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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书虫百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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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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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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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81#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4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http://zxc.smgzs.com)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非常伤心地说。


      次日做爱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划破了他的胸,让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春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欲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虽然大都很年轻,但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干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这时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春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来,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情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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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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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82#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4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栖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做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春迟时一样。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这个躺在海滩上的女人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欲望与力量。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春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强、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会带着孩子来找骆驼?


      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春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春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尽一生。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鸟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欲望。


      骆驼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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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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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花园只有矮草,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雅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6


      春迟活了下来。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钟潜的祈祷似乎应验了。


      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婴,在伴着春迟做了十个月的噩梦后终于降生。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格外孱弱。钟潜从接生婆手中抱过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头。这女婴不哭也不闹,张着一双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里挪动。他喜欢她的眼睛。在乡下,有这样的说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里有春迟的眼睛。


      春迟给孩子取了许多名字,但都觉得不够好。仿佛任何一个名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都太小了。春迟每天依着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儿,星辰……她将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给她。如果可以,春迟多么想将全世界都捧给这孩子。她身世可怜,出生时周围一片寂寥,没有人迎候在那儿。


      春迟没有奶水,钟潜好不容易说服了当地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春迟如此爱这个孩子,她几乎无法忍受片刻与孩子的分离。每次孩子被抱走喂奶的时候,她都依依不舍,在心中怨怪自己连孩子都无法喂饱。


      两天后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脸上结满了一片片鲜红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脓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结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经半月,未见长大,却仿佛缩小了许多。春迟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着了凉,钟潜已经采来中药,熬了给她喝上,据说很快就会好。


      然而孩子的情况越来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脓水冒涌,浸湿了被褥。那个给孩子喂奶的妇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给她喂奶。钟潜再带着孩子去求她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已经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这个孩子。医生寻不到,乳母也寻不到。傍晚他带着孩子回家,春迟等在门口,怨怪钟潜带孩子去喂奶竟然去了那么久。


      钟潜也顾不得与她解释,连忙煮了米汤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几口就吐出来。也许是浑身的水痘都在发痒,她将小身子在被褥上蹭来蹭去,看起来非常痛苦。凌晨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地抽搐,身体蜷缩成一团。春迟并不知道有多么严重,她以为孩子睡一觉就会好。她总是以为这孩子一定像她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决不会这样轻易地死去。她这样坚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怀里一点点变硬,一点点变冷。当她的双手再次拂过孩子的肌肤,它们如脆薄的纸一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春迟这才害怕起来,摇了摇孩子,手指掠过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桩般横亘在春迟的怀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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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是你害死了她吗?”


      春迟颤声问。


      “她生了天花,没有救了。”


      钟潜扶住春迟,哽咽着说。


      天花。那些从贝壳中吸纳的记忆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灾难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见的。此刻,她摩挲着孩子红肿的脸颊,一段段有关天花的记忆便从隐秘的深处浮了出来。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涡,承受着天花的折磨。


      春迟紧紧地抱着孩子,捧起她那张烂掉的小脸,亲吻她的额角、她的脸颊。


      脓汁从那些水痘里挤出来,溅在春迟的脸上、唇边。春迟愣住了:这咸腥的液体,是孩子的眼泪吗?她陪着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气息却分明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没有熬到新的一个早晨到来。


      她至死还没有一个名字。


      不是因为没有人爱她,是她的妈妈爱她太多了,将所有的爱、所有大自然的美物都赠与她。她撩开人间的帷幕,就看到一个惨淡的盲女,双手鞠捧着所拥有的一切,孤单单地站在那儿等她。她降生在这个女人贫瘠的怀抱里。女人那因为辜负而扭曲的爱,宛如千年古树上蔓生的藤枝,无数条,将她缠得严严实实。是苦难离间了她们的感情,令她无法接纳她的母亲。她们背向而行,只须过个几日光景,便在人海中走散了。不知等了多久才聚集起来的一点因缘,就这样被打散了。


      她最亲爱的小女儿,用那么多的爱招引她,都没能使她停下脚步。这个狠心的家伙,多么像她的父亲!


      孩子死去后的三日里,春迟抱着她一刻也不肯松手;直至终于疲惫地睡去,那死婴还紧紧地箍在她的怀里。


      钟潜害怕死去的婴孩会将天花传给春迟,趁她睡熟,悄悄从她的怀里抱走了孩子。他将孩子埋在离船屋不远的山坡上。因为孩子没有名字,他不知道该怎么立碑。在回来的路上,他想,它将成为一座无名的荒坟,心中不禁悲凉。他走到船屋门口,脚步慢下来。他想到前面的路,心中生出隐隐的恐惧。


      如钟潜料想到的那样,春迟对他充满了怨恨。她似乎忘记了天花的事,只是记得是钟潜将她的女儿抱走,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之前春迟对他产生的微薄依赖也从此结束了。她不再需要他,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孩子死后,春迟没有再与钟潜说过一句话。他随着她的孩子一起化作了空气和尘埃。但钟潜始终没有离开,春迟不让他靠近,他就生活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一直这样做着,年复一年,他的努力使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钟潜的身上有一种不凡的气质,没有人知道,是坚执令他如此出众。


      7


      将军与骆驼决战的时候,淙淙悄悄离开了骆驼的营地。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她似乎已经有了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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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飞快地穿过茂密的丛林,向着森林深处跑去。她知道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纤长的枝条垂下来,无限伸展,直至又扎入泥土里,变成一段根须。几十米的空间里,榕树垂下的树干一道道矗立在那里,围成一圈,宛若一间圆形的房子。她曾在这里看到绮艳的孔雀,孔雀被骆驼派来的人捉走后,这里就空置下来。


      她再度造访这唯一可以得到安宁的地方。


      淙淙在森林深处静静等待着,内心掠过一丝得意:在不远的地方,两个了不起的男人正在进行一场决斗。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在隐匿的内心深处她甚至怀有几分对杀戮的渴望。因为她,这个岛屿将血流成河,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献于她的祭品,以此来证明她无上的高贵。


      她的人生终于抵达了高潮,臻于完美。


      即便此刻死去,也再无遗憾了。


      此后,很快地,淙淙感到了一场迅即的衰弱发生在她的身上。那是一件无法遏制的事。因为她太知道自己的美了,她已将自己的美发挥到极致。洋洋洒洒,用那么多人的血去歌颂。太美的风景,太香的花朵,太璀璨的珍珠,都是危险的,它们必将惊动周遭,令人不安,最终上天只得将它们从人间收回去。


      她在附近的水塘洗澡时,发现自己正一点点变丑。她抚摸自己的身体,发现它非常陌生,仿佛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


      战争很漫长,人人都在受着煎熬。榕树洞穴里的淙淙也许是最幸运的,她远离厮杀,非常安全。然而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她的心中有一个怀疑,这个怀疑实在太可怕了,令她不敢想下去。然而一个又一个征兆步步紧逼,她无法不去面对。她的脸上生出和春迟相似的红疹,小腹肿胀,因为没有食欲,采来的野果一直放着,直到全部腐烂掉。


      一个月后,周期性的流血没有来找她。她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命运再一次戏弄了她,她竟然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战争在不久后结束。龙目岛上血流成河。骆驼的府邸已经被夷为平地。淙淙在附近找到几个孩子的尸体,她认识他们,他们是骆驼的子女。看着那些细瘦的手脚交叠在血泊里,她异常难受,小腹收缩,开始呕吐。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听生活在周围的百姓说,骆驼和他的几个妻妾作为俘虏,被将军擒拿。百姓们神情漠然,生死无常,谁又会关心他们的首领是谁?


      只有她在关心。她终于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与他连在了一起,无法割断。


      没有人知道淙淙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边的一抹残阳,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说在关押骆驼的囚牢里看到过她,那是在骆驼被处以极刑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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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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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她为他做了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为男人做饭。她想为他酿酒,但已经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绸缎衣服向农户换了一壶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里面,稍稍缓和了酒的辛辣。


      都准备好了。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酒和小菜前往关着骆驼的囚牢。没有人认出她。她绕着那座严严实实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办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后的尝试。她敲开牢门,与看守搭讪。很快,他们谈成了一笔交易:她应允下来,看守就将酒菜带给里面关押的犯人。


      那个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领,此刻病恹恹地躺在铁栏旁边,他抚摸着脑后黏腻的褶痕,生命一如这松垮的皮肤充满了腐朽的气息。天上有许多孩子和女人等着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巴巴地看着(可惜他无法看到)——他盼望着快些上路。


      骆驼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面的草垛发出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男人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女人细微的呻吟,像层层迭起的海浪溅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奋力地挪动身子,将脸贴在铁栏杆上,仔细辨听。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中充满了忧虑。而里面的困兽正在浑身发抖,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细的声音,犹如密匝匝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渴。他张大嘴,希望能够接到一点水。他顶起身体,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声音,将自己推了进去。这声音柔软而温暖,将他轻轻地含住。他扶着栏杆摇摆起来,滚落下来的汗珠滑进他的嘴里,并没有缓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复安静,草不再响,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一只手还忙着系上衣的纽扣。


      守卫轻蔑地多看了他两眼,然后打开牢门,将酒菜放到他脚边。牢门又合上了。


      骆驼非常疲乏,他捧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牙齿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气味将他粘稠的血液冲开了。他平躺在地上,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口中细细咀嚼着花瓣。


      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纸鸢记


      上 阙


      1


      潋滟岛的教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这是一座石笋林立的哥特式建筑,每一个纤细的“石笋”又被覆盖上那么多优美的线条和绚丽的吊顶,华丽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经太旧了,在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里,那些石笋仿佛随时有可能被折断,从半空中砸下来,犹如嗜血的宝剑。


      教堂也许应该感谢这一场海啸,海啸过后,人们又恢复了来教堂的习惯,这使教堂变得不再冷清。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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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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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7#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你们要学会遗忘,死者已经安息。”


      在某个周末做礼拜的时间,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犹如蝴蝶般飞进了教堂。她坐在最后一排,是唯一一个脸上找不到丝毫痛苦的人。她总穿一件绿色连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被晒成棕色,看起来很健康。


      领圣餐时,每个信徒都会分到一块象征着耶稣破碎身体的饼干,而那女孩每次总是要拿三四块,一块块夹在手指之间,不等牧师开始说祝祷词,就已将它们吃光。看得出,她很饿。不过每次唱诗的时候,她都会很卖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样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时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面对人们纷纷投过来的目光,她似乎很开心。


      牧师很喜欢她,于是靠近她,询问她是不是教徒,她摇了摇头。


      “可是你唱诗的声音比谁都大呢。”


      女孩莞尔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师怅然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阵风一样,无法抓住。


      2


      牧师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她并不是每周都来,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掩饰见到她那一刻的喜悦。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穿鞋子,小风一般从教堂的后门飘了进来。她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肤色雪白,像躲在她那旧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马蹄莲。他嗅到了她身上沾着的露水的气息。他在讲经的时候,多次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她。她很顽皮,悄悄从一个座位移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让他寻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时,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这个被灾难撕裂的春天,她犹如唤回生机的精灵,走进他的视线。


      而每次当他走近她的时候,她总是像狡黠的小昆虫,忽然振翅飞开了。花粉从她毛茸茸的小脚上掉落下来,在空气中扩散。


      他打了一个迷惘的喷嚏。


      在一次礼拜结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她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她讲话的准备,可是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他还是立时语塞。然而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想放她走掉,于是他十分费力地让自己开口: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的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牧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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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他这颗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但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


      3


      几日后,牧师从海边经过,看到远处有艘大船正泊过来,他识得这是中国的“宝船舰队”1,船体被漆成艳金色,雕梁坠彩,繁复无比。


      他才蓦地又想起她那日说的话:“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大船在岸边停下。船舱里走出几个穿黛青色锦缎袍子的男子,他们应当是中国来的使臣。接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船舱里追出来,个个裙带缱绻,腰肢细如炊烟。男人们被她们前前后后簇拥在中间,与她们依依惜别。然后,男人们下船去了。女人们在船上又逗留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站在中间,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女人们排成一队,走上岸来。


      牧师看着,他知道她们中的多数是从中国广东等流动妓院召募来的歌妓,专门侍奉船员和外国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啸之前,她们的生意曾一度到达鼎盛,那时歌妓们住在不知比现在奢华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络绎不绝,他们见过世面又出手阔绰,妓女们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那些离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成为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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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女人们前前后后从他的身边经过,犹如一张眩目的蜘蛛网,向他罩过来。他被某种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阵屈辱。他侧过身,低下头,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们之中。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那群女人中传来,他蹙眉忍耐着,一直到这支香艳的队伍走远。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他原先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徒劳地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了,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充满谅解和宽容,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阴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喑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晕眩。他知道歌妓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问:“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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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90#
     楼主| 发表于 2013-7-17 22:37: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满足吗? 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倒不如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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