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全三册） - 书评

生鱼片

　　我将狂笑我将哭，哭始欣然笑惨然
　　——聂绀弩的诗：奇思妙想的打油，貌似悠闲的沉痛
　　
　　黄苗子/文
　　
　　    绀弩的诗，好处在不俗，不酸腐，没有一句陈腔滥调，句句是旧体诗，而句句写自己的新感受。他的诗形类打油，旨同庄骚，读来令人欲笑而哭，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聂绀弩写了许多“劳改”诗，以谐趣掩盖沉郁。右派在北大荒伐木，照例要用尺计量。绀弩的《怯问》诗，开头说：“怯问检尺小姑娘，我是何材几立方?”他茫然于自己这个“右派”是块什么材料，对人生社会有多少分量?借木问人，既自然，又潇洒。
　　    他同诗人万枚子一起清茅厕，就写出“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手撒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与曹刘”的相关妙句。“文革”时期，聂绀弩被判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1976年他获释，悠闲地写出“放之四海诚皆窘，不下五洋焉得归”。龟归同音，用毛泽东“可下五洋捉鳖”句也。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水浒传》中许多英雄好汉，当以林冲写得最为完整动人。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但由于林冲的老婆生得美，被禁军统帅、太尉高俅的儿子看中了。于是计陷林冲，制造“白虎堂”冤案，把这位忠肝义胆保卫大宋江山的林教头，脸上刻了金印，发配到孟州，解差奉命半途害他性命，幸好鲁智深仗义相救；又被火烧草料场，也幸好林教头命不该绝。天气寒冷，无家可归，一时气愤，在壁上题了“仗义是林冲，为人极朴忠……”那首诗。林冲这一段故事被聂绀弩写成七律一首：
　　家有娇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诗写得沉痛悲愤，把林冲老婆长得漂亮，太尉高俅之子高衙内意图强占，欲置林冲于死地，终于靠朋友(鲁智深)搭救，死里逃生，捡回一命，林冲对权奸高太尉报仇心切，只可惜他万人不敌的一杆花枪，只合挂个酒葫芦夜奔，在朱贵的酒馆中题诗泄愤等等，尽收一首诗中。聂绀弩“流放”北边，十分同情林冲的遭遇，最后两句，写得特别沉痛!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聂绀弩划为右派后，于1957年被流放在北大荒劳动改造。他有一天被指派去推磨，便作了一首《推磨》诗：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自己代替畜生推磨却自诩是“风流”，已经够痛心的了。推磨的声音，隐隐如雷，使他想到这隐隐雷声会远播全国。“把坏心思磨粉碎”两句，表面上是指知识分子改造，就要像推磨那样，把非无产阶级思想磨个粉碎，骨子里指的是某些人的“坏心思”应当放在磨里，磨得粉碎。最后他自己嘲笑自己，—早推着磨走，好像走了三千里地了，却没有“越雷池—步”，仍然不自由地在原地打圈圈。
　　全诗没有一句不是写推磨，但也全是借境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