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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角落有故事

《春阿氏谋夫案》中国古代四大奇案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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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8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回 露隐情母女相劝 结深怨姊妹生仇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三蝶儿一见聂之先,按住玉吉,吓得嗳呀一声,仆倒就地,本打算婉言央告不想摔倒在地上,心里虽然明白,口里却说不出话来。急得呜呜的乱嚷。忽见德氏走来,唤着三蝶儿起来。三蝶儿一面哼哼,正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际,猛听德氏唤她,遂长叹一口气睁眼一看,仿佛身在房中,俯在床上发昏似的。又听德氏唤道:“姑娘你醒一醒,管保是魇着了。”三蝶儿定了定神,敢是作了南柯一梦。只觉得头昏眼花,身子发懒,翻身坐了起来,一面揉眼,一面穿鞋下地。只听德氏叨念道:“半天晌午,净知道睡觉,火也耽误灭了,卖油的过来,也不打油去。贾大妈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这倒好,越大越没有调教了。”说的三蝶儿心里越发难过,一面理发,顾不得再想梦景,只推一阵头疼,不知什么工夫,竟睡去了。一边说,一边帮着做菜。吃过晚饭之后,觉身上懒懒的,不愿做活,遂歪身躺在屋内,昏昏睡去。自此一连数日,如同有病的一般。早晨也懒得起来,晌午亦懒得做活。气得阿德氏终日唠叨,只催她出外活动活动,不要闹成痨病。三蝶儿答应着,心里却无主意。有心往西院里散散闷,又恐受姨妈教训.或是张长李短,讲些个迂腐陈言,实在无味。只得坐在屋里,扎挣做些活计。

  这一日向晚无事,德氏、额氏带着常斌、蕙儿,俱在门外散心。三蝶儿不愿出去,独在院子里浇花。忽见玉吉走来,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儿有多日不见,仿佛有成千累万的话,要告诉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罢了。不一会,又见玉吉跑来,唤着三蝶儿道:“姐姐你快来看热闹。”三蝶儿不知何事,因问道:“有什么可瞧的,你这么张惶?”玉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我怕姐姐闷得慌,要请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个人儿,闷在家里呢?”三蝶儿道:“叫你费心,任是什么热闹,我也不管瞧,你爱瞧只管瞧去。”说着,提了喷壶,但去浇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妈的说,必是那贾大妈气的。”玉吉是无心说出,不想三蝶儿听了,满脸飞红,暗想道:“贾大妈的事,他怎么也知道?莫非贾大妈的事,已经说妥了不成?”随忙着放下喷壶,摇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说了。”玉吉不解其意,只当三蝶儿又受了什么样气,遂悄声问道:“告诉我怕什么?决不向外人说去。”三蝶儿一面摇手,又蹩着眉道:“告诉你做什么?反正是一天云雾散,终久你也知道。”玉吉听了此话,越不能解,遂携手问道:“到底什么事?你这样着急。”三蝶儿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的滴下,夺过手来道:“你不要再问了。”说着,擦了眼泪,走进屋内,低头坐在椅上,一语不发。玉吉也随后跟来,再三追问,连把好姐姐,叫了几十声。又说天儿太热,不要闷在心里憋出病来。三蝶儿一面抹泪,一面跺脚,又红脸急道:“你一定要问我,可是挤我寻死。”这一句话,吓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头脑。欲待问她,见她如此着急,也不敢再问了。

  正在没个找寻处,忽见德氏、额氏等自外走来。德氏见三蝶儿流泪,怒问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么了?”三蝶儿忙的站起,强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长针眼。”一面说,一面以袖掩泪。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拦住。不一会,常斌跑来,说两院我姨父又吐又泻,想必是热着了。玉吉听了,连忙跑去,德氏亦随后追出。将走到上房门外,就听得之先连连嗳哟,又呕又吐。额氏在屋内嚷道:“姐姐你快来,帮我一把手儿罢。”德氏答应一声,三步二步的赶入。之先坐在炕上,呜哇的乱吐,吐得满屋满地都是恶水。额氏站在身后,一手拿了顶针儿,替他刮脊梁。又叫仆妇梁嬷,上街买药去。一时三蝶儿、蕙儿等,也自东院走来,忙着拿了笤帚,帮着扫地。忽之先嗳哟一声,嚷说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乱滚。又要热物件,去温肚子。等至梁嬷回来,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却暑药。不想服了之后,依然无效。又把痧药、红灵丹等药,闻了许多,连一个嚏喷俱不曾打,额氏等着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禄去请大夫,候至九点余钟,医生赶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说了个大概,又央着医生细细的诊诊脉,医生答应道:“不用你嘱咐,错非与之先相好,我今天万不能来。方才傻王府请了三天,贝勒福晋,也病得挺厉害,我全辞了没去,赶紧就上这儿来啦。”说着,进屋诊脉。合上两只鼠目,一会点点头,一会儿皱皱眉毛,假作出细心模样来。之先一边嗳呦,一面给医生道劳,说大哥恕罪,我可不起来了。医生把二目睁开,说声不要紧,这是白天受暑。晚上着凉,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热交凝,夏天的时令病。说着玉吉等拿了纸笔,请到外间屋里去立方。医生把眼镜取出,就着灯光之下,拂着一张红纸,一边拈着笔管,一面寻思,先把药味开好,然后又号上分量,告诉额氏说:“晚间把纱窗放下,不可着凉。”额氏一一答应,又给医生请安,道了费心。玉吉、蕙儿等亦随着请安。额氏把马钱送过,医生满脸堆笑,不肯收受。还是德氏等再三说着,方才收了马钱,告辞而去,这里额氏等煎汤熬药,忙成一阵。额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着一剂药下,即可大痊。不想鸡鸣以后,病势愈加凶险。急得额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发常斌、玉吉去请医生,又怕是痧子霍乱,遂着梁嬷出去,请一位扎针的大夫来。

  合该是家门不幸,这位扎针大夫,本是卖假药的出身。扎针之后,常斌所请的医生亦已赶到。进门诊脉,业已四肢拘急,手足冰凉。医生摇了摇头,说昨晚方剂,已经错误。大凡霍乱的病症,总是食寒饮冷,外感风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则胃逆而吐,在下腕则脾陷而为泻。现在之先的病,吐泻并作,脉微欲绝,又兼着连扎十数针,气已大亏。我姑且开了一方子,吃下见好,赶紧给我信。如不见效,则另请高明,免得耽误。额氏听了此话,一惊非小。一面擦泪,一面把医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床上,牙关紧闭,面如白纸。额氏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又叫玉吉等伏枕来唤,急得常禄、常斌并三蝶儿、蕙儿等,亦在旁边守着,爹爹娘姨父的乱嚷。梁妈把药剂买来,忙着煎药。因坐中不见德氏,遂问道:“东院大太太什么工夫走了?”额氏亦左回右顾,不得主张,急得叫三蝶儿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个狠心的姐姐,这里都急死了,她会没影儿啦。”三蝶儿亦一面抹泪,忙的三步两步,来到东院,说是我姨父已经不成了,你还不赶紧去呢!德氏叹一口气,一语不发。三蝶儿倒吓一怔,不知此时母亲受了什么感触,这样生气,有心要问,又畏其词色严厉,不敢则声。一面以袖子抹泪,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声,拍的桌子山响,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紧,你妈妈病了,也不知问一问?”三蝶儿吓了一跳,不知何故,转身便跪在地下,凄凄恻恻的道:“奶奶别生气,有什么不是,请当时责罚我。大热的天气,奶奶要气坏了,谁来疼我们呀。”说着,两泪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坠泪。德氏把眼睛一瞥,赌气站起来道:“不是因为你,我也不生气。这们大丫头,没心没肺,我嘱咐你的话,从不往心里搁一搁,大生的下流种,上不了高台儿吗。”说罢,把手巾烟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恶狠狠的问道:“你跟你玉兄弟,说什么来着?你学给我听听。”

  三蝶儿一听,不知从何说起,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的道:“大夫来时,我在里间屋扶侍姨父,并不曾说些什么。”德氏呸的一声,唾得三蝶儿脸上满脸吐沫。德氏道:“看那药方子时候,你说什么来着?”三蝶儿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细想与玉吉二人,并不曾说过什么,有什么要紧话,被母亲听去,这样有气。乃惨然流泪道:“奶奶责我无心,诚是不假,说过的便忘了。”一面说,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错处,好从此改悔。德氏装了一袋烟,怒气昂昂的,走向玉蝶儿眼前,咬牙切齿道:“你不用装糊涂,昨天你跟玉吉说,逼你寻死,谁逼你寻死来着,你说给我听敢答言了。”听到此处,知是昨晚说话,未加检点,当时两颊微红,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两声道:“好丫头,我这一条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里。我家门风,早早晚晚,也败在你的手里。”说得三蝶儿脸上,愈加红涨,惟有低垂红颈,自怨自艾。德氏见其不语,愈加愤怒,乃忿然道:“你说呀,你怎么不说呀?”三蝶儿一面抹泪,想着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亲这样的有气,实是梦想不到的事,因叹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说什么?”说着,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烟袋,顿足扑掌的道:“说什么?你自己想想去罢。”说罢,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气,一时又背过气去。三蝶儿擦着眼泪,俯在德氏怀里,奶奶奶奶的乱叫,一时梁氏、蕙儿因三蝶儿来找德氏,半日不见回去,亦跑来呼唤。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又听上房里,连哭带喊,遂走来解劝。拉起三蝶儿,又把德氏唤醒,问说因为什么这么生气?三蝶儿背了德氏,偷向梁妈摇手。梁妈会意,死活拉了德氏,说西院我们太太急得要死,我们老爷已经不成了。三蝶儿亦随后跟去。

  走至西院,忽听额氏说声不好,梁妈等抢步进去,原来聂之先已经绝气了。额氏等措手不及,只顾扶着枕头,呜哇乱哭。德氏、三蝶儿等也望着哭了。梁妈劝住额氏,先把箱子打开,说制办寿衣,业已来不及,难道叫老爷子光着走吗,额氏一面擦泪,这才慌手忙脚,开箱倒柜。三蝶儿也忙着收拾。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之先装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禄出去叫床。额氏、玉吉并德氏母女及梁妈、蕙儿等,复又大哭一场。大家凄凄惨惨的,商量事后办法。额氏虽称能事,到了此时此际,亦觉没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与三蝶儿生气。经此一番变故,亦显得糊涂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额氏面前,请求办法。三蝶儿擦着眼泪,先令梁妈出去,找两个帮忙的爷们来,先与各亲友家里送信。德氏一面擦泪,不知与额氏闹了什么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泪流泪,对于后事办法,一语不发。额氏亦没了主意。玉吉、常禄二人、虽是少年书生,心里颇有计划。二人商量着,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儿等防着德氏姊妹,不要天热急坏了,三蝶儿点头答应,见母亲如此不语,又兼有方才申饬,亦不便多言多语。再去张罗了。一时德氏站起,推说头上发昏,自回东院去了。

  额氏望着之先,仍是乱哭。一手挥了眼泪,醒了鼻涕,望见德氏走后,指给三蝶儿看道:“你看你妈妈,我这么着急的事,她连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时候,我可没有这样。什么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妈妈来,真叫姐姐们的寒心。”说罢,放声大哭。闹得三蝶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不知他们姊妹犯了什么心,今儿额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儿站在一旁,不知所以。虽说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亲刚然咽气,母亲与姐姐俱这样哭,变不禁放声哭了。梁妈把雇来的爷们打发出去,烧完了倒头纸,听得额氏屋中这样乱哭,也不免随着哭了。闹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额氏、三蝶儿等越哭越惨,额氏是悼夫之亡,悯于之幼,又伤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仆妇这样尽心,又想着办理丧事,手下无钱。又虑着完事之后,只剩下母子三人,无依无靠。儿子虽已成丁,毕竟是幼年书生,不能顾全家计。越哭越恸,哭的死去活来,没法劝解。三蝶儿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着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们失了照应,若日后母亲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则早日结亲之说,也必然无效了。虽我自己亲事,不算大事,然母亲年老,侍奉需人,若聘与别姓人家,万不能如此由性。再说哥哥兄弟,又是朴厚老实,循规蹈矩的一路人,专使他守成家业,必能添祖德。然生于今之世,家计是百般艰窘。母亲又年近衰老,错非创业兴家,光耀门户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声,显扬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泪人儿一般。一面擦泪,抬头望见死尸,又想起人生一世,无非一场春梦。做好梦也是梦,做恶梦也是梦。人在梦中颠颠倒倒的,不愿生死,哪里知道,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间,三寸气断,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记不得了。想到此际,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个万缘皆静。

  正哭得难解难分,有聂家亲友,闻信来吊。少不得随着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妈把来人劝住。随后额氏的从妹托氏,额氏的娘家德大舅爷等,先后来到。三蝶儿倒在地上,哭的闭住了气。大家七手八脚,一路乱忙。有嚷用草纸薰的,有说灌白糖水的。额氏掩住眼泪,也过来拉劝,连把乖乖宝贝儿的叫了半日,三蝶儿才渐渐的苏醒过来。蕙儿等在旁乱叫,三蝶儿嗳哟一声,哭了出来,大家才放了点儿心。额氏、托氏等连哭带劝,梁妈等用力搀起,掖在椅子上,轻轻的拍打着,又泡过碗白糖水来,三蝶儿呷了一口,两只杏眼,肿似红桃一般,尤自圆睁睁的望着死尸,潜潜堕泪。额氏与德大舅爷等商议办事。德大爷久于办事,出去工夫不大,找着玉吉二人,看了寿木,买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着杠房来人先把皤杆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细述,额氏把一切事项,均托在德舅爷身上,允许着事后还钱。玉吉一面哭,一面给舅父磕头。因素日孝心极重,抹着眼泪道:“外甥虽然没钱,情愿将父亲遗产,全作发丧之用。”德舅爷拭泪拉起,引得托氏、额氏并三蝶儿、常禄等,又都哭了。托氏、额氏等以事后的生计,劝了玉吉半日。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说:“我父亲养我这么大,凭我作小买卖去,也可以养活母亲。日后的生计问题,此时先不必顾虑了。”一面说一面哭,闹的托氏、额氏愈加惨恸,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印刷讣告,知会亲友;又忙着接三焰口,首七念经,以及破土出殡等事情。额氏见诸事己齐,想起德氏来,不免与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儿引着,安慰德氏去。三蝶儿因哭恸逾节,四肢浮肿起来,扎挣搀着托氏,来到东院。不顾与母亲说话儿,遂躺在自己屋里朦胧睡去了。这里德氏与托氏相见,也不及为礼,先为两院丧事哭成一阵。德氏为姐妹失和,少不得闲言淡语的,说了一遍。托氏是来此安慰,不得不调解劝慰。又问说所因何事,竟闹到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泪,叹了口气道:“提起话儿长。你不常来,这内中情形,你也不知道。”说着,掀了帘子,问说:“三蝶儿过来没有?”托氏摇摇手,德氏悄声道:“这事瞒不了你。玉吉小时候,最与三蝶儿投缘。我因没话题话儿,曾向你二姐说过,将来我们两人,两姨结亲,这原是孩子时候,妹妹凑趣的话。不想你二姐说话,不知检点。如今这两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贾大妈提亲来着,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个主意,就便我们结亲,也该当放定纳礼,开言吐语的说明了。才是正事。谁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语,不理我。我同她说了三遍,她说妹夫病着,带孩子就走了,当时给我下不来台。究竟是怎么办,你倒是说呀。倒底你二姐心里,是怎么个主意呢?难道我养活女儿的,应该巴结亲家,强求着作亲吗?”说罢,眼泪交流,说话声音,也越来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儿听见,一面以别的话别了过去,一面悄声劝道:“你们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议。二姐是那样脾气,你又是这样秉性,论起来全不值当。俗语说:爱亲儿作亲儿,何必闹这宗无味的话呢?”说罢,装了一袋潮烟,听三蝶儿屋里没有动静,又悄声道:“幸亏这两孩子全部老实,若是人大心大,那时可怎么好呢。依我说,事到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经死了,你不看一个,也当看一个。现在各家亲友,皆已来到。惟独你不过去,未免太显鼻子不显眼了。”说着,有梁妈等过来,嚷说:“我们太太,抽起肝病来了,请两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罢。这一句话,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吓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见众亲友左右围着,德舅爷、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着,常禄忙的跑出,请了位先生来。先生在里间诊脉,阴阳生在外间屋里,开写青榜。院里搭棚的棚匠,绳子竹竿子的乱嚷。又听门口外,几声香尺响,转运的寿材,已经来到门前,闹得院里院外,马仰人翻,乱成一阵。玉吉、常禄等里外忙碌。德舅爷跑前跑后,又忙着送先生,又忙着灌药。乱乱腾腾,闹了两天两夜,直到接三之日,犹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亲友。玉吉见母亲病重,急的了不得。因恐两院人多,不得静养,遂同常禄等大家七手八脚,暂将额氏抬到东院,留下梁妈蕙儿专在东院伺候。玉吉在灵旁跪灵。德舅爷、常禄、常斌并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里张罗。托氏与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宾。只有三蝶儿一人,自从姨父死时,哭痛过甚,又受了母亲痛斥,因此郁郁不舒,四肢浮肿起来,身上一回发烧,又一会作冷,头上也觉着混乱,眼睛也觉着迷离。后见蕙儿过来,说是额氏抽疯,病得很厉害,由不得动了点儿心,闹得一连两日,滴粒不曾入口,睡卧不宁,心里惊惊怯怯,行动亦觉恍惚了。后来有梁妈蕙儿送了些水果西瓜来,三蝶儿把双眸微启,望见蕙儿在此,穿着白布孝衣,仿佛见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谁来。梁氏站在地上,连把姑娘姑娘的唤了数遍。三蝶儿合上二目,点头答应。忽又尽命爬起,问着梁妈道:“你姓什么?你到我家里,挑什么是非来了。”梁氏吓了一跳,不知是哪里的事。随笑道:“嗳呀,我的姑娘,怎么迷迷糊糊的,连我也不认识了。”说的三蝶儿心里一惊而悟,自知是心里迷惑,说出什么关系话来,被她听去了,由不得两颊微红,倒身便躺下了。梁妈拉了床被,替她盖好,悄声嘱咐道:“渴时吃点儿西瓜,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挣起来,活动活动,那尤其好了。天儿又热,屋里又透风,闹的热着了,那可不是儿戏的,本来我们大爷,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还了得。”说着,拉了蕙儿手,又到西里间屋里,扶侍额氏去。

  不想此时额氏,直挺挺躺在炕上,业已人事不知了。吓得梁氏、蕙儿面如土色,急忙与西院送信。惊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赶紧过来,德氏进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凉,圆睁两只眼睛,已经绝气了。文光等嚷说快抽,德氏就嚷说撅救。玉吉伏在枕上,连把奶奶、奶奶叫个不住。托氏亦着了慌,颤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泪在眼眶里含着,凄凄惨惨的叫声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声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问说:“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里呢?快些个着人取去。再迟一刻,就穿不上了。”托氏与德氏姊妹,只顾乱哭,玉吉亦没了主意,抢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爷亦哭个不往,勉强拉起玉吉,又见茶役回来,说烧活引路香已经齐备。和尚师傅们,静等着送三呢。急得德舅爷连连躲脚。众家亲友也有听见哭声,跑未劝慰的。玉吉把钥匙寻出,慌忙翻箱倒柜的,去找衣裳。比那之先死时,更加十分忙乱。大家把额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两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着西院送三所来亲友,看了这般可惨,无不坠泪。大家一面哭,一面劝着玉吉,说办事要紧,不要仅自着急。俗语说:“节哀尽孝,为人子只要生尽其心,死尽其体,也就是了。难道不葬父母,儿子临时哭死,就算孝子么?说的玉吉心里,极为感激。当时忙乱送三,连那和尚茶役及邻居看热闹的听了,全都眼辣鼻酸,替着玉吉兄妹难过起来。大家凄凄惨惨,送至长街,看着把车马焚了,然后散去。玉吉跪在街上,先与德舅爷磕头,哭哭啼啼的,求着费心。又哭道:“母亲多么大,娘舅多么大。母亲一死,外甥已没有疼顾了。”说着,泪如雨下。德舅爷忍泪搀扶,劝说不必着急,你这两件大事,都没有舅舅承当,你就先回去罢。我带你常禄哥哥,先瞧棺材去。当时与玉吉告别,带了常禄,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并把接三前后的事情,一律办妥。又邀着杠房的伙计,明日到聂家商议,好多预备一分官赖,言明价钱,其余的琐碎事情,尽有常禄等分头忙乱,笔不多赘。

  单言三蝶儿屋里,自闻额氏一死,犹如钢刀刺骨,万箭攒心的一般。只可怜当时天气,正在中元节后,斜月照窗,屋里孤灯一盏,半明半灭,独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哭得死去活来,无人过问。幸有茶役过来,收拾厨房家俱,忽听屋子里隐隐哭声,仿佛魇着了似的,当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说东院屋里,有人闭住气了,你赶快瞧瞧去罢。玉吉不待说完,知是三蝶儿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过甚,闭往年了。当时跑了过来,掀帘一看,见屋里静悄悄,无动静,只有三蝶儿一人将头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红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蜡烛移过,探头往里一望,见三蝶儿面上,有如银纸一般,口张眼闭,娇喘吁吁,一派惨淡形容,殊觉枪楚,玉吉也不顾唤人,轻轻的拍她两下,颤颤巍巍的叫声姐姐,刚欲说话,三蝶儿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吓一跳,几乎把蜡烛失手,往后一退。却被三蝶儿一把紧紧挽住手腕,两眼望着玉吉,又复悲悲咽咽的,低头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够起来,便无妨碍,随将手灯放下,坐在一旁,见她如此凄惨,亦随着哭了。三蝶儿自觉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时见了玉吉,仿佛一部史书,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了。一面擦泪,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两人,是姨父姨妈的宝贝。自今以后,我们便没人疼了。”说罢,抚面大哭。玉吉扎挣劝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岂不叫姨妈着急么。”一面说一面用孝衣擦泪,又悲悲切切道:“你尽管放心,我横竖急不死。”三蝶儿听了此话,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谊,很觉感激。但恐他人听去,有些不便,遂叹口气道:“我不为别的,姨父姨妈一死,你家业零落了是小,连你的功名学业,也自此便完了。”说着,自叹命苦。又说:“你我此时,不如死了,倒也干净。等到来生来世……”说到此处,自觉失言,不禁红潮上颊,玉吉亦顿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现在死丧在地,本来我姨妈就终日发怔,姐姐若再急坏了,叫我对得过谁呀?”说罢,两泪交流,引得三蝶儿,亦呜呜哭了。

  忽有常斌走来,说德大舅已将诸事办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泪,来至西院,见座上僧人已经入座,铺排侍者,唤说本家跪灵。玉吉奠了回酒,赶忙到厢房里面,去见德大舅。在座有许多亲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给德舅爷磕头。众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纪不大,如此聪明沉稳,实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双亡,真是可怜的事情,随皆动着道:“夜已深沉了,少爷吃什么了没有?俗语说:爹死娘亡,断不了食嗓。现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灾病,谁来替你?”说着,便叫厨子先给玉吉开饭。玉吉一面称谢,摇手连说不饿。德舅亦一面劝的,一面把所办的事情,告诉明白。方说方才阴阳先生未开告榜,说未天日干,有些不好,至多能搁上七天。若等着一同出殡,不但乍尸,还是闹火漆。依着我说,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几日,终久也须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里,反倒安静了。方才与你姨妈,已经商妥,索性给日子缩短,连你父亲三天经,全都不必念了。一来省心,二来省钱,留你们后手,还得过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周年念经,冥寿念经呢。”说着,把杠房单子,递与玉吉。说原杠价银,折成两分杠,仍是那些银子。把无用的红牌执事,去了一半。这样车样马,小拿儿鼓手,一概减去。虽然憨蠢一点儿,然穷人不可富葬。这个年月,谁也不能笑话你。只要你心中要强,那就是孝敬父母。”玉吉连连答应。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众人见玉吉脸上,现不满意的颜色,遂齐声劝道:“大少爷大少爷,就那么办罢。大舅说的话,都是实情。出殡之后,咱们把一切事情,全都圆上脸,比什么体面都好。一来你父母死后,躺下没背着债。二来你们兄妹,还得烧钱化纸,争强要胜呢。若父母一死,把家业都花净上,以后叫亲亲友友,谁不笑话。”玉吉听了此话,又刺心,又难过,无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抢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头应了。

  当时把讣闻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择于二十九日伴宿领帖。三十日辰刻发引。仍着帮忙的几个人,尽早分送。一面与德舅爷商量,说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领领催尚不知道,应当怎么报法,望大舅想个主意。德舅爷沉吟半晌,皱皱眉毛道:“说到这里,我还要问你呢。此时报不报,原不要紧。你求你父亲的同寅,多请十天假,无论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银,领到手里,至说你母亲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报佐领。既然你没有钱粮,为什么便宜领催,不吃一分孀妇钱粮呢?”玉吉摇头道:“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头钱粮,值得什么!搪不得饥,解不得困,对于国家费用,还落个冒领名义。我想拿他吃饭,终久总是靠不住。”说罢,连连摇首,只说不必。德舅爷道:“孩子你过于糊涂。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说句简截话罢,你若不吃,旗下也照旧支领。不但国家社会不知你的情,倒给领催老爷留下饭了。与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里,说得信了。一时和尚下座,大家忙乱喝汤。玉吉在屋里院里,不得不周旋一回,然望着父亲金棺,母亲内寝,由不得抢地呼天,愈加哀痛。过了一日,又为母亲接三。不料天气太热,玉吉哭痛过节,晚间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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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一回 贾婆子夸富题亲 三蝶儿怜贫恤弟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玉吉因为哭痛过甚。不待父母窀穸,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爷都着了慌,劝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当时把医生请来,赋方服药,闹到伴宿那天,方能举步。幸有德舅爷料理一切,玉吉躺在床上,皆不过问。惟遇用钱时节,只令梁妈、蕙儿开柜拿东西,交与德舅爷,拿向当铺里换钱便用。到了伴宿那日,虽有些亲戚朋友前来祭奠。然从来的世太炎凉、全是人在人情在的多。之先的同寅,虽亦有来吊祭的,然人心险诈,奸巧百出。有为乘人之危,来买之先住房的。有为暗中算计,量着玉吉兄妹,无人照管,要趁热入步的。有姓贾名仁义的劝道:“少爷别着急,我们亲戚,有一家放帐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对他个铺保水印,借几百两都可现成,但恐是利息过大,扣头大多。依我的主意,少爷不必惜钱,寻个合式的主儿,把这所住房,暂且典出去,倒是个正当主义。一来每月利钱,免得着急。二来典个准期限,缓至大少爷官旺财旺,还许赎回呢。”这一类话,本是市侩小人,暗算房产的奸计。玉吉是年少书生,听了这片议论,如何能晓得利害。只当是交友热诚,无上的美意呢。随与德舅爷商量,就托嘱贾仁义费心,将此一所住房,速为典出。所得典价,还了各处急债,犹可富裕。除孝之后,预备赁房居住,以免亏空。德舅爷听了此话,亦无如何。自己跑前跑后,闹了这么多的债务。虽想着暂且别典,然在急难之中,借钱是没处借去,铺保又没有近人,无可奈何,只得依了。晚间亲友散后,把自己经手帐目,记了清单,一件一件的,交与玉吉。因为送殡的车辆,又向德氏商量,问说甥女三蝶儿到底是去不去。话未说完,只见个人影,自外走来,踏得月台上木板,支支乱响。玉吉忙的出来,问说是谁?借着灯光之下,只见来的那人,蓬松发辫,一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自外走来。走进一看,原是三蝶儿。玉吉吓了一跳,嗳哟一声:“姐姐不能动转,还过来作什么?”三蝶儿头也不抬,扑的一声跪倒,望着两口棺材,哭了起来。梁妈、蕙儿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烟袋,亦自里屋出来,咬牙发狠的道:“你姨父姨妈,白疼了你啦,你怎么不随他们死了,我亦好省心哪,”这一句话,引得三蝶儿越发的号恸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泪,一面劝解。梁妈抢步走来,一面劝,一面用力撑起。蕙儿亦过来拉手。常禄在背后俏声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气呢。”三蝶儿擦着眼泪,复又跪倒灵前,行了回礼,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妈,疼了我这们大,临到死了,我连哭也不曾哭,头也不过来磕,实在于心有亏。”一面说,一面滴泪。那一分凄惨声音,好不哀恸,玉吉在灵后站着,先不过低头堕泪,感念三蝶儿的心。后见德氏生气,吓得止住脚步,亦不敢过去劝了。后听三蝶儿数落,说到于心有亏,不觉恸倒在地。试想三蝶儿的心里,因为他人父母,尚尔哀恸如此,像我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无父何估无母何恃呢?越想越恸,越想越亏心。此时此际,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儿子,有何用处。因些一痛而倒,正应了:

  读礼要知风木感,吟诗当起寥获悲。

  众人劝解三蝶儿,猛听棺材后,玉吉栽倒,吓得都着了慌。三蝶儿亦吓得一楞,一面挣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着身分,不便过去了。玉吉哭恸一回,有德舅爷等百般劝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说话儿。蕙儿拉了三蝶儿,随后进来。德氏劝玉吉道:“你不用尽着哭。你姐姐半疯儿,没事惯流蒿子,她是吃多了撑的,跟她学什么!甜罢苦罢,就剩一晚上啦,咱们说点儿正事,倒是正经的。”随说着,又流泪道:“孩子,我告诉你,你爹妈是死了,久日以后,我也疼顾不了你。俗语说:亲戚远来香,街坊高打墙。过了你们圆坟儿,好歹我找房搬家,你们曲三卖四,几时搬到别外,我亦管不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擦泪。

  玉吉听了此话,急的乱哭。不知母亲、姨妈结下什么仇恨,竟至绝决如此。随哭道:“姨妈搬家,我亦不敢拦。但日后姨妈不疼我,我活着亦无味了。”说着,抚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与姨妈剖解似的。只是此时此际,说不出来。德氏是粗心不懂话,顾不及玉吉话里,别有深意,只道是小儿亲切,舍不得离开姨妈,故以手帕擦泪,想着姊妹一场,暗自伤心而已。谁想那三蝶儿在座,听着母亲说话,心如刀割,只望着玉吉发怔,哭也不敢哭,虽有万千言语,此时亦不敢声叙了,后听玉吉说,日后姨妈不疼顾,活着亦无味的话,真是一字一泪,句句刺心。只可怜母也不谅,偏以寻常见解,学了人在人情在的口吻。想到此处,不免伤心哭了。蕙儿是童子无知,解不得三蝶儿心里,俯在身边道:“姐姐别伤心。你不愿意搬家,你让我姨妈、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我家,过这一辈子,你道好不好?”蕙儿是无心说话,引得德舅爷等不觉笑了。德氏瞪着眼睛,怒视三蝶儿一回,蕙儿亦不敢言语了。玉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登时昏在椅上。德舅爷嗔怨道:“姐姐是图什么?没是没非,说这些话做什么?”一手把玉吉扶住,又叫常禄帮忙,搀到炕上,回头又令梁妈跑去,拿了水过来,冲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双眉,一面点灯,一面咳声叹气。常斌与蕙儿两人,站在德氏面前,手里拈着孝带儿,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着德氏,亦不敢出声儿。

  三蝶儿见风头不顺,腾身而起,告诉德舅爷说:“明天送殡,我在家里看家。姨父疼我一场,谁叫我有病呢?”说着去了。梁妈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随后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着些,黑洞洞的不看栽着。”三蝶儿头也不回,被眼前一张板凳,几乎栽倒。梁氏在后面紧追,吓得嗳哟一声。三蝶儿道:“我怎不一下儿栽死呢?”梁妈道:“嗳哟,阿弥陀佛,你可死不得呀。”说着,过来扶住,一直来到东院,吓得梁妈此时,提心吊胆,不知怎么才好。一手揪起帘子,让着三蝶儿坐下,悄声的说道:“十里搭长棚,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我是心直嘴快,有一句说一句的人。跟我们老爷太太,已经十三四年啦,好罢歹罢,也都换下心来啦。姑娘这一分心,谁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纪,虽然颠三倒四,有点儿脾气,然天长日久,总可以想过味儿。俗言说的好:背晦爷娘,犹如不下雨的天。姑娘总受些委曲,终久有出阁日子,有个逃出来的时候。若大爷二爷受委曲,难道抛了母亲不成?”说着,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数遍。三蝶儿只去擦泪,并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纤手一挥,示意叫梁妈回去。梁妈不解其意,站起身来道:“姑娘要我作怎么?”三蝶儿叹口气道:“不作怎么,你就赶紧过去,看看你们大爷去罢。”梁妈答应道:“我这就过去,姑娘也歇着吧。少时姨太太过来,你就别伤心了,图什么又招麻烦呢。”三蝶儿点点头,使性道:“我都知道,你不用碎烦了。”梁妈答应着,转身走去。走到穿堂,听见西院里,又哭又喊,梁妈吓了一惊,恐怕德氏与德舅爷吵闹,遂三步两步上了台阶,隔着玻璃一望,常禄、常斌等跪在地上,德舅爷嚷道:“我为的是你们。你们和不和,与我什么相干?”德氏亦嚷道:“那是管不着,那是你管不着!你要排训我,就是不行。”常禄等央道:“奶奶,大舅,全少说两句吧。”说着,连连嗑头,碰在地上直响。蕙儿亦抚面乱哭。玉吉从炕上爬起,下地跪倒。梁妈赶着进来,先劝德氏坐下,又叫德舅爷出去,说天己不早,差不多到嵌棺时候了。

  玉吉一面哭,一面央告道:“此时外甥但凭着姨妈大舅疼顾我们了。姨妈、大舅看着我父亲母亲吧。”说罢,连连叩头。德舅爷也不言语,气哼哼的出来道:“好端端的,这不是欺负孩子吗!”德氏又欲说话,被玉吉一把推倒,伏在德氏怀内,大哭起来。常禄一面抹泪,一面站起,帮着德舅爷,扫了棺材上上,又来劝告母亲,说天已经快亮了,你上东院里,略歇一歇罢,省得明天困倦。德氏听了此话,头也不抬,只去气哼哼的抽烟点烟,吓得常禄、玉吉,都不敢多言了。当下一屋子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个大声大气也没有了。急得德舅爷连连擦掌因惦着送殡以前,事情很多,家里也应当安置,外面也应当张罗,都为这一场闲吵,闹得忘了。随唤常禄等焚化鸡鸣纸钱,又叫玉吉过去,预备锣封尺封,并明日拆棚以后,各项应开的酒钱。一面又劝解道:“你要往宽里想。将来的事情,都有我呢。你姨妈的气,不为三蝶儿,也不是为你,这都是二位死鬼办的糊涂事,如今闹到这样,他们也放下不管了。”随说着,便欲坠泪。玉吉怕德氏听去。又怕德舅爷伤心,只得悄声答应,劝着大舅放心,姨妈说什么,我断不往心里去,但盼着上天睁眼,别叫我姐姐随着受气,于我心便无愧了。

  正说话,梁妈进来,点手请德舅爷出去。德舅爷不知何事,忙的放下单子,随着出来。梁妈悄声道:“你到东院里,说说姑娘去吧。不要姨太太看见,又是不心净。”说着,把手巾钥匙,递与德舅爷道:“这是箱子柜子的钥匙,大爷交给我,叫我交给姑娘的。”德舅爷知是难办,接过钥匙来,赶至东院的窗前,听屋里常禄嚷道:“你怎的这么谬啊!”又听三蝶儿哭道:“是了,我谬!我谬!你不用管我,成不成啊?”德舅爷不问何事,接声嚷道:“你们娘儿几个莫非疯了吗?”常禄见德舅爷过来,急脚走出,将欲掀帘,恰与德舅爷撞个满怀,吓得缩住脚步,先让德舅爷进来,又述说方才三蝶儿爹呀娘的直嚷,又要寻死,又要觅活,若叫我奶奶知道,岂不又是麻烦吗,三蝶儿亦闻声站起,靠着隔扇门,擦抹眼泪,两只秀目,肿作红桃一般。德舅爷又气又恼,坐在一旁椅上,叹息不止。半晌把手巾钥匙放于桌上,喝着三蝶儿道:“这是钥匙,交你看家的。”三蝶儿哽咽答应。常禄亦不敢答言,惦着西院有事,又张罗厨房去了。三蝶儿醒了鼻涕,望见常禄已去,凄凄惨惨的道:“舅舅不要交我,两院事我不能管了。”德舅爷道:“你不管谁来管?不叫你送殡去,倒也罢了,难道你在家看家,你奶奶也说你么?”三蝶儿哭着道:“反正是难题。送殡也不是,看家也不是。莫非我什么也不管,倒也清静。挨说的事小,我姨父姨娘既已去世,若把我奶奶气坏了,谁管我们呢?”说着,淌下泪来。德舅爷道:“你不要多虑你奶奶说你,自有我呢。”三蝶儿道:“大舅不知道。我哥没心眼儿,你想是姊妹兄弟,都是至亲,既在一处居住,更应像自己一样。哪知我奶奶心里,可不是那样呢。”德舅爷道:“那也不能。你奶奶闹生分,犹有可恕,你们姊妹兄弟,既如骨肉一般,何必跟老家儿学呢?你们越亲近,我看着越喜欢。若两姨弟兄,全是姨儿死了断亲,我就不管了。”这一片话,把三蝶儿说得无可辩论。料着话里深意,德舅爷也未能解透,所以说出这不相关的话来。此时要细陈委曲,无奈女孩儿家,不好出口,又怕德舅爷生了猜疑,尤为不便。偏生德舅爷性子爽快,说完话,站起便走。三蝶儿亦不敢言,只得把钥匙收起。自己已回思一番,虽说是两姨兄弟,比我亲手足亲近,到底是有些分别。我亲爱同胞兄弟,何曾有过闲话。如今为亲爱玉吉,惹得母亲心里这样有气,可见生为女子的,应当触处留心,不该放诞。见人亲近,则流言蜚语的,必要担量。待人或冷则旁言旁语,嘲笑酸狂。难道女儿家,就不准见人了吗?左思右想,又想起幼年事来,若非母亲指定,纵令女儿无知,亦不敢错行一步。缘何到了此时,母亲不认前识,反把样样错处,都放在女儿身上。女儿虽愚,如何担当得起。越想越伤感,也不顾晓夜风寒,秋窗露冷,独对着一盏残灯,悲悲切切的呜咽起来。正应了珠沉玉碎无人识,絮果兰因只自知。

  三蝶儿自德舅爷去后,哭到天明,忽听西院里一片哭声,才知是有信起灵了。自己把钥匙带好,把母亲、哥哥应穿的孝衣衣服,慢慢的预备出来,转身出了西院,无精打彩的祭奠一回。又把各处东西,查点一番。闻说此日看家,有德大舅母帮忙,心里便放下一半。随把一切事情,交与德大舅母,自己好省一点事。玉吉也不去过问,临起杠时,先与德大舅母、三蝶儿磕了回头。德氏也不问家事,自己穿起孝衣,先去上车。门外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动,都届聂家出磕,前后两口棺材,很为奇特。又因玉吉兄妹,年纪很小,不幸父母双亡,虽是闲看热闹,也不免动些伤感。当时鼓乐哀鸣,执事前导,杠前杠后,男女的哭声震天。三蝶儿亦送至门外,号哭不止。幸而德大舅母有着许多的事情,不能不收住眼泪,先理正事。眼望着灵柩去远,同着三蝶儿进去,娘儿俩查点一番,先把净宅的先生伺候完毕,然后又一起一起的,开发酒钱,三蝶儿的身上有病,顾不得一切事情。哭了一会,一总把聂家事情,交过德大舅母,便向东院里,闷闷的睡去了。到晚德氏回来,三蝶儿扎挣起来,虽然不放心玉吉,而思前想后,亦不必过问了。只好洗心涤虑,去向厨房里作菜作饭,伺候母亲,把聂家的事情,一字不提,免使母亲生气。德氏亦追悔无及,不该把额氏罪过,托在女儿身上,随用好言安慰,把额氏在日姊妹所积之仇,述说一遍。原来那德氏为人,生性孤僻,尤饶古风,行动以家法为重。对于亲生子女,从未少假颜色,因此与女儿心里,很是隔阂。终日在规矩礼行上注意,把母女亲情,丝毫都没有了。当那三蝶儿幼时,额氏向德氏说过,将来两姨作亲,把三蝶儿许与玉吉。不想当时德氏并未许可,因碍于姊妹分上,未便驳回,只推年纪尚小,长大了再说。岂知额氏心里,似以为实,逢亲遇友,遍为传布,后传到德氏耳里,不禁震怒。本想待女儿长成,谋一乘龙佳婿。今被额氏之口,造出种种言词,待再欲翻悔,亦翻悔不及了。因此与额氏犯心,结成深怨。德氏是因爱女心盛。自己决定主张,宁把亲生女儿锢死深闺,亦不愿与聂家为妇。迫至额氏已死,正好搁起前议,另换新题。这些前因后果,玉吉和三蝶儿二人,如何能知道。这也是前生造定,合该如此。

  德氏自额氏出殡后,找了几名瓦匠,先把家堂门砌墙堵死。两院好不通往来。一面又急着找房,赶着搬家,终日里忙忙乱乱,皆为迁移的事情,常禄见母亲如此,不敢多言。知道近来家道,不似从前,只得把学房辞退,告诉母亲说:“要谋个挣钱的事业,”德氏亦不便拦管,知道常禄为人,极为孝谨,出外作事,也不必德氏操心。所以常禄一说,便答应了,这日德氏出去,把某处房舍,业已租妥,归家与常禄商议,急早搬家。三蝶儿见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多语,任是如何,但凭母亲去作,自己也不便管了。有时与玉吉见面,格外留心。既防母亲猜疑,又恐哥哥说话。又恐此时玉吉人大心大,生出意外思想来,反多不便。因此与玉吉兄妹,日渐疏远。只有梁妈过来,尚可背着母亲,询听一切。偏偏梁妈为人,极其仆厚。额氏在日,曾把结亲的事,对她说过。后见之先一死,额氏抱病,德氏与女儿闹气,翻悔前议,三蝶儿寻死觅活那样凄惨,心里十分难受,这日五七已过,德氏母子已经择定日期,往别处搬家了。梁妈想着三蝶儿,不知此时此际什么光景。正欲往东院里来,忽见玉吉走进,问他往哪里去?遂把东院姨太太有日迁移的话,说了一遍。玉吉听了,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极,好极。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唤梁妈进屋,说有几件东西,叫她带过去,免得搬家以后,仍有纠葛。梁妈接过一看,却是一堆乱书,也有破笔残墨等物,共总捆了一捆,交给梁妈道:“你问问姨太太,这院存的东西,尽管指明来取。”

  梁妈一面答应,出了两院街门,原来自不走穿堂后,两院是各走一门,拐过一个小湾,方才到了。是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儿在家,正在房内做活。一见梁妈过来,拿着一捆乱书,随问道:“半天晌午,你怎的这么闲在?”一面说,一面让她坐下,打听典房的事情怎么样了,大爷可在家么?梁妈请了个安,笑嘻嘻的道:“大爷请姨太太安,问大爷、二爷并姑娘的好。叫我过来打听,姨太太几时搬家?我们过来帮忙,”说着,把一捆乱书,放在桌上道:“这是这里大爷在两院存的,大爷叫我拿来。还说两院儿有什么东西,请姨太太指明,我给送过来。搁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清,大爷也都忘了。”三蝶儿听了此话,很为诧异,看了看一捆乱书,原无要紧物件,何苦这样生分呢?莫非听了搬家,玉吉气了?因问道:“大爷想起什么来,这样细心,难道自今以后,不见面了不成?”随说把手巾活计放在一旁,下地张罗茶水。又把书捆打开,翻腾一遍,皆是些乱书残纸。惟有一本,是自己三四年前摹着写的。翻开一看,有当日灯下,玉吉写的对联,字迹模模糊糊,犹可辨认。写道是:“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三蝶儿触起伤感,回环看了两遍,不禁眼辣鼻酸,几乎掉下泪来。梁妈只顾饮茶,猜不明什么缘故。只见三蝶儿脸上,忽然一红,忽又一白,一会把仿本放下,一会又拾了起来,仿佛有无限伤心,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有心要劝解两句,又想三蝶儿心里,不乐意听,只得说些闲话,差了过去。又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三蝶儿冷冷的,很有不高兴的样子。忽问梁妈道:“到底你们大爷什么意思?你要实告我说,若这么骂人,姨太太虽不明白,我却不糊涂。”梁妈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因陪笑道:“姑娘错得了。我们大爷可不是那样人。”三蝶儿点头道:“我也知道,但是我心里……”说到这里,自悔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便缩口不言了。梁妈道:“姑娘放心,送来这些个东西,原是我们大爷的好意,恐怕二爷念书,有用得着的,所以叫我送来,并非有什么意思。难道大爷为人,姑娘还不知道么?”三蝶儿点了点头,想着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为浑厚,断不是满腹机械的可比。随用别的话,粉饰一番,免使梁妈心里别生疑惑。一时德氏、常禄先后回来,梁妈说了会儿话,也就去了。

  那晚德氏熟睡,三蝶儿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常禄等素知三蝶儿性情,时常的无事闷坐,不是皱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因为什么,常常坠泪。先时还背着母亲暗去劝解,后来成天论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论了。这日独对残灯,洒了回泪,把仿本打开,一手在桌上画着,研究那对联的意思。一会合上本,默想当日的景象,又自伤感一番,不肖细提。德氏将住房租妥,订日迁移。常禄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细事,亦不多表。光阴如驶,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德氏与玉吉分居,过了一个年头儿了,是时玉吉的家业,已经败落。玉吉是好学的书生,作不得别项营业,日间无事,只靠着读书破闷。厨中无米,自己也不知筹划。临到无如何时,便令梁妈出去,叫个打鼓担儿来,先卖无用的器皿,后卖顶箱竖柜。常言说坐吃山空,真是一点儿不假。卖来卖去,连破书残帖也卖尽了。每日为早晚两餐,急得满屋转磨。看看这件东西,又看看那件东西。看了半日,亦没有能值几文的了。幸而这玉吉心里,极其开畅,梁妈也深明大义,看着玉吉如此,不忍辞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帮着玉吉兄妹,过起日子来。这日在门外散闷,要叫个打鼓担儿过来,卖些东西,好去买米。忽见有一婆子走来,唤着梁妈道:“梁妈好哇。”梁妈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旁人,原来是旧日街坊惯于说媒的贾婆。梁妈请了安,让她进去坐着,说家里没别人,我们大爷和姑娘,你也都认得,为什么不进去呢?贾婆摇着头直是不肯,二人在墙阴之下,就叙起陈话儿来,贾婆道:“大爷的亲事。怎么样了?”梁妈道:“还说呢!我们老爷太太一去世,家业是花净了,亲事亦不能提了。”随把玉吉景况,并现在已与德氏断绝往来的话,细说一遍。贾婆道:“哟,怪不得呢,有几天我见了阿大姐,她说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给她提着。我想他们当初既有成议,怎么又另找人家儿呢。记得前年夏天,我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话儿,她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一面说,又问现在玉吉于此事怎么样?梁妈听了此话,犹如一个霹雷,打到头顶上来了。本想忍耐几年,等着玉吉除服,德氏有回心转意,成全了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好事。今听贾婆一说,前途已经绝望。登时不好发作,只好一答一和,探听德氏消息。其实心里,早已替着玉吉灰了一半。说话间,脸上变颜变色的。好不难过。贾婆不知其细,听着梁妈语气,颇不喜欢,随即告别,又让说:“梁妈你闲着,到我们那儿坐着去呀。”梁妈答应着,便扭头进去了。

  贾婆看此光景,料着此时玉吉既没有求亲之望,德氏又不乐意作亲,正好借此机会,想个生财之道。记得前年恶少张锷,曾许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去说三蝶儿,何不趁此说亲,得他几个钱呢。主意已定,先到张锣家来,报个喜信。次日清早,便到德氏家里,来与三蝶儿说亲。偏巧这一日正是各旗放饷。德氏早起,去到衙门领饷,并未在家。只有三蝶儿一人,在屋里梳头呢。一见贾婆进来,心里烘的火起,如见仇敌一般,半晌没得说话。倒是贾婆和气,问了回好,又问老太太上哪里去了?大爷的差事好啊?三蝶儿放下木梳,坐在一旁,迟了好半日,方才说出话来。知道自己气盛,不该不答理,此时倒很是后悔。随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该死了。梳了回头,就会接不上气了。”贾婆笑道:“哟,这是怎么说。清晨早起,怎么死啊活的说呢?管保是刚一扭身,差了气了。”随说着,答讪着走来。细看三蝶儿的头发,又夸赞道:“姑娘的头发,真是又黑又长,怪不得不好通呢。”三蝶儿也不答言,低头笑了笑,一把把青丝挽起,过来斟茶。贾婆笑眯眯的,没话找话,说有人问姑娘的好,姑娘你猜猜是谁?”三蝶儿见了贾婆,本不欢喜,又见她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越发的厌烦了,随冷笑两声道:“大妈说话,真是可笑。大妈遇见的人,我如何猜得着。再说亲戚朋友,外间多得很.凭空一想,叫我猜谁去。”这一片话,说得贾婆脸上,好不难过。暗想三蝶儿为人,可真个厉害。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她这样挑剔。我若不指出她毛病来,她哪知我的厉害。因笑道:“不是别人,是姑娘心里最合意的人。”说罢,拍掌大笑。

  三蝶儿倒吃了一惊,不知贾婆所见,究竟是谁?正欲追问,忽的房门一响,德氏叨唠着自外走来,一面与贾婆见礼,口里还喊嚷道:“好可恶的奸商,每月领银子,银子落价,贺点儿晕油、猪肉,连肉也涨钱,这是什么年月。”又向贾婆道:“你说这个年头,可怎么好?一斤杂合面,全都要四五百钱。我长怎么大,真没经过。”说着,又问贾婆,今日怎这么闲在?三蝶儿趁此工夫,躲了出来。暗想方才贾婆所说意中人,很是有因,莫非旁言旁语,有人说我什么不成?越想越可怪,坐在外间屋,一手支颐,纳起闷来。忽听德氏哼哼两声道:“这么半天,还没下梳妆台呢。贾大妈你看看,这要到人家,行不行啊?一来就说我碎烦,若叫我看过眼儿去,我何尝爱这们劳神。”贾婆陪笑道:“姐姐别说啦。这么半天,都是我耽误的。不然也早梳完了。”没着,又花言巧语夸赞三蝶儿不已。德氏道:“这是大妈夸奖,我同我们姑娘,许是前房女儿继母娘,不必说大过节儿,就是她一举一动,我连一生也看不上。只盼个瞎眼婆婆,把她相看中了,我就算逃出来了。”贾婆嗤嗤笑道:“喝,叫姐姐一说,真把我们姑娘要给屈在死。”随手掀了软帘,唤言道:“姑娘,姑娘,你麻利梳头罢。”叫了半日,不见答应。出至外间一看,并无人影儿。转身又进来道:“姐姐的心高,如今这个年月,哪能比先前。像你我做姑娘时候,要同现在比较,岂不是枉然吗。是了也就是了,停个一年半载,姑娘出了阁,少爷娶了亲,我看你消消停停,倒是造化。”说着,把自己家事,说了一回。又说道:“姐姐是没经过。外娶的媳妇,决不如亲生女儿。我们大媳妇,是个家贼,时常偷粮盗米,往他们家搬运:我家的日子,姐姐是知道的。若非仗你侄女,省吃减用,常常背着姑爷,给我点儿休己钱,你说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告诉姐姐说,到底亲是亲,疏是疏,外娶的媳妇,究竟不如女儿。”德氏听到此处,不觉好笑。贾婆脸也红了。不想翻覆这一比较,把自己为人,陷在其内了。随又改口道:“我们姑爷待人浑厚,只是他公公婆婆,嫌贫爱富,叫我好看不起,”德氏是精明妇人,听了这段言词,心里好笑,反把与三蝶儿的气,亦笑得忘了。当时又张罗茶,又催着三蝶儿做饭,弄得贾婆子坐卧不安。想道方才的话,颇欠斟酌,不禁脸又红了。后见德氏母女这样款待,以为方才德氏并未理会得,反陡起雌胆,信口胡云起来。三蝶儿本极厌烦,梳完了头,抓着做饭工夫,便自去了。

  贾婆高高兴兴,提起草厂张家,少爷名叫张锷,学业怎么好,人品怎么好,又夸他房产怎么多,陈设怎么阔绰,说的津津有昧,犹如非洲土人,游过一趟巴黎,回家开谤似的,自以为话里透话,打动德氏心意。岂知德氏为人,更是沉稳老练,主张坚定的人,任你怎样说,就是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是哼呵答应,并不动念的。急得贾婆无法,吃过早饭,犹自恋恋不走,背着三蝶儿,又向德氏道:“俗语说:是婚姻棒打不回。记得前年春天,我同姐姐提过,所说的那家,就是张家的这位少爷。你瞧年纪也配合,相貌也配合,合该是婚姻不是呀?”德氏冷笑道:“我却记不得了。现在我们姑娘,约有五六处都给提婆婆家呢。如果都不合式,再求贾大妈费心,过后儿给提一提。”贾婆又做态道:“这不是应该的么,你还用托付作什么。告诉你说吧,这门是作亲若定了,管保你这一辈子,也是吃着不尽的。”德氏听了微然的一笑。贾婆道:“大姐怎么笑哇,养儿得济,养女也能得济,难道白养她这么大吗?”刚说着,只见三蝶儿进来,贾婆便不言语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自此常常来往,一心要与三蝶儿提亲。并欲以金钱富贵,打动德氏。三蝶儿见贾婆常来,必无善意。又因那日贾婆说,遇见合意的人,心里着实懊恼。一日贾婆来此闲坐,便在德氏面前,把那日遇见梁妈,及近日玉吉如何艰窘的话,细述一遍。德氏听了,并未理会。三蝶儿有无限伤感,背着母亲,常常落泪。这日德大舅的生辰,每年德氏必遣儿子女儿,前去祝寿。今年因常禄有差,常斌上学,若是母女同去,又无人看家。欲令三蝶儿前去,又不愿她与玉吉再见。正自犹豫莫决,忽的德大舅亲自来接,并告德氏说:“要留外甥女多住几日。”德氏也不好阻拦,当日便去了。

  三蝶儿为人,于寻常应酬,本不乐意。此次舅舅来接,料定生辰之日,或可与玉吉相见,亦未可知。遂同了舅舅,欢欢喜喜的去了。谁想玉吉兄妹,均未曾至。三蝶儿盼望两日,慢说是人,就是祝寿的礼物,亦未送来。满屋的亲亲友友,团聚说笑,惟有三蝶儿一人,吃不下,喝不下,坐在屋里头,怔怔痴痴的好生烦闷。幸有德大舅母的胞妹跟前的个女孩子,乳名丽格,年纪相貌,均与蕙儿相仿,因见三蝶儿烦闷,走过拉了手,说今日药王庙异常热闹,何不告知舅母,我们姊妹二人,前去逛庙呢。三蝶儿是无聊已极,听了此话,很是称意。但恐出去之后,那玉吉兄弟来了,不得相见,遂又懒懒的坐下了。丽格哪里肯舍,用力挽着三蝶儿,告知德大舅,说是去去就回,一直出了大门,迳往药王庙而来。丽格一路说笑,又打趣三蝶儿道:“姐姐有什么烦闷事,这样懊恼?难道你怕老太太给你说婆婆不成?”三蝶儿听了,如同傻子一般,没明她说的什么,随口笑了两声,并未答言。丽格指引道:“姐姐你瞧瞧,大概这个胡同,就是我玉哥哥蕙儿妹妹那里。”三蝶儿不由一怔。丽格又笑道:“你不爱上药王庙,咱们上玉哥哥那儿去,你道好不好?”三蝶儿听了,正合心意,随令丽格引路,一答一和的,打听玉吉的近况。走至半途,丽格忽的止步,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我想起来了。三蝶儿惊问道:“怎么去不得?”丽格道:“玉哥哥心多。今日我姨父生日,他人也没去,礼也没去,少时见了我们,反倒没意思,不如还是去逛庙。”说着,拉了三蝶儿,复往回走。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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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二回 讲孝思病中慰母 论门第暗里提亲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三蝶儿心心念念,去看玉吉,不想走至中途,丽格怕玉吉心多,掖着三蝶儿的手,想欲回去。三蝶儿也站着犯犹疑,既不言去,又不言不去。丽格催了半日,三蝶儿直着眼睛,只管出神。丽格催促道:“尽着站在这里,徘徊什么?不然与玉哥哥遇见,反倒不便。”一语未了,自西走过一人,穿一件破青布夹袄,囚首垢面的走来。望见三蝶儿在此,反倒止住脚步。丽格笑嚷道:“那不是玉哥哥么。”那人惊得一怔,迟了半晌,没答出什么话来。丽格抱怨三蝶道:“我说什么,果然遇见了不是!”三蝶儿烘的一下,脸便红了。半晌没得话说,只觉心里头突突乱跳。玉吉却低头过来,恭恭敬敬请了个安,三蝶儿也不及还礼、仿佛见了仇人,无处藏躲的一般。玉吉也不说什么,只让丽格道:“妹妹既到这里来,何不到家里坐着,莫非怕肮脏吗?”丽格道:“哪儿的话呢。我们要去,因为不认得门儿。既遇了你,你就带个道儿罢。”玉吉只顾犯呆,眼望三蝶儿,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相见,真是出人意外的事情。三蝶儿亦低头不语,面色绯红。丽格道:“走哇。”两人倒吓一惊。玉吉在前,三蝶儿、丽格在后,只见路北门楼,满墙荒草,院里有破屋数椽。玉吉先唤梁妈,说有贵客来了,还不出迎。丽格道:“谁是贵客,你这样挖苦人?”说着,开了屋门,抢步先进去了。三蝶儿犹在院里,痴痴呆呆的懒得迈步。梁妈出来道:“姑娘请啊!”蕙儿亦笑着出来,揪住三蝶儿道:“姐姐也梳上头啦。哟,更透着现花了。”三蝶儿点点头,仍然不语。进屋坐在凳上,看着屋中景象,除去两张破椅,桌上有几本破书,一把黑眉乌语儿的破瓷茶壶,炕上的铺盖褥垫,亦不整齐。那一种潮湿气味,好不难闻。靠墙有一架煤炉,炉口周围围着些薰焦了的剩吃食。三蝶儿见此光景,焉能不伤心惨目。想起幼年姊弟,同在一处玩耍,两家父母,都是爱如珍宝一般。怎么福命不齐,玉吉兄弟竟受了这般委曲呢。越想越苦,越想越伤心,由不得眼泪汪汪,望着玉吉兄弟看得呆了。

  梁妈把茶壶洗净,一面与丽格说话,一面做水。玉吉亦无限伤惨,低头滚下泪来。因恐三蝶儿看见,惹她难受,转身便出去了。三蝶儿亦无限伤心,望着玉吉出去,扭头以手帕擦泪。因恐丽格看破,遂揉眼道:“眼里好疼,多管是沙子迷了。”说着,只见两只杏眼,立时红肿。蕙儿道:“许是眉毛倒了。你看你这鼻涕,”三蝶儿一面擦泪,又醒了鼻涕,哑着嗓音道:“梁妈,咱们几年没见了。”说罢,哽咽起来,把蕙儿、丽格等都闹得慌了,惟有梁妈心里,略明其意,随笑道:“姑娘是记错了。常在一处的人,若偶然离了,就像许久不见似的,其实才一年多的光影。”蕙儿道:“姐姐是贵人健忘。年前我哥哥还叫梁妈去过呢,难得就忘了么?”三蝶儿擦了眼泪,悲悲切切的道:“我的眼睛,一定要害起来。”丽格道:“你别揉他啦,越揉越肿。回头再着了风,可不是玩的。”梁妈倒了碗茶,用手递给丽格,打听大舅爷生日都是谁去了?又说我们大爷运气实在不佳,不然舅老爷生日,总要去的。蕙儿亦红脸道:“哥哥短礼,我也没衣裳,出不得门。我们成年论月,竟同打鼓挑子捣麻烦呢。”说着,落下泪来。丽格饮了口水,听了蕙儿的话,着实惨切,随向三蝶儿丢个眼色,要她赶紧告辞,免令蕙儿伤感。不想此时三蝶儿两眼直勾勾,望着墙壁,心却没在这里。丽格与梁妈说话儿,并未听见。一手挪过茶壶,正欲到茶,不意花的一响,倒得满了碗,连桌上都是水了。梁妈嗳吗一声,走来擦水。三蝶儿亦不甚介意,只见茶碗里,满是茶叶末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蕙儿嚷一声道:“姐姐是傻子不成,怎么连茶叶亦咽了?”三蝶儿恍然醒悟,忙用手巾角,擦抹嘴唇,引得梁妈、丽格大笑不止。玉吉亦自外走来,欲留三蝶儿等在此吃饭。三蝶儿痴痴怔怔,没得话说。丽格决意不肯,推说回去忒晚了,我姨儿不放心。再说我们出来,家里并不知道。再若晚回去,更不放心了。说着,拉定了三蝶儿,往外走。蕙儿却扯住丽格,不令出去。倒是梁妈解事,悄向三蝶儿道:“姑娘是一人来的,还是与姨太太一同来的?”三蝶儿未能听真,只道梁妈说她,不如一人来呢,随扭过头来嚷道:“热咚咚的,你要说什么?”梁妈不知何故,只得笑了。丽格忙着夺了蕙儿的手,笑嘻嘻的道:“改日给姐姐请安,我们回去了。”三蝶儿亦惨然道:“不是上大舅家去,恐怕这辈子,也不能……”说到也不能三字,两眼泪珠扑的掉下,幸亏丽格等不曾看见。玉吉道:“是了,姐姐家里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不必说了。”三蝶儿点点头,回首把眼泪擦干,惨然而去。玉吉送至门外,转身而回,倒是蕙儿年幼,犹自恋恋不舍。揪住丽格手,叮问几时还来。三蝶儿背过脸去,皆未听真,心里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一般。半晌又止住脚步,扯着丽格道:“你放心,至死亦不能改悔。”吓得丽格一跳,惊问道:“嗳呀,我的妈呀,你是中了邪了吧!”三蝶儿亦猛然醒悟,自知失言,不由脸色绯红,抬头一望,只见斜阳在山,和风吹柳,路上男男女女,俱是由药王庙回家的光景。有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妇擦着满脸怪粉,抹着两道黑眉,嘴唇上点着胭脂,借着日光一照,闪作金紫颜色。三蝶儿不觉好笑,因向丽格道:“你道我中了邪,你看这一位,才真是中了邪呢!”说的丽格亦笑了。

  二人说着话,拐入一条小巷。丽格是聪明伶俐的人,本想与三蝶儿二人仍到药王庙,散一散心。不想行至途中,见三蝶儿这般光景,心里好生纳闷。看看三蝶儿眼睛,断不是沙子迷了的样子,又想她方才景象,凄凄异常,见了玉吉兄妹,并没说什么话,想必是因她困苦很是酸心,所以伤心起来,亦未可知。因见左右无人,悄声劝道:“姐姐的心事,瞒不得我。方才那个光景,我已经明白了。必是……”刚说必是两字,吓得三蝶儿一怔,随问道:“必是什么?”丽格道:“必是因为他们这样贫苦,姐姐看得惨了,才有那样伤心。”三蝶儿道:“可不是呢。他们兄妹本来没受过苦楚,如今这般光景,教人看着哪有不伤心的。像你玉哥哥为人,品行那样好,志向那样高,论学问论才干,皆不至受这苦处。何以天道不公,竟使他运数机会,如此迟滞呢?”丽格听了,亦慨叹不已。正欲说话,三蝶儿又问道:“你看你玉哥哥气宇,有些福气没有?”丽格含笑道:“这亦奇了。这样家运,讲什么福气不福气,我看他品行性情,总是老气横秋,天生的小顽固老儿。所以每逢见面,从来也不答理他。张嘴他就讲道学,真比七八十的人还透顽固。轮到如今年月,讲的是机灵活变,像他那老版版的兄弟,据我看没什么起色,不信你尽管瞧着。”三蝶儿摇首道:“这不然。我听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耐心忍性,正是增其历练,发其智慧呢。”丽格不待说完,嘻嘻笑个不住,拐过小巷,已至德家门首。三蝶儿一路走,仍自晓晓不休。提起古来之人,家境的苦处来。丽格道:“不必说了,咬文嚼字,我也听不懂。说了半天,好像对驴子抚琴一般。”说罢,掩口而笑。让着三蝶儿道:“到了家还不进去么?”三蝶儿不由一怔,只见一群小孩子,嘻嘻自里面迎了,扯着三蝶儿等,姐姐姐姐的叫个振心。丽格扶着门框,狂笑不止。三蝶儿亦自觉发愧,引着一群小孩子,抢步进去,见的众亲友,并不周旋,仍向一间房里,独坐发呆。

  丽格却站在院里,指手画脚的,比说三蝶的景像。又说一路上几乎吓死人,管保是受了风邪了。德大舅闻言,吓了一跳。德大舅母说:“后院有大仙姑,有时冲撞了,必要缠人。必是昨晚上。三姑娘不留神,一时冒犯了。”众人一闻此言,皆至屋里去看。果见三蝶儿脸色,犹如银纸一般。圆睁着两只杏眼,口里吁吁气喘,果然像中邪一般。随即买了纸马,先到财神楼,烧一回香。又叫丽格替着祷告一回。闹到晚饭已后,亲友散去,只剩至近的亲友,并几个小孩子,在此住下。大家不放心三蝶儿,一齐拥到屋里,观看三蝶儿的举动。三蝶儿一时明白,一时又糊涂起来。嘴唇也白了,眼睛也大了。急得德大舅连跺脚,因恐病在这里,对不住姐姐。随令德大舅母好生守护。自己点了灯笼,三晚半夜,请了个医生来。诊脉一看,果然是中了邪气。只见她倒在炕上,口吐白沫,精神恍惚,四肢颤成一处,抖擞不止,一时闭过气去,一时又苏醒过来。面上气色,或黄或红,屡屡改变。医生立了药方,告辞而去。急得德大舅无可如何,反倒抱怨丽格,不该无缘无故,引她出去。丽格亦害怕起来,因为三蝶儿路上谆谆嘱咐,两人上玉吉家去,不叫她回来说,故亦目定口呆,不敢言语了。德大舅看了药方,因方上之药,皆极贵重,不由暗自皱眉。若不去买,又恐治不了病。看药方上写着:犀角二钱,羚羊二钱,龙齿二钱,虎威骨二钱,牡硕二钱,鹿角霜二钱,人参二浅,黄蓍二钱,其余药味,尚不在数。据医生说,各药共为细来,要用羊肉半斤,煎取浓汁一盏,要一次服下去,立时就好。要了半日,又盘算得用若干钱,当时带了钱钞,先去给德氏送信,又到药铺一问,共该银四两八钱有零。当时也心疼不来,只可嘱告药铺,研为细未,明日早间来取。至人日德氏来接,看着女儿如此,不知是什么病。大家纷纷议论,又把一夜情形,告知德氏一回。德氏也着了慌,等到德大舅回家,三蝶儿饮下药去,方才渐渐好了。德氏爱女心盛,赶紧雇了辆车,接了回去。丽格是恋着三蝶儿,又惦着三蝶儿回去,无人扶侍。又知德氏有脾气,家中种种限制,不得自由。本想随着德氏,前去住几天,又一想,实在有种种不便,只得罢了。不想三蝶儿之病,本不是医药可治的。自此冰肌瘦减,精神恍忽,满脑如针刺一般,忽忽乱跳,德氏亦不得安心。

  一口深夜无人,母女躺着谈心。德氏把近来市面,家中景况,种种的艰难困苦,先述一通。说来说去,说到三蝶儿身上。光劝了三蝶儿半日,又流泪道:“养你们这么大,我还这样操劳。不知何年月日,才得逃生?那日贾婆子来,因为你的亲事,闹了我好几天,吃不下喝不下的。我想他说的那家儿,倒也不错。凭归们这样人家儿,难道还妄想攀高,聘一个王孙公子不成?谁想你哥哥不依不饶,死活的不答应。他说男子家业,都是小事,只求人儿好,比什么都强。照他那一说,莫非我顾你出了簸萝,陷到火炕里去不成?这也好,以后说不说的,我也不管了。并非娘母子不办正事,这是你哥哥的主意,以后可别瞒怨我。”德氏一面说一面垂泪。三蝶儿早听得怔了,先听论婚的话,吓得一惊,后听有哥哥阻挠,好像一块石头,落在平地一般,心里倒觉得痛快了。然思前想后,母亲又这样伤心,不免哽咽伏在枕上流泪,唏嘘劝道:“女儿的事,可望母亲放心。母亲百年后,女儿寻个庙宇削发为尼去就是了。”说罢,哽哽咽咽,哭个不住。德氏亦伤起心来。拍着枕头道:“孩子,你的心,我亦未不知道。但是男人婚,女大当嫁。我今年五十多岁,作出事来,活着要对得着女,死也要对得起祖先。自要你们听话,就算孝顺了。”说罢,呜呜哭了。三蝶儿一面哭,一面劝解母亲,病久的人,哪禁得样动心,母女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哭得声音,也越来越惨。哭到东方大亮,常斌都醒了,因听里间屋有人哭泣,暗吃一惊,随问屋里头是谁哭呢?连问数遍,屋里并无动静。半晌三蝶儿道:“你该上学啦,奶奶刚睡着,你安顿一些,教奶奶歇会儿罢。”

  说着,开门出来洒扫院宇。常斌也穿衣爬起,忙着上学。日常禄正是休息之期,一手提着包袱,嘻支咯支的皮靴底响,外走来。进门问三蝶儿道:“奶奶怎么,这时还不起来?”三蝶儿眉头一皱,因恐常禄着急,随答道:“没怎么,昨天许睡得晚了常禄把包袱放下,一面脱衣服,瞧着三蝶儿脸上,带有泪痕,问道:“你又怎么了?必是奶奶有病,你不肯告诉我。”说着,枪进去,扶着德氏枕头,奶奶、奶奶的叫个不住。三蝶儿亦随了去,揪往常禄袖子,又向他摇手,不叫他言语。常禄掀了被袂,看着母亲睡熟,这才放心。三蝶儿道:“哪有这样冒失的!就是病,也不该这样卤莽啊。”常禄把皮靴脱了,换上破鞋,拿了茶碗,帮着三蝶儿擦洗。又问早间吃什么,好上街去买。三蝶把油罐醋瓶、买菜筐子拿出,一一交与常禄。常禄是读书出身虽充巡警,仍有读书的呆气。当时洗完了脸,穿上长大衣服,才缓步出来。迎面遇着一人,年在四十上下,面色微黄,两撇胡须,穿一件灰布大褂,青缎福履鞋,看见常禄出来,忙招呼道:“老弟上那儿去?这两天正要找你,自你差事忙,又不知几日休息?今日相遇,真是巧极啦。”常禄抬头一看,不是别个,正是素好的朋友,此人姓普名津,号叫焕序。常禄忙的见礼,普津还了个安,笑嘻嘻的问了回好。又说:“那天家去,我给老太太请了回安。因为敝旗的文爷,有位少爷,我要给妹妹提亲,惹得二太太一脑门子气,叫我见了你,同你再商量呢。你想这件事情,提得提不得。”常禄恍懈之间,听说文爷二字,忙问文爷是谁?普津道:“就是我们领催。”常禄又闷了半晌,想不起是谁来。普津道:“你的记性,可真是有限。文爷同你的姨儿家,是个亲戚,你怎么就忘了呢?”常禄猛然想起说。”哦,是了,他同姨母家也不是近亲戚。文爷的夫人,我也称呼姨儿,向同我们老太太很是投缘。怎么老太太说,叫你问我呢?这也奇了。”普津道:“这也难怪。那天老太太说,家里事情,都仗着妹妹分心。一来离不开,二来就这么一个女儿,总要个四水相合,门当户对。你们哥儿们,全都愿了意,然后才可以聘呢。”常禄道:“事情固是如此,但是前两天,有一件麻烦事。旧日我们街坊有个贾婆,日前跟老太太提说,要给我妹妹提人家儿,那头儿在草厂住家,此人名叫张锷。新近我打听过一回,此人是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虽然他家里很阔,只是他原有媳妇,这明是贿赂媒婆,要说我妹妹作二房。我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不肯信,你想我能够愿意吗?一来以慎重为是,二是名儿姓儿我家的家风,都是要紧的事。大哥总不常去,大约我妹妹性情,你不致不知道。她本是安详老实,性情温厚的人,若聘与一个荡子,就算给耽误了。虽然是女大当配,今年我妹妹才十八岁,多迟一二年,尚不致晚。”

  一面说,掖着普津,便往回走。普津执意不肯,说是有事在身,不能久延。改天有了工夫,必来找你。又问道:“我到总厅里,哪几找你去呀?”常禄道:“你到兵马中一打听就行,就在司法处当差。”普津听了点点头,回头便走。常禄追着问道:“这位文爷,大概是花梢人儿罢。我听旁人说,新近在胡同里,安了一分外家,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普津皱眉道:“我却不知道。花梢人儿确不假,如今已不下四十,要往五十上数啦。大约这类事情,必不能有。眼前头大约儿子都要定亲啦。岂有半百的公公,还闹外家呢,大概没有罢,你许是听错了。”常禄也知得不详,听了普津的话,信以为真。当时别了普津,买菜回家,心心念念,只想着妹妹亲事,必须选一个美满姻缘,方才称心。暗表德氏是爱女心盛,因为贾婆子提亲,大儿子不甚乐意,又想贾婆子诚不可靠,遂与女儿谈心时,一五一十的说了。三蝶儿是忧心如焚,惟恐母亲、哥哥背地里作事,遂察言观色,屡屡的探听,得了题目,便说把人世间事,已经看空。情愿等母亲下世后,自己削发为尼,断不想人世繁华虚荣富贵了。德氏听了这些伤心的话,因此背前面后,常恐三蝶儿所说的是反话,不免又添些忧虑,暗自伤起心来,而察看女儿举止,并无不是的地方。每日黎明疾起,洒扫庭院,礼佛烧香,亦极诚笃。常时她口口声声,祝延母寿,盼着哥哥兄弟,立业兴家,仿佛花花世界上,无可系念,日长无事,或在窗前刺绣,或得院里浇花,无虑无愁,无忧无喜,梳装衣服,只爱个清洁雅淡,不着铅华。德氏是时常叨念,说是女儿家不着红绿不成规矩,强逼女儿薄粉涂脂。其实那三蝶儿容貌,本是冰雪为神玉为骨,芙蓉如画柳如眉的美女,一被那脂污粉腻,反把丽人本色,倒衬得丑了许多。

  这日常禄回家,把路上遇见普津,如何与三蝶儿提亲的话,暗自禀告母亲。德氏叹了口气,想着文光家里,是个掌事伯什户。因亲致亲,今有普津作媒,料无差错,随同常禄道:“这事也不是忙的,等着因话提话,我同你妹妹商量商量,打听她那宗性情,若这么早说人家儿,恐怕好犯恼撞。”常禄道:“我妹妹很明白,应该也不致恼撞。难道女儿人家,在家一辈子不成?她说她的,什么事情,须要母亲作主,方合道理。”德氏道:“主意我可不作,合式不合式,将来她瞒怨我,你妹妹心里,我已经看破了,只是我不能由她,不能够任她的性儿,这话你明白不明白?”常禄唯唯答应。看着母亲词色,颇有不耐烦的地方,因笑道:“这也奇了,我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幼儿安闲淑静,哪能有什么心事,这实是奶奶的气话,我也不敢说了。奶奶阿妈,生我三个人,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若有何心事,不妨投她的意,也是应该的。”说着,语音渐低,凄怆不止。德氏亦咳声叹气,拿过烟袋来吸烟,扭过头去,不言语了。常禄道:“据普大哥说,文家这个小人儿,近来出息很是不错。家产我们不图,只要门当户对,两人站在一处,体貌相合,我们就可以作得。”说着,三蝶儿走来。望着母亲、哥哥在此,临揪帘时,听见作得二字,往下不言语了。三蝶儿迟了一会,审视常禄语气,一见自己进来,缩口不言,料定是背我的事情,在此闲谈呢,当时懊悔已极,不该掀帘而入,不顾自己身分,越想越悔,连羞带臊的低下头去。偷看母亲颜色,着实凄惨。料定昨晚所说,今日必发泄了。随向八仙棹上,斟了半盏凉茶,借此为由,转身走了出来,看了回地上草花,揣度母亲、哥哥近来的意向,正在闷闷的不得头脑,站在西墙角下,只听西院邻家,三弦弹起,婉转歌喉,娇声细气的。有人唱曲曲文,好坏虽未留心细听,偶然有两句,唱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吹到三蝶儿耳内,一字不落。原来是:夜深香露散宫处,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槛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明月如圆镜,又不见轻云薄雾。都只是香烟人气,两股几风,氤氲得不分明。三蝶儿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一听,又唱道是:“月环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听了这四句,不觉点头自叹。心里暗想:原来词曲上,也有这样无望的事。可惜世界上人,只知唱曲,未能领略编曲的深意。想毕,又后悔不止,不该胡思乱想,耽误了听曲子。正在后悔,又听得唱道:“狠毒娘,老诚种”六字,再听时恰唱到:“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眼”,三蝶儿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月暗西厢,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早寻个酒阑人散”等句,不由得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了。一蹲身,坐在一块砧石上。细研究早寻个酒阑人散的滋味,忽又想起当日事来。记得玉吉仿本,写过:“此生莫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两句,大约他的意思,亦是早学个酒阑人散的思想。又想词句上种种与自己合的地方甚多,当时千头万绪,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在没个开交,忽觉身背后有人击她一下。三蝶儿猛吃一惊,不知拍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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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三回 没奈何存心尽孝 不得已饮泪吞声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三蝶儿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背后走来。拍的一声,拍了三蝶儿一掌,笑吟吟的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三蝶儿吓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丽格。三蝶儿道:“你这孩子,吓我一跳。你这会自哪里来?”丽格请个安道:“我跟我姨儿一同来的,来了这么好半天,总没见你。大哥哥说许是出去了,他慌手忙脚,便出去找你去了。谁想被花儿遮着,你在这儿发怔呢。”一面说,一面拉着三蝶儿的手,回到屋里。果见德大舅母与德氏坐在一处,唧唧嚷嚷说话儿呢。三蝶儿请了个安,,问了回好,拉着丽格手,坐在一旁,谈讲些扎拉扣绣,一切针凿的话,一会又回到屋里,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丽格要剪个鞋样,三蝶儿拿了剪子,慢慢的替她剪。忽德氏掀帘道:“姑娘,你回头收拾收拾,同你舅母一齐走,你大舅想你了,叫你去住几天呢。”三蝶儿答应声是,想着家里没人,母亲怎这么开放,莫非与哥哥议定,有什么事情不成?忙的放了样子,出至外间,笑道:“舅母接我,我本该去。只是我奶奶近日一寒一暖的,有些不舒服。索兴等我奶奶好了,不用舅母来接,叫我兄弟送我去,我再多住几天,你想好不好?”德大舅母未及答言,丽格插口道:“那可不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罢,不容分说,拉了三蝶儿进去,强令她梳头。德大舅母道:“这么大姑娘,别不听话,赶紧归着归着,差不多就该走了。”说罢,与德氏二人,又至外间屋说话去了。这里丽格又忙着拿瓶子取梳头油,又替三蝶儿去温洗脸水,前忙后乱的,闹个不了。三蝶儿放了木梳,笑吟吟的道:“谢谢你费心,天儿这样热,我不擦粉了。”丽格直意不听,一手举着粉盒,笑眯眯的道:“姐姐你擦一点儿罢。不看老太太,又碎嘴子。”说着挤身过来,帮她取了手镜,又帮她来缝燕尾儿。三蝶儿道:“咳,小姑奶奶,你要忙死我。我的燕尾儿,不用人家缝。”说着,接过丝线,自己背着镜子,慢慢缝好。丽格笑道:“敢情你的头发好,我有这样头发,也能叫他光溜,不但没有跳丝儿,管保苍蝇落上,都能滑倒了。”说着,拿了粉扑儿,自己对着镜子,匀了回粉。又把自己的燕尾儿,整了一回,等着三蝶儿梳完,又催促她换衣裳。两人在屋里乱成一阵,半晌见德氏进来,问三蝶儿道:“你瞧她这分忙,忙得我抓不着头绪了。”丽格笑道:“您还说我哩,不是这样忙,管保这时候连头也不能梳定,怪不得大姑妈说你,日后若有了婆婆,瞧你受气的罢。”三蝶听了,哪里肯依,过来便要捶她。德氏拦住道:“别闹啦,快些走罢。”丽格见势不好,亦笑着跑了。三蝶儿把手使木梳,零星物件,包了一个包袱。站在棹子一旁,蹙着两道蛾眉,带有万分为难的神气,德氏道:“这么大丫头,你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眼圈一红,赶着背过脸儿去,假意去整理头发。德氏又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三蝶儿把眉头一皱,拿出手帕来,擦了眼泪,凄凄惨惨,叫了两声奶奶。德氏不知何事,气得坐在椅上,咬牙的发狠道:“又怎么了?”三蝶儿含着眼泪,呜呜嗳哝的道:“奶奶作事,不要背着女儿。”德氏怒嚷道:“有什么瞒心昧己事,背你办了?”吓得三蝶儿一跳,疾忙跑过来,站在德氏面前,噙泪央告道:“奶奶别生气,女儿说的话,句句是实。叫女儿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一面说,一面吁吁喘气,着实伤惨。德氏三焦火起,推了一掌道:“不能由着你。”说罢,顿足走出。

  德大舅母、丽格皆在院内相候,不知房里何事,疾忙跑来,见三蝶儿背着脸,坐在炕沿上,斜倚着炕棹儿,噘上不住。德大舅母道:“姑娘,又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意去吗?”丽格亦抢步过来,掖着三蝶儿手腕,替她擦泪,连声叹道:“都是我的不好,又叫姐姐挨说。”三蝶儿低下头去,醒了鼻涕,哽哽咽咽的道:“舅母走舅母走吧,外甥女不去了。”刚到说此,德氏又自外进来,气昂昂的嚷道:“你爱去不去,牛见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说着,摔下烟袋,坐在椅子上,一面生气,只听拍拍两声,自己在自己脸上,抽了两掌,又要摔下陈设。吓得德大舅母慌了,过来把住手腕,按住棹上家伙道:“姐姐怎么了?这不是叫我为难,叫我着急吗?去与不去,但凭她的心,她大舅接她,因为想她,姐姐因此生气,岂不给我娘儿俩不得下台吗!”德氏哼哼气喘,气得话亦说不出来。三蝶儿亦惊慌失色,连忙跪在地下,扶着德氏两膝,哭喊求饶。丽格更不得主张,犹以为方才说笑,德氏气了呢。一手拉起三蝶儿便与德氏请安,连把大姑姑,叫了数十声,口口声声的道:“我姐姐没有不是,都是我闹的。”又向三蝶儿道:“姐姐不去,是给我没脸。”说着,请下安去。三蝶儿掩泪还礼,口里呜呜浓浓,话亦说不清了。忽被德大舅母一把拉丁出去,丽格亦随出劝解,连连与三蝶儿陪错,笑吟吟的道:“刚擦的粉,眼泪又给洗了。”说着,接过包袱,掖着三蝶儿便走。又向屋内笑道:“大姑姑别有气了,改日再给你请安罢。”说着,竟自走出。三蝶儿夺了袖子,转身又回里屋,劝告母亲道:“女儿再不敢了。”随说着,眼泪簌簌滴下,请了个安。德氏只顾生气,连正眼亦不瞧。德大舅母无法,只得劝解一番,请安告别。德氏沉着脸道:“到家都问好,我也不送了。”三蝶儿把眼泪擦净,跟随舅母走出。一面走,丽格与德大舅母极力排解,无奈三蝶儿心事,旁人不知其详。丽格与德大舅母劝解,皆是好意。三蝶儿一面答应,又极口遮饰,只说母亲脾气,叫人为难的话,丽格当作实话,亦只过去了。

  傍晚到了德家,吃过晚饭,德大舅高高兴兴,叫了两个瞎子来,唱了半夜的曲儿。三蝶儿心中有事,无心去听。后唱到蓝桥会,伤心的地方不觉心神动摇,坐卧不稳。想起昨日在家,听听西厢记来,愈加十分伤感,转身回到屋里,躺在炕上垂泪,丽格亦追了进来,笑问道:“姐姐你困了么?”三蝶儿也不答言,头向里只去装睡。丽格亦卸妆净面,揣度三蝶儿心里,必是因为呕气,想着伤心,乃劝道:“今天的事,都是我招来的。论来你也不好,说你一声婆婆,你也值得那样,莫非你的婆婆,我就说不得吗?”三蝶儿啐道:“你还说呢,若不是你,何致那样呢。”丽格陪笑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打我?莫非因我说你,动了你心尖不成?”三蝶儿呸了一声道:“我告诉舅母去,你这么跟我上讪,可是不行。”说着,穿鞋下地,往外便走。丽格不知要怎么样,心下也慌了,忙扯住三蝶儿道:“好姐姐,我一时走了嘴,再也不说了,你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样话,叫我嘴上长疔。不然,就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德大舅母进来,催她姐妹睡觉。说趁着凉快,明儿好早些起来。丽格一面答应,一面嗤嗤的笑。三蝶卸了头,坐在椅上发怔。一会又抹抹眼泪。一会又醒回鼻涕。丽格躺在炕上,又是好笑,又是纳闷。又恐三蝶儿恼她,随笑道:“姐姐你不用恼我,你心里事,满在我心里呢。”三蝶儿冒然一听,心中暗吃一惊,随笑道:“我眼睛不好,白天怕风吹,黑夜怕灯亮儿。”随说,又用手巾擦眼。丽格冷笑道:“我知道,八成是要起针眼。记得去年,你在玉哥哥家里,就是这样吗。”说得三蝶儿又一怔,迟了半日道:“我几时要长针眼,被你知道了?”丽格道:“你每遇哭时,就说要长针眼,我怎的不知道,”三蝶儿听了此话,边腮带耳,俱都红了。丽格又坐起笑道:“你看我记性好不好?”三蝶儿点点头,想着自己心事,大约瞒不过去,随笑道:“你是昏天黑地,只知说笑凑趣,哪知人世间有为难事呀。”说着,把眼圈一红,又欲掉泪。丽格恐其伤心太过,下地劝了一回,两人到回鼓以后,方才睡下。三蝶儿背过脸去,犹自伤心,直到东方大亮,亦未合眼。

  话休烦絮,这日德氏母子,自从三蝶儿走后,去向舅舅家住着,已把她的亲事,说成八九。这日常禄休息,约定冰人普津,在家相见。母子商议半日,知道三蝶儿性情,倘若知道此事,必闹麻烦,不如与普津见面,要过八字贴儿来,先去合婚。好在男女两头儿,彼此都认得,不必重来相看。正好是先放小定儿,将来能信过礼,再放定礼不晚。当时把事情议妥,及至普津到来,亦是满口应承,极力担保,许着将来通信,必要个鲜明荣耀,男家是开通人,合婚不合婚,倒是未节。德氏道:“那可使不得。合婚是要紧的,虽然他大像相合,倘若有点儿波澜儿,两家都不好。将来有口舌,你也得落埋怨。”说着,把生辰八字贴,递给普津。普津笑着接过,又把男的八字贴,递与德氏,笑着道:“婶娘高见。这倒是很好的事。”当下三言五语,把亲事说定,约着十日后,来取八字贴儿。合得上就放定纳彩,合不上则作为毋庸议。这也是三蝶儿命里,合该如此,男家合婚,说是两无妨害,德氏合了婚,又细与男女两人,课了回生辰八字儿,俱说是上等婚姻,夫妇能白头到老,享寿百年。男的是当朝一品,女的是浩命夫人。一个是天河水命,一个是霹雳火命。两个人水火相济,可望兴家。这一套油滑口吻,说的德氏好不高兴。想起经年算命,自己奔忙一世,应靠女儿福气,才能享福。如此说来,真个不假,即日把合婚相配的话,告知普津,又令儿子常禄,去小菊儿胡同一带,打听女方的行为,以免过门后女儿受气。常禄又探听多日,回来报告母亲,说春英为人极其朴厚,外间因其朴厚,笑他憨傻。我想这门亲事,却可以作得,德氏点点头,本来为慎重婚姻起见,今听常禄一说,更觉放了心。次日即令常禄告知普津,又把这件事,告知同族人等,并几家至近戚友,大家均极赞成。德氏更觉喜欢,这日中秋已近,屈指算着三蝶儿已在德大舅家住了一月有余,正欲去接,忽有德大舅母送来,丽格亦随了回来,又在德氏家,住了几十日,然后去了。从此常来常往,有时德大舅母来接三蝶儿,丽格亦来回住着。

  光阴荏苒,时序如流。不知不觉间,转过一个年头来,正是新年正月,文光家里,因张罗娶几媳妇,托嘱冰人普津,来往撮合,定于元霄节后,通信纳采,三蝶儿一概不知。是时因为逛灯,正在德大舅家闲住,忽见母亲来接,德大舅母亦催她回去,想其来时,本说多住几天,今忽来接,三蝶儿很是纳闷。又见德大舅母,面带笑容,不免狐疑起来。以为母亲来意,必为自己事情,有人相看,心下不由一酸,眼圈亦立刻红了。丽格冷笑道:“姐姐回去罢,明天我还去呢。一来给姐姐道……”说到此处,德氏瞧她一眼,丽格拍手而笑,往下便不言语了。三蝶儿看此光景,知是有事,遂歪身坐在椅上,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低头摆弄衣襟。眼泪滴滴掉下,犹如断线明珠,双双失坠的一般。德氏催她梳洗,三蝶儿怔了半日,仍是使性生气,不愿回去。急得德大舅母连连跺脚,明知放定,而当在德氏面前,又不敢说。丽格是天真烂漫,心里存不住话,叫了德大舅母出去,问明所以,又进来笑道:“姐姐走罢,过后儿我来接你,你不回去,岂不叫大姑姑生气吗。”三蝶儿低着头,装作未闻,揭起衣襟,擦抹眼泪,一时衣襟衣袖,俱都湿了。德氏与德大舅母赌气走出,只说道:“赶紧收抬,天可不早啦。”丽格答应一声,仿佛哄小儿的一般,来哄三蝶儿。连把好姊姊叫了好几声,又笑道:“我陪你一同回去,你看如何?”三蝶儿把头一扭,反倒呜呜哭了。丽格扯着手腕,一手取了手帕,替她擦泪,费了好半日口舌,方才劝住。一时德氏来催,丽格连说带凑,帮着三蝶儿先把包袱包好,又劝她擦净眼睛,不哭丧着脸。三蝶儿也不答言,两眼直勾勾,犹如傻子一般,随着德氏去了。这里德大舅母甚不放心,次日便带了丽格,去看三蝶儿,又好帮着德氏预备放定的事。

  德氏把女儿接回,本想是欢欢喜喜,好预备明天喜事。不想三蝶儿回家,两眼直瞪瞪,愕了一夜,德氏睡在一旁,一夜不曾合眼,暗想女儿心里,必为着聘与别家,心里不乐。此时若说她几句,恐怕越羞越恼,急出疯病来,如何是好。越想越为难,深悔一时气岔,不该因为小节,错过婚姻。然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有变个方法,瞒哄一时,别叫她中了迷症,寻出短见来才好。主意已定,催着三蝶儿起来,张罗梳洗。三蝶儿迷迷瞪瞪,高声答应一声,下地便走。德氏一把揪住,按在一张椅上道:“你不在这里梳头,要往哪里跑?”三蝶儿听了此话,抬手便去拆头。德氏见此光景,不胜着急之至,又是酸心,又是后悔,当时万感交集,揪住三蝶儿膊胳,凄凄惨惨的叫声宝贝儿,随着便心肝儿肉的,哭了起来。三蝶儿楞在椅上,半晌无言。常斌听了哭声,赶急跑过来,不与母亲何故,这样伤感,一时常禄也回来了,两人劝住母亲。一见三蝶儿如此,不由亦着了慌,常斌说去接舅母。常禄说:“先去接婶娘。”德氏亦急得发愕,不知怎样才好。

  眼看着天将下午,新亲放定的人不久来到。三蝶儿坐在屋里仍自发楞,急得德氏、常禄,来回转磨。忽见德大舅母带着丽格进来,常禄忙的迎出,顾不及请安问候。先把妹妹发迷,大约是佯狂疯病的话,述说一遍。德大舅母吓了一楞,不知德氏道喜,先到屋里来瞧。丽格亦跟着进去。因恐新亲来到,措手不及。先嚷说快给梳头。丽格亦脱了长衣,打了一盆温水,按着三蝶儿头发,叫她洗脸。三蝶儿胡乱洗过,丽格又替她敷粉。德氏站在地上,一面学说,一面流泪。急得德大舅母手足失措,忙了扫地,又忙着抹棹子。常禄与常斌二人,约了两个帮忙的厨子,伺候早,饭,大家胡乱吃过,静候新亲到门。三蝶儿把衣服换好,仍是痴痴憨憨的,坐着发楞。丽格也不知何故,纳闷不止。后见德大舅母唤了德氏出去,姑嫂坐在外间,唧唧哝哝的,咕噜半日。德氏哭着道:“事到如今,我倒没有骨肉义气了,谁想这孩子,这样认真呢。”说到此,声音渐细,丽格亦听不清了。半晌德大舅母道:“我不敢抱怨姊姊。当初你就想错了,哪有吐出口话来,再又变卦的,幸亏两个好孩子,不然生出缘故。”说着,亦声音低下,听不真切了。德氏掀了帘子,望着丽格点手,丽格忙的出来。德氏悄声道:“你不要言语,好歹把今天的事瞒哄过去,过后见我细细跟你说。少时新亲到来,千千万万,别提你姐姐的病。”丽格一听此话,不知何事,只得点头答应。德大舅母道:“这么办罢,你歇歇儿去,我有法子。”说着,走进屋去。丽格不解其意,也要随着进去,德氏连连摇手,丽格只得站住。看着德氏面孔,这样惊谎,不知三蝶儿之病从何而起。随向德氏探问道:“到底我姐姐是什么病?”德氏听了,不知怎样回答,由不得眼辣鼻酸,滴下泪来。扯着丽格袖子道:“提起话长。大概你也许知道。”说道,拉了丽格手,去向别屋坐着。不想天已正午,一起一起的来些亲友,急不能说。丽格已猜明八九,只想着事太离奇,哪有女儿家,这样想不开,这样死心眼儿的,放着阔婆家不愿意,嫁个穷汉子,有什么希图呢?想到这里,忽把当日三蝶儿见了玉吉的光景,想了起来。心里跳了一回,又纳闷一回。以玉吉那样穷,三蝶儿还这样诚实,真是令人钦佩。转又一想道:“三蝶儿为人,不至有这样思想。必是孝敬母亲,疼兄爱弟,不忍离别骨肉的伤感。”左想右想,越想越怪。想来这样情景,必有极痛心的事了。

  正自纳闷,忽见常斌进来,同了一群女眷,德氏亦陪了进来。一一与丽格引见道:“这是九姑姑。这是十姨。这是八舅姥老。这是三姐。那是二妹。”丽格挨次请安,初次相见,认不清谁是谁,只是胡乱坐下,让烟让茶。工夫不大,听只门口外,鹅声乱叫,主新郎说好。有的说,馒头齐整,主家室和谐的。大家乱乱哄哄,齐出迎接。只见一抬一抬的,往院里抬彩礼。小孩们爬头爬脑,又说又笑。两位放定的女眷,自外走来。这里亲友女眷,着雁行排列,由街门直罕卜房,左右分为两翼,按次接见新亲,从着满州旧风,皆以握手为礼。普津在前面导引,先与德氏请安道喜。德氏是举止大方,酬对戚友们,向极周到。此日因三蝶儿闹得话亦说不出来了。普津道:“大娘是见事则迷,难道连新亲家太太,也不认得了吗?”大家听了此话,俱都掩口笑了。原来放定的女眷,不是别个,一位是新郎的婶母邹氏,一位是新郎之母、文光之妻、前文表过的托氏。邹氏在前,托氏在后,挨次与众人见礼,蜂拥入房。先在外间暂坐,众人左右相陪。谈论这门亲事,实是天缘凑巧,前生造下的婚姻。有认识文家的,随口便夸赞新郎,又赞美三蝶儿的容貌及其针徽。只有德大舅母一人,皱着两道眉毛,来回乱跑,送过来两碗糖水,勉作笑容道:“这是向例的俗礼,两位亲家太太,漱一漱口罢。”说着,普津、常禄二人,自外进来。普津在前,捧着一柄如意;常禄在后,托着首饰匣子。两人把物件放下,请过德氏来过目。托氏刚欲说话,普津道:“我替您说罢。这是我大哥大姐,给这里我妹妹打的粗首饰,合样不合样,时兴不时兴,等着过门后,自己再变换去。”说着,把匣盖揭开,一一指点,又向常禄道:“你倒是替替我,把衣服拿过来呀。”常禄把衣服送过,又去打发喜钱,不在话下。

  这里德氏等看了过礼物件,丽格等揭起门空虚,请了邹氏、托氏等进去,一屋子烟气腾腾,并无旁人,只有三蝶儿一人,静悄悄坐在炕上,目不转睛的呆呆楞着,望着众人进来,并不羞涩,仍自扬着脸,望着邹氏痴笑。邹氏不知底细。很觉纳闷。只可与嫂子托氏谦逊一回,按着行聘成规,安放如意。托氏也不知其故,只道是女大心大,不顾羞臊了,当时用四字成语,说了几句吉祥话儿,什么吉祥如意咧,福寿绵长咧。邹氏亦一答一和的说道:“吉庆有余,白头偕老。”一面说,拉过三蝶儿手腕,带了镯子。又笑着夸赞道:“这姑娘模样好,手也这样秀嫩。瞧瞧这手上指甲,有多么长啊。”说着,把礼节交过。同了嫂子托氏,仍然归坐。德氏心中有所感,此时千头万绪,聚结一处,见了女儿如此,亦觉后悔,由不得眼中垂泪,坐在一旁哭了。丽格亦因姊妹情重,看着三蝶儿疯痴,很觉难过,当时亦眼辣鼻酸起来。众人见德氏一哭,想着慈母之心,自幼儿娇生惯养,到得女儿长成,只要聘礼一到,就属别姓家的人了。俗语说:娶妇的添人进口,嫁女的人去财空。想到此处,亦各伤心流泪。此时满屋的人,你也哭,我也哭,把个良辰喜事,繁华热闹之场,闹得悲悲泣位,成了举目生烦的日子了。只剩德大舅母尚能扎挣得住,一面陪着新亲,一面叫常禄、常斌并亲友家几个小孩子,把那龙凤呈祥的贴匣,安放一处。把那喜酒馒头,收拾起来。忽一人扎撒两只手,自外走来道:“常大弟,你再给我几个钱,门外念喜歌儿的,又来了两个。”常禄一面灌酒,掏了几个钱,那人拿着跑去了。普津把贴匣接过,拿出个红纸条来,劝着德氏道:“大娘不用伤心。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配。谁家有姑娘,谁也不能在家过老,况你亲家,准保疼爱媳妇如同女儿一样。你乃一时想了,你就乃时去接。”邹氏插言道:“姐姐放心。我们两下里,如同一家子人。今后做了亲,越发要近乎了。普大哥说的好,你乃一时想了,你就乃时去接。”德氏抹着泪,连连点头。托氏亦接口劝解,好容易才劝住了。普津把手巾字贴,递于德氏,笑着道:“这梳头上轿的方向时刻,要仔细,不可忘了。”德氏颤颤巍巍,一手接过道:“大爷费心。你这么跑前跑后,我实不落忍。素日大妈待侄儿们有什么好处哇。”说着,把贴儿收起,正欲与普津道穷,忽见托氏站起,告辞要走。大家一齐站起,随后相送。普津笑着道:“我也回去。今天桥儿上,有个约会儿。”没着,随着众人,咚咚跑去。常禄随后便追,死活叫他吃完饭再走。普津直意不肯,这里德大舅母等,归束一切,顾不得三蝶儿怎么样,只去酬应亲友,催着摆晚饭。德氏见女儿如此,不便声说,只好等亲友走后,再作计较。当下把常禄唤来,母子开箱倒柜,先把定礼衣服收藏起来,直闹到日已沉西,所来的亲亲友友,一起一起走了,才得休息。

  晚间与德大舅母商量,说三蝶儿的病啊,可有什么治法呢?德大舅母叹道:“这也难说。究竟什么病,我也看不出来,虽姐姐那样说,我终究也不能信。我想这孩子并不糊涂,若说她心高性傲,倒是不假。去年他大舅生日,她跟我谈过心。依她的心思,总想给哥哥兄弟,好歹先娶了亲,无论怎么不贤,母亲也有人扶侍了。论理这孩子说话,很有见识,姐姐很该应允才是道理。一来是孩手孝心,二来孩子出阁,姐姐也有人扶侍,乐得不多等二年。何苦这么早,逼迫孩子呢?”德氏听到此处,叹了口气道:“嗳,我的心事,你哪儿知道,”说着,眼泪婆婆,叹息不止。德大舅母劝道:“姐姐不必着急。我看着不要紧,十成占九成,是冲撞什么了。去年他大舅生日,不就是这样儿吗?”正说着,丽格进来,说三蝶儿吃下药去,已经睡了。德氏惊问道:“吃的什么药?能够这样。”

  丽格红脸道:“实告您说吧,我向来存不住话。你早晨告诉我,和我哥哥提。我看我姐姐很难过,找出去年的方子,叫我哥哥出去,抓了一剂药来。”德氏听到此处,嗳呀一声,道:“什么方子?药可不是胡吃的。”德大舅母听了亦惊慌不止。不顾与丽格说话,三步两步的出来,唤了常禄,取了药方一看:脉案是久病肝郁,外感时邪,宜用分解之剂。因问常禄道:“你看这方子上药,你妹妹可吃的吗?”常禄又细看药味,上有枇杷叶、知母,甘草等类药,一面念着道:“这药倒不要紧。方才药铺说,好人病人,全可吃得,大概是有益无损。”德大舅母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也胡闹呢。”说着,又埋怨丽格,不该浑出主意。德氏亦惊慌失色,跑至屋里来瞧,三蝶儿盖着红被,香睡正浓。听其呼吸,或长或短,有时长出口气,口里唧唧哝哝,嘴唇乱动,吓得德氏、德大舅母俱着了慌。丽格见此光景,亦吓得怔了。不想这一件事,却也奇怪。

  三蝶儿服下药去,浓睡了一夜,屋子又热,盖得又重,出了一身透汗,渐渐好了。次日稍进饮食,觉得身子发倦,头上发昏来。问她昨日的事,一概不知。德氏只得瞒起,姑且不提。后听院里鹅声,呱呱乱叫,三蝶儿躺在枕上,亦渐渐明白了。无奈事已至此,只得顺从母命,将养自己身体,免致母亲着急,常禄又请了医生,开方服药。不上五日光景,已见大痊。丽格方才放心,只是姊姊情重,一时舍不得别去,又住了十数日,方与德大舅母一同去了。这里三蝶儿病愈,德氏把嫁女的事情,忙个不了。今日买箱笼,明日买脂粉,每日催促三蝶儿做些鞋袜衣服,预备填箱陪送。谁想三蝶儿心里全不谓然,终日叨叨念念,劝告母亲道:“不要这样白花钱。陪送多少,终久也是人家的。母亲着这样急,女儿实在不忍。”说话时非常诚恳,声容惨切。德氏一待说完,早已滴下泪来。自己思前想后,似有无限伤心。三蝶儿亦放声大哭,把近年家里景况,述说一番。又说年月怎么难,哥哥兄弟怎么苦,母亲若聘了女儿,不顾事后的事,叫女儿如何能忍。越说越惨,德氏眼泪婆婆,见女儿这样孝顺,那爱惜女儿之心,益觉坚固了。自己决定主张,任凭她怎么说,只这一个女儿,断不忍辜负她。无论怎么论,偏要个鲜明荣耀。生前疼爱儿女,死后也对得过丈夫。一来自丈夫死后,此是经手第一件大事,总要亲亲友友看得过去。二来常禄、常斌尚未定亲,此时若嫁女太刻,必受他人指摘。将来儿子亲事,亦不好张罗了。这是德氏心里,一种疼爱儿女的苦衷。至是常禄心里,亦合他母亲一样,想着父亲已死,妹妹出嫁,是我母子们第一件要紧事,若不从丰置备,惟恐委曲了妹妹。心想我兄弟三人,仅有一个妹妹,设有父亲在世,岂不比今日风光些。虽今日这样为难,毕竟没了父亲,终是委曲的,想到此处,那孝母爱妹之心,不能稍减。自己拼除一切,只以妹妹于归当一件至要至重的事。闲时常向母亲说道:“父亲遗产,都该是妹妹一人的。我等生为男子,不必倚靠祖业,好歹要挣衣挣饭,奉养母亲。今日无论如何,请勿以破产为念,豁除钱粮米去,连儿子厅里薪水,也爽快借些钱财,全数聘了妹妹,日后的事,自有儿子担负,不要母亲着急。”这一片话,说得德氏心里,益觉难过。起初怕儿子不愿意,故多留一分心。此时常禄兄弟,反倒瞒怨母亲,不肯为嫁妆花钱,所置的木器箱笼,常禄亦面前面后,嗔怪不好。簪盒粉罐,亦怨说不细致。闹得此时德氏反倒为上难了。

  眼看着春深三月,节过清明,先去坟上祭扫一回,然后与常禄计议,母子分头办事,又挨门按户,敦请戚友,预备二十四日三蝶儿的喜事了。不想喜棚搭起,诸事已经齐备。三蝶儿的容消玉损,连日不进饮食了。比着前两次的疾傻,益觉沉重。不过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有时说说笑笑,一若平常;有时哭哭啼啼,若临大难。所来的亲友,除去德大舅母、丽格尚可攀谈,其余的亲友女眷。三蝶儿是一概不见。至日喜轿到门,院里喜乐暄天,非常热闹。独有三蝶儿心里突突乱跳,仿佛身在云雾中,不由自主的一般。扯住德氏哭道:“奶奶,奶奶,你怎这样的狠心哪!”说罢,哽咽半日,往后一仰,不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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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2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四回 宴新亲各萌意见 表侠义致起波澜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花轿到门,三蝶儿坐在屋里,嚎啕大哭。所来戚友,俱各闻声堕泪。三蝶儿揪着母亲,叫了两声奶奶,往后一仰。德大舅母等忙的扶住,德氏听了,如同摘了心肝一般,抹着眼泪道:“我的儿,都是为娘的不是,害得你这样苦。事到如今,你该当听我的话,才是孝顺呢。”说着,把心肝肉的叫个不住。德大舅母在旁劝道:“姐姐不必悲痛。你若尽是哭,更叫孩子心里割离不开了。不如赶着上轿,不可误了吉时。”说着,把德大舅叫过来,又劝三蝶儿道:“姑娘别哭了,多哭不吉利,反叫你奶奶伤心。”说罢,罩了盖头,忙向德大舅丢个眼色。德大舅会意,两手抱起三蝶儿,便往轿里放。三蝶儿哇的一声,犹如杀人的一般,坐在轿子里,仍是大哭。德氏等忍着眼泪,帮着德大舅母,放了轿中扶手,又劝她端正坐稳,只听抬轿的轿夫,嚷声搭轿,门外鼓乐齐作,新亲告辞声,陪客相送声,茶役赞礼声,儿童笑语声,连着门首鼓乐轿里哭声,闹闹哄哄,杂成一处。德氏倚着屋门,洒泪不止。忽见棚中亲友,一齐站起,门外走进一人,穿着四品武职公服,正是普津。后面跟随一人,年约二旬上下,面色绯红,头戴七品礼帽,足下缎靴,身穿枣红色甯绸袍子,上罩燕尾青簇新补褂,低头自外走来。普津拿了红毡,笑嘻嘻的道:“大娘请坐这是你养女儿赚的。”德氏一看,见是新郎官来此谢亲,连忙陪进屋去,先令其向上叩头,拜见先岳。自己抹着眼泪,亦坐下受了礼。常禄与普津见礼,随后与新郎相见。普津把礼节交过,即时告辞。只见棚中戚友,纷纷起立。大家嗫嗫哝哝,自去背地谈论。按下不表。

  次日清晨梳洗,德氏与德大舅母去吃喜酒。先向亲家太太声述女儿糊涂,日后要求着婆婆,多加疼爱的话,按次又会见亲友,托氏指引道:“姐姐不认识,这是我妹妹。”德氏听了一愕,只见引见的那人,年在二十以外,媚气迎人,梳着两把旗头,穿一件簇新衣服,过来向德氏拉手,口称亲家太太。德氏不知是谁,正欲细问,忽见普津进来,请着德氏进房,笑吟吟的道:“看看我妹妹去吧。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像小孩子儿似的。这里我文大哥头生头养的儿子,娶了媳妇来,必比自己女儿还要疼爱,大娘先劝劝她去。”刚说完,忽见一群女眷,拥着新人出迎。只见三蝶儿头上,满排宫花,戴着珠翠钢子,身着八团绣褂,项挂朝珠,脸上的香脂铅粉,带有流泪的痕迹,望见德氏姑嫂自外走来,低头请了个安,转身便走。德氏见此光景,好生难过,当在新亲面前,不便落泪,只得勉强扎住,同了德大舅母走进新房。三蝶儿扯住母亲,先自呜呜的哭个不住,德氏忍着眼泪,婉言开导。三蝶儿不言不语。一昧啼哭。问她什么话,三蝶儿并不答言,仍是抹泪。急得德大舅母满身发燥,急忙与德氏出来,向托氏道:“没什么说的,孩子岁数小,又无能又老实,还得求亲家太太多疼她。我姐姐就放心了。”托氏道:“好亲家太太,姑娘的脾气性格,样样都好。就是她不听话,我心里不痛快,不怕姐姐过意,养儿子不容易,养女儿也不容易。久日以后,就盼他夫妻和睦,咱们两下里就全都喜欢了。”说着,酒筵齐备,请着德氏坐了席。德大舅母不放心,恐怕两造里要闹口舌,随向坐陪的女客,悄悄说道:“一对新人,都是小孩子,按这样年月说,总算难得。”说的那一女眷,不觉笑了。

  一时有普津过来,带领新郎官跪地敬酒。德氏坐了一会,望着方才德氏引见的那人,越想越眼生,不知在何处见过面,究竟是什么亲家?遂一面起席,悄悄与旁人打听。旁人都掩口而笑。当在托氏面前,不好直说。托氏亦看出光景,叹了口气道:“亲家太太不用问,这是您亲家老爷老不成气、背我在外间娶的,嫁家姓范,还有个好绰号,叫什么盖九城。因为三月里要娶儿媳妇,不得不早早归家,省得儿媳妇过门耻笑。”说着,向德氏使眼色道:“您瞧这块骨头,孟良怎么盗来着?”德氏扭项一看,见范氏站在一旁,同一个少年男客,指手画脚的又说又笑,德氏哼哼两声,又向托氏说一声好。托氏闹了一楞,诚恐因为此事,不肯答应冰人。随向左右女眷,俯耳唧咕一回,众人皆各点头,先陪着德氏起席,进到屋内笑道:“亲家太太尽管放心。姑娘这里,决不能受气。”瑞氏亦插言道:“什么受气,孩子挺好的,谁敢给她受气,我豁除老命去,合她挤了。”说罢,气昂昂坐在一旁。看那光景,好像因娶范氏,很透生气似的。揪住德氏道:“亲家太太,我怎样疼孙子,怎样的疼孙子媳妇,难道你的女孩儿,不是我的孙女儿吗?”一面说,一面吁吁直喘。德氏笑了笑道:“果然这样,我哪能不放心。不瞒老太太说,我寡妇失倚的,养她这么大,真不容易,”说着双眉竖起,语音渐高。德大舅母一听,好生害怕,惟恐诸事已过,再因小小枝节,生出恶感,随以别的话差了过去。订问托氏,几日回门的话。忽见范氏进来,唤了托氏出去,悄悄问道:“姐姐这样懦弱,太不像话。日后有人家说的,没我们说的。难道您这么大岁数,只听新亲的下马威,我们就没话问她吗?”托氏摇摇手道:“嗳,你不用小心,凡事都有我呢。孩子腼腆,自幼儿怕见生人,所以她才这样。”范氏道:“这可是您说的。既是这样,我就不管了。”说罢,赌气去了。托氏一听此话,不由冒火,惟碍于新亲之前,不便争吵。遂与德氏商量,四天回门。第五日要上坟拜祖。德氏点头答应,起身告辞。

  到了回门之前,常斌备了轿车,接取三蝶儿,常禄备了轿车,来接新郎。三蝶儿刚一进门,拉住德氏臂膊放声大哭,德氏亦不禁落泪。想着娇生惯养的女儿,一旦离了亲娘,去作媳妇,实是一件苦事。随用婉言开导说:“大婆疼爱,公公婆婆也疼爱,姑爷又那样老实,人生一世,享福也不过如此。虽有个小叔小姑,毕竟年纪尚小。还让头生头长为长嫂的拔尖儿。常言说:出了门的媳妇,不如闺女。刚进门儿的人,自然显得生疏。等着熟悉几天,也就好了。”说着,又打听她公公婆婆,有无脾气?大婆婆小婆婆,是否和睦?三蝶儿一面落坐,只去擦抹眼泪,并不答言。一时把胸上衣襟,全都湿了。丽格与德大舅母,一面解劝,一面酸心。德氏与常斌母子,亦为滴泪。工夫不大,常禄陪着新郎,自外进来。众人擦了眼泪,迎出阶下。按着通俗礼节,请了作陪的亲友,周旋说话儿。一会酒筵摆齐,让着新郎新妇并肩而坐。男女陪客,即在左右相陪。德氏疼爱女儿,连带亦疼爱女婿。看他一双夫妇,坐在一齐,想着养女一场,盼到与女婿回门,实是喜事。可惜女儿心里有些固执,不然燕尔新婚的女子,不知要怎样的喜欢哩。想到此处,不禁滚下泪来。一面布菜,颤颤巍巍的道:“你们多多和气,白头偕老。”三蝶儿低着头,洒泪不语。德大舅母道:“姑娘吃一点儿,取个吉利。”常禄亦劝道:“妹丈喝点儿酒。”德大舅亦过来道:“富贵有余的,你么吃一片鱼。”说着,把碗里鱼片,挟了一箸子,叫新郎拿过碟儿来。新郎红着脖子,死也不肯抬头,引得丽格等全都笑了。德氏道:“得了,交过规矩,别这样臊皮了。”当下把酒筵撒下,新郎也不知漱口,慌着带了帽子,嘴里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放下一个喜封儿,便向德氏等挨次请安,告辞而去。德氏等送至门外,看着上了车,然后进来。忽屋内丽格嚷道:“姊姊你是怎么了?怎的这么拙呀?”说着,花拉一声,不知倒了什么。德氏等忙的跑入,见丽格按着三蝶儿,两手向怀里乱夺掉上的茶壶茶碗,摔在地上粉碎。德氏等近前一看,只见三蝶儿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丽格咬着牙,夺了过去。德氏嗳哟一声,登时倒在地上,背过气去。常斌德大舅母,忙着跑来,大家七手八脚,扶起三蝶儿,过来又赶救德氏。丽格楞在一旁,伸出手来一看,连指上指甲,全都折了。德大舅道:“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回事呢?”丽格摇摇手,咳声叹气道:“嗳哟,老爷子您不用问。”说着,指那剪子道:“您瞧瞧,若非我没有出去,事情就出来啦。”说罢,扭过头去,滴下泪来。半天又哽咽着道:“想也想不到,我姊姊这样糊涂。”德舅爷道:“这都是哪儿说起?千想万想,想不到你这么拙?”三蝶儿坐在炕上,浑身乱颤。头上钿子,连珠翠宫花等物,散落一炕。德大舅母道:“姑娘,你换口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尽管说出。平日你最为孝顺,怎么这时候倒糊涂了呢?”一面说,一面抹泪。看着三蝶儿脸上,已如银纸一般,吓得德大舅等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把德氏拉过来,劝着呷了口糖水。三蝶儿亦长叹一声,渐渐苏醒过来。丽格含着眼泪,走过向三蝶儿道:“姐姐这样心窄,岂不叫姑姑着急吗!”当下你言我语,闹得马仰人翻。问了三蝶儿半日,死活也不肯言事。德氏叹气道:“这是我的命是该着这样急。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儿女长成人,我好享福哇。好,越大越糊涂。出了门子的女儿家,倒反不听话了。不听呢,也罢了,有什么不如心的,至于寻死,是人家儿对不起你呀?是嫁妆对不起你?是妈妈不疼你?对不起你?是哥哥兄弟不睦,对不起你?”说着,泪流满面。自己又叹惜命苦,哭了回丈夫,又哭起爹娘来。数数落落的道:“抛下这苦老婆子,没有人管。儿女这么大,谁又心疼母亲。问问母亲的心,问问母亲的难处呢?”哭得德大舅爷等无不堕泪。一面排解,一面又规劝三蝶儿,叫她赶着收拾,回去要紧。丽格俯在炕上,收抬珠翠,抬头向德大舅母蹙眉,问说这宫花钿子,可怎么收拾好。德大舅母道:“不要紧的,拿去叫你哥哥到街上弄去罢。”说着,三把两把,急将珠翠宫花等物,拿到外间,点手又唤常斌,悄悄嘱咐一香。又叫德氏请出,好再安慰三蝶儿,别叫她回到家去,再行拙事。德氏亦领会其意,随即躲出。不想此时三蝶儿心里又后悔,又害怕。悔的是自己无知,不该这样糊涂。倘真那时死了,岂不把母亲兄弟一齐坑死了吗。事出之后,婆家必不答应。因此成讼,必要刷尸相验。到那时节,岂不把祖上德行,父母家风,全都扫地了吗。想越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这们心窄,忘了自己身分。怕的是,自今以后,若把母亲气坏,谁来侍奉?哥哥有差事,兄弟年纪小,虽不致同时急病,想来自今以后,为我必不放心。既不放心,必要常常惦念。我已是出嫁的人,若令母亲惦念,弟兄不放心,自己又居心何忍?倘若今日人事,一被婆婆知道,必向母亲究问。及致不问,日久天长,也必能知道的。那时若知道此事,岂不与两家父母,勾出生分来了么!此时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身上得得乱颤,欲向母亲声述,连嘴唇舌头,俱不听用了。

  后见常斌走来,要请母亲出去,急嚷一声道:“奶奶,别走。”伸手抱住德氏,呜呜的哭个不住。德氏推了两掌,问她有什么话,只管明说。三蝶儿哽哽咽咽,说不上来。两手把前胸乱挠,急着嚷道:“奶奶、奶奶,女儿自今以后,决不使母亲着急,再这样胡闹了。”德氏抹着眼泪,少不得谈今虑后,劝解一回。一时常禄回来,说姑爷回到家去,很是喜欢,亲家阿妈,亲家额娘等,都问奶奶的好。又夸赞大正、二正怎样机伶,春霖在学堂念书,怎样进步,一面说,一面见三蝶儿的钿子坏了,又见德氏等肿着眼睛,因问什么事,这样伤心?德氏叹了口气,想着这样麻烦,不便叫儿子着急。随说不为什么,你不用又着急。你妹妹家来,不放心你们合我。她一伤心不要紧,引得一家子全都哭了。常禄听了此话,信以为真,亦不再去问了,只催着三蝶儿梳洗,说现在天己不早,赶着回去要紧。才听亲家额娘说,今日如回去得早,还要借着载钿子,先拜两家儿客呢。说着,帮着德大舅母,收拾宫花钿子等物,催着三蝶儿戴好,又忙着叫母亲换衣裳,笑着嘱咐道:“见了那个娘儿们,您不用多闲话。俗语说看佛敬僧,好罢歹罢,已就是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说呢。一来给我妹妹作罪,二来儿女亲家,总是越和睦越好,图什么闹些生分,犯些口舌呢?”德大舅母道:“这事也不怨你奶奶,说亲时候,你也欠慎重。家有这样婆婆,决难有好儿。”常禄叹口气道:“事到而今,也就不用说喽。当初说的时候,不知我亲家阿妈,有这样事。当时也询听过几回,连我普津哥哥都不知道。听说这个娘儿们,叫什么盖九城,娘家姓范,虽不致怎么瞎猜,也是女混混出身,手拉手儿来的。听说在东直门,后海地方,我这位亲家阿妈,看人家放过风筝。不知怎么个缘由……”说到此处,看看母亲脸色又笑道:“好在我妹妹也是出了阁的人了,说也不要紧。横竖这么说罢,常时有普津引线,搭上之后,安排一处地方,就过上日子啦。今因儿媳妇过门,不能不归到家里去。方才我普大哥说,这们进门之后,倒很是安本分,只是她言语举动,有些轻佻,外场其实是精明强干。按着新话儿说,是位极开通极时派的一流人。说话是干干脆脆,极其响亮,行事是样样儿不落场,事事要露露头角。简断截说,就是有点抓尖儿卖快。舅母你想想,咱们是爱亲作亲,当初作亲的时节,望的就是小人,谁管分婆婆好歹呢。“一面说,一面叫三蝶儿挂珠子,紧催着德氏走。随将所备的礼物,送至车上,打发德氏母女上车去了。

  这里德大舅母、丽格等,临别哭了一回。又商议单九双九十二天。亲友瞧看的事情,从此两造亲友,互相往来。左不是居家琐碎,不足细述繁文。到了一个月后,三蝶儿回来往家,各处亲友,皆来瞧看。三蝶儿唧唧哝哝,偷向母亲哭道:“起初一过门时,并不见小婆婆怎样。那天她回来说,方自外间回来,撞见二妈气色,很透惊慌。屋里又跑出一个人来,看着后影好似。说着,向耳边悄悄他说了。又大声道:依着她的意思,恨不得即时下手,以雪此耻。当时我吓得直抖擞,好容易好说歹说,死活给拦住了。您瞧有这件事,叫我心里头如何受得下。”说着,抚面大哭,气得德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当时咬牙切齿,连哭带气的咒骂范氏一番。因恐常禄知道,要闹麻烦,不如权且忍耐,劝着女儿留心,莫令姑老爷生出事来。一为保全名誉,二来儿子儿媳,管不得母亲闲事,事已至此,只好平心静气,但但实实的看着。虽然她外面风流,显着招摇一些。究实事迹上,也未必果然这样。按你们心里平素就看她不尊重,所以处处起疑,亦是常有的事情,何苦这么操心,管这没影儿的瞎事?”一面说,又将今比古,引证些新闻故典,比较与女儿听,免得她忧心害怕,伤了自己身子,弄出家庭笑话来。这一片话,足见德氏苦心,不但疼顾女儿,又恐女儿家里闹出事故来,所以变着方法安慰女儿说,无稽之谈,意气用事,断断是靠不住的。心想这样劝解,以女儿如此颖慧,必可以醒悟的,回到家去,必能规戒丈夫,不致再闹事了。

  谁想三月二十七日,正是前文所说,托氏的堂兄家里,接三之日,阿氏坐了一夜,不曾合眼。早间与丈夫春英呕些闲气。早饭以后,随着大婆母托氏,带同小姑子前往堂舅家里去行人情。托氏是好谈好论的人,是日与戚友相会,少不得张长李短,说些琐屑故典。阿氏是未满百日的新妇,既随婆母行情,在座又都是长辈,不能不讲些规矩,重些礼节。抑且阿氏为人,极其温厚,言容举动,又极沉稳,所有在座亲友,人都夸好。有的道:“大姐真有眼睛,怎的这么好的姑娘,被大姐选上了。”有的道:“哥哥嫂嫂都有造化,椿树似的儿子,娶了鲜花似的媳妇。再过个一年二载,不愁抱孙孙了。将来老太太得见四辈重孙,在她老人心里,还不定怎样喜欢哩。”有的道:“娶媳妇难得十全,似乎托大姐的儿妇,又机伶,又稳重,长的好,活计又好,可谓之四德兼全了。”当时你言我语,人都赞美不置。惟托氏听着,因是婆婆身分,虽旁人这样夸赞,然当在自己面前,不能不自作谦辞。俗语说:“自己的女儿贤,人家媳妇好,凡是当婆婆的,都有这宗心理。此时托氏于无心之中,说出几句屈心话,什么不听话咧,起的晚咧,作活计太慢咧,做事太慢咧。这一些话,说是谦逊之意,本是作婆婆苦心,欲在戚友面前,施展当人训子的手段。殊不知这宗谶诮,最容易屈枉人。慢说春阿氏,就便是寻常女子听着也要发火。当时脸色红晕,羞涩得不敢抬头。忽的背后一人,唤着阿氏出去。阿氏一面抹泪,正好借此机会,暂为避去。出至门外一看,此人全身素服,并非别个,正是玉吉。刚刚欲问他从何处来,玉吉请过安道:“姐姐家里人,怎的这般混帐。”说话时声音很高,吓得阿氏惊慌失色,连连摇手,乃惨然流泪道:“兄弟呀,姐姐的命反正是不能久了,这亦是我前生造定的。今生今世才遇见这些磨难。你拿我只当个己死的人罢,千万不要生这愚气。”说到这里,咬定牙根,仰着头,瞪着眼,把热泪忍住。玉吉轻轻顿足道:“姐姐这般懦弱,家里外头都不得安生,还有什么趣味?”阿氏道:“什么趣味不趣味,姐姐人虽活着,心是早已死了。”说罢,面色灰白。玉吉怔了半晌,忽然眉竖眼圆,冷笑一声道:“姐姐待我的心,我此时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姐姐这口气,我一定要给出的。”阿氏听到这里,忙着摆手,恐怕有人听见,诸多不便。忽见身旁走过一人,只得慌忙躲进屋去,打算等亲友散后,劝劝玉吉,不叫他多管闲事。谁知事有天定,不由人力。阿氏留了半日神,竟无玉吉的踪影。只得随着婆母,坐了晚席。忽见公公进来,一手拉着二正,悄向托氏道:“天气很热,这里又没地方。回头叫他嫂子跟我回去罢。”托氏道:“说是呢,我正想没个人送回,你来亦好。”因向二正道:“少时和你嫂子,跟你阿妈一同回去。舅舅伴宿,咱们再来。”

  说着话已到送三时候,文光带着儿媳女儿,告辞回家。工夫不大,车行至菊儿胡同内。三人下了车,文光拉着二正在前,阿氏提着包袱在后,到了门首,二正猛然一推,扑的栽倒。原来门是虚掩着呢,文光忙把二正扶起,问他碰着没有?二正站起来,口里叫声二妈,往里便跑。此时天已不早,瑞氏等欲睡未睡,前文已经叙过,兹不多表。阿氏把诸事料理已毕,要到厨房里温水洗脸。将走至厨房门内,觉得身后有脚步声音,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人在门外点手儿,唤她出去,不觉吓了一跳。赶紧走出屋外,看是何人。此时那人已经转过脸去,蹑足往西屋便跑。见他穿一身青色衣裳,后影好像玉吉模样。猛然触起白日的情景,知道此事有些不妙。忙着三步作两步,向前赶去。将进屋门,早见玉吉站在春英前,手举菜刀,往下便砍。吓得阿氏魂飞天外,嚷亦嚷不出来,奔上前去,揪住玉吉手腕,狠着命往下夺刀。玉吉力量太猛,回手拍的一声,刀柄碰在阿氏额上。阿氏心里只拚一死,哪顾疼痛,还是咬定牙根,死不放手。玉吉看她这样,把二目一睁,又以刀背击了阿氏左胁一下。阿氏觉得心里一阵迷糊,两手一松,身躯往后一仰,耳听得噗的一声,玉吉手起刀落,砍在春英咽喉之上,登时气绝。阿氏已吓得倒在地上,玉吉忙把春英尸体移在床下,扯起阿氏道:“姐姐所事非偶,冤仇已报,姐姐能随我去,小弟情愿奉养一生。”阿氏怔了半天,并未听明,看见菜刀在旁,狠命扑去。玉吉连忙抬起,随后抓起一块绢帕,擦了擦手,扯往阿氏,往外便掖。掖至院内,玉吉道:“还有那淫妇呢?”随把阿氏抛下,往东屋便跑。阿氏心慌已乱,欲要声张,又恐玉吉要是义气,反变成杀人的原凶,自己亦被着极大嫌疑。欲待和他回去,无奈他是谁,我是谁,黑夜杀了丈夫,携手脱逃,这事成何体统。当时把芳心一横,趁着玉吉不在此处,自己往厨房便跑,扑咚一声,奋然投入水缸。正是:

  一死拼偿冤业债,众生慎勿造因来。

  玉吉把春英杀死,欲与阿氏潜逃,实出于姊妹情重,看着阿氏受气,怀抱不平。想着这样女子,人世不可多得,缘何母亲不谅,许了这样蠢子,终日受人欺辱,这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能平的事情。越想越愤懑,恨不得把大千世界上,凡此不平等的恶婚姻一刀雪净,方解心头之恨。当时即把阿氏推开,来杀范氏。刚走至里屋门外,听得院里阿氏木底乱响,又听范氏屋里,问说是谁,上房文光,亦连声咳嗽,吓得玉吉也慌了,站在屋子里,愕了一会,想着阿氏为人,极为懦弱,若不借其俱逃,一被旁人拘获,必罹重难。想到此处,随手把菜刀放下,出来要找寻阿氏一同逃走。不想脚步略重,范氏连连同谁?随声便提鞋下地。上房文光并东房瑞氏母子亦全都醒了。玉吉无处可藏,跑至屋角茅厕,两手攀墙而上。不想墙高足滑,使尽生平气力,欲上不得。又听文光夫妇正在院内暄嚷,玉吉心更慌了,反身又往回跑。合该他命中有救,望见茅厕墙外,立有板凳一条,随手搬进茅厕,挺身而上,两手攀住墙头,踊身而过。只觉心里突突乱跳,浑身发颤,不知此时此际,如何是好?又不放心阿氏,想着姊妹一场,不该草草用事。虽然是一片好心,此时反给阿氏惹了大祸,当时懊恼已极,站在门外,犹疑半天,不知此时阿氏哪里去了。

  正在纳闷,猛听街门一响,里面走出人来,吓得玉吉也慌,开腿往北边便跑。恰巧时当深夜,路上静悄悄并无行人,不知不觉已至自家站首,扣了半天门,里面无人答应,心里连急带怕,不觉头昏眼花,坐在一块石上,呆呆发愕。忽见一人过来,弯身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快要说明,”玉吉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僧人,容貌甚奇,身穿一件破烂僧衲,笑吟吟的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玉吉坐在石上,觉得心里头渺渺茫茫,不知如何答对,僧人又问道:“你既不知道来从何处来,难道你去往何方,自己也没个打算么?你以为你作的事情,没人知道?难道惹了大祸,从此就消灭了不成?”玉吉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迟了半天,心里方觉明白。细想如今自己犯下杀人重罪,以后天地虽大,并无容身之处了。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当时悔惧交加,细看那一僧人,站在自己身旁,微微点头,似有叹息之意。玉吉知他是个异人,随即跪在地下,拉着僧人的袍襟,凄凄惨惨的道:“事已至此,要求老和尚搭救。”说着,以袖抹泪哭泣不止。僧人弯着身子,细把玉吉上下看了一会,见他这样哀求,乃长叹一声道:“前生来世,回果分明。昔是今非,孽缘纠结。你合那个女子,但有朋友之缘,并无夫妇之分。她即出嫁于人,便算前缘已了,彼此清清白白,有什么割弃不下的?谁知你不明因果,忘与命数相争,你自以为替那女子报仇,哪知正是给那女子闯祸。你自以为出于一片侠心,哪知正是造下无边恶孽。若不急早忏悔,恐怕不但因果牵缠,来生受报,就是今生今世,亦恐你难逃法网啊,”说到此处,声色俱厉。玉吉听了,犹如凉水浇头一般,心里这才醒悟,遂连连叩头,乞求解脱之法。僧人冷笑道:“你自蔽光明,自作恶孽,谁为解脱?”说罢,拌袖欲去。玉吉知是高僧,揪住僧人破衲,死也不放。僧人呵呵笑道:“善哉善哉。自迷不见自心,谁来搭救?”说罢,飘然而去,倏忽不见。

  玉吉定了定神,如同梦醒一般,暗想这一高僧,必是佛菩萨化身,前来度我,忙的跪倒地上,望空遥拜,心内虔虔诚诚,暗发宏愿。正在虔祈默祷之际,忽见梁妈出来,扯住自己手道:“少爷是怎么了?这样磕头?”玉吉迟了一会,仰见满天星斗,四静无人。自己跪在地上,不知何故。梁妈唤了数遍,方才明白过来。细想方才所见,心里烘的一惊,浑身乱颤起来。一手扯着梁妈,连说好怕,转又一溜烟的跑进门去。蕙儿不知何事,听是玉吉声音,忙亦移灯出来,看他神色仓皇,脸上颜色,如同白纸一般,坐在石阶上,口张眼闭,吁吁气喘。蕙儿吓了一跳。摸摸脑门上,俱是冰冷冷的凉汗。随把手灯放下,问他所因何故,这样抖擞?一手又摸着他手,手亦凉了。当时手忙脚乱,赶紧搀进屋去。梁妈也着了慌,忙着笼火,又忙着找白糖,冲了一碗滚汤糖水,给他喝下,方觉安顿些。此时梁妈心里,只当是半夜回家,路上受了惊吓,以致如此。不想他忽然坐起,口内嘟嘟嚷嚷,不知说些什么。一时又咳声叹气,发起昏来。直闹到早饭已后,始行安顿睡下。梁妈看此光景,知他素日性情,有些胆小。这宗病况,必是半夜回家,受了惊吓。随着就延医服药,闹了一日。

  次日早起,玉吉坐了起来,唤过蕙儿来哭道:“哥哥你对不起你。父母去世,本当兴家立业,等妹妹终身大事有了倚靠,然后再死。不想因事所迫,死期已近了。”说着,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蕙儿亦伤心落泪,不知玉吉的话,从何说起。只得以好言安慰。玉吉擦了眼泪,当着蕙儿面前,叫过梁妈来,仿佛人之将死,托嘱后事一般。自己拿定主意,想着杀人该当偿命,若使最亲爱的姐姐无辜受累,自己于心何安。主意已定,安住蕙儿主仆,不叫他话外生疑。出得门来,雇了一乘人力车,随着看热闹的众人,直奔小菊儿胡同春英尸场。恰巧这日上午,正是刑部司员蔡硕甫前来验尸。左翼翼尉乌珍,副翼尉鹤春,委翼尉普泰,并内城巡警厅所派委员,本区警察长官,还有各家侦探,一院里乱乱腾腾,好不热闹。玉吉挤在人群内,想着今日好巧。不知阿氏被拘,所供是什么言词。倘若她般了委曲,不肯说明,我便在此时自首,把我堂堂正正替人不平的事情,说给官众听听,大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丈夫做事,要做正大光明,磊磊落落。主意已定,见有一群官人,带着文光、范氏并德氏、阿氏等进来,听着文光供说,阿氏杀人之后投了水缸,由不得敬爱之心,益觉坚固,当时又懊悔又惨切,看着范氏那里,指手画脚,由不得怒从心起,深悔昨日晚上,不该留此淫妇,叫她血口喷人。正自磨拳擦掌,抑郁难平之际,忽见阿氏仆倒,抚尸恸哭,玉吉吓得一怔,脸上变颜变色,心说好生害怕。要知端的,有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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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五回 聂玉言树底哭亲 王长山旅中慰友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聂玉吉看到阿氏恸哭,心里好生害怕。想欲自首,自己又出首不得。一来是阿氏母家的人,我们是自幼姊妹,二来听旁人说,她为着婚姻一事,发了几回疯。迎娶之日,欲在轿上寻死。回门之日,要在家中自尽。这样看起来,我若不避嫌疑,慨然自首。倘若官场黑暗,她再一时糊涂,受刑不过,认成别样情节,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处,站在人群中,不寒而栗,当时站立不住,急忙走出。心中暗暗祝告道:“神天有鉴,不是玉吉不义,作事不光明。我若出头投案,死何惜足。但恐牵连姐姐,落个不贞不淑之名,陷入同谋杀夫之罪。但愿神天默佑,由始而终,那么叫姐姐抵了偿,好歹保存住了名誉,我便即时死了,也是乐的。”祝告已毕,站在文家门内,泪在眼眶内,含了许多,此时方才滴下。迟了一会,心里悠悠荡荡,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

  正疑念间,忽想起昨日高僧点悟的几句话,不觉于人世红尘,顿为灰冷。转身便出了胡同,迷迷离离,走出安定站外。抬头一看,见有一片松林,正是自家坟墓。玉吉本来至孝,今又有无限伤心的事。回想父母在日,如何疼爱。不免走人松林,抚着父母坟墓。恸嚎起来。正哭得死去活来,没个劝解,后面有人拍打,连说大少爷不要伤心,这是从哪里来呀?玉吉止泪一看,是自家看坟的,奴随主姓,名叫聂生,一手掖着玉吉,死活往家里劝解。玉吉也不谦逊,收住眼泪,到了看坟的家中,只说偶尔出城,心里很不痛快,要上坟地里,住十几日。聂生听了此话,极为欢喜,随着就沽酒作菜,殷勤款待,口口声声,只怕玉吉委曲。说老爷太太在日,少爷怎样享福。到了奴才家中,就是自己家,有什么不合式的,视奴才力之所及,尽管说话。将来少爷作了官,奴才一家子还要享福呢。玉吉点了点头,看着聂生意思,出于志诚,随即在他家内住了数日,把自己心里事家事,一字不提。料着聂生为人,极其诚朴,梁妈、蕙儿一时也不能来找,乐得多住几日,避避灾祸呢。主意已定,就在此处暂避,并不远出。有时叫聂生出去,找几本破书来,闲着破闷。有时也绕着坟茔,看看庄稼。直至中秋将近,并不见有个来打听踪迹。

  这日聂生进城,听来一件新闻,说锣鼓巷小菊儿胡同,有个谋害亲夫的,此人才十九岁,娘家姓阿,外间传说,不是她自己害的,因为她婆婆不正,劝着儿媳妇,随着下混水,媳妇不肯答应,婆婆是羞恼成怒,使出野汉子来,暗把儿子杀死,打算一箭双雕,诬赖儿媳妇谋害亲夫,就把旁人耳目,全都掩住了。不想神差鬼使,露了马脚,凶手把行凶的菜刀,放在她婆婆屋里了,你说是合该不合该?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当在众人面前,不好酸心落泪,只随声赞叹,说现在人心鬼域,不可悬揣。将来定案,必有个水落石出。一面说,心里啾啾咕咕,甚不安静。本想等阿氏完案,或生或死,自己放心之后,好寻个方外地方,按着高僧指引,削发为僧。谁知过了三月,得了这宗消息,由不得伤感起来。背着聂生,自在暗地里流了回泪。到了次日清早,决计要进城探询。先到自己家里,探望一番。刚一进门,遇见梁妈出来,惊问道:“大爷你哪里去了?叫我们这样急。”玉吉叹了口气,未及答言,自己光滴下泪来。蕙儿亦流泪迎出。述说哥哥走后,急得我要去寻死,逢亲按友,已经都找寻遍了。恐怕你疯疯癫癫,不顾东南西北,没有下落了。说着,泪随声下,凄凄惨惨的哭个不住。玉吉亦大哭一场,连说哥哥糊涂,不该抛了妹妹,一去三月,如今回来,真是无颜相对。说着,又要流泪。蕙儿亦叹息道:“你说这些话惹我酸心,你心里的事,若不实告我说,便是对不过我。”随说着,叫过梁妈,取出两个名片来,递与玉吉道:“这两个人,你认得不认得?”玉吉听了一愕,接过名片一看,一个姓何的,号叫砺寰,一个姓项的)号叫慧甫。玉吉想了半日,很为诧异,当时想不起是谁来,随放下道:“这两个人是谁?我不认得。”

  蕙儿道:“你走之后,隔了一个多月,姓项的那人,便来找你。你同他什么交情,我哪里知道?”玉吉想了想,仍不知项某是谁,因问蕙儿道:“此人什么模样?哪类打扮?找我为什么事?你没问问吗?”蕙儿道:“两人找你,都为一桩事。姓项的那人,年约三十以外,虎背熊腰,面上有麻子,说话声音很亮,听着很爽快。我说你中了疯魔,出外已久,他问你往哪里去了?说吏部衙门,有极要紧极要紧的事,前来找你。”玉吉听到此处,连声吸气,怪问道:“这事怪得很,这人我并不认得,吏部里我也没事,这真是突乎其来。”说着,又问姓何的什么模样?蕙儿说了一遍。玉吉闷了半天,仍不认得。蕙儿道:“来的人说是三蝶儿姐姐从法部带来的信,叫他面见你来,又说你若不去,叫我去一趟。我想空去一趟,也是枉然。后又跟人打听,都说南衙门北所,规矩很严。姐姐在监里收着,谁也不能见面,你若在家呢,还可以去瞧瞧。那时你又不在家,我去作什么去呢?当时我跟梁妈商量半天,她说这个何某,必是你的至友。咱们亲友里,没这么个姓何的。后来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姓钰的,还有个姓黄的,前来找你。他说在左翼当差,推门就进来啦。我说你没在家。他们不肯信。进屋坐了半天,直眉瞪眼,问你现在何处?”蕙儿说到此处,惊惧万分,望了望院内无人,悄声道:“他说小菊儿胡同春英,是你同姐姐害的。他在翼里闻知,特来送信,叫你千万躲避。又拿话来试我,怕我知道下落,不肯实说。临行那姓黄的说,你要这几日回来,叫你别出去,死活在家里等他。我问你这些事,都是怎么闹的?父亲死后,本想跟哥哥享福,你怎么这样胡闹,难道把爹妈的遗言,也都忘了不成?”说着,掩面大哭。吓得玉吉浑身乱颤,半晌答不出来。梁妈道:“姑娘不用哭,大爷三姑娘,断不是杀人的人。必是文光家里,花钱走动的。你没见洋报上说,三姑娘太冤枉吗?”刚说着,玉吉往前一扑,梁妈一手揪住,幸未栽倒。只听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沫。吓得梁妈惊慌失色道:“姑娘别哭了,大爷又犯起陈病了,这是怎么说呢?”蕙儿擦着眼泪,过来相扶,一面仍惨惨切切的问道:“你把实话告诉我,你惹下祸,打算远走高飞,也要告明了所去的地方,然后再走。你别的不顾,难道同胞骨肉,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吗?”梁妈听了此话,嗳哟一声,连向蕙儿摇手。又扶起玉吉头来,细看脸上颜色,已如银纸般。嘴皮嘴唇,颤成一处。蕙儿看此光景,吓得没有主意,随手把玉吉放倒,自己坐在一旁,直直愕着。梁妈亦手忙脚乱,有意抱怨蕙儿,却又不肯。忙着热了一壶开水,冲了一碗白糖,悄向玉吉道:“起来喝一点儿水,定定神就好了。大爷这个病根儿,实在要命。”说着,眼辣鼻酸,一手端着碗,一手抹着眼。

  玉吉昏沉半日,睁开眼睛一看,蕙儿、梁妈两人,俱在一旁抹泪。当时心头如刀割一般,只得爬起来,呷了口水。蕙儿百般劝解,梁妈亦没得话说。只问三月之久,大爷往哪里去了?怎么大舅太太道谢来,说你幌了一幌,就家来了呢?莫非道儿上,遇什么邪魔外崇,纠缠住了?不然,怎么一日一夜,天亮你才回来呢?玉吉叹了一口气,因恐蕙儿着急,不敢实说,只好胡诌乱扯,说了一片假话,心里打定主意,但能把蕙儿劝住,然后把一切事情,告明梁妈。明日我到官投案,也就完了。当下以闲言散语,遮饰一遍。到底蕙儿心里,知识无多,又兼玉吉为人,极其诚笃,素常素往,并没有半句谎语,所以蕙儿听了,深信不疑。不过骨肉情重,倒用些开心话语来劝玉吉,惟恐与三蝶儿相厚,今遭此不白之冤,哥哥一动怒,难免出事。梁妈亦婉言劝解,说年头不济,衙门里使脏钱。虽说不干我事,究竟也得躲避。倘若牵连在内,事情一出来,很是难办,再者文光家里,有的是银钱,好歹托托弄弄,就许把大爷饶上。图什么担名不担利,闹这宗麻烦呢。咱们以忍事为妙。大爷的运气低,千万以小心为是。说完便向蕙儿筹划明日玉吉往哪里躲藏的好?玉吉躇踌半晌,想着有人来访,必非好意。定然是阿氏过部后,因为受刑不过,供出实话来了。虽说是阿氏情屈,然自己思前想后,又经高僧点悟,早把一段痴情抛在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只恼恨阿氏,不该把实话吐出,若把我拘去抵偿,原不要紧、士为知己者死,死亦无恨,只可怜你的名节,从此丧尽,教我如何能忍。这是玉吉心里,怜惜阿氏名誉,不肯自投的苦哀。哪知此时阿氏,收在北所女监,情极可悯。每逢提审的日子,不是受非刑,就是跪铁锁。堂上讯诘,只合她索问奸情,倒底他姓甚名谁,哪里住家?用尽了诸般权变,诱取供词,怎奈她情深义重,受尽无数非刑,跪百数余堂锁,始终连一字一声,均不吐露。问到极处谋害亲夫的罪名,情甘一死,有时因受刑太过,时常扑倒堂前,昏迷不醒。有时因跪锁的次数多了,两膝的骨肉碎烂,每遇提讯日子,必须以簸箩抬上。到堂之后,由上午问至日落,总不见有何口供。闹得承审司员,无法可施。

  传了德氏来,一同苦打,一齐下狱。因为阿氏纯孝,好叫她痛母伤心,招出实话来,了结此案。不想连行数次,仍无口供。德氏为受刑不过,自己因于囹圄,看着女儿如此,实觉伤心。常劝女儿说,有何情节,只管招认。若是范氏、普云两人所害,你尤其要实说了。我看你日日受刑,委实难忍。你哥哥兄弟听见,也要伤心。不如以早认的为是。难道你孝顺母亲,还忍令年老母亲同你受罪吗?阿氏哭天抹泪,投入母怀,告诉母亲道:“女儿只有一死,别无话说,若认出一个人来,女儿的贞节何在?孝又何在?女儿的事小,又女儿一人,败坏家声事大。”说罢,大哭不止。引得监中难友,俱各泪下。这是当时阿氏狱中的惨状。有时亦想起玉吉来,不知此时此刻,究竟是生是死,因此长吁短叹。或在黑夜里,独醒暗泣。可怜你绝顶聪明,怎么就做这傻事,哪里是敬我爱我,分是前生冤孽,该下你的性命,到了今生今世,惹下这么大祸,叫我还债吗。你若是有情有义,怎不早行设法,偏等着大事已去,你才出头。我若是忘情负义,扯你到案,何致你姨妈合我,这样受屈。因想你前程远大,来日方长。总是我母亲作错了,才至如此。可怜我这片心,纵然死于刑下,你也不知道。可见我的心,一时一刻,受的这样委屈,全都是顾全你。你的行为,都不是顾全我了。”其实玉吉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与梁妈、蕙儿等,不能实说。看来,人在两处,心是一样设想,较这寻常儿女的爱情,大有不同。那玉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俱无不可,只要姐姐如了心,那才是姊妹情意呢。阿氏心里,又想着你不负我,只管破除死命,为我出气。哪知道气不能出,反给我添了祸。我若是糊涂女子,供出你来,岂不反负了你。如此看来,两人是姊妹情重,断不是有何私见,像是无知儿女,那等痴情。合算比痴情儿女的伤心,尤觉惨切。难得这两个人,自幼儿朝夕聚首,耳鬓斯磨。成年时候,又有两家父母,戏为夫妇,而竟能发乎情止乎礼,不隐于两小无疑之嫌。这样知己,莫非爱情真切,道德高尚的人,万难作到。一个是父母死后,原议已消,恐怕阿氏心里,伤心难过,所以处处般般,极力疏远。一以免姨母猜疑,二可使阿氏灰心,免得违背母命,落个不孝之名。心里头虔祈默祝,看自己品学才貌,无一处可配阿氏。只盼阿氏出阁遇着个品学兼忧,像貌出众,和乐且耽的快婿,再能够衣食无缺,安享荣华,这才快意,岂知向日所望,都成梦想。请问他的心里,焉得不愤,焉得不怒。慢说是平素敬爱,最亲切,最关心的妹妹,就是寻常人,偶步街头,遇见个丑夫美妻,劣男才妇的事情,还要暗里不平呢。何况幼年儿女,父母曾有过婚姻之议,如今往事如烟,既不能抗违母命,又不能忘却夙好。事到无可如今,只可怨天由命,存心忍受而已。过门之后,常自心香暗祝,盼着终身至死,不与玉吉相见。自己心里事,更不愿玉吉知道,以免惹他烦恼。谁知事有凑巧,竟闹出场天大事来。此时自己只有隐住原凶,殉夫一死,想不到心心相印的人,坐在家里,并不知道。

  且说玉吉听着梁妈所劝,教他暂为躲避的话,很是有理。次日别了妹妹,带了几件衣服,不敢往坟茔再住,只好远走一遭,先往云津暂住,避避风气。当日登上火车,只听汽笛呜呜乱响,定睛细看,已至老龙头车站。因想着客囊羞涩,不敢往客栈去住,寻路至北营门地方,觅了一处小店。时光紧促,岁月如流。转瞬之间,除夕将近。自己所带钱财,早已花净。亏他还能写一笔好字,店主人怜其文弱,常给他介绍生意,聊以糊口。到了次年春日,听说春阿氏在狱绝食,每遇审讯时节,仍一口咬定,说自己正欲寻死,忽然丈夫醒了,因此一阵心迷,扑在丈夫身上,以致碰伤身死。据着报纸上登载情形,阿氏过部之后,着实可悯。玉吉闻知此信,焉有不痛心的道理。当时吐了口血,由此就寝食俱废,一病不起。急得店主人十分着慌,玉吉又没钱服药,每日店钱食物,都要主人供给。以一个小店主人,如何供应得起。万不得已,只有典衣卖物,供给玉吉。玉吉躺在床上,过意不去。含泪向主人道:“东家这样待我,我没齿不能忘。只是病到这样,谅无生理。想着今生今世,不能图报了。”说罢,泪如雨下。店主人一面安慰,一面抹泪。玉吉长叹一声,凄凄惨惨的道:“我有一封信,明日早晨,求你给我送去,我在你店里,是生是死,你就不必管了。”店主人不知何事,凄然。晚间命了笔墨,叫玉吉写了信,以便送去。接过信来一看,皮面上写着:面呈天津县正堂公展。吓得店主人一愕,知是玉吉在此,没有官亲,何事与本县县台公然通信。既然通信,必当熟识,岂有不知其姓字的道理。转又一想,这事很怪。莫非他因病所魔,死后要告什么阴状不成?越想越怪,自己回到帐房,想了半天,背着柜上伙计,私自把信皮拆去,看见里面信纸,注着玉吉的籍贯、年岁,自认是命案凶犯,潜逃耗费。因为店主人待我太厚,此生无以为报,情愿叫本地公差,把我解押进京,免得累及店主的话。后面有几行草字,注着来此养病,费钱若干,店钱若干,饭钱若干。大约原凶被获,京里必有赏,所有奖赏,县台如不爱小,务将所欠各款,一律清还的话。店主人看了一半,吓得浑身起粟,暗想玉吉为人,本是文弱学士,岂像是杀人的人呢,这必是病中胡话了,急忙把原信怀起来问玉吉。玉吉躺在床上,正自昏沉恶睡,店主人拍着枕头,慢慢唤醒,问他写信之意。所因何故,莫非是病缠的不成?

  玉吉听了此话,点了点头。知道店主人恩深义重,不忍送去,长叹一口气,自又思忖半晌,含着眼泪道:“东家不忍送去,倒也罢了。只是我玉吉真是杀人凶犯,纵令你不忍,然天网恢恢,终久也不能遗漏的。”说罢,合眼睡去。店主人想着如此好人,断不会作出灭理的事来。且听他这宗说话,更不似杀人的人。今一见他这般景况,越发惨了。从此逢人便说,先夸赞玉吉的为人。后谈论前番的怪信,虽然是一片好意,奖誉其人,不想一传十,十传百,传到隔壁店中,有一个姓王名长山的耳朵内。此人久在天津,素以作小贩为业。年在三十上下,性极慷慨,因听店主人夸赞玉吉,次日便过来拜访。见过店主人,问他在哪里?店主人一面赞叹,随把玉吉原信,递了过来。长山看了一过,夸赞的了不得,连说笔底有神,此人虽在病中,写字还能这样好,实在难得。阁下要极力保存,不可撕毁。店主人点头称是,随又引见玉吉。说近日玉吉吃了几次丸药。病已见好。店主人欢欢喜喜引进房中,唤着玉吉道:“玉吉老弟醒一醒,隔壁王先生特来看你。”玉吉微开二目,不知来者是谁,只得点了点头,复又合目睡了。长山道:“不要惊动。我辈相见,即是有缘,将来交情,不知到什么地方呢。”说着,便向怀中取了两块洋钱,递与店主人道:“请阁下代为收下,我本欲将此洋钱购些食物,然不知病人口味,阁下必知之最深,即请代为购买。四海之内,皆为兄弟。聂兄这个朋友,我实在愿意。”说罢,作了个揖,闹得店主人无言可答,只好接过钱来,替着道谢。长山道:“老兄说哪里话来。我们都是朋友。应该如此。”说着,又托嘱店家,细心照料,他还要时常过来,帮着扶侍。又劝着店主人,须把繁文客气,一律免掉。店主人听了,千恩万谢,替着聂玉吉感激不尽。

  这也是玉吉命中,合该有救,从此王长山逢寒遇暖的常来问讯,每日与店主人煎汤熬药,不上三月工夫,玉吉的病体,已经大愈。看见报纸所载,普云与范氏二人现皆被拘,每日在大理院中,严刑拷问,大概阿氏一案,已有转机。玉吉得了此信,更觉放心。由不得喜形于色,振起精神来笑道:“天下的事,无奇不有。哪里有真是真非呀!”说罢,哈哈大笑。不想这一句话说的很冒失,长山与店主人为知何故,随问道:“你说的话,很难明白。若没有真是真非,还成得世界?”玉吉摇首笑道:“二位不知。我是心有此感,出之于口,不知不觉的,犯了两句牢骚话,二位倒不必介意。”长山道:“谁介意来着,我想你为人诚恳,听见不平事,必要动怒。大概你看那报纸有感于怀,莫非那阿氏家里,同你认识吗?”玉吉听了此话,暮的一惊,迟了半晌道:“认识却认识。可怜她那为人,又温顺,又安悯。遇着那样婆家,焉得不欲行短见哪!”说着,自己不觉眼泪含在眼中,滴溜乱转。长山笑道:“这也奇了。你真好替人担忧!咱们既不占亲,又不带故,屈在不屈在,碍着谁筋疼呢?咱们以正事要紧。一二日内,我打算进京访友,前天有敝友来信,嘱我荐个师爷,他家有一儿一女,年纪都不甚大,我想你很是相当,何妨你暂为俯就,等着时来运转,再谋好事。虽然他束修无几,毕竟也强如没事。且待我料理料理,咱们一同进京,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吉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年不过二十岁,这么早便为人师,这就是第一个不行。再者北城里污秽不堪,我既离了京城,纵终身不再进京,亦不为憾。王兄美意,我实在辜负了。”说罢,隐几而卧,大息不止。长山道:“不能由你,我与店主人硬捏鹅脖,你乐意去,也得随我去。不乐意去,亦不能由你。”说着,又向店主人道,“主人翁,这事你作得主否?”店主人嘻嘻而笑,知道聂玉吉性情高傲,有些特别。又知王长山确是好意,随笑道:“他不肯去,都有我呢。你尽管料理一切,收拾行装,临行之日,我可以强他上车。”说的长山、玉吉全部笑了。长山问道:“一言即出,驷不及舌。”店主道:“快马一鞭,只要我说了,一定办得好。不但叫他去,我还要进京呢。”长山道:“怎么店主人也要进京吗?好极好极,只是这个买卖,主人交给谁呢?”店主人道:“提起来话儿长。这个买卖,我是新近倒的。昨天京里来信,有朋友叫我回去。二位进京时住在那个后里,留个地名儿。等我把经手事情办完,我随后就找了去。”长山与玉吉二人连说很好很好,当下把日期订妥,长山去料理一切。定于后日清早,同着玉吉起身,往虎坊桥谦安栈。

  到了是日,别过店主人,叙了回到京复会的话。玉吉洒泪道:“人生聚散,原属常事。惟此生离,即如死别。”说罢,泪如下雨。长山道:“这是何苦。等不到三五日,必能见面,图什么这样伤心呢?”玉吉道:“王兄不知,日前我在病中交与店家的书信,确是实事。此番到了北京,必罹奇祸。二公要怜我爱我,知道我的苦衷,千万把我的肺腑,述告报馆。及至横死,我也可瞑目了。”说着,脸如白纸,浑身乱颤。长山害怕道:“这还了得。你既这样为难,就不必进京了,何苦往虎口里去呢。”店家亦劝道:“不去也好,乐得不躲静求安,逍遥法外呢。”玉吉道:“话不是这样说,我作的事,从未向二公提过。一来恐二公错疑了我的身分,二来也难为外人言。”刚说到此处,长山插口道:“不用你说,我早已猜到了。”玉吉惊问道:“你猜到什么事?倒要请教。”长山道:“此事也不必细说。你肯于进京,咱们赶快走。不愿进京,即请留步。眼看着天己过午,火车都要开了。容日有了工夫,我们再细讲吧。”说着,便欲起身。玉吉是极温柔极随和的一路人,听了这样话,不忍改变宗旨,只得随了长山,别了店东,一同出了店门,直奔车站。

  书要简断。是时正三月天气,不寒不暖,一路上花明柳媚,看不尽艳阳烟景。只听汽笛呜呜乱吼,转眼之间,车已行过了杨村。玉吉道:“王兄说话,有些可疑。临行之时,你说我的事情,全都知道。究竟你知道什么事?请你说给我听听。”长山道:“说也不难。只是在火车上,不是讲话之所。等到栈房里,我再细说你听。我不止只知一件,连你的家乡住处,都可以猜个大概。”玉吉摇首道:“这话我却不信,除非你是神仙,能够算的出来。”刚说到此,旁坐两个闲谈的道:“大哥长在京里住着,没听说京城的事吗?”那人道:“京城什么事情,我也没听见说。”那人道:“昕说京城里封了两个报馆,把办报的杭辛斋、彭翼仲全都给发配,这话是真呀是假?这么样一来,恐怕春阿氏一案,又要翻案了。”那人无心说话,玉吉是关系最近的人,正与长山闲谈,冒然听了此话,吓得一个寒战,登时毛骨悚然,把要说未说的话,也都咽住了。又听那一人答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彭先生走后,白话报纸上也没人敢说话啦。昨天在别的报上,看了一段新闻,说现在阿春氏已经定案,报上有大理院原奏的摺子。前天我留下一篇。现在这里。”说着,取出来递与那人。两人一面看着,一面赞叹。长山向玉吉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古今谋杀案子,不止数千百件。哪一件都有原因,决不像这么新奇。你也常看报纸,对于此案真像,你有什么见解?说我听听。”玉吉听到这里,忽然一愕,半晌方才答道:“人心鬼域难测,毕竟是春阿氏本人所杀?还是旁人所杀?抑为春阿氏有关系人所杀,现在尚难推测。审讯这么二年,皆无结果。今日你猛然一问,叫我回答,我哪里能知道哇。”长山大笑道:“本来你不知道,我是故意问你。”说着,向旁坐那人借了报纸,二人倚往车窗翻阅一遍,上面有法部原奏,及左翼翼尉乌珍调查此案的报告。玉吉关心最重,看了一回,翻过头来又要再看,那时脸上颜色,红了又自,白了又红,一时皱皱眉,一时翻翻眼,现出种种的神色,很为可怪。旁人见他这样,皆以为用心看报,所以如此。独有长山在座,心下明白。扯过报纸来道:“老弟老弟,你只顾看报纸,你看到哪里了?”玉吉吓了一惊,抬头一看,车到马家堡小站,转眼就是前门车站了。到底人有亏心,心里两样。随手把报纸放下,揪住长山道:“你我患难之交,天津托的话,你不尽忘了才好。”长山发笑道:“岂有此理,难道离了开津,咽不下米去吗?”说罢,把所看报纸,还与那人。大家忙忙乱乱,取箱笼的取箱笼,取行李的取行李。工夫不大,汽笛儿蓦的一吼,再注目时,已到正阳门东车站了。长山、玉吉两人下车雇了两辆人力车,直往虎坊桥谦安客栈而来。

  一路上人烟稠密,车马辚辚。虽然繁华富丽,玉吉也无心观看。到了谦安客栈,寻了客房,长山把行李铺盖安置已毕,随命店伙计倒茶打水,忙乱一阵。玉吉则坐在一旁,呆呆发得。看着店中伙计,皆与长识熟识,想必是时常来往,店中熟客了,因此也毫不为意。只看长山此来,这样辛苦,心里过意不去,随问道:“刚一迸门,何要这样忙累,为什么不歇一歇呢?”长山笑着道:“老弟你不知道,负贩谋生的人,光阴要紧。耽延一刻,即少赚一刻金钱,不准少赚,还苦多亏哩。”说罢,哈哈大笑。叫过店伙计来道:“聂老爷不是外人,是我至近的朋友。我们这次来京,不能就走,你们要好好伺候。”说的店伙计连连陪笑。玉吉道:“这样交派他,你要往哪里去?”长山一面发笑,打开一个包袱,换了一阵族新的衣服,笑嘻嘻道:“老弟的记性,真是有限。请问你随我来京,作什么事情来了?”玉吉愕了半晌,忽想起荐馆的事来,随笑道:“事也不必忙,何用一进门,就先出去呢。”长山亦不答言,嘱告店伙计留心伺候,转身便出去了。剩下玉吉一人,异常烦闷。随令店伙计,倒了壶茶,盘膝坐在炕上,由不得抚今思昔,心如乱丝一般,面壁吁叹,无限感慨。一会又劝慰自己道:“既然案已判决,此次进京来,堪保无事,专盼遇了机缘,去到法部监狱,拜别姐姐一回,免她终身怀念,也就完了。自今以后,我已万缘皆静,从此皈依三宝,就算此生的归宿。”一面思虑,一面翻拾行李,打算找卷书看,看着破闷。翻拾半天,一卷也没能找着。只见一个皮包,很觉希奇。打开一看,里面并无他物,竟是一色乱纸,俱是王长山的信件,以及电报等物。玉吉纳闷道:“长山本一商贩,怎么来往书扎,却这样多?”一面惊异,想起王长山的言容,并方才所换的衣裳来,心下益觉诧异。随手便取出信来,逐件翻阅。忽于杂乱纸中检出个电文来。电码之下,注着译出来的文字,一目可以了然。上写道:“长山兄鉴:前报告闻已由天津达部,上宪悯其情,不忍追究。昨犯已绝食,所事速解至要。”下面注写着:项何等叩。”玉吉瞧了半天,不解其意。又见有一张电报上面是:“王长山君鉴:案已判结,定监禁。公等费神,部院尽知。谁因情可悯,未出犯人口,不忍拘耳。”下面注写着:卿叩”。玉吉翻来复去,诵读了两三遍。正在搔头纳闷之时,又见皮包里放有一匣名片,拿过一看,匣里名片很多,一半是张锐珊三字,下注顺天霸县人,一半是王长山三字,并无住址。玉吉看到这里,恍然大悟。料想着王长必是侦探大家,怪不得与吾交好,邀我进京来呢。这样手段真是令人难测。一面想,一面把乱纸倒出,逐件审阅。又见有一张呈底,满注着自己事情。看毕这一惊非小。要知如何投案,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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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六回 阅判词伤心坠泪 闻噩耗觅迹寻踪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说起玉吉拾起一张草底来,正是王长山访案的原报告。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惊肉跳,战栗不止。又见有一本细册,翻开一看,正是大理院结案二次覆奏的原摺。玉吉纳闷道:“怪得很,怎么长山手眼,这样灵活,探访这样确呢。一面惊异一面翻开细看。见上面写道:

  大理院谨奏为审讯杀夫犯妇,他无证佐,谨就现供,酌拟办法,由咨改奏,恭摺仰祈圣鉴事。准步军统领衙门咨送文光报称,伊子春英被伊儿媳春阿氏砍伤身死一案,当将人犯解部审讯。春阿氏初则赖称伊夫春英,因撞见文光之妾范氏与普云通奸,被文范氏谋杀毙命,迨提同环质,审系虚诬。始据供认自寻短见,以致误伤春英身死。法部恐案情不实,未及讯结,移交到院。臣定成等督饬进派谳员,详慎讯鞠。春阿氏始犹藉词狡赖。当查照法部卷宗,严行驳诘。复自认误杀属实。臣院曾于上月十六日,沥陈前后讯供情形,并声明严饬承审各员。予限讯鞠,如有别情发觉,自当据实推求。如春阿氏始终坚执一词,亦当酌取现供,会同法部拟议具奏等因。奏奉谕旨:知道了。钦此。钦遵在案。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泪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该蓦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亏她明白大体,不然若供出我来,岂不把两人名誉一齐都抹煞了吗。因又往下看:

  阿氏坚认委因在家受气,欲自行抹脖,以致刀口误碰伤春英身死,并无别情。当饬取具现供,臣等详加查阅。据春阿氏供,系镶黄旗满洲松昆佐领下阿洪阿之女,伊父早年病故,有兄常禄充录巡警。光绪三十二年三月间,由伊母阿德氏主婚,将伊嫁给本旗普津佐领下马甲春英为妻。过门后夫妇和睦,夫翁文光系领催,祖婆母德瑞氏,二婆母文范氏,及夫弟春霖,夫妹大正、二正,均待伊素好。大婆母文托氏,系春英亲母,平日管束较严。家内早晚两餐,俱由伊做饭。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浆洗。伊平素做事迟慢,每早梳头稍迟,即被大婆母斥骂。间逢家内诸人脱换衣服,浆洗过多不能早完,亦屡经大婆母斥责。因此常怀愁急。是年五月二十日后,大婆母因母家堂伯病故,定期接三。当给伊孝衣数件,嘱令浆洗,至晚尚未洗完。大婆母严加责言,伊自思过门不及百日,屡被谴责,嗣后何以过度。不如乘间寻死,免得日后受气。二十七日早饭后,大婆母带同伊及大正至堂舅家吊丧,会见各门亲戚。以伊系属新妇,同声夸好。大婆母声称做事无能,有何好处。伊愈加气闷。傍晚时夫翁走至,将三事毕,大婆母天气炎热,堂舅家房屋过窄,商令夫翁将伊带回。伊随同夫翁坐车回归。至九点钟后,伊在厨房收拾家具。瞥见菜刀一把,触此寻死情由,念不如自行抹脖,较为干净。将刀携回自己屋内,掖在铺褥底下。移时春英回房,搭铺睡宿。上房堂屋门亦己关闭。伊仍在厨房温水洗脸。完后回至屋内,见春英侧身向里睡熟。维时约近十二点钟,全家及院邻均已睡静。伊将菜刀取出,提在手内,走近春英床边,向之愁叹。忽见春英翻身转动,伊心内发慌,站立不稳,扑在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伤其咽喉左近,春英哼喊一声,滚跌床下。伊见其颈脖冒血,慌急无措,赶即跑出,投入食水缸内,致头上扁方,磕伤左额角。后伊夫翁等将伊救醒,听闻春英业已身死。文范氏略称,须留活口。伊心怀忿恨,时伊母阿德氏闻信前来,询问杀死春英情由。伊声称情愿与之抵命。当由夫翁报案,将伊带至厅上。眼同相验后,解交步军统领衙门送部移交过院。今蒙讯问,伊夫春英咽喉受伤身死,实因伊自寻短见,以致误行碰伤。尽情急投入缸内,委无别故。伊身穿血衣委系由步军统领衙门送案时,伊母阿德氏携回家内洗催,以致血迹不甚明显。至伊前供,春英撞见文范氏,与普云通奸,致被文范氏谋杀,将伊投入水缸各节,委因听闻文范氏须留活口之言,心中怀恨。又因普云当日,代夫翁赁取孝衣来家,故捏造春英对尹声说,撞见文范氏与普云通奸,希冀死无对证,藉图抵制,其实并无其事等语。

  玉吉看到此处,正在惊心动魄之际,忽的房门一响,长山自外面走来,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尔摩斯的文犊,竟被你给侦查着了。”说着,把玉吉所看的原册,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问你一句话,然后再瞧。”玉吉猛吓一跳,当时也说不出什么来,随把原摺放下道:“王兄你过于疏远我了。既有这样事,何不早为说明。”说着把皮包挪过,要将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无品,不该趁人出去,检察人的东西。”说罢,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长山道:“老弟不须瞒怨,听我把原委说明,省得你疑团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却没有,难为你这样细心,怎么就知道案里有我呢。我尝读西洋小说,深服那福尔摩斯,是个名探,不想中国人里,居然有高过福尔摩斯的。”长山发笑道:“话休过奖。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时倒不妨说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没什么害怕的。你打算怎么样我,自管直说。虽然你侦明是我,但恐杀人的缘由,你尚有误会。先请你说我听听。”长山道:“司法人员因为你的事情,煞费苦心。连先后堂官戴鸿慈、葛宝华,并绍昌、王立序诸公,都费过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悯,未忍追究。虽然法律上不能袒护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悯。以旧时律例考求,因好致伤本夫,或因奸故杀本夫的案子,样样儿查来比较,俱没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颇为可怪。审查情形,又决不是因奸致伤本夫,犯妇干事发后,袒护奸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谓一辈子清清白白,可见她素日庄重,必非与行凶原犯……”刚说到此,玉吉以衣袖挥泪,拦住长山道:“请问长山兄,这几位承审司员,姓甚名谁?这样的体察至微,听讼如神的人,实在难得。”

  长山道:“提起话儿长,验尸官姓蔡,号叫硕甫。验尸之后,已将尸场情形,报知部里。当时部里不甚注意,后因此案头绪十分复杂,部里向蔡君要个主意。据蔡君说,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费手。以尸场情形论,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时,夫妇未有一处。按心理来揣摩必是见了尸身,方才触动悲感。以春英的伤痕而论,决定是谋杀无疑。然既非范氏,又非普云,阿氏的口供,总说是情愿领罪。这宗话里,颇耐寻味。若根究此案原凶,宜从这句话里入手。当时那部里司员,俱以此话为然,也都是这样研究。问到归期,始终也不得头绪。急得那朗中善全,并各司承审过此案的人员,全部日夜发闷。后从种种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调查清楚,又在女监里体察阿氏的动作,这才知道阿氏是个有情有义,纯心孝母、节烈可风的女子。”说到此处,玉吉又滚下泪来道:“吾不意今日中国,还有这样明事人。”一面说,一面抹泪。长山斟了碗茶,递与玉吉道:“老弟且不必伤心。你的为人,我是极其佩服。错非是看你们可惨,哪里还有今比可怜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来,害了多少痴男怨女。”说着,太息不止。又把原摺打开,递与玉吉。玉吉点头感叹,顾不得再看什么,叹了口气道:“王兄王兄,小弟为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岂不说是妒奸杀人吗?”长山发笑道:“你的隐情,休得瞒我。不独我明白,大半官场之中,见过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错非知其内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静一静气,看看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与不屈,”玉吉接过原摺,看了一会。因想着事情可怪,遂问道:“此摺看不看,却不要紧,想我心里事,止有我两人知道,虽然我在外多年,却从未向人提过,你如何知道的这样肯切?我到要请教请教。”长山笑道:“此时你不必打听,等你把摺子看完,咱们吃过晚饭,我再细细的告诉你。”玉吉无法,只可拿了原摺,续瞧着:

  尔等详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妇女,过门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责骂细故,遽尔轻生。若既自愿寻死,春英即在床动转,何至心慌扑跌,检阅原验尸格,春英咽喉左面一伤,校长二寸余,深至气嗓破,显系乘其睡熟,用力猛砍,岂得以要害部位,深重伤痕,诿为误碰。至碰伤以后,刀犹在手,尽可自抹,何以复走至厨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寻短见一节,原供谓因屡受春英辱骂。继又供系夫妹欺凌,前则归之于婆母斥责,其碰伤春英一节,原供谓一时心内发迷,随持刀将春英脖项用刀一抹,继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挣起,将其脖项碰伤,后则日之于心慌足滑,扑跌身上,致刀口误伤其咽喉。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当饬逐层驳诘,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严刑,仍坚称委无他故。揆其情节,春英之被杀,非挟有嫌恨,即或别有同谋下手之人。屡饬传同文光家属,及院邻人等质讯,诘以春阿氏夫妇,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称,未见不睦情形。诘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则供称未闻丑声扬布。该以春英被杀之夜,曾否有他人来家,则供称并未见有别人。诘以春英身死,何以初报官厅,即实指为春阿氏砍伤,则供称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内,非春阿氏动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杀死春英,是否别有缘因,则供称时属夜深,全家俱已睡静,并未知春英何故被杀,事后探听亦无消息。诘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难堪,自甘寻死,文托氏供称,自春阿氏过门,合家格外疼惜,间因做事迟慢,被尹斥责,亦属管教儿媳常情,从未加以恶声厉色,何至便寻短见。诘以春英被杀之夜,何人首先听闻,德瑞氏供称,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较迟,是晚十二点钟,伊听见西厢房,春阿氏屋内响动,伊恐系窃贼,呼唤春英未应,复同掀帘声响,并有人跑东屋脚步声音,伊遂唤醒文光等,点灯走至西屋,见春英躺在地上流血,业已气绝。春阿氏不在房内,至找东屋厨房,始见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当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杀死春英,伊等均无从知跷。质之院邻德珍等,供亦相同,并全称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内,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后,实不知春英何时被杀,春阿氏何时下手,查核各供,俱无实据。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实在情形也。臣等查向来办理命案,非有自认供词,则必有尸亲或旁人为之质证,而后承审者,可以层层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独此案死系亲夫,而时当深夜,地属闺房,尸亲既未悉其缘由,旁人复无可为之证佐。事后屡饬,多方探讨,亦无别项形迹可以推寻。而犯系年轻妇女,尤未便加以刑讯。以伤痕而论,则颇近于谋,从未得嫌疑之迹,以供情而论,则实出于误,而尚在疑信之间。且世情变幻无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设令现讯供词之外,别有缘因,则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经一年有余,由步军统领衙门及部院司员,更番承审,全称疑窦尚多,碍难论决。查古来疑狱,固有监候待质之法。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伙盗已决无证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认至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谳,似可援监候处决之例,仿照办理。案经再四推酌,应即据现供酌量拟结。查春阿氏夤夜将伊夫春英杀死,据供系因屡受婆母斥骂,自愿抹脖毕命,携刀走向春英炕前愁叹,适春英睡熟转动,一时心慌足滑,扑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伤其咽喉近右身死。查核所供情节,系属误伤,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殴夫至死斩决本罪,声请照章改为绞刑。惟供词诸多不实,若遽拟罪名,一入朝审服制册内,势必照章声叙,免其予勾,迟至三年,由实改缓。如逢恩诏查办,转得逐其狡避之计。且万一定案以后,别经发觉隐情,或别有起衅缘因,亦势难追改成狱。臣等再四斟酌,拟请领强盗伙决无证,一时难于定谳之例,将该犯妇春阿氏,改为监禁。仍由臣等随时详细访查,傥日后发露真情,或另出有凭证,仍可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人发觉,即将该犯妇永远监禁,遇赦不赦。似于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郑重。尸棺即饬尸亲抬埋。凶刀案结存库。再此案因未定拟罪名,照章毋庸法部会衔,合并声明,所有杀死亲夫犯妇,他无证佐,仅就现供,酌拟办法缘由,是否有当,谨恭摺具奏。请旨,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里怦怦然,不由自主。因为判决词句,极为清楚,定罪亦极为公道,不住连连点头,深为叹服。长山道:“你只顾看摺子,横竖把饿也忘了。”玉吉听了此话,猛不丁的闹了一怔。看见满桌上放着杯盘菜碗,才知是已经开饭了。又见店伙计送汤送饭的来回伺候,遂向长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时我吃不下去,等一会饿了再说。”长山笑着道:“无论什么事,也不至不吃饭呀。我已经等半天,菜饭已经凉了。虽然天热,毕竟吃了凉的,必要受病,乐得的不趁热吃呢。”说着,提起酒壶,便与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别急。好在已经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实实的养静,管保什么事也没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去。”说着,把摺子揭开,翻覆着细看一遍,转身问长山道:“摺子是谁拟的?这样巧妙,闹了二三年的麻烦。他以世情变幻,往往有人不可测数字,包括了结,真是好文章。”长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谁?就是修订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为这件案子,无法拟罪,久悬未决,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远监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访实,再行定拟。”玉吉点头道:“是了。”随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发怔。长山也不来顾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着两眼,脸上白了一阵阵,问不得此时此际,有何等伤心了。

  直待王长山吃过晚饭,方才讯过头来问道:“此时我没了主意。王兄有什么高见,替我出个办法。”长山道:“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么主意?我是作什么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玉吉听到此处,吓得发了慌。想着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访的意思。今长山约我进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嗳呀一声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与春阿氏实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紧,可怜那阿氏名节,从此扫地了。”长山冷笑道:“别的不说,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长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要我访的确,就不算屈在人。”玉吉听到此处,更是慌了,忙说道:“是我却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样,你可知道不知道?”长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说的都是玩儿话。其实你的心里,我都知道。说一句简截话,我若不知道你,不怜悯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说着,把自己报告拿出来,笑嘻嘻道:“实在对你说,方才我出去,本来没事。算着我出去,你必闷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闷。说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里决不深究了。你与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怜。错非那样还不能如此定案哩。这事你还不放心吗?”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谁?如今我还知道不清呢。我辈既称知己,何不以真实姓名示我,叫我打闷葫芦呢?”长山笑道:“这事没什么。”说着,把名片取出,递与玉吉,玉吉接过一看,就是方才那张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张。自今以后,我就不称你王兄了。”说罢,站起身来,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报。大哥不弃,情愿永结为异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谬地方,愿受大哥的责罚。”说毕,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搀扶,连说不敢。又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为凄惨,随又安慰一番,劝他吃了点东西,然后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伙计进来,回说有人来找,请进一看,此人是仆役打扮,见了张、聂二人,请了个安,献上一个请贴,一个知单来。瑞珊打开一看,却是项慧甫、何砺寰二人请客,同坐有左翼几位侦探,定于次日西刻,假座元兴堂便章候驾。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伙计要了笔砚,随在知单上,写了知字,笑问来人道:“我在这里住着,昨日才来的,怎么何大老爷、项三老爷却知道这么清?”来人陪笑道:“上头遣派我来,我也不甚知道。”瑞珊点了点头,暗想慧甫等手眼这样灵敏,诚可钦佩,逐取名片一纸,交付来人,允许明日必去。来人答应着去了。这里瑞珊心里本想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为露脸,虽费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极难解决的疑案,访明白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兴兴头头。惟想着何砺寰等,虽为侦探,毕竟于侦探学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独具只眼,岂有本京本地出了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该我姓张的享名,出人头地。想到此处,心里愈发的高兴起来。到了次日下午,慌忙着换了衣服,留着玉吉看家,自己雇了人力车,直向元兴堂一路而来。是时项慧甫、何砺寰、黄增元等皆已来到,望见瑞珊进来,齐起欢迎,各这契阔。又赞美张瑞珊聪明睿智,足与福尔摩斯名姓同传。说着,早有堂倌过来,回说谢老爷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黄,端架着眼镜,穿一件竹色灰官纱大衫,足下两只官缎靴,进门见了众人,挨次见礼。砺寰道:“二位不认识罢?”那人听了此话,望着瑞珊发愕。慧甫道:“这就是大立人儿家张瑞珊。这是大律学家谢真卿。”两人相顾失笑,彼此请了个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么叫立人儿家?慧甫可真会取笑。”说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砺寰道:“作我们这行儿的,若真是呆如木鸡,可不同立人儿一样么?”这一句话,引得瑞珊等越发笑了。大家一面凑趣,彼此让坐。堂倌把桌面儿换好,安放杯箸。随着便接二连三,摆上菜来。砺寰提起酒壶,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们一为洗尘,二为叨教。请把调查玉吉种种手续,细细的对我们说明,我们增些学问,长些阅历。”瑞珊不待说完,站起陪笑道:“砺寰哥,你若当着众人,这样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砺寰也不是打趣。我们为着此案,很费研究,虽知是玉吉所害,可是连玉吉的踪影都没找着。那日我在局子里,听说你的报告,很以为奇。昨天车站上,又有报告,说是你老先生,同着个年纪很轻,面色很白的一个书生,一同下了火车,住了栈房了。我想你来京所住,没有别处,一定是谦安栈,所以才下帖请你。不管这案子定了没定,所为跟你打听打听,毕竟这个玉吉是个何等人物?春阿氏这样庇护他。”增元亦笑道:“你们先喝酒。若我们长篇大套的一说,饭也就不用吃了。”

  说着,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随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说话儿。瑞珊把天津探访种种的手续,述说一遍。砺寰道:“别的不说,请问这内中情形,你怎么调查得这样的确?我们只知玉吉因为妒奸而起,又听外人说,阿氏在家里时候,很不正经,外号叫什么小洋人儿。如今听你一说,居然春阿氏是个贞节可风、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谁说不是。当时那小洋人的别号,也有原因。因为草厂住户,有个纨绔子,名叫张锷的。此人淫佚无度,放荡已极。家里三房五妾,犹不足兴。一日由阿氏门前经过,看见阿氏很美,曾托贾姓谋婆,前去提亲。阿氏之母,知道张锷的为人,执意不给。贾婆儿是贪了酬谢,无以覆命,一日与玉吉家的梁妈,相过于途,谈起两家的事来。她是贼人心多,想着当初玉吉既与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灯前月下,与玉吉有了毛病。想到此处,正好用这些话,回覆张锷。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无数谣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于此。”众人听了此话,俱各鼓掌,说瑞珊兄真个神圣,这样细致,怎么调查来着。慧甫道:“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杀机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诉诸位说,我为这件事,用心很大。中国风俗习惯,男女之间,缚于圣贤遗训,除去夫妇之外,无论是如何至亲,男女亦不许有情爱。平居无事,则隔绝壅遏,不使相知。其实又隔绝不了。比如其家男人,爱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爱慕某家男子,则戚友非之,乡里以为不耻。春阿氏一案,就坏在此处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里的希望,早已消灭。只盼阿氏出嫁,遇个得意的丈夫,谁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种种苦楚,恰与玉吉心里素日心香盼祷的,成个反面儿。你想玉吉心里,哪能忍受得住。慢说是玉吉为人,那等朴厚,就是路见不平的人,也是难受呕。”说着,连连吁叹。真卿、砺寰等也都赞息不止。

  黄增元道:“得了。你们真有点猫儿哭耗子。”慧甫道:“别乱吵,先请张老兄说点儿要紧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么不公。这样疑探,舍去监禁候质之外,有什么法子呢。总之中国习惯,侦案不过是缉捕盗贼,要作截判佐证,是万万兴不开的。”砺寰点头称赞道:“是极是极。我们因为此案,费了很多手续,日夜研究。张兄所调查的张锷、梁妈、贾婆子等等,我们也调查过。只不如张兄这样详细。一来是学识不足,二来也扫了点儿兴。上司对于此事,不甚注意,我们也实在没工夫。不然,无论如何,也可以帮点儿忙啊。”真卿嗑着瓜子,笑嘻嘻道:“这们半天,我没敢说话。咱们空费精神,没见过玉吉什么神气。虽然法部里不欲深究,我们借瑞翁的光,倒是开开眼界呀。”一句话提醒了慧甫,立逼着瑞珊写信,打发轿车去接。瑞珊以天晚为辞,慧甫哪里肯听,不容分说,自己便替着写了。谁知去了半天,车夫独自回来。回说谦安栈中,连玉吉的踪影全都不见。瑞珊等听罢,这一惊非小,要知如何寻觅,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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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避戈鸟世外求仙 薄命人狱中绝食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项慧甫打发车夫走后,仍与瑞珊闲谈,说起尸场里,当日是如何光景来。瑞珊向真卿道:“大哥在法部当差,住家又离着很近。阿氏的容貌如何,举动如何,大约必然知道。像这样奇女子,我深以没见过为恨。真翁不弃,可以略示梗概。”真卿道:“阿氏住在监里,着实可惨。前年与项慧甫看过一次。后来由审录司审讯,我又看这一次。那时正在九月底,阿氏穿着蓝布棉袄,一双福履鞋,乱发蓬松,形容枯槁,比上前次看时相差太远了。起初部里司狱,有个姓福的,因见阿氏情影实在可惨,跟提牢姓何名叫秦猜的,二人大发慈悲,每天以两饭一粥,送给阿氏。监里头的女牢头,也待她极好。山西司承审时,也很替她辩护。直至三十三年,归了大理院,全都没受什么罪孽。一来她为人和厚,二来这案子里很冤屈。所以连法部带大理院,没有一个人不庇护她的。过院之后,正卿沈家本、少卿刘若曾全极注意。后来把范氏、普云二人被传到院,拷问了三四个月,均无口供。还是阿氏上堂。证明他们二人此案无罪,然后才取保释放的。当时堂上问她,说你把他们保出去,没有他们的事,那么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阿氏回说是丈夫已死,我亦不愿活着,只求一死。连问了多少次,都是这话。急得沈正卿亲自提审,问到归期,始终也都是这话。沈正卿无可如何,只得暂且下狱听候审讯。一面与法部堂官绍仁亭等商量。再给各侦探家去信,调查此案的原委。此案前连前后,自光绪三十二年,直到于今。部院里审讯阿氏,皆极为严密。除有她母亲德氏,常往监里送钱。其余的阿氏戚友,一概都不许见面。好在前些日子定案,把阿氏送部永远监禁了,闻说现在阿氏已经混上伙计了,大概如今景况,还须好些。若像当初北所,虱子臭虫那样多,犯人疥癣那样烈害,恐怕那如花似玉的美人,早已就熬煎死了。说着蹩眉裂嘴,很替阿氏难过。瑞珊亦点头赞叹,太息不止。慧甫道:“倒底农场人偏向着官场说话,他真给法部贴靴。”说罢,嗤嗤而笑。众人都不解何事。慧甫道:“你们没听说么?他说南衙门监狱,自改名法部后,很是干净,这不是瞪眼冤人吗,”一句引得瑞珊等全部笑了。真卿道:“不是我遮饰。现在监狱里,实在好多了。比起从先监狱,强有百倍。如何你说得贴靴?”慧甫摇手道:“得了得了。你是知其外,不察其内。你又没坐过狱,如何知道不肮脏?”两人越说越拧,慧甫道:“你不用抬死杠。过日你细去看看,如果不肮脏,你叫我怎样,我便怎么样。”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高。增元拿着筷子,只顾与瑞珊说话,不提防旁边慧甫,猛然一拍桌子,拍的一声,把增元手中筷子,碰掉地上。增元吓了一跳,回头见慧甫、真卿两人,还是你争我论,那里吵嘴呢。引得砺寰等俱各失笑。

  增元叫了堂倌,换了筷子,忽见车夫回来,回说谦安栈里,聂老爷没在家。栈房里找了半天,不知上哪里去了。慧甫忙问道:“没叫他们别处找找去吗?”车夫回道:“别处也找了。伙计说,聂老爷出去,没有准地方。及至有个地方,店里也不甚知道。”所以我赶着回来了。”瑞珊听了此话,哈哈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你们也不用见了,大概也见不着了。”众人惊问道:“什么事见不着了?”瑞珊道:“诸位不知道。”随把昨日出去,如何把皮包放下,故意使他看见,今日有事出来,故意给他个工夫,叫他远走的话,细述一遍。众人都点头称赞,佩服瑞珊的高见。砺寰道:“瑞哥的高见,人倒钦佩之至。只是案子也完了,何苦又让他远走?走不走的,有什么关系呢?”瑞珊道:“诸位不知,我有我的道理。以京城人物说,除去你们几位,是我素所钦仰佩服之至的。至于别的机关,我简直没看起。当日此案发现,我到京里来调查的时候,看见报纸揭截,听了社会的舆论,那时我的心里,十分的不明白,当时没敢说话,拜了回乌翼尉,见了回宫道仁,探明玉吉逃走,我赶紧就走了。”慧甫道:“这也奇怪。玉吉逃走,先生有何先知,知道他必在天津?”瑞珊道:“这件事极容易明白。你要知道玉吉为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慢说是姐妹情重,以致杀死春英,就是妒奸行凶的人,他与春阿氏既然有情,临到弃凶逃走时,那一缕情丝也是不能断的,一定在交通便利的地方,探听阿氏消息,以定行止。所以调查已毕,即知玉吉出去,不在通州保定,便在天津,不然就在京城附近,决意不肯远去。当时我出安定门,到过玉吉家的茔地。”说到此处,自己斟了盅茶。砺寰与增元诸人全都点头称赞,叹服瑞珊的细心。真卿亦听得楞了。瑞珊道:“聂家看坟茔的人,名叫聂生,此人有四十来岁,貌极忠厚,据他说玉吉在他家里,除去念书,便是写书。那时我记他写过两句诗,句句都沉痛,另外又有两句十四字凑成的联,大概是最得意的句子,字字都对得很工,上句是“此生莫种想思草”下句是“来世当为姊妹花”。像这样清而且丽的句子,足可见他与阿氏两人,纯乎是姊妹之情,决没有不清的地方。当时我佩服之至,恨得即时就见了此人,方才痛快。谁想到天助成功,居然在天津地方,见了一幅对联,写的是一笔王字,对文是“欲残秋蝶浑无梦,抵死春蚕尚有丝。下款落的是忏庵主人。”当时我纳闷的了不得,何故这忏庵主人,专写这宗对文呢?寻来寻去,此人就住在隔壁,恰是玉吉,你道这事情奇不奇?”说着,穿好衣服,又对众人道:“明日上午,我打算约着慧甫,先到乌翼尉家里,问他探访的什么情形,咱们几下里合在一起,若果情形相同,我们打一报告,省得疑案久悬,致使外国人看我们不起。”众人又极口称赞道:“很好很好。二位若明天去,我们后天晚上,仍在这里见面。”砺寰道:“不妨多约几个人,我们热闹一天。别管案定的怎么样,我们侦探了会子,大家听明原委,心里也痛快痛快。”说着,走出元兴堂。真卿的轿车,已在门前等候,大家拱手而散。约准明日上午,瑞珊与慧甫二人,去拜乌翼尉。

  瑞珊同到栈房,知道聂玉吉已无踪迹,问了问店伙计,聂老爷什么时候走的,店伙计回道:“约有七八点钟,便出去了。”临行并未留话。伙计一瞧,门儿敞着,赶忙的给锁上了。瑞珊点点头,不甚为意。想着玉吉为人,极其古怪。虽未留话,想必在屋里案上,留下信简,或在墙壁上,留几行字,断不能飘然而去的。不想进到屋里,寻找半日,慢说字帖儿,就是一丝痕迹,全都没有。遂不免纳闷道:“事也奇怪,莫非他并未远走,寻个清僻地方,寻死去了不成?”此时欲待寻去,又无方法。有心求慧甫帮忙访一访,却又不好开口。自己想了半天,转又自慰道:“我既放了他,何苦又去追寻。及至我回来,不但无益,反而多事,不如放他远去,或者他殉情死了,倒也干净。”想到这里,不免替着玉吉反倒为难起来。因此一夜工夫,不曾安睡。次日清晨早起,出院散步,忽有店伙计来回,说门外有人来访,此人有三十以外,相貌魁梧,说话声音很亮,现在柜房里打听你老呢。瑞珊听了,不知是谁,正欲出去接待,又见一店伙计陪进一个人来,果然是身材雄壮,声音很亮,远望着瑞珊嚷道:“瑞珊哥你一夜没睡罢?”瑞珊仔细一看,却是市隐。随着见礼问好,又陪笑答道:“果然一夜没睡。你老先生何以这么高眼,莫非要学学福尔摩斯吗?”两人一面说笑,进屋落坐。瑞珊道:“昨日你也睡得好晚,如何却起得这般早?”市隐惊异道:“怪得很,我睡的早晚,你怎么知道的?”瑞珊笑道:“阁下将一进门,先以冷言刺我,我不得不以此作答。昨夕你若睡得不晚,不能与想甫见面,不见慧甫,你焉能来到我这里,我是推理推测,究实确否,倒请你说给我听听。”市隐点头称道:“果然不错,倒底是侦探学家,别具只眼。”说着,取出纸烟,两人吸着。市隐把昨日晚上如何通见慧甫,听说你到京,已将玉吉访明的话,细述一遍。又打听如今玉吉往哪里去了,又问项慧甫什么时候来的?瑞珊一一答对。市隐道:“西洋侦探,到底比中国强。此事在外国境界,早已就访明啦。岂有因一件事,搁起好几年的。幸亏遇见了你,不然一辈子糊涂案,只知春阿氏冤,不知为什么冤。只知盖九城有嫌疑,究不清有什么嫌疑。你这么一来。合算把三四年来的疑窦,满给剖解明白了,真是功德不小。”瑞珊笑道:“论功我不敢居。像这样希奇古怪的事,倒可以长点知识,不过这场事情,若与普通一般人说,他们未必了然。按着中国习俗,一男一女,从来就不许有感情。除去夫妇之外,若男子爱女子,女子爱男子,就算越礼,其实爱字亦有区别,像这玉吉、阿氏之爱,那爱字是出于志诚,断不是寻常男妇所讲的爱情可比。不可不知此中真像,你老先生知不知道?”

  市隐道:“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今听你这么一说,我已经了然啦。早先我很是纳闷,看着阿氏神色,很是可怪。虽不是杀人原凶,一定是知情不举。当日与慧甫、淡然并秋水、谢真卿诸人,我们时常研究。若说普云与范氏所害,我想被阿氏看见,一定要声嚷起来。若说在厨房里,先把阿氏打倒,抬入水缸,然后才害的春英,这话有些不对。一来工夫很大,阿氏在水缸里,不能不死。二来文光醒来亦决不致不知道。若果真是范氏害的,阿氏万不肯自认。这都是可疑之点,今听你这么一说,阿氏头上胁下的伤痕,原来是玉吉打的。凶器所在,原来是凶手放的。茅厕的板凳,原来是凶手挪的。这么看起来,你费的这份心,可实在不小。那么起祸的根由。又始于何日呢?”瑞珊大息道:“说来话儿很长。若论起祸的根由,就由阿氏的母亲,但此事谁也不能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完了。”市隐怪问道:“何以见得呢?”瑞珊道:“阿氏用剪子寻死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市隐道:“知道,知道。我听过一个人说,阿氏出阁的那天,暗在轿子里,带着一把剪子,大概没死的原因,就因为娶的那日,没同玉吉见着。后来回家,见了玉吉,大概还麻烦一回。以后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瑞珊摇首道:“不对,不对。依阁下这么说,玉吉、阿氏二人还是因奸不愤,谋死本夫了。”市隐道:“那么起祸之前,用剪子寻死,又在何日呢?”瑞珊道:“起祸在玉吉父母未死之前。自从德氏悔婚,祸根子就算种下了。可怜这十七岁的女子,又要顾名,又要顾义。母亲之命,又不敢违。兄弟之情,又不敢忘。你道那阿氏心里,如何难过!不过中国风俗,在家庭父母之间,很是奇怪,若真能依照古礼,限制男女交际,亦还罢了。偏偏我国风俗,都是贼走了关门的多。小时候无猜无忌,任着儿女们一处游嬉,还不要紧,到得十五六岁,儿女智识已开,就应该加点限制,才算合礼。而中国限制法,不过限制外人,于亲戚故旧里面,从不小心。父母心里,只合红楼梦上那邢、王两夫人一样,以为至近子女,不是外人。讵知袭人有话,人大心大,保存不定有点意思。按理像这宗家法,既然是始而不慎,演成宝玉与黛玉的情魔,就应该察其心理,成其恩爱,才合道理。一来林黛玉不至于死,二来贾宝玉也不至当和尚。像这样绝好的姻缘,作父亲的,何妨成全成全呢。偏偏中国礼法,不是那样。向来以意气用事的多,不顾轻重,不顾利害,大半以王熙凤的主张为然。看儿女这样心意,未免有悻礼教,遂不免有大发雷霆,日加束缚。其实那相思种子,早种在儿女心里,再欲拔除,已是不容易的事了,怎么办呢?只得以使性子,动压力,心里存一个反对的念头,早早儿给个婆家,早早了却为父母的责任。这就是普通人民,父母对于儿女的办法。遇着温顺女子,只得信命由天,听从父母之命,落一个哭一阵喊一阵,勉强到了婆家,就算完了。若遇这婆家阔绰,一切如心,或是女婿才貌,果与向日所望相差不远,犹可以转移脑筋,徐徐的改变。若遇个蠢笨愚顽、丑陋不堪的男子,婆家再没个后成。举目一看,正与向日所望成了反面,请问这女子心时,如何禁受得住,轻者要抑郁成病,逼出胃病肝疯来,重一重就许闹是非。果能像阿氏这样清洁,这样的崇礼尚礼,我恐其很难得罢。”说着,赞叹不已。又把玉吉所写的字画诗句拿了出来。两人一面赏玩,一面夸奖。正在折卷之际,猛听窗榻外一人喊道:“你们只顾说话,把吃饭也忘了。”说着,启门而入。二人猛吓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项慧甫。二人忙的让坐,唤人倒茶。慧甫道:“倒茶不倒茶,倒是未节。天已经晌午歪了,咱们吃点什么,进城访乌恪谨倒是要紧的事。”说着,便令伙计出去叫饭。三人把早饭吃过,看看身边时计,正正指到两点。三人雇了人力车,迳往东四牌楼六条胡同而来。顺着马路两旁的槐风树柳影,不大工夫,已来到乌宅门首。三人投了名刺,仆人进去回了,站在二门内,说一声请,三人谦逊一回,款步而入。只见跟班的瑞二迎出来笑道:“三位老爷驾到,我们门房里拦了驾么”。慧甫等听了此话,不解何故?更不知怎么答对。市隐笑答道:“门房哪里敢拦,横竖你们老爷又问来着罢?瑞二答应声喳,走近三人面前,深深的请了安,闹得慧甫、瑞珊很是惊异。市隐道:“我们不知道,向来这宅里规矩,凡属至亲至友来到,不准门房阻拦。自要是交情深厚些,便可以直到书房,然后门房再回话去。这是乌恪谨侍人优厚,惟恐仆人们得罪亲友的法令,你们倒不必多疑。”刚说到此,乌珍亦迎出来,彼此见礼,各道契阔。乌珍道:“三位光降,何必等请呢。我们这样交情,断不用虚理客套。”瑞珊等一面走着,见乌珍这样正直,交友这样真切,不禁肃然起敬,四人来到书房,谦逊让坐。市隐一面让坐,惟恐乌珍心里看着厌烦,随笑道:“咱们倒不必拘泥,恪谨是最怕客套的。”瑞珊亦笑道:“我们于礼节也是疏忽的,这样倒好。”说着,瑞二倒上茶来,叙了会别的闲话。乌珍道:“阿氏杀夫一案,已经入奏了,不知瑞珊、慧甫两兄,看见没有?”瑞珊等笑道:“看见了,案定也还正当。只是内中情形,不知恪翁调查了没有?我们今日来拜,正欲向阁下请教。闻得贵翼侦探,颇称得手,不知如何始得确情?”乌珍听了此话,知是瑞珊等已把案情访明,来此溪落自己,乃笑道:“二位是有名侦探家,访得案中情形,必当详细。我们翼里兵丁,一来没学问,二来没见识,何能称为侦探,尽能算是得手呢?小弟访查此案,只知范氏、普云本来不正,阿氏在家的时候,亦不正派,所以案发之后,事情是难办极啦。我听市隐兄说,二位因着此事,很费脑力,费了一年多工夫,调查的必极详确,何妨把内中情形,指教指教呢。”慧甫道:“属翁说哪里话来。我们调查此案,大略与贵翼相同。今日与瑞珊来拜,正欲向阁下叨教,代我们设一方法,别叫法部里久悬着这案。”市隐亦插言道:“瑞珊的心很细,称得起一等价探,头把交椅的福尔摩斯。如今在天津地方,他已将原凶玉吉访明拿获,解到城里头来了。”

  乌珍道:“哦,玉吉是什么人?他与这案里又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呢?”瑞珊听了此话,知道乌珍必不知道,登时在眉目间,现出得意之色,笑了两声道:“不怪恪翁不知道,大约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于是把前年进京,如何在各处采访,如何与梁妈、惠儿相见,如何向丽格、张锷并贾婆等搜问的话,详述一遍。市隐道:“这不足奇。要紧把玉吉的事情细同恪翁说说。你们有责任的人,彼此同了意,也好报告法部,免得秃头文章,永没有定谳的日子。”乌珍亦笑道:“你把玉吉的相貌及当日起祸的缘由,告诉告诉我,我也开开眼界。”说着,便叫瑞二张罗茶水,四人凑在一张桌上,或吸烟,或饮茶。瑞珊把天津店里访准玉吉踪迹,如何隔店居住,如何与他完结的千方百计,从头至尾,及如何迸京,如何把玉吉放走的话,又述一遍。乌珍道:“既是把玉吉带来,何必又放他走呢?大料这玉吉一走,万无生理,你没去访访去吗?”瑞珊道:“访也无益,慢说一去无踪,就是访出踪迹来,又该当怎么办呢?”乌珍道:“这又奇了。既说是合在一处,去向法部声明。难道报告上去,有失了正凶的理么?”这一句话,问的瑞珊等目定口呆,半晌答不出言来。市隐道:“是呀,如此该怎么办呢?”瑞珊搔首道:“这也不难,只要法部里尊重人道,不忍再追原凶。”乌珍笑着摇头道:“断无此理。果然法部里不追原凶,不另定案,我们上此报告,又能什么用处呢?若依兄弟的拙见,此案结果是好不过如此,我们既尊重人道,安见得这样定拟不是法部人员尊重人道呢,我们有若多不肯,难道法部承审人员,就没有碍难吗。再者天下的事情,若论法按律,就没有讲道德与不道德的解说。若对聂玉吉尊重人道主义,不忍按奸夫说拟,莫非春英之死,就算是该死了吗?此案定案时,兄弟倒知道八九。当时定大人、沈大人、绍大人、戴大人以及善芝、樵崇、秋圃、蔡硕甫、宫道仁,并律学馆诸人,全都因为此案,很费研究,不但过部后,这般人看到这样,就是教衙门承审过此案的,钟彦三诸公,也都知是怪异。不过阿氏到宫,供认是自己所杀不讳,此事就无法可办了。后来报纸上很说闲话,看着司法衙门如此黑暗,一件疑案,居然费这么大周折,又不采取舆论,每遇审案时,用刑跪锁,异常严谨,不叫外处人知道消息,这不是暗无天日吗?岂知审案人员,于审判经验上,不见得毫无见识。犯人到堂,差不多总露马脚。一来是人怕亏心,通俗说当堂有神,就便是杀人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只要是一朝犯案,到了公堂,不用他嘴里招供,从他气色上,就可以考查出来。大概审过案的,全都明白这种道理。此案见阿氏到堂,很是慌恐。问她五句,只答一句。不说是自己误杀,便说受婆母气,不然便是眼泪婆娑,自叹命苦。再不然,说是此生此世清清白白,既然丈夫已死,自己也不愿活了,今请三公明鉴,似乎这一些话,虽然坐在座上,没有侦探报告,试问承审人员,心里明白不明白?不必调查,只从这几句话里,就可以揣明情形了。”市隐道:“这也不然。当初你审问此案时,我曾在座。不仅是我一人,还有闻秋水并鹤、普二公,协尉福君等都在座。怎么那时一见阿氏到堂,都说她冤枉呢?”

  乌珍笑了笑道:“那是你说她冤枉,那时我只知调查,不敢公然为阿氏冤。我问你一件事,你能记得么?”说着,走向案前,翻了本日记来,随手递给市隐。又笑着道:“我为这件事,受了无数闲气。当时也不敢辩正,及至辩正,也仿佛无甚滋味,不如等到水落石出,人人都明白了,然后再说。你瞧瞧这几项。”随手便揭开日记,一一指与市隐看。张、项二人,亦凑近观看。上面一行一行都是春阿氏案子,乌珍亲笔记载的。也有探兵钰福等报告此案的原禀,也有往来文犊,亦均有乌珍注语,句句都可哀可恸,全是伤心风俗,婚嫁不良,致生种种患害的话。又翻一页,上写着聂玉吉三字,下有玉吉父母姓氏,以及前后迁移的地址。瑞珊看了不胜惊异。又看下注数字:“聂者孽也。”瑞珊看到此处,方知乌珍早把此案原凶调查清晰了。因问道:“你可有些下不去。我们把此案查明,诚心敬意来报告,你如何明知玉吉,却又隐瞒不说呢?”乌珍陪笑道:“瑞翁不要见怪,我恐其所探不实,所以未敢吐露。今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几方面的结果,都是这样,我才敢拿来现丑。”说罢,哈哈大笑,闹得瑞珊脸上,很是难过。可见为人作事,不可不详慎,更不可自矜自信,心存看不起人的思想。此时张瑞珊不言不笑,自己瞒怨自己,悔不该扬扬得意,先向乌翼尉夸口。幸亏都是故友,不拘形迹的交情。倘若外人在此,岂不令人窃笑。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真应了俗谚所说“能人背后有能人”了。因又责问道:“恪翁这真是你的不对。你怎么早不说?”市隐亦惊异道:“这事很奇怪。恪翁你听谁说的?我看这日记上,很是详细。怎么我时常到这里来,你从来未提一字?”乌珍道:“提这有什么用处?好罢歹罢,案子已经完了。法部大理院,连提督衙门跟本翼,都明明知是玉吉,只是犯妇口里,不认有其人,更不认有其事,受尽了多少刑罚,她只说情愿抵命,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惜这个女子,因为母亲不谅,闹到这步光景,如今有满腹冤枉,无处分诉。还不如春英死后,投入水缸里,那时就死了呢。如今受了这二年罪,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你说她那心里。该当怎么难受哇!”一面说,一面嗟叹不己。太息中国陋俗,不该于儿女婚姻,这般操切。

  瑞珊亦叹道:“此类事情,没有法子,天生是一对可怜虫,不能不生生世世,叫人怜惜他。若真是美满姻缘,双双的白头到老,我想倒是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滋味了。”说着,又提起玉吉当日在天津店里,如何发牢骚,偶然给旁人写幅对字,都是大常斋的滋味。市隐道:“这也不能怪他。言为心之声,不平则鸣,也是世间常事。但不知玉吉心里,究竟于阿氏身上,还是姊妹的关系,还是夫妇的关系呢?依照瑞珊的说,玉吉为人,竟是个多情男子。照恪翁所说。阿氏亦可谓痴情女子了,”瑞珊道:“这却不然。玉吉的心事,虽然他没同我说,然看其平素,决不是姿情放荡的男子。相貌沉静,语言正直,我敢一言断定与阿氏两人一定归姊妹关系,决没有意外之想。”市隐刚欲再说,慧甫先摇头道:“这话我有些不信。他若是姊妹情重,何以他胞妹蕙儿,他竟自置不顾呢?他若是姊妹情重,如j今又犯什么牢骚呢?简断截说,一言以蔽之,就是婚姻的仇愤。”瑞珊道:“不然,不然,你见识还是普通一般人的议论。要论这两人感情,非具远大眼光,认明这两个冤家都是非常人,细想他设身处地,都是什么情景,再去体验他平素品行,合交际上的道义,然后才可以论定。若被你一言抹煞,这对可怜虫真是冤之枉哉。”慧甫道:“你真会替人遮饰。依我这么议论。玉吉合阿氏两人,都是绝对的好人。仿佛她母亲德氏,倒是个起祸的根苗了。”瑞珊道:“这也不然。德氏为人,极为耿直。在家教育儿女,又极严厉。按照这宗事情原不能有,这也是不巧不成书。偏偏阿氏过门,遇见个蠢男子,杂乱家庭。但凡她忍得下去,我想春阿氏那样孝母,那样的温柔和顺,别管怎么样,也就该认命听天啦。玉吉也不致动气,事情也闹不出来。将来再生儿育女,更把以前的奢望抛在九需云外,慢说她母亲不知道,春英不知道,就是春阿氏心里,也不过自怨自艾,念念那‘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的句子罢咧。别不说。你看《红楼梦》,花袭人出嫁蒋玉函,种种不得已的地方,还不是榜样么,不过那么一来,也没有这种事,也没有这种案。阿氏、玉吉两人,也都是平常人,不值得这么调查了。”

  慧甫再欲将话说下去,忽见瑞二进来,站在乌珍面前,悄声回道:“福大老爷求见。”乌珍说一声请,忽又听电铃儿叮当乱响,乌珍摘下耳机,说了几句话,福寿已掀帘进来,与大众见礼。乌珍放下耳机,问福寿有甚事情,福寿回道:“方才得了消息,说春阿氏在狱里,现染了一身潮疥,又因时令不正,狱里闹瘟疫,阿氏亦得了传染病。至今四五天的工夫,水米俱不曾进,大概要不永于人世了。”旁人听了此说,并无关系。在座诸人,都是因为此案,煞费苦心的人,听说春阿氏在监患病,现已绝粒不食,不久要常辞人世的话,不由的闹了一楞。要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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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10: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标记书签
第十八回 述案由归功翼尉 慰幽魂别筑佳城 -《春阿氏谋夫案》古典小说

  话说福寿将春阿氏现染瘟疫,不久将死的话,回毕退去。众人吓了一怔。瑞珊道:“可惜这件事,如今玉吉也走了,阿氏又在狱要死,我这么南奔北跑,费力伤财,算是为什么许的呢?”慧甫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旁人。那么市隐合我,又算作什么许的呢?”市隐道:“你们不用寒心。反正这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及至春阿氏死在监狱里,我也把前前后后,果果因因,一件一件的,记在日记,容日有了工夫,托嘱闻秋水编为说部,把内中苦绪幽情,跟种种可疑之点,详细的分解一回,作一个错误婚姻的警鉴,你们意下如何?”三人正自议论,乌公转过面来道:“事已如此,大既瑞珊的报告,已经无效。我们翼里的报告,也就算白白的报告了。方才电话,有法部人告诉我说,该部堂宪,都因为内中琐碎,全是婚姻不良,以致如此,既是犯妇口里,并未供出谁来,也就不便深究了。实告瑞珊兄说,此案的原原本本,我都知道。起初玉吉一走,住在他家的茔地。本翼访明之后,即往侦察。适值聂玉吉已经远遁,兄弟又派人追赶。始知玉吉下落,住在天津北营门客店里头。其所以不能捕获的原因,也合瑞珊哥都是一样,不过报告上头,比着瑞珊哥有些把握。饶那么的确,法部还不忍办呢。何况你一点证据也没有,原犯又已经放走,事情还有什么可办的呢?”

  瑞珊听了此话,惊异得了不得。回想在天津店里,除我一人之外,并无侦探,难道我疏忽失神,被他们翼侦里探走在头里了不成?越想越纳闷。乌珍坐在椅上,说得津津有味。瑞珊也无心去听,只恨自己疏神,不该叫他人探了去。不过事已至此,在津侦探我应该认识才对。岂有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事迹被旁人窥破,自己倒入了闷葫芦的道理。越想越愧悔,当时把脸上颜色,红晕了半天。听市隐鼓掌道:“恪谨真难为了你。年余不见,我以为案过法部,你就不管了哪。”乌珍道:“我的地面,岂有不管之理。可笑京城地方,只知新衙门好,旧衙门腐败,哪知道事在人为,有我在提署一天,就叫这些官人实力办事,亦不必仿照外洋,讲究浮面儿。先从骨子里下手,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再说西洋侦探,也不过细心调查,能够一见则明就是了。究实那调查手续,并不是纸上文章,可以形容的。我以为中国侦探,只可惜没人作小说。果真要编出书来,一定比西洋侦探案,不在少处。”慧甫道:“那是诚然,中国事没有真是非,调查的怎么详细,也有些办不到的地方。因着办不到,谁也就不受调查了。就拿这一案说罢,恪谨、瑞珊两兄费了这么些事,归期该怎么样,不过自己为难。自己知道我同何砺寰、黄增元诸人,还算白饶。市隐与原淡然、闻秋水,也算白跑。事情是实在情形,不过在座的人我们知道。”瑞珊嗤嗤而笑,不作一语。想着玉吉此去,形迹可怪。又想天津店里,并无侦探踪迹,此次玉吉出来,必被翼里侦探拿获带翼去了。不然,乌恪谨不能知道这么详细。因问恪谨道:“恪谨哥不要瞒我,我想此时玉吉,必在贵翼里收存着呢,恪哥苦肯其明说,不妨把一切事实,全对我说说,这样交情,你不隐讳什么?难道我们几个人,还去争功不成?”乌公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素称知己,什么事亦不隐瞒。玉吉现在踪迹,我实在不知情。瑞珊要多心想我,那就不是交情了。我所知的玉吉踪迹,并非把玉吉拿获审问来的,实在是特派侦探调查来的。瑞珊哥不肯见信,你想天津店里,有人侦探你没有,你便明白了。”瑞珊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因笑道:“恪谨哥不要瞒我,大概我的眼力,差不多的侦探,瞒不过去。照你这样说,我成了废物了。这们大的人,暗中有侦探我,我会不知道,你真拿我傻子待?”乌公道:“我不是以傻子待你,你实在是傻子吗。我同你打听一个人,你若知他名姓,便算不傻。”瑞珊笑道:“除非不认识的人,我不知他的姓。要相熟的人,岂有不知他姓名的道理。”乌公道:“此人极熟,你就是不知姓名。”瑞珊道:“何以见得呢?”

  两人说话声音越来越重,引得市隐、慧甫也都笑个不住。忽见门帘一响,走进一人,年犯三十左右,相貌魁梧,穿一件湖色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缎靴,望见市隐在此,过来见礼。市隐问慧甫道:“二位没见过吗?”慧甫道:“没见过。”瑞珊笑道:“必是这里,哥。”说着,凑近见礼。乌公向慧甫道:“这是我们舍弟。”市隐道:“他们彼此都知名,只是并没见过。”瑞珊道:“久仰得很,兄弟是疏亲慢友,常到京里来,我们真少亲近。”说着,彼此让坐,照旧攀谈。述起玉吉事来,静轩又打听一回,不相多赘。瑞珊问乌公道:“方才静轩进来,我们说了半个语子话,倒底你所说这人,究竟是谁?”乌公笑道:“你不要忙,今晚在舍下小酌,我细告诉你。论你疏神的事,不止一件。”瑞珊道:“倒底是谁?”乌公微微而笑,不作一语。半晌向静轩笑道:“张瑞珊兄,因为春阿氏一案很费研究,调查的种种情形,皆级详细。”静轩笑道:“我是听市隐常常称赞。”慧甫道:“恪翁不必留饭,我们有点小事,少时就得回去,你把所说那人,先说给瑞珊听听,省得回到店里,又犯死凿儿。”市隐亦笑道:“你说的是谁?你就赶紧说,何苦又叫他着急呢?”乌公摇摇头,仍是不肯说。还是慧甫等再三讥劝,方才微微笑道:“我说瑞珊傻,瑞珊总不信。我先问他一件事,他要答上来,便算他不傻。”因问道:“请问你天津北营门采访玉吉的下落,可知那玉吉所住的店,店主人姓甚名谁?”瑞珊躇踌半晌,想了好半天,果然一时间,想不起来了。随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一时半刻,想不出来。”乌公笑道:“你不用瞒我。当初你没问过,如今你哪能想去。慢说你不知道,大约合后的人,也不知道。这话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不明白?”瑞珊不待说完,先拍掌笑起来。慧甫道:“什么事这样笑?”瑞珊道:“你们不知道,恪谨的心思学问,我实不如。”市隐发怔道:“什么事你佩服到这样?”瑞珊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费尽苦心,所得的详细情形,初以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哪知道恪谨所知,比我还详细。”因拱手向乌公道:“说到这里,你还得详细指教,店主人现在何处,求你给介绍一回,我们也亲近亲近。”市隐道:“你们别说哑谜,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大家听听。”乌公道:“你们诸位别忙。我先问问瑞珊,倒底是笨不是?是傻不是?”瑞珊点了点头:“果然是我失神,只是你这样隐瞒着,未免对人不起。”乌公道:“我却不是隐瞒。向来这类事情,别管办的怎么样,反正把职务尽到了,心也尽到了。既不居功,亦不逞能。这是咱们闲谈,若与外人相见,我是决不肯提的。”说着,便令瑞二等传唤厨役,预备教席酒饭。又备了两三分请帖,去请鹤、普二公,定于晚间,在自家里晚酌。市隐等迟迟怔着,既见乌恪谨这般至诚,不便拘泥,只得与静轩凑着说话。慧甫等不大常来,听说要预备晚饭,立刻就忙着要走。市隐笑拦道:“你们别学闻秋水,恪谨也不是外人,这样至诚,咱们就不必拘泥。”静轩亦拦道:“二位轻易不来,乐得不多说一会话儿呢。”当下三言五语,闹得瑞珊等无话可说,只得住了。

  一时酒菜齐备,让着瑞珊、慧甫二人坐了让座,市隐在次座相陪。乌公与静轩兄弟,坐了未坐。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叙些闲话儿。瑞珊是有事心急,因为玉吉一案,总愿意乌公说明,方才痛快。因笑道:“恪谨哥这样见外,闹得此时兄弟有话也不敢说了。来的时候,本想与阁下讨教。不想来到府上,只以酒食待我。真正要紧的话,偏自半吞半吐,不来指教。叫我倒十分难受。”一面说着,一面拦住乌珍,不叫斟酒,笑嘻嘻的道:“请把店主人的姓名,就告诉了我,我便吃酒。不然喝下酒去,亦要醉心。”乌珍笑道:“你总是这样忙。实告诉你说,现在这案,不必深提了。空说半天,案子也变不了。反正凶手也走了,案子也定了。市隐说的好,咱们这片苦心,只好把闻秋水约来,叫他作一部实事小说,替我发挥发挥,也就完了。”瑞珊道:“小说作不作,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心里明白,立时能够痛快。你说些半语子话,我真难过。”乌珍把酒壶放下道:“你不要急。北营门的店主人,是这里探兵德树堂的至亲,名叫程全。他在北营门地方,很是熟识。德树堂去了两次,托嘱他极力帮忙,偏巧聂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内,别的光景,并无可疑。惟因他笔迹相貌,颇与所说相似,故此多留了一分心。后来把德树堂约去瞧了瞧,果然是他。当时便求着他,写了四幅屏条,带到京来。你虽是那样细心,此处你并未留神。我知道天津地方,出不去你的掌握。特意叫德树堂前去探听,谁想他们糊涂,并没见着什么,只说隔壁店里头,住着个王长山,很与玉吉相近。当时我听了这话,就知道是你在那里。后来玉吉患病,你又那样至诚,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闻报之后,我更知道是你了。你想那店主人有几个慈心仗义的君子呀,错非我设法供给,他岂肯那样热心。即有热心,他的力量也恐其来不及呀。”说看,提壶斟酒,笑对瑞珊道:“这事你死心但地,该当喝酒了吗。”瑞珊点头微笑,回想在津所见,果然与乌公所说前后相符,直仿佛霹雳一声,云雾尽散,把心里的一段疑团,豁然醒悟。在座慧甫等,也把前前后后,全都听明白了。原来左翼乌珍对于这件事情,如此细心,不禁拍案叫绝。市隐提起酒壶,便与乌公斟酒,说道:“你这一场劳累,实在不小。错非你今天说明,外连的人还以为翼办里办理此案,因循了事呢,”慧甫亦笑道:“人不说不知,改日得了机会,借着恪谨哥的面子,定要与贵翼侦探诸君亲近亲近。”静轩道:“那个容易。只是这一般人,举动粗俗,说话也不会转文。其实若办上正事,倒真有特别的地方。”说着斟酒敬菜,几人一面说话儿,议论后天下午,仍在这里晚饭。好与鹤、普二公及协尉福寿、闻秋水、原淡然、德树堂诸人相见的话。不一时瑞珊等吃过晚饭,洗手漱口已毕,告辞而回。定于后天晚上,全在乌公处聚会。这且不表。

  单言此时阿氏,自从大理院奏结之后,移交法部监狱,永远监禁。阿氏住在监里,不进饮食者数日。此时正值瘟疫流行,狱内的犯人,不是生疮生疥的,便是疗疮腐烂,臭味难闻的。又遇着天旱物燥,冷暖无常,一间房内,多至二十口人犯。对面是两张大床,床上铺着草帘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家乱挤着睡觉,那一分肮脏气味,不必说久日常住,就是偶然间闻一鼻子,也得受病。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乱摇乱动,如同蚂蚁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虫,成团树垒摆阵练操。嗳呀呀,什么叫地狱,这就是人世间的活地狱。所有狱中人犯,生疮生疥的也有,上吐下泻的也有,虐疾痢疾的也有。正应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可怜那如花似玉、甘为情殇的阿氏,因为母也不谅,自己又福命不齐,堕人狱中,难白于世。人狱之后,先生了满身湿疥。过无多日,因为时疫流行,染了头晕眼花,上吐下泻之症。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臭虫虱子的床上,盖一领极脏极臭的官被。此时要求个亲人来此问讯的,全部没有。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忽于迷离之际,梦见个金身女子,唤她近前道:“孽缘已满,今当归去。”说着,扯了阿氏,便往外跑。阿氏见她如此,知是个异怪人,随央道:“弟子的纠缠未清,母亲兄弟之情,实难割弃。”金身女子笑道:“孽障,孽障,你不肯去,你看那面是谁?”阿氏回头一看,只见聂玉吉穿着圆领僧服,立在自己面前,合掌微笑。阿氏有千般委曲,万种离愁,见了玉吉在此,惊异的了不得,仿佛有万千句话,一时想不出来。正欲问时,见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玉吉的足下,生了两朵金莲,托着聂玉吉飞向空中去了。转眼之间,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见了。

  阿氏正惊愕之际,觉远处有人唤她乳名儿,声音惨切,连哭带痛,定眼一看,只见牢门外,站着一人,白发苍苍,流泪不止。床侧有同居犯人唤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妈来瞧你来了。”阿氏嗳哟一声,细看牢门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亲德氏。凄凄惨惨在那里叫她小名儿,又央看牢的女牢头,开门进来,走进床前哭道:“孩子,宝贝儿,都是为娘的不是,耽误了你,难为你受这样罪。”说着,扯住阿氏手,母女对哭。见阿氏浑身是疥,头部浮肿红烧,可怜那一双素手,连烧带疥肿似琉璃瓶儿一般。揭起脏被一看,雪白两弯玉臂,俱是疥癣。所枕的半头轨以下,咕咕咙咙,成团论码的俱是虱子臭虫。德氏看到此处,早哭得接不上气了。阿氏亦连哭带恸,昏迷了一会,复又醒转过来。望见母亲这样,越加惨切,颤颤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儿今生今世,不能尽孝的了。”说着,把眼一翻,要哭没有眼泪,硬硬咽咽的昏了过去。德氏哭道:“我的儿,怎么得这样冤业病啊。”阿氏微开杏目,娇喘吁吁,摇头抹了眼泪,仿佛告知母亲,病不要紧似的。德氏止泪劝道:“孩子,你对付将养着,月初关了米,我还来瞧你呢。”阿氏点了点头,合目睡去,德氏把带来的几吊钱,交与牢头,一面哭,一面托咐求他变个法子,给女儿买点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报。说着,洒泪不止。闹得全狱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齐劝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处,都是难友儿。大妹妹岁数小,蒙此不白之冤,横竖神大有鉴,总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洁。收到这里来,肮脏不惯。”刚说着,阿氏嘴唇一动,哦的一声,唾出一口腥水来,顺着嘴角儿,流至粉颈。阿氏在迷惘沉中,并不知道。德氏忙的过来,抹了眼泪,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来,翻眼向德氏道:“我随你出家去,倒也清静。”半晌又蹩眉道:“只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弃舍呢?”德氏唤道:“孩子,你醒一醒,梦见什么了?这样吓人?”阿氏点了头,闭了眼睛,打了一个冷战道:“没什么,你不用叫我,我去了。”德氏听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话。又见阿氏两手,向空里乱摸,半晌又似拈线做活一般,吓得德氏更慌了。随向女牢头请安礼拜,再三的托嘱。众犯人说道:“老太太放心,病并不要紧,这都是邪火烧的,只要出点儿汗,退一退烧,管保就好了。”德氏凄凄楚楚,不忍离别。看着这样。又不放心。无奈留连一刻,母女也不得说话,反惹她难受酸心,倒不如不见也罢。想到此处,由不得留着阿氏,滴了几点伤心眼泪,叨叨絮絮,又托咐众人一回,然后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凶险,自从德氏去后,熬煎了四五日,忽于一日夜内,唤着女难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命该如此。妹妹死后,望求众位姐妹怜悯,告诉我母亲、哥哥说,埋一个清洁幽静地方,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眼泡塌下,说话声音,亦不似从先清楚了。吓得难友们说声不好,忙的叫醒牢头,点上油灯一照,见阿氏圆睁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连一点病形儿反都没有了。用手一摸,身上已经冰冷,抚着朱唇一探,呼吸已经断了。正是:

  生殉九幽缘怨了,他年应化蝶飞来。

  惊得女牢头披衣起来,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报告狱官。提牢何奏鹿、司狱福瑞,赶紧的报司回堂。传唤尸亲文光,赴部具领。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皱眉。范氏道:“怎么衙门里这么糊涂,杀了我们家的人,即是我们的仇人,岂有把谋害亲夫的淫妇,领回来殡葬的。错传我们了。”瑞氏哭着道:“嗳,事到而今,你还这么咕嘻呢。不因着你,何致这样,依我说孩子怪苦的,临到从牢眼儿一拉,更显得可怜了,究竟怎么件事,始终我心里糊涂,你叫正儿他爸想法子领去,别管怎么样,哪怕是当卖借押呢,好歹给买口棺材,埋到坟地边儿上。就算得了。”说着,凄凄惨惨,哭个不住。把托氏、春霖并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来,闹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范氏亦愕着不敢言语了。文光顿了顿脚,拿了扇子出来,找个至近亲戚,去向法部里去探听。正问在宫道仁手里,文光说:“阿氏虽死。她是谋杀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谋杀也罢,误杀也罢。既定为监禁之罪,即是情实。如今她死在狱里,没有叫被害之家,具领的道理,”宫道仁笑道:“说得亦有理。但是部院里定案原奏,你没有见么?你以为阿氏杀人,已属情实。然以令郎的伤痕,令媳的口供而论,是谋是误,尚在疑似之中。既没有尸亲指说,又没有旁人质证。安见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宪,因此再三研究,内中疑窦甚多,不能速为定判。所以仿照监候侍质之法,收在狱里存疑。预备以后,发露真情,或出了别的证据,然后再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从发觉,那么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杀人凶犯了。既不是杀人凶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贤媳妇。既是你家贤媳妇,优待之尚恐不及,若永远监禁在狱,试问你居心何忍?”

  文光听到此处,良心发现。本来儿媳妇是个端庄淑静的女子,只因半夜三更,儿子被害,不能不疑是媳妇。若以她言容举动而论,又未免有些情屈。想到此处,由不得眼辣鼻酸,想起儿子被害的冤来,呜呜哭了。宫道仁劝道:“你不要想着伤心。既不忍叫她受罪,如今疑案久悬,她死在狱里,你应该心疼她了。”这一句话,说的文光越发哭了。宫道仁道:“无论怎么样,你先回去赶紧备口棺木,通知你亲家个信儿,或是同了他来,具个领纸。天气这般热,衙门里哪能久留,你赶快的就去吧。”文光只得答应,顾不得与亲朋计较,急忙回到家中,先忙着买棺材,又要给阿德氏送信。范氏拦道:“送信作什么?我们因为忍气才去领尸,不然因为这件事,我们就是一场官事。”文光听了此话,里外为难,送信也不好,不送信也不好。躇踌半天道:“依你该怎么办?”范氏道:“依着我呀,依着我呀,依我还不至于这样呢。这都是你们家的德行,你们家风水,明儿把浪老婆再埋在你们坟地时,后辈儿孙还不定怎么现眼呢!”一面说。一面嚷,闹得文光此时反倒没了主意。想着儿子春英冤仇未雪,阿氏儿媳今又殆在狱里,这些个为难着急,俱临在自己头上,由不得顿足捶胸,哭了一回。范氏是得理不让人,翻来覆去,总是嗔怪文光,不该听托氏的话,娶这样养汉老婆,正闹得不可开交,托氏、大正等亦过来了,文光见着托氏,又恐老太太听见,又要多管,忙的躲了出来,自己变着方法,买了棺木,雇了四名杠夫,从狱里把阿氏尸身拉出,就往义地乱家里去一埋,以免瑞氏知道,为此伤心。又免得夫妇三人,因此惹气。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义,不想那母女连心。德氏是爱女心盛,阿氏是孝母之心。出于至诚,自从探监之后,德氏见女儿染病,回去亦急得病了。亏得常禄等日夜扶侍,延医服药,方才好了。一日梦见阿氏披着头发,貌似女头陀的打扮,笑容可掬,手执指尘,跪在德氏面前,磕了个头。从着个金身女子一同去了。乃至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本来德氏心里正想女儿监里,得了瘟气病,万难望好,今作此梦,由不得肉跳心惊,算得阿氏病势必然不好,急忙把常斌唤醒,叫他到学堂告一天假,去到兵马司巡警总厅,找回他哥哥常禄来,细把梦中景象,说了一遍,叫他换个班次,或者告一天假,去到南衙门打听打听,看你妹妹好未好?常禄听了此话,急得连连顿脚。当日到法部一问,谁说不是,果然春阿氏死在狱里,文光已经领去,找地方抬埋了。细打听埋在何处,人人都说不知道,常禄无法,回来向母亲哭道:“都是为儿的不好,把妹妹送入火炕,屈死在狱里,又没有人情势力,去给洗白,活着有什么滋味!”一面说,一面寻死觅活的,闹个不了。德氏倒忍住眼泪,反来劝解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必伤心。谁叫你妹妹命苦呢?虽然她受了些罪,也不是出于你心。如今你哭会子也是不济于事,你若急的寻死,作妈妈的又当怎么样呢?不如事缓则圆,从哪里来的,还从哪里去。少时你找找普焕亭,问他该怎么办?生前的委曲,我们也一概不究。既把你妹妹给了春英,活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按说我们娘家,不必过问。谁让冤家路儿狭,出了这逆事呢!他若是埋在茔地,咱们一天云雾散,什么话也不说。不给娘空信,我们认了,他若是草草了局,拿着我们家人,当作谋杀亲夫的凶犯,我们有我们的官司在。别看是奏结的案子,只要他们家里指出你妹妹劣迹,证出你妹妹奸夫来,就算我养女儿的没有教育。不然,他儿子死是他们家缺德,他们家害的,与我们毫无牵掣。我女儿受屈也罢,受罪也罢,甚么话我也不说,好好端端花棺采木,叫他小婆婆儿出来,顶丧架灵,咱们万事全体,否则没什么话说的,连普大普二,一齐都给滚出来,咱们是一场官司。”说着,指天划地的,把小老婆、小娼妇的,骂个不了。吓得常禄也不敢哭,劝了母亲,慌手忙脚的,去找普焕亭。

  将一出门,看见常斌在后,提着个木棍出来,嘴里叨叨念念,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拼命去。常禄一把拦住,问他作什么这样愤愤?常斌流泪道:“你敢情不着急,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常禄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念你的书去,家里事不用你管。”常斌不待说完,发狠顿足道:“我不管谁管?这都是你跟奶奶办的好事。”常禄听了此话,觉着刺心,不由的流泪央道:“好兄弟,你回去瞧奶奶去。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开,谁叫是我作错了呢。好歹你瞧着老太太,我去找姓普的去,听他是怎么回事,咱们再说。”一面说,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几十声。两人站在一处,流泪眼看流泪眼,凄凄切切的哭个不住,好容易把常斌劝住,常禄才慢慢去了。这里常斌过来,坐在母亲身旁,仍是乱哭。又劝着母亲出头,别等哥哥办事,输给文家。德氏一面擦泪,听了常斌的话,很是有理,令他在家看家,不待常禄回来,自己雇了辆车,去到法部门口,等着尚书来到拦舆喊冤。时有凑巧,正遇着部里散值,门前皂隶威哦的乱喊,里面走出一辆车,正是左侍郎绍昌。德氏哭着跪倒,连声叫冤。皂隶等认得德氏,过来问道:“什么事这样叫冤?”绍公止住问道:“这不是春阿氏的母亲吗?”皂隶答应声是。绍公道:“问她什么事?”皂隶未及答应,德氏使哭道:“大人明鉴,我女儿死在狱里,文光领尸出去,没给阿德氏信,也不知埋在何处?求大人恩典,收我们打官司。”绍公道:“你来打官司,有呈状么?”德氏哭道:“阿德氏不会写字,听说我女儿死,连急带气,没顾得写呈子。”刚说到此,只见看热闹的,忽的一散,常禄自外跑来,连哭带喊,随着德氏跪倒。绍公道:“你是什么人?”常禄厉声道:“我来给妹妹报仇,你问我做什么?”皂隶威喝道:“胡说!大人在这儿哪,还敢这样撒野。”说着,七手八脚,过来把常禄按住,绍公道:“不用威吓他,什么话叫他说。”德氏颤巍巍的,看看常禄这样,必时受了气来,随哭道:“大人就叫我们打官司,请看我儿子这样儿,都是他们气的。”说着,泪流不止。绍公命守门皂隶、站门的巡警,把德氏母子二人,一齐带入。自己回至署内,早有审录司的司员善全宫道仁道,听说德氏喊冤,忙来打听。绍公把德氏情由,述说一遍,即命由本部备文,行知该旗都统,传令文光到案,问他领出阿氏,为什么不和平埋葬,又闹得不能了结。询问之后,叫他们调楚说合,切奠为不要紧的小节,又闹得大了。善全、宫道仁连连答应,伺候绍公走后,先把德氏母子询问一遍,然后行文该旗,传令文光到案。

  次日入署,宫道仁升了公堂,先把别的案件,问了一回。然后把文光带上来问道:“文光,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这样糊涂。人死了案子也完了,为什么领尸之后,你又不告诉她娘家呢?”文光道:“夸兰达明鉴。阿氏死在狱里,论理不该当我领。我既领了,就算对得起她了。”宫道仁不待说完,拍案喝道:“不该你领,该当谁领?”这一句话,吓得文光脸上如同土色,战战兢兢的辩道:“夸兰达想情,她把小儿害死,小儿的冤枉还未曾雪呢。我再发丧她,岂不是太难了吗?”宫道仁道:“胡说。我同你那么说,始终你没有明白。你说你儿媳妇谋杀亲夫,你有什么凭据?知她为什么起的意,同谋的奸夫是谁?”说着,连声恫吓,吓得文光也慌了。本来没有凭据,只知道深夜闺房,除他夫妇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才一口咬定。哪知道内中隐情,却不干阿氏的事呢。当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宫道仁问道:“你把你儿媳妇埋在哪里了?是与你儿子春英一齐并葬的呀,还是另一块地呢?”文光道:“另一块地。”宫道仁道:“地在哪里?”文光道:“在顺治门外,西边儿的义地里。”宫道仁听到此处,点点头道:“是了,你先下去。”说着,把文光带去。带上德氏来劝道:“阿德氏,你们的官司,是愿意早完哪,还愿意永远污涂着?”德氏哭道:“愿意早完。只是他不叫我出气儿,也就没有法子了。”宫道仁道:“我看你这们大年岁,你养女不容易。人家养儿的也不容易,不能说一面儿理。要说你女儿没罪,我们也知她没罪。只是她亲口承认,说是自己害的。旁人又有什么法子呢?现在她死在狱里,倒也很好,一来省得受罪,二来你若大年纪,省得惦念她。再说这监禁待质之法,本不算阿氏犯罪,即使而今死了。也总算是嫌疑人犯。虽然你亲家文光,没给你信,然既把你女儿领去,就算是他家的人了,于你们家门名誉不倒也很好。方才我问他,他说凶死的人不入茔地,春英和你女儿再在两下里埋着哩,你意思是怎么样?可以说明,我给你作个主。”阿氏德回道:“老爷既这样说,阿德氏有两个办法。我女儿嫁在他家,没犯了十大恶,他不能死后休妻,替儿嫌妇。若与春英合了葬,阿德氏什么话也不说了。这是头一个办法。第二个办法,如果他领出尸去,不与合葬,须在他坟地附近,幽幽静静找个地方,阿德氏就没话了。总之我女儿活着,是他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家的鬼。若说我女儿不贞不淑,害了他的儿子,他得有确实凭据,不然我女儿虽然死了,我亦是不答应。”

  宫道仁刚欲说话,又沉吟半晌道:“话我是听明白了。我把文光叫上来,你们当堂商议,我给作主。”说着,喊喝衙役,复把文光带来。因德氏在此,文光头也不肯抬,望座上请了个安道:“夸兰达怎么交派,领催怎么遵命。”说罢,低头下气,听着宫道仁吩咐道:“春阿氏是阿德氏的女儿,是你文光的儿媳妇,虽然你儿子被害,究竟那原凶是谁,现在尚未发露。部院里监禁阿氏,无非为永久待质,姑且存疑。既然是嫌疑人犯,说是文光的家里人也可,说是阿德氏家里人也无不可。若让文光领去,居然与春英合葬,未免差一点儿。若令阿德氏领去,算是被罪女犯,亦与情理不合。两下里一分争,全部有一面儿理,依着本司判断,遵照大理院奏结原摺,还是姑且存疑。春阿氏尸身,既经文光领去,应和阿德氏商酌,设法安葬。儿女亲家,应该原归夙好。谁叫这一事,并没有真情发现呢。惟现在阿德氏来部控告,文光于领尸之前,并未通知娘家,殊属于理不合。然前案已经奏结,断不能因此未节,勾起前案来。你们亲家两个,还要原归夙好,找出几家亲友来,调楚说合,两家出几个钱,找个清静幽僻的地方,好好把阿氏一埋,事情就算完了。怎么说呢,春阿氏生前死后,论起哪一件事来,全都怪可怜的。”这一片语,说得阿德氏嚎恸不止,文光亦洒泪哭了。当时在堂上具了结,叫两人画押完案。德氏凄凄惨惨,同着儿子常禄,回到家中,找了媒人普津,母子计议一回,不愿与文光家里再去麻烦,知会几家戚友,即在安定门外地坛东北角上,借了块幽雅地方,择日由顺治门外义地起灵,至日厚备装殓。阿德氏母子三人,同着德大舅母、丽格,并几家至近亲友,一齐来到义地找了半天,有义地看管人指道:“这块新土就是。”于是叫土人刨掘,轻刨了一下土,土人嗳呦一声,只见那块新土,陷了一片。德氏哭道:“你看他的婆家,多么心狠,用这么薄的棺木,一经下雨,焉能不陷。”说着,上人等七手八脚,掘出棺木,只见阿氏尸身,活鲜鲜躺在那里。穿一件破夏布褂,下面光着两只脚,棺材板已经散了。阿德氏见此光景,嗳哟一声,仆倒就地。常禄与众家亲友亦都嚎恸起来。慌的德大舅母扶住德氏,又忙告知土人,不用刨了,不看碰了肉。一面凄凄惨惨走至坑边,一边抹着眼泪,来看阿氏。丽格亦随着过来,揪着德大舅母袖子,呜呜哝哝的哭个不住。土人问常禄道:“死的是您什么人?”常禄擦着眼泪。细把阿氏历史述说一遍,引得看热闹的人,围住德氏,叹惜不止。有听着伤心,看着惨目,帮着掉泪的。土人道:“怪不得这样凄惨,死的这么苦,在稍有仁心的人,谁都不忍。那天春阿氏埋后,来了个半疯的人,打听了阿氏的埋所,他打了一包纸来,跪在当地下焚化哭了许久,不知是死鬼什么人。听说当日晚上那人在西南角上柳树上吊死了。后来巡警查知,报了总厅。第二天县里验尸招领五六天,因是无名男子,第七日就给抬埋了。你看世界上什么事没有。”常禄道:“这人的模样年岁,你可记得?”上人道:“岁数不大,长得模样儿很俊。看他举止,很是不俗。昨据街面上谈论,说是个天津人,新近来京的。不半疯儿,也许有点痰迷。”常禄听到这里,料着是病魔寻死,与事无关的,因亦不再打听,只催上人等着装殓,不看天忒晚了赶来不及。土人一面掘上,常斌下到坑里,帮着抬杠的撮尸。阿德氏坐在就地,哭得死去活来,不能动转。丽格前仰后合,亦哭得不成声了。土人问德大舅母道:“昨天有个老太太,来此烧纸,那是死鬼的什么人哪?”德大舅母听了,一时想不出是谁来,因问道:“来者是什么模样?”土人道:“此人是蛮装打扮,年在五十以外。”德大舅母想了半天,不知是谁。正欲细问,只听警尺一响,阿德氏与丽格等,又都哭了。因不顾再问细情,扶起阿德氏来,搀着上车。常禄兄弟,站在灵柩以前,穿着粗布孝衣,引路而行。丽格与众家亲友,坐车在后,一路看热闹的人,成千累万。看着棺上灵幡,飘飘荡荡,写着阿氏的姓氏,无不酸鼻堕泪。是日安葬已毕,有悼惜阿氏生前哀史的人,特在地坛东北角,阿氏坟家上,铭以碣示:

  造物是何心?播此孽缘种。触尘生恶因,随鸦怜彩凤。鸳心寒旧盟,鼠牙起冤讼。我今勒贞珉,志汝幽明痛。又醉渔有诗曰:

  天地何心播老蚌,造物有意弄沧桑。

  百年一对双鸳家,千载秋赦叹未央。

  风雨摧花意倍伤,可怜碎玉并埋香。

  韩冯未遂身先死,留得孤坟照夕阳。

  一坯黄土掩骷髅,底事而今有几知?

  阿母不情兄太狠,忍教驾凤逐楼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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