林澹然。澹然接过看时,一个小小封儿,封筒上写着“褚真人传示”。拆开看里面什么话说,却是一幅笺纸,写着八句诗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无羁登昊阙,有欲滴凡尘。

    历尽风波险,迁归清静真。

    天书藏璞石,入手可凌云。后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样,画于五花洞石上,将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开,天书可得。”林澹然看罢,心中暗暗称奇。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林澹然果得天书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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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四回 得天书符救李秀 正夫纲义激沈全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侠烈。

    片纸燃死灰,一言蹶跌鳖。

    直可死回生,能令懦成杰。

    血性不委蛇,纲常宁玷缺,

  话说林澹然得了仙传诗句,发付狐狸道:“看真人之面,饶汝一死。向后改过自新,不可复蹈前非。明早俺同太公到你洞中相会。”狐狸叩头而去,倏然不见。太公大喜拜谢:“吾师真天神也。夙世有缘,得遇恩师,救了小儿之命。”林澹然道:“此乃老丈洪福,山僧何功之有。但不知独峰山五花洞在于何处?”太公道:“离此不远,有人认得。”随教家憧安排蔬菜,整顿酒饭,吃罢安歇。

  次早,太公和林澹然率领憧仆,一同到独峰山里来。寻到五花洞口,静悄悄并无人迹,但见兔鹿成群,鸦鹊乱噪。张望洞里时,又深又黑,不敢走入去,只在外面东张西望。转过一个山嘴,远远见一女人,年可三十以上,身穿白绢衫儿,下面系一条绿纱裙子,不施脂粉,雅淡梳妆,容颜娇艳,飘逸动人。手执铁锹,独自个在山湾里掘草药。有诗为证:

    狐魅从来不惑人,人心狐魅自贪淫。

    淫除贪释存忠正,邪亦归真奉秘经。

  林澹然向前问道:“娘子,借问这山五花洞里可有人么?”那妇人道:“长老问他做甚?”林澹然道:“有一个相识在此修行,特来相访。”那妇人笑道:“长老快行,不要问他,山洞里谁人敢来修行?里边都是些山妖野怪,蛇魅猪精,豺狼虎豹。狐狸魍魉,不计其数。你这五六人若进洞去,不够与这伙妖一食点心。快回去罢,不要当要,要吃人哩。”家憧听了,惊得魂不附体,牙齿相打,两脚都是软的,急即奔走。林澹然止住道:“太公不必心慌,有俺在此。”又问那妇人道:“既然洞中有精有怪,俱要害人,娘子为何不怕,独自一人在此掘草?”妇人道:“我们久居于此,和这洞中却是比邻。古人道:兔儿不吃窝边草。故此不妨。”内中一个家撞埋怨道:“昨夜刚刚捣了半夜鬼,老师父只是杀了那精怪才是,反被他脱空扯谎逃遁去了。”林澹然笑道:“不然,笺纸上仙笔犹存,岂肯相戏。这都是妇人一片胡言,不要理他。俺们再去找寻,定要见个明白。”太公阻道:“那里去寻他,多是捣鬼。老师不如且回,另日再来罢。”那妇人接口道:“正是,老人家更要作急回去,这些妖怪常说后生的细皮嫩肉,腹饥得快,不如老头儿皮坚骨硬,有些咬嚼,专要吃老的。你们若撞见妖精时,老人家却先到口。”太公听罢,心胆皆落,扶着拐杖,转身便走,后边家憧也一齐都跑了,止有林澹然立定脚不动。只见那妇人拍手呵呵大笑,现出原身,却就是夜间迷张大郎的狐狸。林澹然喝一声道:“畜生好大胆,辄敢狐假虎威,如此来侮弄俺。”狐狸跪下道:“非敢侮弄。小畜绝早即在此等候爷爷,不知太公等俱来,故斗胆作戏,耍他一耍,不想认了真,就慌张走了。”林澹然忙招手叫太公转来。太公和家憧正走,听得林澹然叫声转来,站住脚回头看时,林澹然远远引手相招。太公等回步转身近前,见是这个狐狸立在身旁,太公问道:“老师,小狐狸倒来了,妇人何处去了?”林澹然带笑指着狐狸道:“这不是扯谎的妇人?”太公怒道:“这畜生到会扯空头,谅我老人家。快伸过腿来,与林长老打三五十杖,消我这口气。”林澹然笑道:“他是真正畜生,且饶这一次。”众人都笑。

  狐狸引着一行人进洞里来。可煞作怪,外面看洞里时甚是黑暗,进到里面,反觉明亮。原来是山岩倒照,故此外暗内明。一望时峭壁奇峰,果然是洞天福地。看不尽奇花异卉,仙草灵芝,涧水澄清,重山叠翠,实是好景。但见:

  阆苑名山,蓬瀛福地,隐士避人之境,神仙修炼之乡。层层叠叠,重峦耸翠,分明是华岳三峰;突突兀兀,峻岭横空,那数庐山五老。进一洞又进一洞,倒挂的怪石玲珑;转一湾又转一湾,壁立着青松蓊郁。高高下下,悬崖峭壁,呦呦麋鹿衔花;缠缠绵绵,附葛攀藤,两两猿猴献果。山岩里几处琳琳琅琅,如敲金击玉,数道清泉喷雪浪;头顶上一声咿咿哑哑,似龙笙凤管,一双白鹤唳青空。夹道上瑶草奇花,浦路中紫芝贝叶。清清净净不染着半点尘埃,杳杳冥冥那识有人间甲子。仙鹊噪枝如报喜,浮云出洞本无心。

  这狐精引林澹然走入洞天深处,不异仙境。里边有无数小狐狸,见人来慌忙窜避。狐精请林澹然、张太公石凳上坐了,自奔入小洞里去。不移时献出仙桃异果,蜜酪杏仁。林澹然同太公吃了几个,余者令与家憧。林澹然问:“那一块宝石在于何处?”狐精指道:“那西南上青青洁洁,兀的却不是也?”林澹然上前看觑,果然好块青石:方围高四尺有余,四边俱蔓紫苔,石面平如明镜,光润细洁。倚着一株大柏树,顶上覆着柏叶,团团如盖。林澹然叫:“老狐,你站开。”用左手石上依样画符一道,轻轻扣了三下,只听得豁刺地一声响,此石分为两下,就如刀削一般,两块裂开。太公、狐精等也都上前来看。中间有一石匣,匣内有书三册。林澹然顶礼三匝,然后取出。怕狐精有变,不敢开看,即藏于抽中,和太公等径出洞门。老狐叩头自去了。

  一行人回到庄里,太公欢喜无限道:“老朽根生土长在此,只知这独峰山,未曾晓得有洞天福地,如此仙境。若非吾师提挈,何能一见。适间石中之书,是甚名色?”林澹然道:“小僧也不曾开看。”当时在厅上焚香展开,原来第一册面上书着“天枢秘笈”,内中俱是观星望气、排兵布阵、驱神役鬼之法;第二册面上书着“地衡秘笈”,内中却是奇门适甲、堪舆地理、阴阳术数之法;第三册上面书着“人权秘笈”,内中却是补阳炼阴、降龙伏虎、超天缩地变化之法。林澹然看罢,不胜之喜。张太公道:“人有善愿,天必福之。吾师广行阴德,兼有宿缘,得此天书,非同小可。”林澹然谢道:“此皆托太公福庇,感谢不尽。”有诗为证:

    灵符秘笈鬼神愁,妙彻三天入九幽。

    诸葛当年扶蜀主,林僧今日证真修。

  却说林澹然自得天书,每日默诵,书符念咒,心下自觉灵通。又在张太公庄上住过月余。张大郎病体渐渐全愈,容颜复旧,饮食起居如故。太公父子二人深感林澹然之德,款待如父母一般殷勤周密。一日,林澹然思念故乡,辞别张太公父子要行,张太公与大郎再三留住不放。林澹然道:“小僧在贵庄搅扰多时,感恩不浅。但小僧久游方外,今欲归故园,暂且告别而图后会。”太公心下不舍道:“小儿被魅,名已登鬼箓,幸吾师救拔,得全性命,恩若丘山。老朽久怀修行之心,恨无接引之路,今得吾师早晚教诲受益实多,岂忍遽别?况狐精畏吾师威德,故不敢来,倘吾师去后,此怪复来,小犬之命又难保矣。吾师不嫌小庄鄙陋,改为佛堂,在此修持,朝夕相处,胜如云游远方,奔驰辛苦。乞老师三思,幸勿推阻。”林澹然辞道:“贫僧在此叨扰已久,今日之别,非是无情,实欲归故乡一探父母坟墓,以终天年耳。”张找道:“敝境亦是东魏地方,又非他乡外国。小庄虽窄,颇可容身,粗茶淡饭,足供朝夕。吾师出家人,随处为家,何必如此坚执?”林澹然道:“大郎恁般说时,使小僧措身无地矣。非有他说,只因在此搅扰,心实不安。”张太公道:“吾师此别,相会未卜何日,使老夫恋恋不舍,心实黯然。小儿无福,不能终获庇祐。”说未毕,泪随言下。林澹然道:“贫僧何德,感承贤乔梓如此相爱,何以克当?使小僧不忍相别,愿在此朝夕聆教。”张太公父子大喜。自此林澹然住在张家庄内,择日妆塑佛像,改造禅堂方丈,后面另起卧室厨房,修缉墙垣完固。拨三四个家憧伏侍,洒扫炊囗。张太公使人馈送不绝,时常往来,谈禅讲道。

  荏苒之间,不觉寒来暑往,又早一载有余。林澹然朝夕演习天书,自天文星象以至术数阴阳,无不精妙。虽然安逸清闲,但朝夕计念杜成治和李秀,放心不下。后闻得传言杜成治受惊物故,朝廷抄没家产,暗中垂泪叹息,寝食不安。继后又闻得梁国人来说,杜都督妾生一遗腹之子,心下私喜,恨不能一见。只是难返梁国,怏怏而已。当下时值隆冬天气,彤云密布,白雪飘扬,自早至午,看看下得大了。怎见得好雪?宋贤有赋为证:

  时惟岁暮,序值隆冬。拥红炉而不暖,披重裘之蒙茸。(云爱)(云逮)云气,凛冽阴风。瞻昏霾之四合,睹冰霰之集空。始焉飘飘洒洒,顷之霏霏芃力芃。如鹅毛之细剪,似玉甲之零空。张君无由会莺红于月下,郝子何能晒诗书于腹中?程门伫立,盈尺弥恭;山阴访故,半道运踪。谢蕴之才高,不言飞絮;子卿之节劲,独矢孤忠。翳边城之逋寇,银夏忽丧夫黄屋;蔽潮阳之请夫,蓝关漫拥乎青骢。披鹤氅而绕竹,神翁兴逸;指白马而作赋,子建才充。以至渔人独钓,学子勤攻。寒江披一蓑于芦获,庭除映万卷之雕虫。腴梅花于岭上,折竹梢于修丛。号猿声于谷口,印虎迹于林东。乱曰:儿童喜而埏为人兽兮,且幻出夫奇峰;诗人感而形诸吟咏兮,拟麻衣之色同。农庆为瑞,士征为丰。唯寒素之怨尤兮,苦裂肤于陶穴;羌成卒之甲冷兮,悲堕指于胡风。彼华堂欢宴檀板兮,觉犹嫌乎酒薄;况山僧独宿纸帐兮,又何堪寂寞之情棕。林澹然策杖独立柴门内竹屏边看雪,只见一个黑瘦汉子,头带卷檐毡帽,身穿青布道袍,脚着多耳麻鞋,背上斜驮包裹,手里撑着雨伞,张头探脑望着门里。林澹然正欲问时,那汉放下伞,走入门来,对澹然声诺,问道:“师父,这里可知道有一位林长老么?”林澹然道:“俺这里不知,别处去问。”那汉道:“原来京都妙相寺中为副住持的,因触犯了梁主,逃奔出来。一路打听消息,寻到此间,闻说在这地方左近处藏顿,师父岂有不知?”林澹然怒道:“俺出家人那管闲事!快出去,不要在此缠绕。”那汉又仔细看了半晌,把伞柄顿一下,笑道:“几乎错了!林老爷休得相瞒,老爷正是林住持。虽不认得详细,却也曾在图像上记得明白。今日相逢,他乡遇故,也不枉了小人一场跋涉。”林澹然惊道:“足下是谁?那里相会?为何认得林某?”那汉道:“暂借一步告禀。”

  二人同到佛堂上来,那汉放下包裹,纳头下拜。林澹然扶住道:“足下何姓?从何处来此?敢劳重礼!”那汉拜罢,道:“老爷与小人是旧邻,曾相见数次,为何忘了?”林澹然思了一会,道:“虽然而善,实失忘了尊姓。”那汉道:“小人姓沈名全,浑名叫做蛇瘟便是。住在妙相寺后墙小巷内,每常寺中往来,老爷却也曾会面。”林澹然笑道:“原来就是沈兄。黎赛玉娘子,就是公浑家么?”沈全道:“正是小人妻子。”林澹然道:“向闻人说你出外为商,怎地不回家去?却来寻俺有何话说?”沈全道:“一言难尽。小人被赵蜜嘴老猪狗将些资本借我,赚我在外生理,只道他一团好意,不期出门之后,将我浑家引诱与那野驴钟守净通奸。今春小人回家,听得街坊前后人诽诽扬扬,讲这钟守净反怪林住持好言谏讽,朝廷处暗用谗言逼他走了。小人初时不信,数日之后,试探妻子,果有外情。欲待杀了这淫妇奸夫,又一时难以下手。欲待捉奸告理,争奈这厮结交豪贵,上下情熟。况朝廷宠他,势焰滔天,又教人暗中害我,故此弃家出外,别作良图。不想行至定远剑山下过,被伙强人掳归山寨,小人哭诉其冤,幸得苗寨主认是同乡,收留帐下为一头目。苗寨主悬念住持林爷单身奔窜,不知下落,故差小人从梁至魏,遍处寻访。前村问着樵夫,说张太公庄上有一长老,如此模样,故寻至此间,果是林老爷。苗寨主有书在此。”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书礼,双手呈上。林澹然接书,分忖道人:“陪沈兄方丈中酒饭。”拆书看时,书上写道:

    苗龙顿首百拜:睽违师范,倏尔一春,遐想大恩,无由仰报。前者偶

  尔相逢,私喜倘能得效犬马,不期又成离别,使人怅然。近闻李季文虽蒙

  宽纵,不能得脱囹圄,实是度日如年。今春正月十三夜,某私闯入牢,欲

  救李兄逃出,不料被人识破,几乎两命俱倾。幸带得钱多,随处贿赂逃脱。

  今愤气招集人马,已得精锐数千,粮草俱足,意欲整顿军马,攻破城池,

  杀尽奸僧淫妇,救出李兄,与天下吐气。然而智短力绵,未敢轻举。特恳

  恩师驾临指挥,以成义举,万乞留神。倘慨然飞锡枉顾,则慰藉不独在龙,

  实天下之共望也。专候回示。外奉赤金二锭,白珠百颗,聊中薄敬,希叱

  人为荷。

  林澹然看罢,暗想道:“苗龙一介卤夫,亦知大义。然俺既人禅门,岂可复行军旅之事?欲救李秀,吹毛之力,何必兴兵动将,自惹祸胎。”当晚留沈全宿了。灯下修书封固,次日赠沈全盘缠二两,并回书一封,发付回寨。沈全道:“薛、苗二大王差小人接住持爷同归山寨,怎地不去?”林澹然笑道:“俺出家人恰情山水,久耽疏懒,不涉世务矣。烦你拜上二寨主,多谢厚礼。凡事须行方便,不可恣害生灵,相会有日。你须一路小心谨慎,关津盘诘甚严,书可藏好。不宜耽搁,速回山寨。”沈全拜辞而去。

  一路无词,径到山寨里,却值薛志义、苗龙在殿上饮酒。沈全唱喏,苗龙道:“差你去寻林住持,可曾见么?”沈全道:“小人费尽心机,得到东魏广宁县石村山下张太公庄上,寻见了林住持。住持十分之喜,书札俱已收下。有回书在此。”薛志义道:“一路辛苦。”叫喽啰赏沈全酒二瓶,肉一腿,且去将息。沈全叩头谢赏,自和一班儿弟兄接风吃酒去了。苗龙当席拆书与薛志义同看。上写道:

    客春叨扰,感激不胜;今屏厚仪,叨惠更重。二兄各负雄才,堪为世

  用,而据山掳掠,恐非良谋。日者朝廷佞佛,变乱渐生,上下焚修,尽崇

  释教。老僧仰观天象,不十年间,国家将为他有,二兄可招集士卒,多蓄

  粮草,广行仁义,延接四方豪杰,待时而动,辅佐明主以图大业,留名青

  史,此大丈夫之所为也。第不可损害贤良,妄行杀戮耳。李兄一事,足见

  苗兄仗义任侠,可敬可仰。窃思皇都守卫甚严,军将如蚁,以三二千乌合

  之众,敌数十万精勇之师,如驱羊搏虎,鲜有不败者也。仆得异术,可救

  李兄。敬画灵符一纸,烦差精细健卒潜入狱中,付与李秀,救他岁终除夜,

  乃丁亥日辰,六了神将聚于巴时,可贴符额上,写路径于符下,作速遁出,

  自有神护,并无阻碍,半日间,可相会于山寨矣。密机勿泄,至嘱至嘱。

  老朽无能,习懒成癖,已无意廛寰事,非敢忘夙雅也。统希情谅不一。

  薛志义、苗龙看罢,感叹不已,藏符匣内。次日,苗龙差一本乡心腹喽啰,原来是个缝皮待诏,曾与李秀识熟,分付如此如此而行。喽啰谨藏了符,挑了一副皮担家伙,取路进京。不一日已到京都,进得城门,挑着皮担,一直奔清宁卫大狱里来。此时却值年终岁逼之际,这些囚犯,亦都要修补旧鞋过年,倒也忙忙的修补不迭。喽啰一面缝鞋,一面张望李秀,只见李秀拿着一双新鞋,出来道:“待诏替我缝一双主跟。”喽啰接了鞋子,见身畔无人,轻轻问道:“李季文一向好么?”李秀记得起,道:“在下与兄阔别许久,何期今日得见?”喽啰腰边摸出一个封儿来,暗暗递与李秀,附耳低言道:“灵符一道,如此如此,速行莫滞,快到山寨来相会。”李秀接符,藏于袖中,喜从天降,走入里面凑些散碎银子,谢了喽啰。喽啰急急缝了几双旧鞋,慌忙挑担出狱,取路自回山寨去了。

  且说李秀得了灵符,心中暗喜。看看又是除夜,李秀预先收拾银两,写路程在符下,额角上贴了灵符,试行几步看,心里就如撞小鹿儿相似,慌张起来。果然好神符妙术!李秀两脚,即有神鬼拥护,走不上十余步,已近监口。见狱门半开,大着胆索性撞将出去,并无人见。直出清宁卫衙门,亦无一些拦阻。取路飞奔北门外来,却似云推风卷,耳边只听得飕飕地响,足不沾地,那消三五个时辰,已到山寨关口。天色傍暮,李秀抬头看时,关门早闭。随即高声叫门,关上喽啰喝问是谁,李秀答道:“是我李秀。”喽啰道:“是李将军来了么?”李秀道:“正是来了。”喽啰道:“既是李将军,为何不见形影?”李秀道:“我站在这里,为何不见?”一个喽啰道:“却不作怪,只听得人声,不见人形,莫非我和你着鬼了?”李秀道:“二位壮士,一个人站在关前讲话,休得取笑。”两个喽啰四围张望,不见人影,齐嚷道:“不好了,何处来这一个屈死野鬼,假名托姓在此缠扰,快进去,进去。”一面嚷,一面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管二门喽啰听得处边喧嚷,一齐拥出来,只见两个喽啰在那里喊叫有鬼,问:“鬼在那里?这等大惊小怪!”喽啰道:“适才有人叩门,开关问他,说是李将军越牢而来。仔细看,又不见人,再问时,照前答应。东捞西摸,不见一些,却不是鬼怎的?”众喽啰不信,喝道:“胡说,那有此事!”正要赶出来问,忽听得面前有人道:“李秀已在此,不须出去。”众喽啰失惊道:“李将军,你在那里说话哩?”头顶上应道:“我在你面前立的不是?”众喽啰住目细看,又不见人,俱各呆了。内中一个乖觉的道:“不要慌,此事来得蹊跷,且去报与二位大王得知,再做理会。”

  管门喽啰报入寨中,薛志义、苗龙亲自来看。一路点着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李秀见苗龙来到,慌忙迎着施礼道:“苗二哥,间别久矣,好享福也。”苗龙道:“李大哥既来到此,为何躲了,不近前相见?”李秀道:“小弟在这里拜揖,却怎生皆言不见?”苗龙叫喽啰高执火把,四围遍处照燎,只不见人。苗龙低头一想,拍手笑道:“聪明一世,失智一时。李大哥,你额上灵符可曾揭去么?”李秀道:“未曾揭去。”苗龙道:“是了,快揭符相见。”李秀即伸手将额上灵符揭下,不觉滴溜溜在虚空跌将下来,睡在地上。有诗为证:

    李秀一村夫,遥闻近却无。

    不因灵秘术,怎得出囹圄?众喽啰向前扶起,一同欢笑入寨里上殿。李秀下拜道:“小弟监禁大狱,自分死期将近,今蒙寨主与苗二哥救拔,得以出狱,实再生之德也。”薛志义、苗龙答礼道:“大哥下狱,使小弟等寝食不宁。幸得聚义,实出望外。此非二弟之力,乃林住持之妙法也。”邀入后殿饮宴,三人谈笑欢喜,至夜深寝了。

  次日杀牛宰马,祭赛天地。三人在殿上焚香歃血,拜为兄弟。薛志义年长为兄,立为寨主,李秀坐了第二把交椅,苗龙坐了第三把交椅,次序而座。小喽啰都来参拜了新大王,大吹大擂,饮酒庆贺。苗龙说及:“林住持近来得了异术,远寄这一道灵符,救李二哥出来,实为奇异。”李秀道:“林住持别后,不知逃往何处去了?他是万夫之敌,又兼能行术,苗三弟既知他踪迹,何不接他上山,天下无人敢当矣。”薛志义道:“贤弟不知。林住持向日逃难之时,亦曾经我这里过,再三款留不住,坚辞去了。目今在魏国石楼山庄上。为贤弟受苦,又去求他上山,同举大事,欲要攻破皇城,救取贤弟出来。林住持再三推托,止传授灵符一道,以救贤弟,果得相会。我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四海群雄?”

  正说话中,适值沈全执壶斟酒。李秀看了道:“这人好生面熟,那里曾相会来?”沈全道:“小的好几次到大王店里吃酒耍子,又来赔钱,大王却忘了?”苗龙笑道:“兄岂不知,这就是钟守净那话儿的对头,浑名唤做蛇瘟沈全。”李秀拍掌道:“这厮真实是个蛇瘟,男子汉一个浑家也管不得,容他去相交和尚。罚一大觥酒。”众人抚掌大笑。沈全彻耳通红,自斟着酒吃,禀道:“三位大王止念感恩,不思报怨。林老爷大德,因当重报,钟和尚大恶,不可不诛。就是小人们,也是有气性的,见淫妇奸僧通情来往,忿忿怀恨,怎能够一刀砍死,才消些气。可奈身单力弱,孤掌难鸣,没奈何暂且含忍。今三位大王如此英雄,有了军马,何不杀至妙相寺,将这些淫秃尽行诛戮,也教江湖上好汉传说一声,岂不是留芳百世!”李秀拍着桌子道:“这人也讲得是。蛇无头而不行,大哥三弟,何不择日起兵,杀这些和尚,以消林住持之恨?”苗龙笑道:“薛大哥与小弟每每在心要发军马,诛此恶僧。因无良谋,不敢兴兵。日者已曾请林住持上山商议此事,他有回书在此,二哥一看,便知分晓。”令管文房头目,取书出来。李秀看罢,笑道:“据林住持所言,皇都地面,一时难以进兵。依小弟愚见,杀这钟和尚,只在反掌之间耳。”薛志义道:“二弟何计可以杀之?”李秀道:“若依我这一计,不必兴兵发马,厮战争持。止用我兄弟三人,管取结果了一寺和尚。”苗龙道:“这妙相寺殿宇广阔,僧众极多,不比小的去处。本寺和尚,何止五七百众,外有游方挂搭僧人,不计其数,怎地只我三人,就能杀得许多和尚?”李秀道:“大哥勇猛,三弟聪明,却不知兵行诡道。比如寺中和尚,要我等一个个亲手杀过,毕竟有些漏网,安能尽绝?必须如此如此而行,管教他一寺秃驴,尽遭毒手。走了半个,不算好汉。”薛志义道:“此言暗与韬钤合,初出茅庐第一功。”苗龙道:“倘有追兵,不放出城,如之奈何?”李秀道:“这又有计了。只消恁地这般。若有官军追来,杀他片甲不回,方显我弟兄们英雄手段。”薛志义大笑道:“有如此妙计,何况杀这几个秃驴,便与梁主争衡,又待何如!”三人大悦。酣歌畅饮,尽乐通宵。李秀自差人到鸡嘴镇搬取浑家和伴档上山欢聚不题。

  再说钟守净自从在梁主驾前暗用谗言,逼林澹然离寺之后,放心大胆,昼夜和黎赛玉取乐。本寺大小和尚暗暗怨骂,只畏钟守净财势滔天,又见林澹然的样子,因此钳口结舌,无人敢谏。有正气些的,都离寺云游去了。便是行童来真,通了消息,又有奉承钟守净的,背地说他搬嘴弄舌,以致林澹然知风逃窜,这钟守净听了大怒,把来真朝捶暮打,受苦不过,也逃亡去了。次后沈全回家,暗中又着人去害他性命。有人通风,沈全得知,弃家逃命。钟守净又在本府用了钱,诬告沈全做窃盗在逃人犯,叠成文卷,做了一个照提。自此拔出眼中钉,挑却肉中刺,果然朝朝七夕,夜夜元宵,恣意淫欲,往来无忌。后来赛玉有孕,钟守净央赵婆赎一帖堕胎药,打下了冷子宫,再不孕了。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过了三个年头。此时正值太清二年正月元旦之日,年规拜忏斋天。当日钟守净率领寺中大小僧众,在大殿中拜诵水忏。将近午后,霎时间狂风大作,灯烛皆灭,满殿拥起烟雾。钟守净大惊道:“这是何故?”言未毕,只见正梁上飞下一条大蟒蛇来,遍体皆黄,亮如金色,双睛闪烁,口中喷火,身长二丈有余,昂着头张开大口,径奔钟守净。守净慌张无措,拼命往东首罗汉堂跑躲。众和尚丢了经卷,各自逃生。那蟒蛇不奔别人,怒目切齿,飞也似来追钟守净。守净赶入罗汉堂里,却无去路,蛇将近身,踊身一跳,跳上寿亭侯关爷神厨里法身之后,做一堆儿蹲着。那蛇见了关爷圣像,昂头张望,不敢上厨,只在四围盘绕。钟守净躲在厨里,身子惊得软了,牙齿捉对儿厮打,颤栗不住。暗想这蛇奔上来之时,性命却在顷刻间了,心里越慌。猛听得一人高声喊入罗汉堂来道:“住持不要慌,有我在此!”听声音时却是徒弟雷履阳。这雷履阳原是弄蛇的乞丐出身,亏着族叔在寺做道人,荐这侄儿与钟守净为徒。因他能言会话,随机应变,守净最是听信他,待为心腹。当下见蟒蛇来赶钟师父,他还倚着旧时手段,撩起半截道袍,伸拳裸臂,大踏步抢向前来,捉那蟒蛇。那蛇见了雷和尚,昂头喷火,径奔过来。雷履阳伸开大手。吐出涎唾,将手擦了,跳上一步,来捉蟒蛇,却好蟒蛇直撺上来,被雷履阳一手抓住七寸,意欲提起来溯死。不期这蛇重的厉害,双手也提他不起,被蟒蛇调转尾梢,豁刺地左脸上打了一下。雷履阳打得昏晕,欲待挣扎,那蛇又调起尾梢,右脸上复打一下。雷履阳叫一声:“啊呀,不好了!”手已撒开,睡倒地上。那蛇昂起头来,将雷履阳脖颈上紧紧地盘绕住了,圈将拢来,抵死不放。

  钟守净在神厨里张望,看见雷履阳被蛇盘住,大声喊叫:“快来救人!”这台寺和尚道人行童,各持器械,呐喊上前。那蛇见众人来的凶涌,放了雷和尚,撺起罗汉堂半空,盘旋了一会,满身是火,光焰射入,看得众和尚眼都花了。又听得一声响亮,如山崩地塌之声,那蛇冲破两扇格子门撺出去。众僧一齐发喊,赶出后殿花园里来。那蛇口头将众人看了几眼,径溜入荷花池里。此时腊尽春初,雨雪甚多,水平池岸。众人无可奈何,只得回身讨论道:“且去救了雷师兄,再作理会。”复进罗汉堂来,钟守净已在那里啼哭,雷履阳七窍血流而死,僧众惊得面如土色。钟守净哭了一会,众僧讲蟒蛇溜入池中去了,守净分付:“打点棺木盛殓,抬出门外权厝,待春尽下火焚化。”

  当晚钟守净和满寺和尚,俱心惊胆颤,不敢就枕,聚做一处商议。钟守净道:“有此异事,实是不祥。”一个和尚道:“这黄蛇钻入池内,谅无窟穴可出,乘今夜无人知觉,车干池水,除了这孽畜,也省得住持与我等悬悬挂胆。”钟守净道:“此言论得是。”即忙取出三架水车,装起车头水轴,选十数个后生和尚、精健道人,傍池边架起三道车来,一齐踏动,戽起池水。刚刚车了一夜,方才水干。只见池心里插着赤亮亮直逼逼的一条物件,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出土上。众人看了,指道:“兀那黄的不是蛇也?”钟守净向前观看,却原来不是蛇,是林住持那一条熟铜禅杖,俱各大惊。有一个勇健胆大的和尚,脱了上衣,跃身跳入池内,来拔这禅杖,就如蜻蜓推石柱一般。莫想分毫摇动。招呼众人相助,有几个兴高的少年和尚,都跳下池中,一齐摇拔。不摇时尤自可,众僧用力摇拔之时,更是作怪,那禅杖一步步缩入土内去,一霎时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钟守净分忖道人:“取几柄锄锹来,掘下去看。”众和尚呐一声喊,并力掘土。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不知掘下去见些什么异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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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8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五回 佞子妙相寺遭殃 奸党风尾林中箭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崔巍宝刹耸云端,顷刻俄遭烈火燃。

    佛骨尘埋沙土冷,香魂飘泊剑光寒。

    万钟公子今何在?百计贪夫此夕残。

    豪侠神谋真莫敌,陡教名姓震区寰。

  话说钟守净令众和尚尽力掘地,掘深丈余,并不见禅杖踪影。众僧用尽气力,都疲倦了,道:“住手罢,寻他则甚?”钟守净那里肯歇,大喝道:“胡讲!务要掘见禅杖,方才罢手。”众人没奈何,只得又据下去七尺有余,掘着一块石碣,竖立土内。众人见了,并力掘起石碣,抬上岸来。细看时,碣上却有两行大字,被泥壅了不甚明白,用水洗净,方见上面篆着二十个字道:

    少女树边目,人驮二卵哭。善者福自生,恶者祸相逐。钟守净看了,辗转寻思,默然不语。众和尚心下也都省得,林澹然是个刚直好人,钟守净是个奸淫恶辈。铜杖化蛇,预先警报,乃不祥之兆。见钟守净面庞变色,低首无言,众僧勉强解功道:“林澹然谤君叛逆,岂不是个恶人?逃窜远方,眼见得旦夕遭殃了。住持老爷是个修持积德的善人,将来寿同山岳,福并吴天,岂不是果证菩提?上天告戒,乃住持之善报也。雷师父乃前定之数,住持爷不必忧疑。”钟守净听了,自心里护短也是这般解说,稍觉心宽,笑道:“汝言正合我意。汝等劳碌了一昼夜,各去歇息,待后补做道场便了。”众人收拾水车锄锹,各各归房不题。

  忽然又是初八日了,钟守净分付管厨房和尚,整办香斋,初九日斋供玉皇寿诞。次日五更,寺中和尚都起早执事,道人、行童等在殿上焚香点烛,供献斋食,请钟住持上殿拈香,参拜玉皇请佛。次后众僧俱来焚香参圣,敲动钟鼓,诵经念佛,直至平明。殿上来烧香的士女,络绎不绝,挤满殿中,念佛之声,闻于数里。将近日午,钟守净正在大雄宝殿高台上宣扬经典,忽见殿前雨道上的人纷纷却立两傍,让一位官长入来。前面罩着一柄黄罗伞,后边随从着一二十个虞候,侧首一匹白马,上骑着四五岁一个孩童。看看走近殿侧,钟守净认得是枢密院右仆射牛进。原来这牛仆射年过五旬无子,曾在妙相寺玉皇案前,许下七昼夜水火炼度醮愿祈子。后来夫人马氏有孕,生下一子,寄与玉皇案下,名叫玉仙。满月后还了此愿。自此凡逢玉帝生辰,必领王仙来妙相寺拈香拜寿,直至道场散后方回。当下钟守净忙下台来,接进迎殿,焚香拜圣。又领玉仙到台上拜了玉帝,方和钟守净见礼,留入方丈待斋。钟守净陪着牛进、王仙,进后殿穿堂花园内闲玩半晌,复上台念佛看经。不觉红日将沉,天色已暮,遍处点上灯烛。至初更天气,钟守净穿了千佛法衣,戴上毗卢帽,沐手焚香,上坛捻诀诵咒,散五谷,接引饿鬼,超度亡魂。已过半夜,化纸送圣。钟守净发付众徒弟,陪着一班儿平布施主后殿吃斋,又托赵蜜嘴陪伴一伙女檀越在禅堂吃斋,自却陪牛进和缙绅在正殿上吃斋。少顷众人皆散,牛进谢了钟守净,令老都管抱公子玉仙同回。这玉仙看道场顽要,身子困倦,却睡着了。钟守净道:“公子既睡,不可惊动,就在小僧房内暂宿一宵,明早送回。夜静更深,去亦不便。”牛进称谢自回,却留老都管和一家憧,伏侍公子在寺内安歇。钟守净送罢香客,分忖道人等:“好生前后照管,小心火烛,谨闭门户。”自回卧室,脱衣而睡。

  此时已漏下四鼓,钟守净正睡思朦胧,忽然梦中惊将醒来。只听得人声喧嚷,呼呼地就如雷轰潮响,兼有囗爆之声不绝。守净急开眼一看,只见火光透室,四下皆亮,惊得浑身发颤。慌忙披衣起来开门,外面火光大起。道人飞跑来报道:“住持爷,不好了,正殿上火起,风势甚猛,快寻出路逃生。”钟守净喝道:“胡说!快快教合寺僧众运水救火。”说话未完,只见后殿火光焰焰,黑烟竞起。钟守净正慌之间,又见侧首禅堂屋上撺起烟焰来,心下大慌。急忙欲复奔入卧房,库房门首早见火焰飞腾,惊得手足无措,顾不得金银宝贝,翻身抢出库房门外,几乎被门槛绊倒。忽见几个和尚喊叫道:“住持爷,快往后门逃走,前门去不得了。山门外一伙大汉执刀拦杀,奔出去的,都被砍倒。我们特来报知。速奔后门,还有生路。”钟守净听了,唬得心胆皆碎,回身随着这几个和尚。一齐赶到后门来。刚刚走过穿堂,将及后门,门口转过一条大汉,手拿朴刀喝道:“贼秃,往那里走!”一刀砍来,砍倒一个和尚,余者四散逃走。钟守净见了,不敢出后门,抽身转入穿堂。此时穿堂四围皆已着火,周围火光乱舞,烈焰飞腾。寺中没一处不着,果是山摇海沸,地塌天崩。可怜这些光头和尚,东西乱窜,喊哭之声不绝。钟守净欲向前,被火烟隔住,不能向前;欲退后,怕人拦杀,不敢退后。心下惶惶无计,进退不得。正急迫战兢之际,只听得霹雳一声震响,穿堂侧首砖墙崩倒,将钟守净压于墙下。这一场大火,真好利害,但见:

  浓烟匝地,烈焰烘天。千千匹火马喷红云,万万道火龙飞赤电。三尊铜佛,莲花台上放光明;四下泥神,黑雾丛中消色相。观世音焦头烂额,说不得美貌庄严;韦驮神有甲无盔,安在哉英雄猛勇?房房鼎沸,喊声一片似轰雷;处处奔腾,炎烛半天如白日。真不异火牛复国,田单毒计保齐城;又何下赤壁鏖兵,公瑾施谋焚操贼?焰到时尽成灰烬,风卷处皆作尘砂。由你铁柱也都熔,便是石楼须粉碎。奔逃无路,众和尚葫芦爆碎似椰瓢,叫杀连天,众好汉铁面无情如黑煞。只有些儿好处,灵魂随佛到西方;更是分外便宜,师祖徒孙同下火。

  金碧诸梵天,须臾一火燃。

  只因小和尚,毁却大庄严。

  再说薛志义、李秀、苗龙三人,定计火焚妙相寺,乘这玉帝生辰,苗龙等预先在钟山蒋侯店后埋伏喽啰,次后陆续进城。候道场已散,苗龙等在大雄宝殿四下里放起火来,弟兄三个来往杀人,寺外喽啰拦截和尚。此时正月,天气甚寒,夜深火起,人人都在睡梦中惊醒,身子寒抖抖地,兀自把捉不住,谁敢前来救火?更值春初,东南风大发,风催火焰,火趁风威,遍寺火光飞舞。这近寺人家,俱备慌张,你我不能相顾。但见儿啼女哭,弃家撇产,各自逃生。况这妙相寺殿宇甚高,火光照耀,满城一片通红。地方人等,飞也似分投各衙门报知,比及官府知觉,催军救火时,火势正旺,山门口金刚殿上被风卷得烟火万道,满空乱舞,火气熏灼逼人,立脚不住,谁敢上前救火?只是远远地站着呆看,叫苦不迭。又见山门口杀死和尚,血流满地,谅得有歹人放火,一发不敢入寺内来了。

  再说沈全随薛志义进得城内,自寻僻静去处藏身,至四更尽放火。趁着火势冲天,带了同伴喽啰,径奔到自家门首,只见门里点着两三盏灯,听得赵蜜嘴叫道:“大娘子快些,火烧出墙外来了。”赛玉和长儿无心答应,口中只是求神唤佛,一面收拾箱笼物件。原来赵婆因赴玉皇会夜深了,就在黎赛玉家借宿,未曾着枕,寺中火起,慌急打点出门奔走,被沈全一脚踢开大门,抢入屋里,大喝:“淫妇,这番无处去了!”黎赛玉见丈夫提刀赶进,料来不好,惊得魂先没了,手脚麻软,跌倒地上。沈全提刀欲砍,见了浑家姿色,臂膊不觉酥软了,举刀不起。傍边转过一个喽啰,喝道:“蛇瘟真没伎俩,故此淫妇做出事来,见了如何不杀?”说罢,一刀将黎赛玉砍死。赵婆见势头不好,欲待走时,被沈全拦住,照头一朴刀砍倒,又复一刀,结果性命。长儿也被喽啰杀了。沈全将细软物件和喽啰束缚身边,也放起一把火来,一齐出门,到寺前趁着苗龙等,只管拦路杀人,因此寺外救火的不得进,寺里逃生的不得出。可怜只为钟守净一人,连累了多少生灵性命。这寺中和尚走不出的,三三两两,互相拥抱,焚死于火内。或有逃出寺外来的,又被苗龙等邀截杀了,或被房屋墙垣压死,或你我捱倒,被人踏死。寺中和尚,十死八九,这火内逃得性命的,真是天大之福。薛志义、苗龙、李秀率领喽啰,正放火杀人之间,远远见救火官军渐次来了,不敢停留,招呼喽啰等一同取路出城。奔到城门边,已五更将尽,城门开了,一齐大喜,涌出城外。喽啰已备三匹快马,路口等候。薛志义、苗龙、李秀跨上雕鞍,火速加鞭,率领喽啰取路而回。

  话分两头。再说牛仆射自道场散后,留公子玉仙在寺中安歇,自回府中,只觉心惊眼跳,坐立不安。心下疑惑,正欲脱衣去睡,家憧飞报妙相寺火起,惊得手足皆颤。忙差虞候、干办一二十人,赶到寺中救公子出来。牛进府衙离妙相寺有二里之遥,虞候等约莫去了半个时辰,不见回报。牛进如坐针毡,心忙意乱,自骑一匹快马,带领家憧纵马加鞭,奔到寺前来。只见火势奔腾,黑烟大作,欲急走入寺里时,傍人报说寺内有歹人放火杀人,若进去决遭其害。牛进听了,不敢入寺,只得停马,喝教大小军士一齐救火。这些军士口说救火,如同玩耍一般,敲了一声锣,一齐扒上屋去,立住脚看火。但听得摇旗呐喊,那里敢上前。牛进看了,气得爆燥如雷。教家僮等四围打听公子消息,不见下落,心内空焦。直到五更,风势渐息,火光渐衰,军士们方敢向前,救灭余火。天大一座寺院,顷刻变成白地,烧死僧众,臭不可闻。牛进才知儿子玉仙和老管家等,皆死于火内,仰天顿足嚎啕。正悲切间,守门军土飞报:“北门有强徒数百,夺门出城去了。”一连数次飞报,又见贴寺居民来说:“有邻人沈全浑家黎赛玉和赵尼姑、小使长儿三口,被人杀死,放火烧屋,幸得邻居地方等救熄。”牛进想道:“我一向闻人传说钟守净和一妇人有奸我也不信,今日放火杀人,强徒凶恶,岂不是为着奸情来?谅这伙贼决然是林澹然为首,京城内辄敢大胆横行。若不早除,必为大患。此时去尚未远,调军急急追赶,一鼓擒之,以泄此恨。”当下忙回枢密院,一面上本奏闻,一面点选精兵二千,马军五百,差院判史文通,骁骑校目马瑞,率领众军,立刻起程追赶强寇,并力向前,论功升赏。史文通、马瑞得了将令,火速驱军出北门,如风卷残云一般追来。

  再说薛志义等一行人,离城不远山僻处埋锅造饭。才吃罢,正欲起行,猛见后面尘头大起,薛志义看了,指道:“二位贤弟,你看后边尘起处,必有追兵到来。都要并力迎敌,杀败来军,方显豪杰。”苗龙道:“追军若到,诱他至埋伏处,前后夹攻,可获全胜矣。”说话间,喊声渐近。薛志义将喽啰一字儿摆开,纵马向前候战。史文通、马瑞率领军马,旋风般追来。看看赶上,只见前军摆开,一将生得十分勇猛,骑着一匹黄骠马,头戴一顶青扎巾,身穿绿锦袄,手持大斧。背后马上二将,一样打扮。两傍一字儿列着数百喽啰。二人看了,马瑞道:“观此强寇,不可轻敌。他已有准备,可将军马布成阵势,然后挑战。”史文通大笑道:“将军素称英雄,今见几个小寇,何心怯也?就此冲锋过去,我当助战,有何惧哉!”马瑞被史文通言语一激,即提刀跃马,大喝道:“大胆狂贼,快下马受缚,免污刀口!”薛志义骂道:“你这一干害民的死囚,直来我老爷手中纳命!”马瑞大怒,舞大杆刀,劈面砍来。薛志义横蘸金斧,拦头劈去。两个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战到十数合。薛志义提斧,往马瑞面门劈来,马瑞急忙闪过。薛志义倒拖大斧,拨马便走。马瑞喝道:“泼贼奴,逃往那里去!”纵马赶来。薛志义领着苗龙等一行人,落荒而走。后面马瑞紧紧追来。史文通见马瑞得胜,大驱马步军兵,摇旗呐喊,杀奔前去。薛志义约走五里之地,回马又战数合,拨马又走。马瑞杀得性发,那里肯住,一直追过钟山。正到风尾林埋伏之处,苗龙放起号炮,马瑞吃了一惊。只听得金鼓齐鸣,山田里突出人马来,不知多少,将马瑞人马冲作两截,前后不能相顾。薛志义、苗龙、李秀牵转马头,喝教众喽啰一齐奋勇冲杀,前后夹攻。马瑞见有埋伏,况薛志义武艺高强,料不能取胜,不敢恋战,拚死杀条血路便走。史文通逃不脱身,被乱箭射死马下。薛志义驱喽啰截杀官军,就如砍瓜切菜,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夺得马匹器械无数。薛志义见马瑞去得远了,也不追赶,收兵取路,径回山寨。一路上鞭敲金镫,齐唱凯歌,无人敢阻,望风而避。到了寨中,杀牛宰马,犒赏喽啰,整各筵席庆贺。

  原来这埋伏计,都是李秀定下的,官军果然中计,杀得大败亏输。只剩得马瑞匹马逃生。进得城门,把吊桥高扯,分付紧守北门,奔入枢密院来。正值谢、牛二仆射聚集大小官员,议论此事。探子飞马报说:“官军杀败回来。”众皆大惊。马瑞进堂上叩头请罪。牛进喝问:“汝等怎不用心,以致兵败?”马瑞道:“非小将不用心,乃史院判之过。”牛进怒道:“汝乃武士,史院判只系文臣,汝今大败而回,反推他人之过。”马瑞道:“不知何处来这一伙强寇,甚是猖獗。为首一将,武艺高强,手提大斧,骁勇无敌。以下喽啰,人人精锐。小将追及之时,彼已预有准备。小将欲排阵交锋,史院判执定说不须布阵,小将奋勇先出,和那贼厮战。那贼败逃,催军追赶,不期赶至钟山,突出大队人马,将我军分作两截,前后夹攻,首尾不能相顾。史院判死于乱箭之下,小将独力不支,只得回马。”牛进大怒道:“惯战之将,不知兵法!须信佯输诈败,必有伏兵,如何不小心提备,反遭贼寇之败,又丧了史院判性命?这分明与贼通谋;反归罪于他人。败军之将,有何面目来见!”喝左右将马瑞枭首示众。谢举急止道:“不可,不可。胜败兵家之常,不知虚实,误败一阵,非故纵也,且未可自残手足。但削去官职,待后立功赎罪。我等且议大事,以覆朝廷。”牛进道:“本该斩首,谢大人劝免,削去本职,待立功之日,另行区处。”当下叱退马瑞。

  谢举道:“皇城内地,前清宁卫申报,牢中逃脱死犯一名李秀,系林和尚窝主,今又被贼盗放火杀人,伤了官军,杀了院判一员,我等枢密院官,体面安在?圣上问及,何以答之?”牛进道:“不知何方来此强寇,如此猖獗。或就是逃犯李秀勾引来的,亦未可知。若不早除,国家大患。我思非林澹然那秃厮。不能如此大胆横行。”谢举道:“那林和尚虽然触驾而逃,倒也是一个刚直汉子。这一场事,分明是钟守净自取其祸。既为僧家,不守戒律,贪淫败德,反怪同袍之谏,诬林澹然私通外国,逼得他无地容身,故此啸聚亡命强徒,放火杀人,害了许多无辜生灵,又复损官杀卒,其势不小。奏过圣上,必须发精兵能将征剿,事不可缓。”牛进道:“大人所见,正合吾机。只索速奏,请发兵征讨。”

  二人说话间,忽报一人飞马而来。近前下马,入内相见,却是内宦洪侗。怀内取出手诏道:“万岁爷闻知妙相寺被火,僧人道变,速速宣二位枢密商议大事。”谢举、牛进急具朝服,上马入朝。到金銮殿拜舞已毕,武帝道:“五更时分,朕闻有火,披衣起来,见火光冲天,喊声震耳,朕心骇然。今早方知是妙相寺被盗焚劫,卿等岂不知之?钟守净生死若何?”牛进道:“满寺僧人,不留一个。钟守净压死于墙下,尸首尚存。臣中年止有一子幼小,因到寺中烧香,亦遭焚死。寺院尽为灰烬。臣已上表奏闻,即差骁骑校尉马瑞领军追剿。叵耐那贼乃是昔日逃僧林太空为首,劫去窝犯李秀,率领凶徒数百,精勇无敌,马瑞反遭其败,院判史文通监军,亦遭阵亡,被他脱逃而去。伏乞圣旨,兴大势人马,拣选良将征剿此贼,方除国患。”武帝听罢,潸然泪下,道:“何期钟守净仁善真僧,不能圆寂归西,可怜横死于岩墙之下。敕命合龛,好生焚化建塔。”又道:“皇城去处,有寇如此,边隅之地,更当若何?若不早除,诚为腹心大患。二卿职司枢密,速宜遣将出师,捕此恶僧,斩为万段,以消朕恨。赐卿便宜行事,不必奏请。”牛进、谢举谢恩而退。回枢密院,将妙相寺被焚及官军杀伤情由,备细行下文书,各府州县查检深山僻岭、边海沿湖,如有贼寇潜藏,本郡官员,速宜申奏,以便本院发兵征剿。如本境官员有能剿捕贼寇,擒获解京者,连升二级。倘知而不奏,纵贼养奸者,拿问治罪。这文书雪片也似行下各府州县去。

  却说钟离郡太守姓邵,名从仁,字德甫,为人慈祥清慎,莅任未及一月。当日升堂理事,接得枢密院文书看毕,对承行书吏商议道:“目今建康妙相寺被寇放火杀人,恣行劫掠,不知何方盗贼,如此强梁?今枢密院行下文书来,着各府州县捱查申奏,汝众人可知本郡所辖各县地方,何处险峻幽僻,可藏贼寇,一一查报,以便申奏。”内中一个老成书手禀道:“本府所管州县一带,都是西北偏僻之境。其中山岭甚多,啸聚剪径的,不止一处。只有定远县剑山极其险峻,周围百里。山顶有一寺,名弥勒寺,内藏一伙强人,尤为凶险。为头三个大王,智勇兼全,部下聚集千余亡命之徒,专一打家劫舍,白日抢掳。本府与各州县老爷,屡次招军剿捕,不能取胜。近日招军买马,其势愈大。数日前人传皇城被盗,焚寺杀人,沿路劫掠,都谅着是这伙强寇。今日详枢密院发下的文书,亦为此事,必是此盗无疑。”邵从仁道:“前官好无见识,既有大寇横行,即当申委征剿,何故懈玩,纵盗为虐,养成贼势?今日不速征剿,更待何时?”众书吏禀道:“这一伙强盗,不比别的小贼,虽然劫掠枭勇,中间多存仁义,因此小民悦服,官军难捕。”邵从仁道:“胡讲。既为劫盗,无非是杀人放火,劫夺不仁,有何好处?”众书吏道:“老爷不可轻看了此贼。这寨主姓薛名志义,生得虬髯黑脸,两臂有千斤之力,人皆叫他做黑判官。初上山为盗时,纵性杀人,无所不为。近来不知怎地改过,只取人财,不害人命。这远近地方穷苦百姓,反赉助些银两,得以过活。”邵从仁笑道:“你等为贼所愚,这是他诱人之法。穷苦百姓不得衣食的,有些赉助,都从这厮为盗了。”书吏道:“不是顺他为盗。老爷管下二州六县地方,风俗习顽,恃强欺弱,倚富凌贫,豪贵之人,暴戾者多,屡为不公不法之事,欺压小民。及至兴向告理,反是贫民受苦。这薛志义专一怜贫济困,剪戮豪强,小民或被豪富所欺,到他山寨中诉冤,反赠银两,或送米布。不拘远近,亲自带领人马,将恃强为恶之人,登时杀戮,放火烧屋,掳劫一空。良民善士,毫无侵犯。过路单身客商,并不加害。百两之内,一丝不取;百两之外,十取二三。英雄落难之士,必赠盘缠,故此远近尽皆悦服。本郡各县老爷,几次差兵擒剿,这些士兵捕卒,见了他谁敢交战,望风而走。因此官军不能捕捉。”邵从仁听罢,发付众人散去。退入后堂,寝食俱废。心下踌躇:“这一伙强寇所为,意不在小。如此假仁借义,除暴怜贫,乃是收买民心之计。目下朝迁专信释教,持斋看经,不理国政,四方盗贼蜂起,干戈日兴。倘或旦夕为乱,百姓附之,岂不我处先遭其害?彼时玉石俱焚,泾渭莫辨。不如及早申明省院,调遣名将,起大队人马来,方可除得此寇。”连晚修成文书,差一个老成干办,星夜进京枢密院申报。

  当日牛进、谢举二仆射接得钟离郡公文,拆开看时,道:

    钟离府知府邵从仁,为剿寇靖国安民事:卑职所辖郡县,地界俱西

  北山僻之境,盗贼易于潜匿。目今朝廷专重释教,滑贼益多。无事则结

  党为盗,事发则削发为僧,虽加严缉,而缉捕人员,眼见是盗,不敢擒获,

  只碍皇上敬信之故也。本府所属定远县剑山弥勒寺中巨寇,姓薛名志

  义,绰号黑判官,有万夫之勇。部下健卒喽啰,约有数千余人。横行劫

  掠,假仁借义,买结民心。度其所为,非止劫盗而已。本郡官兵收捕,屡

  为所败。近奉明文妙相寺火焚杀戮僧众一事,非此大寇,不敢如是横

  行。卑职夙夜乾乾,侦查的确,已行募集乡兵操演训练,专候奏请天兵,

  检选大将,并力剿除。若更迟延,切恐酿成大患。伏乞照详施行。

  二仆射看毕,谢举道:“此贼巢穴离皇城颇远,来往亦须数日,为何一路并无拦阻警报,任彼进退自如?”牛进笑道:“钟离郡至京城路程虽远,然一路无人阻挡,皆是这一班贪位无能鼠辈,各保身家,畏刀避剑,故此贼得以毫无忌惮。目今既有下落,速宜征剿。”谢举道:“我国自圣上创业以来,又早二十余年,销兵偃武,人不知战,老成之将,俱已凋谢。目今将士虽多,止可充数而已。智勇足备者,略无一二。征讨贼寇,所任不得其人,多至丧师辱国。愚意奏过皇上,大开教场,聚集大小将士,演试武艺。坛上挂先锋印一颗,选弓马熟娴、武艺出众者为先锋,领军剿捕,庶可奏凯。大人尊意若何?”牛进道:“尊论甚善。”二仆射一面奏请圣旨,一面出榜晓谕诸将,约于正月二十七日,聚集教场操演武艺。如原在军伍而不到者,必以军法从事。

  至期黎明,上自总戎都督,下自部卒小军,齐入教场。各各戎装披挂,皆依队伍而立,甚是严整,专待谢、牛二仆射到来。少顷,听得炮声响处,前呼后拥,谢举、牛进已到。众文武官员一齐打躬,迎入演武厅上。行礼罢,同上将台。左位谢举,右位牛进,其余官僚,文东武西,各依职位序坐。众多将士,一字儿排列两旁。果然是弓上弦,刀出鞘,旗帜遮云,刀枪灿雪。众将躬身听令。三通鼓罢,宣令官上将台,跪请枢密老爷将令。谢举传令:“教合营各卫军士,摆成五方阵势。”宣令官执着令旗,飞也似下将台上马,遍传将令。只见号旗麾动,众军士随着队伍,纷纷绕绕,排下五方阵势。金鼓喧天,演阵已毕。牛进传下将令道:“目今朝廷多事,变故日生,武备久荒,将士不堪任用。近日妙相寺被定远剑山大寇焚劫一空,本院奉圣旨发兵征剿。今日操演将士,择日起兵,奈无智勇之士为前部先锋,特于诸将中,挑选武艺拔萃者,挂先锋印,统领三军,征讨贼寇,功成升赏。”出令罢,教军士在演武厅东首,远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长竿,将先锋印挂在竿头;演武厅西首,也远一百八十步地上插一长竿,将一领细锦团花战袍挂在竿上。先射印,后射袍,有能两箭射落袍印者,即授先锋之职。军士打点完备,金鼓震天。

  号声未毕,右队门旗影里,闪出一员少年大将,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秀,状貌魁梧。身穿一领绿门红锦战袍,头戴一顶风翅金盔。腰系袖花金带,脚穿花村战靴,骑着一匹白马。跃马而出道:“小将无能,试取此印。”不知这将官姓甚名谁。正是:

    主帅坛前施号令,将军马上逞英雄。

  毕竟这员将官夺得先锋印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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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六回 夺先锋诸将斗勇 定埋伏陈玉鏖兵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旗帜铺云刀灿雪,将军阵上分优劣。

    力堪举鼎显彪熊,箭发穿杨驰骏铁。

    挥戈上逼星斗寒,投鞭下使江流绝。

    恃强不识有阴符,锦袍应溅英雄血。

  话说教场中演武,一少年将官出马。众军视之,却是将门子弟,姓夏名景,官拜金吾卫骁骑将军,惯使长枪,武艺精熟。众军都道:“这将军必夺先锋。”夏景纵马向演武厅东首来立定,弯弓搭箭,飕地一箭,先锋印早已坠下。众军士一齐喝彩,鼓角齐鸣。夏景霍地下马,取了先锋印,挂于带上。飞身上马,跑过演武厅西首来,一眼觑着锦袍,扳满弓,搭上箭,口里喝声道:“着!”一箭射去,性急了些儿,射不着锦袍,只听得刺地一声响亮,却中在竿上,众军士也一齐喝彩。谢举、牛进在将台上看的分明,笑道:“好箭,虽不中,不远矣。”问宣令官:“那射落先锋印的是谁?”宣令官禀道:“是金吾卫骁骑将军夏景。其父夏振宗,现在朝为直殿将军。”牛进笑道:“不枉了将门之子。”即传令夏景:“虽射不下锦袍,一箭也中竿上,先锋印已夺,宜任此职。”言未毕,只见左队门旗影里闪出一员大将,身长九尺,腰大十围,方脸阔额,粗眉大眼,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攘拳奋臂嚷道;”夏将军,可将先锋印留下,让我来挂。”夏景道:“此印我已夺了,二位枢密大人钧令委我本职,汝何敢来搀夺?”那将道:“适间枢密大人将令,原说先射印后射袍,印袍俱落,方为先锋。今你止射得印,岂可便充此职?你不见那长竿挂的锦袍还在竿上飘扬么?”有诗为证:

    莫讶区区一锦袍,先锋阵上显英豪。

    弓弦响处随声落,方信将军武艺高。

  众人视之,乃是镇国将军施大用。原是辽东军卫出身,因剿苗寇有功,官至三边守备。历年守边平静,升为本职。当日在教场中,见夏景射了先锋印,却射不下锦袍,故来争夺。夏景道:“你虽说得有理,且看你手段如何。你就先射锦袍,射得坠时,就让印与你射。二者中式,奉让先锋。只是射不中时,休怪笑话。”施大用喝道:“不必多言,先锋稳取我做。”将台上二枢密见二将争论,忙传令道:“诸将不许争竞,但能射得袍印者,即是先锋。”夏景闻令,不敢做声,立马观看。施大用得令,纵马到演武厅西首,带住马辔,挽起袍袖,左手弯弓,右手搭箭,一眼觑得分明,对锦袍射一箭来。只听得弓弦响处,锦袍随箭而下。众军士喝一声采,鼓角齐鸣。施大用纵马取袍,披于身上。夏景见施大用射却锦袍,只得把先锋印交与宣令官,依旧挂在竿上。施大用道:“马上放箭,何以为能,且看我平地取之。”说罢下马,走过演武厅东首,离长竿一百八十步,拈起宝雕弓,搭上狼牙箭,对着长竿射去。只见先锋印滴溜溜跌落尘埃,金鼓大震。有诗为证:

    百步穿杨技果奇,从今再见养由基。

    弓开满月流星坠,夺取先锋金印归。

  施大用放下弓,拱手道:“惭愧。”只听得一片声喝彩。施大用取了先锋印,飞身上马,向将台上声喏道:“谢枢密大人袍印。”夏景看了,心下不忿,大叫道:“先锋印本是我挂了,如何你搀越夺去?好好将袍印来分了,袍是你得,印是我挂。”施大用道:“将令已出,谁敢有违?你为何不学我将锦袍射落?”夏景怒道:“你偶尔得中,乃分内之事,何足为奇。你敢和我比试武艺么?”施大用笑道:“就和你见个高低,惟恐动手处有伤和气耳。”夏景大怒,于挺兵器,欲战施大用。谢举、牛进见了,忙传将令禁止道:“今日操演将士,拣选先锋,正要出军剿贼,不可自相争斗。二虎相角,必有一伤,倘有疏虞,于军不利。施大用袍印俱得,准为先锋。夏景武艺精通,即令押后,监管粮草。待日后论功升赏。”施大用听令,即弃枪下马,夏景只是不服,喊叫道:“印是小将先射落,怎地反被后射的夺了去,死也不服。今日定要和施大用分个强弱。”争嚷不已。牛进怒道:“吾令已出,谁敢执拗!”叫军士捆下,重责四十。谢举忙功道:“军法团当如此,只是坏了他父亲夏君体面。我有主意在此,依前另取一件锦袍,着夏景再射,如射得袍坠,再定先锋。射不中,然后以军法治之,使他无怨。”传下将令。夏景听说复射锦袍,心下暗喜。宣令官将一领战袍系在竿上,夏景也不上马,也离竿一百八十步站定,不转睛的看着锦袍,抖擞精神看清射去,锦袍随箭坠地。鼓角喧天,军士齐声喝彩。夏景忙上将台听令。

  谢举和牛进商议道:“此一节亦为难处。二人皆射中袍印,定谁为先锋是好?定了一人,这一人未免不服,岂不复起争端?”牛进低头想了一会,笑道:“有处了。”传下将令:“施骠骑、夏骁骑二人箭法皆精,武艺俱熟,手段相等,难以定夺先锋。戎事以勇力为先,今将台侧首插帅旗的石墩,重有千斤,二人之中,有能双手举起,离地三尺者,即挂先锋印。若再不遵,仍前争竟者,定按军法。”施大用、夏景得令,都各卸下盔甲锦袍,摩拳擦掌,赛勇斗力。夏景抄起衬衣,奋勇先向前,双手来摄这石墩,挣得满面通红。掇起石墩,离地尺余,力不能胜,只得放下。施大用见夏景举不起石墩,高声道:“小将军请开,待我老施来举。”大踏步向前,将石墩仔细看了几眼,八字脚立定,用尽平生之力,双手掇起石墩,足有三尺余高。上下将士齐声喝彩。大用左右顾盼,然后轻轻放下。牛进对谢举道:“这将的气力,恰也看得过了。”

  谢举未及回答,只见黄旗队里,拥出一员壮士,但见:

    头戴绿锦袜额扎巾,身穿滚袖蜀锦战袄,脚登黑色战靴,腰系绣衣

  裹肚。生得面如囗血,身似金刚,一部落腮胡,两只铜铃眼。眉生杀气,

  目射金光。虎一般拥出来,大叫:“这石墩重不上千斤,举不过三尺,何足为勇,也教众人喝彩?待我举与你看,以夺先锋。”将台上牛进看见,问:“这将官是谁?现居何职?”宣令官下将台问了名姓,上台禀覆道:“这勇士姓樊,名武瑞,是国舅王骡骑将军麾下听用旗牌官。”牛进喝道:“无名下将,辄敢来争夺先锋,与我乱棒打出。”谢举道:“用人之际,何分贵贱?看他勇力超群,即当拔用。”牛进默然不语。即传令教樊旗牌试举石墩,看取勇力如何。樊武瑞得了将令,抠衣上前,双手将石墩轻轻掇起,就如提瓦片相似。离地五尺有余,自将台南首走过北首,自北首又转南首。周围反覆三次,依旧轻轻放下,面不改色,气不喘息。满场将士都看得呆了,不知这勇士有多少气力。《西江月》词为证:

    试看精神抖擞,谩夸膂力豪雄。将军八面有威风,提起山摇地动。

    一似卞庄打虎,犹如蒯聩诛龙。子胥举鼎振秦公,武瑞英名堪共。

  谢举、牛进大喜,差宣令官叫樊武瑞上将台来。樊武瑞随宣令官到将台上跪下,谢举笑道:“看你仪表不俗,果是勇力过人,不减伍明辅举鼎之威。你平日精熟那一件武艺?”樊武瑞禀道:“小旗牌惯舞大刀,兼能使飞叉,百发百中。”牛进令取大刀飞叉与他,试看能否。樊武瑞叩头讲了,飞身下将台,跨马提刀,在教场中卖弄手段。初时刀法尚缓,后来精神抖擞,前冲后搠,左旋右盘,就如花锦相似。看的人都看得眼睛花了,人人称羡。樊武瑞舞罢大刀,又使飞叉舞了一回。将叉往空中一掷,约高三丈,翻身接入手中,满场人尽皆喝彩,真实手段高强。舞罢,下马听令。谢举道:“樊武瑞武勇绝伦,足称万人之敌。赐金牌一面,锦袍一领,取印与他挂了,定为先锋之职。施大用、夏景,为中军左右羽翼,各赐银牌一面,花红金鼓迎回。”次后二枢密上轿回衙,大小将士各自散讫不题。

  次日早朝,谢、牛二枢密将所选之将,面奏武帝,择定本月吉日出军。先遣先锋樊武瑞领马军五千,步军一万,克期进发。次后点牛进心腹之人、左将军陈玉,同左右两翼大将施大用、夏景,共领马步军兵三万,一同讨贼。当日起程,但见:

    旌旗招展,绣的是神虎神龙;彩帜飘矾画的是飞熊飞豹。震居甲

  乙,重重叠叠翠攒青;离属丙丁,焰焰烘烘红簇绎。乾临壬癸,腾腾黑雾

  锁天涯;兑守庚辛,阵阵白云升碧汉。中央戊己,高标着金纂杏黄旗;绣

  祆亲军,手执定皇封传令剑。前面摆千千队画戟钢刀,后面列万万行铜

  锤铁斧。亮铮铮漫天兵刃,密匝匝遍地干戈。鞍上将雄赳赳勇猛胜蚩

  尤,步下兵气昂昂英雄欺项羽。压倒韩侯临赵地,绝胜王翦出秦关。牛进亲自送别,分付陈玉、施大用等,用心剿贼,早献捷书。陈玉道:“不须恩相费心小将稳取破贼,奏凯而回。”当下陈玉众将等辞别牛枢密上马,领军士取路径渡大江,陆续进发。一路征旗蔽日,杀气漫空,大刀阔斧,杀奔钟离郡来。

  再说薛志义、苗龙自从救了李秀,放火烧了妙相寺,杀死和尚,回到山寨,终日饮酒庆贺,不觉十余日。一日正饮酒间,薛志义提起杀钟守净一事,苗龙道:“托二哥妙算,把这些腌臢秃驴杀得尽绝,也替林住持报了冤仇,也泄了我弟兄们不平之气。但只是坏了许多官军,又杀他一员主将,朝廷知道,焉肯罢休?必然发兵征剿。傥一时官军掩至,我这里若无防备,难以抵敌。须是整顿喽啰,准备厮杀。”薛志义掀髯笑道:“贤弟素称量大,今日何以自怯?自古道:‘水来土掩,兵至将迎。’那厮被我们杀得片甲不回,心胆皆碎,谁敢再来?纵有军马,直教他一人一骑,不得回乡。”李秀道:“三弟之言,大哥不可不听。皇都去处,杀伤官军,在你我做皇帝也容不得,岂肯干休罢了?大哥,你看早晚必有大军来也,须要定计待他。先入一着,庶不临期慌乱。”薛志义道:“既如此说,二位贤弟有何良策?”苗龙道:“大哥一面操练喽啰,打点器械,安排擂木炮石,紧守山寨。待小弟去东魏林住持那里走一遭,一则报说烧寺杀钟和尚之事,二则求请他来山寨里帮助解围。大哥心下何如?”薛志义道:“若得林住持来甚好,只怕他未必肯来,徒劳往返。”李秀摇头道:“不稳,不稳。那林住持若肯来时,当初不苦苦要去了。近来他得了异术,神通广大,但求他的妙计或是法术儿,传来退敌,助助军威也好了。”苗龙道:“你说得是。待我亲去求他,或来或不来,临机应变,再作道理。”薛志义道:“若贤弟肯去,明早就行。”苗龙道:“事不宜迟,明早就动身。”

  次日苗龙吃了早饭,换了一套衣服,扮做客商模样,藏了银两礼物,问了沈全路程,辞别薛志义、李秀下山,取路往东魏地界来。一路饥飨渴饮,夜住晓行。他原是飞檐走壁的人,不愁关津难渡,已过了梁魏交界关隘。又行了数日,早到石楼山下。苗龙访问林澹然住处,遇一个土人道:“什么林澹然,我这里不省得。但过此上南去一里多路,张太公庄上,有一位游方和尚,德行清高,莫非是他。你去问看。”苗龙谢了,拽开步径寻到张太公庄上来。走入柴门里面,静悄悄并无一人。苗龙在佛堂门首立了一会,又不见人出来。移步进佛厨边,咳嗽一声,厨后转出一个黄胖道人,问道:“是甚人在此?”苗龙拱手道:“这里莫非是张太公庄上么?”道人道:“正是,公有何话说?”苗龙道:“贵庄里有一位林长老可在么?小子特来拜望,有烦转达。”道人说:“林老爷虽然在庄,只是今日有些薄事,不暇接见,足下另日来罢。”苗龙道:“小子不远千里而来,求见长老,岂有不见空回之理?烦乞引进。”道人道:“足下高姓?既是远来,且在佛堂侧首厢房里暂坐,待晚上替你通报。”苗龙谢道:“若得如此甚好。在下姓苗,建康人。”那道人开门,领苗龙转入佛堂东首厢房里坐下。道人进去不多时,捧出一盏茶来。苗龙吃了,道人接盏,依旧进去了。

  苗龙独自个坐了一会,甚是寂寞,暂且踱出厢房外来闲看。转湾抹角,走入禅堂,穿过西廊,直出香积厨外,见一个小小弄儿,苗龙走进观看。踅出弄口,只听得隐隐喊杀之声。暗想道:“却不作怪么?这庄子里为何有喊杀之声?来得跷蹊。”抬头一看,只见弄侧有墙门一座,门儿紧紧闭着。苗龙捱近在门缝里张时,惊得魂飞天外。原来墙内有空地一大片,约五六亩开阔,中间一座土山上坐着林澹然,身披火焰褊衫,赤着一双脚,右手仗一口金镶宝剑,在那里作法,指麾五百余个壮士厮杀。身穿红绿二色,全副披挂,手执青白旗号,各分队伍,奋勇鏖战,因此呐喊。苗龙悄悄在门缝里张望,埋头伏气,不敢转动。看了半晌,只见林澹然将剑尖指着,口里喝道:“两军暂歇。”这些大汉,各依号色分立两边。林澹然又口中念念有词,喝道:“五雷真君律令敕。”倏忽之间,众军士无影无形,尽皆不见。有诗为证:

    秘箓有威灵,能藏百万兵。

    胸中多武库,试动鬼神惊。

  苗龙暗想道:“这法术实是玄妙,不要冲破了他。”抽身复进弄里,依原路走入厢房等候。傍晚方见道人出来问道:“适才足下何处去了?教我遍处寻你不见。”苗龙道:“方才我去闲玩,故此失候。殿主可曾通报么?”道人道:“林老爷看经完了,我已说知,足下就随我进来。”苗龙随着道人同行。道人先入厅里禀道:“外面姓苗的远方人,特来访老爷,等候半日了,现在门外。”林澹然知是苗龙,教请进。苗龙走进厅门便拜。林澹然忙扶起道:“不须行礼。”苗龙立起来唱了诺,禀道:“久别恩爷,心常悬念,今得一面,足慰渴想。敢问林大爷向来安乐么?”林澹然道:“践体粗安,常感你弟兄们厚情,每恨无由相见。前承厚礼,受之未答,今日为何得闹到此?”苗龙道:“小人弟兄们久仰大恩,未伸孝敬,日前差沈全问安,蒙赐华札。今有一事,特来拜求,兼有些须礼物奉献,聊表微意。”说罢,打开包裹,取出一个赤金钵盂来,双手捧上道:“别样金银宝物,谅住持爷是不受的。小人费了一片心,寻得个巧匠,打就这钵盂,送恩爷早晚盛斋供佛,伏乞笑留。”林澹然接了道:“贫僧本不该受,难得你一片好心若不领时,反拂了你的美意。权且收下。”苗龙见林澹然受了,不胜之喜。

  林澹然令厨下办酒饭相待,自己陪着饮酒。苗龙问道:“向蒙恩爷灵符救出李季文来,今已在山寨中坐第二把交椅,感激恩爷不尽。这法术果然灵验,不知还有甚奇术,使小人一见么?”林澹然笑道:“这过街老鼠又来调慌了。适才在墙外门缝里张望的是谁?却假来问俺。”苗龙失惊道:“这等说,恩爷已看见小人了?”林澹然道:“贫僧早已觑见是你,故演完了这场戏法。若是他人窥觑,俺即收了,不与他见矣。”苗龙道:“好妙法,此是撒豆成兵之术。”林澹然笑道:“此乃小术,何足为异。日前李秀若不是俺用那法儿救他,怎到得你山寨里来入伙?如今山寨中兴旺么?”苗龙道:“感承住持大德,敝寨甚是兴旺,钱粮颇有。只是目下惹出一场大祸,小人特来见恩爷,求解救之策。”林澹然道:“老僧再三嘱付,待时而动,为何又惹甚大祸出来?”苗龙将放火烧妙相寺,杀了钟守净及满寺僧人,沈全杀了黎赛玉、赵尼姑,又杀败了官军,备细说了一遍。林澹然大惊,埋怨道:“你这一伙卤汉,忒也大胆。皇都禁城内,好去放火杀人的?真是寻死之事。怎地逃得出这龙潭虎窟?”苗龙道:“都是李季文定下计策,离城钟山风尾林蒋侯庙中,埋伏喽啰,内外夹攻,因此官军大败,杀了他主将一员。”林澹然道:“钟守净这厮,贪财好色,诌佞小人,自取其祸,杀之不足为过。可怜这一寺僧人,贤愚不等,尽皆死于非命,这冤孽如何解释?又杀死官军若干,朝廷必用大军至了。”苗龙道:“山寨中兵卒虽精,不过数千,怎生样敌得官军,保全得性命方好?”林澹然思了一会,对苗龙道:“这山寨幽僻去处,前后并无接应,又无城廓可据,大队军马一到,如泰山压卵。倘团团围住,放火烧山,如何处置?只绝了汲水之道,也是死了。如今没什么妙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快回去,教薛判官众人收拾金银财物,烧毁寨栅,打发喽啰散伙。汝弟兄三个快逃入东魏来,再图事业,庶免此祸。”苗龙道:“小人来而复去,往返路程遥远,倘官军已至,如之奈问?”林澹然道:“这也说得是。待俺揲一蓍,以占凶吉何如。”遂乃焚香点烛,请圣通诚,揲得高卦之九四爻。看爻辞云: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象曰:突如其来如,无所容也。

  林澹然大惊,拍案道:“罢了,罢了,此大凶之象。九四臣位也,与六五君位相逼,恃强凌主,猝制君威。是以阳迫阴,刚而犯上,非顺德也。过刚太激,取祸必惨。故焚而死,死而弃,何所容其身乎?正应在下数日之中,主众人丧身殒命。”苗龙惊惶无措,慌道:“此事恩爷怎地设个法儿解救得么?”林澹然道:“大数已定,虽诸葛复生,不能救矣。”苗龙道:“既然如此,待小人急急赶去,探看消息何如。”林澹然道:“去亦迟了。若去必遭其祸。此数应在七八日之间,决有信息。你只在梁、魏交界地方紧要路口等候,必有人到,切不可过界口去。若有人至,即可同到俺庄里来,再作计议。”苗龙听罢,两泪交流,跌足痛哭。林澹然劝道:“哭亦无用,今夜且安宿一宵,明早起程,打听消息。”苗龙只得收泪在厢房里安歇。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眼也不合,巴不得鸡鸣。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捱到五更,起来梳洗,道人已打点饭食停当,伏侍苗龙吃了,辞别林澹然,出了庄门,依旧取路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薛志义、李秀打发苗龙起身之后,即在寨中亲自操练喽啰,打点器械,分付紧守四面隘口,整顿迎敌官军。不数日之间,探马飞报,朝廷发军五万,漫山塞野,杀奔前来。薛志义也自预先准备,即分拨喽啰下山对敌。却说陈玉、施大用等军马已到钟离郡,将军屯扎城外,分立五营。太守邵从仁迎接入城,到公厅相见,设宴相待。陈玉问道:“剑山乃本郡所辖地方,既有大盗,为何不早驱除,以致蔓延日久,恣行杀害?目今天威震怒,钦差下官等前来剿戮,郡守有何良策,乞请见教。”邵太守道:“卑职无能,滥叨厚禄,临任未久,民情不能尽诸,军旅之事,一无所知。只是此盗假仁借义,买结民心,其志不小,故卑职请天兵早行除剿。幸得老大人列位将军到来,此贼合体,必在指日奏凯矣。”陈玉道:“大军初临,未知此盗虚实,明日先着樊先锋试探一阵,然后用计破之。”邵太守道:“大人主见甚明,正当如此调遣。”当夜席散,送陈元帅等诸将出城回寨。

  次日陈玉出令,着樊武瑞先领马军五千,步军一万,进兵定远,直捣剑山贼寨。樊武瑞得令,催军奋勇杀奔剑山来。陈玉等大军随后进发。伏路喽啰,早已报入大寨。薛志义分付李秀谨守寨栅,自领三千喽啰,全身披挂,杀下岭来。两边排成阵势,射住阵脚。樊武瑞立马于门旗下。只见对阵门旗开处,鼓声震天,拥出一员贼将。怎生打扮:

    头戴镔铁凤翅盔,身披锁子连环甲。骑一匹高头乌锥劣马,拿一杆

  铁柄蘸金大斧。那将出阵大叫:“那一个讨死的贼敢来挑战?”樊武瑞骤马当先,大叫道:“吾乃陈元帅部下先锋大将樊,奉圣旨特来擒汝这伙小贼。天兵到此,不下马纳降,更待何时?”薛志义大怒:“汝等无道,百姓遭殃。可恶你这班不思尽忠报国,老爷正要兴兵吊民伐罪,今日却自来送死。快下马免汝一斧。”樊武瑞大怒,舞刀跃马,杀过阵来。薛志义横醮金斧迎敌。两个一来一往,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樊武瑞暗暗喝彩。二将又斗了数合,樊武瑞虚砍一刀,拨转马佯输而走,薛志义不舍,赶入阵来。樊武瑞看薛志义来得渐近,背取飞叉,照心窝一叉刺来。薛志义早已看见,侧身躲过,遂不再追,回马跑入本阵。樊武瑞大喝:“泼贼走那里去!”放马赶来。薛志又笑道:“我放你去罢了,如何又来纳命?”两个又斗四十合,薛志义回马便走。樊武瑞赶来,薛志义斜拖大斧,拈弓搭箭,看得清切,射一箭来,正中樊武瑞的马头。那马就回跑到门旗边,负疼前足跪倒,将樊武瑞掀翻地上。薛志义飞马轮斧,拦头便砍,却得牙将奋死救了性命。薛志义大杀一场。施大用、夏景左右两校救军到,接应去了。薛志义得胜,收点喽啰回寨。李秀接着大喜,设宴庆贺。

  樊武瑞进入中军请罪,陈玉道:“据你武艺,不在那贼之下,为何挫动锐气?”樊武瑞道:“小将和那贼交战,也不见高下,正追赶间,不提防战马被他射倒,故有此失。明日再战,誓杀此贼,以报今日之仇。”陈玉笑道:“胜败兵家之常,何足为罪。我向闻人说剑山大盗薛判官。英雄无敌,今日果然。必须施计擒获此人,其余小寇不足破矣。”发付樊武瑞回寨将息,谨守营寨,不可出战,待我设计破之。众将听令,各自回营,按兵不动。次日黎明,薛志义领喽啰下山挑战,陈玉传令:“众将士不可出营,妄动者斩。”薛志义教喽啰裸衣屏骂,至日晏方回。一连三比不见一军出来。薛志义心下疑惑,和李秀商议。李秀道:“大哥不可轻敌。彼大军到此,按兵不动,必有诡计。况苗三弟往林住持去求计,未见回音,我和你深沟高垒,谨守四面关隘,待三弟回时,另作良图。不可挑战,落他机阱。”薛志义笑道:“二弟说话太懦。看彼先锋,不过如此,其余将士可知。总有雄兵百万,吾何惧哉!我只要杀得他一人一骑不回,方遂吾愿。”昔贤有诗叹曰:

    兵骄必败从来有,将在谋而不在刚。

    盖世英雄何所恃?试看项羽丧乌江。

  薛志义不听李秀之言,次日平明,又率喽啰,擂鼓呐喊,杀下岭来。不见敌军,喽啰依旧裸衣赤体。千般辱骂。巳时直至未末,众心已懈,正欲回军,只听得一派鼓声振地,官军寨中旗帜皆起,万余军士拥出一员大将,乃左翼将军施大用也,大叫:“何等泼贼,辄敢大胆骂战!”薛志义定睛看时,却不是樊先锋,另换一将,生得猛勇。但见:

    头戴销金兽口扎巾,身穿团花绿锦战袍,外罩铁叶龙鳞锁子甲,腰

  系钅及花柳叶黄金带。左胁下挂一张雀画铁胎弓,绣袋内插数枝利镒狼

  牙箭。身骑惯战枣骡马,手执纯钢丈八枪。那将跃马而出,薛志义并不打话,横斧杀来。两员将战至数合,施大用架隔不住,拨马而走。薛志义骤马赶来,约走里余,施大用回马战了几合,拨马又走,薛志义怕有埋伏,不敢追赶。正待抽马转身,只听得鼓角齐鸣,夏景从东南上斜刺里杀来,手执方天画戟,纵马喝道:“狂贼至此,快下马受缚!”薛志义大怒,挺斧来迎。两个战上三十余合,夏景力怯,虚刺一戟,放马往西而走。薛志义杀得性起,大喊一声,紧紧随后追来。约赶半里之地,夏景勒转马头,往北落荒而逃。薛志义单骑急迫,赶过前山谷口,不见了夏景,勒马复回旧路。正走之间,又听得金鼓喧天,树林中闪出一员猛将,却是樊武瑞,笑道:“铁判官到此也要化了,不要说是雪判官。快下马投降,收你为部下小卒,不然,顷刻即为无头之鬼。”薛志义喝道:“胡说!你是我手里败将,走的不算好汉。”樊武瑞道:“今番决不饶你!”舞刀劈头就砍。薛志义持斧架住,拼命相杀。正是:

    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

  不知二人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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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9 22:3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七回 古崤关啜守存孤 张老庄伏邪皈正 -《禅真逸史》-古典小说

  诗曰:

    敢死英雄已作神,存孤今复有程婴。

    诡言悲切能酸鼻,巧语凄其最动情。

    赚渡古崤离大厄,潜修禅室乐余生。

    邪魔侮道欺真觉,正法维持一坦平。

  话说樊武瑞和薛志义两个奋力战有百余合,樊武瑞卖个破绽,跃马沿山而走。薛志义大喝:“败将休走!”奋勇追来。不上数十步,猛听得一声响亮,如山崩地塌之势,薛志义连马和人,跌落陷坑。四围伏兵齐起,挠钩枪戟乱下,薛志义纵有铜头铁臂,到此如何施展?谅道不能脱身,大叫一声,拔山腰刀,自刎而死。可怜半世英雄,化作南柯一梦。有诗为证:

    盗贼全其名,自刎黄泉下。

    堪嗟降虏人,遗臭千年骂。

  却说众军士抓起尸首,送入陈元帅寨前来。陈玉令取下首级,尸骸抬在一边,即时传今:“三将并力一齐攻上山去。剿除余寇,洗荡山寨,不可迟延。如能先登者,算为头功,退后畏缩者斩。”樊武瑞、施大用、夏景听令,三将合兵一处,摇旗呐喊,鼓声振天,奋力杀上岭来。

  再说败残喽啰逃得性命的,奔回山寨,报说薛大王败阵而死,官兵顷刻就到寨中。喽啰听说,魂飞魄散,你我不能相顾,各自逃生。守关喽啰望见大队官军拥至,如波翻浪沸一般,尽皆抛枪撇剑,弃关而走。官兵拥至岭上,放起连珠号炮,陈元帅大兵掩到。山寨里喽啰东逃西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李秀听报薛志义已死,官军杀来,大哭道:“薛大哥不听良言,致有此败,我留这残躯何用,不如死休!”正要投崖,忽见沈全忙来抱住,哭道:“二大王,不走更待何时!”李秀道:“薛大王既死,我岂忍独生?今愿相从于地下。你当快走,不要为我耽搁,误你性命。”说罢,投山侧深崖而死。

  沈全救之无及,只得含泪逃出后山。正奔走间,见一个大汉,右手执剑,左手抱着一个孩童,慌慌张张,走入树林中去。沈全叫道:“前面走的是谁?”那汉子回转头来,沈全认得是薛志义随身心腹勇士胡小九。原是陕西人,昔年为一友落难,不顾家业,起身救之。后来这友负义,反唆人告害,因此小九忿怒,将他杀了,逃至剑山,投在薛志义部下。薛志义见他识些拳棒,做人忠直,收留帐下为一名头目。当日见官军上岭,正慌慌逃走,奔出后寨,忽见一女子,弃一小儿于地。胡小九看时,原来是薛志义的儿子贞儿,年方二岁。那女子原是掳掠来的,弃子而逃。胡小九想道:“大王爷有恩于我,今死于非命,止有这一点骨血,我若不救他,就是负义之人了。宁可我舍命,不可使薛大王绝后,逃不脱时,情愿同死。”即忙抱了贞儿,拼命逃窜。树林中却好遇着沈全,慌忙道:“沈大哥快来,同你一处逃命。”沈全道:“你抱着公子,怎么行得动?不如弃了好走。”胡小九垂泪道:“大王爷待你我不薄,可怜他半世飘零,止存这点骨血,若临难忘恩,弃他自走,禽兽不如了。你要自去,我必须要救小主人,生死愿同一处,以报薛大王平日之恩。”沈全道:“你既有救主之心,我岂无存孤之意?适随所言,乃是探你之心。我情愿和你舍命救小主,一处逃生。”胡小九大喜道:“既如此,快走快走,官兵入寨了。寻条活路,再作道理。”沈全道:“四面喊声大震,官兵围裹将来,若走不迭,必遭杀害。快随我来,有一个僻静去处,尽可藏身。”

  胡小九听说,随着沈全,踅入树林深处。傍着一座土山,跳落山岩,却是一带石囗。囗边有一大土洞,石块堵住洞口,外窄里宽。沈全领胡小九忙撩开石块,抱着小主钻入洞中,甚是深邃,山隙透入亮来,又不黑暗。仍将石块塞了洞口,转入深处,二人拂地坐下。喘息既定,胡小九将些干粮果食,与小主吃,两个也自吃些。胡小九问道:“沈大哥,你如何知此处有这土穴?”沈全道:“小弟时常有些掳掠的金钱,或是大王赏赐的物件,屡屡失去,没处安藏。闲时寻得这个去处,山野僻静,足迹不到,并无人知。此洞甚是弯曲,藏风纳气,天生成的。所有财宝,都埋在这土里,我掘起你看。”说罢,双手去掘开泥土,只见一块石板盖着。沈全揭起石板,取出两三包金银,与胡小九看,说道:“有此金银,尽可度日。”胡小九道:“小弟正思量身边没有分文,怎生逃得性命,今大哥有了财物,放心可以逃难。”两个不敢高声,商商量量,在土穴中藏身,不在话下。

  且说陈元帅定下计策,将薛志义诱落陷坑杀了,驱兵扫荡山寨,就如风卷残云,把这些喽啰杀得七零八落。一面收抬金银财宝、粮食货物,装载上车,送入营中,一面放火焚烧山寨。又差军四围远近,搜杀余党。即日班师,回至钟离郡。知府邵从仁迎接入城,府厅上饮太平宴,庆贺大功,赏赉军卒。数日已毕,军马奏捷回京。一路无话,直抵建康,陈玉率领樊先锋等,入省院参见谢、牛二枢密。陈玉将征剿薛志义功劳细陈一遍,递了功劳簿,进上财货等物。谢举、牛进大喜。次早朝见武帝,备奏此事。武帝传旨,升陈玉为都督府左督大将军,先锋樊武瑞、施大用、夏景,知府邵从仁等,各升三级。随征军士,俱各犒赏不题。

  再说沈全、胡小九和贞儿在土穴中藏身躲难,怕有搜山官兵,不敢出洞,忍饥受饿,存了数日。幸而荒僻去处,无人寻到。打听得官军退去了,方才敢离穴,一步步担着干系,取路往北而行。出了村口,两个上饭店吃些酒饭又走。胡小九道:“如今和你计议,往那里去安身是好?”沈全道:“我已筹画在此。他处难以藏身,不如奔入梁州,东魏去投林住持。寻着三大王,另作生计。”胡小九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恐关隘有阻,怎的过去?”沈全道:一自古说,有钱十万,可以通神。若有人拦挡时,用些钱财,自然脱身过去。”二人穿了破损衣服,装做乞丐模样,抱着贞儿,一路小心而行。

  走了数日,已近古崤关口,乃是梁、魏两国交界去处。胡小九抱着贞儿,沈全提着破篮,拄了竹杖,正要过关。两个管关军士,劈头拦住,喝道:“站着!我看你二人身上虽然褴褛,规模生得雄壮,决不是求乞的。莫不是不良之人?解开衣服,担检明白,方才放你出关。”胡小九垂泪道:“小人两个原不是乞丐之人,负一身莫大冤枉,逃难至此,望乞二位长官怜悯,放我过去,实是再生之德。”一个军士喝道:“胡说!有甚冤枉?决是奸细。拿去见关主,查问端的,方可放行。”沈全哀求道:“小人两个不是奸细。因无生理,投托吴郡一富户为门客,家主石音,是一奢遮豪杰。大妻乔氏无子,娶一妾名为似兰,生下小人手中抱的小主,年方二岁。不想家主病亡,主母乔氏,听弟乔三唆哄,将妾似兰药死,乔三谋夺家财,又要将小主暗害。小人等拚死救出逃难。乔三知觉,用钱买嘱官吏,告小人两个盗财脱逃,出牌逮捕。若被捉去,小人等死不足惜,只是可怜见小主被他害了,绝了石门后代。望二位开天地之心,救拔小人三个性命。”说罢,泪如雨下。胡小九就在破衣袋中,摸出两小锭白银,约有三两多重,递与军士道:“没甚孝顺,止有这两锭银子,是小人救命之物,奉与二值长官买酒吃。我等自沿路求讨,度口而逃,乞求方便则个。”那两个军士见沈全说得苦楚,心里也有些动情,又见了这两锭银子,一个接上手,一个道:“可怜他两个倒是义士,舍生救主。自古天上人间,方便第一。”取一锭银子递与沈全道:“看你苦恼,还你这些去做盘缠。快走,快走。”沈全、胡小九谢了,拽开脚步,径出关外。二人暗暗说道:“好干系,险些儿露出事来。不是我两个这张嘴,怎能彀脱离虎穴!”二人不胜之喜。

  走了数里,却是荒僻村坊,觉得有些饥渴。只见路口一座酒饭店,且是住得好。但见:

    前流溪水,后植桑麻,四围垂柳绕低墙,几树娇花迎酒囗。鸡鸣屋

  角,打柴樵子初回;犬吠篱边,沽酒游人突至。炊烟直上,新醪未熟酒先

  香;炉火偏红,烹宰方完肴味美。当炉村妇,虽不比文君,也浓画两道远

  山眉;掌灶酒生。辱没了司马,也单吊一条犊鼻绔。正是门临冲要生涯

  好,路达通衢车马多。二人抱着贞儿。奔入店里,拣副洁净座头,将贞儿放在桌上。叫酒保先打几角酒来,摆下菜蔬鱼肉之类,开怀对饮。又拿几样果子,与贞儿吃。二人吃酒说话间,听得壁边有人酣睡,鼻息如雷。胡小九道:“青天白日,如何这等好睡?”站起脚来,在窗眼里打一看时,见一人面壁睡着,将一幅旧布被盖在脸上,浓睡不醒。两个且一递一钟吃酒。少顷酒保盛饭来,胡小九问:“间壁睡的这个汉子,莫不是你店里使用人?灶上正忙,怎地这般好睡?”酒保道:“不是本店用的人,是外方客官。因等一位相识同买货物,赁我房儿借宿,一连住了八九日。早晚到关边伺候相识,日间无事,只是打睡哩。”

  酒保说话未完,只听见那睡的人已醒了,打几个呵欠,高声问道:“店小乙哥,这时分却好放晚关了么?”酒保答道:“这时候将大放关了。”沈全、胡小九听得这人声音,都失惊跳起身来,打窗眼里窥觑:“呀!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三大王。”胡、沈二人心下暗喜,怕人知觉,不敢做声。只见苗龙走出店前来伸一伸腰,双手擦着眼睛,周围一看,认得是沈全、胡小九并薛志义儿子贞儿坐在那里,吃了一惊。不好说话,对二人丢个眼色,出门上南去了。二人早已会意,即算还酒饭钱,抱着贞儿奔出门来。向南走不多路,苗龙已立在前面路口,正要问故,见胡小九与沈全包着两行珠泪,来往人多,又不敢交言。苗龙引着二人转入山弯,到一座冷庙里来。四顾无人,苗龙忙问:“你两个来此,莫非大王爷有些不测之事么?”胡小九、沈全拜倒哭道:“自从三大王起程之后,至第四日,官军已到。初次薛大王领兵交锋,不分胜负。二大王谏阻,要谨守山寨,待三大王回来再行对敌。薛大王不听,次日引战,被官军用计掘下陷马坑,三将轮流挑战,诈输诱落坑中,人马皆亡。随即驱兵入寨,尽皆洗荡,鸡犬不留。二大王已投崖而死,想夫人亦不可保。小人两个拼命,救得贞公子逃脱,在此得见将军一面,实是万死一生。”苗龙听罢,顿足捶胸,不胜痛苦,大哭一声,昏绝于地。胡小九、沈全慌忙搀起,叫唤多时,方得苏醒,哭道:“薛大哥,李二哥呵,指望兄弟三人同成大业,永远相依,谁想死于非命,半途而别,怎能够再得相逢!”哭啼不止。胡小九再三劝解。苗龙接过贞儿来抱了,垂泪道:“贞儿恁的福薄,父母双亡,教你如何存济!”展转悲思,泪如泉涌,带泪道:“天色已暮,前途难行,不如且回店中安歇,明早动身,到林住持庄上去商议安身之处。”三人复身回到关口饭店中来。吃罢晚饭,苗龙和贞儿同榻,胡小九、沈全自在外边床上歇宿,一夜无话。

  次日鸡鸣,三人起来梳洗,算还房钱。沈全抱着贞儿,胡小九背了包裹,三人出门,取路往张家庄上来。数日已到。苗龙领着二人,径入佛堂内,正值林澹然在佛座边念佛,见苗龙领着两个人走入来,心里已明,却问苗兄打听剑山消息何如。苗龙向前,领胡小九参拜了澹然。沈全是见过的,亦行礼毕。苗龙将薛志义、李秀败死情由,哭诉一遍。林澹然垂泪道:“可惜豪侠之士,死于非命,可怜,可怜!”胡小九又将救薛志义公子逃难,撞见沈全缘由,细细陈说。苗龙嚎啕痛哭,吐血满地。林澹然劝慰道:“大数预定,不可逃也。死者不复活,哭之何益?今幸苍天垂祐,使他儿子得生,薛氏一脉不绝,此乃万千之喜。”教胡小九抱贞儿过来,坐在膝上,展转细看。生得鼻高眉耸,眼细口方,两耳垂肩,顶圆额阔,果然容颜出众,骨格非常。林澹然看了半晌道:“此儿相貌不凡,非等闲人也。异日长成,必为大器。”又对苗龙等道:“你三人不必烦恼,就在俺庄里过活罢了。用心看取此子,日后有所倚靠。”就在佛案前焚香点烛,替贞儿改名,寄与如来案下,叫做佛儿。苗龙道:“小人看了薛大哥这等英雄,未免无常之苦,今日情愿削发为僧,皈依佛教,早晚伏侍住持爷,寻一个好结果。”沈全、胡小九一齐道:“小人等作了无边罪孽,今日也愿同大王皈依释道,修一个来生因果。不知住持爷容纳否?”林澹然道:“善哉,善哉。汝等肯悔前愆,回头是岸,一念之悟,便证菩提,何所不容也。”苗龙、胡小九、沈全听说,满心欢喜。林澹然道:“今日凑巧是个吉日。”分忖道人安排素食,斋供天地诸佛,又请一个剃头待诏来。林澹然教苗龙等三人跪于佛前,宣扬忏悔,摩顶受戒。削发已毕,对佛取名,苗龙法名知硕,沈全法名性成,胡小九法名性定。三人拜罢诸佛,转身又拜林澹然为师。当日斋宴,尽欢而散。次日备办祭礼,设薛志义、李秀神位,望空遥祭,苗知硕等痛哭一场。自此已后,苗知硕三人在张太公庄上出家,随着林澹然修持,将这佛儿如掌上真珠一般看待。

  正是寒暑代催,昼夜相趱,不觉又是三个年头了。有词为证:

    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万虑千愁人自老,春来

  依旧生芳草。  忙处人多闲处少,闲处光阴,几个人知道?独上小楼

  云杳杳,天涯一点青山小。这佛儿年已五岁,极是聪明伶俐,百般乖巧。张太公父子常到庄上来探望闲耍,向已备知佛儿和苗知硕等来历,敬重他们能仗义救主。佛儿又生得容貌异常,必大有福气,甚相爱惜,每每馈送布帛钱米、果品点心来抚养他。忽值残冬已过,又遇新年,张太公和大郎同到庄上来,与林住持贺节。相见礼毕,林澹然留住张太公父子饮酒。佛儿出来闲耍,林澹然叫佛儿过来,见了太公并大郎,佛儿即过来唱喏。张太公父子回礼,笑道:“佛儿不要去顽要,在此陪我吃杯酒。”佛儿就和太公一凳儿坐了。太公问道:“佛儿新年却是几岁?”林澹然道:“交新年是五岁了。”太公合掌道:“阿弥陀佛,日子这等过得快。向年小儿幸遇老师救了性命,就是那年冬底完亲,娶媳令狐氏。感神天护祐,至次年秋间生一小孙,新正却好也是五岁了,正与这佛儿同庆。南无佛,南无观世音菩萨。”林澹然道:“向日令郎恭喜添丁,不觉又是数载。正是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令孙好么?贫僧未得一面。”太公道:“托赖老师福庇,小孙亦颇聪敏。且是生得面庞丰厚,体态魁肥,不似小儿懦弱。”林澹然道:“生此好令孙,皆出长者积德所致。”太公称谢,又道:“今春老朽意欲延一师长在舍,教小孙读书。如成馆时,佛儿可到舍下与小孙一同攻书,饮膳之类,寒家甚便。”林澹然道:“如此甚美,惟恐搅扰不安。”太公笑道:“说那里话既是相知,何扰之有。”说罢,吃斋而别。闲话不题。

  光阴荏苒,又见青梅如豆,桃李争妍,早是二月初旬。有古词为证: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

  展官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

  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林澹然手扶藜杖,庄前闲看花卉,远远见一个童子走近庄来,却是张太公家僮。林澹然问道:“大哥远来,有何话说?”家憧道:“太公拜上老爷,目今家下请得一位门馆先生,特着小人传简来,接佛官进城,和小官同师学业。”林澹然道:“日前太公已曾说及此事,果蒙见招。烦你拜上太公,待俺选择人学吉辰,送他来也。”留家憧吃些酒饭,写一回帖,发付回城里去了。林澹然细查历日,二月十五是个开心入学吉辰。选定此日,备办酒菜帖礼之类,着道人挑了,唤苗知硕送佛儿入城。又嘱付佛儿:“不可顽劣,要听先生训导。”佛儿随知硕来到张太公宅上;太公迎接进去,领佛儿拜了先生,送上礼物,留苗知硕宿了,次日方回。佛儿取名薛举,张太公孙子取名张善相,两个年纪虽然止有五岁,却喜天资颖悟,聪敏过人,读书经国成诵,言辞答对如流。先生与太公说:“令孙和薛举,皆是非凡之器,异日必当大贵。”太公暗喜,将这薛举看待如至亲骨肉。

  不觉又是半月。忽一日薛举思念林住持,猛然啼哭起来,定要回去探望。张太公令一老仆送回城外庄上来。二人携手,迤逦行出城门,陡然阴云四合,骤雨倾盆,老仆抱了薛举。闪入凉亭避雨。亭侧有一玄武阁,阁前有一头陀,赤眼大鼻,黑脸兜颐,身披破袖,胸挂戒刀,耳坠金环,足穿草屦,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手击木鱼,口里诵着番经。老仆问傍人道:“这师父在此打坐,布施些什么?”一人答道:“这头陀是个番僧,来此月余了。不化米粮斋供、布帛金银,要化一位真施主。众人问他化什么真施主,又笑而不答。疑他是痴颠的人,并无肯斋供他的。虽然数日不食,亦不胜饥,却也是一桩怪事。”二人正说间,那头陀诵经已毕,忽抬头见了薛举,猛然惊骇。熟视一回,欢喜道:“在这里了。”即收拾木鱼经袱,藏于抽中,立起身来,对天呆看。

  少顷云开雨散,现出一轮红日。老仆撩起衣服,将薛举背在肩上,赤着脚,乘湿而行。随后那头陀也出了亭子,跟着同走。行至萧侍中庄前,老仆觉走得力乏,放下薛举,街坡上坐了暂歇。那头陀忽然突至面前,对脸上吹了一口气,老仆仆倒地上,半晌方醒。开眼看不见了薛举,心下惊慌。四下叫唤寻觅,杳无踪迹,只得复进城来,见太公备言此事,举家惊愕。太公同老仆连夜出城,到庄上来见林澹然,告诉薛举被番僧摄去情由。苗知硕、沈性成、胡性定三人张惶痛哭垂泪。林澹然道:“不妨。这番僧既有如此手段,必是个法家,等闲不肯害人性命。明蚤俺亲自寻访,决有下落。”宽慰太公等安寝。

  次日黎明,林澹然一行人同到玄武阁中,询问消息。原来这阁内止有女尼师徒二人,师名碧霞,徒名自解。碧霞貌美多能,与邻僧私通,淫欲过度,双目失明,朝夕悲啼嗟怨。忽闻自解说:“阁前打坐头陀,生得奇异。”特设盛斋相待,头陀送药点眼,三日后两目复明,敬之如神。当下师徒二人,迎林澹然等入静室献茶,澹然细问头陀来历。碧霞道:“头陀在此月余,终日危坐诵经,数日不食亦不饥。医目如神,等闲不与人说话。不知何故,摄去小官?”林澹然道:“俺已谅这僧家,是一异人。但不知他在何处挂锡?”自解道:“昨傍晚时,我点佛前琉璃,听得阁外二人私语,说可到叶贵人香火院来。莫非是他的安歇处?”张太公道:“有一个叶贵人香火院,又叫着永龄庵,离此西南上十数里,地名半亩塘便是。但此院本来兴旺,近来出了妖怪,白昼迷人,因此僧众散了,屋宇僧房无人敢住。”林澹然道:“若如此说时,可以推寻这头陀毕竟是个妖怪无疑。快去,快去!”

  众人别了二尼回庄,令苗知硕、胡性定两个藏了短刀,到半亩塘打探。二人至院前,日已流西,但见四围墙垣坍塌,房屋歪斜,山门紧闭,十分寂寥。苗知硕对胡性定道:“你往前进,我从后人,里面相会,看果有人否。”苗知硕抄路到院后来,后门也是关上的。一带土墙甚高,却不甚坏损。苗知硕用出那旧时手段,跳入墙内一望,茅草过人。分开草莽而进,便是厨房。转过天井,将近方丈,忽见里边隐隐灯光,听得有人言语。苗知硕暗想,这样荒凉去处,何人敢在此藏身?悄悄捱近壁外张望,只见薛举和头陀两个,席地而坐,薛举居上,头陀侍侧。一个黑脸行童,手执酒壶,站在边傍。那头陀斟酒,双手高擎道:“主公请酒。”薛举推开不饮。头陀笑道:“主公宽怀,臣自锡兰山国泛海南来,寻觅真主,共图大业。十载不能际遇,岂料主公在于此地。今日君臣相会,莫大之喜。臣等行囊已备,明早随主公渡海去也。”薛举垂泪道:“我只要回庄去见林老爷,谁和你去渡海。”苗知硕见了暗喜,算计道:“不要冲破了他,且去与林住持商议,乘夜间来取人,迟必行矣。”轻轻溜出墙外,急至前门来。塘口被物一绊,过头跌了一交。爬起看时,却是胡性定横睡在地。苗知硕扶起问时,胡性定摇头道:“唬死我也,几乎与师兄不得相见。适才我从墙缺里踅入去,行至金刚殿侧,突然跳出一只锦毛大虎,扑将过来。我挤命急走,跃出墙外,幸那虎追至墙边便回去了。多分胆已惊破,手足酥软,故睡在这里等你。”苗知硕扶着同行,把所见之事,亦说一遍。二人急急回庄,见了林澹然,备说前事。林诸然道:“既如此,事不宜迟。”冷众人吃罢酒饭,留太公主仆二人管庄,点起十数个火把,带了枪棍刀杖弓箭。原来澹然初进庄时,已打下一条浑铁禅杖防身,当下一同取路往半亩塘来。到时五更已尽,林澹然手持铁杖,和胡性定守住前门。苗知硕、沈性成率领道人撞仆,围定后门。

  将次黎明,只听得门环响处,一个行童开出门来,见了林澹然,跌转身跑入去了。胡性定就欲赶入去,林澹然止住,不许进去。只见里面托地跳出一只锦毛大虎来,摆尾跑蹄,径扑林澹然。澹然倒拖铁杖,望后跳退数步,那虎却扑了一个空。复扬威大吼扑来,澹然侧身闪过,便双手直挺铁杖,向着虎口。那虎又掀起两爪一扑,澹然乘势举铁杖戳入虎口,借力一捺,那虎扑的便倒,胡性定举刀乱搠。近前细看,却是一只纸虎,二人大笑。林澹然持杖撩衣,大踏步踏入院门,高喊道:“何处妖僧,辄敢白昼摄人!快快送还,看佛面饶汝残生,不然杖下无情,死期顷刻。”一路喊将入去。只见殿内闪出一个番僧,生得十分勇猛,有《丑奴儿令》词为证:

    脸如锅底眉如剑,眼似铜铃,手似钢针,怪肉横铺处处筋。耳

  带金环头卷发,丑赛幽魂,猛赛天神,叱咤风雷顷刻生。

  那头陀奔出甬道上来,手舞两口戒刀,直取林澹然。澹然见他来得凶,不敢轻敌,将铁杖架定,退出门外空阔平坦处,方才交手。二僧斗上百余合,不分胜败。胡性定心惊,又不敢助战。忽闻人声喧嚷,苗知硕等将行童绑缚了,绕出前来。那头陀看见,万分恼怒,奋力恶战,又斗四五十合。头陀逞生平手段,将两把戒刀幌一幌,掷起半空,径从林澹然顶门上劈将下来,势名“二虎投崖”。林澹然见戒刀飞起,忙抢向前一步,斜挺禅杖,接着戒刀,咭叮当皆打落尘埃,势名“单龙搅海”。头陀见刀砍不中,急取流星锤飞掷过来,林澹然用杖隔开,滚将入去。头陀弃锤而走,澹然飞步赶上,头陀奔至半商塘口,踊身跳入塘中,倏然不见。随后胡性定等拾了戒刀,一同追来。澹然说:“头陀已跳入水中。”苗知硕道:“塘水甚浅,这厮决无去处。”便要下水去捉。澹然道:“这头陀休小觑了他。入水必然远遁,任彼自去。”且押了行童,回转永龄院来,问行童讨取薛举。行童道:“主公藏在方丈中笼子里。”众人齐入方丈,打开竹笼,果然薛举在内。薛举见了澹然,扯住衣袖啼哭。澹然垂泪,忙唤苗知硕抱了。林澹然将行童拷问头陀来历,行童供招道:“咱名马哈笃,师父麻囗刺,原系西番锡兰山国僧。因见国王无道,上下离心,国中皆欲推尊咱师父为主。师父自言福薄,难以承受,又说本国气数未绝,不可妄举,亲至中华,觅一有大福者,立为国王,以安百姓。游方数载,未得真名昨见薛主公,不胜欢喜,故请至院中,意欲渡海回国,共举大事。不知冲犯太师法驾,乞留草命。”澹然又问:“麻囗刺通何武艺,精何法术?”马哈笃道:“师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阴阳术学,无所不精。善能役鬼驱神,呼风唤雨,深明遁甲,平地能飞。戒刀两口,静夜常鸣,削铁如泥。又有连珠箭一枝,并不空发。游遍九州,未逢敌手。”澹然笑道:“今日俺是个敌手了。”令道人带了行童,同出院门,取路回庄。

  行有二里之路,猛听喊声如雷,大叫道:“还我行童来!”喊声未绝,只听得弓弦响。林澹然急抬头,箭已飞到,忙将禅杖拨去。未及回射,又复一箭来。正中眉心。澹然望后便倒,右手已将箭接住。麻囗刺见澹然跌倒,放心赶来,不提防林澹然暗扯弓弦,一箭射去,射中麻囗刺左耳,穿入金环。麻囗刺吃那一惊,带箭而走。林澹然不赶,一行人径从官道而行。约至十余里,前阻一条阔溪,过溪来,就是张家庄了。溪上有一根木桥。林澹然正要上桥,忽然阴风惨惨,黑气漫漫,迷了去路。耳中只听得神嚎鬼哭,大浪汹涌之声。众人心慌,林澹然大笑道:“众人勿惊,无事。”手仗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一霎时云开风息,依然日色光明。

  澹然率领众人过了木桥,回至庄前,远远见庄门大开,苗知硕抱着薛举,先入门里。转过竹屏,只见张太公和老仆,皆背剪绑了,吊在树枝上。张太公高声叫:“快来救我!”林澹然看了大恼,急向前解下太公,苗知硕将老仆放了。太公说:“适才庄外走入一个黑脸头陀来,把我二人吊在这里,那头陀抚掌大笑,见老师来了,将身一闪,不知何处去了。”澹然扶着太公道:“可恶这厮,若还拿住,也请他在树枝上一耍。”正说话间,禅堂里闪出头陀,手持利剑,喝道:“林和尚快来纳命!”澹然撇了太公,舞铁杖拦头打去,头陀杖宝剑砍来。二僧恶战良久,头陀剑法渐缓,被澹然一杖,破了剑法。头陀心慌,收住宝剑,踊身一跳,跃起屋檐,寂然不见。澹然令道人闭上庄门,将马哈笃带入后园关锁,同太公等进方丈酒饭。张太公道:“天下有这样怪人,若不是禅师法力浩大,怎么是了?”林澹然备将赌斗夺回薛举一事,与太公说知,太公甚喜。苗知硕道:“头陀虽然败去,必要复来缠扰,这番林爷施大法力,开除这厮便了。”太公道:“老朽看这番僧亦有神通,急切恐擒他不住。”林澹然笑道:“看此僧还能复来否,来则必入俺圈套矣。”大家商议一回。倏尔天色已晚,令苗知硕等陪侍太公禅房安寝,二道人停灯守护。林澹然带剑坐于佛堂之内,秉烛诵经。

  将及初更,只见一只紫燕,从窗眼中扑将入来。飞鸣数声,倏忽变成利剑二口。初长不过一尺,佛堂中旋舞,渐渐长至丈余。二刀冲击,铮铮有声,疾如飞电,闪烁生光,只在澹然跟前盘绕。澹然端坐不动,看看逼近身来,将次刺及咽喉,澹然大喝一声,二刀铿然坠地,化成两股青烟,飞空而散。澹然暗暗发笑。猛地里起一阵怪风,佛堂门无故自开,倏地一声响,见黑丛丛匾大一个蝙蝠,飞将入内。眼射金光,口吐黑气,展开两翅扑向前,要伤澹然。澹然暗念神咒,伸开右手二指,将烛焰剔将过去,落在蝙蝠身上,焰腾腾烧着毛羽,蝙蝠便回身飞出门外。林澹然仗剑追将出去,蝙蝠扑落天井中,现出原相,却是一领蓑衣,被火烧毁半幅。澹然复进佛堂,依旧禅椅上盘膝坐了,凝神静养。一时间禅椅咯咯地动将起来,似有人抬的一般。移下天井中,又移进佛堂内,往来数次,摇得澹然坐不安稳,几乎跌下。澹然由他自移,只不采他。忽然椅边立着一个死尸,披发赤身,面色丑恶,双眼反上,舌头吐出数寸,捱近澹然身边。澹然正欲拿他,被那死尸一把抱住,紧紧扣定不放。又且腐烂,臭气难当。此时澹然虽言不怕,也觉心内有几分悚惕。连忙默诵灵咒,喝声:“值日神将何在?”忽有两个黄巾力士,手持烧红铁炼来擒死尸,这死尸鬼叫一声,忽然不见。澹然分忖道:“有劳二位神将,侍立吾侧,为俺护法。凡有邪魅来侵,即便擒拿,勿使近吾法座。”二力士应诺,立于两傍。澹然正欲安心跌坐,不觉连椅便倒。椅后忽有一大深坑,黑洞洞,气腾腾的,澹然连椅陷于坑内。亏了两个力士,将澹然提出黑坑,头脸都磕伤了。澹然大怒,命力士下坑捉怪。力士正欲下坑,倏然地裂复合,澹然也无如奈何。仗着剑念了一遍净法界真言,发付力士且去,力士领法旨去了。

  澹然凝神静养一会,早听四野鸡鸣,于是垂目低眉,返观内照。坐至天明,令道人汲水烹茶,邀太公等同坐禅堂内,谈说夜间变化之事,众皆惊惧。又闻庄外人声喊叫,澹然急出庄来,见几个邻舍,哭啼啼道:“侵早有一丑脸头陀,一面行过村口,口中喃喃的骂着林爷,猛可里将于一招,不知何处来了几只大虫,当路哮吼,我等不能行走,乞林爷救命。”林澹然道:“不妨。”走进沸堂,取纸画符十余张,密念真言,付与邻人:“将符去紧要路口贴了。人家门前并转弯处,俱把石灰画成大白圈子,自然无事。”邻人拜谢,依此而行,群虎果然不见。至今有虎处都画白圈,是这个传流故事。

  林澹然送众邻出庄,回转方丈,正要举着吃饭,忽闻臭气逼人,原来碗中饭粒,变成大蛆。澹然怒道:“叵耐这厮无状,被他吵恼一夜,俺不与他讨论罢了,他反戏弄于俺。”正恼怒间,猛然一阵心疼,几乎晕倒。澹然定神正性,急诵驱邪梵语,方得疼定。忙开书筐,取出一个花纸做成的虾蟆,头上四足,俱画了一道符,将针钉于地上。大笑道:“俺本不欲与这厮相斗,奈何屡犯于俺,不得不报之耳。”于是赤胸裸身,仗剑作法,口中念念有词,将剑尖指着虾蟆,那纸虾蟆忽然自动。张太公、苗知硕一班人,正在那里看澹然行法,猛听得大喊救命,这头陀从屋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跌在天井中。头与四肢,如有绳索缚缚的一般,向上趋做一团,高声叫痛,恳求饶恕。澹然正色道:“汝从何处盗来邪术,妄欲害人?白日拐骗,纸虎拦截,五谷变蛆,种种不善。俺与你素无仇隙,何忍盅毒相欺,无端降祸?若非俺正法自持,险些儿命遭毒手。尔且讲这幻术是何人传授?初入旁门,辄敢与俺赌斗。今已被困,有何解脱之术,任汝施展。”麻囗刺道:“咱家神通,俱系天心正法,乃护法韦驮尊者传授,遍游四海,未遇对头。今逢高手,破了咱法,命悬禅师之手,乞看禅门共教之情,大发慈悲,宽恩赦宥。”林澹然笑道:“这厮又来胡讲。那韦驮佛是释门护法显圣正教辟邪尊者,岂有传法于汝妖僧之理?这不是打诳语了?”麻囗刺道:“咱家西番并无诳语,禅师如不信时,可放咱礼请尊者即刻现身。”林澹然道:“汝果能请得尊者金身下降,即便与汝拜为兄弟。”张太公阻道:“老师不可轻信其言,彼是脱身之计。若放他时,又要作怪。”澹然道:“不妨,任彼腾那变化,出不得俺手里。”便拔起虾蟆之针,口中念了解咒,麻囗刺依然好了,立起身来,对澹然稽首,澹然答礼。麻囗刺整衣肃容,叩齿念咒,踏罡步斗,观想凝神。倏忽之间,数道金光从西而至,半空中彩云之上,现出韦驮尊者法像。有《西江月》为证:

    凤翅金盔耀日,连环锁甲飞光。手中铁杵利如钢,面似观音模样。

    脚下战靴抹绿,浑身绣带飘扬。佛前护法大神王,魔怪闻之胆丧。

  林澹然见了尊者金身。欣喜无限,率领太公等焚香顶礼,麻囗刺亦俯伏于地,齐声念佛。半晌后,渐渐彩云散去,韦驮不见。林澹然邀麻囗刺同入禅堂,对佛立誓,拜为兄弟。忙整素斋款待,放出行童同坐吃斋。二僧各诉衷曲,互相敬服。澹然又问:“永龄庵内,向有妖怪迷人,贤弟可曾见否?”麻囗刺道:“有一小怪,弟已除之。”张太公问:“是何怪物?”麻囗刺道:“咱初入庵,夜间打坐,忽听小徒马哈笃叫喊,急出瞧之,见一黄鼠,嘴尖耳大,其形若豕,遍体黄毛光亮,追逐小徒。幸小徒有些膂力,拿一条木棍,与他厮斗,被咱一剑斩之。小徒剥其皮,剔其骨,炙其五脏,烹其肉。其味似饴,其色如玉,饱食一月,便宜了哈笃。”众人抚掌大笑,方知是老鼠作怪。当晚留住麻囗刺庄内宿了。次蚤麻囗刺作别,林澹然捧出戒刀还了,劝化道:“俺等皈依三宝,但宜谨持道法,以作梯航,岂可恃此妄行,轻慢衣钵?况争王图霸,非俺僧家之事,一有差跌,难免轮回。贤弟速宜灰却雄心,涤除旧染,逍遥西土,无灭无生,也不枉出家人证果。”麻囗刺感悟,稽首道:“承禅师良言,敢不佩服。自此打破迷关,永不受恶缠矣。”林澹然送出庄门,麻囗刺师徒二人飘然去了。后来麻囗刺隐居西番山岛中修道,将法术武艺尽传与侠士徐洪客,扶助张仲坚里应外合,夺了扶余国,做了国主。数年之后,张仲坚复举大兵,助徐洪客杀入锡兰山国,逐出国王,自立为主。此是后事,别有传记不题。

  且说张太公主仆别了林澹然,入城去了。这近庄邻人,个个赞叹林澹然法力无边。自此远近传扬,名驰四海。有诗为证:

    大道从来不可贪,贪嗔正亦入邪关。

    慈悲却乃真威武,荡涤魔心上法船。

  林澹然自此无事。一日见天色晴和,春光明媚,备办了酒果素食,令道人提壶挈盒,和苗知硕带了薛举,一同出城北踏青游玩。但见士女往来,纷纷不绝。正是:

    香尘逐车马,美酒醉笙歌。有词为证:

    郊原春透,花压垂堤柳。满目繁华如旧,正是清明时候。轰轰宝马

  雕轮,纷纷翠袖红裙。一样寻芳拾翠,何妨僧俗同伦。三人闲玩,沿溪信步而行,同进一座花园内石凳上坐了。举目观看,端的好景致也。但见:

    新篁池阁,花雾楼台,几多曲径护幽栏,数处小桥通活水。假山高耸,

  下面有石洞玲珑;亭榭精奇,中列着翠屏宝玩。色铺锦绣,生香不断。树

  交花韵奏笙簧,乐意相关禽对语。转过了桃花径、杏花坞、梅花庄、李花

  弄,方走到雕檐斗角百花亭;穿过这牡丹台、芍药栏、蔷薇屏、茶囗架,

  才显出净几明窗千佛阁。双双白鹤长鸣,两两鸳鸯交颈。荷花池内,鱼翻

  玉尺戏清波;来凤轩前,鹦吐人言称佛号。烂柯岭囗囗寂静,春宴堂金碧

  交辉。阴阴古木欲参天,灼灼娇花齐向日。果然在在堪歌舞,正是人人可

  举觞。

  林澹然等三人坐于石凳之上,门首忽见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豸补鹤氅,随着十余个家憧,牵着一匹白马,吆吆喝喝,走入花园里来。众人见了,尽皆回避。林澹然心里已省得是个旧相识了,只是不动身,看他怎的。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知这人是老林什么相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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