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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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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2-2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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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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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八章 翻山越岭

      我们走遍了法国南部的一部分地方:奥弗涅、弗莱、利伐莱、盖尔西、罗埃格、塞文和朗格多克。

      我们旅行的方式是最简单不过的了。我们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当我们远远看见一个好象不太贫穷的村庄时,就准备大模大样地进去。我先给狗打扮一番,为道勒斯梳洗,替泽比诺穿衣,往卡比的一只眼睛上涂点药膏,好让它扮演一个老兵的角色。最后,我强令心里美穿上将军服,这是最难办的事,因为猴子心里明白:梳妆打扮是它演出的前奏。它竭力反抗,想出最古怪的花招,不让我替它穿衣。我只好求卡比帮忙。卡比靠它的机警、本能的敏捷,几乎总能挫败猴子的诡计。

      我们全班人马穿着盛装。维泰利斯拿着短笛,让我们秩序井然地开进村子。

      如果跟在我们后头的好奇的人相当多,我们就演出一场;反之,如果人数太少,挣不到什么钱,我们就继续前进。

      只有在城市里,我们才待上几天。这样,上午我就可以带着卡比随便遛弯儿。卡比是条狗,它当然不穿演出服。我们在街头闲逛。

      维泰利斯平时总是紧紧看住我,让我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允许我逛马路,可算是大发慈悲了。

      “既然命运让你跑遍法国,”他常对我说,“那么睁大你的眼睛去察看,去学习吧!象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一般都在小学或中学里读书哩。当你遇到了困难,当你看见你所不懂的东西,有问题要问我时,你就跟我说好了,不用害怕。也许我回答不了你所有的问题,我不敢夸口说我无所不知,可是,也许有时我能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过去不是一直当杂耍的戏班主的。我学过比目前‘在贵宾面前介绍卡比或心里美先生’更为有用的东西。”

      “学过什么?”

      “我们以后再说吧!眼下你只要知道一个耍狗把戏的人是可以在世界上占有过某种地位的就行了;你同时也要懂得:如果你现在处于生活阶梯的最底层的话,那么,只要你愿意,你也能够慢慢地高升,三分靠运气,七分靠自己。孩子,要记住我的教训,要听取我的忠告。将来,当你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希望你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我这个可怜的乐师,我把你从你乳母那儿领走时,曾使你丧魂落魄。我总觉得我们的邂逅相遇会使你幸运。”

      我师傅常常不得不吞吞吐吐地谈到的地位是指什么?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好奇,常常使我思索着。假如象他所说的那样,他过去处于生活阶梯的高层,那么为什么现在处于阶梯的底层呢?他声称象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一无所知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无人相助的人,假如我愿意,也可以高升,那他自己又为什么一败涂地了呢?

      我们离开奥弗涅来到了盖尔西的喀斯地①。所谓喀斯地,是指那块起伏不平的大平原,那是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面只长着几堆矮小的灌木丛,再没有比这块地方更凄凉、更贫困的了。游人穿过这块地方会得到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哪儿都见不到水源。没有河流,没有小溪,没有池塘。到处是布满石子的枯竭的河床。水流经过悬崖,渗入地下,又在很远的地方涌出地面,形成河流和泉水。

      在我们穿过的这片正被旱灾烤焦灼平原中央,有一座名叫巴斯蒂德-谬腊的大村庄。我们就是在这个村庄的一家小客栈的谷仓里过的夜。

      “就是在这儿,”晚上睡觉前,维泰利斯和我聊天时对我说,“就是在这儿,在这块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家客栈里,出了一位伟人,他消灭了成千上万的敌军。此人是马夫出身,后来成了王子、国王,他名叫谬腊,时势造英雄啊!后人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村庄,我认识他,过去常和他聊天。”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时他还是马夫吗?”

      “不,那时他已当上国王。”维泰利斯笑着回答说,“我现在是第一次到巴斯蒂德来。我是在那不勒斯王宫中认识他的。”

      “您结交了一位国王!”

      应当相信我的惊叹声是十分古怪的,所以引得我师傅又一次长时间的放声大笑。

      我们坐在马棚前的一条长凳上,背靠着墙,墙上尚有白昼的余热。在绿叶成荫的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上,知了在唱着单调的歌儿。在我们面前,屋顶上空,一轮明月正冉冉升向天际,炎热的白昼使我们觉得这个晚上无比凉爽。

      “你想睡吗了?”维泰利斯问我,“你想不想听听谬腊国王的故事?”

      “哦!国王的故事,您给我讲吧!”

      于是,他长时间地也很详情地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我们坐在长凳上足足有好几个小时。他讲着讲着,我的目光不觉注意到他被淡淡的月光照亮的脸庞。

      怎么?这一切全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还是真的?

      什么叫故事,我至今没有任何概念。谁给我讲过故事呢?巴伯兰妈妈当然没有讲过,她甚至连什么叫故事都不明白。她生在夏凡侬,死也肯定死在夏凡侬。她的思路决不比她的视野更宽阔。在她看来,世界仅仅就是从奥杜士山山巅上看出来的这片地方。

      我的师傅谒见了一位国王,国王和他进行了交谈。

      那么,我的师傅年轻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又是怎样在他老年时候变成了我现在见到的这个样子的呢?

      这里有丰富我幼稚的想象力的东西。我的脑子被奇异的东西所唤醒,变得敏捷而又好奇了。

    ----------------------------------

      ①喀斯地:法国中部和南部的石灰岩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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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2-2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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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九章 我遇见了一位巨人

      凭我的记忆,自离开干燥的喀斯地和加里哥宇群落①以后,我们来到了清新的、郁郁葱葱的多尔多涅河谷。我们每天行程不多,富饶的大地使村民们丰衣足食,因此演出场次排得满满的,钱币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卡比的木碗里。

      一座凌空而起的大桥,轻盈地横跨在宽阔的河面上,犹如被薄雾中的缕缕游丝支撑着一般;河水静静地、懒洋洋地流淌着,那是居勃扎克桥和多尔多涅河。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市,四处是沟壑、洞穴和钟楼。在一片倒塌的墙壁和回廊中,在东一簇西一簇的灌木丛中,知了在鸣叫。那就是圣埃米里翁②城。

      这一切在我现在的脑海中都已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有一个场面是难忘的,因为当我最初接触到它的时候,便已留下极深的印象,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我们是在一个贫穷的村庄里过的夜,天一亮就启程了。我们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我们的目光一直被封闭在两旁都是葡萄架的路面上。忽然,视线开阔了,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空地,恰如一道帷幕骤然在我们面前被拉开一般。

      我们刚刚走到一座山丘上,只见有一条大河绕着它缓缓地流淌着。在河的那边,大城市的无数屋顶和钟楼一直延伸下去,直达模糊不清的地平线。多少鳞次栉比的房屋:到处是耸立的烟囱!其中有几个显得又高又细,如柱子一般矗立着,从那里喷出来的滚滚浓烟在微风中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层灰色的雾气。河面上,在水流的中心,沿着码头,停泊着不计其数的船只,林立的桅杆、缆绳和迎风飘扬的彩旗和船帆,它们都混杂在一起。人们可以听到沉闷的隆隆声、铁器撞击的呕哨声、锅炉声和锤子声,还有压过这一切声音的码头上的流水般奔驰着的车辆声。

      “这是波尔多。”维泰利斯对我说。

      一个象我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他见到过的,不过是克勒兹的贫穷的乡村或者沿路偶然碰见的几座小城镇。在我看来,波尔多简直是一座仙城。

      我不加思索地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向着前方、远处、近处和四周张望。

      我的视线很快固定在一点上:河水及水面上的船只。

      的确,我对那里进行的繁忙而又混乱的活动很感兴趣,尤其因为我还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有的船张着满帆,微微向一侧倾斜,朝下游驶去;有的船则溯流而上;也有的似河中小岛,纹丝不动;还有一些在自己打转,却又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驱使它们转动;也有一些船,竟没有桅杆,没有风帆,只有一个喷吐滚滚浓烟的烟囱,它们往各个方向疾驶而去,在它们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翻起一道道吐着白色泡沫的奔腾着的水流。

      “现在是涨潮时间,”维泰利斯没等我问便对我说,“有的船来自大海,经过了长时间的航行,船身的油漆已被弄脏,象生了一层铁锈似的,这是些远航回来的船。也有的正离开码头,它们就是你见到的在江心打转的船只,这些船是在绕开别的船上抛下的锚索,要把船头对着上涨的潮水,为了好启航。那些在一片烟雾中航行的是拖轮。”

      多么稀奇古怪的词汇!多么新奇的思想!

      当我们到达连接巴斯蒂德和波尔多的大桥时,维泰利斯已经没有功夫回答我要向他提出的哪怕是百分之一的问题。

      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在经过的城市作过长时间的逗留,演出迫使我们每天改变场地,以便招徕新的观众。组成“著名的维泰利斯先生杂耍班”的滑稽演员事实上不可能演出变化多端的节目,当我们演完《心里美先生的仆人》、《将军之死》、《正义之胜利》、《服泻药的患者》以及三、四个其他节目之后,已经没有新的节目了,演员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因此,我们必须到别处去,在从未看过这些节目的观众面前重演《服泻药的患者》或《正义之胜利》。

      波尔多却是个大城市,观众的更新非常容易,只要换一个区,我们每天就可以演它三、四场,观众决不会象在卡奥尔发生的那样叫嚷“老演这些玩意儿!”

      我们应当从波尔多去波城③。在这条路上,我们必须穿过从波尔多城门一直延伸到比利牛斯山、被人们称之为朗德的大荒漠。

      尽管我不再是寓言中一只十足的幼鼠,对看到的一切都表示惊讶、恐惧或不胜仰慕,然而从这次旅行一开始我就犯了一个错误,这就使我的师傅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抵达波城为止。

      我们离开波尔多已有七、八天光景,先是沿着加龙河④行走,然后在朗贡⑤离开加龙河,踏上去蒙德马松⑥的路程,那条道路是塌下去的。再也见不到葡萄园,再也见不到草地和果园了。映入眼帘的只是松林和石南村,房屋变得更加稀少和破烂。我们现在置身于一片广阔的平原之中,一望无际,地势略有起伏。没有庄稼,没有森林,远处是灰褐色的土地;近处,在我们的身旁,沿路覆盖着一片毛茸茸的青苔、干枯的石南村和枯萎的金雀树。

      “我们已到朗德省了,”维泰利斯说,“在这片荒野中还有二十到二十五里的路要走,你的小腿得加把劲。”

      其实岂止小腿,精神上和心灵上更要鼓足勇气。在这似乎渺无边际的荒路上行走,一阵阵怅然的凄凉感和绝望感时时袭绕着我。

      从这些时候以来,我已作过多次海上旅行。每当我置身于大海而见不到任何船帆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孤寂和忧伤感。

      我们向淹没在秋天的雾霭中的地平线望去,除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平坦、单调的灰色原野外,什么也看不见,就象在茫茫的大西洋上一样。

      我们往前走着,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总认为还在原地止步不前哩。景色是单一的:永远是石南树和金雀树,永远是苦藓植物,要不就是羊齿,它们柔软的舞动着的叶子,随着风摇来摆去,象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只是在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我们才穿过一片面积不大的树林,即便是这样,它也没有一般树林那样的欢乐色彩。树林里生长着松树,松枝一直修剪到树顶,树干上处处是行人刻划的深深的刀痕,从那红红的伤口处流出水晶般的白色眼泪。阵风从树叶间吹拂面过,响起阵阵哀怨的音乐,人们似乎在倾听那可怜的受伤的树所发生的哀叹。

      维泰利斯早已告诉过我,我们将在傍晚到达一个村庄,然后我们在那里过夜。夜快来临了,我们却没有发现已走近这个村庄的任何迹象。既没有看见耕地,也没有看见在原野上吃草的牲口。哪怕远远能看到一缕炊烟,也能告诉我们有人家啊!

      从早晨开始,我们便一直在赶路,我感到累了,并且我因周身疲倦而垂头丧气。这幸福之村难道永远不会在这无止境的道路尽头出现吗?

      我徒然地睁大眼睛凝视远方,我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荒野,永远是荒野,一丛丛的灌木林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希望早一点到达,因此加快了脚步。我师傅尽管有走远路的习惯,然而他也觉得疲劳不堪了,他想在路旁停下来歇一歇。

      我没有坐到他身边,我想到离路边不远的一座长满金雀树的小山岗上去看看平原上是否有一星半点灯火。

      我呼唤卡比,让它到我这里来。可是卡比也累了,它装聋作哑,这是它不愿意服从时所惯用的伎俩。

      “你害怕吗?”维泰利斯问。

      维泰利斯这句话打消了我非得把卡比叫来的主意,于是我独自去寻找了。我不愿让师傅取笑我,因此我一点也不怕了。

      夜幕已经垂下,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在肉眼可以穿透的淡淡雾气中洒下一丝丝亮光。

      我一面走,一面东瞧西望,发现这朦胧的暮色为景物抹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需要清醒的头脑才能辨认出灌木林和金雀树,特别是稀稀拉拉的小树,伸着弯曲的树干和变形的树枝。从远处看,这些灌木林、金雀树和小树象是存在于另一个怪异的世界中的有生命的物体一样。

      真奇怪,荒野在黑夜中似乎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神秘的幽灵仿佛在那里盘踞着。

      不知为什么,我想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会被这些幽灵吓破胆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可能的。维泰利斯不是问过我怕不怕吗?不过,他这一问,我倒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了。

      我越向山坡上攀登,金雀树变得越来越粗壮,石南村和羊齿也越来越高大,它们的顶部常常高出我的头,我有时不得不从树下钻过去。

      然而,我还是很快到达了小山顶。我徒然睁开眼睛,眼前连一丝亮光都没有,我的视线消失在黑暗中。我能见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奇怪的阴影以及似乎在向我伸出弯曲的胳膊的金雀树和跳跃着的灌木。

      我没有看到可以说明已经靠近村舍的任何迹象。我侧耳倾听,试图捕捉某种“哞——”这样的牛叫声或者狗吠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屏住气听了一会儿,不禁打了个寒颤。荒野的沉寂吓坏了我,我害怕了。怕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怕寂静,怕孤独,怕黑夜。总之,我觉得大祸来临了。

      这时我忧伤地向四周环顾,发现远处一个巨大的阴影在金雀树上头迅速移动;同时,我仿佛听到有人掠过树枝时发出的飒飒声。

      我竭力对自己说,这是恐惧使我产生的错觉,我看到的阴影可能是灌木,只是事先没有看见罢了。

      没有一丝风,树枝再纤细也不会独自颤动;只有微风吹拂或者有人摇动它的时候它才会抖动。

      是个人吗?

      但是这不可能是人。偌大的一个黑色物体在向我扑过来,它象是一只我没有见过的动物,一只巨大的夜鸟或是一只四脚大蜘蛛,它那细细的长腿从苍白的星光下看去,似乎踩着灌木林和金雀树的枝顶在慢慢地浮动着走过来。

      想到这里,我待不住了。我转过身,赶紧往山下奔去找维泰利斯。

      奇怪!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我钻进金雀树和石南树丛中,被撞倒了,被绊住了,走一步停一步。

      在摆脱了灌木的羁绊之后,我往后面溜了一眼。这只动物已越来越近,它紧紧跟踪我。

      幸好荒野中不再有荆棘的纠缠,穿越草地时,我可以快跑了。

      可是,我跑得再快也没有这只动物跑得快。我用不着再转身去瞧,我觉得这个妖怪已经附着在我的背上。

      我的呼吸停止了,我因恐慌和狂奔而窒息了;我作了最后的努力,摔倒在师傅的脚下,那三条狗突然爬起来,汪汪地狂吠着。

      我只能说出两个字,这样机械地重复着:“野兽,野兽!”

      在狗的一片狂吠声中,我忽然听到嘿嘿的笑声。此时,我师傅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让我转过身去。

      “野兽。就是你自己。”他笑着说,“你壮壮胆瞧瞧!”

      他的笑声,特别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唤醒了我的理智。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瞧了瞧他手指的方向。

      那个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幽灵止步了,它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上。

      我承认,我见了它又一次感到厌恶和恐惧。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在荒野里,维泰利斯在这儿,几条狗围在我身边,我已摆脱了孤独和沉寂使我惶恐不安的影响。

      我壮大胆子,用最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幽灵。

      那是一头野兽吗?

      那是一个人吗?

      它确有人的躯体、头和胳膊。

      不过它的皮肤上长满了野兽的毛,它用两条细长的腿站立着。

      夜尽管很黑,我仍然能分辨清这些细节。无数的星星在天空中洒下一道道苍白的光,那瘦长的黑影子象浮现在星空中的一个幽灵。

      假如我的师傅不对幽灵说话,我一定还会长时间地被这个问题折腾得心神不定。

      “劳驾,请问我们离村子还远吗?”维泰利斯问道。

      既然和他说话,那他一定是人了。

      我听到的回答,仅仅是一阵刺耳的笑声,似鸟叫一般。

      那莫非是只动物了?

      我的师傅再三发问。在我看来,那是缺乏理智的表现。动物即使有时能听懂我们对它说的话语,它却不会回答我们。

      我多么惊讶!这只动物竟然会说“附近没有人家”,“只有一个羊圈”,还说它乐意为我们带路。

      既然会说话,那它为什么又长着这样的脚?

      要是我有胆量,我大可以靠近它,将它的脚看个仔细。它看来并不凶恶,但是我仍然没有勇气。我捡起小包儿,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的师傅。

      “你现在明白了没有,是什么使你怕成了这个样子?”维泰利斯边走边问我。

      “哦,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里有巨人吗?”

      “有的,当他们踩着高跷的时候。”

      维泰利斯向我解释说,朗德省人为了避免陷入齐腰深的沙土地或沼泽地,他们便用两根木棍,装上搁脚架,把脚捆在上面。

      “这就是在胆小的孩子看来,他们变成了穿着七里长的靴子的巨人了。”

    ----------------------------------

      ①加里哥宇群落:地中海区常绿矮灌木丛。

      ②圣埃米里翁:法国西南部纪龙省内一古城。

    ③波城:法国比利牛斯省首府。市内有建于十三世纪的城堡,十四世纪的瞭望塔等古建筑物。

      ④加龙河:法国的南部河流。

      ⑤朗贡:法国纪龙德省城市,位于加龙河下游。

      ⑥蒙德马松:法国朗德省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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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2-2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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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章 在法庭面前

      波城几乎不刮风,它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印象。

      那是隆冬季节。白天我们在街头、广场和一些供游览的地方度过,人们自然可以理解:我对这个能让人玩儿得这么痛快的城市是感激不尽的。

      当然,也不是这个原因使我们一反往常,决定在同一个地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而是在我师傅眼里,另有一个压倒一切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那源源不断的收入。

      的确,整整一个冬天,小观众们对我们的节目百看不厌,他们从来没有发出过“总是老一套!”的叫喊声。

      观众大部分是英国儿童,是些脸蛋红润的胖小子和美丽的小姑娘。这些小姑娘长着一对对温柔的大眼睛,几乎和道勒斯的眼睛一样漂亮。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熟悉了“阿尔贝”、“亨得莱”以及其他干点心的名称。小观众们在出门前总是把口袋塞得满满的,然后慷慨地把点心分给心里美、狗和我。

      春天来了,风和日暧,我们的观众变得稀少起来。演出一结束,孩子们走上来,不止一次地与心里美和卡比握手。这表示他们来告别了,明天我们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一会儿,广场上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我们也该开始考虑放弃巴斯植物园和公园这两块游览和散步的场所了。

      一天早晨,我们上路了,加斯东-弗比斯和蒙托塞古堡的钟楼很快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们又开始长途跋涉,去过冒险的流浪生活。

      我们向前走了很久很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走了多少天、多少个星期。我们在深山幽谷中行走,翻山越岭,比利牛斯山的淡蓝色的顶峰,象堆积的云团,一直在我们右方隐约可见。

      一天晚上,我们来到了位于河边的一个大城市。它耸立在一片肥沃的原野中,房屋用红砖砌成,大都十分难看;街道用又尖又硬的小石子铺就,这对于白天走了十几里路的旅行者来说是很不好受的。

      师傅告诉我图卢兹①到了,我们要在那里住一些日子。

      和往常一样,第二天我们最关心的是寻找合适的演出场子。

      我们找到了好几个地方。在图卢兹,尤其是靠近植物园的城区,有的是供憩息的场所。那儿有绿茵茵的草坪,四周绿树成荫,好几条被当地人叫做“林荫道”的大马路在这里汇合。我们在其中的一条大道上安顿下来。首场演出之后,观众如潮水般涌来。

      不幸的是,在这条马路上值勤的警察可能不喜欢狗,也可能我们妨碍他工作,再不就是出于别的原因,他见了我们这样的布置很是反感,硬要我们离开。

      设身处地想一想,对这类纠纷作些让步或许是明智的,因为象我们这样可怜的街头艺人,要与警察较量,那简直是鸡蛋碰石头。可是,我的师傅却不那么认为。

      维泰利斯虽然是个穷困的耍狗老人——至少当时表面看来如此,但他有一颗自豪的心,他怀有他所说的“权利感”。换言之,正如他给我解释的那样,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不触犯法律或警察的规章,他深信他应当受到保护。

      因此,当警察要把我们从林荫道上轰出去的时候,他拒绝服从命令。

      每当我的师傅不想发脾气或者忽然心血来潮想愚弄别人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事——他通常使用意大利式的夸张礼仪。只要听他那说话的口气,还以为他是在对显赫的人物发表演说呢!

      “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维泰利斯摘下帽子向警察深深施礼,问道,“您是否可以向鄙人明示当局颁布的禁令,严禁象我们这样卑贱的江湖艺人在公共场所卖艺呢?”

      警察说,他不屑争辨,要我们绝对服从。

      “当然啰,”维泰利斯申辩道,“鄙人也是这么领会的。所以,鄙人一定服从您的命令,只要您能告诉鄙人,您是依据哪条规定向鄙人发号施令的。”

      那天,警察调转屁股走了。我的师傅手里拿着帽子,抱着胳膊,弯着腰,默默地笑着,送走了警察。

      但是,第二天警察又闯来了。他跨过围在我们场地四周的绳子,站在演出场地的中央。

      “应该给狗套上嘴套!”他对维泰利斯说,口气十分强硬。

      “给狗套上嘴套?”

      “警察局有规定,您放明白点!”

      我们正在演出《服泻药的患者》。这个滑稽剧在图卢兹是首次上演,场内外观众无一不在专注地看戏。

      警察的干涉引起一阵阵议论和抗议。

      “别捣乱!”

      “让节目演完!”

      只见维泰利斯的一个手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于是,他摘下毡帽,走到警察面前,深深行了一个鞠躬礼,帽子上的羽毛已扫到地面了。

      “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您刚才是不是说要鄙人把演员的嘴套上?”他问道。

      “不错,给狗套上嘴套,快点!”

      “给卡比、泽比诺和道勒斯套上嘴套!”维泰利斯嚷了起来,现在他已经不只是在向警察说话,而主要是在向观众说话了,“可是老爷,有一点您是没有想到的,如果象您说的那样,在卡比医生的鼻尖上套上了嘴套,这位举世闻名的、博学的卡比大夫怎么再为不幸的心里美先生开排出胆汁的催污剂处方呢?要是另一种适合于看病需要的器械,那倒也好说。可惜您说的那种东西,是根本不能套在人的鼻子上的。”

      他的话音刚完,围观的人群中间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其中有孩子们的清脆的笑声,也有他们父母的、甚至是老人喉音的哈哈声。

      维泰利斯在笑声的鼓舞下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的护士,迷人的道勒斯,在鼻子尖上套了个当局赫赫有名的代表强加给她的嘴套,那么她怎么能运用她的口才和魅力去说服我们的病人打扫和清洗内脏呢?鄙人求教于尊敬的观众们,并且恭请诸位在我们之间作出评判。”

      被恳请发表意见的尊敬的观众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但是他们的笑声却代替了说话声。他们支持维泰利斯,嘲笑警察,他们对心里美的洋相尤其觉得好玩。心里美站在“代表当局的赫赫有名的老爷”的背后,有时做鬼脸,有时学警察将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有时拳头撑在髋部,头往后仰着,那副表情和怪相看了实在逗人发笑。

      警察好象是个急性子人,他被维泰利斯的演讲和观众的嘲笑所激怒,突然把脚跟向后一转,准备走开。

      一转身,他正好发现猴子叉着腰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斗牛士的样子。警察和畜生四目相视了好几秒钟,似乎要比一比谁先垂下眼皮。

      观众中间爆发出来的难以抑制的、喧闹的笑声终于平息了这场争吵。

      “明天还不把狗嘴套起来,”警察举起拳头威胁我们,狂叫着,“我就控告你们,我说的是控告!”

      “那么明天见,先生,”维泰利斯说,“明天见。”

      警察迈着大步走远了,维泰利斯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然后,演出继续进行。

      我满以为师傅会去买嘴套的,但他不干。整整一个晚上过去了,他甚至闭口不谈他和警察之间的这场纠纷。

      于是,我壮大胆子和他谈起了这个问题。

      “明天演出时,如果您要卡比不把嘴套弄坏的话,您最好现在先给它戴上,我们看管着它,也许能使它习惯。”

      “你以为我要给它们带上铁套子?”

      “天哪!看样子警察一定会给您点厉害看看的。”

      “你是乡下人。象所有的乡下人一样,见了警察和宪兵就害怕,就不知怎么办了。放心吧,我明天自有办法,他想控告我。没门儿!徒弟们也吃不了什么亏。我还得让观众开开心,让这位警察大人替我们挣上一笔可观的收入呢,他将在我为他导演的戏里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这样我们的节目就会别开生面,我们自己也可以高兴高兴。你明天一个人带着心里美先到场子去,把绳子拉好,先用竖琴弹上几个曲子。当你的周围有足够的观众时,等警察一到,我就带着狗立即进场,好戏在后头啦!”

      我不太乐意单独会作演出前的准备。但是,我已逐渐了解了师傅的脾气,懂得什么时候才能和他顶嘴。很明显,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让他放弃他所指望的那个小插曲,我决定屈从他的意旨。

      第二天,我走到我们平时的演出场地,拉上绳子。我刚演奏几段,观众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在刚刚围起来的绳子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近来,特别是我们在波城逗留期间,我的师傅让我练竖琴,我开始弹奏他教我的几支曲子,而且弹得不错,其中有一支那不勒斯小调,我伴着竖琴演唱时,总是博得热烈的掌声。

      我成了一个多才多艺的艺人。因此,每当我们的戏班子获得成功的时候,我总认为这种成功应当归功于我的才华。然而直到那一天,我才开始有点自知之明,终于懂得人们不是为着我的小调而在绳子周围挤来挤去的。

      昨天目睹警察大发脾气的人都赶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他们的亲戚朋友。在图卢兹,正象在别的地方一样,警察是不太受欢迎的人。人们怀着一颗好奇心,要看看意大利老头摆脱困境、捉弄对手的热闹。尽管维泰利斯只说“那么明天见吧,先生”,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次邀约必将是一次盛大的表演,看热闹的人必定可以找到发笑和拿警察开心的机会。

      因此,当焦急不安的观众见我和心里美时,他们常常打断我的演出,问我“意大利人”会不会来。

      “他一会儿就来。”

      我继续演唱我的小调。

      可是首先来到的是警察而不是我的师傅。心里美一眼就瞥见了他。它手叉着腰,向后仰着脑袋,直僵僵地反弓着背,在我周围转悠,神气活现的姿态实在可笑至极。

      观众哄笑不绝,掌声此起彼伏。

      警察慌了手脚,用愤怒的目光瞪了我一眼。

      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围观者的哄笑。

      我险些失声大笑,但我的心里很不踏实。这件事怎么了结呢?维泰利斯在的话,那就好办了,他能对付警察。可我是孤零零一个人,而且我承认,警察要是问我,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

      警察怒容满面,这种脸色是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希望的。

      他在我的绳子前踱来踱去。当他走近我的身旁时,歪着脑袋,目光从他的肩上向我斜视过来,我担心一个不祥的结局在等待着我们。

      心里美并不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它仍然一个劲儿地戏弄警察。它在圈内,沿着我的绳子走动;警察在圈外,也是沿着我的绳子踱步。当心里美走近我时,它也歪着脑袋,目光从它的肩上斜射过来,那副滑稽的模样使观众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真不愿意把警察惹急了,我呼唤心里美,但它不是那么听话的,它觉得好玩,因此不肯服从我,继续在那里转悠,我正要逮它,它逃走了。

      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气糊涂了的警察以为是我在怂恿猴子,他一跃跨过了绳子。

      他逼上两大步,冲到我跟前,一个耳光几乎把我打翻在地。

      我站稳脚跟睁开眼睛,发现不知怎的维泰利斯已经站在我和警察中间。他攥住警察的手腕子。

      “不许您打孩子!”他说,“您的行为真卑鄙!”

      警察竭力挣脱,维泰利斯攥紧不放。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相遇的达数秒钟之久。

      警察气疯了。

      我的师傅却是泰然自若。他昂着白发围成一圈的漂亮头,脸上露出愤怒与命令的表情。

      我以为警察在师傅的威严面前,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但他却满不在乎。他猛一下挣脱开来,揪住我师傅的衣领,用力往前一推。

      这一推是很厉害的,维泰利斯差点儿跌倒在地。他重新站起来。举起右手朝警察的手腕上猛击了一下。

      我师傅是个老头,腰板的确还硬朗,但他毕竟是个老人了;警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他们两人之间的格斗决不会持续很久的。

      格斗幸亏没有发生。

      “您想干什么?”维泰利斯责问道。

      “我逮捕您!跟我到警察局去!”

      “您凭什么打孩子?”

      “少废话!跟我走!”

      维泰利斯没有答理他,转身对我说:“你回旅店去,和狗一起待着,我设法带消息给你。”

      他不可能多说什么,警察已把他押走了。

      演出到此结束,我的师傅本来想逗人发笑的演出终于以悲剧告终。

      几只狗的第一个反应是紧追主人。可是我命令它们待在我身边,听惯命令的狗折回来了。我发现它们的嘴上都带上了嘴套,但鼻子尖上套的却不是铁笼子或者网套,而是一条和很多小丝带结在一起的狭缎带。白毛卡比系的是红缎带;黑毛泽比诺系的是白缎带;灰色道勒斯系的是蓝缎带。这真是舞台上的嘴套呀!维泰利斯把狗如此打扮一番,他肯定为警察导演了一场笑剧。

      观众纷纷散去,只有少数几个人坐着不动,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老头儿有理。”

      “不,他错了。”

      “警察凭什么打孩子?孩子一没有招他,二没有惹他。”

      “我看事情不妙。警察会指控他暴力反抗的。恐怕老头儿只能坐班房了。”

      我怀着一颗忧伤不安的心回到了旅店。

      维泰利斯早已不使我害怕了。确切地说,他只让我害怕了几个小时。我很快以真挚的感情爱他了,这种爱在与日俱增。我们总是生活在一起,从早到晚——常常是从晚上到第二天早晨——形影不离;晚上睡觉时,我们平分同一捆干草,亲生父亲对他孩子的照料也不会超过维泰利斯对我的关怀;他教我念书、唱歌、写字和计数;在漫长的旅途中,他总是充分利用时间,根据当时的情况和偶然的机会,教我这样或那样的课程;数九寒天,我分享他的毯子;酷暑盛夏,他帮我挑行李;餐桌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吃饭时,因为我们常常不是在餐桌上吃饭的——他从不把最好的食物留给自己,从不把最次的分给我,他总是平分好坏;真的,他有时也揪我的耳朵或者赏我一个耳光,用劲大概比一般当父亲的稍微重一点。可是,这种小小的教训决不会使我忘却我们相处以来他给予我的体贴,他对我说的金玉良言以及一切慈爱的表示。他疼爱我,我也爱他。

      这个离别使我感到极大的痛苦。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重逢?

      有人说起过坐班房的事。维泰利斯要坐多长时间的班房呢?

      在这段时间里,我将干些什么呢?怎么生活?靠什么生活?

      我的师傅有随身携带钱包的习惯,他被警察抓走的时候,来不及把钱交给我。

      我的口袋里只剩下几个苏,这能养活心里美、狗和我自己这一大家子吗?

      我在焦虑中度过了两天,不敢迈出旅店院子的大门,一直守着心里美和狗,它们和我一样的悲伤和不安。

      第三天,有人给我捎来了维泰利斯的一封信。

      师傅在信中告诉我,他被关在监狱中,下周六要解送到轻罪法庭,因被指控违抗当局警察和对警察犯了粗暴的人身侵犯罪而受审。

      他在信中还说:“我气昏了,这个重大的过错将要我付出很高的代价,认错已为时太晚。你来旁听吧,你从中可以吸取教训。”

      接着,他又在信上对我平时的言行叮嘱了几句,最后,他说他亲吻我,要我代他亲吻卡比、心里美、道勒斯和泽比诺。

      我读着信,卡此伏在我的两腿中间,用鼻子闻闻信纸,它的尾巴的动作说明:它靠嗅觉认出这封信出自主人的手。这是三天以来,它第一次露出活力和喜色。

      我四处打听,有人告诉我轻罪法庭于星期六上午十时开庭。九点整,我已等在门口,第一个进入大厅。大厅里渐渐挤满了人,我还认出几个目睹警察和我们发生冲突的观众。

      对于法庭和司法、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我本能地对它存有一种可怕的恐惧心理,审讯虽然不是与我而是与我的师傅有关,但我似乎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我蜷缩在一只大火炉后边,背靠着墙壁,把自己尽可能地缩着。

      最先受到审判的不是我的师傅,而是偷东西的、斗殴的人,他们一个个自称无辜,但到头来都判了刑。

      最后,维泰利斯来到被告席上,他被挟在两个宪兵中间,坐在其他被告坐过的位子上。

      开头说些什么,法官是怎么审问的,维泰利斯又是怎么回答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情绪异常紧张,没法听进去,或者说无法听懂。况且,我没有想到要听,我只是瞧着。

      我看见师傅站着,长长的白发向后披着,象一个羞愧的受苦人。我望着审问他的法官。

      “那么,”法官问,“您承认您把要逮捕您的警察揍了几下啰?”

      “庭长先生,只揍了一下,不是几下。我走到我们演出场地时,看见警察打了和我同行的孩子一个耳光。”

      “那不是您自己的孩子吗?”

      “不是,先生。可我疼他,象疼我的亲生儿子一样。一看见警察打他,我心里就火冒三丈,我狠狠地抓住警察的手,不许他动手。”

      “您也打了警察啰?”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有人用手揪住我的衣领,我忘记是谁扑到我身上来了。我只看见是一个男子,没有想到是警察,一种不自觉的、本能的行为使我冲昏了头脑。”

      “您这年纪,不该轻易发火。”

      “是不应该,可是很不幸,有时尽干不该干的蠢事,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我们再听听警察的证词。”

      警察如实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但他着重强调的,是维泰利斯嘲弄别人的方式、语调和动作,而不是他挨到的一拳。

      维泰利斯不大注意听取警察的证词,他在大厅里左顾右盼,我知道他是在找我。于是我毅然决然地离开躲藏的地方,混进好奇的人堆里,挤到了第一排。

      他发现了我,哀伤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我觉得他见到了我感到很高兴,我的眼里不禁含满了泪珠。

      “这就是您要辩护的全部内容吗?”庭长最后问。

      “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但是对我所钟爱的孩子,他就要孤身一人了,为了他,我请求法庭宽容,请求法庭尽可能使我们分开的时间缩短。”

      我认为,我的师傅会立即获释,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又一位法官讲了几分钟,最后审判长庄严宣布:“被告人维泰利斯,因犯有辱骂和殴打警察罪,判处徒刑两个月,罚金一百法郎。”

      监禁两个月!

      我眼中噙着泪水。维泰利斯经过的那扇门哗地一声被打开,他跟在宪兵后面,门砰的一声又重新关上了。

      两个月的别离!

      我到哪儿去呢?

    ----------------------------------

      ①图卢兹:法国西南部城市,位于加龙河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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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2-28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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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一章 在船上

      我伤心地回到旅店,眼睛也哭红了。老板站在院子门口,用眼睛盯着我。

      我正要迈进门槛去找我的几条狗,他把我叫住了。

      “喂!你师傅呢?”他问我。

      “被判刑了。”

      “判多长时间?”

      “两个月。”

      “罚款多少?”

      “一百法郎。”

      “坐牢两个月,罚款一百法郎……”老板连连重复了三、四遍。

      我想继续往里走,他又一次把我拦住。

      “这两个月你想干什么呀?”

      “不知道,先生。”

      “啊!你不知道?我想,你有钱养活你自己和你那几只畜生吧?”

      “没有,先生。”

      “那你就指望我发个慈悲让你住下去了?”

      “喔!不,先生!我不指望任何人。”

      这是大实话,我并不指望任何人。

      “好吧,孩子,”老板接下去说,“你说得有理。你师傅已经欠了我很多钱,这两个月,我再不能借钱给你了,到时候也不知道我的帐能不能收回来。你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先生,你让我到哪儿去?”

      “这我管不着。我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师傅,我干嘛要留你?”

      我一下怔住了,我该说些什么好呢?这人说得有道理,他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店里呢?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累赘,一个包袱。

      “走吧,孩子!带上你那几条狗,还有猴子,走吧!当然,你得把你师傅的包儿留下,他出狱时会来找的,到那时我们再结帐。”

      这话倒使我有了一个主意,我满以为找到了留在这家旅店的办法。

      “既然你肯定到那时可以结清帐目,那你把我留下,把我的费用记在我师傅的帐上就是了。”

      “他付得起吗?孩子?几天的费用,你师傅是可以支付的;两个月嘛,就不一定了。”

      “我尽量少吃。”

      “你的那些畜生呢?不行,你自己明白,你必须给我滚!你到乡下去谋生,在那儿一定有活干。”

      “不,先生,我师傅出狱后到哪儿去找我?他肯定要到这儿来找的。”

      “等他出狱那一天你再来好了。从现在开始,足足有两个月呀,你可以到郊区,到水城走走,巴涅尔①、高德莱②、卢兹③,都是可以挣钱的地方。”

      “我师傅要是给我写信怎么办?”

      “我替你把信收起来。”

      “但我能老不回信吗?”

      “唉,你真讨厌!我要你滚,你就得滚,越快越好!我给你五分钟时间,等我回到院子,要是还见到你在这里,就得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了!”

      我感到任何强求都没用了,正如老板说的,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走进旅店的牲口棚,解下狗和猴子的链子,拍好背包的钮扣,把竖琴背在肩上,走出了旅店。

      老板立在门口监视着我。

      “要是有信来,”他大声说,“我替你保存。”

      我匆匆离开城市,因为我的狗没有套上嘴套,万一碰上警察,我说什么好呢?说我没有钱给它们买嘴套吗?话倒是真的,总之,我的兜里仅仅有十一个苏。十一个苏想买嘴套那是异想天开。警察不会逮捕我吗?我师傅关在牢房里,我再一进去,那几条狗和心里美怎么办?我,一个流浪儿,现在成了一家之长,一班之主,我意识到责任的重大。

      狗跑得很快,它们不时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看我。看它们那种神情,不用说就知道它们早已饥肠辘辘了。

      心里美,我是让它坐在我的小包上背着走的,它时常拉我的耳朵,我不得不回头去看它。它搓着肚皮,那副样子就跟狗的眼神一样在叫饿哩;

      我真想说我和它们一样,也是饿得发慌,我连午饭也没有吃;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十一个苏不可能让我们饱吃一顿中饭和晚饭,我们能吃上一顿已知足了。这一顿饭必须在一天的中间吃,这样就可以顾上早晚两头了。

      我们住过的、刚从那儿被赶出来的旅店位于圣米雪尔郊区,在通往蒙彼利埃④的路上,这条路我当然是走过的。

      我急于逃离这个城市,在那里我有可能遇到警察。我来不及弄清楚这些路是通往哪儿的,我只想远离图卢兹,其余的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到这里或那里我都无所谓,反正吃饭住宿到处都要钱。住其实是次要的,现在是热天的季节,我们可以在星空底下或者在树林和墙脚边过夜。

    但是吃什么呢?

      我相信我们差不多走了两小时光景,中间一步都不敢停歇。几条狗越来越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心里美更是使劲地揪我的耳朵,搓它的肚皮。

      我认为我们已远离图卢兹城,再也用不着害怕了。如果有人要我给狗戴上嘴套,我起码可以说朋天再戴。我走进了我们遇到的头一家面包铺。

      我要买一磅半面包。

      “您最好买两磅一块的,”老板娘说,“您还带着一个小动物园呢,两磅不算多。这些可怜的动物,得好好喂才行。”

      对于我的这班人马来说,一块两磅重的面包也许不算多。就算心里美吃不了多少,我们每人也只能分得半磅。可是我的钱包里没有几个钱币了。

      当时的面包是五个苏一磅,买两磅得化去十个苏,我一共有十一个苏,那么这样一来,我只剩下一个苏了。

      在朝不保夕的时候,这样大手大脚,我觉得是不谨慎的。如果化七苏三生丁买一磅半面包,就可以剩下三苏两生丁留作明天用,这是一种不至于马上饿死、却又可以等待机会去挣钱的打算。

      打算一定,我便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对老板娘说,一磅半面包已足够了,请她不要多切。

      “行,行。”老板娘回答说。

      在一块我们肯定可以吃个精光的六磅重的大面包上,老板娘按我说的分量切下一块,放在磅秤盘里,轻轻拨了拨秤锤。

      “稍微多了一点,”她说,“另加两生丁。”

      她把我的八个苏划到了她的抽屉里。

      我见过一些人,他们总是把找还给他们的几个生丁一推,说这几个零钱没什么用;我可不一样,我决不会推开找还给我的零钱。可是这一回我真没有勇气跟她斤斤计较,我把面包往胳肢窝里紧紧一夹,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店铺。

      那几条狗欣喜若狂,在我周围欢蹦乱跳,心里美拨弄我的头发,轻轻地叫唤着。

      我们没有走多远。

      我把竖琴斜靠在路旁第一棵树的树干上,自己也往草地上一躺,几条狗坐在我的对面,卡比在中间,道勒斯和泽比诺在两旁;心里美不觉得疲倦,它站着,伺机偷吃它中意的面包。

      分面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尽量把面包切成同样大小的五份。为了避免浪费,我一小块一小块地分发,各人挨个儿领取,就象我们过去吃大锅饭时每人领自己的一份那样。

      心里美需要的食物比我们少,所以分给它的东西就显得最充分,它的肚子吃得饱饱的,而我们却还象饿狼一般。我从它那份面包里拿了三小块,藏在我的背包里,过一会儿再给狗吃。末了还剩下四小块,我们每人又各分得一块,这既可算是我们要的加菜,又可算是饭后的甜食。

      尽管这样的盛宴根本用不着谁来发表席间讲话,但是我还是觉得已经到了该由我来向同伴们讲几句话的时候了。虽然我自己看作是他们理所当然的首领,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可以不向大家宣布面临的严重困境。

      “是的,我的朋友卡比,是的,老朋友道勒斯、泽比诺、心里美,是的,我亲爱的伙伴们,现在我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向你们宣布:我们的师傅要离开我们两个月!”

      “呜!”卡比哼了一声。

      “这首先对师傅本人,其次对我们大家,都是件伤心事。是他抚养我们,他一不在,我们将落到可悲的地步,我们是一贫如洗啊!”

      卡比完全懂得这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它立起后腿走了一圈,好象在“贵宾”面前讨钱时的样子。

      “你想演出几场?”我接下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能卖座吗?全靠这一招了。如果演出不成功,我得事先给大家打个招呼,我们的全部财富只有三个苏,大家只好勒紧肚子了。事情既然已到这种地步,我希望你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希望你们不要捣蛋,要用你们的智慧为大伙服务;我请求你们要听话,要吃得省点,要有勇气。让我们拧成一股绳,相依为命。”

      我不敢肯定,我的伙伴们对我那番即席讲话的美丽言词是否都能领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体会到了讲话的基本意思。它们懂得:由于师傅不在,发生了严重的情况。他们正等待我作出解释。如果说它们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讲话,那么,它们至少对我的做法是满意的,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就证实了它们这种满意的心情。

      我说的“聚精会神”,仅仅指的是狗,因为心里美不可能把注意力长时间集中在一个主题上,它以最浓厚的兴趣倾听了我演讲的开头部分。可是等我说了二十来句话之后,它一跃跳到替我们遮荫的那棵树上,在树枝上跳过来荡过去,自己作乐。假如卡比如此轻慢我,我的自尊心一定会受到伤害,但这是出自心里美的举动,所以并不奇怪,这仅仅是没头没脑的冒失行为。退一步讲,猴子的本性就是贪玩的。

      我承认,我也象猴子一样喜欢玩耍,高兴地蹦来蹦去;然而我重任在身,不允许我去爱好类似的娱乐。

      休息片刻之后,我发出了出发的信号。我们必须设法为今晚住宿或者无论如何为明天的午饭挣上几个钱。如果我们想省钱的话,也可以露宿。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我们终于看见一个村庄,看来这里是实现我计划的合适场所。

      从远处看,这村子相当贫穷,看来能挣到的钱微不足道的。不过,我没有什么可灰心丧气的,我对赚钱的要求并不高,我甚至这样想:村子越小,我们碰上警察的机会就越少。

      我为演员们一一梳妆打扮,秩序井然地走进村子。很遗憾,我们缺少维泰利斯这支短笛,我也没有他那军乐队队长的堂堂仪表,这样的仪表总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我没有他那样魁梧的身材和富有表现力的面容。相反,我身体弱小,脸上露出的不安多于自信。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张西望望,想看看我们这一行动所引起的反响。反响实在一般得很,人们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没有任何人跟着我们。

      我们来到一个小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喷水池,四周梧桐成荫。我拿起竖琴开始奏一曲华尔兹舞曲,音乐是欢快的,我的手指是轻巧的,然而我的心情忧伤,肩上仿佛背着千斤重担似的。

      我让泽比诺和道勒斯跳华尔兹舞,它们立刻遵命,踏着节拍旋转起来。

      仍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瞧我们一眼。不过我看见有几个妇女在门口边织毛衣边聊天。

      我继续演奏,泽比诺和道勒斯继续跳舞。

      也许只要有人下决心向我们靠拢,只要有一个人走过来,那么第二个、第十个、第二十个也会接踵而来。

      我徒然地弹奏着,泽比诺和道勒斯枉然地旋转着,人们待在家中,甚至不屑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上一眼。

      真叫人绝望!

      然而我并不绝望。我更加卖力地演奏,竖琴的弦都快要拨断了,声音在颤动。

      突然有一个小孩,我看是刚学步的样子,离开他家的门槛,朝我们走来。

      孩子的母亲一定会跟上来的,在母亲的后面,也许还有她的女友。我们会有观众了,我们会有收入了。

      我唯恐吓跑了孩子,或者说为了把孩子吸引过来,我开始轻轻地演奏。

      孩子摆动着两只小手,慢慢地走过来了。

      他来了,他快到了,再走几步,他就走到我们身边了。

      孩子的母亲抬头一看,发觉孩子不在身旁,感到十分惊奇和不安。

      她立即发现了孩子。她没有象我希望的那样奔过来,只是喊了一声,孩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或许这些人不爱好舞蹈,不管怎么说,那是很可能的。

      我让泽比诺和道勒斯趴下,我自己则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开始演唱。

      哦,虚惰假意,冷酷负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发出过绝望的叹息;⑤

      我开始演唱第二段的时候,一个身穿短外套、头戴毡帽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终于有人来啦!

      我唱得更加起劲了!

      “喂喂!”那人朝我嚷嚷,“无赖,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停止了歌唱。他如此吆喝我,真使我有点六神无主。我瞠目结舌,呆呆地瞧着他向我走过来。

      “喂,你回答不?”他问。

      “先生,您瞧,我是在唱歌呀!”

      “你有在我们镇上演唱的许可证吗?”

      “没有,先生。”

      “如果你不想让我去告你状的话,你就滚吧!……”

      “不过,先生……”

      “应该叫我乡警先生,离开这里,臭叫化子。”

      乡警!按我师傅的遭遇,我懂得违抗城市或乡村警察要付出的代价。

      我不等他重复这道命令。按照他的吩咐,我撒腿就走,重新踏上我们来的时候所走的路。

      “叫化子”!这名称加在我头上是不公正的。我没有乞讨过,我只是在唱歌,我干的活儿就是唱歌。

      不到五分钟,我们离开了这个不太好客的、戒备森严的村镇。

      几条狗跟在我后面。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它们肯定懂得我们刚刚遇到的厄运。

      卡比有时超在我前头,转过脸,用聪明的眼神好奇地瞧瞧我。换个别人,处在这个地位,早就要盘问我了。而卡比却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过良好的训练,决不会给我出难题。它仅仅流露出好奇的心理,双颌因克制自己不让出声而颤动着。

      当我们已经走远再也用不着害怕乡警的粗暴干涉的时候,我做了个手势,三条狗立即在我周围围成一圈,卡比在中间一动不动,它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

      是给它们作出解释的时候了,它们在等我这样做。

      “我们没有演出执照,”我开口说,“因此他们赶我们走。”

      “那怎么办?”卡比晃晃脑袋好象在这么问。

      “今晚我们要和满天星斗作伴了,到处都有我们的床铺,晚饭是吃不上了。”

      一提起晚饭,我的伙伴们都嗷嗷地叫了起来。

      我拿出仅存的三个苏来。

      “你们也清楚,我们就剩这么一点钱了,如果今晚化去这三个苏,明天中午我们只好喝西北风了。我们今天已吃过饭了,为第二天着想是明智的。”

      我又把这三个苏放回口袋里。

      卡比和道勒斯顺从地垂下头去,泽比诺的脾气不是总那么好的,它的嘴也馋,所以它哼个没完。

      我用严峻的目光瞧着泽比诺,仍然没法堵住它的嘴。我转身求助于卡比。

      “给泽比诺解释解释,”我对卡比说,“好象它不愿听懂我的话。如果想明天吃一顿的话,我们今天的第二顿饭就得免了。”

      卡比往它同伴身上踢一脚,争论似乎在它们中间发生了。

      但愿人们不要因为“争论”一词运用在两只动物身上而觉得不合适。事实上,每一种动物肯定有它们各自特殊的语言。燕子窝做在屋檐下或门窗口,如果你曾经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过,那么你就可以肯定,这种鸟不仅仅在轻轻哼着小调。拂晓时分,它们吱吱喳喳叫个不停,那是它们在发表真正的演说,谈论严肃的事情,或者在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同族的蚂蚁在路上相遇,触角相擦,如果你不承认它们正就休戚相关的事交换意见,那么你又以为它们在干什么呢?至于狗,它们不但会说话,还会认字。请看看它们吧!它们伸着鼻子,或者低着头闻闻地面、石子和灌木林。它们忽然在一簇青草或一堵墙前停了下来。我们在墙上什么也看不见,而狗呢,它们可以在那上面认出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是用我们不认识的神秘的字写成的。

      卡比对泽比诺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狗懂人的语言,人可不懂狗的叫声。我只看见泽比诺不听规劝,坚持立即化去三个苏。卡比生气了,露出獠牙,胆小如鼠的泽比诺方始作罢,无可奈何地不吱声了。

      一场风波既然已经平息,余下的就是住宿问题了。

      那天天气晴朗,白天风和日暖。在这样的季节里,露宿野外是不会有多大问题的,要紧的是安顿好,要避开狼——如果本地有狼的话。还有,我认为更加危险的是乡警,对我们来说,他们比猛兽更可怕。

      我们只有在白晃晃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去寻找栖身之地。

      我们又开始了新的旅程。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着,走了一里又一里,夕阳的最后一道霞光已经消失,我们还没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现在,无论如何该当机立断了。

      当我拿定主意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已走在一片树林之中。一块块光秃秃的空地错落其间,大块大块的花岗石象巨人一般耸立着,使这荒芜的地方显得格外凄凉。可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想,在这些巨大的花岗石中间,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躲避夜寒的地方。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心里美和我。至于狗,我不必为它们操心,用不着担心它们在野外睡觉会发烧。至于我嘛,得当心点,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责任。我一病倒,戏班将成什么样子?假使我还得照料心里美,我自己又将成什么样子?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乱石之中。我很快发现一块巨大的花岗石斜竖在那里,看上去,它的底部象个洞穴,上部似屋顶。风先生将干枯的松树针叶刮进山洞,做成了一张厚厚的软床。我们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住处了:睡觉有床垫,栖身有屋顶。我们缺少的只是一块当晚饭吃的面包,不过应当设法不去想它。有句谚语说得好:睡觉可以忘记饥饿。

      睡觉前,我对卡比说,得靠它守卫我们。卡比真是好样的,它没有和我们一起睡在柔软的松叶上,它象哨兵一样,待在洞穴外站岗放哨。我可以安心地睡觉了。我知道,事先没有警报,是不会有人来接近我们的。

      我在这一点上算是放心了,可是我无法马上在松叶上入睡。心里美挨着我,裹在我的上衣里,泽比诺和道勒斯缩成一团,盘卧在我的脚边,我的忧虑始终超过了我的疲劳。

      白天——我们旅行的第一个白天——是很不顺利的。第二个白天又将怎么样呢?我饿极了,口干舌燥,可是我总共就只有三个苏,我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徒然地摸着它们,钱币没有增加。一个,两个,三个,我的手老是停在这个数字上。

      倘若明天和以后的日子找不到演出的机会,那么我如何养活我的戏班子?如何养活我自己?我又到哪儿去弄那嘴套和唱歌的执照呢?难道该让大家饿死在森林边的灌木丛里吗?

      我望着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翻腾着这些牵肠挂肚的问题。没有一丝风,没有树叶的飒飒声,也没有鸟儿的啁啾声和车轮的滚动声,万籁俱寂。在深邃的蓝天里,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一切都是空荡的:我们是被遗弃的人,孤独无援!

      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啊,可怜的巴伯兰妈妈!啊,可怜的维泰利斯!

      我趴着,双手捧着脸哭个不停。突然,一阵热气掠过我的头发,我猛一下转过身。原来是卡比,它那湿润的、热呼呼的大舌头舔着我的脸颊。它听见我的哭声,过来安慰我。啊!它在我们旅行的第一个夜晚便已经保护过我了。

      我张开双臂搂它的脖子,亲它湿润的嘴。它发出两三声呜咽,似乎在同我一起哭泣。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卡比坐在我前面望着我;小鸟在树林中唧唧喳喳地叫着;远处,在很远的地方,三钟经的钟声⑥在回荡;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和煦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身子,温暖了我的心。

      我们很快收拾停当上路了,朝着钟声的方向走去。哪里有村舍,哪里就有面包师。昨晚我们没吃没喝就睡觉了,今天一早肚子自然咕噜噜叫了。

      我已打定主意化掉我的三个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走进村子,我用不着打听面包铺的方向。我们的鼻子会给我们引路。我的嗅觉几乎和狗一样灵敏,远远就闻到了热面包的香味。

      面包是五苏一磅,三个苏的面包我们每人只分得小小的一片,午饭就这样很快吃完了。

      现在已经到了研究研究或者说考虑考虑白天弄点收入的时候了。为此,我跑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最适合于演出的场所,仔细观看每一个人的脸部表情,设法弄清他们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对头。

      我并不打算立即进行演出,因为时间尚不适宜。我只想熟悉一下这个地方,选个最理想的场地,到了晌午再来碰碰运气。

      正当我一心考虑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大声咒骂,我急忙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老太婆在追赶泽比诺。我很快猜到了她追赶和咒骂的原因:泽比诺趁我不备时离开了我,它窜进别人家里,偷了一块肉叼在嘴里。

      “抓小偷!”老太婆声嘶力竭地喊着,“抓住它!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一听到最后这句话,我心里觉得有罪,或者至少可以说,我应当对狗的过失负有责任,我也拔腿跑了起来。倘若老太婆要我赔肉钱,我该怎么回答?我们如果被当场捉拿,会被拘留吗?

      卡比和道勒斯见我逃跑,它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心里美坐在我肩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唯恐摔个四脚朝天。

      跑出了一段路,已经不用害怕有人再会从后面追上我们了,但是有人从正面拦住我们怎么办呢?不幸的是,偏偏就有两三个人似乎有意在挡住我们的去路。幸好在这些对手面前,有一条横胡同,我一头钻进去,那几条狗跟着也飞奔过来。不一会,我们已到了野外。我只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停住了脚步,也就是说,我至少一口气跑了一里路。我壮着胆子转过身看了一眼,发现再也没有人来追赶我们了。卡比和道勒斯同我寸步不离,泽比诺远远落在后头,它为了啃那块肉,中间一定停留过。

      我呼唤它,泽比诺煞住了脚步。但它知道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没有向我靠拢,反而又逃开了。

      泽比诺是被饥饿逼得去偷肉的,然而我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原谅它。既然是偷窃,偷窃者必须受到惩罚,这是我们戏班子的一条规矩。要不然,到下一个村子时,道勒斯也会效法同伴,卡比也会经不起引诱。

      我应当公开处分泽比诺。要处分,首先得让它在我们面前“出庭”受审,而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请求卡比帮助。

      “去把泽比诺找来。”

      卡比立即出发去完成我交给它的任务。可是,我仿佛觉得它没有平日那种热情来扮演这个角色。在出发之前,它瞧了我一眼。我似乎觉得,它甘当泽比诺的辩护律师,而不愿充当我的宪兵。

      我只好等待卡比和它的囚犯回来。这大概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泽比诺很可能不会立即被捉拿归案。可是,等待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苦事。我已经远离村庄,不用担心有人来追赶我。再说,我也跑累了,想休息休息。我无事可做,连去向都不明,又何必着急呢?

      我停留的地方,正是休息和等候的好场所。我们刚才无目的地狂奔着,不觉已到达南运河⑦岸边。自图卢兹出发,经过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现在来到了赏心悦目的绿洲,映入眼帘的是水、树木、碧草以及从两旁植物茂盛的岩缝中倾泻下来的一泓溪流,多么迷人的景色!我在此等候卡比和泽比诺,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小时过去了,却不见它们的影踪,我开始着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卡比耷拉着脑袋独自回来了。

      “泽比诺呢?”

      卡比卧下,战战兢兢的,我一看,发现它的一只耳朵上沾着鲜血。

      不用作什么解释,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泽比诺造反抵抗宪兵;而卡比认为我的命令过分苛刻,虽然勉强地服从,却心甘情愿地挨了揍。

      难道也要责备和教训它吗?我缺乏这种勇气,我自己已够伤心的了,无意再让别人受苦。

      卡比的远征既然没有取得胜利。我只有一条路可走:等待泽比诺“浪子回头”。我对泽比诺是了解的:在它作了第一个叛逆的行动之后,它会听任受罚的。我等它幡然悔悟。

      我躺在树荫下,把心里美拴好,生怕它异想天开去找泽比诺。我也让卡比和道勒斯伏卧在我的脚边。

      过了半晌,还不见泽比诺归来。睡神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照当头了。我用不着看太阳就知道时候已经不早,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吃完那块面包已有半天了。那两条狗和猴子也示意我:它们同样饿得发慌。卡比和道勒斯满面愁容,心里美做尽怪相。

      泽比诺仍然没有回来。

      我喊它,我吹口哨,它都充耳不闻,依旧不露面。它肯定在饱餐一顿之后,躲在树林里舒舒服服地消化着这顿午饭。

      我进退两难:如果走,泽比诺势必要迷失方向,找不到我们;如果死等着不动窝,我就没有办法挣钱糊口。

      的确,必须填饱肚子已成为当务之急。狗绝望地望着我,心里美揉搓着肚皮,发出轻轻的抱怨声。

      时间过得很快,泽比诺总也不回,我又一次派卡比去寻找它的同伴。半小时之后,卡比独自回来了,我明白,它没有找到泽比诺。

      怎么办?

      泽比诺应当受到谴责,它的过失让我们陷入可怕的境地。但是我不能产生抛弃它的念头。到时我如果不能把三条狗如数交还给师傅,他会怎么说呢?此外,不管怎样说,泽比诺这个淘气鬼还是讨我喜欢的。

      我决定等到傍晚。可是老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肚子咕噜噜直叫——唯一可以听得见的不间断的响声,又没有任何消遣,实在使人难熬。

      应当想点法子,让我们消遣消遣才好。

      倘若我们能忘掉饥饿,那么在这忘却的时刻,一定会稍稍压下腹中的饥火。

      我们干些什么好呢?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突然想到了维泰利斯对我讲过的故事。在打仗时,有一个团经过长时间的行军,一个个浑身乏力。有人奏起音乐,士兵们听着活泼、愉快的曲子,疲劳就消除了。

      假如我也演奏一个欢乐的曲子,或许我们会把饥饿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舞来,时间对我们来说会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树上的竖琴,背朝着运河。我让演员们各就各位。然后我开始演奏一支舞曲,接着又演奏华尔兹乐曲。

      一开始,演员们似乎没有跳舞的兴致。显而易见,一块面包更合它们的心意。可是,它们慢慢地活跃起来,音乐产生了它应有的效果,我们大家忘记了面包(再说我们也没有面包)。我起劲地演奏,它们尽情地欢跳。

      突然,我听到一个孩子清晰的声音:“好!”这声音来自我的背后,我急忙回头一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运河的水面上,船头对着我所在的河岸,拉纤的两匹马停在对面。

      这是条奇异的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它比一般在运河上航行用的驳船短得多,在离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筑有一条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个遮荫的、上面覆盖着各种藤蔓的凉棚,藤蔓的叶子从锯齿形的凉棚盖上倒挂下来,象一片片由高处泻下的绿色瀑布。游廊里有两个人:一位年轻的夫人,神态高贵,但忧郁寡欢,她站立着;还有一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着的。

      喝彩声可能是这个孩子发出的。

      我恍然大悟,这突然的发现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我举了举帽子,向为我叫好的人表示谢意。

      “您是奏着玩的吗?”夫人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问我。

      “让我的演员找点事干干,再说……我也得解解闷。”

      孩子做了个手势,夫人弯下身子。

      “您愿不愿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头问我。

      问我愿意不愿意?为光临得这么及时的观众演奏,我当然用不着恳求。

      “你们想看舞蹈,还是看滑稽剧?”我问道。

      “喔,看滑稽剧!”小孩高喊一声。

      可是夫人插进来说她喜欢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着。

      “舞蹈完了之后,如果贵宾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表演各种杂耍,‘和巴黎马戏团表演的一般无二。’”

      这句话原是我师傅常说的,我竭力学他说得很庄重。我仔细一想:有人拒绝看滑稽剧岂不更好!不然要组织这样的演出,够我为难的,一则我们缺了泽比诺,二则我们没有必要的服装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竖琴,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卡比马上用它的两条前腿搂住道勒斯的腰,它们俩踏着拍子旋转起来。接着是心里美的独舞。我们忘记了劳累,将保留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表演着。演员们十分明白:一顿晚餐将作为对它们的酬谢。所以它们和我一样,不遗余力地表演着。

      演出正在进行。突然,我看见泽比诺从一片树林中蹿了出来,它的同伴迎上前去。泽比诺厚着脸皮站到它们中间,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监督着演员们的演出。我不时地望着这小男孩。真怪呀!尽管他对我们的表演表示巨大的兴趣,但是他却一动都不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有在为我们鼓掌的时候,他才动动手。

      他瘫痪了吗?他象是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风不知不觉地将船吹到我们的岸边。现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边一样,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个金发少年,脸色苍白,额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的表情温顺而忧郁,稍稍有点病态。

      “看你们剧团的演出花多少钱一张票?”夫人问道。

      “观众高兴给多少就多少。”

      “妈妈,那我们多给一点吧。”孩子说。后来他们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们的演员。”夫人对我说。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纵身一跳。

      “另外的怎么不上来?”阿瑟问。

      泽比诺和道勒斯也跟着它们的同伴跳了过去。

      “猴子!”

      心里美跳上船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对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要开各种玩笑,也许会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坏吗?”夫人问。

      “不坏,夫人。但它淘气,我怕它不守规矩。”

      “那么,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说罢,她向站在后面船舵旁的一个男人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块木板。

      这是块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着竖琴,手里抱着心里美,庄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来。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抚摸猴子的当儿,从容不迫地将他观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正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样,他的的确确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问我。

      “现在就我一个人。”

      “很久了吗?”

      “两个月。”

      “两个月!啊,可怜的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过这么长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呢?”

      “夫人,只好这样!”

      “两个月后,您一定得向师傅交纳一笔钱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强迫我,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和这个戏班子就行了。”

      “你们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踌躇了一下。夫人向我问寒问暖。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夫人,她使我肃然起敬。她和我说话时对我这样关心!她的声音是多么温柔!她的目光是多么亲切而鼓舞人心!我决心向她诉说真情。再说,为什么不说呢?

      我向她叙述了我是怎样被迫和维泰利斯分开的;我告诉她,维泰利斯是为了保护我而入的狱。我又把离开图卢兹以后,连一个苏都没有挣到的苦处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

      在我讲述的时候,阿瑟正和小狗逗着玩。但是,他也在听我讲,我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你们一定饿得够呛了。”阿瑟大声说。

      一听到这句大家熟悉的话,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猴子发疯似的摸肚子。

      “啊,妈妈!”阿瑟喊了一声。

      夫人对这样的呼唤是心领神会的。她用外国话吩咐站在半开着的舱门口探头张望的妇女,那妇女立刻将摆好饭菜的小桌端了过来。

      “孩子,请坐下。”夫人对我说。

      我用不着再三邀请,把琴撂在一边,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几条狗围在我的周围,心里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面包吗?”阿瑟问我。

      哪有不吃面包的狗!我给每条狗一块面包,它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猴子吃什么?”他又问。

      猴子是不用别人侍候的。在我喂狗的时候,它已经抓起一块馅饼皮,躲在桌子底下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块馅饼。如果说我没有象猴子一样噎着的话,那么我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和它没有什么差别。

      “可怜的孩子!”夫人一面说,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满。

      阿瑟一声不响,瞪着眼睛望我们,他一定对我们的胃口感到惊奇。我们一个个猛吃猛喝,就连泽比诺也不例外,它已偷吃过一块肉,照理不会那么饿了。

      “要是碰不到我们,今晚你们上哪儿去吃晚饭?”阿瑟问。

      “我想这顿饭就免掉了。”

      “明天你们到哪儿去吃晚饭呢?”

      “也许到明天,我们会碰到象今天这样的好运气。”

      阿瑟中断了和我的谈话,他朝他母亲转过脸去。他们用外国话讲了很长时间,这种外国话我早已听见过。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亲不愿接受这样的要求,或者她起码对这样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蓦地转过脸对着我,因为他的身体是不能动弹的。

      “您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吗?”他问。

      我望着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我儿子问您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

      “在船上吗?”

      “是的,在船上。我儿子有病,医生嘱咐他躺在一块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样。为了不让他感到寂寞,我带他乘船旅行,您今后和我们住在一起。您的狗和猴子为阿瑟表演节目,阿瑟就是观众。孩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给我们弹弹琴。这样您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嘛,或许对您也是有用的。你们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观众,象您这样年纪的孩子,挣钱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过去从未在船上待过,而待在船上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将在船上、在水上生活啦!这有多么幸运啊!

      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我感到震惊,我有点昏昏然,象做梦一般!

      几秒钟的思索使我体会到了这一建议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内容,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着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对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亲热地、几乎是慈爱地抚摸着我的额角。

      “可怜的小东西!”她感叹道。

      既然人家要我弹琴,我觉得我应当立即满足人家向我提出的这种愿望。从某一方面来说,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种方式。

      我拿起乐器,走到船头上,开始演奏。

      这时,夫人把一个小小的银哨子放到嘴边,吹出一阵尖利的哨子声。

      我马上停止演奏,心里嘀咕着她为什么吹哨子,莫非意味着我弹得不好,还是要我暂时中止一下?

      阿瑟对他周围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妈妈吹哨子,是让马重新往前走。”他说。

      真的,船离开了岸,开始在平静的运河水上滑行,马拉着船,水浪拍打着船舷,两岸的树木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们后面退去。

      “您再弹好吗?”阿瑟问我。

      他点点头,要他的母亲到他的身边去。他抓起他母亲的手握着。这时,我不断演奏着我的师傅教给我的各种不同的乐曲。

    ----------------------------------

      ①②③这三个城市均为法国上比利牛斯省的小市镇。

      ④蒙彼利埃:法国临地中海城市。

      ⑤原文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区方言。

      ⑥天主教教堂的楼在每天早晨、中午、晚上所打的钟声。

      ⑦南运河:法国南部连接加龙河与地中海的一条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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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二章 我的第一个朋友

      那孩子是长到六个月时丢失的,或者说是被偷走的,以后再也没有重新见到他的踪迹。的确,那时米利根夫人不可能去作必要的调查,她的丈夫已奄奄一息,她自己也病得很重,经常昏迷不醒,对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她起死回生,她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下落不明。调查是由她的小叔詹姆士·米利根先生负责的。但是选择这个小叔负责这个工作,这件事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因为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和他的嫂子是有着财产上的利害冲突的,只有在他死去的哥哥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情况下,他才能继承他哥哥的遗产。调查毫无结果:在英国、法国、比利时、德国和意大利,都无法发现这个失踪的孩子的踪迹。

      然而,詹姆士·米利根先生是根本成不了他哥哥的继承人的,因为米利根夫人在她丈夫死去后七个月又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小阿瑟。

      小阿瑟羸弱多病,医生说他活不长,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到那一天,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将成为他哥哥的爵位及财产的继承人。各国关于继承的法律不尽相同。在英国,在某种情况下,法律是允许小叔牺牲嫂子的利益而成为继承人的。

      詹姆士·米利根先生的希望因他侄子的出世而搁浅了,但希望并没有破灭,他只好等待。

      他等待着。

      然而,医生的预言并没有兑现;阿瑟虽然病病歪歪,但他没有象当年宣判的那样夭折。母亲悉心的照料使他活了下来。这确实是个奇迹。感谢天主,这样的奇迹常常会出现的。

      不知有多少次,人们以为他已经完蛋,但他得救了。他三天两头的得病,有时候,儿童容易染上的疾病接二连三地一齐向他袭来。

      最近又发现阿瑟患有一种可怕的疾病,称作髋关节结核,病灶位于骸部。医嘱用含硫温泉浴治疗,于是米利根夫人特意来到比利牛斯山区。在进行矿泉水治疗试验无效之后,医生推荐了另一种疗法,这种疗法是让患者躺着不动。不许下地。

      为此,米利根夫人请人在波尔多造了一艘船,就是我登上的那艘。她不能想象让她的儿子关在屋子里,他会因烦闷和缺乏新鲜空气而死去的,阿瑟自己不能走路,那他居住的那所房子就应当载着他四处走动。

      这艘船被改装成一所活动房子,内有卧室、厨房、客厅和游廊。根据气候的变化,阿瑟从早到晚躺在这个客厅或游廊里,由他母亲陪在身旁。阿瑟只要睁开眼,沿途的景色就能一幅幅地展现在眼前。

      他们离开波尔多港已有一个多月,沿途经过加龙河,进入南运河;由南运河沿地中海辗转经过无数的湖泊和运河;然后沿罗纳河①溯流而上,进入索恩河②,再通过索恩河驶向卢瓦尔河至布里亚尔③,经过布里亚尔运河到塞纳河④,沿河去鲁昂⑤;在那里,他们将乘大型客轮返回英国。

      当然,关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的这些细节,并不是我到达的那天就全部掌握的。我只是逐步地、慢慢地才了解的。在这里,我把这些细节汇集在一起,那是为了让我的故事具有完整性。

      我乘坐的是天鹅号游船。在我到达的那天,我仅仅对我住的房间环视了一番。那是一间客舱,约有两米长,一米宽,小巧玲珑,是儿童梦想中最迷人、最卓绝的房间。

      室内唯一的家具是一个五斗橱,它象物理学家取之不尽的烧瓶一样,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五斗橱的桌面是不固定的,是活动的。它一被掀开,下面就是一张地道的床铺,有床垫、枕头和被子。当然床并不太宽,不过在上面睡觉,绰绰有余。床下有一抽屉,内有供盥洗用的一切必需品。再下面,是分开的一个个格子,可存放内衣和衣服。室内没有桌椅——起码没有通常样式的桌椅。在床头靠隔板的地方,有一块小木板,放下便是一张桌子。床脚边还有一小块木板,当椅子用。

      船壳板上有一舷窗,上面装有可开启的圆玻璃,用于卧室光照和流通空气。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和洁净的房间,室内的一切都用漆过的细杉木护壁板装饰,天花板上贴有黑白方格的上蜡麻布。

      然而,我还不仅仅是开了眼界!

      当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一种全新的舒适感不禁油然而生。床单贴着我的皮肤,我感到那么柔软而没有任何刺痒的感觉,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在巴伯兰妈妈家里,睡的是硬邦邦的粗麻布床单,跟随维泰利斯后,我们常常睡在麦秸或干草上,根本谈不上床单。要么就是住旅馆,旅馆的床单当然总要比褥草强得多。而如今我裹着的床单却是多么精致!多么柔软!多么芳香!床垫比我昨天睡过的松针叶不知要软多少倍!寂静的夜已不再令人担忧,黑暗中不再会有憧憧的人影。我透过窗口,遥望满天繁星,它们在向我倾诉安慰和充满希望的话语。

      这一夜尽管我睡在软绵绵的床上,我还是在天蒙蒙亮时就醒了,心里老惦记着我的演员昨天夜里过得怎样。

      我发现这一帮子演员依然在我昨天安置的地方,呼呼的睡着,似乎这条游船几个月以来一直是它们的安乐窝似的。我一走近,狗惊醒了,高兴地跑过来,想得到我早晨见面时的爱抚。唯有心里美半睁着一只眼,不动窝,发出如雷的鼾声。

      用不着费多少心思就能猜到它这种举动的意思。心里美先生生性敏感易怒,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长时间赌气。看眼前的情形,它是因为我没有把它带到我的房间去睡觉而在不痛快,就用假寐来表示它的不满。

      我不能向它解释我被迫违心地把它留在甲板上过夜的原因。我觉得是错待了它,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向它表示我的歉意。

      开始,它仍然赌气。过了一会儿,它那变化无常的天性又使它心思不定了。它做了个动作,意思是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和它一起到岸上走走,它或许会宽恕我。

      我昨天见到的那个掌舵的船老大早已起床,他正在清扫甲板,他愿意往岸上搭块跳板,我于是带了我的全班人马下船来到了草地上。

      我与狗、猴子一起玩,大家奔跑呀,跳沟呀,爬树呀,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们返回时,马已驾上辕,拴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只待马鞭一响就拉纤出发。

      我赶紧上船。几分钟后,系在岸上的缆绳被解开,船老大坐到舵旁的位子上,纤夫跨上马背,牵引索上的滑轮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我们动身了。

      架舟漫游真是其乐无穷!马沿着拉纤的道路奔驰,我们在水面上轻轻滑行,丝毫没有颠簸的感觉。郁郁葱葱的两岸往我们后面徐徐退去,耳旁只听得碰击船底的潺潺的水声和马脖上的铃铛声。

      我们前进着。我倚在船边上,凝望着高傲的白杨,它们的树根扎在鲜嫩的绿草丛中,颤动的树叶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摇曳着。那沿岸的白杨排列成行,组成一道绿色的厚幕,挡住斜射过来的日光,只是从树叶的缝隙中才筛过一道道柔和的光线。

      有一段水路,水完全呈黑色,水下好象有着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而在另一些地方,河水透明、平静,水下闪闪发亮的卵石和丝绒般的水草清晰可见。

      我出神地张望着,突然从背后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急忙转过身子,原来有人把躺在木板上的阿瑟抬了出来,他母亲守在一旁。

      “您睡得好吗?”阿瑟问我,“比睡在野地里强吧?”

      我走过去,用彬彬有礼的语言回答他和他的母亲的问话。

      “狗在什么地方?”他又问。

      我一声呼叫,几条狗摇头摆尾地跑过来了,心里美尽做鬼脸,就象它预料到我们要演出一样。

      然而今天并没有演出。

      米利根夫人把她儿子挪到避光的荫凉处,她自己坐在他的身边。

      “请您把狗和猴子带开,”她对我说,“我们要学习了。”

      我遵照她的嘱咐,带着我的戏班走到船头上。

      这可怜的病孩适宜于学习什么呢?

      只见她母亲看着一本打开的书,让她儿子背诵课文。

      阿瑟躺在木板上背诵着,一动也不动。

      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在试背,他实在结巴得厉害,没有三句连成一气背出来的,而且常常背错。

      她母亲温和而又严格地让他重背。

      “您不会背这则寓言。”她说。

      她用“您”和她儿子说话,我听后好生奇怪,我并不知道英国人是不用“你”来称呼人的。

      “啊,妈妈啊!”孩子无可奈何地喊着。

      “您今天背错的地方比昨天还多。”

      “我是努力想学会的。”

      “可您没有学会。”

      “我学不会。”

      “为什么?”

      “不知道……我学不会……我是病人呀!”

      “您的脑子没有病,我不相信您什么也学不会,我也不容许您借口有病,在无知中成长。”

      米利根夫人似乎很严厉,然而她语调还是那么温和,不露一点愠怒的声色。

      “您为什么学不好功课?您真使我伤心。”

      “我不会,妈妈,我对您说,我不会。”

      阿瑟哭了起来。

      正象米利根夫人说过的,阿瑟的眼泪使她感动,使她难过,但决没有动摇她的决心。

      “今天上午我本来想让您跟雷米和他的狗玩玩,”她继续说,“可是,您得在一字不漏地背出这则寓言之后,才可以玩。”

      说完,她把书本递给阿瑟,往回走了几步,似乎要回舱里去,让她儿子独自躺在木板上。

      阿瑟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从我站着的地方也能听到他啜泣的声音。

      米利根夫人看来很溺爱她的孩子,那么她为什么对这可怜的小家伙又这么严厉呢?如果说他学不好功课,那不是他本人的过错,也许是因为他的确有病的缘故啊。

      她抽身要走,没有说一句亲切的话。

      然而她没有走开,没有回到船舱去,她还是回到了儿子身旁。

      “咱们试试一起学好吗?”她说。

      米利根夫人坐在儿子身边,重新拿起书本,轻轻地讲着《狼和小羊》的故事,阿瑟一字一句地跟她重复着。

      她读了三遍之后,把书交给阿瑟,要他一个人学习,她自己回舱里去了。

      阿瑟开始朗读寓言,从我待着的地方看去,只见他的嘴唇在动。

      看得出来,他是在专心地学习。

      但是,这种专心没有持久,他的眼睛很快又从书本上移开,嘴巴不怎么动了,最后完全不动了。

      他不念也不背了。

      他东张张,西望望,他的目光和我相遇了。

      我做做手势,叫他继续看书。

      他微微向我一笑,好象在对我说,他感谢我的提醒,然后他的视线又盯在书本上了。

      但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从运河的右岸望到左岸。

      因为阿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我便站起来,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对着他指了指书。

      他难为情地拿起了书本。

      不到两分钟功夫,不巧一只椋鸟箭似的从船头掠过运河水面,留下一道蓝光。

      阿瑟抬头遥望。

      当鸟影消逝在天边的时候,他瞧了瞧我。

      于是他对我说:“我就是学不会,学还是挺想学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这个故事并不怎么难。”

      “哦,难,挺难的。”

      “我倒觉得很容易,听您妈妈念,我好象也记住了。”

      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

      “我给您讲讲好吗?”

      “为什么?您不可能会讲。”

      “会讲,可能会讲,让我试试看好吗?您拿着书。”

      他拿起书本,我开始背诵,只有三、四个地方我重背了两次。

      “怎么?您真会!”他大吃一惊。

      “背得还不太好,现在我想可以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了。”

      “您怎么学会的?”

      “我听您妈妈讲的时候很专心,不去注意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一时感到很难为情。

      “我知道您是怎么听讲的了,”他说道,“我一定象您那样去听讲。对了,脑子里容易混淆的词儿,您是怎样记的?”

      我是怎样记的?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我尽可能地设法向他解释清楚,这对我自己也是一个了解的过程。

      “这故事讲的是什么?”我问,“讲的是绵羊,于是我就想到了绵羊,然后便联想到绵羊在干什么:‘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于是我又看见绵羊安全地躺在牧场上,既然我已看见了它们,我再也忘不掉它们啦。”

      “哦,”阿瑟说,“我也看见了绵羊,‘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有白的,也有黑的;我还看见了牧场,牧场用栅栏围着。”

      “您忘不掉啦?”

      “哦,忘不掉啦。”

      “平时谁在看守羊群?”

      “狗。”

      “羊平安无事的时候,狗用不着看守,那狗干些什么呢?”

      “什么事也没有。”

      “它们可以睡大觉,于是我们可以说,‘狗在睡觉’。”

      “是的,很容易。”

      “不是很容易吗?现在我们学别的东西。狗和谁在一起看守羊群呀?”

      “牧羊人。”

      “要是羊平安无事,牧羊人无事可做,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吹笛子呗。”

      “您看见他吹笛子了吗?”

      “看见了。”

      “他在什么地方?”

      “在一棵大榆树下。”

      “他一个人吗?”

      “不是,他和附近的牧羊人在一块儿。”

      “这样,您看见了羊、牧场、狗和牧羊人,您能一字不错地背背这篇故事的开头吗?”

      “我觉得可以。”

      “试试看。”

      经我这么一说,又听了我关于如何熟记看起来难背的课文之后,阿瑟怀着激动而又不安的心情瞧瞧我,似乎并不信服我说的道理。在犹豫几秒钟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绵羊在牧场上平安无事,猎狗在睡觉,牧羊人和他的同伴在一棵大榆树下吹着笛子。”

      他拍拍手,大喊一声:“我记住了,一个错也没有。”

      “您想用同样的办法学完寓言的下面部分吗?”

      “当然想学。和您在一起,我相信一定学得会。啊,妈妈到时候该多欢喜啊!”

      正象他学会第一句句子那样,阿瑟开始学力寓言的下一部分。

      不要一刻钟。他把寓言故事全记住了。他一字不漏地背诵着,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

      一开始,她看见我们在一起,生气了,满以为我们在玩呢,可是,阿瑟没等她母亲说完两句话就抢着说:“故事我会了,是雷米教我的。”

      米利根夫人瞧着我,不胜诧异。她正要问我,阿瑟却没等他母亲的要求就背诵起“狼和小羊”来了。他洋洋得意、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既不磕磕巴巴,也没背错。

      这时我望着米利根夫人,她那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眸似乎蓄满了泪水。她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儿子.我不知道她真的哭了没有。

      “词儿本来是死板的,”阿瑟说,“它本身没有什么意义;而实物呢,却看得见。雷米教我看到了牧羊人和笛子。于是当我抬头时,发现我再也不注意周围的事了,我看见了牧笛,听到了笛声。妈妈,我给您唱一支歌好吗?”

      阿瑟用英语唱了一支带点伤感的歌。

      这一回,米利根夫人真的哭了,她站起来时,我看见她的眼泪沾湿了她孩子的脸颊。她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异常亲切地握了又握,我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您真是个好孩子。”她对我说。

      我讲述这小小的插曲,为的是让大家知道,从那天起,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昨天,人们把我看作和我的狗和猴子一样,是给一个生病的孩子逗乐的要把戏的。可是这一课,却把我从狗和猴子的圈子中分了出来,成了阿瑟的同伴,几乎成了他的朋友。

      还必须立即加以说明的是:我后来才知道,米利根夫人看到儿子不好好学习,或者说她儿子什么也学不会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掉眼泪。尽管他得了疾病,他母亲还是要他学习。这种病一定是慢性的,正因为如此,她想从现在起,就训练他的脑子,以便身体一旦康复,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时间。

      然而她至今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如果说阿瑟对每天给他安排的作业丝毫也没有表现过不顺从或者畏缩,那么要他用功听讲,他却是害怕的;他顺从地接过别人放在他手中的书本,他甚至乐于张开双手主动去把书本要过来,但是他张开的是手,不是头脑,他象机器般地不动脑筋,勉勉强强地,或者说马马虎虎地复述着别人硬塞进他头脑中的词句。

      为此,她母亲心中老感到一阵阵酸楚,对他绝望了。

      所以,当她听儿子背诵我在半小时之内就把他教会的故事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意。她自己化了几天的功夫,都没能把这个故事装进她儿子的脑子里。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我在船上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一起度过的日子时,我总觉得这是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一页。

      阿瑟对我产生了深厚的友谊,我也在同情心的感召下,不加思索地把他当成亲如手足的兄弟;我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争吵;在他身上看不出他的地位所赋予的最起码的优越感;在我身上也没有丝毫拘束的表现,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拘束。

      这或许是由我的年龄和对生活的无知所决定的。但是,米利根夫人那颗温柔和善良的心无疑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她常常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话。

      而且,乘船旅行对于我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没有一刻会使你感到烦恼和疲倦,从早到晚,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那么充实。

      自从建成铁路之后,游人再也不去参观南运河了,人们甚至对它的名字已感到陌生。然而,它毕竟是法国的一大名胜。

      我们从维尔弗朗什-德-洛拉盖⑥城来到了阿维诺乃⑦城,然后又到了诺鲁兹墓石,那儿建有运河的设计师里凯⑧的纪念碑,同时,那儿又是汇入大西洋的河流和汇入地中海的河流的分水岭。

      我们又穿过风车之城卡斯特拉诺达里⑨及中世纪城市卡尔卡松⑩,经过福兹拉纳船闸,它那并排的闸室是那么有趣,我们终于来到了贝齐埃⑾。

      每当遇到有趣的地方,我们白天只行驶几里路就停下来不走了;反之,当遇到景色单调时,我们的船便迅速向前驶去。

      我们出发的时间和前进的速度是根据路上的情况来确定的。我们不用去担忧旅行者平日遇到的一些操心事;我们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下榻和就餐的旅馆。

      我们一到吃饭的时间,就在游廊内用餐,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还可悠然地欣赏运河两岸一幕幕的景色。

      太阳落山以后,当我们发现夜色已经把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我们便停下来,直到第二天天亮。

      我们老是待在我们的船上,可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闲得发慌的夜晚,这漫长的夜晚对旅行者来说常常是十分凄凉的。可是恰恰相反,夜晚对我们来说常常是短促的,就寝的时刻总是在我们还没有多少睡意时便来催我们上床了。

      船停航时,遇上凉爽的天气。我们就待在客厅里,生起一堆温暖的文火,驱除对病人有害的潮湿和雾气。有人拿来煤油灯,把阿瑟安置在桌子前面,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米利根夫人给我们看小人书或风景画片。这些书和画片如同游船是专为这次特殊的航行而建造的那样,也是专门为这次旅行挑选的。我们的眼睛感到疲倦的时候,她打开书本,朗读其中使我们感兴趣的、我们又能听得懂的段落;她或者合上书本和画册,跟我们讲述神话故事和一些与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有关的历史。她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睛直定定地望着她的儿子。看着她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些易懂的词句去表达思想,的确使人感动。

      遇上美好的夜晚,我也发挥起我的作用。我拿着坚琴下船,来到某个地方,坐在树荫里,演唱着所有的歌曲,弹奏我会的各种曲子。在这幽静的夜晚,阿瑟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音乐。他看不见谁在演奏,只是常常高喊一声:“再来一次”。于是,我把刚才演奏过的再重复一遍。

      对于一个离开了巴伯兰妈妈的茅屋,跟随维泰利斯先生长途跋涉的孩子来说,那是一种甜蜜的幸福生活。

      我可怜的乳母制作的盐煮土豆与米利根夫人的女厨师制作的奶油水果馅饼、果冻、奶油和糕点,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多么鲜明的对照!往日跟在我师傅的屁股后面,冒着风雨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或是顶着骄阳作长途的徒步旅行。而今日却乘船漫游!

      说句公道话,我应当说,我对在新的生活中得到的精神上的幸福比米利根夫人赐予我的物质上的享受更为敏感。

      是的,米利根夫人的糕点是香甜可口的;是的,我不再忍受饥饿、酷热或者寒冷,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米利根夫人的情意比这一切更能温暖和取悦我的心。

      我曾两次经受了我和我所爱的人们之间的纽带被割断或解开的痛苦;第一次,是我从巴伯兰妈妈身边被强行夺走;第二次,是和维泰利斯的别离。我曾两次孤身一人置于世界上,无依无靠,只有我的动物做我的朋友。

      在我陷于孤独和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我所热爱的、对我表示同情的人:一位妇女,一位漂亮、温柔、亲切、慈爱的夫人和一个同我年龄差不多的、把我当作他的同伴的孩子。

      每当我瞧着苍白、痛苦的阿瑟躺在木板上的时候,我这个身强力壮的人曾不知有多少次羡慕过他的幸福。

      我羡慕的,并不是他周围拥有的财富,也不是他的游船。我所羡慕的,是他母亲灌注在他身上的爱。

      他被如此地疼爱,该有多么幸福!他每天要被亲上十次、二十次,他自己也要真诚地亲他的母亲——一位高雅的夫人,当她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去碰她的手!

      我伤心地对自己说,我将永远也不会有一位亲我的、我也要亲她的母亲。也许有一天我会重见巴伯兰妈妈,那将是我一件特大的喜事。不过,我不能象从前那样叫她“妈妈”了,因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孤独啊!我将永远地孤独!但也是这种思想,使我更加领会到因米利根夫人和小阿瑟对我亲切相待而在我内心引起的生活乐趣。

      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分享到的一份幸福不应该提出过高的要求,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没有家庭,但我有了朋友,我应当为此感到幸福。

      我应当是幸福的,事实上,我是十分幸福。

      然而,我的新生活看来再甜蜜,我也必须很快和它告别,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去。

    ----------------------------------

      ②索恩河:法国东部河流,是罗纳河最重要的交流。

      ③布里亚尔:法国卢瓦雷省一小市镇。

      ④塞纳河:法国的大河,主要港口有勒阿弗尔、鲁昂和巴黎。

      ⑤鲁昂:法国重要港口、城市,在塞纳河下游,是法国的艺术之城。

      ⑥⑦这两个城市均为法国西南部上加龙省的市镇。

      ⑧里凯(1604-1680),法国南运河设计者。

      ⑨卡斯特拉诺达里:法国南部奥德省城市。

      ⑩卡尔卡松:法国南部奥德省首府。

      ⑾贝齐埃:法国南部城市,临地中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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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三章 弃儿

      旅途的日子过得真快,我师傅出狱的日期快到了。

      我们离开图卢兹越远,我的心思就越沉重。

      这样的乘船旅行,没有艰辛,也没有牵挂,确是迷人的;但是,要返回去,就得沿着河徒步走完这段来的路程。

      再也没有柔软的床铺,没有奶油和糕点,也没有围坐在桌边的夜晚,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惬意了。

      更使我难受的是:我将与阿瑟和米利根夫人分别了,我将舍弃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对我的爱,我将失去他们,象我从前失去巴伯兰妈妈一样。我多么愿意在这些人的身边生活,难道我爱这些人并被这些人所爱,只是为了和他们骤然分手吗?

      可以说,这一忧虑是笼罩在那些欢乐日子里的唯一阴影。

      一天,我终于拿定主意向米利根夫人打听,问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返回图卢兹。我说,我要在师傅跨出牢门时,到牢门口迎候。

      一听说我要走,阿瑟叫了起来:“我不愿让雷米走!”

      我告诉他说,我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我属于我师傅,他已经把我从我父母那里雇了过来,我应当在我的师傅需要我的时候,回到他身边去为他效劳。

      我说到我的父母,但没有说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要不然,这就等于自认是个弃儿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种耻辱。自从我懂事之后,我看到过村子里的人在各种场合对孤儿院的儿童所表示的种种歧视。弃儿!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不光彩的了。我的师傅知道我是个弃儿,但他是我师傅。我宁死也不肯向象米利根夫人和阿瑟这样肯以平等地位抬举我的人张口承认自己是弃儿,这岂不是要他们厌恶地把我推出门外从此不再要我了吗?

      “妈妈,应该把雷米留下。”

      阿瑟再三要求着。阿瑟除了学习受他母亲管教外,样样事情都是他母亲的主宰,他要她怎样她就得怎样。

      “我会很高兴把雷米留下的。”米利根夫人回答道,“您和他结下了友谊,我也很疼爱他。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把他留在我们身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而我和您是没有权利决定的。第一,雷米得自己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哦!雷米很愿意,”阿瑟打断他母亲的话说,“雷米,您说是不是?您不是不想回图卢兹去吗?”

      “第二,”米利根夫人不等我回答就接下去说,“雷米的师傅必须同意放弃对他的权利。”

      “首先是雷米,雷米。”阿瑟又打断她母亲的话,继续谈他的想法。

      当然,维泰利斯是我的好师傅。他过去照料我,教我功课,我是感恩不尽的。但是,我在他身边度过的日子和米利根夫人提供的生活条件实在无法作任何比较;同样我对维泰利斯的爱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也不可能作任何比较。一想到这些,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对我认识不久的外国人怀有比对我的师傅更深的感情。不过事实如此,我从心底里热爱米利根夫人和阿瑟。

      “在作出回答之前,”米利根夫人接下去说,“雷米应当好好考虑考虑,我摆在他面前的,不完全是游山玩水的生活,而是一种劳动的生活。他得学习,伏在书本上,跟阿瑟一起学习,他应当把这一点和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比较一下。”

      “不用比较了,”我说,“夫人,我向您保证,我领会您提出这些建议的全部价值。”

      “妈妈,您瞧,”阿瑟大声说,“雷米愿意。”

      阿瑟拍手称好。显而易见,我已把阿瑟从不安中解脱出来,刚才他母亲说到学习和书本时,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忧虑的表情。要是我拒绝留下,这对害怕书本的阿瑟来说必定是最大的不安。幸好我并没有这种害怕,书本不但不使我感到害怕,它反而吸引着我。虽然我手捧书本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在读书时度过的时间,给我的快乐却胜于辛苦。因此,米利根夫人的建议使我受宠若惊,我真诚地感谢她那种豁达大度的气概。我再不会失去天鹅号,我再不会失去甜蜜的生活,我再不会和阿瑟及其母亲分别。

      “现在的问题是,”米利根夫人继续说,“应当征得雷米师傅的同意,我写信告诉他,请他到塞特①来找我们,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回图卢兹去;路费由我给他汇去。在向他解释清楚我们不可能乘火车返回的理由之后,我希望他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如果他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再听雷米父母的意见就行了,他们的意见也是应当征求的。”

      直到那时,谈话一直按照我的愿望进行着,真象有个仙女用她的魔杖点了我一下,帮了我的忙似的,但最后几句话无情地把我从梦幻中带回到了悲惨的现实。

      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我父母肯定会说出我想秘而不宣的事,真相将会大白:我不过是一个弃儿!

      这样,阿瑟和米利根夫人不会再要我了;他们向我表示的友谊也将化为乌有。阿瑟竟和一个弃儿玩耍!还把他视为同伴和朋友!我留给他们的记忆一定会使他们痛苦。

      我茫然不知所措。

      米利根夫人用惊奇的眼光瞧着我,希望我说话。可是我不敢回答她的问题。她满以为是我师傅即将到达的消息使我如此激动,所以她不再坚持问我了。

      幸亏此事发生在晚上睡觉之前,我可以避开阿瑟好奇的目光,带着我的忧虑和沉思,躲进舱内。

      这是我在天鹅号上度过的第一个不愉快的夜晚,是一个可怕的、使人焦躁不安的长夜。

      怎么办?说些什么才好?

      我找不到答案。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想到的办法总是矛盾百出,最后只好决心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既然我无能为力,我只好听之任之,任凭命运的摆布了。

      也许,维泰利斯不愿抛弃我,这样,事情的真相就不会被揭穿。

      这个被我看作如此可怕的真相,竟然使我终于希望维泰利斯不要接受米利根夫人的建议。

      也许我必须离开阿瑟和他的母亲,我必须抛弃或许能重见他们的想法。这样,他们至少不会对我产生不愉快的回忆。

      信发出三天之后,米利根夫人收到了复信。维泰利斯在寥寥几行的信中说,他荣幸地接受米利根夫人的邀请,将于下星期六乘火车于下午两点到达塞特。

      我得到了米利根夫人的允许后,便带着狗和猴子前往车站迎接,等待师傅的到来。

      几条狗深感不安,它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心里美却无动于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这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呀!啊!如果我的胆子大一点的话,我一定会恳求维泰利斯不要说出我是个弃儿的秘密。

      可是我缺乏这种胆量。我觉得,“弃儿”这个字眼是永远也不可能从我的口中说出的。

      我站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紧紧地牵着三条狗,又把心里美揣在我的短外套里,我等待着,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

      狗首先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它们提醒我火车已经进站。我突然觉得被往前拉了一下,因为我没有提防,几条狗逃脱了。维泰利斯穿着平日的服装,刚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便欢叫着,奔跑着,围着主人乱蹦乱跳。卡比虽没有它的同伴那么灵巧,但它动作迅速,一下子跳到主人的胳膊上,泽比诺和道勒斯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也走上前去。维泰利斯放下卡比,把我搂在怀里,破天荒第一次吻了我,嘴里连声说:“你好!我可怜的小宝贝!”②

      我的师傅从来没有对我厉害过,可也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亲热过。我还不习惯这种感情的流露。他的举动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不禁眼泪盈眶,心中一阵酸楚。

      我望着他,发觉他在狱中变得衰老了,背驼了,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嗯,我的孩子,你觉得我变样了,是不是?”他对我说,“监狱的日子不是好受的,烦闷是最伤身体的一种疾病,不过现在好了。”

      然后,他转了个话题。

      “这位写信给我的夫人,”他说,“你在哪儿认识的?”

      于是,我把如何遇见天鹅号游船,如何从此在米利根夫人及其儿子身边生活以及我们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向他述说了一遍。

      我的故事拖得很长,生怕叙述到故事的末尾,要涉及到一个使我害怕的话题。现在,我万万不能告诉我的师傅,说我想离开他,去和米利根夫人以及阿瑟生活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坦白,我还没有讲完我的故事,我们已经来到了米利根夫人下榻的旅馆。关于米利根夫人的信,维泰利斯对我守口如瓶,也只字不提她势必在信中提出的建议。

      “这位夫人在等着我吧?”我们走进旅馆时维泰利斯问我。

      “是的,我把您带到她房间去。”

      “不用。你把房间号告诉我,你带着狗和猴子等在这里。”

      我师傅说话时,我没有回嘴和争辩的习惯。然而这一次我壮着胆想试试,要求陪他一同去见米利根夫人。在我看来,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维泰利斯把手一扬堵住了我的嘴,我服从了,坐在旅馆门口的长凳上等候,几条狗守在我周围。其实狗也很想跟他进去,不过它们和我一样,也没有违抗他不准进去的命令,维泰利斯是善于发号施令的。

      维泰利斯和米利根夫人交谈,他为什么不让我在场?我翻来覆去地思量着,不等我找到答案,他却已经回来了。

      “去和那位夫人告辞一下,”他对我说,“我在这里等你,十分钟后我们就走。”

      我惊呆了。

      “怎么?”他等了等说,“你没有听懂我的活吗?笨蛋,干吗站着不动。快!”

      用这样粗暴的口气说话,并不是维泰利斯的习惯。而且,自从我和他在一起以来,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我不理解其中的原因,站起来,木然地服从了。

      我上楼向米利根夫人的房间走去,但只走了几步便回过头来问他:“您说过……”

      “我说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因此我不准备放弃对你的权利,快去快回吧!”

      他的话稍微振作了一下我的精神,我当时完全被“弃儿”这个固定不变的想法所控制了,我还以为:如果必须在十分钟以后离开的活,那是因为我的师傅讲出了他所知道的关于我身世的缘故。

      我走进米利根夫人的卧室,只见阿瑟在哭,他的母亲正俯身安慰他。

      “雷米,您不走,对吗?”阿瑟大声问。

      是米利根夫人替我作了回答,说我应当服从主人的命令。

      “我请求您的师傅把您留在我们身边,”她说话的声音使我眼泪直流,“但他不同意,怎么也说服不了他。”

      “他是个坏人!”阿瑟嚷嚷着。

      “不,维泰利斯不是坏人。”米利根夫人接着对我说,“您对他有用。再说,我认为他是真正疼爱您的,他的话完全出自一个远比他现在的地位高得多的正直人之口。他回答我,拒绝的原因是:‘我爱这个孩子,孩子也爱我。我让他待在我身边,接受生活严峻的考验,这要比他在你们家过那种虽非您的本意、但实际上却是类似仆童的生活为好。您可以教育他,让他学习,这没错;您还可以培养他的智慧,这也没错。可是您不能陶冶他的性格。他将是我的孩子,他不可能成为您的儿子,这比充当看来是十分和蔼可亲的病孩的玩偶要强得多。再说,我也可以教育他。’”

      “反正他不是雷米的爸爸!”阿瑟嚷嚷道。

      “不错,他不是雷米的爸爸。可是,他是雷米的师傅,雷米是属于他的,雷米的父母已经把雷米在给他了,眼下雷米应当服从。”

      “我不愿意让雷米走。”

      “雷米应当跟他师傅走,不过我希望他走的时间不要长久,我将写信给他的父母,和他们商量。”

      “啊,别商量啦!”我喊着。

      “怎么不要商量?”

      “哦,别商量了,我求求您。”

      “孩子,只能采取这个办法呀!”

      “我求求您,好吗?”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倘若米利根夫人没有提及我父母的话,我向她告辞的时间会比我师傅允诺的十分钟长得多。

      “您父母在夏凡侬,对吗?”她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我走到阿瑟跟前,把他搂在我的怀里,亲听亲呀,把我对他的全部友情都倾注在亲吻中。然后,我从他无力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走到米利根夫人面前双膝下跪,捧起她的手,吻了又吻。

      “可怜的孩子!”她弯下身子说。

      她亲亲我的额角。

      于是,我急忙起身,向门口奔去。

      “阿瑟,我永远爱您!”我的声音因呜咽而变得断断续续,“夫人,我永远忘不掉您!”

      “雷米!雷米!”阿瑟大声喊我。

      我没有听见更多的话,因为我已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一分钟之后,我走到了师傅身边。

      “上路!”师傅对我说。

      我们走上了弗隆蒂涅昂大道,离开了塞特。

      就这样,我离别了我的第一个朋友,又一次被抛向充满冒险的世界中。这种冒险的生活,如果我——可恶的偏见的牺牲品——不被愚蠢的恐惧所吓倒的话,本来是可以幸免的。

    ----------------------------------

      ①塞特:法国靠地中海的一个港口。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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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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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四章 雪和狼

      现在,不论日晒雨淋,还是尘埃扑面和道路泥泞,或者竖琴的背带勒得我肩膀生疼,我又要跟在师傅后面长途跋涉了。

      我又得在公共场合扮演傻瓜的角色,又哭又笑,以博得“贵宾”们的欢乐。

      这一变化是严酷的,因为一个人对于舒适和幸福的生活总是很快就习惯了。

      我感到厌恶、烦恼和疲倦,这种感觉在我与这世界上幸福的人度过两个月的甜蜜生活之前,是没有的。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不止一次地回首翘望,尽情地想念着阿瑟、米利根夫人和天鹅号游船,凭着我的记忆,重新回到了昔日的生活。

      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晚上,我躺在乡间肮脏的小客店里,回忆起天鹅号上的客舱,益发觉得如今的床单是多么粗糙!

      我将永远不能和阿瑟一块玩耍了!我将永远听不到米利根夫人亲切的声音了!

      幸运的是,在我满腹忧伤和愁思百结的时候,我有了一点安慰;我的师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和蔼,更加温柔了,如果这一字眼适用于维泰利斯的话。

      在这方面,或者至少在待我的情义上,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变,这点鼓舞着我支撑下去。每当我回忆起阿瑟而感到揪心时,我不再掉泪!我觉得,我不是天涯的孤子。在我师傅的身上,有一种比一个师傅更可贵的东西。

      如果我有勇气的话,我常常想拥抱维泰利斯,我多么需要倾吐我心里的感情啊1可是我不敢,因为维泰利斯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

      开始,在我们相处的初期,是害怕使我对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而现在,我觉得好象是一种隐约的崇敬感在抑制着我。

      离别我家乡的时候,在我的眼中,维泰利斯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去识别他。但是我在米利根夫人身边居住的日子开阔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知识。说也奇怪,当我细细端详我师傅的时候,我从他的风度气派和言谈举止中,找到了他和米利根夫人一些相似之处。

      然而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师傅不过是个耍猴把戏的艺人,而米利根夫人却是位贵妇人。

      但是,我内心的思索不能对不断出现在我眼前的现象视而不见。维泰利斯只要愿意,他便是位“绅士”,正象米利根夫人是位贵妇人一样。他们两个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米利根夫人始终是位贵妇人,而我的师傅只是在某些场合才是位“绅士”,但是他的绅士风度总是如此完全、如此纯粹以致使那些最傲慢无礼、最不知害臊的人也望而生畏。至于我,我既不骄横,也很讲礼貌,可我也深深地为他的这种绅士风度所慑服,不敢随意向他倾吐我的感情,哪怕这种感情是由他本人的循循善诱所激起的。

      从塞特启程后一连几天,我们都闭口不谈米利根夫人和我在天鹅号上的那段日子。可是慢慢地我们谈话的内容开始出现这个话题了,而且往往是师傅首先谈起的。不久,米利根夫人的名字几乎是没有一天不被提起。

      “这位太太,你喜欢她?”维泰利斯常问我,“是的,我理解你。她待你好,特别好,你只要怀着感恩的心情想念她就行了。”

      他常常加上一句:“应当这样做!”

      起初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逐渐琢磨出了“应当这样做!”的含义,那就是拒绝米利根夫人要把我留在她身边的建议。

      当我师傅说“应当这样做!”的时候,他想到的准是上面这个意思。我似乎觉得在他的话音里带有后悔的成分。他很想让我和阿瑟待在一起,然而又不能那样做。

      尽管我一点也猜不透为什么师傅不能接受米利根夫人的建议,尽管米利根夫人向我作出的解释我不明白,然而对于师傅的这种遗憾的表示,我还是从心底里感激的。

      要是现在,他或许会接受这个建议了吧?

      我对这点还抱着好大的希望哩!

      我们为什么没有遇见天鹅号呢?

      天鹅号应当沿罗纳河溯流而上,我们也在沿着河岸前进。

      因此,我一边向前走着,眼睛常常向着水面瞧,两岸的山丘和肥沃的平原已失去了它们的魅力。

      当我们来到一个城市,不管是阿尔、达拉斯贡、阿维侬、蒙特利马、瓦朗斯、图尔农或者维埃纳①,我首先要去察看一遍码头和桥梁,我在寻找天鹅号。每当我远远瞥见湮没在茫茫白雾中的一艘游船时,我总要停下来等待,看看过来的是不是天鹅号。

      但是,这不是天鹅号!

      有时我大着胆子去向船员打听,向他们描述我所寻找的游船的模样。但是,他们没有一个看见过。

      看来我的师傅已决定要把我让给米利根夫人了,至少我是这么想象的,没有必要再害怕人家谈论我的身世或者害怕人家给巴伯兰妈妈写信了。反正事情已经决定,害怕也无济于事了。这件事将由师傅去找米利根夫人商谈,在我的幼稚的想法中,米利根夫人会愿意把我留下,我师傅也会同意放我走,事情便解决了。

      我们在里昂②停留了好几个星期。所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都用来消磨在罗纳河和索恩河的河边上。我象一个土生土长的里昂人,对爱奈桥、梯勒西桥、居的梯埃桥或主宫医院大桥都了如指掌。

      我徒然地寻找,连天鹅号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我们必须离开里昂向第戎③方向进发,重见米利根夫人和阿瑟的一线希望成了泡影,因为我在里昂时,把我能在旧书摊上找得到的所有法兰西地图都已研究过,我知道:天鹅号去卢瓦尔河必定经过的中央运河在流到索恩后便分成两条支流,一条流向沙隆④。

      但是我们到达沙隆后仍没有看见天鹅号的行踪,我们只好又启程。时到如今,我也只好抛弃幻想了。

      真是屋陋偏遭风雨打。在我绝望的时刻,天气变得恶劣起来,季节提前了,冬天日益逼近。冒雨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步履愈来愈艰难。晚上,当我们来到一家蹩脚旅馆或是一个谷仓的时候,我们总是已经筋疲力竭,连衬衣也总是浇透了,有时连头发也溅上了泥浆,一路上我从来没有怀着高兴的心情睡过觉。

      离开第戎以后,我们穿过科尔多山岗,一股潮湿的寒气直钻我们的筋骨;心里美变得比我更忧郁、更不高兴。

      我师傅的想法是尽快赶到巴黎,因为只有在巴黎,我们才有在冬天演出几场的机会。可是,或许是因为口袋里钱少,也可能出于其他别的原因,他决定不坐火车,让我们徒步走完第戎到巴黎的这一段路程。

      遇上好天气,我们就在路过的城市或村庄作一次短暂演出,弄点微薄的收入后继续上路。

      直至走到夏蒂荣⑤,尽管我们时时要忍受寒冷和潮湿的痛苦,情况还算顺利。离开这个城市之后,雨停了,风向开始转北。

      开始,我们没有丝毫的怨言。迎面扑来的北风当然很不好受,但不管怎么说,寒风再刺骨也总比潮湿强。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浑身都潮得发出霉味了。

      风不那么干燥了,天空布满了大块的乌云,太阳已经消失,一切预示着我们将面临一场暴风雪。

      我们完全可以在一个大村庄落脚而不受暴风雪的袭击。可是我师傅的想法是尽快赶到特鲁瓦⑥去,因为特鲁瓦是个大城市,如果恶劣的气候把我们在那里困上几天的话,我们可以演上几场。

      “快睡觉吧,”我们在旅店安顿下来以后,他对我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启程,我担心遇上暴风雪的袭击。”

      维泰利斯没有立即躺下,他待在靠近厨房炉灶的角落里,给白天挨冻的心里美暖暖身子。尽管我们已注意把它裹在毯子里,小猴子还是冻得直哆嗦。

      第二天早晨,我遵照他的嘱咐,早早就起床了。天还没有亮,天空黑暗深沉,没有一颗星星,它象一个巨大的黑盖子罩在地上,要把大地压得粉碎似的。门一开,刺骨的寒风钻进壁炉,使昨夜埋在灰烬下的余薪又燃烧起来。

      “我要是您呀,”旅店老板对我师傅说,“我就不走啦。雪眼看就要下了。”

      “我着急,”维泰利斯回答道,“我希望在下雪之前能赶到特鲁瓦。”

      “除非你们是飞毛腿!”

      然而我们还是动身了。

      维泰利斯把心里美藏在他的短外套里,用自身的热量暖它的身子。几条狗在这干燥的天气下在我们面前欢乐地跑着。师傅在第戎替我买了块老羊皮,我把它反穿着,羊毛朝里,身子裹在里面,北风吹得老羊皮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风太大,张嘴说话是不好受的,我们俩默默地快步走着,既为了要赶路,也是为了要暖和暖和。

      尽管应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天空却没有一丝光亮。

      东方一束乳白色的光线终于冲破了黑暗,但是太阳却仍然不肯露面,虽然长夜已经过去;但要说这是白昼,那还未免过早。

      旷野的景物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一片苍白的亮光,好象从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大窗洞里漫溢了出来,从东方平铺着擦过地面,我们看到了遍地的树叶和被风吹得精光的树干,这里和那里零零落落地有一些篱笆和荆棘,上面贴附着被风卷上去的枯树叶,天际的大风使它们旋转滚动,发出干裂的声音。

      大路和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辚辚的车马声和鞭子的噼啪声。唯一有生命的动物是一些听得见但看不到的小鸟,因为它们躲藏在枯叶下面。只有喜鹊在大路上跳跃,它们仰着头,翘着尾巴,等我们一走近就飞上树梢,喳喳地冲着我们发出几声不祥的叫声。

      突然,北面的天空出现一个苍白的影子,迅速地由小变大,朝我们方向移动,我们听见一阵很不协调的怪叫声。那是从北方飞往南方的大雁或者野天鹅群,从我们头顶上空掠过。当我们看见片片羽毛在空中飞舞着掉下来的时候,它们已经飞得老远了,在乌黑的天空中留下几片白絮。

      我们经过的地方,景色凄凉。万籁俱寂,在这阴森森的日子里,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我们只看到荒野、秃岭和焦黄的树林。

      北风紧吹,风向略有转西的趋势。从地平线那边,涌过来一大片赤褐色的乌云,黑压压,沉甸甸,好象压在树梢上一样。

      不一会儿,几片象蝴蝶般大的雪花从我们眼前一飞过。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没有落到地上就打起旋来。

      还没有走多少路程,我似乎已觉得在大雪前到达特鲁瓦是不可能的了。当然,落雪也不怕,我甚至这样想:“下了雪,北风便停了,天也就不会那么冷了。”

      不过,我也不知道暴风雪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很快就可以领教了,并将终生难忘。

      从西北方向涌上来的乌云逐渐逼近,一道白光照亮了那边的天空,云幕半开了,那是在下雪。

      现在不再是“蝴蝶”在我们眼前飞舞,而是雨雪交加把我们包围了。

      “我们不可能赶到特鲁瓦那是注定的了,”维泰利斯说,“我们必须到前面遇见的第一户人家去躲一躲。”

      这是一句只能使我非常高兴的好听话!可是哪儿能找到好客的人家呢?在迷茫的大雪把我们团团围住之前,凡是我的视力能到达的地方,我都仔细地察看过了,没有发现什么房子,甚至连村舍的影子也没有;恰恰相反,在我们面前,在围绕我们山丘的两侧,是幽暗无边的林海,我们快要踏进深山老林了。

      因此我们不能对期待中的房子寄予过大的希望。不过,雪也许不会再下。

      然而,雪连绵不断,密密匝匝地越下越大。

      转瞬间,大雪覆盖了道路,覆盖了道路上它的一切阻碍物:石子堆,低洼处的枯草丛,路沟旁的灌木丛。朔风越刮越猛,地面上的雪被它卷得往前打滚,遇到障碍,便堆成雪冢。

      令人讨厌的是,我们竟也成了大雪的阻碍物。雪落在我们身上,从光滑的表面往下滚去,一遇空隙就象灰尘似的注里钻,然后很快融化了。

      我感觉到,雪在我的脖子上化成冰水,一直往下淌。我师傅把他的羊皮袄敞开着,好让心里美透透空气,因此,他的情况不会比我好多少。

      我们冒着风雪,默默地继续行走,有时我们只好侧转身子去喘口气。

      狗已不再在前面走了,它们跟在我们背后,央求我们找一个地方躲躲,我们却无能为力。

      我们全身湿淋淋,冷冰冰,艰难而又盲目地慢慢走着。我们早已进入茫茫林海,根本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道路全被风雪淹没了。

      幸亏呼啸的大风逐渐减弱了它的威势,但是,雪下得更大了。现在落下的已不再是纷纷扬扬的小雪,而是密密匝匝的鹅毛大雪了。

      不到几分钟,路上盖了厚厚一层白雪,我们走在上面,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我发现师傅不时往左边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广阔的林中空地,人们去年春天曾在这里砍伐过,幼树的柔韧的嫩枝在积雪的重压下都弯下了身子。

      他希望在这边能找到什么呢?

      而我呢,我顺着路一直往前看,在我视线能及的范围内看看森林是不是很快就有尽头,看看是不是能发现房屋。

      然而,要透过这片白茫茫的飞雪看出去,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几米远之外的景物已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大朵雪花,浑似一张大网,将我们团团裹在里面。

      情况实在不妙,因为以前每当我在暖暖和和的房间里,站在窗台前看下雪时,心里也难免会产生一种隐隐约约的惆怅感,而今,我心里想,暖和的房间大概还离得很远呢!

      然而,应当继续前进,不能丧失勇气。我们在雪地里已越陷越深,落在帽子上的雪也愈来愈沉了。

      突然,我看见维泰利斯伸手指着左边的方向,好象是要我留意。我一瞧,仿佛模模糊糊地看到林中空地上有一间用树枝搭成的窝棚。

      不用解释,我已经领会了师傅把窝棚指给我看的意图。他并不是要我欣赏窝棚的雪景,而是想找到一条通向窝棚的道路。

      找路是很困难的,厚厚的积雪将大路小道全覆盖了。然而在林中空地的边缘,在高大的树林处,我似乎觉得大路的濠沟被填满了,那儿肯定是通向窝棚的小路。

      这种推论的方法是正确的。我们走下濠沟,很快找到了那间窝棚。

      窝棚用柴捆和树枝搭成,顶上铺有枯枝,密密麻麻的,雪一点儿也钻不进去。

      这个藏身之所不比一间屋子差。

      狗比我们更加性急,更加灵敏,它们首先冲进小屋,在干燥的地上,在尘土中高兴地乱滚乱叫。

      我们高兴的心情也不亚于那几条狗。不过,我们不必在尘土中打滚来表达我们这种心情,尽管这对弄干我们的衣服有好处。

      “我料到的,”维泰利斯说,“在新伐木的空地里,一定会有伐木工的小屋。现在,雪随它下吧!”

      “对,让它下吧!”我以挑战的口吻说。

      我走近门口,或者确切地说,我走近窝棚的洞口(因为窝棚是没有门窗的),我将上衣和帽子上的雪抖搂干净,生怕把窝棚里边弄湿了。

      窝棚的结构和陈设极其简陋,里边唯一的摆设是一张用土坯搭成的长凳和几块用来坐人的大石头。但是,在我们目前的处境下,对我们来说,最有价值的是垒在角落里的五、六块砖头,象是个炉子。

      生火!我们可以生火啦!

      不错,光有炉子还不够,要生火就得有柴禾。

      在我们这样的屋子里,柴禾是不难找到的。墙壁上、屋顶上全是唾手可得的柴禾,你只要从木柴捆中抽出几根树枝就可以了,只要注意不要到处乱抽,以免弄塌我们的房屋。

      说干就干。不一会儿,炉子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发出劈劈啪啪的欢叫声。

      当然,燃烧的火焰有烟,烟不从烟囱里出去,它便在屋内弥漫开来,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这是一堆火焰,我们需要的是温暖。

      我趴在地上吹火,几条狗坐在火炉周围,一本正经地,屁股着地,伸着脖子,在熊熊的火光前,露出冰冷的、湿淋淋的肚子。

      不久,心里美也掀开了主人的上衣,探头探脑地瞧瞧它所在的地方。经过观察之后它放心了,一下子跳到地上,挑了个炉前最好的位置,伸出两只颤抖的小爪子在火上烘烤。

      我们的师傅是个谨慎而富有经验的人。早晨,在我起身之前,他早已备好了路上要吃的东西:一个大面包和一小块奶酪。眼下可不是过于讲究和过于挑剔的时候。因此,一见面包,我们大家都流露出分外满意的神情。

      可惜,每一份面包的量很少。我分到的那一份,使我大为失望。原来,师傅没有把整块面包分给大家,只给了我们一半。

      “我对这儿的路不熟,”他看着我困惑的目光后说,“不晓得到特鲁瓦之前能不能找到吃住的旅店。再说,我也不了解这片森林,我只知道这里树林很多,密林一个接着一个;沙乌斯森林、罗米利森林、奥特森林和渥蒙森林。也许我们离住家还有好几里,我们被困在这小屋里可能不是一两天的事,得留一点干粮晚上吃。”

      这个理由我应当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的话丝毫没有打动狗的心肠。它们刚吃上几口,就发现主人把面包装进了口衣。于是,它们向他伸出爪子,搔他的膝盖,一个劲儿地施展它们富于表现力的动作,向主人投去哀求的目光,巴不得让主人打开口袋。

      哀求和亲热的表示都没有用,口袋甭想打开。

      不管这顿饭多么次,它还是帮助我们振作了精神。我们有了住宿的地方和暖烘烘的火炉,就能静静地等候大雪停下来。

      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小屋里,没有什么可怕,我尤其不同意我们可能被困在这里很久的说法,就象维泰利斯刚才为了省几口面包而说的那样,雪总不见得会没完没了地下吧?

      然而事实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雪快要停了。

      从窝棚的洞口看出去,我们发现风静了,密密匝匝的雪花还在迅速地往下落,不停地一层盖一层。

      看不见天了,亮光不再来自天上,它来自地面,来自覆盖大地的耀眼的地毯。

      三条狗围着火炉安顿下来,都被迫歇息了。它们有的蜷缩成一团躺着,有的侧卧着,卡比的鼻子伸在炉灰里,它们都睡着了。

      我也产生了象它们一样想睡觉的念头,今天是大清早起的床,或许在梦中乘天鹅号游览比观赏雪景更有趣味吧。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睁眼醒来往外面一看,雪已停了,堆在我们窝棚前的雪层厚得多了,要重新上路的话,积雪势必会没过我的膝盖。

      几点钟了呢?

      我不大好意思问我的师傅。最近这几个月,微薄的收入补偿不了他在诉讼和狱中花去的费用,因此在第戎,为了替我买那件羊皮袄和各种各样东西,他不得不卖掉了他的表——一只大银怀表。就是维泰利斯刚招我入戏班时,我见过的那只卡比看表报时的怀表。

      没有大怀表看时间了,现在只好靠天色来判断。

      可是,外面的天色回答不了我:地面上是一条耀眼的白带;空中是一片浓厚的迷雾;天空里,有一条模模糊糊的光芒和几处难看的黄颜色。

      这一切无法给我们指明白昼确切的时辰。

      耳朵也不比眼睛更灵验。周围是绝对的宁静,既没有鸟叫声,也听不到鞭子的抽打声和马车车轮的滚动声,甚至连黑夜都比不上这个白天那么沉寂。

      除了沉寂,我们的四周是一片平静。雪使一切运动停止了,僵化了。有时偶尔在一声窒息的响声之后,人们依稀可以看到松树枝在沉重地摇晃。树枝在积雪的重压下渐渐地弯向地面,等到弯得太厉害时,雪滑落了下来,树枝又突然挺起身子,露出它墨绿色的松针,在其它从头到脚裹着白雪的树木中显得格外突出。远远望去,仿佛在这银色的世界上,处处有幽深的洞穴。

      我站在洞口,正惊叹着这样的景色时,师傅叫我了。

      “你想上路?”他问我。

      “不知道,我没有任何主意;师傅想让我于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好,我的意思是待在这儿,我们在这儿起码有个住的地方,还有火。”

      我想我们的面包已不多了,不过我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照我看,雪很快又要下了,”维泰利斯接着说,“不该冒冒失失上路,我们也不晓得离住家还有多远,雪夜是不好受的,不如在这儿过夜好,至少我们的脚是干的。”

      不谈吃饭问题,其余的安排没有什么使我不高兴的。再说,我们立即上路的话,也不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家有晚饭吃的旅店;相反,我们会走上一条从未有人踏过的覆盖着积雪的道路,行程将是艰难的。

      现在看来只好勒紧腰带,待在我们的窝棚里了。

      吃晚饭的时候,维泰利斯把剩下的面包分成六份给了我们。

      真遗憾!剩余的面包少得可怜,很快就分完了。我们尽量把面包切成小块,以便延长晚餐的时间。

      当我们如此急促地吃完了这顿如此可怜的晚饭时,我以为那几条狗又要耍吃午饭时的鬼花招了,因为很明显,它们还饿得发慌哩。可是,它们没有这样做。我又一次看到,狗是多么聪明!

      我们的师傅已把刀放进他的裤兜,这说明晚宴已经结束。卡比站起来,向它的两个伙伴点点头,然后走到我们通常存放食物的干粮袋旁边闻闻,再用爪子轻轻扒拉干粮袋。在仔细观察以后,它相信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了。它回到炉前的位子,又一次向道勒斯和泽比诺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伸出四肢躺了下来。

      什么也没有了,用不着再要了。

      它的动作比语言更能叫人明白。

      卡比的伙伴懂得这样的语言,象它一样叹口气躺在炉火旁。在泽比诺的叹气声里却有点不肯罢休的味道。它胃口好,嘴也馋。在它看来,这种牺牲比其它任何牺牲更为痛苦。

      雪总是那么连绵不断地下着,又下了很久。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了,人们看见在地面上织成的那张银白色的地毯,正沿着春天砍伐过的树根上长出的幼小的芽条逐渐增厚,先是枝条还露在白色的波浪上面,不久枝条也被吞没了。

      晚饭后,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窝棚外的景物。在这阴暗的日子里,天黑得很早。

      到夜里。雪还在下,大朵大朵的雪花犹如鹅毛从黑色的天空继续垂落在银白色的大地上。

      既然我们必须在此歇宿,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赶快睡觉。我向狗学习,裹在白天在火上烤干的老羊皮里,用一块扁平的石头作枕头,在炉火边躺了下来。

      “睡吧!”维泰利斯对我说,“等我想睡时再喊醒你。睡在这小窝棚里,用不着怕猛兽和盗贼,不过我们当中总得有人看住火。否则雪一停,会冷得要命,我们小心点好。”

      没有等我师傅再催第二遍,我早睡着了。

      至少凭我的想象,当我师傅叫醒我时,夜已经很深了,雪也停了,熊熊的火焰仍在燃烧着。

      “这回该轮到你了,”维泰利斯对我说,“你只要不断往火里添柴就行。你瞧,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大堆木柴。”

      一大堆木柴的的确确堆在那里,伸手就可拿到。我师傅不象我,他睡觉时容易被惊醒,他不愿意让我在抽取墙上的树枝时吵醒他。因此,他为我预备了一堆木柴,我只要拿的时候不出声就行了。

      这个措施可能很明智,可是万万没有料到,这种措施没有为维泰利斯带来预期的效果。

      维泰利斯见我已睡醒并准备换岗,他也往火炉旁一躺,把裹在毯子里的心里美贴在胸口。不到半晌功夫,他深沉而又规则的呼吸声向我表明:他已经睡着了。

      我于是轻轻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洞口,看看屋外的情形。

      雪已将地上的一切覆盖住:杂草、荆棘林、树木。我放眼一望,只看见一张高低不平、一色白的地毯;天上闪烁着稀疏的星星。星星再亮,也比不过照耀着四周的苍白的雪光。天又冷起来了,外面大概已结冰,钻进窝棚的风冰冷冰冷的。在这凄凉、寂静的夜里,时而可以听到噼哩啪啦的响声,雪层的表面正在凝结。

      能找到这间窝棚真使我们感到幸运。否则,在这寒冷的风雪之夜,在密林之中,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走路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把几条狗惊醒了。泽比诺爬起来,跟着我走到洞口。它当然不会用同样的眼光去欣赏壮丽的夜景,因此很快就感到乏味了,想出去换换空气。

      我做了个手势,命令它回屋。亏它想得出要在这严寒的天气里,到外面去走走!围着火炉难道不比在外面游荡好得多?它服从了,可是它的脸朝着洞口,真是一条不肯轻易罢休的固执的狗。

      我待在那儿又痴痴地望了一会儿雪景。尽管这景色使我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凄楚,我还是能找到某种赏景的情趣,这茫茫雪夜使我想哭。不看雪景对我来说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我只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闭目养神就是了,可是我却木然不动。

      我终于回到火堆旁,把三、四根木柴交叉搁在火上,一心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地坐在当枕头用的石头上了。

      我师傅睡得十分香甜,那几条狗和心里美也睡着,美丽的火焰从烧得正旺的火堆上高高升起,直升到窝棚顶,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惊扰了夜的寂静。

      我兴致勃勃地望着抖动的火光,久而久之倦意又慢慢控制了我,我不知不觉地迷糊起来了。

      倘若要我张罗柴禾,我一定早站起来了。走动走动,人就清醒。现在我是坐着,唯一的动作是伸手将树枝架到火上,我禁不住又昏昏欲睡了,自己满以为是清醒的,结果却是睡着了。

      突然,一阵狺狺的狂吠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夜一片漆黑。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火已熄灭,或者起码可以说,照亮窝棚的火苗已没有了。

      狗叫声接连不断,那是卡比的声音。奇怪的是,泽比诺和道勒斯没有响应。

      “啊,什么事?”维泰利斯惊叫起来,“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

      “你睡着啦,火都灭了。”

      卡比一下冲到洞口,它没有跑过去,只是在门口吠叫。

      师傅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也向自己提出来了:出了什么事呢?

      和卡比的吹叫相呼应的,是二、三声凄凉的长吠声,我听出这是道勒斯,吠声来自我们窝棚后不远的地方。

      我正要出门,师傅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拦住我。

      “光添柴烧火。”他命令我。

      我正在执行命令的时候,维泰利斯从火里取出一根尚未燃尽的木柴,使劲往木柴的尖上吹气。

      木柴烧红了,他没有往火里扔,只是举在手里。

      “走,去看看。”他说,“你在我后边走,卡比,往前走!”

      我们刚要出去,一阵骇人的嚎叫声打破了寂静,卡比惊惶失措,扑倒在我们的腿上。

      “有狼!泽比诺和道勒斯在哪儿?”

      我无言可答。很可能这两条狗是趁我睡着的时候走出去的。泽比诺实现了它一度流露出来而遭到我反对的任性行为,道勒斯是学了它同伴的样也跟着出去了。

      莫非是饿狼把它们叼走了?我仿佛觉得:当我师傅询问两条狗在哪儿的时候,从他说话的口气中已经流露出不安的感觉。

      “你也拿一个火把,”他对我说,“咱们救它们去。”

      我在村里时,曾听过许多关于狼的可怕的故事。不过,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跟着师傅走了。

      我们来到林间空地,既没有看见狗,也没有遇到狼。

      我们只见到两条狗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我们顺着散落在窝棚四周的一个个脚印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在黑暗中发现一块空地,地上的积雪被搅得乱七八糟,好象动物在上面打过滚一般。

      “找找看,卡比,你找一找。”师傅不停地说着,同时吹着口哨,呼唤泽比诺和道勒斯。

      可是没有狗的答应声,也没有任何响声打破森林中凄凉的寂静。卡比没有听从命令去寻找它们,只是贴着我们的脚跟,现出明显的不安和恐惧;而在平时,它总是一呼即应,总是那么勇敢。

      在漆黑的夜里,雪的反光使我们眼花,我们彼此都看不清,无法去寻找狗的踪迹;在很近的距离内,我们的视线就被一片模糊的黑暗吞没了。

      维泰利斯再次吹口哨,用他洪钟般的声音呼唤泽比诺和道勒斯。

      我们侧耳细听。夜依然是那么宁静,我的心揪紧了。

      可怜的泽比诺!可怜的道勒斯!

      我的担心被维泰利斯证实了。

      “狼把它们叼走了,”他说,“你为什么让它们出去?”

      唉!是啊!为什么?我无法回答。

      “该把它们找回来。”我说。

      我往前面走去,维泰利斯拦住了我。

      “你到哪儿去找?”他问。

      “不知道,到各处去找。”

      “大雪天,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怎么能辨认方向?”

      的确,积雪足足有齐腿深,光凭两根烧红的木柴是不能把黑暗照亮的。

      “如果它们没有回音,那是因为它们……走远了。”他说,“不该听凭饿狼袭击我们,我们自己也是赤手空拳无法防卫。”

      这样抛弃这两条可怜的狗——我的同伴和朋友,对于我尤其觉得可怕。对于它们的过错,我是有责任的。倘若我没有睡觉,它们决不会出去。

      我师傅向窝棚走去,我跟着他。每走一步,我都要回头看看,停下来听听动静。然而,除了雪之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冰雪的炸裂声外,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回到棚里,又有一件突然袭击的灾祸在等待着我们:我们不在时,我堆放在火上的树枝已经点燃,火焰把屋里最暗的角落照得通亮。

      心里美不见了。

      它的毯子平放在火堆前,猴子已不在里边。

      我喊它,维泰利斯呼唤它,就是不见它露面。

      维泰利斯告诉我,他醒来时还觉得猴子在他的身边。照这么说,猴子是在我们出门后失踪的吗?

      我们拿起一把燃烧着的树枝,弯着腰走了出去。火把照着雪地,我们在寻找心里美的踪迹。

      我们没有发现它的任何痕迹。的确,几只狗在上面跑过,我们的脚也踩过,把足迹弄乱了,不过还不至于辨认不出猴子的脚印。

      我们回到窝棚内,想看看猴子是不是蜷缩在木柴捆里。

      我们搜寻了很长时间,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角落,往往要反复找上十来遍。我爬上维泰利斯的肩膀,搜索了一下用树枝搭成的屋顶,但是力气全白费了。

      我们不时停下来呼唤它,还是没有,始终没有一点声息。

      维泰利斯似乎恼火了,我却不一样,我心里难过。

      我问师傅,狼是不是也把猴子叼走了,他回答说:“不会的,浪不敢闯到窝棚里来。我认为狼是在泽比诺和道勒斯跑出去的时候向它们扑过去的。狼没有进来,很可能心里美受了惊,趁我们在外面的时候,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最替它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么恶劣的气候,它会着凉的,而寒冷对猴子来说是致命的。”

      “那我们再找吧。”

      我们又一次开始寻找,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只好等天亮了。”维泰利斯说。

      “天亮还要多长时间?”

      “我想再过二、三小时吧。”

      他在火堆前坐下,双手捧着脑袋。

      我不敢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偶尔住火里添柴禾时才动一动。他常常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仰望苍天,俯身细听。然后,他又回到座位上。

      我顿时觉得:我宁肯受他的责备,也不愿意看着他那闷闷不乐的沮丧神情。

      维泰利斯所说的三个钟头,过得出奇的慢,长夜好象永远不会过去似的。

      然而,星星终于失去了它的光泽,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那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快亮了。

      但是,随着黎明的到来,天气变得更冷了,从门洞口吹进来一股砭人肌骨的寒风。

      如果我们找到心里美的话,它还能活着吗?

      我们还能找到它吗?有什么根据可以让我们抱这样的希望呢?

      谁知道天亮后会不会再飘来一场大雪呢?

      雪没有再下。天不象昨天那样阴沉,满天的玫瑰色是天气放晴的预兆。

      当早晨的寒光照出树木丛林真实面目的时候,维泰利斯随身带了根粗木棍,我也挑了类似的一根,作为武器,我们出去了。

      卡比似乎已不再象昨夜那样丧魂落魄,它注视着师傅的目光,只等师傅一声令下就往前冲去。

      我们在雪地上寻找心里美的足印,卡比抬起头,欢快地连叫几声,这叫声意味着应当在高处而不是在地面上寻找。

      我们抬头一看,果然看见白雪覆盖的屋顶被弄得乱七八糟,一根横在窝棚顶上的粗树枝露在外面。

      那是一棵橡树的树枝。我们顺着枝丫再望过去,发现在很高的树枝分杈处,有一团灰糊糊的小东西蜷缩在那里。

      那是心里美!被狗吠和狼嚎声吓破了胆的心里美趁我们外出的时候,跳到窝棚的顶上,又从顶上爬到橡树的高处,它蜷缩成一团,觉得这是安全之地,所以它不回答我们的呼唤。

      这可怜的小动物,是那么怕冷,它一定冻僵了。

      我师傅轻轻呼唤它,可是它象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维泰利斯叫它,一连叫了好几分钟,它却没有动静,看来是已经死了。

      对于昨夜的过失,我应当将功赎罪。

      “您同意吗?”我问,“我去把它找来。”

      “你会摔断颈骨的。”

      “没事。”

      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危险是有的,至少爬上去就不容易,因为那是棵参天大树,而且树干和招风的树枝上盖满了雪。

      我很早就学会了爬树,并从爬树的技巧中增长了可观的力气。那沿着树干生长的小树枝,正好当我的梯子用,雪被我的手惊动了,落我一头一脸,使我眼花缭乱。我很快爬到了第一个枝杈,再往上爬就容易了,需要留神的是别让雪滑倒。

      我一边往上爬,一边亲切地对心里美说话;它依然不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

      快爬到的时候,我伸手去逮它,它却纵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我又爬到这根树枝上逮它。可是,唉!人——即使是顽童——爬树的本领却远远没有猴子高明。

      因此,如果树枝没有被雪覆盖的话,我大概永远也抓不住心里美的。雪弄湿了它的手脚,它很快精疲力尽了。于是,它从一根根树枝上跳下来,最后又纵身一跳,跳到主人的肩上,钻进了主人的外套。

      能找到心里美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但事情还没有完,现在该是找狗的时候了。

      我们走了几步,到了昨天夜里来过的地方。

      现在天已大亮,雪地上留下的凹印,使我们不难猜出昨夜狗被咬死的悲剧。

      两条狗是沿着一捆捆木柴,一前一后走出窝棚的,二十几米之内的脚印都清晰可见。再过去,狗的脚印消失,出现了别的脚印:这一边的表明狼跳出来向狗猛扑过来的方向,另一边的说明狗被狼拖走的去向。狗的脚印再也没有了,只有雪地上一道道断断续续的血迹。

      现在,我们不必再找下去了。两只可怜的狗已被咬死。叼走,在荆棘丛林中被狼不慌不忙地吞食了。

      我们现在必须尽快设法给心里美取暖。

      我们回到小屋内,维泰利斯把心里美当作小孩似的,放在火堆前,为它烘手烘脚,我把毯子烘暖后,把它裹在里面。

      仅仅一条薄毯子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暖床炉焐过的被褥和热饮料。然而我们什么也没有!有一堆火已经是大幸了。

      我和师傅默默地坐在火堆旁,静静地凝视着燃烧的火。

      “可怜的泽比诺!可怜的道勒斯!可怜的朋友啊!”

      这就是我们两人各自喃喃低语的话,或者至少可以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心声。

      它们过去是我们的同伴,同甘共苦的伙伴。对于我来说,在我孤独、不幸的日子里,它们又是我的挚友,几乎象我的孩子一样。

      我不能洗刷我的罪过,倘若我好好值班,倘若我没有睡着,狗决不会跑出去。狼因为怕火,它们只好远远地待着,决不会闯进屋内袭击我们的。

      我真想让维泰利斯骂一顿,我几乎要请求他打我一顿。

      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把头垂到火堆边,大概是在考虑我们失去狗以后怎么办的问题。

    ----------------------------------

      ①以上均为法国东南部城市。

      ②里昂:法国东南部大城市,在索恩河和罗纳河汇合处。

      ③第戎:法国东部大城市。

      ④沙隆:法国索恩-卢瓦尔省首府,位于索恩河及中央运河交界处。

      ⑤夏蒂荣:塞纳省内一小市镇。

      ⑥ 特鲁瓦:法国中东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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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五章 心里美先生

      黎明时分的预报应验了;太阳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闪耀着,它的光线在洁白的雪野的反射下,使昨天还是那样阴暗凄冷的森林,现在发出了耀眼的光茫。

      维泰利斯常常把手伸进毯子里,摸摸心里美,但它还没有暧和过来。我凑近它的身子,听见它不断打寒颤的哆嗦尸。

      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们不可能温暖它血管里冰冷的血液。

      “得找个村子才是,”维泰利斯站起身来说,“要不然的话,心里美会死在这里的。咱们走吧!”

      心里美被裹在暖烘烘的毯子里,师傅又把它放进自己的外套里,紧紧地贴在胸口上。

      我们准备动身了。

      “这个‘旅店’啊,”维泰利斯说,“它使我们付出了多高的代价!”

      他说这话时,声音都颤抖了。

      他第一个走出窝棚。我跟在后面。

      该叫卡比了,它待在窝棚口,鼻子朝着它的同伴遭受袭击的方向。

      踏上大路十分钟之后,我们遇见一辆马车,赶车的告诉我们:不消一个钟头,我们就可找到一个村庄。

      赶车人的话使我们的腿肚子硬朗了。然而,在齐腰深的雪中行走,那是十分艰难的。

      我不时向维泰利斯打听心里美的情况。他回答说,他感到它一直在发抖。

      前方山脚下一个大村落的白色屋顶终于展现在眼前,只要再加一把劲,我们就可以到了。

      我们从没有下榻高级旅馆的习惯,这种门面豪华的旅馆有舒适的房间和精美的菜肴。我们通常是在村镇的入口处或是近郊,选择一家蹩脚小客栈住下,那里的店主既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也不会把我们的腰包掏空。

      但是这一次是个例外。维泰利斯径直向一家门口摇晃着一面漂亮的金黄色旗帜的旅馆走去。透过大开着的厨房门,我们看见一张堆满了肉的桌子。在一个大炉灶上,好几只紫铜锅欢快地发出吱吱的响声,一股股蒸汽汇成的云雾正向着天花板上冒去。隔着马路,人们就可闻到肉汤的香味。我们的肚子早就饿了,闻到这股香味真是舒服。

      我的师傅装出绅士的派头,走进厨房。他戴着礼帽,昂首挺胸,向老板订一间有火炉的好房间。

      起初,这位仪表堂堂的老板不屑瞧我们一眼,然而我师傅庄重的风度不得不使他肃然起敬,一个女佣遵命领我们到房间去。

      “快,你快睡。”在女佣生火时,维泰利斯对我说。

      我惊愕了片刻,为什么让我去睡觉呢?我更需要的是去吃饭而不是上床睡觉呀!

      “快睡吧!”维泰利斯重复着。

      我只好服从。

      床上铺有鸭绒被,维泰利斯把被子一直捂到我的嘴巴上。

      “快暖和暖和,”他对我说,“越暖和越好。”

      但是,我觉得心里美更需要热量,我倒是一点不冷。

      我裹在鸭绒被里,一动也不动,设法尽快暖和起来;维泰利斯把可怜的小心里美靠近已经生上了火的壁炉,翻过来倒过去,好象要把它烤焦了才肯罢休,女佣见后大为惊奇。

      “你暖和了吗?”维泰利斯过了一会儿问我。

      “快捂得喘不过气来了。”

      “正是要这样。”

      他急忙走到我身旁,把心里美放在我床上,要我把它紧紧搂在怀里。

      这可怜的小动物,平时别人把它不喜欢的事情强加在它头上时,它总是那样桀骜不驯,现在似乎只好任人摆布了。

      它紧紧贴着我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冷是不冷了,身上却象火一样烫人。

      我师傅下楼到餐厅去了,他很快从那里端来了一碗热甜酒。

      他想让心里美喝几匙甜酒,可是它却张不开嘴。

      它用闪亮的眼睛悲哀地望着我们,似乎在哀求我们不要再折磨它。

      同时,它从被窝里向我们伸出一条胳膊。

      我心里想,它老是作这一动作是什么意思呢?维泰利斯向我作了解释。

      在我进这个戏班子以前,心里美肺部得过炎症,医生给它胳膊上放了血。现在旧病复发,所以它伸出胳膊,好让别人再次给它放血,象第一次那样,治好它的病。

      这怎么不叫人感动呢?

      维泰利斯不仅感动,而且变得不安了。

      事情很明显,可怜的心里美患病了,病情还很严重,连它平日十分喜欢的甜酒都不肯喝了。

      “酒你喝了吧!”维泰利斯对我说,“你躺在床上,我去找医生。”

      老实说,我自己也挺喜欢甜酒,再说肚子又饿,因此用不着别人重复这道命令。我将酒一饮而尽,钻进鸭绒被里,那时酒意也上来了,我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们的师傅出去时间不长,很快就回来了,后达跟着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医生。

      维泰利斯担心这位显赫的人物不肯为一只猴子而屈驾光临,因此他没有说明他请他来是为怎样的病人看病。医生看见我躺在床上,脸红得象一朵待放的牡丹花,于是他朝我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角说:“充血!”

      他摇摇头,暗示着一个不祥的预兆。

      该是消除误会的时候了,否则,医生会给我放血的。

      “不是我害病。”我解释道。

      “怎么?没病?这小孩子在说糊话哩。”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掀开被窝,指着小胳膊搂着我脖子的心里美说:“是它病了。”

      医生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向维泰利斯嚷了起来:“一只猴子!怎么?这样的天气,您竟然为了一只猴子来跟我捣乱!”

      我们的师傅是个机灵人,遇事不是没主意的。他堂堂正正、温文尔雅地挽留医生,向他说明情况。他把我们如何遇到暴风雪袭击,心里美如何因害怕狼而躲到橡树上挨冻的经过,一一向他作了介绍。

      “当然,患者不过是只猴子,但这是只天才的猴子!而且它是我们的同伴和朋友,怎么能将一位如此卓越的滑稽演员托付给一个普通的兽医呢?众所周知,村里的兽医尽是些蠢驴;而人人皆知只有医生才是不同学位等级的科学家。因此,即使在最僻静的乡村,人们只要敲一敲医生的家门,就可获得知识并得到他慷慨的帮助。说到底,猴子固然是动物,但根据自然学家的观点,它最近似人类,猴子的疾病也和人的疾病一样。从科学和技术的观点来看,研究一下狠和人的疾病相似和不同之处不是很有意思的吗?”

      意大利人确实都是些机灵的奉承者。医生果然马上从房门口折了回来,走到了床边。

      我们的师傅解释的时候,心里美也许已经猜到戴眼镜的先生是位医生,它把小胳膊伸出来足足有十多次,恳求放血。

      “您瞧瞧,这猴子多聪明。它知道您是医生,因此伸出胳膊来请您按脉哩。”

      这样,总算把医生挽留住了。

      “确实,”医生说,“这也许是个有趣的病例。”

      唉!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件悲哀和令人担忧的事:可怜的心里美先生得的是肺炎!

      医生握住心里美刚才不断伸出的小胳膊,用柳叶刀切开静脉,它竟然没有发出哪怕是最轻微的喊声。

      它懂得这样做会治好它的疾病。

      放血完毕,进行芥子泥治疗,敷糊剂,涂药水,服汤药。

      我当然早已不在床上,成了维泰利斯指挥下的一名护理员。

      可怜的心里美喜欢我的照料,它淡然一笑,作为对我的酬谢,它的目光变得和人一模一样了。

      从前,它是那么活泼、快乐和任性,一刻也不能安静,总爱问恶作剧,现在却是异样的安静和驯服。

      看来它需要我们的、甚至需要经常受它捉弄的卡比的友谊。

      它象娇生惯养的孩子,要我们一直守在它身边,只要有人离开一步,它就会生气。

      心里美的病正按照肺炎的病程在演变,开始咳嗽了,由咳嗽引起的震动使这可怜的小身体疲惫不堪。

      我有五个苏的积蓄,我用这点钱为心里美买了点麦芽糖。可是,这麦芽糖不但没有减轻它的痛昔,反而加重了它的病情。

      心里美事事都很注意,它没有多久就发现:只要它一咳嗽,我就会给它一块麦芽糖。

      于是,为了得到它所喜爱的这种药物,它急于利用这一发现而不断地咳嗽。如此下去,药物不但没有治好它的病,反而使它的病越来越重。

      我一发现它的诡计,自然就把麦芽糖收了起来。可是它不肯罢休,开始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看着此计不成,它就坐起来,佝着身子,一只爪子捂着肚子,使劲地咳嗽。它的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突出,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它真的喘不过气来了,这一回可真不是在做引人发笑的动作了。

      我的师傅从来不让我知道他干的事。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了解到:为了替我买一件羊皮袄,他不得不卖掉了怀表。但是,在眼下我们的处境已如此困难,他认为应当打破自己的这条守则了。

      一天早上,我正陪着心里美——我们是不能让它单独待着的,维泰利斯吃完早饭回来,他告诉我,老板要他付清我们欠的全部费用。这笔帐一结算,他口袋里就只剩下五十个苏了。

      维泰利斯知道要摆脱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当晚演出一场。

      在我看来,缺了泽比诺、道勒斯和心里美,演出简直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困难面前,我们不应当丧失信心,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治好心里美的疾病,挽救它的生命。请医生,付药费,生壁炉,租房间,这一切需要我们立即得到一笔至少四十法郎的收入,支付给老板,以便让他为我们再开一张赊帐的单据。

      在这种严寒的日子里,凭我们的本领,要在这个村子里挣到四十法郎,那该化多大的气力呀!

      在我护理病猴的时候,维泰利斯在市场上找到了一间演戏的屋子。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露天演出是无法进行的。他写了几张海报,贴了出去。他又用几块木板搭了个戏台,大胆地化去五十个苏,用于购买蜡烛。为了增加亮度,他又将蜡烛从中间撅成两段。

      透过房间的窗户,我看见他在雪地里东奔西走,在我们的旅馆前来日奔忙。我怀着忧虑的心情揣摩着演出的节目。

      我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村里的鼓手已经戴着红色军帽,站在旅馆门前,在紧敲了一通锣鼓之后,宣读了节目单。

      只要听听维泰利斯在他的节目单上所使用的大胆得出奇的广告术,你就不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节目单了。最成问题的是“参加演出的有世界上杰出的艺术家”——这是指卡比,和“神童歌唱家”——这神童是我。

      在这说尽了大话的节目介绍中,最具有吸引力的,显然是他所宣称的座位不卖票和观众可以在看完戏、听完唱并鼓了掌之后,凭他们的慷慨和大度,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这是一种全然不计后果的大话。观众会给我们鼓掌吗?卡比是名副其实的名角,我却毫不相信自己是位神童。

      一听见鼓声,卡比快乐地连叫了几声。心里美尽管病得厉害,它还是欠起身子。我想,它们俩准是清到要演出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中才只一闪,马上被心里美的怪相所证实了。它想站起来,我不得不用力把它按住,它又向我要英国将军服、演出服、金边红裤和插上翎毛的折叠式高筒大礼帽。

      它跪着,双手合掌,向我苦苦央求。

      当它发觉它的央求无济于事的时候,它生气了,哭了。

      我们要它放弃晚上参加演戏的想法无疑是很困难的,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走的时候瞒着它。

      维泰利斯根本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准备好竖琴及演出必需的道具。

      听到这些熟悉的话,心里美又开始哀求了,不过这一次是向师傅哀求。即使它会说话,也未必能有更清晰的语言,能象现在那样,用各种不同的叫声、脸部的抽搐以及全身的扭动,来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愿望。两行泪水从它的脸颊上滴落下来,它真诚地吻了吻维泰利斯的手。

      “你想演戏?”维泰利斯问。

      “唔,唔。”心里美用它全身气力叫了起来。

      “可怜的小心里美,你病了呀!”

      它富有表情地又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病好了”。

      看着可怜的小病人那满腔的热情,实在使人感动。它喘着大气,在哀求时又做鬼脸又作揖,要我们拿主意。可是,同意它的要求,那就等于断送它的小命。

      去市场的时候到了。我往壁炉里添了点好劈柴,生起一堆旺火,火肯定可以烧很长时间。我又把可怜的小心里美裹在被窝里。它满脸眼泪,紧紧地拥抱我,然后,我们离开了。

      我们在雪地上蹒跚地走着,师傅把他要我做的事,都一一告诉了我。

      缺了我们的主要演员,要演往常的节目是办不到的了。我们——卡比和我——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拿出我们的所有本领,去争取一笔四十法郎的收入。

      四十法郎!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啊!

      一切已由维泰利斯准备停当,只等点蜡烛了。点蜡烛是一种排场,只有在大厅里差不多满座以后,我们才能把蜡烛点燃,因为在演出结束之前,蜡烛是不能熄灭的。

      当我们走进剧场的时候。鼓手正在村子里作最后一次游说,大鼓时而在这条街时而在那条街发出的时近时远的咚咚声,不时传进我们的耳朵。

      我替卡比梳妆完毕,我自己也经过一番打扮后,站到一根柱子的后面,看着观众的到来。

      不久鼓声愈来愈近,街上顿时引起一片嘈杂声。

      原来是二十几个顽童踏着整齐的步伐,跟随鼓手来了。

      鼓手继续敲着鼓,走到我们剧场入口处,在两盏点着的烛台中间停下。此时观众只要落座,演出就可开始了。

      唉!观众却姗姗来迟,鼓手在门口依然兴致勃勃地敲着快一阵、慢一阵、中间停一阵的富有节奏的鼓声。依我看来,村子里所有的儿童都来了。但是,光靠顽童是不能为我们凑足四十法郎的。我们需要的是既要有鼓鼓囊囊的钱包、又愿意慷慨相助的比这帮小东西更重要得多的人物。最后,师傅决定演出开始。当然,大厅离客满还远着哩!可是不能再等了,因为我们有着叫人提心吊胆的蜡烛问题。

      第一个出场的是我。在竖琴的伴奏下,我演唱了两支滑稽小调。说句老实话,我只博得了几声稀落的掌声。

      作为一个滑稽演员,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强烈的自尊心。可是这一次,观众的冷漠使我感到伤心。当然,观众如果不喜欢我的演奏的活,他们是不肯打开钱包的。我并不为荣誉而演唱,我为心里美而卖艺。啊!我多么想打动观众的心,激发他们的热情,使他们神魂颠倒啊!在这个黑影憧憧的大厅里,在我看来,观众似乎对我很不感兴趣,他们不能接受我是“神童”的说法。

      卡比要比我幸运得多,观众几次给它热烈的鼓掌。

      演出继续进行。多亏了卡比,我们的演出在一片喝彩声中结束,观众不仅鼓掌,竟然还顿足狂呼。

      关键的时刻到了。由维泰利斯替我伴奏,我在舞台上跳起了西班牙舞;卡比嘴里衔着小木碗,走到每一排观众面前。

      能凑齐四十法郎吗?这是个叫我揪心的问题。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向观众微笑致意。

      我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劲地跳个不停,我必须等着卡比回来才能停止舞步。卡比从容不迫,谁不肯给钱,它就用小爪子在谁的口袋上轻轻拍几下。

      卡比终于回来了,我正要停止跳舞,维泰利斯却给我做了个手势,要我继续跳下去。

      我继续跳着,跳到卡比的身旁,发现小木碗没有装满,还差得远呢!

      这时,维泰利斯也看了看收入,站起来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我们已经演完了全部节目。不过,因为蜡烛没有点完,所以,如果诸位愿意的话,我可以为大家唱几支歌,卡比也可以再转一圈。第一次没有来得及摸口袋的观众,这次的动作也许能快一些,灵一些。事先通知诸位,敬请作好准备。”

      维泰利斯是我的老师,不过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正式唱过什么歌,或者说,起码没有听过他象今晚那样唱歌。

      他选择的两首歌曲,是当时大家熟悉的,可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听到。一首是《约瑟夫浪漫曲》中的《辞别童年》。另一首是《狮心王里查德浪漫曲》中的《啊,里查德!我的国王!》。

      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去判断谁唱得好或是坏,或者,唱得有没有艺术性。但我可以说,是他唱歌的方式打动了我,我躲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简直哭成泪人了。

      透过我模糊的泪眼,我看见第一排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太太在使劲地鼓掌。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她没有在座的一般农村妇女的土气,她是一位真正的贵妇人,年轻而又美丽。从她穿着的皮大衣上看,我断定她是本村最富有的太太。她身边有一个小孩,面貌和她象极了,大概是她的儿子吧。这小孩拼命为卡比鼓过掌。

      一首抒情歌曲唱完,卡比又开始收钱,我惊奇地发现,那位漂亮的夫人没有往小木碗里放任何东西。

      当我的师傅唱完狮心王的歌曲时,她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跟前。

      “我想找您师傅谈谈。”她对我说。

      这位时髦的太太要和我师傅说话,使我有点惊讶。在我看来,她还不如往小木碗里放几个钱更好。不过,我还是把她的愿望转告了维泰利斯。此时,卡比回到了我们的身旁。

      第二次得到的钱还不如第一次多呢!

      “这位夫人想找我干什么?”维泰利斯问。

      “她说有话对您讲。”

      “我可没有什么要和她说的。”

      “她没有给卡比一分钱,也许她现在想赏钱。”

      “那不该我去,应该让卡比去。”

      然而他还是决定领着卡比去了。

      我跟在后面。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仆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毯子,来到夫人和孩子中间。

      维泰利斯走过去,冷冰冰地向她致意。

      “请原谅我打扰您,”夫人说,“我向您表示祝贺。”

      维泰利斯只鞠了个躬,并不答腔。

      “我也是音乐家,”夫人继续说,“我要对您说,听了您这样一位伟大的天才唱的歌,我十分感动。”

      我的师傅维泰利斯,是个耍动物把戏的,一个街头艺人,他竟然有非凡的天才!我愕然了。

      “象我这样一个老朽,哪里说得上什么天才!”维泰利斯说。

      “别以为我是因为好奇心而随便这样说说的。”夫人说。

      “我随时准备满足您的好奇心。您听了一个差不多是耍狗人唱的歌之后,感到很惊讶,是吗?”

      “感到惊叹不已。”

      “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过去并不一直象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前,很早以前,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是……是的,我是一位著名歌唱家的仆人,我象鹦鹉一样模仿,学唱我主人在我面前练习的一些由子。事情就是这样。”

      夫人不作答,久久地打量着我的师傅。维泰利斯站在她面前,样子有点尴尬。

      “再见,先生。对于我刚才感受到的激动,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她在“先生”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

      说完,她朝十比弯下身去,往小木碗里放了一枚金币。

      我心想,维泰利斯一定会把这位夫人送出门口的,可是他毫无表示。当她走出几步之后,我听到他用意大利语轻轻说了几句粗话。

      “她给卡比一个金路易①。”我说。

      我以为他要打我一个耳光呢,可是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一个金路易!”维泰利斯如梦初醒,说,“喔,对了,对了,可怜的心里美,我差点儿把它忘记了,咱们找它去!”

      我们很快把道具收拾停当,不久就回旅馆去了。

      我第一个上楼跑进房间,房间里的炉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可是已经没有火苗了。

      我赶紧点燃一支蜡烛寻找心里美。真奇怪,连它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原来心里美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它已经自己穿上了那套将军制服,好象睡着了。

      我弯下腰,轻轻拿起它的小手,生怕把它惊醒了。

      它的手是冰凉的。

      维泰利斯这时走进了房间。

      我转身对他说:“心里美周身是冰凉的。”

      维泰利斯朝我弯下腰,说:“唉!它已死啦!这是不出所料的。你看,雷米,我把你从米利根夫人那儿领走是有罪的,我现在受到了惩罚。泽比诺,道勒斯给狼吃了,今天心里美又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啊!”

    ----------------------------------

      ①金路易:有路易十三等人头像的法国旧金币,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使用的二十法郎值的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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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0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六章 进入巴黎

      我们还在远离巴黎的地方。

      我们必须顶着迎面吹来的北风,在盖满白雪的道路上从早到晚地行走。

      这漫长的旅程是多么凄凉!维泰利斯在头里走,我跟在他的后面,卡比紧紧跟着我。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地走着。整整几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脸被凛冽的北风吹得铁青,脚上是湿的,肚里是空的,与我们相遇的行人都停下来,看着我们走过去。

      他们一定会感到很奇怪:这个高个儿老头要把孩子和狗带到哪里去?

      沉默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我很想聊聊天来解闷。可是当我和维泰利斯说话的时候,他只用简短的几句话来回答我,而且连头也不回。

      幸而卡比的性格比较外露。一路上,我常常感到湿润而温暖的舌头在舔我的手,那是卡比,它好象在对我说:“你要知道,我在这儿呢,我卡比是你的朋友呀!”

      我边走边轻轻地抚摸它。

      我对它所表示的亲热看来使它感到欣慰,正象我对它给予我的也感到温暖一样。我们彼此理解,我们彼此相亲相爱。

      这不仅对于我,而且对于卡比,都是一种鼓舞,狗的心并不比一个孩子的心迟钝。

      我想,这种亲热的表示在安慰着卡比,使它有时忘却了已经死去的同伴。但是当习惯性的力量又占上风的时候,它会突然一下子停在路上,象它当下士时检阅他的队伍在它面前通过一样。不过这种场面只是几秒钟时间,等它一旦明白过来以后,立刻就会想到这支队伍不会再来的原因。于是,它迅速超过我们,瞧瞧维泰利斯,请他作证,证明它没有过错。如果道勒斯、泽比诺没有跟上来,那是因为它们不可能再来了。看着它用那双富于表情的、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的眼睛来表达这一切的样子,真叫人心酸。

      自然,我们一路上不可能轻松愉快,然而我们需要娱乐——至少我是这样。

      乡野遍地覆盖着白雪,天上没有太阳,又是一个惨淡的、灰黄色的日子;田间没有农民在耕作,没有任何动静,听不到马的嘶鸣和牛的哞叫;只有一群群乌鸦蹲在光秃秃的树梢上,饿得呱呱直叫,它们无法下地去捕捉昆虫;村里家家户户紧闭着门,四周一片沉寂。三九寒天,人们有的正围着火炉,有的正在牛栏里或在谷仓里干活。

      我们在高高低低、滑溜溜的路上行走,一步不停地前进,只有夜间投宿于马棚或羊圈时才能休息。啊!晚饭是一片薄薄的面包,那既是午餐,又是晚餐。当我们有机会在羊圈里过夜时,我们已觉得很幸运了,绵羊身上的热气能帮助我们御寒。现在又是母羊哺乳的季节,羊奶多的时候,主人有时允许我们喝点奶。我们决不说“我们几乎快要饿死了”这种话。但维泰利斯平时总很机智,他会拐弯抹角地说:“这小家伙就是喜欢喝羊奶,小的时候喝惯了,现在一喝奶,他就想家。”但这种假话并不总是奏效的。可碰巧款待得好,那确是一个美好的晚上。一点不假,我非常喜欢羊奶,喝过羊奶之后,第二天我会变得精神焕发、身强力壮。

      走了一里又一里,走完一程又一程,我们终于接近巴黎了.即使沿路的界碑没有告诉我,从那越来越繁忙的交通和覆盖路面的积雪的颜色,我也能看出来。这里的雪比香巴尼平原上的积雪要脏得多。

      事情也真奇怪,至少我这样认为,这里的乡村景色并不显得多么优美,村庄和我们几天前经过的也没有什么差异。我曾经有多少次听到人们把巴黎说得天花乱坠。因此我天真地想象,这些奇迹应当在很远的地方就能显示出它惊人的色彩。我不知道应当期待些什么,也不敢问。总之,我期望见到的是珍奇瑰宝:金树和两旁筑有大理石宫殿的街道;大街上是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市民。我认为这一切都应当是理所当然的。

      我仔细地寻找金树,发现我们遇见的人大都不屑看我们一眼,他们太匆忙了,或许他们对我们这种穷相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真使人有点忐忑不安。

      凭我们这副寒酸相,我们能在巴黎干些什么?

      这是我经常不安地提出的一个问题,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我很想问问维泰利斯,但又不敢开口,他神色忧郁,话语生硬。

      有一天,他居然肯走到我的身旁了。从他瞧我的神态,我预感到:我多么想了解的事情马上就要知道了。

      那是一个上午,前夜我们歇宿在一个村落附近的农庄里,从路旁的蓝色金属牌上可以看出,这个村庄叫布瓦西-圣莱塞。我们清早出发,一直沿着一个公园的围墙走,穿过这个布瓦西-圣莱塞村庄后,在一个山坡的顶上望见一片黑色的烟雾,笼罩在巨大的城市上空,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依稀可辨。

      我正睁大了眼睛,想在这一片模糊中辨认出那些被烟雾所吞没的屋顶、钟楼和尖塔的时候,维泰利斯放慢了脚步,走到我的身边。

      “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啦!”他好象在接着一场早已开始的谈话,“再过四小时,我们就到巴黎了。”

      “啊!那一大片就是巴黎吗?”

      “可能是。”

      当维泰利斯对我说眼前这就是巴黎的时候,我眼前果然似乎倏忽一亮,象有一片金色的亮光闪了一下。

      肯定是这样,我不会搞错的,我马上可以见到金树了。

      维泰利斯继续说:“到巴黎后,我们要分手啦。”

      一瞬间我眼前又成了黑夜,金树不见了。

      我把目光转向维泰利斯,他也在看着我。我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他看出了我内心的活动。

      “我想你心里很不安,也很痛苦。”他说。

      “我们就要分开!”开始时的一刹那震惊过去之后,我终于说。

      “可怜的小家伙!”

      这句话,特别是说话的语调使我热泪盈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富有感情的话语了。

      “啊,您真是个好人!”我叫了起来。

      “好人是你,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有一颗正直的小心灵。你懂吗?有时候,人们在生活中,是应该具有这种善良的、正直的心灵的,让自己同情别人。当你万事如意的时候,你只是走你的路,很少想到在你身边的人;可是,当你遇到挫折、陷入歧途,特别是当你老了并且对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你就需要依靠周围的人,你就懂得有了他们在你身边时的幸福。我依靠你,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听我讲的时候,泪水润湿了你的眼睛,这泪珠对我是一种安慰,正因为这样,我的小雷米,我也难过呀!”

      只是到了后来,当我也有了一个人可以去爱的时候,我才体会到他达番话的全部意义。

      “不幸就在于,”他继续说,“当人们正需要亲近的时候,不得不分道扬镳。”

      “可是,”我胆怯地说,“您想把我丢在巴黎不管了吗?”

      “不,当然不会的。我不愿抛弃你,请你相信我好了。你在巴黎,一个人怪可怜的,你能干些什么呢?再说,我没有权利抛弃你,请你记住这一点。那位心地善良的夫人愿意把你当作她的儿子抚养,我没有同意把你交给她照料。从那天起,我就承担了我自己教养你的责任。不幸的是常常事与愿违。我眼下对你已经爱莫能助了,这就是我想到我们应当分开的原因。我们不是永别,而只是几个月的别离。这样,在最不景气的季节的最后几个月,我们可以各奔前程。几小时后就要到巴黎了。一个戏班,最后只剩下卡比,你想想,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卡比一听到它的名字,立刻跑到我们面前,把前爪放在耳边,行一个军人礼。然后,它又把手放在胸口,似乎在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对它的忠诚寄予信任。

      在目前的处境下,它的忠心是不能平息我们激动的情绪的。

      维泰利斯停了停,用手摸摸卡比的头。

      “你也是,你是一条好样的狗,可惜在这世界上,善良填不饱肚子。为了替周围的人造福,善良是需要的,然而还需要其他的东西,那正是我们缺少的。你也懂得的,是不是?我们现在不能演戏了,只有你卡比,你说我们能干啥?”

      “是演不成了。”我代替卡比回答。

      “顽皮的孩子嘲笑我们,他们用吃剩的苹果核往我们身上乱扔,我们一天连二十苏也挣不上。我们能靠二十苏过日子吗?遇上雨天、雪天或者大冷天,我们分文也挣不到。”

      “我不是有竖琴吗?”

      “如果有你这样两个孩子的话,那或许还行。可是象我这把老骨头,再加上你年纪这样小,事情就难办了。现在我还不算太老呢。要是我老态龙钟,或者还是个瞎子,那倒……可是象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没有到叫人怜悯的地步。在巴黎,要获得过往行人的怜悯,必须有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才行。而且当众乞求施舍还要不觉得难为情,而我是永远办不到的。我是这样考虑和决定的;冬末之前,我把你交给一个戏班主,他将把你和别的孩子一起招进他的班子,你给他们弹琴。”

      要我去弹竖琴,事先我是没有想到的。

      维泰利斯不让我打断他的话,他接着说:“我嘛,我去给在巴黎街头干活的意大利孩子教坚琴课或者风笛和提琴课。我到巴黎去过好几次,有一点小名气,我到你老家之前去过那里。我只要教几堂课,就可摆脱目前入不敷出的困境,我们俩将各奔前程。在教课的同时,我准备训练两条狗,以填补泽比诺和道勒斯的空缺,我要加紧驯养。一开春,我们俩又可一起重新上路了。我亲爱的小雷米,从此,我们将永远不分离。命运对于那些勇于斗争的人来说,不会永远是悲惨的。我现在要求你的,正是勇气和忍耐,将来情况会好转的,一晃就过去了,春天一到,我们将重新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将带你到德国和英国去。你现在长大啦,眼界也开阔啦,我要教你学会很多东西,把你栽培成人。我在米利根夫人面前作了保证,我会言而有信的。在旅途中,我已开始教你英文、法文和意大利文。这对你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了。还有,你现在又有一个健壮的身体。你看吧,我的小雷米,你看吧,希望并没有完全成为泡影。”

      这个办法也许最最适合我们目前的处境。现在,每当我重新想到这件事,我承认师傅为了摆脱我们的困境是尽了他的力量的。可是我当时最初的反应和现时的想法并不一样。

      我当时只想到两件事:别离和戏班主。

      在乡村和城镇的旅行中,我见到过好几个戏班主,他们领着从四处搜罗来的孩子,动辄用棍棒敲打。

      维泰利斯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他们残忍,不公道,刻薄,酗酒,骂人,粗鲁,还老是举手打人。

      我有可能碰上一个这样可怕的老板。

      再说,即使偶然碰上一个好人,那也是我生活中的又一转折啊!

      在乳母之后,是维泰利斯。

      在维泰利斯之后,又是另外一个。

      我的命运永远如此吗?

      我能否找到一个永远可以热爱的人?

      夭长日久,我开始象爱自己真的父亲一样,爱着维泰利斯。

      我永远不会有真正的父亲。

      我永远不会有家庭。

      在世上,我将永远孤苦伶仃。

      我将永远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流浪,永无立足定居之地。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讲,可是这些发自内心的话一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我师傅要我有勇气,要我忍耐,我愿意听从他,兔得增加他的忧虑。

      这时,他已不在我的身旁。他仿佛害怕听到预料中我要作出的回答,三步两步走到前面去了。

      我跟着他,急冲冲走到一条小河边,我们过了桥——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泥泞的桥。疏软的雪层象捣碎的煤炭,覆盖在路面上,踩上去,一直陷到脚踝骨。

      桥头有个村庄,街道狭窄。过了这个村庄,又是一片田野展现在眼前,但是田野上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房舍。

      路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我跟上维泰利斯,走到他的右侧,卡比紧紧跟着我们的脚跟。

      转眼间,乡村消失了,我们来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街道。远远的两侧,尽是些肮脏破烂的房屋,远没有波尔多、图卢兹和里昂的房屋好看。

      到处是残雪堆成的雪堆。在这些坚硬的、黑乎乎的雪堆上,倒满了炉灰、烂菜叶子和各种各样的垃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浊的气味。时时有笨重的车辆驶过,来往行人敏捷地躲闪过去,看不出半点惊慌。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问维泰利斯。

      “巴黎到啦,孩子。”

      “巴黎!……”

      那么,我想象中的大理石宫殿在哪儿。

      穿着绫罗绸缎的行人又在何方?

      眼前的现实是何等丑陋和贫困啊!

      这竟然是我如此热烈向往的巴黎!

      我就要在这里,与维泰利斯和卡比分别,去度过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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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7 16:48:1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苦儿流浪记》第十七章 卢尔辛街的一个戏班头

      我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丑陋的,然而我还是睁大双眼去环视四周,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严重处境。

      我们在巴黎的街道上越往前走,我所看到的一切越来越不符合我儿时的幻想和我的想象。结冰的小河散发出一股越来越臭的气味;地上的污泥掺和着雪水和小冰块,变得越来越黑,它们在滚动着的车轮的重压下,成了稠稠的泥浆,向四处飞溅,粘在贫困、污秽的小铺子的门窗上。

      显而易见,巴黎不比波尔多好。

      我们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走了很久。这条街上的破烂景象比我们刚才穿过的街道要稍微好些。我们越往前走,商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漂亮了。维泰利斯向右一拐,我们很快就进入一个十足的贫民区。在两旁高大黑暗的房屋中间,一条没有结冰的污水象小溪一样在街心流淌,人们在泥泞的街面上走走停停,对那发臭的脏水根本不在乎。街旁的许多酒店都把店门敞开着,可以一直看进去,里面人很多,在铺着锡面的柜台前,他们都站着喝酒,嘴里说说道道,声音很高,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

      在一座房屋的拐角处,我看见了卢尔辛街的路牌。

      维泰利斯似乎对去向胸有成竹,他轻轻拨拉开挡道的人群,我紧跟着。

      “小心别丢了!”他叮嘱我。

      其实,这种嘱咐是多余的,我一直紧紧跟着他,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的手还拉着他的一个衣角。

      我们穿过一个大院子,又经过一条两道,来到一个象深井似的地方,阴森幽暗,阳光肯定从来没有照进来过,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丑恶、最可怕的景象。

      “伽罗福里在家吗?”维泰利斯问一个正在把一些破旧衣服和烂布片挂到墙上去的人,墙上有一只点亮了的灯笼。

      “不知道,您自己上楼看看去。他住楼梯顶上,门对着楼梯口。”

      “伽罗福里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班主,他住在这儿。”维泰利斯一面上楼,一面对我说。那楼梯沾满了滑不唧溜的泥块,好象刚刚从烂泥堆里挖出来的一样。

      这些街道、房屋和楼梯的样子都不能提起我的精神,戏班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楼梯有四层。维泰利斯没有敲门,他推开楼梯平台对面的房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一间宽敞的顶楼。房子中间空荡荡的,四周摆着十几张床铺,墙壁和天花板的颜色已无法辨认,从前大概是白色的吧。可是,烟雾、尘土和各种各样的污垢使石灰染上了一层黑颜色。墙上千疮百孔,在一个木炭绘制的人头像旁边,刻有各式花鸟。

      “伽罗福里!”维泰利斯进屋时喊道,“您是在这里吧?一个人也瞅不见。请您回答我,是维泰利斯在对您说话。”

      墙上挂着的那盏暗淡的小油灯,使房间显得格外凄凉.听见我师傅的说话声,一个微弱而又悲哀的孩子的声音回答道:“伽罗福里先生出去了,两个钟头后才能回来。”

      和我们搭话的同时,那个小孩出现了;这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我们走来。他那奇异的外貌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形象至今还历历在目。那孩子简直可以说没有躯干,不合比例的大脑壳好象是直接放置在他的两条腿上的,活象前几年时兴过的漫画中的人物,他带着一种痛苦而又温顺的表情,有一双惯于忍受一切的眼睛和一种陷于绝望的神态。凭他这副身材,他当然不美,但是他能招人同情也能引人注目,从他的象狗一样的既湿润又温顺的大眼睛里,从他的富于表情的嘴唇上,都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可爱的东西。

      “你可肯定他两小时后回来吗?”维泰利斯问。

      “完全可以肯定的,先生。那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权分饭。”

      “那好,万一他早回来,你对他讲,维泰利斯两个钟头后再来。”

      “是,两个钟头以后,先生。”

      我正要跟着出去,师傅却拦住了我。

      “你留在这儿,休息休息。”他说。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保证再来。”

      尽管我很劳累,我还是想跟维泰利斯一起走。可是,我已养成了服从他命令的习惯,因此,我留了下来。

      刚才那孩子的耳朵贴着门,在听我们说话。维泰利斯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一旦消失,他便转过身来用意大利语问我:“您也是我们老家的吧?”

      自从我跟随维泰利斯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少意大利话,我几乎可以完全听懂这种语言,不过我讲得不好,还不能做到运用自如。

      “不。”我用法语回答。

      “啊!”他伤心地说着,两只大眼定定地望着我,“真糟糕,我真希望您是从我们老家来的。”

      “从哪个老家?”

      “卢卡①,那您就可以给我捎一点消息来了。”

      “我是法国人。”

      “喔,那好极了。”

      “您爱法国人胜过爱意大利人吗?”

      “不。我说‘那好极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您说的。如果您是意大利人,那您很可能是为伽罗福里先生效劳而来的。对那些为戏班主老爷效劳的人,我是不会说‘那好极了’的。”

      他的话使我担心。

      “他坏吗?”

      那孩子对我的问题不作直接回答。可是,他那凝视我的目光令人十分恐怖。他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此他转过身子,走到房间尽头的大壁炉前。

      废木料在壁炉里燃着一堆旺盛的火焰,火上放着一只大生铁锅。

      我走到壁炉前,想暖暖身子。这时我才发现这是只奇特的铁锅,是我从未见过的。锅盖上装有一根细长管子,蒸汽沿着管子直往外冒,盖子的一边用绞链固定,另一边用挂锁锁着。

      我懂得:我不该冒失地提出有关伽罗福里的问题,不过关于锅子的事,难道也不能问吗?……

      “干嘛要用锁锁住?”

      “为的是不让我喝一碗汤。我管烧汤,师傅就提防我。”

      我不禁笑了起来。

      “您笑!”他悲伤地继续说,“您以为我好吃懒做吧,换了您,您也会这样的。我并不馋,但明摆着的,我肚子饿。从这根管子里喷出来的味儿,实在使我饿得要命。”

      “伽罗福里先生要饿死您吗?”

      “假如您到这里来侍候他,您就会晓得,饿是饿不死的,只是饿得够呛,特别是我。这是对我的一种处罚。”

      “处罚!要饿死您!”

      “是的。此外,我还可以告诉您,如果伽罗福里成了您的主人,我的例子对您会有用的。伽罗福里是我的叔叔,他收容我,算是一种恩赐。还应当告诉您的是,我的母亲是个寡妇,可想而知,她并不富裕。去年,伽罗福里到我们老家去搜罗小孩,他提出要把我带走。让我走,那简直是割掉我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可是您也知道,情况需要嘛,该怎么办……只好怎么办。我们家六个孩子,我是老大。伽罗福里很想把我弟弟列奥那多带走,因为他漂亮,而我是个丑八怪。要想挣钱,丑是不行的。长得丑的人只配挨打挨骂。我母亲不同意给列奥那多,她说:‘马西亚是长子,既然有一个要走,那就应当他走。这是天主的旨意,我不该改变天主的安排。’就这样,我跟伽罗福里叔叔出发了。您也知道,离开家是多么痛苦。我要离开痛哭流涕的母亲,离开爱我的小妹妹克里斯蒂娜,因为她最小,我总是把她抱在怀里的;还有我的弟弟、我的同伴和故乡……”

      我对离别的痛苦是了解的。我没有忘掉我最后一次望见巴伯兰妈妈的白色女帽的情形,那时我的心揪得快出不来气了。

      小马西亚继续讲他的故事:“离开我们家时,伽罗福里手下只有我一个人。一周之后,就有十二个人了,我们动身来法国。啊!在我和我的旅伴看来,路途是多么遥远!他们也很伤心。当我们终于到达巴黎时,只剩十一个人了,其中一个住进了第戎医院。在巴黎,有人在我们中间进行了挑选:身强力壮的人去当修炉子或扫烟囱工人;不太结实、干活不行的去街头卖唱,或者去玩手摇弦琴。论干活,我不行;摇琴可挣大钱,可我相貌又太丑。于是,伽罗福里给我两只小白鼠,要我到各家门口或者小胡同里去要把戏,他规定我每天交三十苏,他对我说:‘你晚上回来时缺多少苏,就得挨多少棍。’要凑足三十个苏是很难的,挨打却更难忍受,特别是挨伽罗福里的棍子。我当然总是尽一切努力去凑足这笔钱,但结果老是费劲不小,收获不大。我的伙伴几乎总是有钱带回来,而我却常常两手空空。伽罗福里的火气就一次比一次大,他骂我:‘马西亚这笨蛋是怎么搞的?’另一个小孩,也和我一样是耍白鼠的,他按规定应上交四十苏。每天晚上,他都能如数交来。我和他一起出去过几次,看看他有什么诀窍,比我机灵在什么地方,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四十苏,而我挣三十苏却这么难。先生和太太给钱时,太太总爱说:‘给好看的那个,别给那个丑东西。’丑东西指的就是我。从此,我再也不和同伴一起出门了。如果说在家挨打是痛苦的话,那么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听刺耳的话就更难受。你是不会懂得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过你丑。可是我却不一样……最后,伽罗福里见棍棒不灵,就变换了花招对我说:‘你少交一个苏,我就从晚饭中扣除你一个土豆。既然你的皮肉硬,不怕打;你的胃可能会软得经不起饿。’您从来也不怕恫吓的吧,您?”

      “当然啰,这要看情况。”

      “对我来说,恫吓也从来都不管用。再说,我也只能做到我现在的地步,我可没有脸伸着手对那些人说:‘如果您不给我一个苏,今晚我就吃不到土豆了。’施舍的人是决不会听了这种理由就决定给孩子施舍的。”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打动他们的心呢?他们施舍只是为了取乐吧。”

      “喔,您还小。他们施舍的目的是为自己增添乐趣而不是为别人。他们给孩子扔钱,是因为这个孩子长得秀气,这就是他们的最充分的理由;有时候他们给孩子扔几个钱,是因为他们自己死了孩子,或者想要孩子;也有的是,因为他们自己身上穿得太暖和,而孩子在门廊下冻得发抖。啊!各种派头的人我都见过,要观察这些人,我的机会还会少吗?您瞧,今天很冷,是不是?”

      “是很冷。”

      “好,您去站在门口,向一个蜷缩在短外套里匆匆而来的先生伸手,一会儿您来告诉我,他给了您的是什么;如果您再向一个裹着厚外套或者一些毛皮的、不慌不忙走过来的先生伸手,那完全相反,您可能得到一枚银币。我到了这里一个月或者说六个星期以后吧,这里,老板定下的饮食制度的规矩没有把我养肥,我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苍白!’见到我的人都这样说,‘苍白成这个样子,这孩子快饿死啦。’您当然知道,人的痛苦是装不出来的,痛苦能做一些化妆所指望不到的东西:我成了人们注意的东西,人们的眼睛都看着我,甚至出于善心,有些人还肯把我领到他们家里。在那里,我虽然要不到很多钱,可我可以要到一片面包或者一碗汤。自从克扣了我的土豆,我就不再挨打了;现在克扣九个土豆,我也不在乎了,因为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总有些东西早已经填在肚皮里了。我总算也有过一段好日子。但是,有一天我正在卖水果的女人家里喝汤,叫伽罗福里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剥夺了我的土豆我却并不抱怨的原因,他决定不再让我出门,命令我待在屋子里烧汤,干家里的活儿。他又怕我偷着喝汤,便发明了这只生铁锅。早晨出门前,他往锅里放好蔬菜和肉,锁好锅盖。我只负责把它烧开就行。我只能闻汤的香味,就是说只能到此为止,如果想喝它一点儿,那门儿也没有,您看到的,这管子太细了。我当了烧饭的以后,脸色更苍白了,汤的香味儿是不能吃进肚皮的,它使我更饿。事情就是这样。我的脸色是更苍白了吧?我现在已不准出门,再听不见别人是怎么说的了,这儿又没有镜子。”

      我那时对事物的理解力还远没有现在这样成熟,不过我懂得不该用“我觉得您病了”之类的话去吓唬一个病人。

      “您不见得比别人更苍白。”我回答道。

      “我明白,您是在安慰我。可我喜欢脸色惨白,这样一来,说明我得了重病,我真想完全病倒才好。”

      我惊呆地望着他。

      “您不理解我。”他微笑着对我说,“道理很简单,人一病倒,要嘛照料你,不让你死;要嘛让你死去。如果让我死,那就万事大吉了,我也不再挨饿了,不再挨打了。听人家讲,人一死可以升入天堂,我将可以从天堂望见家乡的妈妈。我还可以恳求仁慈的天主,不要让我妹妹克里斯蒂娜遇上不幸;相反,要是给我治疗,那他们会送我进医院,我愿意到医院去。”

      我对医院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在半路上,每当我不舒服或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要我一想起医院,我就会立刻迈开大步又往前走去。马西亚这样讲,我听了之后感到很惊讶。

      “您要是知道在医院里有多舒服就好了。”马西亚继续说,“我曾在圣欧也尼住过院。那里有位大夫,高高的个子,金黄色的头发,口袋里总装着麦芽糖。这是一种碎麦芽糖,便宜货,不过,吃起来反正一样。姆姆们轻声细语地对你说:‘好孩子,这样,伸舌头,可怜的小家伙。’我喜欢听别人对我温和地说话,听着听着,真想哭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的时候,总是感到很幸福。这很怪,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对我说话总是很温和的。姆姆们和我说话也象我妈妈一样,讲的话当然不一样,但都很好听。病情好一点的时候。肉汤和葡萄酒就送来了。这儿我没有饭吃,感到身体虚弱起来了,但我很高兴,心想:‘我快要病倒了,伽罗福里会送我到医院去的。’唉!是的,我已病得不轻了,但我还没有病到拖累他的地步,所以他把我留着。真怪,倒霉的人竟这么可怜。但是,我还算走运,伽罗福里对我仍然象对别人一样没有放弃他那种喜欢惩罚人的习惯,您可知道一周之前,他朝我脑瓜上狠狠地打了一棍,这一下我以为住医院是不成问题了。感谢天主,我的头肿起来了,您瞧瞧这肿得发亮的大包。伽罗福里昨天说这可能是肿瘤,我不懂肿瘤是啥玩艺儿。但从他讲话的表情来看,我觉得病情是严重的。我一直疼得要命,头发根下一阵阵剧痛比牙疼还厉害,好象有千斤石头压在头上一般。我终日头晕目眩,晚上睡觉,我也直哼哼。我满以为两三天后,伽罗福里会打发我到医院去的。一个小家伙哼哼一夜,会叫别人感到讨厌的,伽罗福里尤其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他这一棍真使我高兴!暧,咱们说正经的,您说我的脸色到底苍白不?”

      说完,他走到我对面,我们互相对视着。现在,我没有理由再沉默不语了。可是,我还是不敢直说,不敢说出他那火赤的大眼、干瘪下陷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双唇在我心里产生的可怕印象。

      “我觉得您病了,应当进医院。”

      “终究说实话啦!”

      马西亚拖着腿,艰难地向我施了一个礼。然后,他立即回到桌子前动手擦桌子。

      “聊够啦!”他说,“眼看伽罗福里快要回来了,啥都没有准备呢。既然您已经觉得我被打成这个模样可以被送进济贫医院,那我就犯不上再白白挨打了。虽说我这次换的打比前几个月都重,但这是好事。那些说‘什么事都会慢慢习惯的’人是有道理的,对吗?”

      他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在桌子四周来回走动,摆盘子,放刀叉。我数了数,总共摆了二十只盘子,这就是说伽罗福里手下有二十个孩子。我只看见十二张床铺,可见是两个人合睡一张床的。什么样的床!没有床单,红棕色的被子大概是从哪个马厩里买来的,而且连马也不会感到它们是暖和的。

      “是不是到处都象这儿一样?”我有点惊恐。

      “到处?指哪儿?”

      “指搜罗孩子的地方。”

      “不晓得,我从来没有到过别的地方,您可要想办法到别处去。”

      “什么地方?”

      “不清楚,随便什么地方都比这儿强。”

      随便什么地方?这未免太笼统了一点。而且不管怎样,我怎么能改变维泰利斯的决定呢?

      我想着想着,找不到任何答案。这时,门砰的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小孩。他一手拿着提琴,一手拿着一大块旧木板。这块旧木板和我在壁炉中见到的一样,我立刻明白了伽罗福里的燃料是从哪里来的和它们的价钱是多少。

      “把木板给我!”马西亚向刚进来的孩子走过去。

      可是那个孩子不是把木板给他的同伴,而是把木板藏到了自己的背后。

      “啊,不!”他说。

      “给我!汤的味道就更香啦。”

      “你以为我把它带回来是烧汤用的?我只挣了三十六个苏,还缺四个苏,我正指望这块木板,要不伽罗福里就要狠揍我了。”

      “去你的吧,木板救不了你的命,你照样得挨打,人人有份。”

      马西亚说这句话是带有儿分恶意的,他似乎对他的同伴将要受罚而显得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在一张如此温和的脸上竟闪现出这种冷酷的表情,实在令我惊讶。我后来才懂得:跟坏人成天混在一起的人,连自己也会慢慢学坏的。

      该是伽罗福里的徒弟们回来的时候了。在手里拿着木板的孩子后面,又回来了一个,接着又是十个。每个人一进屋就把乐器往钉在床铺上方的铁钉上一挂。有的人挂小提琴,有的人挂竖琴,还有的挂笛子或风笛;那些不是乐师、只是要耍动物把戏的孩子,把旱獭或豚鼠装到了笼子里。

      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猜是伽罗福里回来了。果然,一个脸色焦急的小老头拖着迟疑不决的步子走进屋子,他没有穿意大利式服装,只是穿了件灰色短大衣。

      他第一眼就看着我,我的心凉了半截。

      “这孩子是干啥的?”他问道。

      马西亚迅速而又彬彬有礼地回答,他将维泰利斯关照过他的话,一一告诉了伽罗福里。

      “啊!维泰利斯在巴黎,他找我干什么?”伽罗福里问。

      “不清楚。”马西亚回答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我问这个小孩。”

      “师傅快来了,”我不敢直说,“他会亲自向您说他的想法的。”

      “这小家伙挺会说话的。你不是意大利人吗?”

      “不是,我是法国人。”

      伽罗福里一进屋,有两个孩子立刻上前站到他的身边。等着他把话说完。他们想干什么?我好奇地向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

      其中一个小孩,接过伽罗福里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另一个赶紧端来一把椅子。他们把生活中如此简单的小事,于得那样认真,那样毕恭毕敬,和在大礼弥撒中一品神父身旁的两个抱蜡烛②差不多。由此我看出,他们害怕伽罗福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他们肯定不是出于爱戴才这样侍候他的。

      伽罗福里一坐下,又有一个小孩连忙将装满烟丝的烟斗给他送上,第四个孩子递过一根擦燃的火柴。

      “火柴有硫磺味,畜生!”伽罗福里用火柴点烟时大吼一声,将火柴扔进壁炉里。

      犯了过失的孩子连忙纠正错误,又划了根火柴,等火柴充分燃烧后才献给他的主人。

      然而主人没有接手。

      “笨蛋!你别点了!”他说话时狠狠把孩子推开。然后他转过身,眉开眼笑地对着一个显然是得宠的孩子说:“里卡尔多,我的宝贝,你来点火柴!”

      宝贝连忙服从。

      “现在,”伽罗福里等自己坐定当、烟斗也点燃了之后说,“小天使们,结帐吧?马西亚,帐簿呢?”

      伽罗福里肯费神说话,那的确算得是大发慈悲了。他的徒弟无微不至地洞察他的心里活动。不等他开口就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在伽罗福里要帐簿之前,马西亚早已把积满污垢的小本本放到了他的面前。

      伽罗福里做个手势,那个划过没有去掉硫磺味火柴的孩子走了过来。

      “你昨天欠我一个苏,答应今天还的。你现在给我带回了多少钱?”

      孩子满脸通红,在回答前犹豫了好半天。

      “缺一个苏。”

      “啊?你又欠我一个苏?你居然还心安理得!”

      “我指的不是昨天欠的那个苏,是今天又少了一个。”

      “那就差两个苏啰?你要晓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不是我的过错。”

      “少说废话,你是懂得规矩的。把上衣脱下来,昨天欠的抽两鞭,今天欠的也两鞭。另外,你已经放肆得忘乎所以,所以还要扣掉你今天的土豆。里卡尔多,我的宝贝,因为你对我体贴,这场有趣的消遣应该交给你来玩。拿鞭子来!”

      里卡尔多就是那个急忙献上一根好火柴的孩子,他从墙上取下一根短柄鞭子,柄上挂了两根打了大结的皮条。这时候,那个欠一个苏的孩子正解开上衣,脱下衬衫,上半身一直光到腰间。

      “且慢!”伽罗福里冷笑着,“也许不光是你一个,有几个作伴的那才有趣哩,里卡尔多也用不着麻烦几次了。”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的主人面前,见到这种残忍的玩笑,一个个都勉强地笑了起来。

      “笑声最大的,”伽罗福里说,“我可肯定,他欠的钱最多。谁笑得最厉害?”

      大伙儿指指那个拿着木板最先回来的孩子。

      “喂!你,你缺多少?”伽罗福里问。

      “这不是我的过错。”

      “从今天起,谁再说‘这不是我的过错’的,就罪加一等,多抽一鞭。你缺几个钱?”

      “我带回了一块木板,那木板可好哩。”

      “这也能算数吗?你去面包师那儿,跟他用木板换面包,他会换给你吗?你到底缺几个苏?嗯,快说!”

      “我弄到三十六个苏。”

      “那你缺四个苏啰,可怜虫,缺四个苏!你有脸站在我面前!里卡尔多,我的宝贝,你真是个走运的小调皮,你可开心啦!把他的上衣扒下来!”

      “木板不算啦?”

      “我给你当晚饭吃吧!”

      这一愚蠢的玩笑引得没受惩罚的孩子哄堂大笑。

      审问时,又来了十几个孩子挨个上前交帐。本来已有两个孩子挨了皮鞭,现在又有三个,这三个孩子一文也没有挣到。

      “有五个强盗,他们偷我!抢我!”伽罗福里哀叹着,“这就是对我慷慨大方的报答!你们不干活,我怎么能给你们买好肉和好土豆吃?你们光贪玩,你们跟这些笨得要死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打交道,就得有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你们老嘻嘻哈哈的。难道你们不认为伸着手假哭要比露着背真哭好吗?快,把上衣脱下来!”

      里卡尔多手持皮鞭,五个被罚者在他旁边排成一排。

      “你要知道,里卡尔多,”伽罗福里说,“我不看你,因为这种惩罚使我心里难过,可是我听得见,我可以根据声音的大小判定你抽鞭子的分量。去吧!痛痛快快地动手吧!我的宝贝,你是在为自己的面包而干活。这是你的活儿!”

      伽罗福里扭转身子对着火炉,装做自己看不到这种处罚的样子。我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愤怒和恐惧使我浑身发抖。正是这个人将要成为我的师傅。假如我挣不回他规定我的三十或四十苏,我也只好解衣露怀,让里卡尔多抽了。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马西亚为什么在谈到死时是那么安详和渴望。

      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的第一个响声使我涌出了眼泪,因为我相信自己已被遗忘,所以我一点也不克制自己。然而我错了,伽罗福里在偷偷窥视我,这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这才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伽罗福里用手指着我说,“他可不象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看着同伴的不幸,看着我的伤心,一个个幸灾乐祸。他要是你们同伙的话,应当成为你们的榜样!”

      我是他们的同伙!这句话可使我浑身上下都发抖了。

      抽第二鞭时,受罚者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声;抽第三鞭时,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伽罗福里摆了摆手,里卡尔多挥舞的皮鞭不动了。

      我还以为他要大发慈悲了,其实这同慈悲毫不相干。

      “你要知道,听着这些叫喊我有多么难受,”伽罗福里慢条斯理地对着这个牺牲品说,“你要知道,鞭子打在你的皮肉上,喊声可撕碎我的心。我警告你,你多叫一声,就多挨一鞭子,那你是自作自受。要是你对我还有一点好感和知恩的话,你就该住口。来,里卡尔多!”

      里卡尔多拾起胳膊,皮鞭又落在不幸者的脊背上。

      “妈妈!妈妈!”不幸者叫喊着。

      幸亏我没有再看下去,楼梯对面的门开了,维泰利斯走了进来。

      维泰利斯一看就明白了上楼时听到的叫喊声是怎么回事,他跑到里卡尔多的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又猛地转向伽罗福里,站到他面前,两手抱在胸前。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伽罗福里目瞪口呆。可是他很快镇静下来,虚情假意地说:“太可怕了,是不是?这孩子真没良心。”

      “可耻!”维泰利斯大声呵斥道。

      “您说出了我正要说的话。”伽罗福里打断了他的话。

      “别装模作样!”我的师傅大声接着说,“您心里明白,我是在对您而不是对这个小孩说话。是的,这样摧残一个不能自卫的孩子是一种卑鄙可耻的行为。”

      “老傻瓜,您管什么闲事?”伽罗福里改变了说话的语调。

      “警察可要管的。”

      “警察!”伽罗福里站起身惊叫着,“您……您居然用警察来威胁我!”

      “是的!是我!”我师傅回答道。他在戏班主的狂怒面前不露丝毫的胆怯。

      “维泰利斯,您听着!”伽罗福里镇静下来,以嘲弄的口气说,“别那么不客气,用不着胡诌出一套什么来威胁我,因为在我这方面,我也有点东西可以说给别人听听的。将来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当然我不会到警察局去说什么,您的那些事与警察局不相干,可有人会感兴趣,只要我向他们说出我所知道的,只要我说出一个名字,仅仅一个名字,是谁将因羞愧而躲藏起来永远也不想再见人了呢?”

      我师傅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有丢人的丑事?我怔住了。我还没有来得及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中醒悟过来,维泰利斯已拉住我的手说:“跟我走!”

      他把我带到了门口。

      “好呀,老兄,”伽罗福里嬉皮笑脸地说,“别记私仇了,您不是要跟我说话吗?”

      “我再没有什么可跟您说的了。”

      维泰利斯二话没说,头也不回,一直拉着我的手下楼去。我跟着他,感到多么的轻松啊!我终于逃出了伽罗福里的魔掌。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多想亲一亲维泰利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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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卢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②抱蜡烛;天主教大礼弥撒中有四个或六个男孩,在祭台下面手执蜡烛,称“抱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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