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悦读人生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12
返回列表 发新帖
楼主: 看书问道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交际花盛衰记》

[复制链接]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3-3-28 14:13
  • 签到天数: 3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2]偶尔看看I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6 20:26: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部,第二章

    医生诊病的当天,艾丝苔被她的保护人送到牡砺岩饭店。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儿,一心要拯救她。他试图采用两种越轨的办法:一是让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促使可怜的姑娘回忆起从前灯红酒绿的欢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剧院,让她看到一些上流社会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权威才能使这圣洁的少女去干这种渎神的事。埃雷拉把自己扮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人,艾丝苔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又精心地给他的女伴戴上面纱,并将她安置在一个能遮人耳目的包厢里。这种权宜疗法,对一个如此努力获得新生的天真无邪的姑娘来说,虽然没有危险,但也很快令人厌烦了。女寄宿生对她的保护人安排的晚餐没有胃口,同时由于她笃信宗教,对看戏也感到厌恶。她又重新陷入忧郁之中。“她为爱吕西安而死。”埃雷拉心里说。他想探索这个少女的心灵深处,以便了解要她做些什么。他于是在这个可怜的姑娘只靠精神力量支持,而身体即将崩溃时来到她的身边。从前的刽子手在对犯人施刑时研究出这种精明的办法,这位神甫用这种可怕的精明计算出这一时刻。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受他监护的这个孤儿。她坐在葡萄架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四月的阳光抚弄着葡萄藤。她仿佛感到寒冷,在那里晒太阳。同学们关切地望着她枯草般的苍白面容,温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忧郁的姿态。艾丝苔站起来,去迎接这个西班牙人,那动作显示出她已经有气无力,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生活的兴趣了。这个可怜的波希米亚女孩,这只受伤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怜悯。这位面色阴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执行复仇任务时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显示柔情;既蕴含报复,也怀有慈悲。艾丝苔自从过上这寺院般的生活以来,学会了思考和对自己的反省。她这时看见自己的保护人,再次产生了不信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样,对方的讲话很快打消了她的担心。

      “嘿嘿,我亲爱的孩子,”他说道,“你怎么老不跟我说说吕西安呀?”

      “我答应过您,”她回答说,从头到脚在抽搐地哆嗦,“我向您发过誓,绝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过错就在这里。我每时每刻在想念他。您刚才出现的时候,我心里还念着这个名字呢。”

      “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为全部的回答,艾丝苔垂下了头,好似一个快进坟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见到他呢?……”他说。

      “也许还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从心灵上想他吗?”

      “啊,先生,爱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种的女儿!我费尽心血拯救你,现在我让你由命运去播弄:你再去见他吧!”

      “为什么你要咒骂我的幸福?我爱美德,跟爱吕西安一样,难道我不能既爱吕西安,又保持高尚的品德么?现在我在这里准备为美德而死,这不是如同我可能准备为他而死一样吗?美德使我能与他相称,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怀抱,我不是在为这两种狂热的崇拜而送命么?是的,我已经作好准备:见不到他就死去,与他相见就活下去。上帝将给我作出判决。”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苍白色变成了金黄色。艾丝苔再次得到了宽恕。

      “你受洗礼,在圣水里洗过后第二天,你将重新见到吕西安。如果你认为为他而活着的同时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么,你们就将不再分离。”

      艾丝苔双膝发软,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将他搀扶起来。可怜的姑娘就像突然失去了脚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长椅上。当她能重新开口讲话时,她对神甫说:“为什么不在今天?”

      “你的洗礼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从主教手里夺走这一成就吗?你离吕西安太近,就会离上帝太远。”

      “对,我什么也不想了。”

      “你永远不会信任何宗教。”教士说,一边做了个深刻嘲讽的动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驳说,“他了解我的心。”

      艾丝苔的声音、目光、手势和姿态中,闪耀着美妙的纯朴,埃雷拉被这天真的情态所打动,第一次亲吻了她的额头。

      “那些不信教的人给你起了个恰当的名字:你将会去引诱上帝。还得等待几天,必须这样做。以后,你们两人就自由了。”

      “两人!”她怀着发狂似的喜悦重复说。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员从远处看到这一场面时,都惊呆了。他们看到艾丝苔简直换了一个人,以为是在观看魔术表演呢。这孩子完全变了样,她活过来了。她重又显出真正的爱的天性,和蔼可亲,弄姿卖俏,爱戏弄人,活泼快乐。总而言之,她复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赛特街,就在他供职的圣苏尔皮斯教堂附近。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生硬、干巴,跟这个属多明我会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称。他是费迪南七世实行诡计多端的政策后流落在外的游子,他殷勤地为宪政事业效劳,知道这样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y netto◎恢复统治时才能得到报偿。在科尔泰斯家族还没有显出该被****的时候,卡洛斯·埃雷拉已经在尽心竭力为Camarilla◎效命了。在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明高尚的心灵。德·安古莱姆公爵进行远征,费迪南国王恢复统治,卡洛斯·埃雷拉没有去马德里邀功访赏。他以外交式的沉默保护自己免受别人的注意。他声称自己旅居巴黎是因为非常喜爱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这个年轻人由于受到他的钟爱,已经得到关于改变他的姓氏的国王诏书。埃雷拉就像过去那些被派遣执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样完全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他在圣苏尔皮斯教堂执行教务,只有办事时才外出,而且总是在晚上乘马车出去。对他来说,两顿饭之间睡上一个西班牙式的午觉,一天的光阴也就打发了,也就占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个时间。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既耗资烟草,也消磨时间。懒惰与庄重一样,都是一种假面,庄重也是懒情。

      ◎西班牙文:纯粹国王,即“对君主”。

      ◎西班牙文:王党。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楼的侧翼,吕西安住在另一侧。这两套房子既分开,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间相连接。那华美的古典风格的客房对严肃的教士和年轻的诗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阴暗,一些枝叶茂密的大树给花园投下了浓荫。教士们选择的居所一般都宁静,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吕西安的住所则明亮豪华,考究舒适。一个公子哥儿、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堕落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人,粗枝大叶又想整整齐齐的人,才情不完备而又有某种权势可以企求,能打什么主意--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却毫无能力去兑现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过风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两人可以结合为一个政治家,那里可能隐藏着这一结合的奥秘。生命的行为已经转移,而且已经转人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个漂亮的玩艺儿,需要一个年轻而充满热情的角色,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黎希留寻找一个带唇髭的小白脸,把他推向本该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间,但已经为时太晚。那些年轻人晕头转向,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让自己主子的母亲和王后爱他,但又没有取悦数位王后的本领,他于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对王后加以恐吓。

      在企求实现抱负的过程中,不管干什么事,总要撞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权势,必须用一个女人去反对另一个女人,正像荷兰人用金刚石来磨金刚石一样。罗马在它的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性。还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希留是多么不同。黎希留发现大贵族反对他,便向反对派动了刀斧。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名嘉布遣会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这场决斗而心力交瘁,在权势灼手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来,拿起武器反对马扎兰,有时还取得胜利,并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奥地利人安娜王后的仆人◎没有砍任何人的脑袋而降伏了整个法兰西,并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将贵族消灭在凡尔赛宫廷内◎,完成了黎希留的事业。德·蓬帕杜尔夫人◎一死,舒瓦瑟尔◎也就完了。埃雷拉对这高深的学问是否有所领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对自己作公正的评价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做森一马尔斯,一个忠诚的森一马尔斯◎?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样无法预见他的下场会是怎么样。他与吕西安的连裆关系在很长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那些对这一关系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问题,目的是想揭穿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也仅仅在几天前知道这个秘密。卡洛斯怀着野心,这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的行为确实表明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马扎兰(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党之乱。

      ◎指马扎兰,他用收买的办法平息了投石党之乱。

      ◎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德·蓬帕杜尔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妇。

      ◎舒瓦瑟尔(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尔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马尔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宠臣。他参与对黎希留的阴谋活动,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在歌剧院出现,使他过早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神甫则希望培养他对社交界的应付能力后再在那里见到他。吕西安去歌剧院十五个月后,他的马厩里已有三匹漂亮的马,一辆下午外出用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上午用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还有一辆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他的门徒完全沉湎在放荡享乐之中。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对艾丝苔狂热的爱,埃雷拉认为让他在这一爱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吕西安大约已经为此挥霍了四万法郎。每经历一次荒唐事儿,他也就更强烈地被“电鳐”所吸引,他执意寻找她,找不到她时,她对他来说,就像猎物跟猎人的关系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个诗人的爱情本质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这类伟大的小人物的头脑,激动了他的心弦,渗入了他的感官,这诗人就会在爱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象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样。他靠着智力的驰骋,获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记的形象表示本质的罕见能力,给自己的爱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绘,他行动和思考,他通过联想增加感受,他通过对未来的撞憬和对往昔的回忆把当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灵享受搀和在其间,这种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的王子。诗人的激情于是便成为伟大的诗篇,它常常超越人的范畴。在这样情况下,诗人难道不把他的情妇摆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吗?就像卓绝的拉芒什骑士◎一样,他把一个乡村姑娘变成了公主。他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点之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宝贝。他就这样通过可爱的理想世界,增强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这样的爱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极为过火,不论是希望、绝望、愤怒、忧郁还是喜悦,都是这样。这样的爱情飞翔着,跳跃着,爬行着,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动心情毫无相似之处。这种爱情较之小市民的爱情,犹如阿尔卑斯山永恒倾泻的急流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极少会被人理解,因此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竭尽心力寻找理想的情妇。为了欢乐的爱情,美丽的昆虫被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虫尚未尝到爱情的欢乐就被人一脚踩死了。这些人物也几乎总是像那些昆虫一样死去。可是,还有另外的危险!当他们遇上符合他们想法的形体,这形体往往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就会像拉斐尔那样,像那只美丽的昆虫那样,在Fornarina ◎身边死去。吕西安就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他的天性充满诗意,在各方面好走极端,在善恶上也是如此。他把这样一个与其说是堕落的,不如说对堕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象成天使。她在他眼中总是洁白的,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好像她就是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这样。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吕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着什么;写作;阅读外交论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烟。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的水烟管和对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马的鬃毛,用玫瑰花装饰马匹,策动它们去布洛涅森林里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吕西安的额头惨白,由此发现被压抑的爱情痴狂病的痕迹。他便想探究这个男人心底的隐情,因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无意识地凝望透过花园树丛的落日,一边吸着水烟,像老烟鬼那样深长而均匀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把他从恍惚沉思中惊醒。他扭过头去,看到神甫站在那里,交叉着双臂。

      “你在这儿?”诗人说。

      “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跟随着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在我看来,生活是天堂和地狱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时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就会使我厌倦,使我感到腻烦……”

      “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怎么会感到腻烦呢……”

      “当人们不相信这些希望,或者这些希望太渺茫时……”

      “别说假话了!……”教士说,“你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之间有一件永远不该有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存在十六个月了:你爱着一个女子。”

      “还有呢……”

      “一个不贞洁的姑娘,她叫‘电鳐’……”

      “那怎么样?”

      “我的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她应该是宫中女子,年轻、美丽,有影响,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选中了德·埃斯帕尔,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把她当作交好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使你的心灵堕落,而会让它自由自在……爱一个最下贱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国王那样有权封她为贵族,那将是一个特大的错误。”

      “难道我是第一个放弃抱负,去追求无节制的爱情的人吗?”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还给他,“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爱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意大利文:烟嘴。

      “我知道这一点,老朋友。”吕西安说,一边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有钱人的各种玩艺儿,现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头地,我在权势大道上引导你前进。我亲吻一些肮脏不堪的手,好让你平步青云,你将会飞黄腾达。再过一些时候,受男人和女人喜爱的东西,你一件也不会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变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刚强有力:我什么都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一句话,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丰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数人倾慕的东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将来就会怎么伟大。但是千万不要砸碎我们制造货币的这台冲压机。我什么都允许你,就是不让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错误。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客厅的大门,但不允许你去臭水沟里打滚。吕西安!在你利害攸关的问题上,我就像一条铁棍,我将忍受你加给我的一切,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这个在人生赌场要遭厄运的人变成一个手腕高明的机灵的赌徒……(吕西安愤怒地猛然抬起头)我劫持了‘电鳐’。”

      “是你?”吕西安失声大叫。

      诗人因野兽般的愤怒而冲动。他站起身,将镶有黄金和宝石的水烟筒嘴向教士睑上掷去。同时猛力一推,把这个体魄强壮的人****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站起来。那可怕的庄重没有丝毫改变。

      黑色的假发已经掉落,露出死人脑袋般的秃头,使这个人恢复了真实的面容。这面容极为可怕。吕西安仍然坐在长沙发上,双行下垂,灰心丧气,惊愕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说了一遍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是在化妆舞会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对,是在舞会的第二天。举行舞会那天,我看到你身边的一个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对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脚踢他们……”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叫他们是魔鬼吧!那么,与他们相比,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怜的‘电鳐’为他们之中三个人做了什么吗?其中一人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她很穷,为面包而论作娼妓。他没有线,就像我当时你在河边◎遇上我的时候一样。这小伙子半夜起来,去食橱里寻找姑娘晚餐剩下的东西吃。姑娘最后发现了这一举动。她理解这种羞耻,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为此感到很高兴。她在从歌剧院回来的马车上,对我说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当人家还没发现时,她设法借给他那笔数目,让他如数送还。可是他却一直忘记把这笔钱还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对那第三个人呢,她演了一出闪烁费加罗天才的喜剧,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把她当作最天真的有产者妇女,她由此为那个人赚了大钱。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人的名誉,让最后一个人发了财,如今一切不就是为了发财致富么!可是,他们却是这样来报答她!”

      ◎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写到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

      “你想叫他们死吗!”埃雷拉说,眼里有点儿泪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诗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教士说,“‘电鳐’已经不存在了……”

      吕西安向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劲儿那么大,换了别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诗人挡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白、纯洁、有教养和笃信宗教的女子,一个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爱情支配下,她能够也应该成为尼依,玛丽蓉,德·劳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的。你可以把她认作你的情妇,也可以躲在你创作的艺术品的幕后,后一种办法更为明智。两种办法都会带给你名利、快乐和腾达。但是,如果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艾丝苔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妓女,她以后说不定会使我们摆脱困境,她可是价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冲动,看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你可能会和‘电鳐’一起,在我把你拉出来的贫困的泥潭中挣扎呢。给你,看吧!”埃雷拉像塔尔马在《曼利于斯》◎这出戏中那样简练地说。埃雷拉却从未看过这出戏。

      ◎“给你,看吧!”是戏剧《曼利于斯》中的一句台词。

      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诗人陷入心醉神迷的惊奇之中。一张纸落在诗人膝头上,使他惊醒过来。他拿起纸,阅读艾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亲爱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我思想的能力,不是为了描绘吕西安

      可能已经忘却的爱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这个事实,

      难道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爱情占有更重的分量吗?但是,我

      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对您说。您是上帝的人,而他还在依恋

      着大地。这是我的幸运。昨天的仪式在我心上留下无限珍贵的

      宽恕,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远离我的

      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

      的。对他来说,我的灵魂将成为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

      天使。我怎能忘记昨天的盛会呢?我怎能愿意放弃我已经登上

      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礼的圣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

      垢,我领受了我们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此时

      此刻,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

      呼声中开始光辉灿烂的生活,在今人陶醉的香烟缭统和祈祷

      声中受到世界赞美,为一位天国的配偶像处女一样装饰打扮。

      我觉得自已能配上吕西安了,这是我过去从未希冀的。我弃绝

      了一切不贞洁的爱,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愿走任何的路。如

      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那就让这肉体死去吧。请您作

      我的灵魂的裁判员。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开

      始心向上帝时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向神甫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

      “你认识泰布街那个胖姑娘卡罗丽娜·贝尔弗叶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说,“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抛弃,手头急需钱用,她的动产即将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买下,她已经带着她的那些破衣烂衫搬走了。艾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榻,她正等待着你呢。”

      这时候,吕西安听到他的几匹马在院子里踢用前蹄。他没有力量对这种诚意表示赞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价值。他扑到被他侮辱过的这个人怀里,只向他望了一眼,并以默默的感情倾泻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越过台阶,向仆人耳边说出去艾丝苔的地址。那几匹马便出发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马圈更加轻捷了。

      第二天,有个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对面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出来,从他的衣着看,行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乔装改扮的宪兵。他踏着如那些内心激动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这种带着激情踯躅街头的人:那是真正的宪兵,正在窥视某个开小差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正在采取措施捕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使闭门不出的债务人遭受损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人。但是,你极少见到艾丝苔小姐定下这个穿深色衣服体魄强健的人。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熊那样,显得心事重重,来回走动,不同寻常的奇异念头使他容光焕发,精神倍增。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仆伸出手,推开衬有垫子的护窗板。不一会儿,身穿睡衣的艾丝苔前来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见了他们,都会把他们当作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式插图的原型。艾丝苔首先瞥见那个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怜的姑娘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用手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他边说边笑了笑,“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惊恐地说。

      “嘿!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对假教士这个秘密的隐约揭露,如果被一个不像艾丝苔这样虔诚的人所领会,那就可能使吕西安一辈子倒霉。

      一对情人从卧室的窗边走向餐厅。餐厅里已经备好午饭。这时他们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来这里干什么?”吕西安生硬地问。

      “向你们祝福。”这个大胆的家伙说,一边拦住这对情人的去路,迫使他们留在小客厅里。“听我说,我的宝贝,你们高高兴兴,尽情玩乐,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幸福,这是我的观点。但是,你呢,”他对着艾丝苔说道,“我是把你从污泥里拉出来,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会有意阻碍吕西安的前程吧?……至于你,我的孩子,”他望着吕西安停了片刻,继续说,“你不会再有那么重的诗人气质,任凭又一个科拉莉来摆布了。我们写散文吧。艾丝苔的情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艾丝苔能当德·鲁邦普雷夫人吗?不能。那么,我的小姑娘,上流社会,”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住艾丝苔的手,艾丝苔惊跳一下,好像有条蛇缠到她的身上,“上流社会应该对你们的生活一无所知,尤其是对艾丝苔小姐爱吕西安,吕西安爱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套住宅将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于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里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去散散步,因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学得的优雅风度会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严厉的语气伴之以更加严厉的目光说,“上流社会有什么人知道了吕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妇,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们为这个年轻人争取到国王的敕令,允许他拥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还没有完,侯爵的爵位还没有还给我们。而要当侯爵,他必须娶一个贵族人家的女儿。国王为了照顾她,将给我们这一恩赐。这桩婚姻会使吕西安进入宫廷社会。这孩子我把他培养成人,他将先当大使馆秘书,以后到德国的某个小朝廷里出任使节,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帮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贵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吕西安打断这个人的话说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来,一边用他的大手捂住吕西安的嘴,“怎能向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秘密!……”他在吕西安耳边说。

      “艾丝苔,一个女人!……”《雏菊》的作者叫起来。

      “又要来十四行诗了!”西班牙人说,“要么就是废话连篇!所有这些天使迟早会重新变成女人,所以女人总是这样,有时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这两种东西想笑的时候就要了我们的命。一艾丝苔,我的小宝贝,”他对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寄宿生说,“我给你找的贴身女仆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儿一样。你还将有一个厨娘,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这会给住宅带来骄傲的色彩。有欧罗巴和亚细亚这两个人,每月用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开销全包括在内,你就能在这里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样生活了。欧罗巴当过裁缝,经营过妇女服装,在剧院里跑过龙套;亚细亚伺候过一位富有的外国美食家。这两个女人对你来说就像两个仙女一样。”

      看到吕西安在这个至少犯了渎圣罪和虚假罪的人面前显得像个幼小的孩子,艾丝苔这个因爱情而变得神圣的女子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她没有答话,将吕西安拉到卧室里,对他说:“他是魔鬼吗?”

      “对我来说……比魔鬼还坏!”他语气激烈地说,“不过,如果你爱我,你就尽量模仿这个人的忠贞,听他的安排,否则就会丢掉性命……”

      “丢掉性命?……”她说,更是吓得战战兢兢。

      “丢掉性命。”吕西安重复一句。“哎,亲爱的,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与其他任何死亡都无法相比,如果……”

      艾丝苔听到这话,脸色变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么样?”犯读圣罪的假冒圣职的家伙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还没有摘完雏菊花的所有花瓣吗?◎”

      ◎西方民间习俗:边摘花瓣边轻声念叨:“他爱我,不爱,有点儿爱,很爱。”看最后一个花瓣落在哪一句话上,以测自己爱情命运。此处比喻埃雷拉嫌他们二人谈话时间过长。

      艾丝苔和吕西安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姑娘不敢望一眼这个神秘的人物,说道:“先生,我们将听从您的话,就像听从上帝一样。”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时间内将会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内妆和晚妆,这很经济。”

      一对情人向餐厅走去。但是吕西安的保护人做了个手势,拦住了这标致的一对。他们两人停住了脚步。

      “我的孩子,我刚才对你谈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对艾丝苔说,“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两次铃。被他唤作欧罗巴和亚细亚的两个女人出现了。这时,人们一下子可以明白,她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绰号。

      亚细亚似乎在爪哇岛出生,面孔是马来人特有的古铜色,像一块木板那样偏平,鼻子仿佛受猛烈冲击后被挤压了进去,让人看了感到可怕。颌骨布局奇特,使这张脸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额头虽然扁平,倒有一股惯于耍花招的精明劲儿。两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犹如老虎眼睛那么镇静,但并不正面看人。亚细亚好像怕惊吓四周的人。她那苍白而发蓝的嘴唇间露出白得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总的来说显示着懦怯的表情。头发像脸上的皮肤一样,油腻腻地发亮,上面扎着两条黑色丝绸带,中间是一块十分鲜艳的头巾。耳朵极为标致,缀着两颗棕色大珠子。亚细亚个子矮小,粗胖、壮实,很像中国人在他们的屏风上画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确切地说,与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是把它找到了。艾丝苔看到这身穿毛料裙上面系着一条白围裙的丑八怪,吓得哆嗦起来。

      “亚细亚!”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头,这动作只能跟一条狗望它的主人相类比。“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于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丝苔。亚细亚望了望这个仙女般的年轻女子,显出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挤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间迸发出一道受抑制的光芒。像一场火灾的火星向吕西安射去。吕西安身穿一件华丽的敞领室内长袍,一件弗里斯◎平纹布衬衣和一条红色长裤,头戴一顶土耳其无边软帽,大绺的金发从帽边露出来,整个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据此可以创作奥赛罗的故事,英国才子可以将它搬上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权在这一道目光中表现得比英国和意大利的嫉妒更为精彩和完美。这一眼突然被艾丝苔发现,吓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只猫为了避免掉进一个无底深渊而拚命稳住自己一样。西班牙人向这个亚细亚丑八怪说了三四句别人听不懂的话。亚细亚便过来匍匐而行,双膝跪倒在艾丝苔脚下,亲吻了她的脚。

      ◎弗里斯:荷兰的一个省。

      “她不是一般的厨娘,”西班牙人对艾丝苔说,“而是让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厨师。亚细亚什么饭菜都能做,她给你做一盘简单的土豆萝卜炖羊肉,就会叫你怀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里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亲自去菜场买菜,像魔鬼似地跟别人纠缠,用最公道的价格买下东西,因为她懂行,那些看热闹的人很快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当你想装作去过印度时,亚细亚会帮你大忙,会让人认为实有其事,因为有些巴黎女人生来就想说自己是哪国人,但是我倒认为你不必成为外国人……欧罗巴,你说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厨师和美食家。

      欧罗巴与亚细亚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是最温和体贴的侍女,蒙罗斯◎从来没能指望舞台上有这么一个对手。她身材苗条,表面似乎有点儿冒冒失失,银鼠一般的小脸蛋,卷须形的鼻子,在人眼前显出一张被巴黎的堕落搞得疲惫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张靠吃生土豆长大的姑娘那种苍白的、淋巴和纤维性的、软绵绵而又有韧性的面孔。她的小脚迈向前方,两手插在围裙口袋里,跳跃式地行走,充满生气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纹丝不动。她同时当过缝纫女工和剧院里的配角,虽然年轻,大概已经干过不少行业。她跟所有的玛德洛奈特◎一样,也干过坏事,可能偷过父母的东西,坐过轻罪法庭的板凳。亚细亚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后代;而欧罗巴却引起人们不安,越使唤她,这不安也就越发增长。她的堕落似乎没有边际,用老百姓的话说,她大概善于到处搬弄是非。

      ◎蒙罗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赞,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剧中的男仆角色。

      ◎玛德洛奈特:泛指悔过的妓女。这些人从前由一个忠于圣女玛丽—玛德莱娜的宗教团体的修女收留,所以有这一称呼。

      ◎洛居斯特:古罗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谢纳人吧?”欧罗巴干巴巴地小声问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她摆出一副卖弄学问的姿态对着吕西安说,“您是否愿意向我们赐教,您打算让我们怎样称呼夫人?”

      “冯·博格赛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丝苔的姓调换了位置。“夫人是犹太人,祖籍荷兰,先夫是批发商,从爪哇带回了肝病……没有很多财产,以免引起别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来维持生活。我们还要抱怨她太小气。”欧罗巴说。

      “就这样,”西班牙人说,点了点头,“可恶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亚细亚和欧罗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严厉的语气说,“我给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明白了吗?你们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样尊敬她,要像照料复仇女神那样照料她,要像对我尽心竭力一样对她尽心竭力。不管是看门人,邻居,房客,总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如果引起别人好奇,要由你们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补充说,同时将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丝苔的胳膊上,“夫人不应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时你们要阻拦她,但是……总得恭恭敬敬。欧罗巴,有关夫人的衣着打扮,由你负责与外部联系,你要尽力办好,力求节俭。最后,不能让任何人,即使最无关紧要的人,跨进这套房子的门槛。你们两人必须善于处理这里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对艾丝苔说,“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车外出,你要对欧罗巴说,她知道去哪儿寻找你的下人,因为你要有一个跟班。这是我们安排,跟安排这两名奴仆一样。”

      艾丝苔和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听着西班牙人说话,望着正在接受他命令的这两个宝贝。这两个人,一个是那样凶悍倔犟,另一个是那样阴险冷酷,而脸上却显出眼服贴贴,忠心耿耿,这奥秘究竟在哪里呢?艾丝苔和吕西安像保尔和维吉妮◎见了两条可怕的蛇一样,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们的心思,在他们耳边用温和的声音对他们说:“你们可以信任她们,就跟信任我一样,对她们无须任何保密,这样她们就会感到高兴--去端饭菜吧,我的小亚细亚,”他对厨娘说,“而你呢,我的可爱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来,”他对欧罗巴说,“这两个孩子至少应招待爸爸吃一顿饭吧。”

      ◎这两位是一部同名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俩相亲相爱,最终以悲剧收场。

      那两个女人走出屋子,关上门。西班牙人听见欧罗巴在来回走动,他便张开大手对吕西安和姑娘说:“她们就在我的掌心里!”这手势和话语都叫人颤栗。

      “你从哪儿把她们找来的?”吕西安高声说。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当然不会到御座脚下去找她们!欧罗巴从泥潭里出来,怕再进去……当她们不能使你们满意时,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胁她们,你们会看到她们会像老鼠听到猫来了一样吓得发抖。我是驯服野兽的人。”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个魔鬼!”艾丝苔娇声地喊了一句,一边紧靠到吕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试图把你送上天国,但是侮过自新的妓女对教会来说总意味着一种愚弄。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人,她到了天堂还会变成妓女……你得到了好处,让别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个体面的女子,因为你在那边学到了你在过去生活的污秽圈子里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他在艾丝苔脸上看到一种优美的感恩表情,说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指了指吕西安……“你是妓女,你将一直是妓女,到死还是妓女,因为虽然驯兽者有引人入胜的理论,但是在人世间,该是什么人,就只能成为什么人。驼背人◎说得对,你有谈情说爱的才能。”

      ◎指德国医生加尔(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颅相学包含宿命论成分。

      人们看到,西班牙人是个宿命论者,就像拿破仑,穆罕默德和许多大政治家一样。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实干家都有宿命论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倾向于上帝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艾丝苔以天使般的温和口气回答说,“但是我爱吕西安,我死也爱他。”

      “过来吃饭吧,”西班牙人突然说,“祈祷上帝,叫吕西安不要很快结婚,因为他一结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结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时。”她说。

      她让这位假教士走在前头,以便踮起脚尖凑到吕西安耳边讲话,而不被人看见。

      “这个人派了两条鬣狗来看住我,叫我屈服于他的权势,这是你的意愿吗?”她说。

      吕西安点了点头。可怜的姑娘强忍悲哀,显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内心受到可怕的压抑。经过一年多诚心诚意的眼侍,她才对这两个被卡洛斯·埃雷拉称为“两条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习以为常。

      吕西安返回巴黎后,他的举动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变,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经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对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无可指摘的衣着和与他们保持距离这几种方法外,他没有进行其他报复。这位诗人过去是那样感情外露,那样好与人交际,现在变得冷漠而拘谨,就连巴黎青年认定的楷模德·马尔赛的言行也不如吕西安更有分寸。至于才能,记者已经作了证明,很多人乐意把吕西安与德·马尔赛对比,认为诗人略胜一筹。德·马尔赛戏弄吕西安,显现出狭窄和卑劣。那帮暗中行使权力的人对自西安十分赏识,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学上获得荣誉的想法抛得一干二净,不论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为原题重新出版的小说获得成功,还是他的十四行诗集《雏菊》引起轰动,多里亚只用一周时间就把它们售完,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德·图什小姐恭维他时,他微笑着回答说:“这是死后的荣誉。”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铁腕将他创造的这个人物控制在一条线上,线的尽头,成功的名利在等待着耐心的政治家。吕西安下榻在马拉凯河滨的博德诺尔单人套间,以便靠近泰布街。那个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层的三间房内。吕西安只剩下一匹马,用来骑坐和驾车,还有一个仆人和一个马夫。他不在外面吃饭时,便到艾丝苔那里用餐。卡洛斯·埃雷拉对马拉凯河滨住宅的下人严加监管,致使吕西安的一年全部开销不超过一万法郎。多亏欧罗巴和亚细亚无法解释的一贯忠心耿耿,艾丝苔花一万法郎已经足够了。

      吕西安去泰布街,或从那里离开时,都非常谨慎小心。他去那里总是坐出租马车,车窗帘子下垂,而且总是叫马车驶进院内。因此,他对艾丝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个小窝,这一切上流社会全然不知,也完全没有影响他的事业和关系。对这件微妙的事,他嘴里从来没有透露过一句不谨慎的话。他第一次旅居巴黎与科拉莉在一起时,犯了这类性质的错误,他从中吸取了经验。他首先给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规律的印象,这种外表可以掩盖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场合,一直呆到凌晨一点;从十点到下午一点,可以在他家里找到他;然后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访别人,一直到五点钟。很少见他步行。这样,他就避开了那些老相识。某个记者或老同学向他打招呼时,他首先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使人家无法生气,但从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种法国式的亲热无法实现。他因而很快摆脱了那些他不愿再与之来往的熟人。

      一种旧日的怨恨使他不愿再到德·埃斯帕尔夫人家里去,虽然这位夫人好几次希望在自己家里见到他。如果在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图什小姐,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家里或别的地方遇见德·埃斯帕尔夫人,他会对她极为彬彬有礼。德·埃斯帕尔夫人也怀着同样的怨恨。这种情绪迫使吕西安处事分外小心,因为人们看到他搞了一次报复,加剧了埃斯帕尔夫人对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还为那次报复狠狠责备过他一通。“你还没有那么大权势,能对任何人进行报复。”西班牙人这样对他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头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脚步去采摘……”

      吕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无法解释的好运,这使那些年轻人感到不快,惹他们生气。他前程似锦,拥有实实在在的优势。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轻人才开心呢!吕西安自知有很多敌人,对朋友们这些鬼主意并非一无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钦佩地提醒他的养子防备社交界的冷枪暗箭,防备对青年人来说是致命的轻率冒失。吕西安大概每天晚上都要向神甫叙述当天发生的大小事情,他确实这么做了。靠着这位良师的指点,他驱散了最诡诈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国式的一本正经,又有外交官式的审慎的坚强防护,他没有给任何人以权利或机会来观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轻英俊的面孔在社交界终于成了像出席礼仪的公主一样毫无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桩他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长女联姻的事。这位公爵夫人当时至少有四个女儿待嫁。谁也不怀疑值此联姻之际,国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还给吕西安。这桩婚事将决定吕西安政治上的发迹,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国某宫廷的公使。特别是三年来,吕西安生活十分正规,无懈可击,所以,德·马尔赛说了一句关于他的这么奇怪的话:“这小子大概有个很厉害的人看着他!”

      吕西安由此几乎成了一个人物,而且,他对艾丝苔的激情大大帮了他的忙,使他扮演一个正人君子的角色。习惯于过这样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干很多蠢事。那些人不依恋任何女人,不会让自己受肉体对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约。至于吕西安所享受的幸福,那是一种一文不名,饥肠辘辘,身栖阁楼的诗人的理想的兑现。艾丝苔是多情的风尘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吕西安回忆起与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员科拉莉,同时又从他心目中将她完全抹去。所有钟情和忠诚的女子都要创造与世隔绝、隐姓埋名、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来说,这只是一种被人当作谈资的可爱的心血来潮,是她们渴望作出而实际又无法作出的爱情明证。而艾丝苔呢,她总像昨天刚刚得到初次幸福,时时刻刻生活在吕西安首次投来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从来没有过想打听什么事情的行动。她的整个心灵都用来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制订的规划上了。这还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欢情中,情人重新萌动情欲时赋予所爱的女子无限权力,但她并没有滥用这种权力去向吕西安询问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确实也一直叫她胆战心惊,她不敢去想他。艾丝苔肯定欠着他的恩惠。这个无法解释的人物巧妙地施与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妩媚,她的得体的女人举止,还有她的洗面革心,这一切,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看来,似乎都是在向地狱前进。“总有一天我将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她惊恐地对自己说……

      每当晴朗的夜间,她总要乘出租马车外出。车子速度很快,也许是神甫强迫她这样做。她去巴黎周围某个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万塞纳、罗曼维尔或维尔-逖弗雷,经常是与吕西安同行,有时候单独与欧罗巴一起去。她在森林里散步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即使吕西安不在身边,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猎装号衣的跟班陪同。这个人的穿戴与最华丽的跟班一样,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坚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个体力极为强壮的人。这名保镖,按照英国式样,还配备一根棍棒,名叫“长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这么一根根子,可以对付几个人一起前来攻击。艾丝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从来没有与这个跟班说过话。夫人想回家时,欧罗巴叫喊一声,保镖便吹哨呼唤那个始终站在适当距离之外的马夫。吕西安与艾丝苔一起出游时,欧罗巴和跟班与他们保持百步距离,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讲的两个恶魔似的侍从,那是一个魔法师送给受他保护的人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丽的夜晚林中散步的乐趣。万籁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宁静,像沐浴一样令人慰藉。

      一般情况下,艾丝苔十时出发,从午夜至凌晨一时散步,二时半返回。上午十一时之后才起床。起床后她洗澡,精心梳妆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对这种梳妆一窍不通,因为它要花很多时间,而且只有妓女,轻佻或高贵的妇女才能这样做,因为这些人有整天的时间可供她们打发。吕西安来时,她才整装完毕,犹如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呈献在他的眼前。她挂在心上的,只有这位诗人的幸福。她是属于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样,也就是说,她给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从来目不斜视,这一点神甫谆谆嘱咐过她,因为这关系到这位深谋远虑的谋士为吕西安发迹而制定的计划。幸福没有故事可讲,各国讲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这一点,因而所有爱情故事都以“他们很幸福”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巴黎城内这种确实神奇的幸福,人们也只能解释它的实现的手段。这是形式最美的幸福,是一首诗,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响乐!所有的女人都会这样说:“这很多了!”而艾丝苔和吕西安则没有说过:“这已经太多!”总之,对他们来说,“他们很幸福”这句话比童话故事中的含义更为明确,因为“他们没有孩子。”◎这样,吕西安可以在上流社会中寻花问柳,沉湎于诗人的放纵胡为,说句恰当的话,这也是他的处境的必然结果。

      ◎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尾为“他们很幸福,并生了许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发迹过程中,他暗中替几个政界人物帮忙,跟他们进行合作。这方面,他做得极为谨慎。他与德·赛里奇夫人的圈内人物保持密切关系,根据沙龙里的人的说法,他为赛里奇夫人帮了大忙。赛里奇夫人把吕西安从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抢了过来。据说,莫弗里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这是女人们对别人的令人羡慕的幸福进行报复而说的一句话。吕西安可以说已经投入大布道牧师会的怀抱,同时又与巴黎大主教的几位女友关系密切。他谦虚谨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所以,马尔赛的那句话是经过精心观察后说出的。马尔赛当时已经结婚,他让妻子过着艾丝苔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吕西安所处的地位也面临潜在的危险,人们从这个故事的进展中可以找到这方面的解释。

      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德·纽沁根男爵在一位定居法国的外国银行家领地上作客,在那里吃完晚饭后返回巴黎。那块土地在布里地区中心,离巴黎八里路◎。男爵的车夫夸口说他能用他的马匹把主人送去,再将他接回。夜幕降临时,他漫不经心地缓步前往,走进万塞纳森林时,发生了有关牲口、佣人和主人的下述情况:车夫在那位远近闻名的交易所头目的办事处里开怀畅饮后酩酊大醉,已经入睡,手里还拽着缰绳,只能骗骗过路行人。仆人坐在后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声就像德国空心陀螺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德国就是以出产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闻名。男爵本来想思考一些问题,但是一过古尔内桥,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马儿感到缰绳松弛,便知道车夫所处的状态,又听到车后了望的仆人发出的连续的低音,发现自己成了主人。它们利用这短暂的一刻种的自由机会,自由自在地行走一番。这几匹马成了里应外合的奴仆,它们向盗贼提供了机会,以便把法兰西最富有的资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们最终不无理由地称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巨猾的一员。最后,这几匹马成了主人,它们受好奇心驱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发现这种好奇心,在一处圆形空地上另外几匹马前面停了下来,也许在用马的语言询问那几匹马:“你们属于哪个主人?他们在干什么?你们幸福吗?”

      ◎法国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那辆敞篷四轮马车不再前进时,打吨的男爵醒来了。他开始以为还没有离开朋友家的花园,接着,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当时没有具备惯用的武器--计算。天空上是一片皎洁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读一份晚报。在这片洁净的月光下,从那幽静的树林中,男爵看见一位女子独自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同时朝这边这辆沉睡的四辆马车的奇异景象观望。德·纽沁根男爵看见这么一位天使,觉得眼前一亮,仿似内心受到一种光明的照耀。少妇看见别人在欣赏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纱。保镖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车夫立刻明白了意思,马车便像箭一般飞驰而去。老银行家着实吃了一惊,全身血液从脚跟涌上来,火辣辣地到了头上,头部又把这团火输送到心脏。他的喉咙发干,这个倒霉的家伙担心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状。他尽管心头惶惑不安,两脚还是站了起来。

      “快催(追)◎呀!昏(混)蛋,还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辆麻(马)车,我给一倍(百)法郎。”

      ◎男爵讲法语发音不准确。下同。

      听到一百法郎这几个字,车夫醒来了。车后的仆人大概也在睡梦中听见了这句话。男爵重复了他的命令,车夫扬鞭策马,马车飞快奔驰。到御座门附近,终于追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与纽沁根看见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马车相似,但里面懒洋洋地躺着一个某家大商店的高级职员,还有一位维维埃纳街的“体面女子”。这场设会使男爵极为沮丧。

      “我开(该)带翘猪(乔治)来,而不系(是)你介(这)个大虾冠(傻瓜),他肯定有办法搅(找)到介(这)个女银(人)。”伙计们察看马车时,他对仆人说。

      “嘿,男爵先生,我想后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装的仆人,用这辆马车代替了那辆马车。”

      “肯(根)本莫(没)有什么魔鬼。”男爵说。

      纽沁根男爵那时承认自己已经六十岁,他对女人已经完全无动于衷,对他的妻子更是如此。他声称自己从未经历过让人干出荒唐事儿的爱情。他把与女人了却姻缘视作一种幸福。谈到女人,他毫不尴尬地说,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为她花销的那些钱,哪怕她是免费送上门的。人们认为他在这方面已经完全厌倦,再也不会以每月用一千法郎买一副马具的代价,去买受骗上当的快乐了。他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冷漠的双眼从容地从芭蕾舞演员身上扫过。巴黎享乐的精华;那些已经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的老娘组成的可怕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会向这位资本家送来一丝秋波。自然的爱,乔装的爱,自尊的爱,礼仪的和虚荣的爱,出于兴趣的爱,合乎情理的夫妻之爱,怪癖的爱,所有这些,男爵都买到过,都领略过,只有真正的爱除外。

      这真正的爱像雄鹰扑向猎物一样,刚才向他扑来,正像这种真正的爱曾向梅特涅亲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扑去一样。这位老外交家为法妮·艾丝莱尔所干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户晓,他关心法妮·艾丝莱尔的排练远远超过关心欧洲的利益◎。刚才那个女子使这个唤作纽沁根的铁皮钱箱神魂颠倒,在他看来,这女子简直是绝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的情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面包商女儿,是否与天仙般的艾丝苔一样美丽。最有观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锐利的目光,也不能从她身上辨认出她当过妓女的丝毫痕迹。尤其使男爵晕头转向的是,受人钟爱,被豪华、典雅和爱情簇拥的艾丝苔所具有的高雅贵妇人的风度,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幸福的爱情是女人的圣油瓶◎她们会个个变得像皇后一样骄傲。

      ◎法妮·艾丝莱尔(一八一○—一八八四),奥地利舞蹈演员,政论家,根茨的情妇。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怀抱中死去。

      ◎提香(一四九○—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画家。

      ◎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家,雕刻家。

      ◎旧时法国国王加冕时,涂上兰斯大教堂中圣油瓶中的圣油。此处意为幸福的爱情就是给女人行了加冕礼。

      男爵一连八夜去万塞纳森林,接着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后再到维尔一达弗雷和默东森林,总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却未能遇见艾丝苔。这张他称为“圣经面孔”的极为标致的犹太面容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半个月以后,他不思茶饭了。苔尔菲娜·德·纽沁根和她的女儿奥古斯塔起先没有发现男爵身上的这一变化。男爵夫人已经开始将女儿在众人面前亮相,准备为她选择对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时才能见到德·纽沁根先生,而且还是在苔尔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里吃晚饭时才能如此。过了两个月,男爵焦虑不安,烦躁难熬,受着类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百万财富竟然无济于事。他日渐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轻。苔尔菲娜暗暗指望自己要当寡妇了。她开始假惺惺地可怜她的丈夫,把女儿叫到家里。她向丈夫提了一连串问题。他像得了郁忧症的英国人那样向她作答,也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回答。

      苔尔菲娜·德·纽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宾客。她选择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为她发现这一天上流社会谁也不去看戏,并且一般来说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安排。商业阶级或资产阶级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几乎与伦敦的星期天一样令人厌倦。男爵夫人便邀请有名的德普兰前来用餐,以便请他诊治。纽沁根本人并不愿意,他说自己身体很好。凯勒,拉斯蒂涅克,德·马尔赛,杜·蒂耶,所有这些朋友已经使男爵夫人明白,像纽沁根这样的人不会毫无准备地死去。他那庞大的事业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万要心中有数才行。这几位先生都应邀前来赴宴,另外出席的还有弗朗索瓦·凯勒的岳父德·贡德尔维尔伯爵,德·埃斯帕尔骑士,德·吕卜尔克斯,德普兰的得意门生比昂雄医生,博德诺尔和他的妻子,德·蒙柯尔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图什小姐和贡蒂,最后还有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拉斯蒂涅克与他的亲密友情已经持续五年,但是如同人们所说的根据通知形式“按顺序”排列,吕西安排在最后。

      “我们要甩掉这一位,真还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吕西安走进客厅时对拉斯蒂涅克说。吕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着打扮极为华丽。

      “最好还是跟他交个朋友,这个人很厉害呢。”拉斯蒂涅克说。

      “他?”德·马尔赛说,“那些社会地位一目了然的人,我才承认他们厉害呢。他的地位与其说无懈可击,不如说不曾被攻击。嘿,他靠什么维持生活?他的财富从哪里来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万法郎的债。”

      “他找了一个有钱的保护人,那是一个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帮他忙。”拉斯蒂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图什小姐说。

      “不错。”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可是,人家要他购买一块每年能有三万法郎进帐的地产,以确保他向未婚妻承诺的财产。这样,他必须有一百万才行,哪个西班牙人的脚下都找不到这个数字。”

      “这价钱够高的。克洛蒂尔德长得很丑。”男爵夫人说。德·纽沁根夫人装腔作势地用小名称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这位高里奥家出身的姑娘与那个圈子的人来往很密切。

      “不,”杜·蒂耶反驳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永远不会丑的,特别是当她能带来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职位的时候。不过,这桩婚姻最大的障碍是德·塞里奇夫人对吕西安的发疯般的爱情。她大概给他很多钱。”

      “怪不得我看吕西安总是沉着睑,因为德·赛里奇夫人肯定不会给他一百万叫他去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吕西安可能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德·马尔赛又说。

      “对。不过,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爱他,”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说,“靠这个姑娘帮忙,说不定他的境况会好转。”

      “那么,住在安古莱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们怎么办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现在叫她赛夏尔·德·玛尔萨克夫人。”

      “如果有困难,他可是个美男子呢。”比昂雄说着站起身招呼吕西安。

      “你好,亲爱的朋友,”拉斯蒂涅克说,一边与吕西安热烈握手。

      吕西安先跟德·马尔赛打招呼,德·马尔赛冷淡地向他还礼。晚餐前,德普兰和比昂雄一边眼德·纽沁根男爵开玩笑,一边给他检查身体,确认他的病完全是精神方面的。但是,谁也猜不出病因,特别是这个交易所里老谋深算的家伙竟会堕入情网,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比昂雄看来看去觉得只有爱情才能解释银行家的病情时,他向苔尔菲娜·德·纽沁根夫人简单提了提。苔尔菲娜微微一笑,表示她早就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她的丈夫了。然而,晚餐之后,人们来到花园里时,这家人的那些密友听说比昂雄断定纽沁根患的是相思病,便将这位银行家团团围住,想把这件异乎导常的事弄个明白。

      “你知道吗,男爵,”德·马尔赛对他说,“你瘦多了。人家怀疑你违背了金融自然法则。”

      “从来莫(没)有过!”男爵说。

      “肯定有,”德·马尔赛反驳他,“有人还竟敢认为你堕入了情网。”

      “这是金(真)的。”纽沁根可怜巴巴地说,“我催(追)求谁也莫(没)见过的东西。”

      “你对谁产生了爱情,你?……你成了花花公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

      “我基(知)道,我介(这)个年龄堕入青(情)荒(网),莫(没)有比介(这)更可笑的了。可系(是),有习(什)么盼(办)法呢?好了!”

      “是爱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吕西安问。

      “当然,”德·马尔赛说,“男爵这么瘦,只能是为无法得到的爱情,所有愿意或能够出卖的女人,他都是能买到的。”

      “我完全不银(认)识她。”男爵回答,“德·纽沁根夫银(人)在客厅里,我考(可)以对你们说。及(直)到现在,我肯(根)本不知道爱青(情)系(是)习(什)么东西。爱青(情)?……我想,那就系(是)央(让)人消瘦。”

      “那个天真纯朴的姑娘,你在哪儿遇见她的?”拉斯蒂涅克问。

      “坐马切(车),半夜里,在万塞纳心(森)林。”

      “她有什么特征?”德·马尔赛问。

      “一顶背(白)纱罗帽子,妹(玫)瑰色连衣裙,背(白)纱巾,背(白)面纱……金系(真是)一张圣经面孔!眼光火辣辣的,东方人的富(肤)色。”

      “你做梦了吧!”吕西安微笑着说。

      “这系(是)金(真)的。我那时睡得喜喜(死死)的……像个装满银钱的保险箱。”他说着,又倒叙回去,“那系(是)我从乡下朋友家气(吃)完晚饭回来……”

      “她是单独一人吗?”杜·蒂耶打断“猞猁”的话,问道。

      “系(是)的。”男爵用痛苦的语调说,“切(车)后只有一个男仆和一个贴心(身)女佣银(人)……”

      “吕西安好像认识她,”拉斯蒂涅克看到艾丝苔的情人的笑容,大声说。

      “那些半夜里能去跟纽沁根幽会的女人,谁不认识呢?”吕西安把话题岔开了。

      “这么说,她不是一个去社交场合的女子?”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否则,男爵会认出那个男仆的。”

      “我习(什)么地方都莫(没)有见过她。”男爵回答说,“我叫警察局已经批(找)了四十天,但是莫(没)有搅(找)到。”

      “宁可叫她花掉你几十万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你这样的年纪,单相思可是危险啊!”德普兰说,“这会送掉性命的!”

      “系(是)的。”纽沁根回答德普兰说,“我气(吃)什么东西都莫(没)有营养,呼吸的空气也央银(让人)饥喜(窒息)。我要到万塞纳森林,去看看我见到她的那个地方……嘿,介系(这是)我的命呐!我不能料理最近介(这)笔借款,我跟同行谈了介系(这事),他们都同情我……我愿意花一倍(百)万结细(识)介(这)个女银(人),我会秦(成)功的。我不再去交易小(所)了……你们去问杜·蒂耶吧。”

      “对,”杜·蒂耶回答,“他厌烦做生意了,他变了,这是死亡的征象。”

      “爱青(情)的征象,”纽沁根接过话头说,“对我来说,这系(是)一回系(事)儿。”

      这个老人已经不再是一只“猞猁”。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比黄金还要神圣的东西。他那天真和纯朴竟打动了这帮对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的人。一些人彼此相视而笑,另一些人望着纽沁根,脸上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一个这么强悍的人竟会落到这种地步……”接着大家回到客厅,交谈这一事件。确实,这是一个引起轰动的事件。当吕西安向纽沁根夫人透露银行家这一秘密时,她不禁笑起来,男爵听到妻子嘲讽时,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银(人),”他对她低声说,“你乔(嘲)笑我的激青(情),而对你的激青(情),我说过一句乔(嘲)讽的话吗?一个好妻子要帮巨(助)丈夫摆脱困境,而不系(是)像你介(这)样冷乔(嘲)叶(热)讽……”

      吕西安根据这个老银行家的描述,意识到那个人就是他的艾丝苔。人家注意到了他的微笑,这使他感到不快。他于是利用喝咖啡时杂乱交谈的机会,悄悄地溜走了。

      “德·鲁邦普雷先生怎么啦?”德·纽沁根夫人问。

      “他忠于自己的座右铭:quid me continebit?”拉斯蒂涅克回答。

      “意思是:‘谁能留住我?’或是;‘我是不可驯服的。’任你挑选。”德·马尔赛接过去说。

      “男爵先生谈到他的那位不认识的女子时,吕西安流露出一丝微笑,这使我相信他认识那位女子。”荷拉斯·比昂雄说。他不知道说出如此自然的看法会有什么危险的后果。

      “真是这样!”“猞猁”心中这样想。跟所有绝望的病人一样,他接受任何似乎能带来一线希望的事。十五天来,他已经找了巴黎最精明的商业治安警察鲁夏尔那帮人,现在他决定另找别人侦察吕西安。

      吕西安去艾丝苔住所前,要先去格朗利厄公馆呆两小时,这将使克洛蒂尔德-弗雷德里克·德·格朗利厄小姐成为圣日耳曼区最幸福的女郎。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的言行特点是谨慎,因此,他立即想去找卡洛斯·埃雷拉,把纽沁根男爵描绘艾丝苔形象时他流露的微笑所产生的效果告诉他。而且,男爵对艾丝苔的爱情,以及他想叫警察寻找他那个不认识的女郎的想法--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应该告诉那个在道袍下寻找庇护所的人。过去,罪犯总是在教会中找到庇护所。

      银行家当时居住在圣拉扎尔街,格朗利厄公馆座落在圣多明尼克街,吕西安从圣拉扎尔街到圣多明尼克街,要经过马拉凯河滨他自己的住所。吕西安见到他那位手段厉害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课经,也就是就寝前用烟斗抽烟。这个人比外国人还要古怪,他最后抛弃了西班牙雪茄,觉得它淡然无味。

      “这件事倒要认真对付。”吕西安向他讲完这一切后,这位西班牙人回答说,“男爵叫鲁夏尔寻找这个小姑娘,他也会想到找一个执达史的助手跟踪你,这样一来,什么都暴露了。我没有太多的晚上或白天去准备每一张牌,来跟男爵斗这一局。我得先向他证明警察是无能的。当我们这条“猞猁’对找到他的绵羊失去一切希望时,我再来把这只绵羊卖给他,看他能出什么价钱……”

      “卖掉艾丝苔?……”吕西安喊起来。他的第一个意念总是善良的。

      “你难道忘记我们的处境了吗?”卡洛斯大声说。

      吕西安垂下了头。

      “已经没有钱了。”西班牙人接着说,“还得还六万法郎的债呢!如果你想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你得购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地产,以确保这个丑妇享有亡夫遗产。那么艾丝苔是个猎物,我要叫这条‘猞猁’在她身后紧追不放,让他掏出一百万来。这由我来办……”

      “艾丝苔怎么也不愿意……”

      “交给我吧。”

      “她会死的。”

      “这就由殡仪馆去办了。而且,以后又会怎么样呢……”这个残忍的家伙喊道,他那站立的姿势制止了吕西安哀愁的话语。“为拿破仑皇帝送死的年轻力壮的将军有多少?”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吕西安,“女人总是能找到的!一八二一年时,你认为科拉莉是无与伦比的。像艾丝苔这样的也没少遇到。这个姑娘之后,还会有……你知道是谁?……不知姓名的女人!就这样,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你去京城寻找吧,在那里,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将成为公使,代表法国国王……另外,嘿,娃娃先生,艾丝苔会因此而死吗?不管怎么说,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把艾丝苔留在身边吗?何况,这事由我来办,你不用费心考虑这一切,这是我的事情。只是,你在一两个星期里不能跟艾丝苔相见,但你还是照样去泰布街。去吧,去跟你的最新希望喂喂私语吧。扮演好你的角色,把你今天早上写的那封火辣辣的情书塞给克洛蒂尔德,再给我带回一封更热情的来!这个姑娘,她通过写信来获得感情的补偿:这对我来说倒很合适!你再看到艾丝苔时,会发现她有点儿忧伤,不过要叫她乖乖地听话。这关系到我们道德的外衣,我们正直的外表,关系到大人物掩遮他们全部耻辱的屏风……这关系到我的美好形象,关系到你永远不被人怀疑。这个偶然事件帮了我们的忙,比我的头脑还顶用。两个月来,我的头脑一直苦思冥想,却始终是一片空白。”

      卡洛斯·埃雷拉说出的这一句句可怕的话语,就像扔过来的一把把匕首。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准备出门。

      “你喜形于色,”吕西安高声叫起来,“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可怜的艾丝苔,你现在看到甩掉她的时机已到,感到那么兴高采烈。”

      “你不是一直毫不厌倦地爱着她吗,是不是?……那好,我一直憎恶她。可是,我通过亚细亚把她的生命握在我的手里,我的做法与我真心实意喜欢这个姑娘难道不是一致的吗!美味的炖肉里放了几个烂蘑菇……事情就这么定了!……然而,艾丝苔小姐活着!……她很幸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爱她!别孩子气了。我们等待一次偶然机会成全我们或作践我们,已经等了四年。嘿,现在应该发挥最大的才能,来摘好运气扔给我们的这棵菜。与任何事情一样,轮盘赌的轮盘这一转,有好也有坏。你刚才进来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正在想通过亚细亚的帮助,继承一个虔诚的老太婆的遗产,在这里或去巴塞罗那……”

      “杀人?”

      “为了保障你的幸福,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债主们已经开始行动。你一旦受到执达吏的追究,再把你从格朗利厄公馆扫地出门,你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大限可就临头了。”

      卡洛斯·埃雷拉做出一个人投水自尽的手势,然后定睛望着吕西安,犀利的目光把强者的意志输入弱者的心灵中。这种充满慑服力的目光能松懈任何抵御,它表明吕西安和他的出主意的人之间不仅存在生死相依的秘密,而且有着超越一般感情的感情,如同这个人超越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样。

      这个卑鄙而又堂皇,默默无闻而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得不生活在上流社会之外,上流社会的法则永远禁止他进入那个圈子。恶行和疯狂的可怕抵抗使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仍然拥有无法安宁的思想活力,特别是受着狂热的生命力的煎熬。他借着吕西安的漂亮身躯又活了起来,吕西安的灵魂也就变成了他的灵魂。在社会生活中,他让这个诗人代表自己,他赋予吕西安自己的坚定态度和铁的意志。对他来说,吕西安胜过儿子,胜过心爱的女子,胜过家庭,胜过自己的生命。他要复仇就要靠吕西安。具有坚强性格的人对一种感情比对生命看得更重,他通过牢不可破的关系把自己与吕西安拴在一起。

      当诗人绝望得向自杀迈步的时刻,他买得了吕西安这条命。他向吕西安提出签订一项魔鬼协定,这类协定只能在小说里才能看到,但它确实可怕地存在着,并常常在刑事法庭上以著名的司法悲剧案例得到印证。他向吕西安提供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乐。向吕西安证明他还能为自己创造美好的未来。他把这些都当作自己的事。对这个奇怪的人来说,只要事关他副手本人,任何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虽然那样强硬,但在满足他所创造的那个人的各种怪念头方面,他又是非常软弱,最后终于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所以,除了纯粹精神上的共谋外,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又一层联系。自从“电鳐”被劫持那天起,吕西安就知道了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何等可怕的基础上。

      这位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曾经掩盖过雅克·柯兰。他是苦役犯监狱中的一个名人,十年前住在伏盖公寓,化名伏脱冷。那时拉斯蒂涅克和比昂雄在这座公寓中寄宿。雅克·柯兰,外号叫“鬼上当”,他被重新关进罗什福尔监狱后,几乎立刻就逃了出来。他学习了著名的德·圣赫勒拿伯爵的榜样,但是对古瓦涅尔大胆举动中的一切恶劣成分都予以改变◎,冒名顶替一个正直的人,又继续过苦役犯的生活。这个方程式中的两项相互抵触太大,不会不导致悲惨的结局,特别是在巴黎。因为犯人如定居在一个家庭里,这种冒名顶替的危险就会大大增加。为了躲避一切追踪,难道不应该置身于超越生活的一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吗?一个与社交界打交道的人,要冒一些风险;而不与社交界接触的人,就很少有这种风险。因此,教士的长袍便是最可靠的伪装,如果还能加上生活规规矩矩,离群索居,避免活动的话。

      ◎皮埃尔·古瓦涅尔(一七七九—一八三一),一八○○年被判处十四年苦役,一八O五年越狱,经西班牙回法国,自称德·圣赫勒拿伯爵,重新获得军衔。由于他狂热保王,波旁王朝复辟时受到庇护。一八一八年他再度被捕入狱,一八三一年死于狱中。

      “那么,我得当教士。”这个被剥夺公民权的人心里想。他一定要披上某种社会外衣重新生活并去满足一些与他一样离奇的激情。这个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二年宪法导致了西班牙内战。这场战火给他提供了机会,他在一次伏击战中秘密杀死了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这位教士本是一位大庄园主的私生子,早被父亲遗弃,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生母。一位主教把他推荐给国王费迪南七世,国王委派他到法国执行一项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关心卡洛斯·埃雷拉的人。就在这个教会的失足的孩子从加的斯到马德里,又从马德里到法国奔波过程中,主教死了。雅克·柯兰遇到这个向往已久的人物,又符合自己希望的条件,感到喜出望外。他便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伤痕,以抹掉那两个致命的字母◎,并用一些化学试剂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在把那位教士焚尸灭迹之前,他站在这具尸体前这样改头换面,使自己与他所冒名顶替的人有几分相像之处。一个阿拉伯故事里讲到,伊斯兰苦行憎年纪老了,他一念魔语,便获得了进入年轻躯体的能力。这个讲西班牙语的苦役犯,为了达到跟阿拉伯故事里讲的同样奇妙的变化,便学习拉丁文。一个安达卢西亚◎教士应该学会多少拉丁文,他都如数学会。

      ◎这两个字母为T.F,是法文苦役的缩写字母。当时每个苦役犯背上都烙有这两个字母。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

      柯兰是三大监狱◎的银行家。他为人诚实,尽人皆知。犯人都把钱存在他的银行里。这种诚实也是逼出来的:在这样的合伙关系中,稍有差错就会匕首相见。他再把主教送给卡洛斯·埃雷拉的钱放入他的基金中。巴塞罗那一个虔诚的女教徒曾因杀人而获得一笔财产,她向卡洛斯·埃雷拉教士作了仟悔,教士赦她无罪,并答应负责把这笔不义之财归还原主。他于是在离开西班牙之前便占有了这位女教徒的财物。雅克·柯兰成了教士,肩负一项秘密使命。这使命使他能在巴黎得到最有权势的人的推荐。他决心不做任何有损他赋予自己特征的事,任凭这新生活给他带来机遇。从安古莱姆至巴黎的大路上遇到吕西安时,他就是这种情形。

      ◎这三大监狱是勃勒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

      在假教士看来,这个小伙子大概能成为攫取权力的最佳工具。他把这个青年从自杀的道路上救出来,对他说:“就像人们把自己交给魔鬼一样,你把自己交给上帝派来的人吧,这样你就有大好机会获得新的命运。你将会有梦一般美妙的生活,醒来时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本来想寻找的那一死……”两人于是结成了联盟,如同一个人一样。这联盟建筑在上述有力论证的基础上。卡洛斯·埃雷拉又通过巧妙的共谋活动使这一联盟更加巩固。他具有腐蚀人的天才,他使吕西安陷入无法选择的凶险之中,而后又通过双方默契干坏事或下流勾当,把他从凶险中拉出来,而干了坏事或下流勾当后,还叫他在世人眼前始终保持纯洁、正直、高尚的形象。埃雷拉用这种办法毁掉了吕西安的正直和善良。吕西安在社会上光彩熠熠,这冒名顶替的人则愿意生活在这光彩的阴影下。“我是写戏的,你是戏剧本身。你要是不成功,人家会喝我的倒彩。”他向吕西安承认自己乔装教士而亵读宗教的那一天,对吕西安这样说。卡洛斯谨慎地一点一点地吐露自己的隐情,根据自己进展的势头和吕西安的需要,决定自己无耻的知心话儿应该说到什么程度。所以,“鬼上当”等到这个软弱的诗人过惯了巴黎的逸乐生活,走了鸿运,身心都浸沉在得到满足的虚荣心里的时候,才说出自己最后的秘密。

      过去,这个魔鬼曾经引诱过拉斯蒂涅克。就在拉斯蒂涅克进行抵抗的地方,吕西安陷了下去。他乖乖地受人家利用,被十分巧妙地拉下水,尤其是取得了优越的社会地位感到十分幸福就使他一败涂地。恶,它的富于诗意的外形叫魔鬼,它向这个一半是女人的男子使用最迷人的诱惑。开始时向他索要很少,而给予甚多。卡洛斯重要的手段,就是塔尔丢夫向艾尔米尔◎许诺的那永远的秘密;就像赛义德向穆罕默德所做的那样,不断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这种做法终于使雅克·柯兰完成了征服吕西安的这桩丑恶大业。

      ◎塔尔丢夫和艾尔米尔都是莫里哀戏剧《伪君子》中的人物。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已经把存放在诚实的监狱银行家手里的所有金钱挥霍殆尽。银行家面临交出帐目以供审查的可怕风险。不仅如此,花花公子、冒名顶替的人和妓女还欠了债。因此,在吕西安将要发迹的时刻,这三个人中哪个人脚下绊上一粒小石子,都可能使如此大胆地建立起来的难以置信的幸运大厦倒塌。在歌剧院的舞会上,拉斯蒂涅克认出了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小心把这事泄露出去,他就没有命了。所以,纽沁根夫人的情人与吕西安交换眼色中,在友谊的伪装下,各自都隐藏着恐惧。在危险时刻,拉斯蒂涅克显然会兴高采烈地提供马车,把“鬼上当”送上断头台。大家现在大概都能猜到,卡洛斯得知德·纽沁根男爵的爱情,并一下子想到像他这样强硬的人能从可怜的艾丝苔身上得到的好处,他的阴暗的心里怀着何等的喜悦!

      “去吧,”他对吕西安说,“魔鬼保护他的指导神甫。”

      “你这是在火药桶上吸烟。”

      “Incedo Per ignes!”◎卡洛斯微笑着回答,“我干的就是这一行。”

      ◎拉丁文:我在烈火中行走。这是从贺拉斯《颂歌》中的“你在烈火中行走”这一句改变而来的。

      格朗利厄家族于上世纪中叶分为两支:首先是公爵家族,它已经注定要绝后,因为当今公爵只有一群女儿;另外就是那些德·格朗利厄子爵,他们将要继承长房的爵位和家徽。公爵这一支的纹章呈直纹的红色……加上横带饰中的金色斧锁,再加上著名的CAVEO NONTIMEO◎作为铭文,它反映了这个家族的全部历史。

      ◎拉丁文:我小心提防,但并不害怕。

      子爵那一支的盾形纹章分为四等分……呈直纹的红色,金色横带饰有雉堞形图案,铬文是:“伟大的事业,高贵的地位”。当今的子爵夫人自一八一三年以来守寡,膝下有一儿一女。她流亡国外回来时几乎完全破产,靠着一个诉讼代理人德·但尔维尔的忠诚帮助,重又积聚了相当可观的财产。

      德·格朗利厄公爵夫妇于一八○四年回国后,颇得皇帝青睐。拿破仑在宫中接见他们,将收归国有的财产中属于格朗利厄家族的部分全部归还给他们,使他们约有每年四万利弗尔◎的固定收入。在任凭拿破仑收买的圣日耳曼区大贵族中,只有格朗利厄公爵夫妇(公爵夫人是与布拉同斯家族联姻的阿朱达长房姑娘)没有背弃皇帝,也没有忘恩负义。当圣日耳曼区以此对格朗利厄家横加指责时,路易十八倒注意到了这种忠诚。不过,也许在这一问题上,路易十八也只想戏弄一下御弟而已。年轻的德·格朗利厄子爵与公爵的小女儿,年方九岁的玛丽一阿德娜伊丝的婚事,人们认为没有可能。公爵的倒数第二个女儿萨碧娜七月革命后嫁给了杜·盖尼克男爵。三女儿若赛菲娜在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第一个妻子德·罗什菲德小姐(又称罗什居德)死后,成了德·阿朱达一潘托夫人。大女儿于一八二二年当了修女。二女儿克洛蒂尔德一弗雷德里克小姐现在已经二十七岁,深深地爱上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利弗尔:法国古代记帐货币(相当于一古斤银的价格)。

      德·格自利厄公爵公馆是圣多明尼克街上最漂亮的公馆之一。这座公馆对吕西安的心里是否产生多种诱惑力,那就不用问了。每当公馆的巨大正门在合页上开始转动,让他的有篷双轮马车进入时,他总感受到如米拉波◎说的那种虚荣心的满足。”虽然我父亲是乌莫镇上一个普通的药剂师,可我还是走进了这里……”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为了保障登上几级台阶的权利,为了听到仆人在路易十四式的大客厅中禀报“德·鲁邦普雷先生到!”的声音,不但可以跟一个冒名顶替的人结盟,还可能犯其他许多罪行。那个客厅是路易十四时代模仿凡尔赛客厅式样修建的,这里聚集着巴黎的精英,当时被称为“小城堡”的出类拔萃的群体。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和政治家。

      那位葡萄牙贵妇人是最不喜欢走出自己家门的女子,大部分时间内,她的周围聚集着肖利厄,纳瓦兰、勒农古尔各个邻居家的人。标致的德·马居梅男爵夫人(肖利厄家的姑娘),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埃斯帕尔夫人,德·冈夫人,与原籍布列塔尼的格朗利厄家族有亲戚关系的德·图什小姐,她们去参加舞会或从歌剧院回来时,常常来这里作客。德·格朗利厄子爵,德·雷托雷公爵,有朝一日将成为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的德·肖利厄侯爵,他的夫人,也就是德·勒农古尔公爵的外孙女玛德莱娜·德·莫尔索,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布拉蒙一肖弗利亲王,德·博塞昂侯爵,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旺德奈斯兄弟,德·卡迪尼昂老亲王和他的儿子德·莫弗里涅斯公爵,这些人都是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的常客。这里洋溢着宫廷气氛。人们的举止、谈吐、情趣与主人的高贵身分十分协调,主人的高等贵族仪态终于使人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当过拿破仑的奴仆。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母亲,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是这个客厅的权威人物。在那里,德·赛里奇夫人虽然是隆克罗尔家的姑娘,却一直未能被接待。

      德·莫弗里涅斯夫人曾经狂热地爱过吕西安两年,她设法使自己母亲对吕西安怀有好感,便把吕西安带到这个客厅里来。依靠法国指导神甫会的影响和巴黎大主教的帮助,这位富有魅力的诗人在那里站住了脚跟。不过,他是在国王敕令把德·鲁邦普雷家族的姓氏和家徽归还给他后才被接纳的。德·雷托雷公爵,德·埃斯帕尔骑士,还有其他一些人,对吕西安心怀嫉妒,每隔一段时间便向德·格朗利厄公爵讲述吕西安以往经历中的轶事,使他讨厌吕西安。但是,已经与教会头面人物混在一起的虔诚的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则给他撑腰。吕西安认为这些人的敌意,是由于他跟德·埃斯帕尔夫人的姑姑、从前的德·巴尔日东夫人、现在的夏特莱伯爵夫人有过一段风情的缘故。另外,吕西安感到自己必须受到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接纳,而且他那个教唆者也鼓励他去勾引克洛蒂尔德,他于是产生了暴发户的那种勇气:每星期七天中有五天到这里来,对别人投来的嫉意,他显出优雅的风度忍气吞声。他忍受着那些放肆无礼的目光,巧妙地回答别人的嘲笑。他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以及他的迷人的举止,和蔼可亲的态度,最后终于打消了别人的疑虑,减少了障碍。他一直与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打得火热,卡洛斯·埃雷拉还保存着他俩热恋时期写的那些情书。吕西安是德·赛里奇夫人的偶像,德·图什小姐家对他也很有好感,他为能被这三家接纳而感到高兴。他从西班牙人那里学会了处理关系时要留有最大的余地。

      “不可能同时与好几家都忠贞不二,”他的亲密的谋士对他说,“到处都去,会到处都找不到巨大利益。大人物只保护那些与他们的家具同样美好,那些他们天天见到的人,并懂得应变成他们某一件必要的用品如天天就坐的沙发那样。”

      吕西安已经习惯于把格朗利厄家的客厅当作自己的战场,他把他的机智、俏皮话,各种消息和奉承者的优雅姿态都留给晚上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他善于曲意逢迎,对人温柔体贴,克洛蒂尔德时时提醒他应该绕过那些暗礁,他对德·格朗利厄先生的一些小小的嗜好大肆恭维和吹捧。克洛蒂尔德最初嫉妒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幸福,后来自己狂热地爱上了吕面安。

      吕西安看到这样一门亲事能给他带来各种好处,便像法兰西喜剧院头号青年男主角阿尔芒那样,扮演起钟情男子的角色。他给克洛蒂尔德写的情书自然都是一流的文学杰作。克洛蒂尔德也给他回信,将这疯狂的爱情诉诸笔端上与他进行非凡的较量,因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爱。每星期日,吕西安都会圣托马一达坎教堂做弥撒,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还进行君主政体和宗教宣讲,收到极好的效果。另外,他还在忠于圣会◎的各家报纸上撰写极为精彩的文章,不收分文,署名只写“L”◎这一个字母。他应国王查理十世或指导神甫会的要求,写一些政治性小册子,从不收取任何报酬。

      ◎圣会: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左右政权的宗教团体。成立于一八○一年,几经反复后于一八三○年解散。

      ◎L为Lucien(吕西安)的第一字母。

      “国王给了我莫大恩惠,”他说,“我的生命就是他给的。”几天来,正在谈论任命吕西安为首相◎私人秘书的问题。但是,德·埃斯帕尔夫人动员了很多人来反对吕西安,查理十世的老师雅克也犹疑不决,不敢贸然作出这项决定。吕西安的社会地位并不明朗,不仅如此,随着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人人嘴边都挂着这句话:“他靠什么生活?”这个问题要求他作出解答,善意的或恶意的好奇者对他进行各方面打听,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身上找到了不止一处薄弱之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做了她父母的无辜的侦探。几天前,她拉住吕西安到一扇窗子前说话,告诉他家里的不同意见。“买一块值一百万法朗的田产,你就能娶我了,这是我母亲的回答。”克洛蒂尔德说。“他们以后会问你钱是从哪里来的!”当吕西安向卡洛斯报告这句所谓最后决定时,卡洛斯对他说。

      ◎一八二九年十一月起德·波利尼亚克亲王任法国首相。

      “我可以说我的妹夫发了财,”吕西安说,“他成了一个有职责的出版商。”

      “那么,就差这一百万了,”卡洛斯大声说,“我来想办法吧。”

      吕西安从来没有在格朗利厄公馆进过晚餐,这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在这个公馆的地位。无论是克洛蒂尔德,还是德·于克赛尔公爵夫人,还是始终跟吕西安保持良好关系的德·莫弗里涅斯夫人,都未能从老公爵那里获准给予这一优待。这位贵族对他称之为德·鲁邦普雷老爷的人抱有疑心。出入这个客厅的所有人员都看出了这个细微的情态。这给吕西安的自尊心造成极大伤害,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仅仅是受到别人的容忍。上流社会的人是有权严格要求别人的,因为他们常常受骗上当!要在巴黎出人头地,而没有众所周知的财产,没有名正言顺的职业,这种地位是任何诡计所无法长期支撑的。为此,吕西安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要用巨大努力去应付这种异议:“他靠什么生活?”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他不得不说出了“我欠了一屁股债”这句话。他是靠着德·赛里奇夫人的帮助,才得到了总检察长格朗维尔和一位国务大臣、最高法院一位院长奥克塔夫·德·博旺的支持,

      吕西安走进格朗利厄公馆的院子,在这里,他的虚荣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到“鬼上当”对他说过的话,痛苦地自言自语道:“我听到脚下的一切已经发出咋咋的断裂声!”他爱艾丝苔,他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多么离奇的处境!必须出卖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只有一个人能做这个买卖而不使吕西安的名誉受到损害,这个人就是冒牌的西班牙人:他们两人难道不应该都审慎从事,保持默契吗?生活中,这样的契约没有第二个,在这种契约中,每人轮流地控制对方和受制于对方。

      吕西安驱走了遮暗了他的前额的乌云。他喜气洋洋、容光焕发,走进了格朗利厄公馆的客厅。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客厅里充满了花园的芳香,园子正中花架上的花儿在人们眼前呈现出金字塔形状。公爵夫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正与德·肖利厄公爵夫人聊天。好几个女子凑在一起,每人假装痛苦,摆出充满多种表情的各不相同的卓绝姿态。在上流社会,没有一个人对不幸或痛苦表示关切,一切都是口头说说而已。男人们在客厅或花园里踱来踱去。克洛蒂尔德和若赛菲娜在茶桌周围忙碌着。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德·格朗利厄公爵,德·阿朱达一潘托侯爵,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在一个角落玩他们的维斯克◎。当人们禀报吕西安来到时,他穿过客厅,向公爵夫人致意,问她为什么面带悲戚。

      ◎维斯克:一种纸牌游戏。

      “德·肖利厄夫人刚刚得悉一个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马居梅男爵、前德·索里亚公爵死了。去尚特普莱尔照顾他们兄弟的小索里亚公爵和他的妻子写信通知了这件伤心事儿。路易丝的处境真让人悲痛!”

      “像路易丝那样受到丈夫疼爱,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玛德莱娜·德·莫尔索说。

      “她将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德·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望着吕西安说。吕西安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可怜的路易丝,”德·埃斯帕尔夫人说,“我了解她,我真可怜她。”

      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显出富有感情和善心的女子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萨碧娜·德·格朗利厄才十岁,她抬起机灵的眼睛望着母亲。母亲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几乎是嘲讽的眼光给压了回去。这就是所谓教育孩子。

      “我女儿即使经受住这一打击,”德·肖利厄夫人怀着深切的母爱说,“她的前途也叫我担忧。路易丝是很罗曼蒂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这些女孩子的这种性格是从谁那儿来的?……”于克赛尔老公爵夫人说。

      “如今,”一位老红衣主教说,“感情和规矩很难协调一致了。”

      吕西安说不出一句话。他向茶桌走去,准备问候德·格朗利厄小姐们。当诗人离这群女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凑过身去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低声耳语。

      “你真的认为这个小伙子很爱你的宝贝克洛蒂尔德吗?”她对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这句话的阴脸用心只能在描绘了克洛蒂尔德的形象后才能明白。

      这位二十七岁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那里。这个姿势正好使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的嘲弄的目光透彻地扫遍了克洛蒂尔德的整个身段。她又干又瘦,活像一根芦笋。可怜的姑娘上身那么扁平,使用女服商人称为“假饰”的那种移花接木的办法,恐怕也无济于事。克洛蒂尔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具有足够的优势,非但不设法掩饰这个缺陷,而且还让它骄傲地突现出来。她身上紧紧地裹着连衣裙,造成了中世纪雕塑家创作人像时所追求的那种僵直而清晰的效果,雕塑家把这种雕像置于大教堂的壁龛中,雕像的外形从壁龛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克洛蒂尔德身高五尺四寸◎如果允许我们使用一个至少让人一听就懂的通俗说法,那就是:她光长了两条腿。这个比例上的缺陷使人感到她的上身显得畸形。棕色的皮肤,又黑又硬的头发,浓密的眉毛,嵌镶在发黑的眼眶里的火辣辣的眼睛,一张月牙般的弓形脸,上方是隆起的额头。她的长相是她母亲形象的一幅漫画,她母亲是葡萄牙美女之一。造物主喜欢玩这种游戏。在一些家庭里,人们常常看到兄妹两人十分相像,妹妹长得非常美丽,而她的线条移到哥哥身上却变得出奇的丑陋。克洛蒂尔德的嘴过分凹陷,嘴上挂着一成不变的轻蔑表情。因此,她的双唇比脸上任何其他部分更多地表露出她的内心活动,因为爱情给双唇印有可爱的表情,尤其是由于她那过于深棕色的脸颊不会显出脸红,始终生硬的黑眼睛从来不表达任何感情,她的双后的表情就更加重要了。

      ◎法国古尺,约合一点七四米。那时人们平均身高比现在矮。一点七四米是个高个子。

      尽管有这么多不利条件,尽管是木板一样的身材,她由于受过教育,加上承袭了种族血统,所以具有高贵的仪态,高傲的举止,总之具有一切人们确切地称之为“说不出”的东西,这也许得益于她的衣着大方,她的服饰表明她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子。她的头发又硬,又多,又长,可以算作一美,给她带来有利条件。她的嗓音经过训练,富有魅力。她唱歌特别动听。克洛蒂尔德正是人家谈话时会这么赞美的一个姑娘:“她的眼睛真漂亮!”或者“她的性格真迷人!”如果有人用英国人说话的方式问她:“你的风韵呢?”她会回答说:“请叫我苗条姑娘吧!”

      “为什么人家不会爱我那可怜的克洛蒂尔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说,“你知道她昨天跟我说什么了吗?‘如果人家是出于野心而爱我,我也偏要让他为我本人而爱我!’她有才智,有抱负,有些男人喜欢这两种优点。至于他呀,亲爱的,他俊俏漂亮,梦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赎回鲁邦普雷的地产,国王将出于对我们的器重,还给他侯爵的爵位……不管怎么说,他母亲是鲁邦普雷家族的最后一代……”

      一可怜的小伙子,他从哪里去弄这一百万呢?”侯爵夫人说。

      “这不是我们的事罗,”公爵夫人继续说,“不过,他肯定不会去偷……而且,我们也不会把克洛蒂尔德给一个搞诡计的人或一个不诚实的人,哪怕他像德·鲁邦普雷先生那样漂亮,那样年轻,又是诗人。”

      “你迟到了。”克洛蒂尔德对吕西安说,极其妩媚地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外面吃了晚饭。”

      “这几天,你常常去社交界。”她说,那微笑中隐藏着嫉妒和不安。

      “社交界?……”吕西安又说,“不,这一星期里,我只是极其偶然地在一些银行家那里吃饭,今天是在纽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凯勒家……”

      可以看出,吕西安很善于用贵族大老爷的精明而放肆的语调说话。

      “你有很多敌人。”克洛蒂尔德对他说,一边端给他一杯茶(用多么优雅的姿势),“有人来跟我父亲说,你欠了六万法郎的债,还说过不多久,圣贝拉日◎将成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这些诽谤对我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压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说我是多么难受(我父亲的目光简直要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我只想说,这万一成了事实,你要受多大的罪……”

      ◎直到一八三○年,圣贝拉日监狱一直是关押债务人的监狱。

      “千万别听这些空话。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吧。给我几个月的期限吧。”吕西安回答,一边把宝杯子放回刻花的银盘里。

      “你不要在我父亲跟前露面,他会对你说一些粗暴的话,你会无法容忍,这样我们也就完了……这个坏心肠的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对他说,你的母亲曾经服侍过产妇,而你的妹妹是烫衣女工……”

      “我们过去非常贫穷。”吕西安回答,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不是诽谤,而是地地道道的恶意中伤。如今我妹妹已经胜过百万富翁。我母亲过世已经两年……我将要在这里获得成就,而他们偏偏把这些材料在这期间抛出来……”

      “你怎么得罪了德·埃斯帕尔夫人?”

      “在德·赛里奇夫人家里,当着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维尔先生的面,我没有留神,开玩笑似地说出了她为了不让她丈夫德·埃斯帕尔侯爵占有财产而打官司的事。这事是比昂雄告诉我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见解获得博旺和赛里奇的支持,也使掌玺大臣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两人都在《法院报》面前退却了,在丑闻面前退却了。为使那桩可怕案件得以了结而提出的判决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谴责。如果说德·赛里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敌,我倒赢得了他的保护,赢得了总检察长和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护。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告诉过他们,如果让人猜出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他们会把我推入险境。德·埃斯帕尔侯爵先生认为打赢那场令人厌恶的官司,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昏头昏脑地来拜访过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尔夫人从我们这里捧走。”克洛蒂尔德说。

      “啊!怎么办?”吕西安叫起来。

      “我母亲邀请小埃斯帕尔来作客,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十分可爱。两个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会在这里对你大肆捧场,这样我们就有把握永远见不到孩子的母亲了……”

      “哦,克洛蒂尔德,你真可爱!如果我不是因为你漂亮而爱你,我也要为你的智慧而爱你。”

      “这不是智慧/她说,把所有对吕西安的爱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见,请你这几天不要来。当你在圣托马一达甘教堂见到我围着一块粉红色围中时,这就告诉你我父亲改变了心情。你会见到一个答复,它将贴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对于我们没有见面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安慰……把你带给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里。”

      这位年轻姑娘显然不止二十七岁了。

      吕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林荫大道下了车,在玛德莱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辆,让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点,他走进艾丝苔的住所,看到艾丝苔正哭得伤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欢迎他一样。她躺在一张绣着黄花的白缎长沙发上等待着吕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纹细布浴衣,打着樱桃红的饰带结,没有穿胸衣,头发简单地系在头上,脚穿一双樱桃红软缎村里丝绒拖鞋。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土耳其式水烟筒已经准备好。但是,她没有吸自己的水烟筒,它放在她面前没有点火,这似乎标志着她的处境。她听到开门声后,便立即擦干眼泪,如同一头羚羊蹦跳起来,双臂抱住吕西安,像一块布被风吹起后缠在一株树杆上。

      “要分手,”她说,“真是这样吗?”

      “嘿,只是几天嘛。”吕西安回答。

      艾丝苔放开吕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长沙发上。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女人会像鹦鹉一样喋喋不休。啊,她们多么爱你!……五年以后,她们还像刚刚过完幸福的第一天,她们不能离开你,她们的气愤、绝望、爱情、激怒、惋惜、惊恐、忧伤、预感,一切都是高尚的!总之,她们像莎士比亚的一场戏那么美妙。然而,你们一定要明白这一点;这种女人没有爱情。如果她们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如果,说到底,她们真有爱情,她们就会像艾丝苔那样,像孩子所作所为那样,表现出真正的爱情。艾丝苔没说一句话,把脸埋在靠垫里,哭得泪人儿一般。吕西安竭力把艾丝苔抱起来,跟她说话。

      “嘿,你真是一个孩子,我们不分开……怎么,过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几天不在一起,你就这样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么相干呢?……”他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回想起科拉莉也这样爱过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欧罗巴说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这种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吕西安特有的温柔性情和诗人气质,会对那些大自然赋予的外表极为敏感,而审美又使那样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疯狂的激情。艾丝苔还在轻轻地抽泣,她的姿态反映出极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吕西安说,“难道没有对你说过,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吗?……”

      听到吕西安特意说出的这句话,艾丝苔如猛兽似地挺起身来,散乱的头发像一些叶子裹着这如花的脸庞。她目不转眼睛地凝视着吕西安。

      “关系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声,举起双臂,又让它们重重地垂下,这是身处绝境的少女才做的动作。“对,确实如此,那个残忍的人说的话表明事情很严重。”

      她从腰间抽出一张揉皱的纸。这时她见欧罗巴在场,便对她说:“你出去吧,姑娘。”欧罗巴出去,关上了门。“瞧吧,这是‘他’给我写的!”她说着,把卡洛斯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递给吕西安。吕西安高声朗读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点动身,有人把你送到圣日耳曼森林尽头一个

      守林人家里。他家二楼有你的一个房间。未经我的许可,不得走出

      这个房间,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

      不要给吕西安写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观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间由

      看守带领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车帘放下。这关系到吕西安的生死。

      吕西安今晚来与你道别。将此信当着他的面焚毁……

      吕西安当即在烛火上将这短笺烧掉了。

      “听我说,吕西安,”艾丝苔像犯人听取对自己的死刑判决书一样听人读完了这封信后,说,“我不会再对你说我爱你了,否则就是蠢话……已经快五年了,我一直觉得爱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样自然……那个无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这里,就像把一头珍奇的小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在他的保护下,我的幸福开始了,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将会结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组成部分,上帝不许我制止你发迹。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决不找你麻烦,我也不会像那些轻佻的女工用煤炉去自杀,我干了一次,已经够了,第二次会令人厌恶,就像玛丽艾特说的那样。不!我要离开法国,走得远远的。亚细亚掌握着一些她的国家的秘诀,她答应教我安乐死的办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针,啪!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可爱的天使,就是不要让人欺骗。对于生活,我心里有数:从一八二四年我见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现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个幸福的女子还要多。把我看成原来的面目吧:我是一个既坚强又脆弱的女子。对我说一句:‘我要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有任何企求,只要你对我亲切地诀别,你将永远不会听到有人再谈起我……”

      艾丝苔讲出这些话后,沉默了片刻。这些话的坦诚只能与讲话时的手势和语气的纯朴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结婚?”她说,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吕西安的蓝眼睛。

      “我们致力于我的婚事,已经一年半了,现在没有办成。”吕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不过,我亲爱的小姑娘,现在不是为了这个……现在事关神甫,事关我,你……我们受到了严重威胁……纽沁根发现了你……”

      “对,”她说,“在万塞纳森林里。他认出我了吗?……”

      “没有。”吕西安回答,“但是,他爱上了你,到了抛弃多少财产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后,他谈起你们相遇,描绘你的形象时,我没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我处身在社交场合,就像野人处身在敌对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认为这种境况很危险。如果纽沁根竟敢侦探我们,卡洛斯负责对付他。这种事,男爵是干得出来的,他跟我说过警察局没有本事。你在一个积满烟炱的老壁炉里点了一把大火……”

      “那么,你的那个西班牙人准备怎么办?”艾丝苔温和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宽心睡大觉。”吕西安回答,不敢看艾丝苔一眼。

      “要是这样,我就像狗一样乖乖地服从,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艾丝苔说着把自己胳膊搭到吕西安手臂上,拉他进了自己卧室,对他说:“你在那个卑鄙的纽沁根家里吃好这顿晚饭了吗,我的吕吕?◎”

      ◎对吕西安的爱称。

      “有亚细亚的烹调手艺,难以再在别人家吃到好饭,即使那家的家长名声很大。不过,卡雷默做的饭就像过星期天一样。”

      吕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丝苔和克洛蒂尔德加以比较。情妇是那么漂亮,始终那么选人,她还没有让那个吞噬最牢固的爱情的魔鬼--厌烦--靠近。

      “一个妻子分成两处,真是遗憾!”吕西安心里想,“一边是诗意、肉欲、爱情、献身、美丽、可爱……”艾丝苔在那里像女人就寝前那样,翻寻着什么东西,来来回回,像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边哼着歌子。你简直会说这是一只蜂鸟。“而另一边是姓氏高贵,名门望族,荣誉地位,善于社交!……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两者荟萃到一个人身上!”他大声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诗人在这间粉白色的迷人的房间醒来时,发现只有自己单独一人。他打了一个铃,神秘的欧罗巴跑了进来。

      “先生要什么?”

      “艾丝苔!”

      “夫人四点三刻就出门了。遵照教士先生的吩咐,我收到邮费已付的一张新面孔。”

      “一个女人?……”

      “不,先生,一个英国女人……是那种夜里上班的女人。我们遵照吩咐,像眼伺夫人一样服伺她。先生要这么个臊货干什么呢?……可怜的夫人,她上车时哭了……‘反正得这么做!……’她叫出声来,‘我离开了这只可怜的猫咪,他还在睡梦中呢’她擦着眼泪对我这样说,‘欧罗巴,要是他看我一眼,或叫我一声名字,我就会留下来,哪怕跟他一起去死……’您瞧,先生,我是那么喜欢夫人,所以没有让她看见她的替身,很多别的女仆都会这么干,让她心碎。”

      “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已经在这里了吗?……”

      “先生,那辆送夫人走的马车,就是她乘来的。我遵照吩咐,把她藏在我的卧室里。”

      “她不错吧?”

      “就像一个便宜货的女人那样呗。不过,如果先生能出力,她扮演自己的角色不会有什么困难。”欧罗巴说着去找那个假艾丝苔了。

      出现这件事的头一天临睡前,有财有势的银行家吩咐贴身男仆一到七点就把那个最机灵的商业警察有名的鲁夏尔带进一间小客厅。男爵穿着晨衣拖着拖鞋来到这里……

      “你们在瞎(耍)弄我!”警察向他致礼时,他这样回答说。

      “没有别的办法,男爵先生。我重视自己的职位。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不能插手与我职位无关的事。我向您承诺的事,不就是让您与我们警察中我认为最能为您效劳的人接头吗?可是,男爵先生是知道的,隔行如隔山……要造一幢房子,不能叫木匠去干锁匠的活。是这样,我们有两种警察:政治警察和司法警察。司法警察从不参与政治警察的事,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您去找政治警察的头头,他需要大臣批准才能受理您这件事。但是您恐怕也不敢把这事向警察总监说明。一个警察去为自己的事搞侦探,可能会丢掉自己的饭碗。司法警察与政治警察一样审慎,因此,内政部或巴黎警察局,没有一个人不是为国家利益或司法利益行事。不管是一起阴谋或一桩罪行,哦,我的上帝,头头们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但是您也要明白,男爵先生,他们除了巴黎的五万起恋情案外,还要办很多别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人,我们只能参与逮捕债务人。一旦涉及其他事情,我们就会因扰乱别人安宁而受到严重牵连。我给您派了我手下的一个人,但我也向您说明,我不作担保。您要他在巴黎为您寻找一个女人,这个贡当松骗了你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什么事也没干。在巴黎寻找一个怀疑她去过万塞纳森林的女人,而且她的特征又跟巴黎所有漂亮的女人十分相似,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贡汤(当)松难道不能对我说明系(事)实金(真)相而不骗我这将(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吗?”男爵说。

      “听我说,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您能否给我一千埃居◎,我可以给您……我卖给您一个主意。”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

      “这个举(主)意能及(值)一千埃居?”纽沁根问。

      “我可不会给人耍弄,男爵先生,”鲁夏尔口答,“您萌动了爱情,想发现您钟情的对象,你干渴得像一棵缺水的葛定。您的随身男仆告诉我,昨天来了两名医生,觉得您的情况很危险。只有我能把您交给一个精明人的手里……嘿,见鬼!假如您的命还不值一千埃居……”

      “告许(诉)我这个精明银(人)的名宇。你可以相信,我会很慷慨的!”

      鲁夏尔拿起自己的帽子点了点头,走了。

      “你介(这)个贵(鬼)东西,”纽沁根喊起来,“过来……开(给)你!……”

      “您要注意,”鲁夏尔伸手接钱前说,“我卖给您的仅仅是一个情报。我告诉您这个唯一能为您效劳的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可是一位高手

      “金(真)见贵(鬼),”纽沁根大声说,“光系(是)罗特希尔德这个名字就及(值)一千埃居,而且还得签在几(支)票下端……我开(给)一千法郎怎么样?”

      鲁夏尔虽然没有干过像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执达员、商务诉讼代理人那种差事,但也颇为狡猾,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男爵一眼。

      “您呀,要么一千埃居,要么什么都不给。这点儿钱,您几秒钟内就从交易所赚回来了。”他对男爵说。

      “我给一千法郎!……”男爵重复了一句。

      “您在为一座金矿讨价还价!”鲁夏尔说,一边致礼告辞。

      “我拿一将(张)五倍(百)法郎的票子就能得到介(这)个地几(址)。”男爵大声说,一边吩咐随身男仆把他的秘书找来。

      杜卡莱◎已经不在了。如今,从最大的银行家到最小的银行家,都在哪怕最细小的事情上运用杜卡莱的决窍:他们为艺术、善行、爱情讨价还价,他们大概也将为赦免罪行而向教皇讨价还价。因此,纽沁根听鲁夏尔这样说,很快想到贡当松是商业警察的左膀右臂,大概知道这位侦探高手的地址。鲁夏尔要价一千埃居的东西,说不定贡当松五百法郎就会撒手。这迅速的决策有力地证明,这个人的心虽然已被爱情所占据,而他的头脑还是贪婪的金融资本家的头脑。

      ◎杜卡莱: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五幕讽刺喜剧《杜卡莱或金融家》中的人物,是个贪婪的包税商。

      “先生,快,”男爵对他的秘书说,“快坐马切(车)去,你亲基(自)到商业警察鲁夏尔手下的侦探贡汤(当)松那里跑一趟,马向(上)把他接来。我等着!……你从花园那线(扇)门进来--介系(这是)钥系(匙),因为,决不能让任何银(人)看见介(这)个银(人)到我介(这)里来。你把他太(带)到花园的小楼里。我托你办的介(这)件系(事),要尽量干得巧妙。”

      有人来找纽沁根谈生意,但是他等待着贡当松,他梦想着艾丝苔。他心想很快就会见到那个叫他神魂颠倒的女子。他用含糊其辞的语言,模棱两可的允诺,把所有人都打发回去。在他看来,贡当松是巴黎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花园。最后,他吩咐关上门,叫人在位于花园一角的小楼里伺候他吃午饭。这位巴黎最诡计多端,最老谋深算和最有手腕的银行家做出这种举动,显得如此优柔寡断,真叫各办公室的人大惑不解。

      “老板怎么啦?”一个经纪人对一个一等职员说。

      “不知道。似乎他的健康令人担忧,昨天,男爵夫人请德普兰大夫和比昂雄大夫来会诊……”

      有一天,几个外国人来求见牛顿。牛顿这时候正在喂狗吃药,那是他的一只被唤作“美人儿”的狗。大家知道,他为这只狗而放弃了很多工作,对她(“美人儿”是一只母狗)总是说这句话:“啊,美人儿,你不知道你刚才毁掉了什么东西……”这些外国人没有打扰这位伟人的工作,走了。所有大人物的生活中,都有小狗“美人儿”这种事。黎世贸元帅攻陷马洪◎,立下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军功之一后,前来觐见路易十五。国王对他说:“有个重要消息,你听说了吗?……可怜的朗斯马特死了!”朗斯马特是个知晓国王一切阴谋的看门人。巴黎的银行家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怎样感谢贡当松。由于这位侦探的原因,纽沁根本来决定要做的一笔巨大生意让给了别人。作为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他能用投机的炮火每天击中一笔财富,而当他成了普通人,就只能任凭“幸福”摆布了!

      ◎马洪: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岛米诺卡岛首府。黎世留于一七五六年指挥法军占领米诺卡岛及马洪港。

      这位大名鼎鼎的银行家喝着茶,小口地咬着几片涂着黄油的面包,但却毫无滋味,这种情况已有很长时间了。这时,他听到一辆马车在他花园的小门前停下。他的秘书很快把贡当松介绍给他。他的秘书最后总算在圣贝拉日监狱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贡当松。一个被监禁的债务人怀着某种能得到报酬的敬意给他一笔酒钱,这位侦探正拿这钱在那里吃饭。

      请看,贡当松完全是一首诗,一首巴黎的诗。看到他的外表,你马上就会感到,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莫里哀笔下的马斯卡里尔,马利伏笔下的弗隆坦,以及当库尔笔下的拉弗勒尔,这些胆大包天、诈骗有术、狡猾阴险、绝路逢生的伟大形象,与这位智慧超群,卑鄙透顶的人相比,显得黯然失色,不在话下。在巴黎,你会遇到一种典型的人,这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场景;这不再是瞬间的生命,而是整整一生,甚至几辈子。你把一个半身石膏像在炉火里烧上三次,你就能得到一种外形类似佛罗伦萨铜器的东西。是啊,骤然出现的无数不幸,不得不经受的可怕处境,使贡当松的头脑变得冷酷无情,好像炉中蒸气的颜色三次沾染到了他的脸上。这张黄脸上匆匆出现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再也无法展平,成为底部发白的永久性皱褶。头顶与伏尔泰相似,就像毫无知觉的死人头颅,倘若脑后没有几根头发,人们真会怀疑这是不是活人的头。僵直的前额下,眨巴着一对毫无表情的眼睛,就像茶叶店门口玻璃橱窗下中国人的眼睛,那种表情凝固的装作有生命的假眼睛。一个仿若死神的塌鼻子,嘲弄着命运之神。嘴唇很薄,像悭吝人似的,总是张开着,但却如信箱口一样缄默无言。贡当松像尚未开化的人那样不说一句话,双手被晒成棕褐色,个子矮小干瘦,做出一副无忧无虑、从来不向任何规矩屈从的第欧根尼◎式姿态。然而,在那些善于从衣着识别人的人看来,他的那身打扮为他的生活和品行作了多少注解啊!……特别是那条裤子……那是一条执达吏助手穿的裤子,黑亮黑亮的,就像做律师长袍的那种所谓“巴里纱”料子制成的!……一件从神庙街市场买来的背心,又带披肩又绣花!……一件黑色上衣已经发红!……这身衣服刷得干干净净,外挂一只怀表,系在一条金色青铜链子上。贡当松把一件高级绉纱衬衫露到外面,衬衫上饰一枚闪闪发光的假钻石别针!天鹅绒领子好似刑具铁项圈,项圈上涌出加勒比人发红的肉裥。丝绸帽子像缎子似的发光,但是那层里子,哪位杂货商买了去煮一煮,就能装备两盏小油灯。

      ◎第欧根尼(公元前四一三一三二七),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传说他蔑视名利,不拘礼俗,追求淡泊自然的生活。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13-3-28 14:13
  • 签到天数: 3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2]偶尔看看I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6 20:26: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交际花盛衰记》目录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部,第一章

    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剧院举行最后一场舞会◎时,一位年轻人在走廊和观众休息室踱来踱去,走路的姿态显示出他在寻找一个因意外情况而留在家中无法脱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几个戴假面跳舞的人惊慕不已。他时而无精打采,时而急不可待,这种步态的奥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老于世故的闲汉才能知晓。在这个盛大的交际场合,人们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大家关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时髦青年只顾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对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动竟然没有察觉:某些戴假面的人戏谑似的赞美,另一些人发自内心的惊叹,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诨,还有最温情脉脉的话语,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听见,全然没有看见。尽管他的俊俏外表颇似那些前来歌剧院寻花问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这些人期待舞会上的艳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时代轮盘赌上出现的好运气--但他却对这个晚会上的成功充满布尔乔亚式的自信。他该是组成歌剧院整个假面舞会的那种三人神秘剧中的主角,这些神秘剧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会知道。因为,对于那些为了能向别人说一句“我见识过”而来的青年女子,对于外省人,对于缺乏阅历的年轻人和外国人来说,歌剧院该是令人厌倦的场所。对他们来说,这黑压压的人群,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动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只能把他们比作在柴垛上爬动的蚂蚁。以上这些人对这些举动之不理解,不亚于不识帐本的下布列塔尼农民对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极个别情况,男人并不化装。一个男人穿上多米诺外衣◎,显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从这上面获得充分显示。想掩饰自己幸运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剧院参加舞会。完全被迫进去的人,一进去就立刻出来。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门口发生的拥挤,从舞会一开始就是这样:如潮的人群向外涌,与进去的人扭作一团。化装的男人要么是妒火中烧的丈夫,来这里窥探妻子的行踪,要么是有钱的丈夫,他们不愿妻子窥探自己的行踪。两种情形都很可笑。

      ◎当时歌剧院坐落在勒帕尔蒂埃街。舞会的传统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与狂欢节同时,或提前半个月开始。舞会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蓝色长裙,男子穿黑色礼服。社会各阶层都可参加,人数众多。常有人耍恶作剧。一八三六年以后才变成假面舞会。一八二四年歌剧院的最后一场舞会于二月二十八日举行。

      ◎弗拉斯卡蒂赌场位于黎希留街,是当时巴黎最著名的赌场之一。

      ◎化装舞会上穿的一种带风帽的长外衣。

      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个酒桶在地上滚动。他这时候盯上了那个年轻人,而年轻人自己并不知晓。歌剧院每一个常客都知道,这个穿多米诺外衣的人,要么是企业管理人,或经纪人,或银行家,要么是公证人,或某个怀疑妻子不贞的有产者。实际上,在上流社会,谁都不会紧追叫人丢脸的证据不放。好几个假面人已经摘下面具,取笑这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责他,几个年轻人对他恣意挖苦。他的宽阔的身躯和他的举止仪态说明,他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个年轻人走到哪里,他也就跟到哪里,就像一头被追赶的野猪,毫不顾及耳边呼啸的子弹和身后狂吠的猎狗,一个劲儿向前冲去。虽然乍看上去,快乐和忧虑都披上了同样的外衣,都是名贵的威尼斯黑色长袍,虽然歌剧院舞会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驳陆离,但是,组成巴黎社会不同圈子的人都在这里相聚,重新相认,彼此小心翼翼。对几个熟悉内情的人来说,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确,对这本难解的利害相关的书,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说一样一目了然。在那些常客看来,这个人不大走运,他身上肯定带着某种约定的记号,红色、白色或绿色的,示意长期争取的幸福就要来临。是不是要报什么仇?看到这个假面人形影不离地紧随这个阔少,几个游手好闲的人重新回头端详这漂亮的面孔,逸乐已把它的神圣光环笼罩到这张脸上。这个年轻人已经激起人们兴趣:他越往前走,越引发人们的好奇。何况,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优越生活的各种习惯。根据我们时代的一条致命的法则,最杰出最有教养的公爵和贵族参议员的儿子与这个昔日在巴黎市区饥寒交迫的可爱少年无论在身体或品德方面都没有什么区别。英俊和年轻能掩盖他的极度困乏,他就像很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想在巴黎有所作为,却没有必要的资本实现自己的抱负,于是每天孤注一掷,向这个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机遇献祭。然而,他的衣着打扮,他的举止仪态,都是无可指摘的。他以歌剧院常客的身份在观众休息室古典风格的拼木地板上踱进踱出。在这里,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区一样,你的举止会显示出你是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你来自何方,以及你有什么愿望。这一点,谁会没有注意到呢?

      ◎原文是assassin,本义杀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凶手。

      “那个俊俏的年轻人!从这里回头就能看见他了。”一个假面人说。舞会的常客认出说话的人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子。

      “您不记得他了吗?”那个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说,“杜·更特莱夫人向您介绍过他呀……”

      “您说什么!就是那个她所迷恋的药剂师的儿子吗?他后来当了记者,成了科拉莉小姐的情人。”

      “我还以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远爬不起来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又能在巴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更特莱伯爵说。

      “他有王子的风度,”假面人说,“这当然不是与他同居的那个女演员给予他的。我大姑◎看出了这一点,但没能帮他摆脱困境。我真想结识一下这个萨尔吉纳◎的情妇。跟我说说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让我和他开点儿玩笑。”

      ◎参见《幻灭》,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是巴尔日东夫人的弟媳。

      ◎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剧院上演蒙凡尔的抒情喜剧《萨尔吉纳或爱情的学徒》,获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萨尔吉纳具有诱惑力,举止又无可指摘。

      这对男女在这个年轻人后边这样轻声嘀咕着,却被那个宽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亲爱的夏尔东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长◎说,一边挽住这个时髦青年的胳膊,“让我来向您介绍一个人,他很想与您重叙旧好……”

      ◎即夏特莱伯爵。

      “亲爱的夏特菜伯爵,”年轻人回答,“是这个人让我懂得您对我的称呼是多么可笑。国王的一道敕令已经将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鲁邦普雷还给了我。尽管报上公布过这件事,由于它关系到一个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还得毫不脸红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敌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这一点。您可以列人您愿意的行列,但是当您妻子还是德·巴尔日东夫人的时候,向我建议过一个措施,我敢肯定,你绝对不会反对这个措施(这句漂亮的俏皮话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却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长神经质的颤抖)。“请您告诉他,”吕西安补充说,“我现在的家徽是呈直纹的红色。绿色图案的草地上有一头银色的发狂的公牛。”

      “银色的狂徒。”夏特莱重复说。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会向您解释,为什么这个古老的盾形纹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内侍钥匙和王国金蜂图案还要宝贵,那个家徽曾使日名叫内格尔帕丽丝·德·埃斯帕尔的夏特莱夫人大为失望……”吕西安激动地说。

      “既然您认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无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么惊讶。”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轻声对他说。这位她从前瞧不起的男人,现在竟这样放肆和大胆。她为此感到吃惊。

      “那么,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无闻之际,得到您的关注十分荣幸,请允许我利用这次机会吧。”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微笑。这是一个不愿放弃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吕西安这句明白无误的话“砍了一刀”(这是英国人的说法),不禁做了一个小小的不协调的动作。

      “我祝贺您步步高升。”杜·夏特莱伯爵对吕西安说。

      “既然是您的祝贺,我理应接受。”吕西安回答说,一边用无比优雅的姿态向侯爵夫人告别。

      “狂妄自大!”伯爵低声对德·埃斯帕尔夫人说,“他终于超过了他的祖先。”

      “这些年轻人妄自尊大。当他们在我们面前显示这一点时,几乎总是意味着一种非凡的幸运;而对你们这些人,却预示着倒霉。我们的女友中,谁能把这个漂亮的家伙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呢?我真想结识她,要是这样,我今晚也许能找到一点乐趣了。给我写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个对手设下的毒计,因为信里说的就是这个年轻人,他的放肆无礼是别人授意的。您要紧紧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纳瓦兰公爵的胳膊。您该知道一会儿怎么找到我。”

      当德·埃斯帕尔夫人走近她这位亲戚时,那位神秘的假面人来到她和公爵之间,对她耳语道:“吕西安爱您,那封信是他写的;您的那位省长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吕西安面前解释一下?”

      陌生人走开了,留下德·埃斯帕尔夫人单独站在那里。她疑窦未消,惊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会中还有谁能扮演这个假面人的角色。她担心这是个圈套,便坐到一边,躲藏起来,吕西安对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说话时,故意略去伯爵的那个蕴含似锦前程的“杜”字,◎这种做法让人嗅到一股蓄谋已久的报复味道。杜·更特莱伯爵远远地盯着这位风流调优的俊俏青年。不一会儿,他遇上了另一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说说话。

      ◎“杜”与“德”一样,也是贵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见吕西安了吗?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样俊俏,就会比他更阔了。”那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回答说,轻率却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谑的嘲讽。

      “不!”矮胖的假面人凑近他的耳朵说,他把这个单音节的词说得很响,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讽来回击他的这句戏谑。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种甘于忍气吞声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雳,怔怔地站在那里,任凭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个窗口旁边。他被这只手紧紧扼住,无法动弹。

      “你这只从伏盖妈妈鸡棚里出来的小公鸡,为了占有塔叶费老爹的数百万财产,当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走完时,却丧失了胆量。你要明白,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对待你所爱的亲兄弟那样对待吕西安,你将会落在我们手里,而我们却不会受你牵制。你什么话也别说,尽心尽力,否则我要使你不得安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受到当今最强有力的权势--教会的庇护。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择。你的答复呢?”

      拉斯蒂涅克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沉睡后,睁眼醒来时看到一头饿狮在自己身边。他感到恐惧,不过当时没有目击者:最勇敢的人这时也会心惊胆战。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说完这句话:

      “你就当‘他’那么干吧,怎么样!”他说。

      拉斯蒂涅克于是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强盗举抢瞄准自己时那样,乖乖地投降了。

      “亲爱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莱身边,对夏特莱说,“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对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职位高得多的人那样对待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假面人不觉做了一个使人难以察觉的表示满意的动作,重新踏着自西安的足迹走去。

      “亲爱的老兄,你对他的见解改变得真快呀!”省长惊讶地回答。这惊讶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为中间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样快。”拉斯蒂涅克回答这位省长兼参事院参议说。几天来内阁会议上没有听到这位参议的声音。

      “如今能有什么见解呢?有的只是利害关系罢了。”德·吕卜尔克斯听着他们说话,辩驳了一句。“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是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为一个重要人物送给我。”参议对秘书长◎说。

      ◎德·吕卜尔克斯是内政部的秘书长。

      “亲爱的伯爵,”德·吕卜尔克斯神情严肃地回答他说,“德·鲁邦普雷先生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后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觉得十分高兴。”

      “这样他将掉进当代那群阴险诡诈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说。

      这三个聊天的人转身向一个角落走去。那里站着几位才子,一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还有好几个风流雅士。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话和对别人的恶语中伤,都列出来放在一起,想以此开开心,或是等待着看热闹。在这个奇怪地凑到一起的人群中,吕西安曾经和其中几位打过交道,有的开诚布公,光明正大,有的阴险狡诈,暗箭伤人。

      “嘿,吕西安,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宝贝,你现在又筑起了防护的围墙,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你就这样借助弗洛丽娜小客厅里送出来的礼物,又骑上你的这匹牲口了。好样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对他说,一边从斐诺那边抽出胳膊,走过来亲热地搂住吕西安的腰,把他拦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诺是一家杂志社的老板。吕西安几乎无偿地在这家杂志社工作过。勃隆代通过与他协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确的见解,使他发了财。斐诺和勃隆代是贝特朗和拉东的化身,所不同的仅仅是,拉封丹笔下的猫最终发现它上了当◎,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骗,却一直给斐诺卖命。这名出色的笔杆子雇佣兵大概确实当了很长时间的奴隶。斐诺外表笨拙,意志坚强,粗鲁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带机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抹上一点儿蒜一样。他善于把从文人和政客放荡不羁的生活田野里收获的东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装进自己的谷仓。勃隆代是个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气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恶习和懒散上。他需要花钱时,总是捉襟见肘。他属于富有才华而又穷困潦倒的那一拨。这帮人能为别人发财贡献自己的一切,而为自己发财却一筹莫展。他们是一些任凭别人借走自己神灯的阿拉丁。◎这些令人钦佩的出主意的人,当他们没有受个人利害关系左右时,他们目光敏锐,具有真知灼见。他们用头脑而不是用双手工作。他们由此而产生品德上的破绽,低能的人就对他们横加指责。勃隆代头一天伤害过一位伙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与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个人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明天会把这个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为能被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场玩笑,所以也不愿意别人认真对待他。他年轻,受女人爱慕,差不多有了点名气,生活幸福,不像斐诺那样考虑攫取财富,以备上了年纪后享用。

      ◎拉封丹寓言《猫和猴子》中,猴子贝特朗叫猫拉东“大显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猫取出的栗子,猫却烫伤了爪子。

      ◎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穷裁缝的儿子阿拉丁受魔术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盏灯,从而发了财。

      吕西安这时候需要勇气去抢白勃隆代,使他膛目结舌,就像刚才他逼得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夏特莱哑口无言一样。这也许是他最难拿出的勇气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虚荣心阻碍着他傲气的发挥,这种傲气是做许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虚荣心在刚才一个回合中已经得胜:他表现出富有,幸福,对那两个昔日蔑视他贫穷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个诗人难道能像一个老资格的外交官那样,当面去损害两个所谓朋友的面子吗?这两个朋友在他穷愁潦倒时接待过他,他在忧伤困顿的日子里,到他们家里住过。斐诺、勃隆代和他,三个人曾经是酒肉朋友,他们花天酒地,挥霍掉的不止是他们的债主的钱。如同那些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吕西安这时也跟巴黎许多人采取的态度一样,再次违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诺的握手,同时没有拒绝勃隆代的抚摩。任何在新闻界泡过或还在泡着的人,都必须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视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敌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签约,同意用向他寻衅的人的钱来酬劳他们而弄脏自己的手。看别人作恶,听之任之,习以为常,起先是认可,最后自己也去干。长此以往,灵魂被连续可耻的交易不断玷污,变得越来越渺小。崇高思想的发条生了锈,庸俗的铰链磨损了,可以自由地转动。阿尔赛斯特这样的人变成了菲兰特一类的人◎,傲骨无存,才华消减,对高尚作品的信仰烟消云散,就像一个本来希望能以自己写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却煞费苦心炮制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会告诉他,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人们来到这里,就像鲁斯托,韦尔努那样,是想成为大作家,结果却做了无所作为的帮闲文人。因此,骨气与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尔泰兹之辈善于绕过文学生活的暗礁脚踏实地前进的人,对他们怎样敬重都不过分。吕西安对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何况勃隆代的思想对吕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保持着拉人下水的人对其弟子的巨大影响,而且勃隆代通过跟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会取得了稳固的地位。

      ◎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都是莫里哀喜剧《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愤世嫉俗,后者格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继承了一个舅舅的遗产?”斐诺开玩笑地问他。

      “我跟你一样,对傻瓜们定期勒索。”吕西安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

      “先生好像办了一份杂志,还是一份报纸?”安多什·斐诺又问道,摆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盘剥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狷傲无礼的神态。

      “我有比这更好的。”吕西安反击他。总编辑装腔作势表现出的优越感刺伤了吕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识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么,你有什么呢,亲爱的?……”

      “我有一个办法。”

      “一个吕西安办法?”韦尔努微微一笑,说。

      “斐诺,你这一下被这个小伙子抛在后面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话。吕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关照他,还排挤他。现在你后悔了,大傻瓜!’渤隆代又说。

      勃隆代像麝一样精明。他从吕西安的语调、手势和脸色中看出不止一桩秘密。他于是在抚慰吕西安的同时,用这些话来勒紧缰绳,把他驾驭住。他想了解吕西安为什么回巴黎来,有什么打算,靠什么生活。

      “就算你是斐诺,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远得不到的高手脚下!”勃隆代又说,“先生,你很快会同意:在这批未来属于他们的精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们的人!他聪明又俊俏,难道不应该通过你的quibus-cumque viie◎获得成功吗?他现在披上了华丽的米兰盔甲,锋利的短剑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举起!见鬼,吕西安,你这件漂亮的背心是从哪儿偷来的?只有爱情才会寻觅到这样的料子。你有一处住宅吗?此刻,我需要朋友们的地址,因为我还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呢。斐诺今晚把我扫地出门,借口很一般,说是准备发大财。”

      ◎拉丁文:途径,不管什么途径。

      “我的老兄,”吕西安回答说,“我实行一条公认的准则:Fuge,late,tace ◎有了这一条,准能安稳地生活。我走了。”

      ◎拉丁文:近世,隐居,缄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还我一笔神圣的债务:请吃一顿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说。他馋嘴贪吃,没有钱的时候,就叫别人请客。

      “什么夜宵?”吕西安说,不觉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你不记得啦?现在我可知道一个朋友发迹后是什么样子了:他把什么都忘了。”

      “他心里明白欠我们什么。我可以作保。’斐诺接过勃隆代的玩笑,继续说。

      这时候,那个风雅的年轻人来到观众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谓朋友们聚集的大圆柱旁边。“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这个青年的手臂,说,“我们正在谈论一顿夜宵:你也是我们的一员……除非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赖帐,他是干得出来的。”

      “德·鲁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为他担保,他不会于这种事。”拉斯蒂涅克说。他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啊,比西沃来了,”勃隆代大声说,“他也算一个,没有他就不完美了,没有他,香摈酒会粘住我的舌头,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就连俏皮话里的辣子也会淡然无味。”

      “朋友们,”比西沃说,“我看你们是聚集在当代奇才的周围。我们亲爱的吕西安又重演了奥维德的《变形记》◎。如同诸神变成奇异的蔬菜或别的东西来引诱女性一样,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把夏尔东变成一位绅士来引诱……什么?查理十世!我的小吕西安,”他边说边抓住他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一个当了大老爷的记者值得为他写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报上。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子,”这位不顾情面的嘲讽者指着斐诺和韦尔努说,“我也许会在他们的小报上把你丑化一通,你就能使他们赚上一百法郎,十栏俏皮话。”

      ◎奥维德(公元前四二年—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诗人。《变形记》是神话诗,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说,“一位安菲特里翁◎在节日前二十四小时和节日后二十四小时对我们来说都是神圣的:我们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请我们吃夜宵。”

      ◎安菲特里翁: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此处喻吕西安。

      “什么!什么!”比西沃接着说,“可是,现在最最重要的,也莫过于将一位贵族姓氏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将一位天才人物赋予贫乏的贵族阶层。吕西安,你受到报界的敬重,你曾经是报界最漂亮的装饰品,我们还将支持你。斐诺,在巴黎报纸的社论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报纸的第四版上偷偷地来一篇!要把当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诸于世!我们请求多里亚快快把法国的彼特拉克◎写的绝妙的十四行诗《雏菊》交给我们。要把我们这位朋友在贴有印花税票的纸上◎颂扬得天花乱坠。这种纸能使人一举成名,也能使人身败名裂!”

      ◎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诗人。

      ◎指应纳印花税的报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吕西安为了摆脱越聚越多的这伙人的纠缠,便对勃隆代说,“我看在一个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这种夸大其辞和隐晦曲折的手法,把他当作一个傻瓜。明天晚上,咱们在鲁万蒂埃饭馆见!”他看见一位女子走过来便匆匆地说了这几句,迎着那女子奔过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种音调叫道,带着逗乐的神气,并流露出他已经认出合西安奔去迎接的那个假面人,“这种事值得弄明白。”

      他于是尾随着这漂亮的一对,接着又跑到他们前头,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然后又折回来。那些羡慕吕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运从何而来的人,对他的做法十分赞赏。

      “朋友们,你们早就知道德·鲁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运,”比西沃对他们说,“这就是德·吕卜尔克斯旧日的那只老鼠。”

      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种邪恶,现在人们已经忘记,但在本世纪初却是司空见惯的。“老鼠”这个词已经过时,它是指一个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在某个剧院,特别是巴黎歌剧院,当不说话的配角,那些鲜廉寡耻的人教唆其堕落和干下流勾当。一只“老鼠”就是地狱里的年轻侍从,是一名顽皮的女孩子,她开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老鼠”能咬各种东西,对她必须严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险的动物一样。她给生活带来某种快乐,就像从前喜剧中斯卡潘、斯加纳雷尔、弗隆坦那类人物◎一样。一只“老鼠”很贵重,既不能使人得到荣誉,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乐。“老鼠”已经完全过时,复辟◎以前风流雅士的这一内幕生活的详情,如今只有极少人知道,要不是几位作家抓住它当作新鲜题材大做文章的话。

      ◎这些都是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聪明伶俐,会捉弄人。

      ◎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波旁王朝复辟。

      “怎么、吕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现在又要把‘电鳐’◎从我们手里夺走吗?”勃隆代说。

      ◎电鳐,一种热带和亚热带近海鱼类,能发电御敌或捕食,此处指妓女艾丝苔。“电鳐”是她的绰号。

      那个又粗又壮的假面人听到这个名词,不禁哆嗦了一下。尽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还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这不可能!”斐诺回答说,“‘电负鳐’身无分文,纳当告诉我,她向弗洛丽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说,他试图维护吕西安,来驳斥如此令人难堪的指责。

      “那么,”韦尔努大声说,“科拉莉过去‘养活’的那个男人难道真的这么一本正经吗?……”

      “噢,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说,“它向我证实了我们的朋友吕西安跟‘电鳐’在一起生活……”

      “文学、科学、艺术和政治的精华遭受了何等不可弥补的损失!”勃隆代说,“‘电鳐’是唯一具备漂亮的交际花品质的妓女,她没有受过教育,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可能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要给予这个时代一个阿丝帕西◎般漂亮的脸蛋,没有这些脸蛋,便没有伟大的时代。你们看,拉·杜巴里◎对十八世纪是多么相宜,尼依·德·郎克洛◎多么适合十七世纪,玛丽蓉·德·劳尔姆◎多么适合十六世纪,安帕丽亚◎多么适合十五世纪,弗洛拉◎对罗马共和国极为相宜!她成了它的继承人,并用继承的遗产还清了内债!设想一下要是没有莉迪,贺拉斯◎会怎么样呢?没有德莉,提布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雷丝碧,卡图卢斯◎会怎么样呢?没有珊蒂,普罗佩提乌斯◎会怎么样呢?没有拉米,德梅特律斯◎会怎么样呢?谁造就了他们今日的荣光呢?”

      ◎阿丝帕西,古希腊才貌双全的名妓,政治家佩里克勒斯的情妇。

      ◎拉·杜巴里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宠姬的情妇,宫廷阴谋事件的中心人物。

      ◎尼依·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国名嫒,才貌双全,其沙龙文人雅士聚会场所。

      ◎玛丽蓉·德·劳尔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国名妓,黎希留等好几位政界名人的情妇。

      ◎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的罗马名妓。

      ◎弗洛拉,古罗马名妓,庞贝的情妇。

      ◎贺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颂诗》、《讽刺诗》、《诗艺》等。莉达是罗马名妓,贺拉斯的情妇。

      ◎提布卢斯(约公元前五○—一九),古罗马哀歌诗人,作品主要描述乡村生活。德莉是他钟情的女子。

      ◎卡图卢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罗马“新诗人”中最伟大和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雷丝碧是他崇拜的罗马贵妇。据说他的优秀作品是从他对雷丝碧的激情中汲取灵感。

      ◎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罗马诗人。他从对珊蒂的爱情中激发创作灵感,写成四部哀歌集。

      ◎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一二八三),马其顿国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剧院观众休息室里谈论德梅特律斯,我觉得太带点儿《辩论报》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邻人的耳边说。

      “如果没有这些女王,恺撒们的帝国又该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拉伊丝◎罗多帕◎代表了希腊和埃及,而且所有这些女王都体现了她们生活时代的诗意。拿破仑没有这种诗意,因为他的那支大军的寡妇不过是一场粗俗的玩笑◎,而大革命倒不乏这种诗意,因为有塔利安夫人!◎现在的法国是看谁登上宝座,确实有一个宝座空着呢!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就可以造出一个女王来。我呀,我可以给‘电鳐’,一个姨妈,因为她的母亲确确实实是死在不体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钱给她买一座王宫;鲁斯托为她买一辆马车;拉斯蒂涅克出钱雇一些仆人;德·吕卜尔克斯提供一名厨师;斐诺买几顶帽子◎(斐诺听到这句直愣愣的俏皮话,不禁颤动了一下);韦尔努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为她写文章。贵族们会来到我们这位尼依家中寻欢作乐,我们可以请一些艺术家到尼依家来,否则要写一些厉害的文章抨击他们。尼依二世会放肆鲁莽得极其出色,奢侈豪华得气势凌人,她会发表政见。人们在她家里阅读某些被禁止的戏剧杰作,必要时可以让人们故意上演。她不会是自由党,妓女基本上是拥护君主制的。啊!多么巨大的损失!她本该拥抱她的整个世纪,而她却与一个小青年相好!吕西安倒可以给她当一条猎狗!”

      ◎好几个古希腊名妓都叫拉伊丝,其中最有名的是阿尔西比亚德的情妇。

      ◎罗多帕,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名妓,传说她嫁了一个法老。

      ◎指拿破仑与约瑟芬的关系毫无诗意。约瑟芬的前夫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奈子爵大革命时期被绞死,所以称为寡妇。

      ◎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间成为法国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妇和妻子,对塔利安颇有影响,在促使罗伯斯庇尔失败中起了决定作用。

      ◎斐诺的父亲是制帽商。

      “你指名道姓说出的那些女强人,没有一个在街上沾过泥水,”斐诺说,“而这只漂亮的‘老鼠’已经在污泥中打过滚了。”

      “就像松软沃土中的百合的种子,”韦尔努接过话头说,“她在那里变得更加美丽,在那里开了花。她的优势就是从这里得到的。难道不必经历各种生活就能创造出连接一切的欢笑和快乐吗?”

      “他说的一点不错。”鲁斯托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颜观色,没有开口,“‘电鳐’知道怎么笑,也善于使别人笑。这是大作家和名演员的学问,是属于深入过所有社会底层的人。这个姑娘十八岁上就已经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领略了极端的贫困,接触了各阶层的男人。她手里似乎握着一根魔棒,对那些还有良心在从事政治或科学,文学或艺术的男人,她用这根魔棒将他们拼命压抑的炽烈的欲望激发起来。在巴黎,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那样对动物说:‘出来吧!……’动物于是离开它的洞穴,在极度兴奋中打滚。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让你吃得称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烟。总之,这个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颂的那种盐,那种盐撒到物质上,使物质获得了生命,孕育成极其美好的艺术境界:她的连衣裙展现出无比的华丽,她的手指及时显露出宝石,就像她的嘴唇及时发出微笑一样。她赋予一切事物适合时宜的灵性,她的隐语辛辣而有趣;她知道使用有声有色并有极强感染力的象声词的奥秘,她……”

      “你损失了连载长篇小说的一百个苏,”比西沃打断鲁斯托的话,说道,“‘电鳐’比这些都要好得多:你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当过她的情人,你们中间谁也不会说她曾经是你的情妇;她始终可以把你们捏在手心里,而你们却永远无法对她这样。你们强行打开她的门,目的只是求她帮忙……”

      “噢!她比一个屡屡得手的强盗头子更慷慨,比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更忠实。”勃隆代说,“人们可以把自己的钱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给她。但是,我之所以选她当王后,是因为她具有波旁家族对失势的宠臣那样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亲,要价太高。”德·吕卜尔克斯说,“据说那个荷兰美女◎侵吞了托兰多◎大主教的全部进款,弄得两个公证人倾家荡产……”

      ◎莎拉·高布赛克,绰号荷兰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赛克》中出现过,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中,她使公证人罗甘倾家荡产。

      ◎托兰多:西班牙城市。

      “马克西姆·德·特拉叶年轻时当官廷侍从那一阵,就是荷兰美女养活他的。”比西沃说。

      “‘电鳐’要价太高,就像拉斐尔、卡雷默◎塔格里奥尼◎劳伦斯◎布勒◎一样,像所有天才艺术家一样,要价太高……”勃隆代说。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国名烹调专家,在欧洲享有盛名。

      ◎塔格里奥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劳伦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国肖像画画家。

      ◎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国高级细木工。

      “艾丝苔从来没有像样的上流妇女的模样,”拉斯蒂涅克这时指着被吕西安挽着胳膊的那个假面人说,“我敢打赌,这是德·赛里奇夫人。”

      “毫无疑问。”杜·夏特莱接过话头说,“这样,德·鲁邦普雷先生为什么发财也就清楚了。”

      “啊!教会真能给自己选教士,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多么漂亮的大使馆秘书!”德·吕卜尔克斯说。

      “而且,吕西安又是个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着说,“在场的诸位先生都不止一次作过证。”他望着勃隆代、斐诺和鲁斯托又补充一句。

      “是啊,这小伙子天生前途远大,”鲁斯托满腹嫉妒地说,“尤其是他有我们所说的‘思想独立’……”

      “是你培养了他。”韦尔努说。

      “嘿”,比西沃瞧着德·吕卜尔克斯说,“我提请秘书长和审查官先生注意:这个假面人是‘电鳐’,我拿一顿夜宵打赌……”

      “我接受打赌。”夏特莱说。他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嘿,德·吕卜尔克斯,”斐诺说,“麻烦你认一认你从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着犯损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说,“‘电鳐’和吕西安去休息室时会走过我们跟前,那时我保证向你们证实的确是她。”

      “这么说,我们的朋友吕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纳当说,他也加入了这一伙,“我还以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发他后半辈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发现了某种跟英国人◎作对的决窍?”

      ◎英国人指债权人。十五世纪起就有这种说法。

      “他做的事,你一时还无法办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说,“他还清了全部债务。”

      假面胖子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样的年龄就循规蹈矩,那是自找麻烦。他已经没有勇气,成了靠年金过活的人了。”纳当说。

      “噢,他呀,以后一直会当大老爷的。他脑子里总有一些高明的点子,使他能比很多所谓拔尖的人高出一筹。”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这时候,那些记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闲者,所有的人都像马贩子端详一匹将要出售的马一样,端详他们打赌的有趣的对象。这些熟知巴黎糜烂生活的鉴赏家,个个智力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头衔;他们既受腐蚀,也腐蚀别人,每个人都怀着狂热的野心,惯于假设一切,猜测一切;他们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一个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们才能辨认出这个女子是谁。只有他们,还有几个歌剧院舞会的常客,才能从丧服似的黑色长外衣底部,从风帽下面,从使妇女全然变样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领下面,辨认出丰满的体形、举止和步态的特点,腰肢扭动的方式,头上的饰物,那些在一般人眼里最不易察觉,而对他们来说却是最容易发现的东西。虽然有这层外表笨重的外装,他们仍然能辨认出最令人兴奋的状貌,一个被真正的爱情所激动的女子在人们眼前呈现的状貌。不管她是“电鳐”,还是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赛里奇夫人,不管是处在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还是最高一级,这女人是个令人赞叹的尤物,照亮幸福梦境的闪电。不管是这些老化的青年,还是年轻的老人,都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吕西安拥有这种能把一个女子变成仙女的至高无上的特权。这个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里,就像跟吕西安单独相处一样。对她来说,这一万个人,这滞重的尘土飞扬的环境都已不复存在,对,她处在爱神的天穹之下,犹如拉斐尔画笔下的圣母处在椭圆形的金网之下。她丝毫感觉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从假面上两个窟窿里射出来,与吕西安的目光汇合在一起,连她身躯的摆动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动作为准。一个钟情女子周围闪耀着的并使她从所有女子中间显露出来的这种光焰从何而来呢?那种似乎改变了重力法则的空气中的精灵般的轻盈,又是怎样产生的呢?是灵魂在出窍么?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从黑色长袍内透露出一个童贞少女的天真无邪,透露出孩童的妩媚。这两个人虽然彼此分离着,在向前行走,却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将其优雅地搂抱在一起的弗洛尔◎和泽菲尔◎的雕像群。但是吕西安和他的美丽的穿长袍的女子更要胜过雕像,胜过最高超的艺术,他们使人想起乔凡尼·贝利尼◎画笔下仿照圣母形象描绘的那些掌管花鸟的天使。吕西安和这位女子属于奇想中的事物,高于艺术,就像原因高于结果一样。

      ◎弗洛尔,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泽菲尔,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乔凡尼·贝利尼(约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画家。

      当这个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这伙人跟前时,比西沃喊起来:“艾丝苔?”像一个人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宇那样,这个不幸的女子猛然回头,辨认出了这个嘲弄人的家伙。她于是低下头,就像一个垂死的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阵大笑随之哄然而起。这伙人便消散到人群中,犹如一群受惊的田鼠,从大路边上钻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涅克没有远离他应呆的地方,这是为了不显示自己回避吕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这里能观赏到两个人的痛苦,他们虽然被假面掩这着,却显出同样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电鳐”,她垂头丧气,就像遭了雷电袭击;其次是那个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伙人中唯有他留了下来。艾丝苔浑身瘫软,双膝都弯曲了。这时她向吕西安耳边说了一句话,吕西安便搀扶着她,两人匆匆离开了。拉斯蒂涅克注视着这标致的一对,陷入了沉思。

      “她这个‘电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一个阴郁的声音问他,这声音直抵他的心底,因为它不再是装腔作势的。

      “确实是他,他又一次脱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语说。

      “住嘴,否则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种声音回答,“我对你感到满意,你信守了诺言,因此你又多了一个帮手。你今后必须像哑巴一样保持沉默。但是闭嘴以前,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样,这个姑娘是那样迷人,简直可以把拿破仑皇帝吸引住。她也许能迷住最难诱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边回答边向外走去。

      “等一会儿。”假面人说,“我要让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从来没有见过我。”

      这个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时感到茫然:他从前在伏盖家认识了这个丑陋的人物,现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魔鬼让你换了一个人,但眼睛变化还不大,仍然不能让人忘记。”拉斯蒂涅克对他说。

      那只铁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嘱他永远不许向外透露。

      凌晨三点钟,德·吕卜尔克斯和斐诺发现服饰漂亮的拉斯蒂涅克还在原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离开时把他留在那里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忏悔:他既是神甫,又是仟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让别人拉走,吃了饭,回家后极度忧郁,沉默寡言。

      朗格拉德街以及邻近的几条街使王宫和里伏利街大煞风景。老巴黎的垃圾积成一堆堆小山,山上过去有过风磨。这个地区是巴黎最光彩夺目的街区之一,它还将长期保留那些小山遗留下来的污秽。

      这些狭窄、阴暗、泥泞的街道里,开设着一些外表简陋的工厂。到了晚上,它们呈现出神秘而充满强烈对照的面貌。圣奥诺雷街,纳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制造业、服装和各种工艺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个对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从这些光华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来,一进入周围这些蜘网般的小街,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凄凉恐惧的心情。瓦斯灯明亮的光流过后便是浓重的黑影。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发出模模糊糊摇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过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铺已经打烊,还在开门营业的也很不像样:一家肮脏而没有灯光的下等咖啡馆,还有一家卖花露水的内衣店。你的肩膀会感到一阵有损健康的潮湿而寒冷的重压。过往车辆很少。有些角落阴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纪尧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几个街的拐角。市政府对清洗这个大麻风病院仍然无能为力,因为娼妓早已在这里扎下了大本营。让这些小街保留它们的淫秽景象,对巴黎这个天地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人们在白天经过这些街道时,无法想象到了晚上会变成什么样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属于任何阶层的稀奇古怪的人在这里逛来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墙前晃动,影子都有了生命。墙和行人之间,悄悄地穿行着盛装的女子,她们边走边说着话。一些微微启开的门里发出响亮的笑声。传到耳边的都是拉伯雷所谓的解冻的语言。街道铺路石中间迸发出陈腐的音调。这声音并不模糊,它标志某种含意:如果是嘶哑的,那还是人的声音;如果与歌声相似,那就完全没有人的味儿,而是接近哨声了。经常可以听到口哨声。最后,是靴跟的难以名状的挑动和嘲弄味儿。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气候条件已发生了变化:冬天感到热,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气,这奇异的大自然总是给人们提供同一个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笔下的荒诞世界就在这里。一些隘口通向纯洁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灯,最有数学头脑的收银员从那边穿过这些隘口来到这里,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真实的东西了。

      昔日王后和国王管理妓女并没有什么顾虑,当今衙门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对这些都城的脓疮,它们比那些王后和国王更加倔傲或羞怯。当然,由于时代的变迁,管理措施也应改变。涉及个人和他们自由的措施是个棘手的间题,不过,对于纯物质的构成物,如空气、光亮和场地,人们也许应该宽容和放手些。伦理学家、艺术家和贤明的行政人员对过去的王宫木廊商场一定会惋惜不已,那里养着那些羔羊◎,闲逛的人走到哪里,她们也一定会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们在哪里,闲逛的人也去哪里,这不更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夺目的地段,那令人着迷的闲逛场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没能利用某些小巷在这方面提供的财源来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剧院舞会上那个被一句话击得瘫软的女子,近一两个月来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这房子连着一幢巨大建筑的围墙,石灰剥落,里面不深,但很高,从街上采光,很像一个鹦鹉架。房子的每一层有一个两居室的套间,上下有一列狭窄的楼梯,紧靠墙壁,从位于一侧的窗子透进光亮。窗子外边可以看到楼梯的扶手。每一层楼梯口的标志是一个污水槽,这是巴黎最令人憎恶的特点之一。店铺,还有底层与二楼之间的中二楼,当时属于一个马口铁器具商。房东住在二层,其他四层由一些轻挑但十分体面的缝纫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这样合适的房子十分困难,这些女工必须争取房东和门房的重视和好感。这个区域有大量这类房屋,商业上派不上用场,只能经营那些不稳定的难以启齿或缺乏尊严的行业。这个街区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释。

      看门的女人于清晨二点钟看见艾丝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个男青年送回来。下午三点钟,她刚刚跟住在上一层的一个缝纫女工商议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个寻欢作乐的场所,上车前向看门的女人表示,她对艾丝苔不大放心,因为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也许还在睡觉,但这种睡法似乎有点儿可疑。艾丝苔小姐住在五层,门房里只有那个看门的女人,她因无法去那里了解情况而感到不安。她于是决定叫马口铁器商的儿子看守她的门房,那是一个位于中二楼墙的凹处类似壁龛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停靠到了门口。车里出来一个男人,从头到脚裹着一件技风,那意图显然是想掩盖他的礼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见艾丝苔小姐。看门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关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很说明问题。来客登上门房上方的台阶时,看门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饰有银带扣,她还确信见到了教士长袍腰带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楼去询间车夫。车夫闭口不作回答。看门人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教士敲门。没有任何回答,只听到轻微的叹息声。他用肩头撞开门,也许是慈善心给了他这样的力气,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这种事的人才有这样的劲头。他急忙走进第二个房间,看见可怜的艾丝苔双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确切地说,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这个轻佻的女子正在咽气。一个已经燃尽的煤炉可以说明这个可怕的早晨所发生的事故。她的风帽和长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铺并不零乱。这个可怜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创伤,从歌剧院回来后可能已经作好了一切安排。烛台的托盘里盛着蜡油,一根烛芯凝固在蜡油里,这说明艾丝苔是何等全神贯注地进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泪水,证明玛德莱娜◎的真诚的绝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势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势。这彻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丝苔不擅长寻死,她的房门还敞开着,她没有考虑到,有了两间房子的空气,就要有更多的煤气才能使人窒息。屋内的气体只能熏得她昏迷过去。楼梯上进来的新鲜空气使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并没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触动。他注意观察她最初几下动作,好像在凝视某个动物。他的目光从倒在地上的躯体移向几件无足轻重的物品,表面上显得无动于衷。他看了看这房间的家具,一块蹩脚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织纹,已经盖不严被磨损的冰凉的红砖地,一张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铺着带有红色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平纹布床罩;一张孤零零的沙发,两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着同样的平纹布,窗帘也用这种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纸因年代久远而已经变黑,上面沾满了油腻。一张桃花心本缝纫桌。壁炉上堆满了劣质厨房用具。两捆已经用过的粗柴。石砌窗台上零乱地放着几粒玻璃珠子,与一些首饰和剪刀混在一起。一个弄脏的线团,几只洒过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顶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条泰尔诺披巾堵着窗子,一件艳丽的长裙挂在一个钉子上,一张小长沙发,光秃秃的,没有坐垫,一些破旧而难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统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盘,盘里还留有最后一餐饭的剩余物品,还有一些白钢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穷人的银餐具;一个小筐里装满了土豆和待洗的内衣,上面放着一顶鲜艳的薄纱便帽;一个质量很差的带镜子的衣柜敞着门,里边空空荡荡,可以看到衣柜搁板上有一些当票。这就是悲哀和欢乐,贫穷和富裕的物件的总和,看后令人产生强烈的印象。

      ◎玛德莱娜:《圣经》中被耶稣改宗的女罪人,此处喻海罪的风尘女艾丝苔。

      这破碎什物中残留的豪华,这个如此适合于姑娘的放荡生活的家,这个倒卧在零乱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断裂的车辕下的一匹马,而这匹马还配着鞍辔,还绑着缰绳。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这个迷途的女子能在这样的困顿中接受一个富家子弟的爱情,至少她是没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间物件的凌乱归咎于生活的放荡?他是否动了恻隐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惧?他是否萌动了慈善之心?谁见了他这样两臂交叉,眉头紧蹙,嘴唇颤动,目光尖刻,都会认为他怀着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内心充满相互矛盾的思虑,酝酿着阴险可怖的计划。一个漂亮丰满的乳房几乎压在弯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缩,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动人体形从黑色裙子下显露出来。当然,教士对这些都是无动于衷的。姑娘的头部已经下垂,从后面看去,呈现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软和富于弹性的颈背,充分发育的美丽赤裸的双肩,这些也没有使他动心。他没有把艾丝苔扶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听见标志人苏醒过来的那种令人心碎的呼吸声。直到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骇人的目光,他才将她扶起来,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轻而易举,说明他臂力过人。

      “吕西安!”她喃喃地说。

      “爱情回来了,女人不远了。”教士痛苦地说。

      这时,这个巴黎糜烂生活的受害者瞧见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带着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东西时发出的笑容,说:“这么说,如果不跟上帝重归于好,我是不会死的了。”

      “你可以补赎你的罪过,”教士说,一边在她前额上洒了一点儿水,并从一个角落找了一瓶醋让她闻。

      “我觉得生命不但没有抛弃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扑来。”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势向他表示感激,然后这样说。

      这令人愉悦的表意动作能完美地说明这个奇特的姑娘的绰号。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这样的手法来诱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点了吗?”教士问,一边给她喝一杯糖水。

      这个男人似乎很熟悉这些奇异的家用器物,他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种到每个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样的特权,只有国王、妓女和强盗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这个奇怪的教士停顿片刻又说,“你跟我讲讲,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这最后的罪行,这已经开始的自杀。”

      “这件事很简单,神甫。”她回答说,“三个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过着放纵的生活。我从前是最低贱最卑鄙的女人,现在,我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请允许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怜的母亲,她是被人谋杀的……”

      “是被一名船长,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断悔罪者的话,说,“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们女性中如果有哪个过不体面生活的人能够得到宽恕的话,那就是你,因为你没有良好的榜样。”

      “哎!我没有受过洗礼,也没有受过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还可以弥补,”教士接着说,“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诚的,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吕西安和上帝。”她说,显出动人的天真和单纯。

      “你本该说上帝和吕西安。”教士微笑着纠正她,“你提醒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把这个年轻人的事毫不遗漏地统统讲给我听吧。”

      “您是为他而来的吗?”她问,那爱恋的表情,换上其他任何教士,都会被感动的。

      “不。”他回答说,“人们关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句话就够了。”她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教士生硬的口气,浑身发颤。但是,她作为女人,很久以来,已经对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惊了。

      “吕西安就是吕西安。”她接着说,“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着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认识他,您一定觉得我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个月以前在圣马丁门。我当时有个外出的日子,因为我在梅纳尔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马丁门去了。第二天,您一定会明白,我没有得到许可便溜出来了。爱情已经进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从剧院回来时,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吕西安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给了他这个住所的地址,当时是我的一个女友住在这里,她好意将这房子让给了我。我向您发誓,我的话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发誓。”

      “句句说的是真话,不就是起誓么!好,从那天起,我像发疯似地在这房间里做衬衣,加工费每件二十八个苏,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劳动谋生。有一个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规规矩矩地呆着,能配得上吕西安。吕西安爱我,尊重我,把我当作品行端庄的女性中最贞洁的人。我按规定向警察局作了申报,以恢复我的正当权利。我要受两年的监视。他们这些人,要把你登记到干坏事的本子上,很快就办好了;而要把你从这个本子上勾销,那就比什么都难了。我请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决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就有办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个月前刚刚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祷,请求上帝不要让吕西安知道我过去的生活。我买了这张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会祷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祷。我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仪式的行列时,见过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对圣母说些什么呢?”

      “我跟她说话,就像跟吕西安说话那样,怀着使他流泪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兴得哭了。”她激动地说,“可怜的猫咪!我们是那样情投意合,我们只有一个心灵!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能抚慰人,心地善良,举止温和……他说他是诗人,我呀,我说他是上帝……对不起!不过,你们这些教士,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再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评估吕西安这样的人。要知道,一个像吕西安这样的人,就如一个没有过失的女子那样难得;谁遇上了他,只能爱上他:就是这么回事。可是,这样一个男子,必须要配一个相称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吕西安对我的爱。我的不幸也就从此产生了。昨天在歌剧院,我被一些年轻人认出了。这些人的善心还没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说理吗?我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掉下了。他们的嘲笑击晕了我的头脑,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为已经救了我,我还会悲伤而死的。”

      “你的天真无邪的面纱?……”教士说,“那么你跟吕西安之间还保持着严格的界线吗。”

      “噢,神甫,您认识他,怎么还问我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向他嫣然一笑,“对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挡的。”

      “不要说亵渎神明的话,”教士说,声调很温和,“没有人能跟上帝类比,过分夸张对真正的爱情并不相宜,你对你的偶像没有真正和纯洁的爱。如果你感受到了你声称的变化,你就会获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会品尝到贞洁的快乐和廉耻的高尚,这是少女的两大荣誉。你没有爱他。”

      艾丝苔作了一个惊恐的动作,教士看在眼里。这动作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听仟悔的神甫,他还是那样沉着镇定。

      “是的,你爱他,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所陶醉的暂时的逸乐,而不是为了爱情本身。上帝赋予一个人最令人爱慕的美好的特点,会使人感到那种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这样占有他,你就不会有这样感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往昔的污浊会使他堕落?那些糜烂的逸乐生活使你得到了这个下流的光荣绰号,你会用这些去腐蚀一个孩子?你对待你自己并不专一,毫不慎重,对你一时的激情也是轻率冒失的。”

      “一时的?”她抬起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

      “那种不是永恒的,不能与所爱的人一直结合到天国的爱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当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语气大声说。我们的救主要是听见这话也会宽恕她的。

      “一个妓女,没有受过教会洗礼,也没有受过科学洗礼,既不会读书写字,也不会祈祷,每走一步路,连路上的石头都要起来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长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美貌,这种美貌也许明天就会被一场疾病夺走,难道这样可耻的、堕落的、而且自知堕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无知和较少钟情,倒还情有可原……)难道说这种将来一定会自杀,会进地狱的人能做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妻子吗?”

      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窝。每说一句话,绝望的姑娘就呜咽得更加悲伤,涌出更多眼泪。这证明,光明强有力地进入了她的纯洁的头脑,就像进入野蛮人的头脑一样,也进入了她那终于苏醒的灵魂,进入了她的天性。堕落的生活给这一天性蒙上一层带有污泥的冰雪,这时候,这层冰雪迎着信仰的阳光融化了。

      “为什么我还不死!”她头脑中泉涌般的万千思绪折磨着她,从中得以表述的只有这个想法。

      “我的女儿,”严酷的法官说,“有一种爱,它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而它能含着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样的爱?”

      “那是不怀希望的爱,它是在给人以生活的启示,为此树立自我牺牲的原则,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动变得崇高的时候出现的。是的,天使赞美这样的爱,这种爱引导人们认识上帝。不断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爱的人,为他暗暗地作出无数牺牲,远远地爱着他,一滴一滴地献出自己的鲜血,为他牺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气,留心注意他,直到体察他心中燃烧的强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损害自己;爱他所爱的东西;眼睛始终望着他,在他不知不觉中注意着他。你如果有这样的爱情,宗教将会宽恕你。这样的爱情既不违背人间法规,也不触犯上天戒律,能将人引向与你那肮脏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条道路。”

      听到用一句话说出的这可怕的判决(这是什么样的话啊!而且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的啊!)艾丝苔满腹疑虑。这疑虑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犹如宣布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一声雷呜。她望着这位教士。他发现了她内心的震惊。面对这一突如其来迫在眉睫的危险,最勇敢的人也会因此而经受不住。任何目光都无法看穿这个男人的心中此刻在想着什么。最无畏的人一见到他的眼睛也会战栗不止,而不会抱什么希望。他的双眼过去是浅黄色的,就像老虎的眼睛,清贫苦行的生活给这双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障,就像炎夏天际出现的薄雾:大地灼热,发着光亮,雾霭使大地变得模模糊糊,弥漫着蒸气,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一脸西班牙式的庄重,可怕的天花留下的千百个细麻点使他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变得丑陋不堪。那皱纹好像破碎的车辙,在太阳灼烤的黄褐色脸膛上犁出一道道深沟。他那干巴巴的磨损脱落的教士假发与他的长相极不协调,在阳光照耀下黑里泛红。这样的假发配在他面孔周围,使这张脸显得愈加冷峻。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上身,老兵的双手,还有宽阔有力的肩膀,都适宜于中世纪建筑学家装饰意大利某些宫殿的人像柱,并使人部分地回忆起圣马丁门剧院正面的人像柱。最缺乏洞察力的人也会想到,是最最狂热的激情或非同寻常的变故才将这个人投入教会的怀抱。当然,只有最离奇的意外打击才能改变他,如果像他那样的天性也能被改变的话。过着当时被艾丝苔深恶痛绝的那种生活的女人,已经到了对男子的外形完全无动于衷的地步。她们与今天的文学批评家十分相似,从某种角度看,文学批评家可以与这些女人相比,也达到了对艺术形式不屑一顾的程度。文学批评家读了那么多作品,看见那么多作品从他眼前过去,对撰写的书页是那样熟悉,经历过那么多故事结局,见过那么多悲剧,写过那么多文章而没有说心里话,为照顾友情或迁就敌意而那样频繁地背叛艺术事业,以致对一切事物感到厌恶,但却继续在那里品头评足。只有产生奇迹,这样的作家才能写出作品;同样,只有产生另一种奇迹,纯洁高尚的爱情之花才能在一个妓女心中绽开。这教士似乎是从一幅苏巴朗◎画中走出来的,他的语气和举止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显得那样敌对,以致这个并不注意形式的姑娘认为自己与其说是受人关心的对象,还不如说是某种阴谋的必不可少的角色。她还分不清出于个人利害的曲意奉承和出于慈善心的热忱,因为确实需要很高的警觉才能分辨出一个朋友送来的假币。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摆在一头怪物般的猛禽的利爪之中,过猛禽已在她上方盘旋多时,现在正向她俯冲下来。她极度恐惧,用惊慌的声调说出这样的话:“我本以为教士的使命是来安慰我的,可您却是来杀死我!”

      ◎苏巴朗(一五九八—一六六四),西班牙画家,画过许多教士画像。

      听到这天真无邪的叫声,教士不禁颤动一下,沉默片刻。他思考一会儿,然后作出回答。这当儿,如此奇特地聚集到一起的这两个人偷偷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教士看透了姑娘的心思,而姑娘却摸不着教士的头脑。教士无疑放弃了威胁可怜的艾丝苔的某种企图,重新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上。

      “我们是医治灵魂的医生,”他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知道用什么药救治灵魂的疾病。”

      “应当尽量宽恕不幸的人。”艾丝苔说。

      她认为自己错怪了人。她滚下床,俯伏在这个男人脚下,极其谦恭地亲吻他的长袍,然后,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她说。

      “你听着,我的孩子,你的给人带来不幸的坏名声已使吕西安一家陷人悲哀,人们有某种理由担心你会把他拖进放荡生活之中,拖进荒唐的世界里……”

      “这是真的,是我带他去了舞场,为了使他见识见识。”

      “你很美,足以使他想要在众人面前因你而受到喝彩,骄傲地把你展示出来,当作一匹表演马术的马。他如果只是挥霍金钱,那倒也罢了……但他还花费时间和精力。别人想为他准备美好的前程,他也将因此而失去兴趣。他本来有朝一日可以当驻外大使在变得富有,受人羡慕,满身荣光,而现在,他非但无法实现这些,而且要成为一个不贞女人的情夫,就像众多纨绔子弟把自己的才情淹没在巴黎的污泥浊水中一样。至于你,虽然一时跻身于风雅圈子,但日后又会重操旧业,因为在你身上完全没有良好教育所赋予的抵制邪恶和思考未来的能力。你与你女伴们的决裂,不会比与那些今晨在歌剧院羞辱你的人决裂更深。吕西安的真正朋友都因你诱发他爱情而感到惊慌不安,紧紧地跟踪着他。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惊恐不安,派我来这里探听你的打算。我的来访将对你的前途起决定性作用。他们虽然很有权势,能搬开这个年轻人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但他们也很仁慈。你要知道,我的女儿:一个受吕西安所爱的人应当受到他们敬重,就像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喜爱偶尔闪烁出灵光的污泥浊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递善心。但是,如果我觉得你一身邪恶,厚颜无耻,阴险奸诈,堕落到不可救药,听不进规劝悔改的话,我也束手无策,只好让他们用愤怒来对付你了。世俗的和政治的解放很不容易获得,警察局考虑到社会本身利益迟迟不予实施,这也有它的道理。你怀着真心悔改者的热切感情,讲到希望得到这一解放,我听到了你的话。唔,它就在这里呢,”教士说着从腰间抽出一张公文纸,“他们昨天看见了你,这张通知书上写的是今天的日期:你瞧,与吕西安有关的这些人多么有权势。”

      艾丝苔一看到这张纸,一种意料不到的幸福使她全身颤抖。她激动得那样情不自禁,以至唇边绽出了呆滞的笑容,一种类似精神失常者的笑容。教士停止了说话,注视着这个孩子,想看看堕落的人一旦失去了从堕落本身汲取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重新回到她那脆弱娇嫩的天性上来以后,是否抵挡得住如此强烈的感受。艾丝苔是个善于迷惑人的妓女,她会装腔作势。但是,当她重新变得天真无邪,恢复本来面目后,她可能会死去,就像一个动过手术的盲人一旦被过分强烈的阳光照耀,会再次失明一样。这个男子这时便彻底看清了人的本性,但是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平静。他是一座冰冷雪白的阿尔卑斯山,山坡是花岗岩的,傲慢严峻,耸入云天,亘古不变,不过它给人们带来研益。从本性上说,妓女是一些变化多端的人,她们会无缘无故地从最呆滞的怀疑变成绝对的信任。从这方面看,她们还不如兽类。她们在一切方面都走极端:追求享乐,陷入绝望,笃信宗教,抛开宗教,都是如此。她们如果没有在特别高的死亡率中死去,如果没有因偶然运气而跳出火坑,那么,最后几乎也都发了疯。只有观赏“电鳐”跪在这位教士脚下的狂喜神情,目睹这女子在疯狂中会走到何种地步,才能深刻了解这可憎的生活是多么不幸。可怜的姑娘凝视着宣布解放她的这纸公文,那副神态但丁忘了加以描绘,而且超越了他在《地狱篇》中创造的形象。然而,反应伴随着泪水一起来到。艾丝苔站立起来,伸开胳膊,抱住这个男人的脖子,脑袋倾偎在他的胸前,在那里洒下泪水,亲吻覆盖这铁石心肠的粗布衣衫,似乎想看透这颗心。她抓住这个人,在他的双手上吻了多次。她温情脉脉地抚摩他,流露着圣洁的感激之情。她用各种最亲热的名字叫他,用甜美的话语千百次地对他说:“把它给我吧!”每次说出的语调都不相同。她用柔情包围他,用急速的目光望着他,使他来不及进行自卫。最后,她终于平息了他的怒气。教士体会到这个姑娘的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他懂得了要抵挡这个迷人女子的诱惑是多么不易。他突然猜想起吕西安的爱情,明白该是什么诱惑了诗人。这样的激情,除了千百种诱惑力以外,还隐藏着一个尖尖的钓钩,这钓钩尤其会扎在艺术家高尚的心灵里。这种激情一般人看来难以理解,而用从事创作的人对理想美的渴求来看,就能得到完满的解释。这与承担使命将罪人引回柔情上去的天使不是有点相似吗?荡涤这样一个人心灵上的罪恶,难道不是创作吗?使精神美与形体美协调一致,这是何等令人向往!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多么引以自豪的快乐!除了爱情,没有其他途径能实现这一点,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使!而且这种结合,早有亚里斯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阿西比亚得、塞特居斯和庞培◎为先例。它在常人眼里显得那样大逆不道,而正是这种结合所蕴含的情感促使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正是这种情感把男人们投进那些导致倾家荡产的举动中去:把沼泽地的疫气变成活水环抱的·团清香;如德·贡蒂亲王在努瓦泰尔小山顶上开凿湖泊;或者如包税人贝尔日莱把卡桑改造成瑞士的风景区◎。总之,这是艺术闯进了道德领域。

      ◎亚里斯多德是赫尔皮莉斯的情人(他的儿子尼科马克的母亲);苏格拉底是阿丝帕西的情人;柏拉图是拉丝特尼的情人;阿西比亚得有好几个女友,其中有蒂曼德尔和拉伊丝;塞特居斯是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富裕和有影响的罗马人,是普莱西亚的情人;庞培是弗洛拉的情人。

      ◎贝尔日莱是个金融家。一七八○年,他获得了以人工湖著称的努瓦泰尔领地。他又在卡桑大兴土木,建成极为奢华的处所。

      教士为自己屈从这一柔情而羞愧,猛力推开支丝苔。艾丝苔坐倒了,也感到了羞愧,因为教士对她说:“你依旧是个妓女!”他把那纸公文冷冰冰地重新放回自己的腰带里。艾丝苔像孩子那样,头脑里只有一个欲望,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腰带里放通知书的那个地方。

      “我的孩子,”教士沉默一会儿说,“你母亲是犹太人,你没有受过洗礼,但也没有人带你进过犹太教堂,所以你还像一些儿童那样,缥缈在地狱的边缘◎……”

      ◎未受洗礼的儿童死后灵魂所去之处。

      “儿童!”她用深受感触的音调重复了一句。

      “……由于警察局的卡片里你的编号与社会上其他人不同,”教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尽管三个月以前,你从一线亮光中看到了爱情,它使你相信你才刚刚出世,但你应该感到,从今天起,你才真正处在童年时代,你应该彻底改弦更辙。我负责使你不被人认出。首先,你要忘掉吕西安。”

      听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心碎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教士,作了一个不同意的姿态。她说不出话,重新觉得这个救命人仍然是刽子手。

      “至少你不能再跟他见面。”他接着说,“我带你去一座修道院,上等家庭的少女都在那里受教育。你将成为天主教徒,在那里学习宗教,在参加基督教活动中受到熏陶。等你走出院门时,你将是一个完美、贞洁、纯正、有教养的少女了,如果……”

      这个人抬起手指,停顿一下。

      “如果你有勇气把‘电鳐’留在这里的话。”他继续说。

      “啊!”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对她来说,每一句话就像是乐曲的音符,天堂的大门随着这样的乐曲在慢慢启开。“啊!如果能把我的全身血液倾洒在这里,再换上新的,那该多好!……”

      “你听我说。”

      她不作声了。

      “你的前途取决于你遗忘的能力。你要想一想你担负的义务的分量:一句话,一个手势,如果显示出‘电鳐’,那就会杀死吕西安的妻子;睡梦中道出的一个字,无意中的一个想法,一个不庄重的眼神,一个迫不及待的动作,一个对放荡行为的回忆,一次疏忽,摇晃一下脑袋,泄露出你所知道的事或别人知道你的不幸……”

      “好了,好了,我的神甫,”姑娘怀着圣徒的奋激心情说,“穿烧红的铁块做的鞋走路,还笑盈盈的;穿布满钉子的衣服生活,还保持舞蹈演员的优美姿势;吃撒满灰尘的面包;喝苦艾酒;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容易做到!”

      她又重新跪下,亲吻教士的皮鞋,滴滴落下的泪水打湿了教士的鞋。她抱住教士的腿,把自己身体紧贴在腿上,因喜悦而引起的哭泣中夹杂着荒诞的喃喃低语。她那美丽的金色秀发披散着,就像一块地毯铺在这位上天的使者的脚下。当她重新站立起来仰望他时,她发觉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而严峻了。

      “我怎么冒犯您了?”她怯生生地说,“我听人说过,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用香水给耶稣洗脚。哎!道德把我搞得这样可怜,我现在能献给您的只有我的眼泪了。”

      “你难道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他用冷峻的口气说,“我对你说,我要送你去修道院,当你从那里出来时,应该使自己的身心都有很大的变化,使过去认识你的任何男人或女人都不会再向你喊出:‘艾丝苔!’,都不会使你转过头去。昨天,爱情没有给你勇气来彻底埋葬那个妓女,来使她永远不再露面,这种勇气只在对上帝的崇拜中才会再次出现。”

      “上帝不是派您来我这里了吗?”她说。

      “如果在你受教育期间,你被吕西安看到,那就一切都完了。”他接着说,“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那谁去安慰他呢?”她说。

      “你能用什么安慰他?”教士问。在这场谈话中,他的声调第一次出现激动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常常显得很忧伤。”

      “忧伤?”教士重复了一下,“他告诉你为什么忧伤吗?”

      “从来没有说过。”她回答。

      “他爱上了像你这样一个姑娘,所以感到忧伤。”他大声说。

      “哎!也许是这样。”她说着,神色极其谦卑,“我是女性中最最可鄙的人,我只能依靠爱情的力量从他的眼睛中找到宽恕。”

      “这爱情应该给予你向我绝对服从的勇气。如果我立刻带你去那所修道院受教育,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对吕西安说,今天,星期天,你跟一个教士走了。他可能会去追寻你。一星期后,门房发现我没有回来,就会以为我干了我没有干的事。下星期的今天,晚上七点钟,你悄悄地出来。一辆出租马车等在投石党人街的下首,你登上这辆马车,事情就妥了。这一星期里,你要躲着吕西安,找一些借口,不要让他进门,他来的时候,你就上楼到一个女友家去。如果你又跟他见面,我会知道的。万一出现这样的事,一切都完了,我甚至不会再到这里来。你要置办一套去修道院的体面行装,消除一下妓女的外表。这一星期的时间是必要的。”他说着把一个钱袋放在壁炉上,“从你的表情和衣着看,都有一股巴黎人非常熟悉的说不出来的味儿,他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你在大街小巷从来没有遇见过由母亲伴着行走的朴素端庄的姑娘吗?……”

      “噢,见过。见到时,我就感到难过。看见一个母亲和她的女儿在一起的情景,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折磨,它唤起隐藏在我们心底的悔恨,使我们苦恼万分……我缺少的是什么,我自己太了解了。”

      “那好,你现在知道下星期日你应该怎样做了。”教士说着,站立起来。

      “哦!”她说,“教我一段真正的祷文再走吧,好让我能向上帝祈祷。”

      这位教士教姑娘用法语一遍遍念着《圣母经》和《我们的天父》。这情景十分令人感动。

      “真美!”艾丝苔毫无差错地复述完这两段华美而通俗的天主教经文后,说。

      “您叫什么名字?”教士向她告别时,她问教士。

      “卡洛斯·埃雷拉。我是西班牙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国家。”

      艾丝苔抓住他的手,亲吻它。她已经不再是妓女,而是一个跌倒了又站起来的天使。

      这一年的三月初,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一所以它的贵族和宗教教育闻名的修道院里,寄宿生们发现在她们标致的群体里增加了一位新生。她的美貌不仅无可辩驳地压倒所有的同伴,而且胜过她们每个人身上那完美丽特殊的美丽之处。据说伊斯兰教国家的后宫里刻有波斯文诗歌,这些诗歌描述一个十全十美的美貌女子必须具备著名的三十项完美之处,这三十项完美在法国不说绝对见不到,至少也极为罕见。在法国,女子有局部的迷人之处,但很少有完善的美。至于雕塑艺术企图竭力表现的,并确已在几件稀有的作品中表现出令人赞叹的完美人体,如狄安娜和卡利皮热,那也为希腊和小亚细亚所特有。艾丝苔来自人类的摇篮,美的故乡:她的母亲是犹太人。犹太人虽然因接触其他民族而常常自我逊色,但在许多部族里,依然保存着产生亚洲美的无与伦比的典型的源泉。他们不是极端丑陋,就是具有亚美尼亚脸形的俊美的特性。艾丝苔把那三十项完美很和谐地荟萃于一身,很可能会获得后立美人奖。她的奇特的生活不但没有损害她形体的完美,外表的鲜润,反而赋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女人气质:那果子不再是青色的平滑而致密的质地,但也还没有达到成熟的暧色,那上面还带着尚未掉落的花。再多过几天花天酒地的生活,她就会长得丰满了。在肉欲代替思想的一个女人身上,这健康的财富,这动物性的完美,在生物学家看来,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很年轻的少女中,具有这种情形的,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有极少数。她的手极为纤细、柔软、雪白,类似一个分娩第二个孩子的女子的手。她的脚和头发与德·贝利公爵夫人理所当然地闻名遐迩的脚和头发完全一样。这头发是那么多,任何理发师的手都不能把它拢住;又是那么长,垂到地上时可以绕上几个圈子。艾丝苔中等身材。这类身材的女人能让人当作一种玩具,可以搂住她,放开她,再搂住她,抱起来也不觉得费劲。她的皮肤细腻犹如中国宣纸,呈琥珀状暖色,隐现出血管的红色纹络,有光泽而不于燥,柔软而没有一点儿汗水。艾丝苔很容易激动,但外表温情脉脉。她那漂亮的脸形会立刻吸引人们注意。这种脸形是拉斐尔绘画中极富艺术手法的勾勒,因为拉斐尔是个对犹太人的美研究最深入,表现最充分的画家。这种令人赞叹的脸形是由于深深的眉弓而造成的。眉弓下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仿佛要逸出眼眶。那上面便是浓浓的眉毛。眼窝曲线十分清晰,酷似一条拱门上的穹棱肋。当青春年华以其纯净而透明的色彩点染这美丽的眉弓时,当阳光射进下面圆形的褶沟,留在那里泛出淡玫瑰色的光芒时,那里便积聚着使情人心满意足的柔情蜜意,充满了难以描绘的无穷秀美。这光彩照人的褶子,其间的阴影也染上了金黄的色彩,这如筋腱一般坚实,又如最纤细的薄膜一般柔软的质地,是造物主最精巧的力作。眼珠在那里不转动时,宛若一颗神奇的卵处于丝织的巢中。但是过不多久,当激情烧红了这如此纤细的轮廓线时,当痛苦在这纤维网上打上皱纹时,这稀世奇迹又会变得可怕的忧郁。具有东方轮廓的土耳其眼睑的眼睛显露出艾丝苔的祖籍。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乌鸦黑翅膀上的蓝颜色。她那极其温柔的目光才使这一颜色变得柔和。只有来自荒漠的人种才会在眼神里具有迷惑一切人的力量,一个女子总能迷惑住某一个人。她们的眼睛大概能摄住她们所观察过的某个无穷尽的事物。大自然的造物是否有先见之明,给她们的视网膜装上某种反射垫,使她们能承受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太阳的滚滚光流和太空的炽热的钻元素呢?或者人类也像其他生物一样,从他们发展的环境中汲取了什么,在多个世纪中保持着从中获得的品质呢?种族问题的这个重要答案也许就在问题本身之中。

      本能是活生生的事实,它的成因在于适应环境需要。动物品种的多样性是由于发挥这些本能的结果。为了使这一长期探索的真理令人信眼,只要将最近对西班牙绵羊群和英国绵羊群的观察扩大到人群之中就行了;在青草繁茂的平原牧场,这些羊互相紧挨着吃草;而在牧草稀少的山上,它们便四散分开了。使这两种绵羊离开自己的国家,把他们转移到瑞士或法国试试:虽然那里的牧场位于低地,牧草十分茂盛,但是山区的羊仍然分开吃草,而平原的羊即使到了阿尔卑斯山上,也还是挤在一起吃草。业已获得并代代相传的本能,以后数代也难以改变。经过一百年,一头善于抵制外界环境的羊羔身上会重新显现山区精神,如同经历一千八百年的放逐生活后,艾丝苔的双目和面庞仍然闪烁着东方光芒一样。这种目光毫不对人施加可怕的诱惑,它迸发出一种甜蜜的热忱,使人动情而不感到惊奇,最坚强的意志也会在这火焰般的激情下熔化。艾丝苔已经战胜了仇恨,她使巴黎那帮堕落的男人感到诧异。总之,这目光和这身香艳的皮肉赋予她这个可怕的绰号以真实含义,这绰号刚刚使她测量了自己坟墓的尺寸。她身上的一切与灼热沙漠中神仙的性格完全协调一致。她前额坚毅,脸形高傲。酷似阿拉伯人的鼻子精细、纤巧。鼻孔是椭圆形的,位置恰当,边沿有点儿上翘。红色鲜润的嘴是一朵玫瑰花,怎么凋谢也损伤不了它的美丽。放荡不羁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她的下巴呈乳白色,造型清晰,仿佛某个钟情的雕刻师修磨了它的轮廓。只有一个地方未能补救,显露出她是堕入社会底层的妓女:那就是她那擦破的指甲。这指甲需要时间才能恢复美丽的形状,操持最平凡的家务已使这指甲大大变了形。

      那些年轻的女寄宿生一开始很嫉妒这奇迹般的美,后来终于对它抱起欣赏的态度。第一星期还没有过完,她们便喜欢上了天真的艾丝苔。她们很想知道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内心隐藏的痛苦。这姑娘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任何学识,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即将给大主教带来使一个犹太人皈依天主教的荣光,给修道院带来她受洗礼的节日。女寄宿生们觉得自己比她受教育的程度高,也就宽恕了她的美貌。艾丝苔很快学会了这些出身高贵的女孩的举止,温柔的说话声调,穿戴和姿态。她终于恢复了自己的第一天性。艾丝苔完全变了,当那位世上诸事似乎都不会使他感到诧异的埃雷拉第一次来看她时,竟吃了一惊。女修道院院长就这位他所监护的孤儿向他表示祝贺。院长在教育生涯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可爱的性情,更具有基督徒式的温柔,更真实的谦虚,也没有见过这么强烈的求知欲。一个姑娘遭受过如这个可怜的寄宿生遭受的痛苦,并期待着如这位西班牙人向艾丝苔许诺的报偿,她进教会的最初日子里很难不做出这样的奇迹。耶稣会会上在巴拉圭也曾使教会面目一新。

      “她真能感化人心。”修道院院长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这句本质上符合天主教教义的话,说明了一切。

      课间休息时,艾丝苔很有分寸地向女伴们询问人世间一些最简单的事情,这些事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孩子在生活中最初感到惊诧不已的那些事一样。当她听到她受洗礼和初领圣餐那一天,她将穿上白色衣服,戴上白缎头带,白色飘带,穿上白鞋,戴上白手套,头上还要饰上白色蝴蝶结时,她在女伴们面前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女伴们见了十分惊异。这与热弗泰在山上的那一幕正好相反◎。妓女生怕别人看透她的心情,便用事先设计好的这情景来表示喜悦,以便把那可怕的悲哀埋藏在其中。当然,她已经脱离的生活作风和她正在养成的生活作风之间的距离,与野蛮状态和文明状态之间的距离一样大。她与《美洲的清教徒》◎中杰出的女主人公一样妩媚,纯朴和深沉。她在不知不觉中,心里也受着爱的折磨,这是一种奇特的爱,一种欲望,由于她已经懂事,这欲望比童贞未凿的处女更加强烈,虽然这两种欲望都有同样的原因和结果。

      ◎热弗泰是传说中的一个以色列法官,他将女儿献给上帝,其女与女伴们上山哀哭自己终生为处女。这是《圣经》中的一段故事。上山哀哭的是热弗亲的女儿,而不是热弗泰。这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这是美国小说家库柏一八二七年发表的一部小说。

      最初几个月中,她对与世隔绝的生活感到新鲜,对自己能受教育感到惊喜。人们教她做各种活计,参加各种宗教仪式。神圣的决心所激发的热情,自身唤起的友爱所带来的愉快,还有对业已唤醒的智能的训练,这一切都有助于抑制她的回忆,甚至抑制她正在为新的记忆而作出的努力,因为,她要忘却的东西跟她要学习的东西一样多。我们身上有好几种记忆,肉体和精神都有自己的记忆。例如怀念过去,便是肉体记忆的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月,这张开双翼飞向天堂的纯洁无瑕的心灵,如此勇猛有力,无法被降伏的心灵,被一股暗中存在的力量所阻挡。这力量从何而来,艾丝苔自己也不明白。她像苏格兰绵羊一样,希望躲到一边去单独吃草。她不能战胜放荡生活中发展起来的本能。那些她发誓弃绝的巴黎泥泞的街道又在呼唤她么?她那恶劣的生活习惯的锁链已经断裂,是否还有一些被忽略的砌入部分仍然与她相连接呢?她是否还感受到它们呢?如同医生所说,老兵失去了某一肢体,但仍然会感到这一肢体在疼痛。恶习和它的派生成分是否已经在她身上深入膏肓,而圣水还尚未触及隐藏在那里的魔鬼呢?上帝大概会宽恕一个女子把人间的爱与神圣的爱互相混淆,这个女子为一个男子作出了极为巨大的天使般的努力,她还有必要再与他相见吗?人间的爱把她引向神圣的爱。她身上是否正在进行生命力的转移,而这种转移是否导致她不可避免的痛苦?对于这种状况,一切都还是疑团,还是晦暗不明,科学不屑进行研究,认为这个题目太不道德,太损害人的名誉,似乎连医生和作家、神甫和政治家也摆脱不了这种嫌疑。然而,有一位医生勇敢地开始过这方面研究。由于他死了,研究便告中止,成果很不完整。◎

      ◎这位医生可能是乔尔杰,发表过两篇关于粮神病和忧郁症的文章。他于一八二八年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巴尔扎克与他有来往。

      艾丝苔遭受忧郁症的折磨,使她的幸福生活蒙上阴影。这忧郁症也许来自上述各种原因。她无法探究这些原因,因此她很可能也像那些既不懂内科也不懂外科的病人一样感到痛苦。这是奇怪的事情。丰富而有益健康的饮食代替恶劣的诱发炎症的饮食,也不能维持艾丝苔的体力。过上纯洁而有规律的生活,把功课有意减轻,并做一些课间活动,来代替过去那种放荡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逸乐与痛苦同样令人可怕。但是,新生活反而使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疲惫不堪。最宁静的休息,安谧的夜晚代替极度的劳累和痛苦难忍的纷扰,反而使她发起烧来,护士的手和眼睛都捕捉不到她的症状。总之,善代替了恶,幸福代替了不幸,安定代替了焦虑,但这些却对艾丝苔带来致命的损害,就像她昔日的不幸如果降到她的女伴们身上也会十分有害一样。她原本扎根在污泥浊水之中,是在那里成长发展的。虽然绝对意志下了至高无上的命令,而她那地狱般的故土却仍然在行使着统治权。她所恨的东西,便是她的命根子;她所爱的东西,会将她置于死地。她的信仰是那么热烈,致使她的虔诚会使心灵获得愉悦。她喜欢祈祷。她将自己的心灵向真正的宗教之光敞开,毫不费力毫不怀疑地接受这一光明。引导她的教士兴高采烈,满心欢喜。但是,对她来说,肉体却时刻在阻碍着心灵。人们从积满污泥的池塘中捉来鲤鱼,放在大理石砌成的池子中,灌上纯净清澈的水,以满足德·曼特依夫人◎的欲望。曼特依夫人用王家餐桌上吃剩的饭菜去喂养它们。这些鲤鱼却日渐衰弱,接近死亡。动物可以忠实地死去,人却永远不会将阿换奉承这种容易传染的恶习传染给动物。一位朝臣在凡尔赛宫发现了这一无言的对抗。“这些鲤鱼跟我一样,”这位未册封的王后◎回答说,“它们留恋自己无人知晓的淤泥。”这句话道出了艾丝苔的整个身世。

      ◎德·曼特依夫人(一六三五—一七一九),早年嫁给诗人斯卡隆,后为路易十四的情妇,晚年与路易十四秘密成婚。

      ◎指曼特依夫人。

      有时候,可怜的姑娘受一种力量驱使,在修道院幽美的花园里奔跑。她急急匆匆,从一棵树跑向另一棵树,投身到阴暗的角落,绝望地寻找着什么。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屈服于魔鬼的诱惑,她向树木调情,向树木说出难以出口的话。到了夜晚,她有时候裸着肩膀,不戴披肩,像水蛇似地沿着墙根悄悄地溜出去。在小教堂做弥撒时,她常常怔怔地盯着那个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周围的人都赞赏她。她的眼眶充满着泪水,但这是她因气恼而哭泣。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所向往的神圣的形象,而是灯红酒绿的夜晚。她在那里指挥着狂饮狂欢,就像哈贝纳克◎在巴黎音乐学院指挥一首贝多芬交响曲一样。这是一些戏笑打趣奢靡淫荡的夜晚,充满神经质的动作和无法抑制的狂笑,是一些极度狂乱和野兽般的夜晚。她表面上是那样温柔,好像是个只用自己女性形体依恋大地的处女,而内心却躁动着梅萨利娜王后◎的灵魂。这场魔鬼与天使的搏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中奥秘。当修道院院长责备她梳头太讲究,越出了规定的式样时,她乖乖地听从,很快改变了发式;如果院长要求她剪掉头发,她也会准备照办的。对一个宁死也不愿返回淫秽世界去的少女来说,这种怀旧的感情具有动人的美。她变了,变得苍白而消瘦。修道院院长减少了她的功课分量,把这个可爱的女孩叫到身边询问,艾丝苔说她很高兴,与女伴们相处极为快乐,在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没有觉得受到打击。而实际上,她的生命力已经从本质上受到损害。她什么也不后悔,什么也不企求。修道院院长对这位女学生的回答感到诧异,看她这样萎靡不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看这个年轻的女寄宿生显得病情严重,便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对艾丝苔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有什么猜想:他看她全身充满生机,没有任何病痛迹象。病人的回答****了所有的假设。医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只有一种方法可以澄清这位学者的疑虑。艾丝苔却怎么也不让医生对她进行检查。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修道院院长求助于埃雷拉神甫。这位西班牙人来到后,看到艾丝苔的病情陷入绝境,便单独与医生交谈一会儿。经过秘密谈话,科学家向教士宣布,唯一的救治办法是让病人去意大利旅利。神甫不希望艾丝苔受洗礼和第一次领圣体前作这样的旅行。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是他首先将贝多芬交响乐介绍给法国听众。

      ◎梅萨莉娜(约一五一四八),罗马王后,以淫荡著名。

      “还要等多长时间呢?”医生问。

      “一个月。”女修道院院长回答。

      “到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辩驳道。

      “对。不过,是在获得宽恕和拯救的状况下死的。”神甫说。

      在西班牙,宗教问题支配着政治问题、民事问题以及与生命有关的问题。医生也就丝毫没有反驳西班牙人。他向女修道院院长转过身去,但是可怕的神甫抓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什么话也别说了,先生!”他说。

      医生虽然信教,也拥护君主政体,但还是向艾丝苔投去一束满含温柔怜悯的目光。这个姑娘很美丽,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

      “那就听凭上帝安排吧!”他大声说着走了出去。 


    更多书评 我要评论

    网站地图|小黑屋|Archiver|DoThinkings 悦书籍,思人生   

    GMT+8, 2024-5-18 14:27 , Processed in 0.237669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