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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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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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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08

    这座工人区尽头的小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怀疑的眼光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的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人们努力地想要发现并轰出隐藏在这所山谷上的房屋里东西。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还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逃之夭夭。

      有一次,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老头,在松驰而发红的脖颈上经常围着一块黑色的三角丝巾,上身穿了一件很厚的紫色天鹅绒背心。在油光发亮的尖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因此人们都叫他“箍眼儿”。

      他把符拉索娃叫住,一古脑儿地,根本不等对方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是结婚的好时候,媳妇娶得越早——做父母的也就越早省心。有了家室的人,身心就特别安全,男人在家里,就像早加了酸醋的香蕈!要是我,老早就为他娶亲了。如今这年头,对谁的生活,非严厉地监督不可,人人都自我主张。说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崇崇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要交头接耳呢?请问!为什么要避开大家?在大庭广众之前——比如在酒店里——不敢说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秘密!——那只有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会里才可以容许的,那些在角角落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好,祝您身体健康!”

      他怪模怪样地弯起手来脱了帽子,在空中一挥,拔腿就走,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寡妇,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物摊的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

      “彼拉盖雅!当心你的儿子!”

      “当心什么?”母亲问。

      “外面有闲话呢,”玛丽亚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我的妈妈呀!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够啦,玛丽亚,少胡扯吧!”

      “胡扯的人不一定撒谎,不胡扯的人也不一定不撒谎!”女商人回驳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们也在生我们的气呢!”她说。“不论在哪个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难怪她们!”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一声。

      “沼地总是臭的!”霍霍尔叹息着说。“那么,妈妈,你开导开导那些傻丫头,讲讲结婚是怎么回事,叫她们不要着急去折断自己的骨头……”

      “哎呀,我的老天!”母亲说。“她们也知道痛苦,她们也明白,但是除了结婚之外,叫她们到哪儿去呢?”

      她们还是不算明白,要不然早就找见道路了!”巴威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母亲看了看他那严肃的脸。

      “那么,你们去教导她们不是很好吗?挑几个聪明一点的来咱们家……”

      “那不方便!”儿子淡淡地答话。

      “试试看怎样?霍霍尔问。

      巴威尔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开始是成对地散步,然后是有些人结了婚,结果就是这样!”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一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儿子和霍霍尔还在读书,隔着一层薄薄板墙,她听见他们在低声谈话。

      “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又传来宁静的忧郁的口哨声。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

      “她可知道?”

      巴威尔沉默着。

      “你以为怎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

      “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乐意到我们这来讲课……”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

      “假使我告诉她……”

      告诉什么?”

      “什么?那就是我……”霍霍尔悄声回答着。

      “为什么呢?”巴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能听见霍霍尔陡然站定了,觉得他好像在那里微笑呢。

      “对啦,我这样想,如果我爱上一个姑娘,那我就得向她明说,否则半点结果也不会有!”

      巴威尔很响地合上了书。可以听见他的提问:

      “不过你能期待得到什么结果呢?”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霍霍尔问。

      “安德烈,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结了婚。这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一块面包、只为了孩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都守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

      “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

      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霍霍尔说:

      “心一半是在爱,一半是在恨,这算是心吗?嗳!”

      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准是巴威尔又重新读书了。

      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下都不敢动弹。她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心里惦记着他:

      “我可爱的孩子……”

      霍霍尔突然问道:

      “那和,就别对她说了?”

      “这样要好些。”巴威尔一字一顿地回答。

      “咱们就这么办吧!”霍霍尔说。又过了见秒钟,他冷静而悲哀地接着说:

      “巴沙!要是你自己碰到这种事情,你也要难受的……”

      “我已经在难受了……”

      风吹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时针和钟摆,很清楚地数着逝去的时间。

      “你不要笑我!”霍霍尔缓缓地说。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仍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一声也不响。

      以前,母亲总管霍霍尔叫安德烈·奥尼西莫维奇,但是今天,却不知不觉地改口说:

      “安德留沙!你的皮靴该修补一下了,——不然会冻脚的!”

      “拿到工钱,去买双新的!”他笑着答话。突然,把他那只长胳膊放在了母亲的肩上,问道:

      “大概,你就是我的亲妈吧?只是你不愿意向大家承认,因为我长得太丑,是不是?”

      她默默地在他手上拍着。她特别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怜悯的感情,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满心的话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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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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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09

    工人区的人们,在纷纷谈论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用蓝墨水书写的传单。在这些传单里,语句愤怒地讲到了工厂的制度,也讲到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罢工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厂里挣钱很多的上了年纪的人们,都在那里痛骂:

      “这些暴徒!做出这等事来,真该打耳光!”

      于是,他们将传单送到工厂管理处去。年轻的人们都很热诚地在那儿诵读。

      “这是真话!”

      绝大多数过于劳累而且对什么事一概都不关心的人,懒洋洋地说:

      “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但是,传单却命名人很兴奋,要是一个礼拜看不到传单,大家便七嘴八舌地揣测说:

      “看样子他们不再例子了……”

      但是,礼拜一的早晨,传单又出现了,于是工人们私下里又轰动起来。

      在酒店和工厂里,出现了几个谁都认识的陌生人。他们不时地探问、观察、查访,就这样,他们中有的是因为可疑的谨慎,有的是因为过分地纠缠,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母亲心里明白,这场骚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看到人们都聚集在他的身边。为巴威尔的命运担忧,也为他而骄傲,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有一天傍晚,玛丽亚·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当母亲开开窗户的时候,她凑过来大声说:

      “要当心啊,彼拉盖雅,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

      玛丽亚厚实的嘴唇一线一合,肥大的鼻子哼哼哧哧地乱响,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左顾右盼生怕街上有行人看见。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双迅速地站了起来。她麻利地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用围巾紧紧地包上了头,匆匆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一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

      “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

      “怎么办?”符拉索娃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

      “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着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

      “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

      “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他说:“对啦,这些畜生……应该去告诉巴威尔一声。我这就差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火炉里面,火炉下面,甚至盛着水的水桶里面,她都仔细地看过了。她以为巴威尔一定会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回家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这样一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

      “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

      “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

      “害怕,真害怕!……”

      “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

      “连茶炉都没有生!”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

      “我一直没有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藏。

      霍霍尔一边生火,一边说:

      “半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只是替那些干这种荒唐事的人感到可耻。腰里挂了军刀,长筒皮靴上面装着马刺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什么地方都要翻倒。不管是床底下,还是暖炉下,都要搜到的。假使有地窖,便爬进地窖里去。阁楼上也要爬上去,在那儿如果碰着蜘蛛网,也要乱叫一阵。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这是下贱的行为,他们自己也知道!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一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进去了,关进监牢里。我在那里住了差不多四个月。我住在那里,有一天忽然来传呼,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什么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叫兵士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

      “您一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

      他跪在茶炉旁边正在专心地用火筒吹火,这时候抬起紧张得发红和面孔,两手摸着胡子,问道:

      “我是怎么说的?”

      “您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

      “在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得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使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它放在心上——那就白白浪费了时间。现在,是这样的人生!从前,我也是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犯不上。人人都怕邻人打他,可是另一方面,却又在拚命地想打邻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他的话静静地流淌着,把那种因等待搜查而产生的不安推到了远远的一边,凸鼓的眼睛,光亮地含着微笑。他整个人虽说粗笨,其实内心却非常灵活。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

      “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低声喃喃道:

      “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要我去请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

      “决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洗了之后,他仔细地把手擦干净,对母亲说:

      “妈,假若你露出害怕的样子,那么他们就会想:这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否则她不会那样发抖。你要明白,我们不干坏事,真理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要一辈子为真理而努力——

      我们的罪,全在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呢?”

      “巴沙?我不怕的!”她答应了。可是接着又犯愁地说了一句:

      “干脆早一点来,也就算了!”

      但是,这一晚上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恐怕他们笑话她胆小,索性就自己先嘲笑起来:

      “真是自个先吓唬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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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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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0

    就在这个不安之夜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他们终于来了。

      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和安德烈三个,正在谈论自己的报纸的在关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以似睡非睡的当口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时安德烈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迈进厨房,高声关照:

      “有马刺的声音!”

      母亲用抖动的手抓住衣服,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是巴威尔从那边走进来静静地说:

      请睡着吧,——你是有病的人!”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

      巴威尔走近门边,用一只手推了推门问道:

      “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一个,两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他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

      “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眼色说:“这是他的母亲,大小!”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

      “这是他本人!”

      “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

      “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

      他探头看看屋里,蓦然向房门迈进一步。

      “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一个魁梧而墨黑的农民。低沉地大声说:

      “你好,尼洛夫娜!”

      她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儿,低低地说:

      “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来折腾!……”

      屋子显得狭小起来,不知怎的,屋子里面充满了皮鞋油的气味。两个宪兵和本区的敬官雷斯金,踏着很重的脚步,从搁板上把书搬下来,将它们摆在军客面前的桌子上。另外两个人攥着拳状敲打墙壁,还朝椅子下面探望,一个笨拙地爬在了暖炉上。——霍霍尔和维索夫希诃夫紧紧地挨着站在角落里,尼古拉的麻脸上面,盖上一怪红色的斑点。他那双小小的灰色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军官。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点头。

      她尽力压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滑稽的、似乎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往往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马刺锵锵地响,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

      “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式,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

      “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特维里亚科夫好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脑袋晃荡了一晃。雷宾吭呛地咳出了一声,专心致志地盯着尼古拉。

      军官眯着眼睛,像钢针一样地朝那张一动也不动的麻脸上刺了一眼。他的手指更加飞快地翻着书页。他总是好像不堪疼痛一般地张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对他那疼痛喊出无力的憎恨的大声吼叫。

      “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拣起书来……”

      所有的宾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由又抬起头来,用穷追的目兴扫视着巴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

      “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

      “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

      “这本圣经是谁读的?”

      “我!”巴威尔说。

      “这些书都是谁的?”

      “我的!”巴威尔回答。

      “哼!”军官往椅背上一靠,说首。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一面捋着胡子,一边向尼古拉问:

      “你就是安德烈·那霍德卡吗?”

      “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

      “不是他!我是安德烈!……”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

      “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自己的文件。

      明净的月亮,用它没有灵魂的眼睛,远远地望着窗子里面。有人在窗外慢慢地走过,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

      “那霍德卡,你受过政治犯罪的审问吗?”军官问。

      在罗斯托夫受过,……,但是那是地方的宪兵是用尊称‘您’称呼我的……”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察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

      “那霍德卡,您,问的正是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一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的声音:

      “我们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都这时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

      “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道。

      两个宪兵抓了尼古拉的肩膀,凶暴地把他往厨房里拖。他用力把两脚撑在地板上不动,高声叫喊道:

      “等一等……我要穿衣服!”

      敬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

      “一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地讥嘲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的那种脆弱而颤动的破锣似的声音,恐怖地盯着老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的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科记忆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啊,原来就是惊动了这些人!”母亲暗自琢磨。

      “私生子,安德烈·奥尼西莫夫·那霍德卡先生!现在要逮捕您!”

      “为什么?”霍霍尔格外镇静地问。

      “等以后跟你说吧!”军官用一种恶决心的礼貌回答,又扭过身来向符拉索娃问首:“你识字吗?”

      “不识字!”巴威尔回答。

      “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道”:“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油然而生厌恶,忽地,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他的伤疤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冷。

      “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

      “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

      “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

      “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

      “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衩带过来了。

      “脱帽!”军官停止了诵读,大声呵责。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

      “别着急,老妈妈……”

      “他们抓着的我,我怎么脱帽?”尼古拉嗓门很高,压过了诵罪状记录的声音。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

      “在这上签字!”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二十年的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眼泪怕是不够呢?”

      她又气恨起来,冲着他抢白道:

      “做母亲的眼泪是不会不够的,决不会不够!要是您也有母亲,——那她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军官很快地把文件放进一个簇新、带有一个很亮的锁钮的皮包里。

      “开步走!”他发出了口令。

      “再见,安德烈!再见,尼古拉!巴威尔和朋友们握着手,温和地低声道别。

      “这真是再见呢!”军官嘲笑着重复了一遍。

      维索夫希诃夫沉重地哼了一声,他的粗脖子涨得通红,眼里闪动着仇恨的火花。霍霍尔很坦然地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和母亲说了句什么话,于是母亲画着十字,也开口说:

      “上帝是照顾好人的……”

      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们走到门洞里,发出马刺的响声,然后就都消失了。雷宾最后一个走出去,他用那双很专注的黑眼朝巴威尔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第,再见吧!”

      他不停地从胡须间发出咳嗽声,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巴威尔反背着两手,迈过地上零乱的书籍和衣物,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步。过了一会,他阴郁地说道:

      “你看见了吧,——这弄成什么样子?……”

      母亲望着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忧愁地说:

      “为什么尼古拉要对那个家伙发脾气呢?……”

      “大概是因为吓坏了。”巴威尔静静地回答。

      “来了,抓了人,带走了,”母亲摊开两只手喃喃地说着。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她的心跳平息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实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那个黄脸儿的家伙,专会嘲笑、恐吓……”

      “妈,好了!”巴威尔忽然果敢地说。“来,咱信把东西都收拾起来吧。”

      他称呼她?“妈”和“你”,平时只有当他站在母亲身旁的时候才这样叫。她走近他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

      “你在生气吗?”

      “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糊糊地感受到他的那种苦痛,于是,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

      “等一等,你也会被抓了去的!……”

      “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闷地说:

      “巴沙!你的心真硬!哪怕有时安慰我一下也好!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一点。”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

      “妈,我不会嘛,你非得得习惯起来不可。”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抑制着恐惧的颤抖,说道:

      “他们大概要被拷问吧?会不会打伤身体,敲断骨头?我一想起这些,真觉得可怕,巴沙……”

      “他们的灵魂会被撕破的……当灵魂被肮胖的手爪撕破的时候,那比撕破皮肉更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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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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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1

    第二天才知道,此外逮捕了蒲金、萨莫依洛夫、索莫夫以及他五个人,傍晚,菲佳·马琴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索翻查,所以他兴奋很知足,把自己当成英雄。

      “你不怕吗?菲佳?”母亲问。

      他脸色苍,面孔瘦削,鼻孔颤动了一下。

      “我很怕挨军官的打!那个家伙是胡须长得很黑的胖子,手指上长满了黑毛儿,鼻子上,戴阗一个墨镜,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眼睛。他大声怒骂,双脚在地板上乱跺一气!而且还吓唬人,说是要把我们关死在牢里。我从来都没挨过打,哪怕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

      他闭了一下眼睛,抿紧嘴唇,双手麻利地把头发拔到头顶上,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巴威尔说道:

      “假使有人打我,我肯定像小马子一般的猛扑上去,——

      我用牙齿咬他,——被人家当场打死也不要紧!”

      “像你这么又瘦又细的人!”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能和人家打架?”

      “能!”菲佳低声回答。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自己的看法:

      “他比谁都更脆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之后,厨房的小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推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自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

      “可以赏光给一杯茶吗?”

      巴威尔默默地望着他那留着浓黑胡子的黝黑而宽大的脸和黑黑的眼睛。在他镇静自若的目兴中,仿佛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雷宾捋着胡子坐下来,把肘弯放在桌子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对巴威尔望了望。

      “是啊!”他好像在继续说未曾说完的话。“我得向你坦白地谈谈。我已经对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信几乎是隔壁住着;你们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你们既不喝酒,又不闹事。这种事情还是头一回看见。只要你们不去胡闹,那些东西立刻就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因为常避开他们,所以他们把我看到眼中钉。”

      他说得很沉重,但也很流利。他用黑手摸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巴威尔的脸。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们说你是异教徒,因为你不去做礼拜。礼拜,我也不去做。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

      “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大声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传单,这法想得很妙。这种传单确实叫人不安。一共有十九张?”

      “对!”巴威尔回答。

      “那么,我全看到了!不过呀,这些传单里面,有的地方看不大懂,也有些个显得多余,——总而言之,说得太多的,时候,就容易说废话……”

      雷宾微笑起来,——他有一副洁白而强健的牙齿。

      “于是,就来搜捕来了。这可连我都累死了。你,霍霍尔,尼古拉,——你们都暴露了……”

      他一时想不出还要说什么,所以安静下来,他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小,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干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你想想看——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我比你的年纪大一倍,经历得比你多二十倍,当过三年兵,计过两次老婆,一个死了,一个被我丢了。高加索也到过,圣灵否定派信徒也见过。兄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不能!”

      母亲好像贪吃一般地倾听着他那激动人心的话;看见这个中年人跑到她儿子面前,仿佛忏悔似的跟他说话,觉得高兴。但是她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态度,她问雷宾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原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也正是这种生活。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

      “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

      “啊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也参加进来。每逢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一切,乃至谈起她认为贵重而神圣的一切的时候,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和他的视线相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那些尖锐而激动的不信上帝的话来搅乱她的心。但是,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一种信仰,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怎么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为上了年纪的雷宾听了巴威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见雷宾坦然地对他提出问题,她有些个耐不住了,于是就简短而固执地说: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她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眼睛满含着泪水。她一边在那时洗碗碟,一边手指颤抖着。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舌,一面对望着巴威尔。“我忘了,妈妈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岁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作棍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屈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状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非和我们这人一样不可!现在呢,我们非但上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一样!教堂里给我们看的上帝,却是一个稻草人……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伤和中伤的外衣,改变了他的面目,拿来歼害我们的灵魂……”

      尽管他的话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亲听来,都好像落在她头上的震耳欲聋的打击。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害怕。那两只眼睛里的暗淡阴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隐隐地感到一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一边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

      “请看,巴威尔!根本问题——不在头脑,而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一个不让其它任何东西生长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够解放人类!”巴威尔断然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雷宾顽强地、大声地反驳。“能给力量的是心灵,——决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寻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基督的精神并不坚固。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承认了凯撒。神是不承认人类的人间权力的,他是万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个:这是‘神的’,那是‘人间的’……但是实际上呢,他承认了交易,又承认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吗?所以灵魂也不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巴威尔在来加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切音响都淹没在他的话声里,但是当雷宾的沉重的声音平缓地流动的时候,可以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这,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插嘴说:

      “不错。对啦!”

      有一次,他在墙角用阴暗的眼光望着大家,阴郁地说:

      “我们应当说说眼前的事情,将来如何——我们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看出怎样做才好。——这样的那样的,生塞进他们头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够多的了!让人们自己去寻思。也许他们要****一切,****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学,也许他们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里的一帝一般,在反他们。你们只要把一切书籍交给他们就好了,之后,由他们自己去回答,——我以为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的话,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个肩膀很宽,长着黑胡子的人和身材匀称而结实的自己的儿子——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打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这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他们使她习惯了听这些率直而大胆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谈话。但是,这些谈话,已经不像初次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了,——她学会了该怎么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否定上帝的话背后,她常常感到着对上帝坚固的信仰。这种时候,她总是面带静穆的、宽容一切人的微笑。这样,她对雷宾虽说不很喜欢,但也不再有什么敌意了。

      每星期一次,母亲给霍霍尔拿上衬衫和书送到监牢里去。有一次,她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家里一样。不管是谁——因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开玩笑。他虽然也有困难和苦楚,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空看出来……”

      “就应该这样!”雷宾插嘴说,“我们被痛苦包裹着,就如同被皮包裹着,——我们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么可夸耀的都没有!并不是一切人们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是这么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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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2

    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子,越来越引起工人区人们的注意。在这种注意里,包含着许多怀疑的谨慎和无心的敌意,但是,与此同时,也渐渐地生出了信赖的好奇。时常的有跑来,很小心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巴威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能看书,那么你一定特别明白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讲解讲解……”

      于是就对巴威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正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巴威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识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捆住人们的线结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的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蒸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大队的蚊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散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声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对工人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尤其是职员可以不必负担这笔费用的规定,让他们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和很高的而性子很坏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来告诉关于沼泽地的厂主的决定。

      “我们年纪在一点的人开过会了。”西佐夫庄重地说,“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困为你是我们伙伴中最明白事体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天下真有这种法律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但是那些钱到哪里去了?什么盖浴室……影子都没见。”

      巴威尔给他们说明了这种苛捐的不正当,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带着苦笑说:

      “巴沙,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巴威尔没有回答,他满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凡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

      “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

      “这危险不?”她问。

      “危险。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比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上发表不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去……”

      这是儿子托付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巴沙,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抢夺!那个人叫什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到了夜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虽然疲劳,可是却心满意足。

      “我看见莎馨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非常直爽,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你能跟那些人说得来,我真高兴!”巴威尔平静地说。

      “真是些直爽的人!巴汁!人地越直爽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礼拜一巴威尔双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

      “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西佐夫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

      “妈妈也去吧!”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嚣张。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成群的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堆烂铁堆上,在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画画地站在那里。

      “符拉索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符拉索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同时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发出了雷宾平缓的声音。

      “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看重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可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一戈比里面含的血汗,比厂主一卢布里面含的还多,——就是这点!我们并不看重一戈比,——

      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就是这一点!”

      他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了群众们的热烈的呼喊。

      “对啦,雷宾!”

      “不错,火夫!”

      “符拉索夫来了!”

      这种呼声融合成音响的旋风,压倒了一切机械的沉重的闹声,蒸气艰难的叹气声,和导管的耳语般的低音。人们急忙地从四周聚胧过来,大家都在挥动着手臂,用热烈的、带刺的话语互相燃烧着。平时那种像睡阗了一般地隐藏在疲倦了的心里的愤怒,此刻觉醒起来,在寻找着出口,它像夸耀胜利一般的在空中飞翔,更加宽大地张开它的黑翅,更加坚固牢靠地抓住了人们,使他们跟在自己后面,互相冲撞,然后变成了憎恨的火焰。在人群之上,煤烟和尘埃的乌云正摇荡着,流着汗水的面孔像是在发烧,腮幸而上面挂着黑色的眼泪。在每一张乌黑的面孔上,眼睛在发亮,牙齿闪着白光。

      巴威尔走到西佐夫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呼喊的声音。

      “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躁地大声问道:

      “向哪儿挤呀?”

      她被人流推涌着。但是这却不能阻挡住母亲;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她的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巴威尔从胸膛里喷出了他深含哲理的言语,他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战斗的欢喜,好像塞住他的喉咙;在他的意识里,充满了那种要把燃烧着真理之火的心抛给大家的愿望。

      “同志们!”他从句话里汲取狂喜和力量,接着往下说。

      “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是从生到死维系人类命运的力量!……”

      “对!”雷宾喊了出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劳动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前,何是享受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后。有谁关心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

      巴威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更简炼、更镇静地接着讲。人群慢慢地向他聚集,结合成一个人头攒动的整体,无数专注的眼睛盯着他,大家一字不漏地听说取他的话。

      “如果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同志,都是为着一个希望——希望为争取我们的权利而斗争——而坚牢地结合成一个朋友们的大家庭,那我们是不会获得良好的命运的!”

      “快谈谈实际的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粗暴地喊道。

      :别插嘴!”有两个不很响亮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

      带着烟煤的脸,阴沉地、不信任地皱着眉头;几十只眼睛,严肃地、沉思地望着巴威尔的脸。

      “为愧为社会主义者,一点也不傻!。有人说。

      “哟!说得好勇敢!”一个高个子独眼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说道。

      “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帮助我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作我们的法律!”

      “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攥起拳头在空中挥动着。

      “该把厂主叫出来!”巴威尔说。

      人群像是被旋风刮了一下,开始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呼应声:

      “把厂主带过来!”

      “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终于挤到前去,充满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儿子:巴威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同意。她的儿子不像别人那样忿怒、更不像别人那样破口大骂,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如同冰雹落在铁板上,不断地洒着断断续续的感叹、谩骂和恶毒的言词。巴威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家,睁大了眼睛似乎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出来!”

      “西佐夫!”

      “符拉索夫!”

      “雷宾!他灵牙利齿的!”

      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不很响亮的叫声。

      “他自己来了……”

      “厂主!……”

      人群左右分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工人让路。但是他的手并不去碰他们。他的眼睛眯得很细,用着一种老炼的人类统治者的视线,锋利地向工人们脸上扫过去。在他面前,有些人脱了帽子,有些人给他行礼,——他不予理睬地朝前走,在人群中,散布着寂静,惶惑,狼狈的微笑,和低声的叫喊,在这种声音里面,可以捉出一种孩子意识到闯了祸的后悔。

      他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用险恶的目光,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来。有人从铁堆上面伸手搀他,但他没有理会,拿出全身有力的动作,轻快地爬了上去,他站在西佐夫和巴威尔的前面,问道:

      “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寂静了几秒钟。

      人们的脑袋像稻穗一般的摇动着。西佐夫把帽子朝空中一挥,耸耸肩膀,垂下头来。

      “我在问你们呀!”厂主厉声质问。

      巴威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高声回答说:

      “我们三个,是弟兄们推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拿眼瞅巴威尔。

      “我们认为给我们这种负担,是不应该的?巴威尔响亮地陈述。

      “你们认为为干燥沼泽地计划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关心并改善生活吗?是不是?”

      “是的!”巴威尔果断地回答。

      “您也是这样想?”厂主问雷宾。

      “这样想!”雷宾回答。

      “那么,您老人家呢?”厂主望着西佐夫。

      “是的,我也要向你请求:请你让我们留下一点钱吧。”

      西佐夫重新垂下了头,似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厂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尖刻地盯着巴威尔,对他说:

      “你好像是个很有知识的人,真的不懂得这种办法的好处吗?”

      巴威尔高声作答:

      “如果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懂得的。”

      “工厂不是做北善事业的!”厂主冷冷地说。“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用脚小心地踏着铁块,谁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呼声。

      “什么?”厂主站定了问。

      谁都不响,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如果十五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体罚金!”厂主冷淡而果决地说。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声浪,他越前走,叫喊的声浪就越高。

      “跟他谈个屁!”

      “什么权利不权利!唉,命苦……”

      人们望着巴威尔,朝他喊道:

      “喂,大律师,现在怎么办?”

      “你说了许许多多,但是他这一来,——什么都没有了!”

      “喂,符拉索夫,怎么办?”

      “当呼声渐渐高涨的时候,巴威尔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现在提议,我们要停止工作,一直到他放弃扣除一戈比的时候为止……”

      轰的一声,人群嘈杂起来,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罢工吗?”

      “为了个把戈比?”

      “怎么?罢工就罢工!”

      “这样一来,大伙的饭碗都砸光了!”

      “那谁去做工呢?”

      “自然会有人呀!”

      “那不是叛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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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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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3

    巴威尔走了下来,和母亲站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相互争论着,激动着,叫喊着,——人声沸腾了。

      “不要罢工吧!”雷宾走到巴威尔身边说。“群众虽是心疼钱,但是到底胆小。赞成这个主意的,最多有三百个。光是一个叉杆,无论如何也叉不起这一大堆肥料来!……”

      巴威尔沉默着。在他面前,群众的巨大的黑脸在晃动,恳求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脏不安地跳动着。符拦索夫觉得,他方才听说的话,好比是有限几滴雨水落在久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忧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西佐夫,雷宾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说得很好,但是——没有说到心里,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非将火花一直投掷到他们心里去不可!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对母亲说:

      “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到坟墓里去的时候了!尼洛夫娜!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过去的生活怎么样呢?跪着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不觉醒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就比如今天,年轻的人都能够和厂主平等地讲话了。——再见!巴威尔·米哈依洛夫!你特别乐意替弟兄们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

      “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雷宾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们是油灰,只好把你们拿去塞塞裂缝儿。巴威尔,你可看清呀,是谁推举选你作代表的?——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呀!的确是那些家伙!说是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

      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巴威尔说。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宾的脸色忧郁,声音特别颤抖。

      “空白说白话,人们是不信的,——非吃点苦头不可,非得把话用血来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尔都是阴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烧,好像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小心地问他:

      “你怎么了?巴沙,嗳?

      “头痛,”他沉沉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去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急忙回答:

      “不,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

      “我还年轻,没有力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

      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郁的样子,想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的真理了……”

      巴威尔走近她的身边。

      “妈妈,你是一个好人……”

      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巴威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进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嘲笑地、令人可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叫人家心疼。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他的玩笑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好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

      “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他知道,他被捕是因为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但是,大家都赞成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致于长时间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声,但是军管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辱发颤,胡子抖,——符拉索女士觉得这个人在等着她的哀求和眼泪。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呼吸,慢慢地低声说道:

      “再见,巴沙,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烦闷……”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她像丈夫活着的时候时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忧愁、被对于自身无力无能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哀痛。在她眼前,那个长着几根辱髭的黄色嘴脸,好像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上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似乎在心满意足地在观察人。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纷扰!”

      天儿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周围,好像有些没有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差不多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着气回答。

      “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

      “你们应该去营救巴沙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着大伙,才被抓了去的吗?”

      “要谁去营救?”雷宾问。

      “要大家伙!”

      “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出走。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拷问?……”

      她想像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她儿子的样子,于是,恐惧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她的胸口,压近她。眼睛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没有煮饭,也没有喝茶,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孤独而单调过。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经常期等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喧哗、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的来肃面庞,——是他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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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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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4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4

    一天的时光慢慢地过去,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叹息着,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的鸣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落下来,它那种凄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静静地摇动着,周围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忧愁里面变得毫无生气……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却有一种欢喜的针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颤抖了一下,她怀着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巾放在肩引,打开了门……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喧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

      “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她叫了一声。“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好像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头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他跟茶炉一样又圆又矮,有一个粗脖子和一双短胳膊。他的面孔润泽而发光,他很响地喘气,胸腔里老是呼噜呼噜地响……

      “请到房间里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母亲说。

      “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巴沙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高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萨莫依洛夫皱着眉头说。

      符拉索娃觉得呼吸轻松起来……

      “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

      穿了衣服,她起进房间来,很有精神对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致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

      “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了这种可悲的事实,去跟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为难的……”

      “这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的,不就确定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收拾得不像样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

      “差不多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

      “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到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预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

      “那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

      “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

      “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性急地说,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叶戈尔用力地擦着手,微笑着,说道:

      “妙极了,妈妈!真不知道这有多么好!简直——妙不可言。”

      “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般地去坐牢!”萨莫依洛夫擦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叶戈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

      “您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

      ……”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沙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不要悲伤。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的弟兄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补益。”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亲很亲热地肓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别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萨莫依洛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慢慢谁都会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欢喜起来,这这样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无语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巴威尔引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似乎,他们是从她和圣像之间走过,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别相近的、孤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从前都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可是现在是因为真理。那一天巴威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在心昊,谁好谁坏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这样子,脱不了身。一天到晚做点心,卖钱,临了还是像叫化子一样的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无赖!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立刻挨上门来,——一直把铜气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儿,做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电讨厌的事儿了!一个人过日子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符拉索娃打断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说!你大概还记得吧,从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你总帮护着我。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同情他。我说——这样捉了去,官府里是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说好话,亲爱的!那些当官的,大概以为打作品腿就走不远了,可是,哼,对不起罗,打了十个,——

      恼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上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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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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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4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5

    工人们立刻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使她悲伤的心灵骚动不已;也有些臭器材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样的,早就把他绞死了!不让他妖言惑众!”

      听到这种恶意的威吓,她全身顿时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面孔,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土地。

      工厂的局面非常不稳,工人们东一帮西不伙地聚胧着,都在低声谈论些什么,满腹狐疑的工头,到处乱窜,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有一群工人,大约一百几十个,用叫骂和嘲笑追着警察,跟在后面给萨莫依洛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们弟兄真排场!”又有一个人在旁边助威。“带着卫兵散步……”

      他接着骂得非常厉害。

      “大概是他妈的抓小偷没好处了。”那个独眼工人恶狠狠地高声骂道。“所以专抓好人……”

      “还是晚上来抓吧!”人群中有的接过话头。“青天白日的,——不要脸,——坏东西!”

      警察皱着眉头,加快了肢步朝前走着,竭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看,装作听不见送给他们的叫骂声。对面有三个工人,手里拿着铁条走来。用铁条指着警察喊道:

      “当心点,钓鱼的!”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

      “抓走了!”

      她一志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的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母亲般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替玛丽亚帮忙,一边听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冷清寂寞使人难过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所答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窗外纷纷地落下秋天的沉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软绵地打在窗子上,无声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个湿印。

      她在想念儿子……

      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现在使她第一件注目的,就是她就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您好啊!”母亲说,因为有人来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高兴。“很久不见您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在监牢里呢!”姑娘微笑着回答。“和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起——你还记得他吧?”

      “哪里会不记得呢!”母亲喊道。“昨天叶戈尔说,他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关于您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提起您也在那里呀……”

      “我的事情有什么说头呢?……趁叶戈尔还没有到,我得换件衣服!”她看看周围说道。

      “你浑身都湿透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有纽扣,抖了抖,从她身上像叶了似的发出索索的声音,许多纸包跌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包拾了起来。说道:

      “我看你这样胖,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沙馨卡说。她现在又就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

      “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样了?——还好?……他不怎么焦急吧?”

      她不停地问着,眼睛没盯母亲;她歪着头整了整头发,她的手指在发抖。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

      我来给您倒杯加复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但是不该劳动您呀,天这么晚了,让我自己来吧……”

      “您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沙馨卡也走进厨房,在那里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把两手拢在脑后,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说,在监牢里,还是消耗体力的!令人诅咒的无聊!才是最痛苦的。明明知道外边在许许多多的工作在等着,——偏偏像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受了这样的痛若,有谁来报答你们呢?”母亲问。

      她叹了口气,自己回答:

      “除了上帝,还能有谁呢!你大概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姑娘摇摇头,简单地说。

      “虽是这样说,可是我总是不能相信你们的话!”母亲突然兴奋地说。她很快地围裙上擦了擦被炭灰弄脏了的两手,继续坚定不移地说:“您不理解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过这个样的生活呢?”

      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迅然地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吧!……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您这是这什么呀?”母亲倍受感到地问。

      “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道。“妈妈,这是人生中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

      “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在八天之中,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不坏吧?

      哦,我的肚子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短手捧住难看的向下垂着的肚子。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随手带了上门,嘴里还在那里不住地说些什么。

      “哎呀,真的八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不已地问。

      “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一种近乎责备的感情。

      “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

      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是啊……”母亲缓缓地应和着。“可是我的姐妹们被人家欺侮了一辈子了……”

      “我脱了大衣了!”叶戈尔打开了房间门,宣布道。?茶炉生好了吗?让我来拿……”

      他端起了茶炉,一面走着,一面说:

      “我的亲生爸爸,一天至少喝二十多杯茶,所以才没病没灾地活了七十三岁。他体重八普特,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儿子吗?”母亲喊了出来。

      “对啦!你怎么知道?”

      “我是华司克列生斯基的人呀?……”

      “是同乡?娘家是谁家?”

      “你们的邻居!我是赛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尔的姑娘吗?他是我的熟人,我的耳朵不知被他拧过多少次……”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一边互相问来问去,一边欢笑着。莎馨卡微笑着望望他们,开始动手煮茶。茶具的声响使母亲从追忆里醒悟过来。

      “啊呀!对不起,只顾着说话了!碰到同乡真叫人高兴……”

      “我才对不起呢,我在这里竟自己动起手来。但是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到哪去?城里?”母亲吃惊地问。

      “嗳嗳。”

      “为什么?这样黑的天儿,又下着雪!——您已经累了!

      住在这里吧!叶戈尔睡在厨房里,咱信睡这屋……”

      “不,我非得走不可。”姑娘简单地说。

      “是的,老乡,这位姑娘是非走不可的。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如果明天让他们看见,那就不好了!叶戈尔说。

      “她怎么走?个人……”

      “一个人走!”叶戈笑着说。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棵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

      “你们怎么敢走这样的路啊?你,还有娜塔莎。我可办不到,——怕得很!”符拉索娃说。

      “她也害怕!”叶戈尔插嘴说。“怕吧?莎夏!”

      “当然!”姑娘回答。

      母亲看看她,又看着叶戈尔,低声地赞叹道:

      “你们算了不起呀……”

      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她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

      “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

      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说:

      “可以亲亲您叫?”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

      “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里降落着。

      “还记得普罗佐各夫一家吗?”叶戈尔问。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着,很响地吹着那杯茶。他的脸色很红。流着汗,似乎一派很满足的样子。

      “记得,记得!”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满腹心事地说。她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

      “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累是的确累了,”叶戈尔同意地说。“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矫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了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父亲——据她说是个大坏蛋!妈妈,你知道他们想结婚吗?”

      “谁想结婚?”

      “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的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换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沙人来不提他自己的事……”

      此时,她觉得姑娘可怜,不由得露出不快的脸色向客人瞧了一眼,说道:

      “你应该送送她!”……

      “不成!”叶戈尔低声解释。“我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明天从早到晚,要奔走一天。对于我这样有喘息病的人来说,这些差使是够人呛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想起叶戈尔告诉她的话,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些搞革命的人很可怜,即便你再多几个心也是不够的。老实说,谁过得都不安逸。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刚从充军的地方回来。当他经过尼日尼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小孩还在斯摩棱斯克等他,可是,当他到了斯摩棱克——她们都已经进了莫斯科的监牢了。这回该轮到他的妻子充军西伯利亚了!我也有老婆,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终于把她送进坟墓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弃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母亲望着他,听着,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觉得有些吃惊……

      “好了——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了。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她觉得,她过去的生活很像一块沼泽地,——沼泽上单调地而满了一块块草丘,丛生着纤细的、畏惧地颤抖着的白杨,矮矮枞树以及似乎在草丘之间徘徊着的白树。白桦慢慢地成长,在稀软而腐烂的土地上面站了五年,就悄悄地倒下去烂掉。她看看这幅图画,忍不住不知对什么东西可怜起来。在她眼前,站着一个面孔瘦削而刚强的姑娘,她冒着潮湿的雪片孤独而疲倦地走着。儿子呢,坐在监牢里。他大概还不曾睡,正在想什么……但是他想念的不是她,不是母亲,他已经有了比母亲更加亲近的人。沉重的思虑,像斑斑的纷扰的乌云似的向她爬来,紧紧地包住她的心……

      “您疲劳了吧,妈妈,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她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

      “但是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易端的小册子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

      “‘不要你管!’——我说!”她答道。

      “可是,对付他们没有这么容易!”叶戈尔反驳她。“可是那些坏蛋却非常自信,认为这正是他们要管的事!他们肯定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完!”

      “不论怎样我总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

      “这算什么?连我都配坐牢,——那就谢天谢地了!”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是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

      “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对大家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的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些巧妙而且方便,所以叶戈尔很满足地弹响了一下舌头称赞道:

      “捷尔、古特!德国人喝干了一桶碑酒之后,常常这样说。妈妈!书籍的存在并没有使你的样子改变!你依旧是个胖胖的、高高的、善良的中年妇人!无数的神都在祝福你的工作开始!……”

      半点钟之后,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压弯了背脊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两脚很细、脸孔很红、一双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就是特务,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一个高个鬈发的青年,将帽子戴在脑壳后面,对着搜身的守门人喊道:

      “鬼东西,不要在口袋里搜!在脑袋里搜吧!”

      一个守门人回嘲道:

      “你的脑袋上除了虱子什么也没有!”

      “我看你们这帮家伙,不要捉鱼,还是去捉虱子更合适!”

      工人针锋相对地骂他。

      那个特务很快地对他望了一眼,吐了一口唾沫。

      “让我走吧!”母亲央求说。“你们不是看见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

      “走!走!”守门人生气地喊道。“她也罗罗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

      “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时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

      “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伊凡,”他高声地说,“不要回家去了,就在她这吃中饭吧!”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长筒靴子里。

      “应该帮帮新来的女商人的忙……”

      “应该帮帮她!”伊凡附和着他,大声地笑了起来。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

      “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叫人毫不察觉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这时候,她怀着一种幸灾东祸的感情,心里对他说:

      “拿去!我的老总……”

      将一卷书递出的时候,她又满足地补充了一句:

      “拿去……”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近来;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尼洛夫娜,手段不错呢!”

      “没法子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的!”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被抓走了!那些坏家伙!哦,给我三戈比的汤面!不要扰心,妈妈!总可以活下去的。”

      “多谢你的好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他一面走开,一面独自地说:

      “她话算不了什么……”

      符拉索娃吆喝着:

      “热的——菜汤,麦糊,肉汤……”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在她面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狐疑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惊惶失措地在那儿抖动,在他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紧紧地咬着的白牙。——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狡猾地在那里跳动。她很巧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暗自说:

      “嗬!再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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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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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4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6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马踏踏在泥泞里的声音以及很熟的说话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很快地走来。她顿感眼前发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她将脸埋在安德烈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不说一句话,低声地哭泣,他摸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

      “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半声不吐……”

      他搂着母亲的肩胛,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上他的身上,像松鼠一样敏捷地把眼泪擦干,用整个身心贪婪地吞食着他的话。

      “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宪兵这些畜生们给他们带去这么多人,弄得他们都筋疲力尽。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怎么严格,时常说:‘诸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维索夫希诃夫大约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晚尽是骂人!宪兵们不敢见他。大约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巴威尔常常劝他说:‘尼古拉,不要这样!你骂了他们,他们那些东西也不会变好!’但是他还喊着:‘我要把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很快!”镇静了的母亲亲切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很快!”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告诉我,这些天您是怎样过的?”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安德留夏!”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密布着灌木丛一般的黑毛发的脸,动情地说。

      “我能够得到一点,就满足了。我知道你疼爱我,——你能够疼爱一切的人,你有一颗了不起的爱心!”霍霍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赞母亲。

      “不,我特别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霍霍尔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冷静地说。

      “你要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宣传品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欢喜地喊道:

      “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是?这太好了——

      好极了!妈妈,为着巴威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安德留夏,您是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仿佛绽开了,从里面像溪水一般地澎湃而出的是和悦的话语。

      “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巴沙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但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家伙,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知道,使人家不要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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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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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4:41:4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高尔基《母亲》上卷-17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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