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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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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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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五

    这是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先生,拘谨古板,神态庄严,脸上的表情给人以谨小慎微、牢骚满腹的印象,他一进门,先站在门口,带着令人难受的、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问:“我这是到了哪里了?”他怀疑地、甚至故意装作有点儿惊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样子,环顾拉斯科利尼科夫这间狭小、低矮的“船舱”。他又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把目光转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散乱,没洗过脸,躺在一张小得可怜的脏沙发上,也在拿眼睛盯着来人,细细打量他。随后他又同样慢条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没刮过脸、也没梳过头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也大胆地用疑问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最后,气氛发生了小小的变化,而这也是应该预料到的。根据某种、不过是相当明显的反应,进来的这位先生大概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间“船舱”里,过分的威严姿态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态度变得稍微温和些了,尽管仍然有点儿严厉,却是彬彬有礼地、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地问佐西莫夫:

      “这位就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动了动,也许是会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没去问的拉祖米欣立刻抢先回答了他的话:

      “喏,他就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这句不拘礼节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恼了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点儿没有转过脸去,面对着拉祖米欣,不过还是及时克制住了,随即赶快又向佐西莫夫回过头来。

      “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点了点头,懒洋洋地说,然后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嘴张得特别大,而且这个张着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也特别长。随后他从自己坎肩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块很大的、凸起来的、带盖的金表,打开表看了看,又同样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装回到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着,凝神注视着来客,虽说他这样看着他,并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已经转过脸来,不再看墙纸上那朵奇异的小花了,他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露出异乎寻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刚刚经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严刑拷打。但是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后来使他感到困惑,后来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使他觉得害怕起来。当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来,坐到床上,几乎用挑衅的、然而是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

      “对!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庄严地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一无所闻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脸上毫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没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名字他完全是头一次听到似的。

      “怎么?难道您至今还未得到任何消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有点儿不快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头上,双手垫在头底下,开始望着天花板。卢任的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更强烈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最后他显然发窘了。

      “我推测,我估计,”他慢吞吞地说,“十多天前,甚至几乎是两星期前发出的信……”

      “喂,您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不过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那儿未免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儿,让他进来!请进,这是椅子,请到这边来!挤进来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从桌边挪开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一块不大的空间,以稍有点儿局促的姿势坐在那儿,等着客人“挤进”这条夹缝里来。时机挑得刚好合适,使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绊绊,挤进这块狭窄的空间。客人来到椅子边,坐下,怀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过,请您不要觉得难堪,拉祖米欣贸然地说,“罗佳生病已经四天多了,说了三天胡话,现在清醒了过来,甚至吃东西也有胃口了。那边坐着的是他的医生,刚给他作了检查,我是罗佳的同学,从前也是大学生,现在在照看他;所以请不要理会我们,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说什么,就接着往下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会不会惊动病人呢!”彼得·彼特罗维奇对佐西莫夫说。

      “不一会,”佐西莫夫懒洋洋地说,“您甚至能为他排忧解闷,”说罢又打了个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过来了,从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不拘礼节的态度让人感到完全是一种真诚朴实的表现,所以彼得·彼特罗维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气来了,也许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这个衣衫褴褛、像个无赖的人自称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任开口说。

      “嗯哼!”拉祖米欣很响地哼了一声,卢任疑问地瞅了瞅他。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请说吧……”

      卢任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信来了。来到这里,我故意等了几天,没来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来;但是现在使我惊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烦的懊恼语气说。“这就是您吗?未婚夫?哼,我知道!……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气坏了,不过什么也没说。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时候,本已稍微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了,这时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视,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仿佛刚才还没看清他这个人,或者似乎是卢任身上有什么新的东西使他吃了一惊:为了看清卢任,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稍稍欠起身来。真的,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全部外表的确好像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人感到惊奇,似乎足以证明,刚才那样无礼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无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来。而且甚至是太明显了:他急于加紧利用待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着未婚妻到来,不过这是完全无可非议,也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自以为,也许甚至是过分得意地自以为打扮得更加讨人喜欢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许只有一样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过于明显地暴露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就连那顶漂亮、崭新的圆呢帽也说明了这个目的:彼得·彼特罗维奇对这顶呢帽尊敬得有点儿过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也太过火了。就连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①生产的雪青色手套也说明了同样的目的,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摆摆派头。彼得·彼特罗维奇衣服的颜色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多半适合年轻人穿着。他穿一件漂亮的浅咖啡色夏季西装上衣,一条轻而薄的浅色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刚买来的、做工精细的衬衣,配一条带玫瑰色条纹的、轻柔的上等细麻纱领带,而最妙的是:这一切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还挺合适。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点儿好看,本来看上去就不像满四十五岁的样子。乌黑的络腮胡子像两个肉饼,遮住他的双颊,很讨人喜欢,密密地汇集在刮得发亮的下巴两边,显得十分漂亮。他的头发虽已稍有几茎银丝,却梳得光光滑滑,还请理发师给卷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他的头发也并不显得好笑,虽说卷过的头发通常总是会让人觉得可笑,因为这必然会使人的脸上出现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人的神情。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庄严的脸上当真有某种让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这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仔仔细细地把卢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恶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头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①茹文系比利时的一个城市。

      但是卢任先生竭力克制着,好像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古怪行为。

      “发现您处于这样的状况,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开口说。“如果我知道您身体欠佳,我早就来了。不过,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还要在参政院里办理一件我的律师业务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于要办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随时都在等待着您的,也就是说,等待令堂和令妹到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动了动,想说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罗维奇停顿下来,等着,但是因为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又接着说下去:

      “……随时等待着。给她们找了一处房子,先让她们暂时住着……”

      “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虚弱无力地问。

      “离这儿不太远,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这是在沃兹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说,“那房子有两层,是家小旅馆;商人尤申开的;我去过。”

      “是的,是家小旅馆……”

      “那地方极其可怕、非常讨厌:又脏又臭,而且可疑;经常出事;鬼知道那儿住着些什么人!……为了一件丢脸的事,我去过那儿。不过,房租便宜。”

      “我当然没能了解这么多情况,因为我也是刚来到这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爱面子地反驳说,“不过,是两间非常、非常干净的房间,因为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找到了一套正式的,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目前正在装修;暂时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房间里挤一挤,离这儿只有几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里;就是他指点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说。

      “是的,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职。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请原谅,因为您这样问,我才觉得您认识他。我曾经是他的监护人……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对新思想很感兴趣……我很喜欢会见青年人:从他们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特罗维奇满怀希望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问。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东西,”彼得·彼特罗维奇赶快接着说,似乎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高兴。“要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来彼得堡了。所有我们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这一切,我们在外省也接触到了;不过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必须到彼得堡来。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观察我们年轻一代,最能有所发现,可以了解很多情况。说实在的:我很高兴……”

      “是什么让您高兴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广泛。我可能弄错,不过,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更明确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批评的精神;一种更加务实的精神……”

      “这是对的,”佐西莫夫透过齿缝慢吞吞地说。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抓住这句话不放。“要有务实精神,那可难得很,它不会从天上飞下来。几乎已经有两百年了,我们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吗,大概是正在徘徊,”他对彼得·彼特罗维奇说,“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是幼稚的;甚至也能发现正直的行为,尽管这儿出现了数不清的骗子,可务实精神嘛,还是没有!务实精神是罕见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罗维奇带着明显的十分高兴的神情反驳说,“当然啦,对某件事情入迷,出差错,这是有的,然而对这些应当采取宽容态度:对某件事情入迷,说明对这件事情怀有热情,也说明这件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说做得太少,那么是因为时间不够。至于方法,我就不谈了。照我个人看,也可以说,甚至是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传播,某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传,取代了从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许多有害的偏见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总之,我们已经一去不返地与过去一刀两断了,而这,照我看,已经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得·彼特罗维奇没听清,于是问,可是没得到回答。

      “这都是对的,”佐西莫夫赶快插了一句。

      “不对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着说。“您得承认,”他对拉祖米欣接着说,不过已经带点儿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风的神气,差点儿没有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为了科学,为了追求经济学的真理……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现在人们所说的,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不是老主常谈!譬如说吧,在此以前,人们常对我说:‘你该去爱’,于是我就去爱了,结果怎样呢?”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太匆忙了,“结果是我把一件长上衣撕作两半,和别人分着穿,于是我们两个都衣不蔽体,这就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科学告诉我们:要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你只爱自己,那么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的长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社会上私人的事办得越多,也可以这么说吧,完整的长上衣就越多,那么社会的基础也就越牢固,社会上也就能办好更多的公共事业。可见我仅仅为个人打算,只给自己买长上衣,恰恰是为大家着想,结果会使别人得到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的东西,而这已经不仅仅是来自个人的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了①。见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没能传到我们这里来,让狂热的激情和幻想给遮蔽起来了,不过要领会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机智……”

      

      ①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边塔姆(一七四八——一八三二)和他的信徒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著作译成俄文后,当时俄国的报刊上正在广泛讨论他们的这种实用主义观点。

      “对不起,我也并不机智,”拉祖米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们别再谈了。我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这些废话和自我安慰,所有这些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句,三年来已经让我听腻烦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我都会脸红。您当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这完全可以原谅,我并不责备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为,您要知道,近来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企业家要参加公共事业,而不管他接触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结果把一切事业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够了!”

      “先生,”卢任先生怀着极其强烈的自尊感厌恶地说,“您是不是想要这样无礼地暗示,我也是……”

      “噢,请别这么想,请别这么想……我哪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急遽地转过脸去,面对佐西莫夫,继续不久前的谈话。

      彼得·彼特罗维奇显得相当聪明,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释。不过他决定,再过两分钟就走。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认识了,我希望,”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等您恢复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头都没转过来。彼得·彼特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一定是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杀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说。

      “一定是个抵押东西的人!”拉祖米欣附和说。“波尔菲里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还是在审问那些抵押过东西的人……”

      “审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问。

      “是的,怎么呢?”

      “没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问。

      “有些是科赫说出来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还有一些,是听说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个狡猾、老练的坏蛋!好大的胆子!多么坚决果断!”

      “问题就在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全都迷惑不解,无法了解真实情况。我却认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练,大概这是头一次作案!如果认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凶手是个狡猾的老手,那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认为凶手毫无经验,那就只有偶然的机会才使他得以侥幸逃脱,而偶然的机会不是会创造奇迹吗?也许,就连会碰到障碍,他都没预料到!他是怎么干的呢?——拿了几件值十卢布或二十卢布的东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旧衣服里面乱翻了一通,——而在抽屉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屉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人们还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他连抢劫都不会,只会杀人1第一次作案,我说,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发慌了!不是他老谋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机会侥幸脱身!”

      “这好像是说的不久前杀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凶杀案吧,”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佐西莫夫插了一句嘴,他已经拿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临走想再说几句卖弄聪明的话。看来他是想给人留下个好印象,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是的。您听说了?”

      “那还用说,跟她是邻居嘛……”

      “详情细节您都了解吗?”

      “那倒不能说;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情况,可以说,是整个问题。最近四、五年来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日益增多,这我就不谈了;我也不谈到处不断发生的抢劫和纵火;对我来说,最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愈来愈多,可以说,与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是并行的。听说某处有一个从前上过大学的人在大道上抢劫邮车;另一个地方,一些属于上层社会的人制造假钞票;在莫斯科捕获了一伙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个教世界通史的讲师;还有,国外有一位驻外使馆的秘书被人谋杀,是由于金钱和某种难以猜测的原因……如果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害的,因为乡下人不会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该怎样来解释我们社会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堕落呢?”

      “经济上的许多变化……”佐西莫夫回答。

      “怎样解释吗?”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说。“正是因为我们根深蒂固地过于缺少务实精神,这就是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问您的那个讲师,为什么伪造有奖债券,他是这样回答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发财,所以我也急于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不过意思就是:尽快发财,不劳而获!大家都习惯坐享其成,靠别人的思想生活,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哼,最后审判的时刻一到,每个人都要前去受审:看你还靠什么发财……”

      “然而道德呢?也可以说,作人的原则……”

      “您在为什么操心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插嘴说。“这正是根据您的理论产生的结果!”

      “怎么是根据我的理论呢?”

      “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怎么会呢!”卢任高声喊道。

      “不,不是这样!”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儿,面色苍白,上嘴唇颤抖着,呼吸困难。

      “一切都有个限度,”卢任高傲地接着说,“经济观念还不等于请你去杀人,假如认为……”

      “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气得发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侮辱卢任,他感到十分高兴,“这是真的吗,您曾经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您向她求婚刚刚得到她同意的时候……您就对她说,您最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对您更为有利,以后您好控制她……可以责备她,说她受了您的恩惠,是吗……”

      “先生!”卢任面红耳赤,窘态毕露,恼恨而气忿地高声叫喊,“先生……竟这样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我必须说,传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说是故意让您知道的流言,毫无根据,我……我怀疑,有人……一句话……这枝冷箭……一句话,是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有不少优点,可是她的想法里有某些狂热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不过我还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以幻想来歪曲事实,这样来理解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目光炯炯,锐利逼人,直盯着他,“您知道吗?”

      “知道什么?”卢任住了口,脸上带着受到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胆敢再提到……我母亲一个字……我就叫您滚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啊,原来是这样!”卢任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一字一顿地说,竭力克制着,可还是气得喘不过气来,“还在不久前我刚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对我的态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来,好对您能有更多的了解。对于一个有病的人和亲戚,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是现在……对您……我永远也不会原谅……”

      “我没有病!”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叫喊。

      “那就更不会……”

      “滚,您给我见鬼去!”

      但是卢任已经自己走了,没有把话说完,就又从桌子和椅子之间挤了出去;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来。让他过去。卢任谁也不看,甚至也没向佐西莫夫点个头,虽然后者早已向他点头示意,叫他别再打扰病人了;卢任走了出去,当他微微弯腰走出房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举得齐肩膀那么高。就连他弯腰的姿势也仿佛表现出,他随身带走了多么严重的侮辱。

      “能这样吗,能这样吗?”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摇着头说。

      “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发狂似地叫喊。“你们到底肯让我安静一下不,你们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给我滚开!我想独自个儿待在这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点点头,说。

      “那怎么行,难道能这样丢下他不管吗?”

      “走吧!”佐西莫夫坚持地又说了一遍,说罢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经到了楼梯上,说。“不能激怒他……”

      “他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推动他一下就好了!刚才他精神还好……你听我说,他有什么心事!一件总也放不下、让他十分苦恼的心事……这一点我非常担心;准是这么回事!”

      “也许就是这位叫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先生吧!从谈话中可以听出,他要和他妹妹结婚,罗佳生病以前接到过一封信,信里提到了这件事……”

      “是啊;见鬼,他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发觉没有,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避而不答,只除了一件事,这件事总是会使他失去自制:就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说,“我不但发觉,而且非常注意!他很关心,也很害怕。这是因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有人吓唬过他,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昏过去了。”

      “今天晚上你把这件事跟我详细谈谈,以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让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半小时后我再去看他……

      不过发炎是不会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里,我在帕申卡那儿等着,通过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了,他急不可耐、满腹忧虑地看看娜斯塔西娅;但她还拖延着不走。

      “现在要喝茶吗?”她问。

      “以后再喝!我想睡觉!别管我……”

      他痉挛地转身面对墙壁;娜斯塔西娅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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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四

    佐西莫夫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脸有点儿浮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淡黄色的头发是直的,戴着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戒指。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轻而薄的、宽松的大衣,一条夏季穿的浅色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宽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崭新的;内衣也无可挑剔,表链又粗又重。他一举一动都是慢腾腾的,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同时又故意作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随时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过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负隐藏起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都说,他业务不错。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过两趟……你瞧,他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大声说。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啊?”佐西莫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同时凝神细细打量着他,坐到沙发上他的脚边,立刻就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

      “心情一直忧郁,”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刚给他换了内衣,他差点儿没哭起来。”

      “这是可以理解的;内衣可以以后再换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脉搏很正常。头还有点儿痛,是吧?”

      “我没有病,我身体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而又气愤地说,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两眼炯炯发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视着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吃过点儿什么吗?”

      告诉了他,又问,可以给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给他吃……汤,茶……蘑菇和黄瓜当然不能让他吃,牛肉也不行……还有,……啊,干吗尽说些没意思的话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药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了;明天我再来看看……本来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决定,“去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去‘水晶宫’①。”

      

      ①一八六二年彼得堡开了一家叫“水晶宫”的大饭店。“水晶宫”这个名称在当时颇为时髦,这是因为伦敦有一座“水晶宫”——为第一次世界工业博览会(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楼。

      “明天我连动都不让他动,不过……稍微动动也可以……

      嗯,到时候再说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刚好要为迁入新居请客,只两步远;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们中间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你去吗?”拉祖米欣突然对佐西莫夫说,“当心,可别忘了,你答应了的。”

      “也许要稍迟一些去。他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唉,没弄什么,茶,伏特加,鲱鱼。还有馅饼:来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许只除了老舅舅,不过连他也是新人:昨天刚到彼得堡,不知来办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见一次面。”

      “他是做什么的?”

      “在县里当个邮政局长,就这样混了一辈子……领退休金了,六十五岁,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爱他。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来:这个区里侦查科的科长……法学院的毕业生。对了,你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亲戚?”

      “最远的远亲;你干吗皱眉?怎么,你们吵过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来了,是吗?”

      “我才瞧不起他呢……”

      “这样最好。嗯,那儿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教师,一个小官,一个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唉,这些唠唠叨叨的人啊!原则……你太讲原则了,立足于原则,就会失去行动自由,这也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动一动;可照我看,人好,——这就是原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发不义之财。”

      “哼,发不义之财,我才不在乎呢!发不义之财又怎样!”拉祖米欣突然大声叫喊,有点儿不自然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称赞他发不义之财了吗?我说,只是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要是从各方面去看,还会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要把你也搭上……”

      “这太少了;我会给两个的……”

      “可你嘛,我只给一个!再说点儿俏皮话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揪他的头发呢,应当把他拉过来,而不是推开他。把一个人推开,这样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进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别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现在案情已经毫无疑问,十分明显了!我们只不过是再加把劲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难道我没讲过吗?没讲过?哦,想起来了,我只跟你说过一开始的情况……喏,就是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死那个官太太的凶杀案……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牵连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你告诉我以前,我就听说了,而且对这件案子甚至还很感兴趣……这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次碰巧……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冷不丁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一直待在屋里,紧靠在门边,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你不认识吗?她常到这儿楼下来。还给你补过衬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在已经很脏、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墙纸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条纹、而且很难看的小白花,仔细观察起来: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锯齿是什么样的,上面有几条条纹?他感觉到,他的手脚都麻木了,好像已经瘫痪了,可是他并不试着动一动,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话。她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也被当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动地接着说。

      “有什么罪证吗?”

      “有什么罪证啊?不过,正是因为有罪证,可这罪证不能算是证据,需要证明的就正是这一点!这完全跟一开始他们逮捕和怀疑这两个,啊!想起来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一模一样。呸,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连从旁观者的观点来看,也觉得太恶劣了!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家……顺带说一声,罗佳,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还在你病倒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头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个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说。

      “就算是吧,不过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嚷。“你知道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吗?气人的倒不是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宽恕的;撒谎不是坏事,因为谎言会导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们说谎,还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譬如说吧,一开始是什么把他们搞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来——却是开着的:可见杀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你别急呀;只不过是拘留了他们;可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原来他向老太婆收购过逾期的抵押品?是吗?”

      “对,是个骗子!他也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叫他见鬼去吧!可我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吗?惹我生气的是他们陈腐,庸俗,一成不变,因循守旧……而这里,单从这一个案件里就可以发现一条全新的途径。单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发现真正的蛛丝马迹。‘我们,’他们说,‘有事实!’可事实并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会分析这些事实!”

      “你会分析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凭直觉感觉到,你能为这个案子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了解这个案子的详情细节吗?”

      “我正等着听听这个油漆工的情况呢。”

      “啊,对了!好,你听着,是这么回事:正好是在凶杀案发生以后第三天,一大清早,他们还在那儿跟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纠缠不休的时候,——尽管他们两个每人都已证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动:提出的证据是无可怀疑的!——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实。有个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对面一家小酒铺的老板,来到警察局,拿来一个装着一副金耳环的小首饰匣,讲了这么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这里来,大约是八点刚过,’这是日期和时间!你注意到吗?‘在这以前白天就来过我这儿的那个油漆匠,米科拉,拿来了这个装着金耳环和宝石的小匣子,要用这作抵押,跟我借两个卢布,我问:哪儿弄来的?他说,是在人行道上捡来的。我没再多问,’这是杜什金说的,‘给了他一张票子——也就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会向别人抵押,反正一样,他准是买酒,把它喝光,最好还是让东西放在我这儿:最好把它保存起来,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万一出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谣言,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当然啦,他说的全是谎话,全是胡扯,因为我认识这个杜什金,他自己就是个放高利贷、窝藏脏物的家伙,他从米科拉手里把这件值三十卢布的东西骗过来,根本不是为了‘交出去’。他只不过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听着;杜什金接着又说:‘这个乡下人,米科拉·杰缅季耶夫,我从小就认识,我们是同省同县,扎拉斯基县的人,所以我们都是梁赞人。米科拉虽然不是酒鬼,可是爱喝两杯,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就在这幢房子里干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乡。他拿到一卢布的票子,马上就把它换开,立刻喝了两杯酒,拿了找头就走了,那时候我没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们听说,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叫人拿斧头杀死了,我们都认得她们,这时耳环让我起了疑心,——因为我们知道,死者经常放债,收下人家的东西,作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里去找他们,小心谨慎地悄悄打听,首先问:米科拉在这儿吗?米特列说,米科拉出去玩儿去了,到天亮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待了约摸十分钟,又出去了,后来米特列就没再见到过他,活儿是他独自个儿干完的。他们干活的那儿跟被人杀死的那两个人走的是同一道楼梯,在二楼。我们听了这些话以后,当时对谁也没说过什么,’这是杜什金说的,‘杀人的事,我们尽可能都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还是觉得怀疑。今天一清早,八点钟,’就是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吗?‘我看到,米科拉进来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厉害,跟他说话,他还能听得懂。他坐到长凳上,一声不响。除了他,那时候酒店里只有一个外人,还有一个人在长凳上睡觉,跟我们认识,还有两个孩子,是我们那儿跑堂的。我问:“你看见米特列了吗?”他说:“没有,没看见。”“你也没来过这儿?”“没来过,”他说,“有两天多没来过了。”“昨天夜里你在哪里过的夜?”他说:“在沙区①,住在科洛姆纳②的人那里。”我说:“耳环是打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不大对头,而且不看着我。我说:“你听说过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时刻,那道楼梯上,发生了这么一桩事吗?”“没有,”他说,“没听说过,”可是他瞪着眼听着,脸刷地一下子变得煞白,简直像刷墙的白灰。我一边讲给他听,一边瞅着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这时我想留住他,我说:“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吗?”说着我向一个跑堂的小鬼使了个眼色,叫他在门口拦着,我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立刻从我身边跑开,逃到街上,拔脚就跑,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里,——一转眼就不见了。这时我不再怀疑了,因为他犯了罪,这是明摆着的……’”

      

      ①沙区是彼得堡的一个远郊区,因那里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②科洛姆纳是彼得堡的另一个区。

      ③量酒的容量,约合○·○六公升。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说。

      “别忙!你先听完!他们当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进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给拘留了起来;也审问了科洛姆纳的居民,——不过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带来了:在×城门附近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来到那里,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换一什卡利克③酒喝。换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一个乡下女人到牛棚里去,从板壁缝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宽腰带拴到房梁上,结了个活扣;站到一块木头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来,大家都跑来了,问他:‘你是什么人!’他说:‘你们带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认’。把他客客气气地送到了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这里。于是审问他,问这,问那,叫什么,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二十二岁’——以及其他等等。问:‘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时候,在某时某刻,看到楼梯上有什么人吗?’回答:‘大家都知道,总有人上来下去,不过我们没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什么喧闹声吗?’‘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声。’‘当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个时候,有这么一个寡妇和她妹妹被人杀害,遭到了抢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里头一次听阿凡纳西·帕夫雷奇说起这件事。’‘耳环是从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为什么第二天你没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为我喝酒去了。’‘在哪儿喝酒?’‘在某处某处。’‘为什么从杜什金那儿逃跑?’‘因为当时我很害怕。’‘怕什么?’‘怕给我判罪。’‘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犯罪,那你怎么会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么问的,这我肯定知道,人家准确无误地把原话告诉了我!怎么样?怎么样?”

      “啊,不,但罪证是有的。”

      “可现在我说的不是罪证,而是问题,说的是他们怎样理解实质!唉,见鬼!……他们一再施加压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认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捡到的。’‘怎么捡到的?’‘是这么捡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点钟,已经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脸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脸漆,转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我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刚一下楼梯,正往大门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几位先生身上,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记不得了,为了这,管院子的把我大骂了一顿,另一个管院子的也骂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来骂我们,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进大门,他也骂我们,因为我和米特列横躺在那里,拦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头捶他,米特列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拿拳头捶我,我们这样打架不是因为谁恨谁,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列挣脱出来,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没追上,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为,得收拾收拾。我动手收拾东西,等着米特列,他也许会回来。在穿堂门后的墙角落里忽然踩到一个小盒子。我一看,有个小盒子,包在纸里。我把纸拆开,看到有几个那么小的小钩,我把小钩扳开——原来小盒子里装着耳环……’”

      “在门后边?放在门后边?在门后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叫喊,用浑浊、惊恐的目光瞅着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撑着,在沙发上慢慢欠起身来。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又倒在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有一会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

      “大概,他打了个盹儿,还没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问地望着佐西莫夫说;佐西莫夫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说法。

      “好,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以后怎么样了?”

      “以后怎么样了?他一看到耳环,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从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撒了个谎,说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且马上就把钱换开,买酒喝了。对于杀人的事,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听说的。’‘为什么到现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为害怕。’‘为什么要上吊?’‘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给我判罪。’瞧,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现在你是怎么想呢,他们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有什么好想的呢,线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线索吧,可总是线索。事实。你不会认为该把你的油漆工释放了吧?”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们已经毫不怀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环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环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①手里的,——你得同意,它们总得通过某种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对不对呢?在这类案件的侦查过程中,这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①尼古拉即米科拉。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难道你,医生,作为一个首先必须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难道你还没看出,根据所有这些材料来看,这个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样的吗?难道你还没一眼看出,在审问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吗?耳环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样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认,从一开始他就撒了谎。”

      “你听我说。你留心听着: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管院子的、第一个管院子的人的妻子、当时正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这时候他正从马车上下来,搀着一位太太的手走进大门,——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个或九个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①按倒在地上,压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他们横躺在路上,拦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骂他们,可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证人们的原话),一个压在一个身上,尖声大叫,打架,哈哈大笑,两人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两人的脸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样互相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你听到了吗?现在请你注意,可别忽略过去:楼上尸体还有热气,听到了吗,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有热气!如果是他们杀的,或者是尼古拉独自一个人杀的,还撬开箱子,抢走了财物,或者仅仅是以某种方式参加了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提个问题,只提一个问题:这样的精神状态,也就是尖声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样在大门口打架,——这样的精神状态与斧头、鲜血、恶毒的诡计、小心谨慎、抢劫,能够协调得起来吗?刚刚杀了人,总共才不过过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尸体还有热气,——他们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却突然丢下尸体,让房门散着离开了那套房间,而且丢下了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样在路上滚作一团,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而异口同声证明这一情况的足有十个证人!”

      

      ①德米特里即米特列。

      “当然,奇怪!当然,这不可能,不过……”

      “不,老兄,不是不过,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时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环的确是对他不利的物证——然而这物证已直接由他的供词作了说明,所以这还是一个有争议的物证,——那就也应该考虑到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法反驳的呢。你是怎么认为呢,根据我们法学的特性来看,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看作无法反驳的事实,因而可以****所有认为有罪的物证,而不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东西?不,他们决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盒子,而这个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这么做!’这是个主要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着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来了,你在着急。等等,我忘了问一声:有什么能够证明,装着耳环的小盒子确实是老太婆箱子里的东西?”

      “这已经证明了,”拉祖米欣皱起眉头,好像不乐意似地回答,“科赫认出了这东西,并且指出了谁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证明,东西确实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过尼古拉,能不能以什么方式证明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谁也没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感到遗憾地说,“糟就糟在这里,就连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说:‘我们看到,房门开着,想必有人在里面干活,不过打开前门经过的时候没有注意,也记不清当时里面有没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仅有的能为他们辩护的理由,就是他们互相用拳头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这是有力的证据吧,不过……现在请问:你自己对全部事实作何解释呢?如果耳环的确是像他供述的那样拾到的,那你对这一事实又怎样解释呢?”

      “我怎样解释吗?可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至少侦查这件案子的途径已经清清楚楚,得到证实了,而且正是这个小盒子证实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失落了这副耳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在楼上敲门的时候,凶手扣上门躲在里面。科赫干了件蠢事,下楼去了;这时凶手跳出来,也往楼下跑,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出路。在楼梯上,为了躲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进那套空房子里,而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从屋里跑出去的那个时候,管院子的和那两个人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他站在门后,等到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沉着地走下楼去,而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散了,大门口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也许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没注意;进进出出的人多着呢!当他躲在门后的时候,小盒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可他没发觉掉了,因为他顾不上这个。小盒子明确无误地证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况就是如此!”

      “不简单!不,老兄,这真够巧妙的。这太巧妙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巧了……而且错综复杂……简直像演戏一样。”

      “唉!”拉祖米欣大声叫道,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座的人谁也不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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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三

    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完全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一会儿他好像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打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熟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可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像个送信的。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

      “这是什么人,娜斯塔西娅?”他指着那个小伙子问。

      “瞧,他醒过来了!”她说。

      “醒过来了,”送信的回答。从门外偷看的女房东猜到他清醒过来了,立刻掩上房门,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怕跟人说话和作解释;她有四十来岁,很胖,满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于肥胖和懒洋洋的,看上去似乎很善良;甚至长得还挺不错。却腼腆得有点儿过分。

      “您……是什么人?”他对着那个送信的继续询问。但就在这时房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因为个子高,稍稍低下头,走了进来。

      “真像个船舱,”他进来时高声说,“总是碰到额头;这也叫住房呢!老兄,你醒过来了?刚听帕申卡说的。”

      “刚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

      “刚醒过来,”那个送信的面带微笑,附和说。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欣突然问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哪一位?”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办事处,来这儿有件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过来了,这太好了,”接着他又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几乎不吃也不喝。不错,拿小勺喂过你茶喝。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给你仔细作了检查,立刻就说,不要紧,——可能是受了点儿刺激。有点儿神经错乱,伙食太差,他说,啤酒喝得太少,洋姜也吃得太少,于是就病了,不过没关系,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样的!开始给你治病了,而且医术高超。啊,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那个信差说,“能不能说说,您有什么事?你听我说,罗佳,他们办事处已经是第二次来人了;不过上次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个人,我跟那人谈过。在您以前来的是谁啊?”

      “大概这是前天吧。不错。这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办事处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认为呢?”

      “是的,他的确比我更懂业务。”

      “很好;那么请您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这个人您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您汇来了一笔钱,”那个信差直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如果您已经清醒过来了——就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上次方式寄来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您听到了: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声喊了起来。“怎么会不醒呢?不过,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哈!聪明话听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愉快。”

      “就是他,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过他,已经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来,这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日前他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给您汇来三十五卢布,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

      “‘希望会有助于您改善生活’,您说得太好了;‘令堂’这个词用得也不错。好,那么怎么样呢,您看他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啊?”

      “我认为那倒没什么。不过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您带回单簿来了?”

      “是回单簿,这就是。”

      “拿过来吧。喂,罗佳,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个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笔来吧,因为,老兄,现在对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推开,说。

      “不用什么?”

      “我不签字。”

      “唉,见鬼,怎么能不签字呢?”

      “我用不着……钱……”

      “钱会用不着!唉,老兄,你这是说谎,我就是见证人!请别担心,他这只不过是……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教导他,也就是说,干脆抓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不;干吗麻烦您呢。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了……你看,人家在等着呢,”说者他当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放开,我自己签……”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拿起笔来,在回单簿上签了字。信差拿出钱来,就走了。

      “好哇!老兄,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你们这儿有汤?”

      “昨儿个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站在这儿的娜斯塔西娅回答。

      “土豆加大米的?”

      “是土豆大米汤。”

      “我就知道是这种汤。端汤来,把茶也拿来。”

      “我就拿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隐隐怀着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恐惧心理,非常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他决定默不作声,等着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好像我不是处于昏迷状态,”他想,“好像这都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还说,这就送茶来。和汤一起拿来了两把调羹,两个小碟子,还有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还有吃牛肉时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把这些东西统统摆出来了。桌布是干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让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给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错。咱们喝它个痛快。”

      “哼,你可真机灵!”娜斯塔西娅嘟嘟囔囔地说,于是照他吩咐的去办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奇怪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坐到沙发上来,坐到他身边,像头熊样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头,——虽说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来了——然后用右手把一调羹汤送到他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是温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调羹,又一调羹,第三调羹。但是喂了几调羹以后,拉祖米欣突然停下来了,说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进来了。

      “想喝茶吗?”

      “想。”

      “快把茶也拿来,娜斯塔西娅,因为,茶嘛,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汤、牛肉都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那样子真像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现在我每天都在你们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嘴里塞满了牛肉,想尽可能说清楚些,可还是说得含糊不清,“而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热情招待我。我当然没坚持让她这样做,不过也不提出异议。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真够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吗?”

      “真是个调皮鬼!”

      “那么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亲自给你斟;坐到桌边来吧。”

      他立刻张罗起来,斟了一杯茶,然后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发上。他仍然用左手抱着病人的头,扶起他来,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断地特别热心地吹茶,仿佛恢复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关键,就全在于吹茶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声,也不反对人家这样做,尽管他感觉到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欠起身来,不需要别人的任何帮助就可以坐在沙发上了,而且不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许连走路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所特有的那种狡猾心理,他忽然想要暂时隐瞒自己的力气,不让人看出来,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装尚未完全清醒,留心听听,弄清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厌恶心情:喝了十来茶匙茶以后,他突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头底下当真垫着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一点他也发觉了,注意到了。

      “得让帕申卡今天给我们送点儿马林果酱来,给他做饮料,”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上哪儿给你弄马林果去?”娜斯塔西娅问,她正叉开五个手指托着茶碟,嘴里含着糖块喝茶。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你知道吗,罗佳,在你睡着的时候,这儿发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样不讲信义的方式从我那儿溜之乎也,又不告诉我你的地址,我突然觉得那么恨你,决定要找到你,惩罚你。当天我就行动起来。我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现在你住的这个地方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至于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①附近,——哈尔拉莫夫②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后来才弄清,这幢房子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时就是会把读音搞错,而且错得这么厉害!我气坏了!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询处去查问,反正豁出去了,你瞧,那里只花了两分钟就给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记在那儿了。”

      

      ①五角场是彼得堡的地名,有好几条街道在那里会合。

      ②哈尔拉莫夫是当时一个房主的真姓,他的房子在干草广场附近的马巷里。

      “登记了!”

      “那当然;可是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那里怎么也查不到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起来话长着呢。我一来到这儿,立刻了解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老兄,一切,什么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我认识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让我见到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认识了管院子的,扎苗托夫先生,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这儿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又认识了帕申卡,这已经是顶峰了;喏,这些她都知道……”

      “你是在拍马屁呀,”娜斯塔西娅狡黠地笑着,含糊不清地说。

      “您最好还是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娃。”

      “哼,你呀,你这条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喊了一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可我姓彼特罗娃,不姓尼基福罗娃,”等她笑完了,突然补上这么一句。

      “以后咱准牢牢记住。嗯,那么,老兄,废话少说,起初我本想在这儿到处都通上电流,好一下子就根除这儿的一切偏见;可是帕申卡获得了胜利。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么……阿文南特①……对吗?你认为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虽说连一分钟也没把自己惊恐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现在也仍然在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是非常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一点儿也不因为朋友沉默不语而感到发窘,而且仿佛是在附和已经得到的回答,“甚至是完美无缺,在各方面都是如此。”

      “哎哟,你这个坏蛋!”娜斯塔西娅又高声说,看来这场谈话使她得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一开始你没能把事情处理好。对待她不应该这样。因为,这个人的性格可以说最让人摸不透!啊,不过性格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只不过,譬如说,你怎么会弄得她连饭都不供给你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是怎么回事?你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能在借据上签字呢!再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在她女儿,娜塔利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的时候……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十分微妙的弦②,我也知道自己是头笨驴;请你原谅我。不过也顺便谈谈愚蠢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认为呢,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可完全不像第一眼看上去所想象的那么愚蠢,不是吗?”

      

      ①法文avenante的音译,“迷人”,“讨人喜欢”之意。

      ②意思是: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

      “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着一旁,从牙齿缝里含含糊糊挤出一句话来,不过他明白,让谈话继续下去更为有利。

      “对吧?”拉祖米欣高声叫喊,看得出来,他得到了回答,这使他非常高兴,“不过也不聪明,不是吗?她的性格完全,完全让人摸不透!老兄,请你相信,我也有点儿摸不准……她无疑有四十岁了。她说——三十六岁,她完全有权这样说。不过,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从理性上,只是以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对她作判断的;老兄,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像代数一样。我什么也弄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扯,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了,教课的工作丢了,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一死,已经没有理由把你看作亲戚了,于是突然害怕起来;而从你自己这方面说呢,因为你躲到屋里,断绝了从前的一切联系,所以她就想把你撵出去。她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可是又舍不得那张借据。何况你自己还肯定地说,妈妈会还给她……”

      “我说这话是因为我太卑鄙无耻了……我母亲自己几乎要求人施舍……我却撒了谎,这是为了使她让我住在这里……供给我饭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而且说得清清楚楚。

      “对,这你做得很有道理。不过全部问题在于,这时突然杀出个七等文官切巴罗夫先生来,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没有他,帕申卡什么诡计也想不出来,她太腼腆了;而精明能干的人却厚颜无耻,首先他自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凭这张借据,有没有希望拿到钱?回答是: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妈妈,即使她自己饿着,也会从她那一百二十五卢布①养老金里拿出钱来接济罗坚卡,而且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了哥哥,肯去作奴隶。他的阴谋诡计就建立在这一点上……你吃惊了?老兄,现在你的全部底细我都摸清了,帕申卡还把你看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开诚布公,把什么都告诉了她,那些话可没白说,现在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问题就在这里了:正直而爱动感情的人开诚布公,精明能干的人却边听边吃,然后统统吃掉②。这不是,现在她把这张借据让给了这个切巴罗夫,似乎是用来抵帐,而他却恬不知耻地正式向你讨债。我一了解到这些情况,为了免受良心责备,本想也出出气,可是这时候我和帕申卡之间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一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了结这个案子。我为你担保,老兄,你听到吗?我们把切巴罗夫叫了来,塞给他十个卢布,收回了借据,喏,我很荣幸能把它交给你,——现在她相信你了——请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得粉碎了。”

      

      ①前面说,是一百二十卢布。不过此处是拉祖米欣说的,可能他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因此不能断定是作者疏忽,前后不一致。

      ②这句话引自俄罗斯寓言作家克雷洛夫(一七六九——一八四四)的寓言《猫和厨子》。原文是:“瓦斯卡(猫)却边听,边吃”这里的意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朝它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就连拉祖米欣也对他感到厌恶了。

      “老兄,”稍过了一会儿,他说,“看得出来,我又干了蠢事。我本想给你解解闷儿,闲扯几句,让你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气。”

      “我在昏迷不醒的时候没认出来的就是你吗?”也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还是没有转过脸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发狂,特别是有一次我把扎苗托夫带了来的时候。”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他来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过脸来,眼睛盯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为什么惊慌不安?他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跟他谈了不少关于你的事,他才想认识你……不然我能从谁那儿了解到你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好极了……当然,只是就某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我搬到这个地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刚刚搬来。和他一起到拉维扎家去过两次。拉维扎你记得吗,“拉维扎·伊万诺芙娜?”

      “我胡说过什么吗?”

      “那还用说!神智不清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吓!胡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知道会胡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浪费时间,还是行动起来吧。”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制帽。

      “我胡说了些什么?”

      “唉,又问这个!是不是怕泄露什么秘密呢?别担心:关于公爵夫人,什么也没说过。可是说过什么叭儿狗,耳环,链子,克列斯托夫斯基岛,还有什么管院子的,还提到尼科季姆·福米奇,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那个副局长,说了很多这一类的话。对了,除了这些,对您自己的一只袜子,您甚至非常关心,关心得出奇!您抱怨说:给我呀,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扎苗托夫亲自在各个角落里找你这双袜子,用他那在香水里洗过、戴着戒指的手把这脏东西交给您。这时您才放了心,整天整夜把这玩意儿攥在手里,夺也夺不过来。大概现在还放在你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要不,就是要什么裤腿上的毛边,而且是苦苦哀求!我们问:要什么毛边?可是什么也弄不清……好啦,现在谈正经事!喏,这儿是三十五卢布;我从这里拿走十个卢布,两个钟头以后给你报帐。同时通知佐西莫夫,虽说不用通知他,他也早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不在的时候,您要常来看看,看他是不是要吃点儿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旁的东西……帕申卡那里,我马上亲自去告诉她,需要她做什么。再见!”

      “管她叫帕申卡呢!哼,你这个滑头!”他出去后,娜斯塔西娅对着他的背影说;然后打开房门,偷偷地听着,可是忍不住了,于是自己跑了下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里跟女房东说些什么;而且看得出来,她完全让拉祖米欣给迷住了。

      房门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立刻掀掉身上的被子,像个疯子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很不耐烦地等着他们快点儿出去,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立刻行动起来。不过做什么,做什么事情呢?——好像故意和他为难似的,现在他偏偏把这一点给忘了。“上帝啊!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一切他们都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万一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过在我躺着的时候假装不知道,耍弄我,以后突然进来,说,一切大家早就知道了,他们只不过是……现在该怎么办?瞧,就像故意为难似的,忘了;突然忘了,刚刚我还记得的!

      ……”

      他站在房屋中间,痛苦、困惑不解地环顾四周;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侧耳倾听;但这不是他要做的事。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冲到墙纸后有个窟窿的那个角落,仔细查看起来,把一只手伸进窟窿里摸索了一阵,可是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炉边,打开炉门,又在炉灰里摸了起来: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几块撕碎了的口袋布,仍然像他把它们丢进去的时候一样丢在那里,这么说,没有人来检查过!这时他想起拉祖米欣刚刚讲的那只袜子来了。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被子底下,不过从那以后已经穿得那么破,弄得那么脏,扎苗托夫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噢,扎苗托夫……办公室!……为什么叫我到办公室去?通知书呢!啊!……我混淆起来了:是那时候叫我去!那时候我也仔细检查过这只袜子,而现在……现在我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什么要领他到这里来?……”他虚弱无力地嘟嘟囔囔地说,又坐到沙发上。“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仍然昏迷不醒,还在呓语,还是这都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赶快逃跑,一定,一定得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靴子没有了!给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明白!啊,这件大衣他们没注意,漏掉了!钱也放在桌子上,谢天谢地!啊,借据也在这儿……我拿了钱就走,另租一间房子,他们找不到的!——对了,不是有居民地址查询处吗?找得到的!拉祖米欣会找到的。最好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把借据也拿着……以后会有用处。还要拿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在生病!他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看他们的眼神我就猜到了,他们什么都知道!只要能跑下楼梯!要是他们那儿有警卫,有警察把守着呢!这是什么,是茶吧?瞧,还有剩下的啤酒,半瓶,冷的!”

      他拿起酒瓶,里面还剩了整整一杯啤酒,于是十分高兴地一口气把它喝干,仿佛是用它来浇灭胸中的火焰。但是还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冲到头上来了,背上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颤,这甚至使他觉得愉快。他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到身上。他那本来就已经是病态的和毫不连贯的思想,越来越混乱了,不久,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袭来,完全控制了他。他舒适地把头枕到枕头上,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现在他盖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件破制服大衣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就睡着了,睡得很熟,酣睡不醒,而这对他的健康是有益的。

      他听到有人进来,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把门大大敞开,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进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在沙发上欠起身来,瞅着他,好像要努力想起什么来似的。

      “啊,你没睡啊,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袱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喊了一声。“你这就会拿到帐单……”

      “几点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问。

      “太好了,老兄,睡了一觉:已经是晚上了,快六点了。

      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对健康有好处!你急着要上哪儿去?去赴约会,是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了;来过两次,你都在睡着。佐西莫夫那里,我去看过两趟:总是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我也出去了一趟。今天我搬了家,完全搬走了,和舅舅一起。现在舅舅住在我那里……嘿,去它的吧,谈正经的!……娜斯金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这就……老兄,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身体健康;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了很久了吗?”

      “我说过,等了三个钟头了。”

      “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来这儿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你记不得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如同在梦中一般,仿佛隐约看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回忆不起来,于是疑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嗯哼,”拉祖米欣说,“忘了!还在不久前我就觉得,你神智一直还不清醒……现在睡了一觉,清醒过来了……不错,看起来好得多了。好样的!好,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看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开包袱,看来,他对这包袱异乎寻常地感兴趣。

      “老兄,你相信不,这是我特别关心的。往后得把你弄得像个人样儿。这就动手吧:先从头上开始。你看到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相当好、但同时又是极普通和很便宜的制帽。“请你试试看。”

      “以后,等以后再试,”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满地摆摆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了,以后可就迟了;再说,他不试,我会一宿都睡不着,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量着买的。刚好!”试戴过以后,他洋洋得意地高声说,“大小正好合适!帽子,老兄,这是服装中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绍信。托尔斯佳科夫,我的一个朋友,每次进入任何公共场所,都不得不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奴性在作怪,可他却只不过是为他那顶鸟窝感到不好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喂,娜斯塔西娅,现在给您两顶帽子:您要这顶帕麦斯顿(他从墙角落里拿出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顶已经很不像样的破圆帽,不知为什么把它叫作‘帕麦斯顿’)①,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给估估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你认为呢?”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他又对她说。

      

      ①享利·帕麦斯顿(一七八四——一八六五),英国政治家,国务活动家,一八五五——一八六五任英国首相。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生气了,高声叫喊,“现在二十戈比就连买你都买不到,——八十戈比!而且这还是因为,是顶旧的。不错,还有个讲好的条件:这顶戴坏了,明年免费赠送一顶,真的!好,现在来看看美利坚合众国吧,我们中学里都管裤子叫合众国①。预先声明,这条裤子我可很得意呢!”说着,他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抖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没有破洞,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可是挺不错,还有同样一件坎肩,同样的颜色,时兴这样。至于是旧的嘛,说实在的,这倒更好:比较软和,穿着更舒服些。你要知道,罗佳,在社会上要想出人头地,照我看,随时注意季节就足够了;如果一月份里你不吃芦笋,就能在钱袋里保存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就买夏装,因为到秋天反正需要暖和些的料子,那么就不得不把它扔掉了……何况到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穿不得了,即使不是由于过分考究,也会因为它们本身不够结实而穿破了。喂,估估看!你看值多少?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你要记住,又是同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免费另拿一条!费佳耶夫的铺子里作生意就是如此:一次花钱,终生满意,所以你也就不会再去了。好,现在来看看靴子,——什么样的?看得出来,旧的,不过两个月也穿不破,因为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星期在旧货市场上卖掉的;总共只穿了六天,他急需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①英文States(合众国)与俄文URKVW(裤子)发音相近。

      “可也许穿着不合适!”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适!可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拖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只旧靴子,靴子上粘满干泥,已经穿洞,而且都变硬了。“我是带着样子去的,就是照着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精确的尺寸。办这件事可真是煞费苦心。至于内衣吗,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第一,要三件粗麻布衬衫,领子要时髦的……嗯,那么: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共是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双很好的靴子,——一共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是买内衣的,——讲好了的,按批发价钱,——总共正好是九卢布五十五戈比。四十五戈比找头,都是五戈比的铜币,请收下吧,这样一来,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备齐了,因为,照我看,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甚至式样还特别优雅:到底是在沙尔美①订做的!至于袜子和其余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好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而帕申卡和房租,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说过了,可以尽量赊帐。现在,老兄,让我们来给你换换内衣,要不,也许这会儿病魔正躲在你衬衣里呢……”

      

      ①沙尔美是彼得堡一家著名的裁缝店。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科利尼科夫挥挥手,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又像开玩笑似地报那些买衣服的帐……

      “老兄,这可不行;我是为了什么东奔西跑,把靴底都磨破了!”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不好意思,请您帮帮忙,对了,就这样!”尽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抗拒,拉祖米欣还是给他换好了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倒到床头上,有两分钟一言不发。

      “这么久了,他们还不走!”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

      最后,他瞅着墙壁,问。

      “什么钱?真有你的!你自己的钱嘛。不久前办事处里派人来过,瓦赫鲁申派来的,妈妈给你寄了钱来;连这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许久,然后说。拉祖米欣皱起眉头,不安地细细打量着他。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来,看他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也已经有点儿认识他了。

      “佐西莫夫!终于来了!”拉祖米欣高兴起来,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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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二

    “要是已经搜查过了,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刚好在家里碰到他们去搜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就是他的房间。没发生任何事情,一个人也没有;谁也没来察看过。连娜斯塔西娅也没碰过他的东西。可是,上帝啊!不久前他怎么能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个窟窿里?

      他赶紧跑到墙角落里,伸手到墙纸后面,把东西全掏出来,装到衣袋里。原来一共有八件:两个小盒子,装的是耳环或这一类的东西,——他没细看;还有四个精制山羊皮的小匣子。一条链子,就这么用报纸包着。还有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好像是勋章……

      他把这些东西分别装在大衣口袋和裤子上仍然保留着的右边那个口袋里,尽可能装得不惹人注意。和那些东西一起,他也拿了那个钱袋。然后从屋里出去了,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完全敞着。

      他走得很快,脚步坚定,虽然感觉到全身疲乏无力,但神智是清醒的。他担心有人追赶,担心再过半个钟头或一刻钟,大概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示;所以无论如何得在此以前消灭一切痕迹。趁多少还有点儿力气,还能思考的时候,得赶快把事情办完……去哪里呢?

      这已经早就决定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运河里,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事情就全完了。”昨天夜里,还在梦呓中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他记得,当时有好几次他竭力想要起来,跑出去:“快,赶快,把所有东西统统扔掉”。但要扔掉,原来是很困难的。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堤岸上徘徊了已经约摸半个钟头了,也许还不止半个钟头,有好几次他仔细看看所碰到的岸边斜坡。但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却是连想也不要去想:要么是有木筏停靠在岸边,还有些女人在木筏上洗衣服,要么是停靠着一些小船,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而且从堤岸上,从四面八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一个人故意下去,站下来,把什么东西扔到水里,这是很可疑的。万一小匣子不沉下去,而在水面上漂流呢?当然是这样。人人都会看到。就是不扔东西,大家都已经这样瞅着他了,碰到的人都要仔细打量他,好像他们就只注意他一个人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也许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吧,”他想。

      最后,他忽然想到,去涅瓦河边是不是会好些呢?那里人少些,也不大惹人注意,无论如何比较合适,而主要是离这儿远一些。他突然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满腹忧虑,提心吊胆,在这危险的地方徘徊了整整半个钟头,而不能早点儿想出这个主意!为干一件冒冒失失的事浪费了整整半个钟头,这都是因为,这一轻率的决定是在梦中,在谵妄状态中作出的!他变得太心不在焉和健忘了,他知道这一点。毫无疑问,得赶快去!

      他沿着B大街往涅瓦河走去;但是在路上突然又有一个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干吗要去涅瓦河?干吗要扔到水里?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是去群岛也可以,在那儿随便什么地方,找个偏僻的去处,在森林里,把这些东西都埋在一棵树底下,或者灌木丛下,而且记住这棵树,这样是不是更好呢?”虽然他感觉到,这时候他不能明确、合理地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但是他觉得这个想法准错不了。

      但是命中注定他不会到达群岛,发生的却是另一回事:他从B大街走到广场,突然看到左首有一个院子的入口,院子四周的围墙上完全没有门窗。一进大门,毗邻一幢四层楼房的一道没有粉刷过、也没有门窗的墙壁,从右面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很远的地方。左面,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还有一道板墙,深入院子约二十来步,然后又折往左边。这是一个荒凉、僻静、与外部隔绝的地方,里面堆着些不知是什么材料。再往里去,院子深处,板墙后露出一座熏黑了的、低矮难看的建筑物的一角,显然是个什么作坊的一部分。这儿大概是个什么作坊,制造马车的,或者是五金制品装配场,或者是什么其他这一类的作坊;到处,几乎从一进大门,到处都是大量黑煤灰。“哈,这真是个扔东西的好地方,扔下就走!”他不由得想。他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走进大门,刚好看到,紧靠大门口,板墙边有一条斜沟(在有许多工厂工人、劳动组合的工匠、马车夫等的这种房子里,常常有这样的斜沟),斜沟上方,就在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在这种场合常见的俏皮话:“次(此)处金(禁)止站立”①。所以,这真是妙极了,来这儿站一会儿,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在这儿把所有东西随便扔到垃圾堆里,然后就走!”

      

      ①这样的斜沟本是让人小便的,“此处禁止站立”的意思是“禁止小便”,所以说是一句“俏皮话”。

      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突然在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大门和斜沟之间一俄尺宽的那块空地里,发现了一块没加工过的大石头,大约有一普特①半重,紧靠着临街的石墙。墙外就是大街,人行道,可以听到行人匆匆行走的脚步声,这里总是有不少行人;可是大门外谁也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是很可能的,因此得赶快行动。

      

      ①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千克。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石头上端,使出全身力气把石头翻转过来。石头底下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坑:他立刻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扔进这个坑里。钱袋丢在了最上边,而坑里还有空余的地方。然后他又抱住石头,只一滚,就把它滚回原来那个方向,刚好落到原处,只不过稍稍高出了一点儿。不过他扒了些泥土堆到石头边上,又用脚把边上踩实。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于是他走出来,往广场上走去。有一瞬间他心中又充满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强烈喜悦,就跟不久前在警察局里的情况一样。“罪证消失了!有谁,有谁会想到来搜查这块石头底下呢?也许从盖房子的时候起,这块石头就放在这儿了,而且还要在这儿放上许多年。即使被人找到:谁能想到我呢?一切都结束了!罪证没有了!”于是他笑了起来。是的,后来他记起,他笑了,这笑是神经质的,不是拖长声音的哈哈大笑,而是无声的笑,不过笑的时间很久,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就是前天遇到那个姑娘的地方,他的笑突然停止了。另外一些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突然觉得,现在他怕打那条长椅子旁边走过,那里让他十分反感,而那天,那个姑娘走了以后,他曾坐在那条长椅子上东想西想,想了好久,他也害怕再碰到那个小胡子,那会使他心情沉重,当时他曾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小胡子:“叫他见鬼去吧!”

      他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气愤地望着四周。现在他的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旋转,——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当真是个主要问题,而现在,正是现在,他正独自面对这一主要问题,——而且这甚至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盛怒之下,他想。“好,开始了,那就开始吧,让它见鬼去,让新的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这是多么愚蠢!……今天我说了多少谎,干了多少卑鄙的事情!不久前我曾多么卑鄙地讨好这个最可恶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跟他一道演戏啊!不过,这也是胡说八道!我才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大家,也为我讨好他们和演戏感到可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突然站住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又异常简单的新问题一下子把他弄糊涂了,而且在痛苦地折磨他:

      “如果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一时糊涂,如果你当真有明确和坚定不移的目的,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过那个钱袋,也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钱,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忍受这些痛苦,为了什么有意识地去干这样卑鄙、丑恶和下流的事情?不是吗,你想立刻把它,把钱袋,连同那些东西一起丢到水里,而你看也没看那是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的确如此。不过,这些以前他也知道,对他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夜里决定把一切都扔到水里去的时候,他是毫不犹豫、毫不怀疑地作出决定的,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仿佛不可能不是这样……不错,这一切他都知道,这一切他都记得;而且几乎是昨天,他蹲在那个箱子旁边,从里面拖出一个个小匣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这就已经决定了……

      不是这样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很重,”最后他忧郁地断定,“我自寻苦恼,自己折磨自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昨天,前天,所有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折磨自己……等我恢复健康……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恢复健康的了,怎么办?上帝啊!这一切让我多么厌烦了啊!……”他毫不停顿地走着。他很想设法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办法。一种无法克服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控制了他,而且这感觉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强烈:这是对所遇到的一切、对周围一切事物极端厌恶的一种感觉,几乎是肉体上感觉得到的一种厌恶,而且这感觉是顽强的,充满了愤恨和憎恶。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觉得是丑恶的,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势,一举一动,他都觉得可恶。他简直想往什么人的脸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不管是谁,他都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小涅瓦河堤岸上的时候,他突然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一座桥旁站住了。“瞧,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儿来了!又像那时候,那一次一样……不过这倒很有意思,是我主动来的呢,还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反正一样;前天……我说过……等干完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来,有什么呢,这不是来了!似乎我现在也不能去……”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间小屋里,这时他正在工作,在写什么,亲自来给他开了门。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拉祖米欣穿一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睡衣,赤脚穿着便鞋,头发乱蓬蓬的,脸没刮过,也没洗过。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进来的同学,叫喊起来;接着沉默了一会儿,吹了吹口哨。

      “莫非情况这么糟吗?可你,老兄,论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强啊,”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褴褛的衣服,又加上一句。“你坐啊,大概累了吧!”当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发更差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的时候,拉祖米欣突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病。

      “您病得很严重,你知道吗?”他要摸他的脉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手挣开了。

      “用不着……”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的工作,我已经没有了……我想要……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课……”

      “你知道吗?你在说胡话!”凝神细心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

      “不,我不是说胡话……”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的时候,并没想到必然要面对面地会见拉祖米欣。现在,已经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刹时间想到,目前他最不愿面对面地会见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一跨进拉祖米欣家的门坎,由于痛恨自己,他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突然说,于是往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用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复说,又把手挣开了。

      “那么干吗要来!你发傻了,还是怎么的?……几乎让人感到难堪。这样我不放你走!”

      “好,那么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认识旁的能帮助我的人……帮助我开始……因为你比他们大家的心肠都好,也就是说比他们聪明,能够全面地考虑……可现在我看到,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到吗,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个儿……好,够了!别管我!”

      “不过请稍等一等,扫烟囱的工人①!你完全是个疯子!我的意见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要知道,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教书我也看不上。不过旧货市场上有个书商,姓赫鲁维莫夫,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他干,也等于教课。现在我可不愿放弃这个工作,去换取给五个富商当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经营出版业,出版自然科学书籍,——很有销路!单是书名就很值钱!你总是说我傻,真的,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在赶浪头,迎合社会思潮;他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呢,当然鼓励他。这儿有两印张多德文原作,依我看,这是极其愚蠢的招摇撞骗的玩意儿:总而言之,讨论是不是该把女人看作人?当然啦,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赫鲁维莫夫打算出版这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要把这两印张半排成六印张,加上半页印得十分豪华漂亮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准能卖得出去!给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一本,我们还要着手译一部关于鲸的书,然后又要从《Confessions》②的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最无聊的废话;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似乎就某方面来说,卢梭也就是拉季舍夫③一类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了,管它呢!喂,你愿意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张吗?愿意的话,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都拿去,——这都是免费供给的——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部译稿,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的稿费,所以三个卢布是应该归你。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还有,请你别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帮助。恰恰相反,你一进来,我就在盘算,你能在哪方面给我帮个忙了。第一,我对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时我的德文简直不行,因此,我哪里是翻译啊,多半是自己写作,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样会更好些。唉,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不是更好,而是更糟……你干不干?”

      

      ①因为他穿得又破又脏,像个归烟囱的工人。

      ②《Confessions》(《忏悔录》)是法国作家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的自传性作品,于一八六五年译成俄文。

      ③阿·尼·拉季舍夫(一七四九——一八○二),俄罗斯作家,革命家,唯物主义哲学家。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惊讶地目送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突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儿页德文原著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了!”终于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回来?”

      “翻译……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让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没听见。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地响。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

      “是个骗子。”

      “当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你却要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你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但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往他手里塞钱。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儿。“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当成了乞丐,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①那个方向。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无论站在哪里看它,都不像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特别熟悉。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的确是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感到惊讶。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由于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而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仿佛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思考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而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好像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突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转身回家。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

      

      ①指冬宫。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他一共走了六个钟头。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样一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但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以致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当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不过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声音。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都跑到一起来了。“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准是完全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全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痛苦异常,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女房东还在呻吟,还在哼,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一直还在吓唬她,骂她……不过,好像他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莫非他走了吗!上帝啊!”对,女房东也走了,她一直还在呻吟,还在哭……听,她的房门也砰地一声关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楼回各人的房间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唤着,有时提高声音,像是在叫喊,有时压低声音,好似窃窃私语。想必有很多人;几乎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跑来了。“不过,天哪,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到沙发上,可是已经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约摸半个钟头,感到极端恐惧,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前他还从未经受过。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娅拿着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仔细看了看他,看清他没有睡觉,于是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面包、盐、盘子、调羹。

      “你大概从昨儿个就没吃东西了。在外面转悠了整整一天,人却在发烧。”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啊?”

      她留心瞅了瞅他。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个钟头以前,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为什么这样毒打她?还有……他来干什么?……”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他,这样看了好久。这样细细打量他,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什么不说话?”最后,他声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说。

      “这是血,”她终于轻轻地回答,仿佛自言自语。

      “血!……什么血?……”他含糊不清地说,脸色煞白,并且往墙那边躲开一些。娜斯塔西娅继续默默地瞅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和坚定的声音说。他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在坐着,”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说。“我听了很久……副局长来了……大家都跑到楼梯上来了,从所有住房里……”

      “谁也没来过。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没处流的时候,就会凝成血块,于是就会好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要吃点儿东西吗?”

      他没回答。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身边,凝神注视着他,没有走。

      “给我点儿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两分钟后,用一个带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已经记不得以后的事了。他只记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里的水都洒到了胸膛上。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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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二部·一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似乎醒了,于是发觉早已是夜里了,可是他根本不想起来。最后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昏迷不醒,这时还在呆呆地出神。一阵阵可怕而绝望的哀号从街上传到他的耳中,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自己窗下有这样的号哭声。现在正是这号哭声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经从小酒馆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了,”想到这里,他突然一跃而起,仿佛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一下子拉了起来。

      “怎么,已经两点多了!”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他想起了一切!突然,霎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

      最初一瞬间,他想,他准会发疯。一阵可怕的寒颤传遍他的全身;不过寒颤是由于发烧,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身上早就开始发烧了。现在突然一阵发冷,冷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他打开房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整幢房子里全都完全进入梦乡。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环顾屋内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进来以后怎么能不扣上门钩,不仅没脱衣服,竟连帽子也戴着,就倒到沙发上了呢?帽子掉了,滚到了枕头旁边的地板上。“如果有人进来过,他会怎么想呢?认为我喝醉了,不过……”他冲到窗前。天已经相当亮了,他赶快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仔细察看了大衣:有没有什么痕迹?不过这样看还不行:他打着寒颤,动手脱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把衣服都翻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也不放过,但是还不相信自己,反复检查了三遍。可是什么都没发现,看来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裤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着的毛边上留有几块很浓的、已经凝结起来的干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边割了下来。好像再没有什么了。突然他想起来了,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那些东西,到现在还都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到现在他还没想到要把它们拿出来,藏起来!就连现在,他察看衣服的时候,竟还没有想到它们!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刻急急忙忙把它们掏出来,丢在桌子上。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连口袋都翻过来看了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留在里面,然后把这堆东西都拿到墙角落里。那个角落里,墙脚下有个地方从墙上脱落下来的墙纸给撕掉了,他立刻动手把这一切塞进那儿的一个窟窿里,塞到墙纸下面,“塞进去了!所有东西都看不见了,钱袋也藏起来了!”他高兴地想,欠起身来,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塞得凸起来的窟窿。突然他惊恐地全身颤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绝望地喃喃地说:“我怎么啦?难道这就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这样藏的吗?”

      不错,他本不打算拿东西;他想只拿钱,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好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现在,现在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想,“难道是这样藏东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他疲惫不堪地坐到长沙发上,立刻,一阵让人受不了的寒颤又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把放在旁边椅子上他上大学时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过来,大衣是暖和的,不过已经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睡梦立刻袭来,他又说起胡话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没过五分钟,他又一跃而起,立刻发狂似地又扑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我怎么能又睡着了,可是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的,真的:腋下的那个环扣到现在还没拆下来呢!忘了,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一件罪证!”他把环扣扯下来,赶快把它撕碎,塞到枕头底下那堆内衣里。“撕碎的粗麻布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怀疑;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他站在房屋中间一再重复说,并且集中注意力,又开始细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到处都仔细看看,看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东西,由于过分紧张,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连简单的思考能力都已丧失殆尽,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无法忍受。“怎么,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到来了吗?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真的,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条毛边就这样乱扔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有人一进来就会看见!“唉,我这是怎么了?”他又高声叫嚷,好像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丧失了理智……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哎呀!这么说,口袋里面想必也有血迹了,因为钱袋上的血还没干,我就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他立刻把口袋翻过来,——果然不错——口袋的里子上血迹斑斑点点!“可见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可见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来,想到了这一点!”他得意洋洋地想,高兴地深深呼了口气,“只不过是因为发烧,身体虚弱,瞬息间处于谵妄状态,”于是他把左面裤袋上的衬里全都撕了下来。这时阳光照到了他左脚的靴子上:从破靴了里露出的袜子上好像也有血迹。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迹!袜子尖上全让血浸透了”;大概当时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摊血上……“不过现在该怎么办?这只袜子,那些毛边,还有口袋衬里,都藏到哪里去呢?”

      他把这些东西归拢到一起,抓在手里,站在房屋中间。

      “扔到炉子里吗?可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最好是到什么地方去,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对了!最好扔掉!”他反复说,又坐到长沙发上,“而且马上就去,毫不迟延,立刻就走!……”可是非但没走,他的头却又倒到了枕头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又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好长时间,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好像一直还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想:“对,马上,毫不迟延,随便去哪里,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别再看到它们,快,快点儿!”有好几次他试图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把他彻底惊醒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喂,开开呀,你还活着没有?他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就是条狗!开开呀,还是不开呢。都十点多了。”

      “也许,不在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这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他要干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在沙发上。心跳得厉害,甚至觉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娜斯塔西娅反驳说,“瞧,锁起来了呢!怎么,怕把他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吧!”

      “他们要干什么?管院子的干吗要来?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身来,弯腰向前,拿掉门钩。

      他这间小屋整个儿就只有这么大,不用从床上起来,就可以拿掉门钩。

      果然不错:门口站着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带着挑衅和绝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用深绿色火漆封住的、对折着的灰纸。

      “通知,办公室送来的,”他一面把那张纸递过去,一面说。

      “什么办公室?……”

      “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去办公室。谁都知道,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他仔细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有一瞬间,管院子的也回过头来。“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她加上一句。

      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没有拆开它。

      “那你就别起来了,”娜斯塔西娅可怜起他来,看到他从沙发上把脚伸下来,于是接下去说。“病了,就别去:又不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一看:右手里拿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衬里。他就这样拿着它们睡着了。后来他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原来他发烧的时候半睡半醒,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这样又睡着了。

      “瞧,他弄来了些什么破烂儿,攥着它们睡觉,就好像攥着什么宝贝儿似的……”娜斯塔西娅病态地、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立刻把这些东西塞到大衣底下,并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虽然那时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条有理地进行思考,可是他感觉到,如果来逮捕他,是不会像这样对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吗?要,还是不要?我给你拿来;茶还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这就出去,”他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去吧,恐怕连楼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后面走了。他立刻冲到亮处,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有血迹,不过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弄脏了,有些给蹭掉了,而且已经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娜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不会发现,谢天谢地!”于是他心惊胆战地拆开通知书,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通知书,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从来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为什么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着。“上帝啊,但愿快点儿吧!”他本想跪下来祈祷,可是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是笑祈祷,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样!把袜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尘土里会弄得更脏,血迹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又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脱下来了,可是想到没有别的袜子,于是拿过来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浑身都在发抖,“瞧,这不是穿上了!结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变成了悲观绝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发抖。“由于恐惧,”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由于发烧,头又痛又晕。“这是耍花招!这是他们想耍个花招引诱我,突然迫使我中他们的圈套”,他走到楼梯上,还在继续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呓语……我可能说漏嘴,说出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所有东西还都藏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来这儿搜查,”想起这件事来,他站住了。但是悲观绝望和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突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去。

      “不过但愿会快一点儿!……”

      街上又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天里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尘,砖头,石灰,又是小铺里和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又是随时都会碰到的醉鬼,芬兰小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旧出租马车。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头昏目眩,——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突然来到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转弯处,他怀着痛苦而又十分担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开了。

      “如果问我,说不定我就会说出来”,他走近办公室时,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办公室刚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四楼上的一套新住房里。那套旧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去过一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走进大门,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好像庄稼汉模样的人,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下来:“这么说,是个管院子的;这么说,这儿就是办公室了”,他猜想是这样,于是就上楼了。他不想问人,什么也不想问。

      “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走上四层楼时,他这样想。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尽是污水。四层楼上所有住房的厨房都冲着这道楼梯大敞着门,几乎整天都这么敞着,因此极其闷热。腋下挟着户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里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来,有的下去。办公室的门也大敞着。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住了。有些庄稼汉模样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这里也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除此而外,这些新油漆过的房间里,用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还没完全干透,那股新油漆味直冲鼻子,让人感到恶心,稍等了一会儿,他考虑,还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间屋里去。所有房间都又小又矮。强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来越往前走。谁也没注意他。第二间房间里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穿的衣服也许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点儿,看样子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个。

      “你有什么事?”

      他把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拿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那人看了看通知书,问。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把他打量了一下,不过毫无好奇的样子。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看他眼里的神情,好像他有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从这一个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全都一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边去,找办事员去,”司书说,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后那间房间。

      他走进这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房间狭小,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比那些房间里的人穿得稍干净些。来访者中有两位女士。一个服丧,穿得差一些,坐在办事员对面,正在听他口授,写着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红得发紫,脸上还有些斑点,是个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茶碟那么大的一枚胸针,站在一旁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他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给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较为畅快地舒了口气。“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惭愧,竭力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只要说出一句蠢话,只要稍有点儿不小心,我就会出卖自己!嗯哼……可惜这儿空气不流通,”他又补上一句,“闷得慌……头晕得更厉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极了。他担心不能控制自己。他竭力想用什么别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随便想点儿什么旁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过,那个办事员却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总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猜出什么来,弄清找他有什么事。这是个很年轻的人,二十一、二岁,生着一张黝黑的、机警善变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衣著入时,像个绔绔子弟,头发在后脑勺上平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厚厚地搽了一层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挂着金链。他甚至还和来这儿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算过得去。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坐下啊,”他对那个衣著华丽、脸色红得发紫的太太说,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尽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 danke①!”她说,于是轻轻地坐下了,身上的绸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衫裙,像个大气球样在椅子周围扩散开来,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不过那位太太显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水味,虽然她羞答答地、同时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可是明显地感到局促不安。

      

      ①德语,谢谢。

      那位服丧的太太终于办完手续,站了起来。突然,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雄赳赳地走进一个军官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进来后,他把缀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从座位上霍地站起身来,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是军官一点儿也不注意她,她却已经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两边,五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没什么特殊表情。他有点儿怒气冲冲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太脏了,而且尽管他的样子让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气派却与他的衣著并不相称;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不够谨慎,竟毫不客气地直瞅着那个军官,而且瞅的时间太久了,后者甚至觉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么事?”他大喊一声,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闪电似的目光下竟然不会惊慌失措,这使他感到惊讶。

      “你们叫我来的……有通知书……”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回答。

      “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这个大学生”,办事员放下手头的公文,慌忙说。“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丢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个地方指给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过……看来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于喜悦而颤栗了。他突然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轻松极了。真是如释重负。

      “先生,通知是让您几点钟来?”中尉大声叫喊,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让您九点来,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刻钟前才把通知书交给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过头来,高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发脾气,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而且我有病,发着烧就来了,这还不够吗!”

      “请不要大声嚷嚷!”

      “我并没大声嚷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话,您却对我大喊大叫;可我是个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高声叫嚷。”

      副局长气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嘴里只是飞出一些唾沫。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请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出——出——

      言不逊,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还在抽烟,可见您不尊重我们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这些,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快乐。

      办事员面带微笑瞅着他们两个。性情暴躁的中尉显然无言以对。

      “这不关您的事!”最后他高声叫嚷,声音高得有点儿不自然,“现在请提出向您要求的书面答复。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瞧,好一头雄鹰,好神气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听了,急忙一把拿过诉状,赶紧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看懂。

      “这是什么?”他问那个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须或者付清全部欠款,连同诉讼费、逾期不还的罚款以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还清欠款,同时承担义务:在还清债务之前不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却可以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可我……没欠任何人的钱啊!”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收到一张逾期未还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追索这笔欠款;这张借据是您于九个月前交给八等文官的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后来又从扎尔尼岑娜寡妇手里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请您来作答复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那又怎么呢?”

      办事员面带同情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他,同时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刚刚经受锻炼的雏儿,问:“现在你自我感觉如何?”但是现在什么借据啦,什么追索欠款啦,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关他什么事呢!现在这也值得担心,甚至值得注意吗!他站在那儿,在看,在听,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是做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地。保全自己,获得了胜利,摆脱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得救,——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既用不到有什么预见,也不必作什么分析,无须对未来进行猜测,也无须寻找什么谜底,不再怀疑什么,再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这欢乐是直觉的,纯属动物本能的欢乐。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犹如电闪雷鸣的事情。那个因为有人胆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惊的中尉,余怒未消,气得面红耳赤,显然,他想维护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竟对那个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骂,而她,从他一进来,就面带极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着他。

      “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货!”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经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啊?又是丢人的丑事,吵吵闹闹,都闹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进感化院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宽恕!可你又,又,你这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货!”

      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奇地望着让人这么无礼痛骂的胖太太,连他手里的纸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太满意了。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经好像都在跳动。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不安地说,但是马上住了口,想等待时机,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要制止这个大发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强制的办法。

      至于那个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让雷电交加似的大骂吓得簌簌发抖;可是,怪事:对她骂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亲切,她对那个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来越迷人了。她迈着小碎步在原地转动着,不停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许她插嘴的机会,而且终于等到了。

      “我那儿没有什么吵闹,也没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说个不停,好似许多豌豆撒落下来,虽然俄语说得还流利,可是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什么,什么丢人的丑事也没有,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全都告诉您,大尉先生,我没有错……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对人的态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总是,我自己总是不希望发生任何吵闹打架的事。可他们来的时候就完全醉了,后来又要了三瓶,后来有一个抬起脚来,用脚弹钢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像话了,他把钢琴加茨①弄坏了,这完全,完全没有风度,我说。可是他抓起一个酒瓶,用酒瓶从背后打人,逢人就打。我赶紧去叫管院子的,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还打了我五记耳光。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礼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来。他打开冲着运河的窗户,对着窗户像头小猪样尖叫;这真丢人哪。怎么能对着窗户,冲着街上像头小猪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拖开了,这时,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泽因·罗克②撕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说曼·穆斯③赔他十五卢布。大尉先生,我自己给了他五个卢布,赔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总是惹事生非!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④长篇讽刺文章骂您,因为我在所有报纸上都能写文章骂您。”

      

      ①德文ganz的音译,“完全”之意。

      ②德文Sein Rock的音译,他的“燕尾服”之意。

      ③德文man mus的音译,“人们应该”之意。

      ④德文drücken的音译,“付印”之意。

      “这么说,他是个作家?”

      “不错,大尉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个多么不高尚的客人啊……”

      “嗳——嗳——嗳!够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说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对你说过,最尊敬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中尉接着说。“如果你那里,在你那个高尚的家庭里哪怕再发生一次吵闹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种高雅的说法,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到了吗?

      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因为后襟给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里’拿走了五个卢布,是吗?哼,去他妈的,这些作家!”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轻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吃了饭,不想给钱;‘我,’他说,‘为此要写篇文章讽刺你们’。上星期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个,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属,骂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个让人从糖果点心店里给轰了出去。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还有什么喉舌……他们这号人都是什么德性!呸!你回去吧!我会亲自去你那里看看……到那时你可得当心!听到了吗!”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急忙殷勤地对着四面八方行屈膝礼,边行礼,边后退,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在门口,她的屁股撞了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他面部神情坦率,开朗,充满朝气,留着十分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扎·伊万诺芙娜连忙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膝盖几乎碰到地板上,于是迈着小碎步,仿佛跳跃着跑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雷电交加,又刮起了旋风,飓风!”尼科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大发雷霆了!还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以高贵的气度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呢,不知怎的,说成了:‘是啊—咋么——呢!’),一边说,一边拿着些公文向另一张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扭动着肩膀,迈哪边的脚,肩膀就往哪边歪,“喏,请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不肯还钱,立了借据,也不搬走,人家不断控告他,他却对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表示不满!自己的行为下—流—卑鄙,可是瞧,请您瞧瞧他吧:现在他这副模样儿多讨人喜欢!”

      “贫穷不是罪恶,朋友,这又有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受不了别人的气。大概他让您受了什么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不过您这就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极—其—高尚的人,不过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冒起火来,发一通脾气,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归根到底,他有一颗金子样的心!在团里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而且是个多好的—团—啊!”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局长的话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满意,不过他一直还在生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对他们大家说几句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么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请求他原谅。我是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学生,现在我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不过我会得到钱的……×省有我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会给我寄钱来,我……一定会把钱还清。我的房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缴房租,她气坏了,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这是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可是我怎么还她呢,请您想想看吧!……”

      “这可不是我们的事……”办事员又插嘴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话茬说,不是对着办事员,而是一直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不过也竭力试图对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尽管后者固执地装出一副在翻寻公文的样子,而且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住在她那儿将近三年了,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早先……早先……不过,为什么我不承认呢,一开始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约束力……这是个小姑娘……不过,我甚至也喜欢她,……虽说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年轻嘛,也就是,我是想说,当时女房东肯让我赊帐,让我赊了不少帐,在某种程度上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很轻率……”

      “先生,根本没要求您谈这些隐私,再说也没有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让他再说下去,尽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说话十分吃力。

      “可是对不起,请允许我,或多或少,把话说完……是怎么回事……我也……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同意您的意见,——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儿的房客,而女房东自从搬进现在这套住房,就对我说……而且是很友好地说,……她完全相信我……不过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立一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呢,她认为我一共欠了她这么多钱。请等一等:她正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她就又会赊帐给我,赊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也——这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欠她的钱……可是瞧,现在,正当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告状讨债了……现在叫我说什么呢?”

      “这都是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与我们毫不相干,”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至于您怎么恋爱以及所有这些悲剧性的故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唉,你真是……残酷无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说,说着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惭愧了。

      “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写什么?”他不知怎的特别粗暴地问。

      “我说,您写。”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在他作了这番自白之后,办事员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了,——不过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对别人的意见,不管是谁的意见,都毫不在乎了,而这一转变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钟里发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么能和他们那样说话,甚至硬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而且打哪儿来的这些感情?恰恰相反,如果这会儿这屋里突然坐满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这两位局长大人,看来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话和他们谈心,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了何种程度。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而这是由于痛苦的极端孤独以及与世隔绝的结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是因为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倾诉衷肠,也不是因为中尉洋洋得意,赢得了对他的胜利,不是这些卑鄙的行为使他心里突然这么难过。噢,他自己的卑鄙行为、这些傲慢和自尊、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讨债、办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现在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即使此时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烧死,他也会毫不在意,甚至未必会留心听完对他的判决。他心里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突如其来、从未有过的新变化。倒不是说他已经理解了,不过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以全身心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不久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里的这些人申诉了,即使这全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什么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的生活情况怎样,他也无须向他们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在这一分钟以前,他还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而且让人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认识或理解,不如说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在此之前他生活中体验过的一切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此类案件通常书面答复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日(随便什么时候)归还,不会离开本市,不会变卖财产或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笔都快从您手里掉下来了,”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您有病?”

      “是的……头晕……请您说下去!”

      “完了;请签字。”

      办事员拿走书面答复,办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给人家,但是没有站起来,走出去,却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了头。仿佛有人在往他头顶上钉钉子。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这么做了。“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海。

      “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但是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动地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话,这样的一些话飞到了他的耳边:

      “这不可能,两人都要释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干吗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最后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去的那个时候,两个管院子的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到了他:他和三个朋友一道走着,到了大门口才和他们分手,还当着朋友们的面向管院子的打听过住址。他要是怀着这样的意图前来,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去老太婆那里以前,他在底下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整整八点差一刻才从他那儿上楼去找老太婆。

      现在请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怎么会这么自相矛盾呢: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以后,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凶手一定是把门钩扣上,坐在里面;要不是科赫干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准会当场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这个当口下楼,设法从他们身边溜走的。科赫用双手画着十字,说:‘我要留在那里的话,他准会冲出来,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罗斯式的祈祷呢,嘿—嘿!……”

      “谁也没看见凶手吗?”

      “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简直像诺亚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动地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像作结论似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门口走去,可是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个人从右边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这人拿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装满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病了吗?”尼科季姆·福米奇语气相当生硬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拿不住了,”办事员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从自己座位上大声问,他在翻阅公文。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观看过,不过等病人清醒过来,他就立刻走开了。

      “从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来过吗?”

      “出来过。”

      “已经病了?”

      “病了。”

      “几点钟出来的?”

      “晚上七点多。”

      “去哪里呢,请问?”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时语气生硬,说话简短,脸色像纸一样白,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并没有低垂下去。

      “他几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说。

      “没—关—系!”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用一种很特殊的语气说。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补上几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办事员,就没再说什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结束了谈话,“我们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他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一出来,屋里突然立刻热烈地谈论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发问的声音……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赶回家去,暗自反复思索,“这些强盗!怀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惧又控制了他,从头到脚控制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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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七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门关上。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可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没有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看到她拦在门口。不放他进去,他一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话,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拿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好像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跑了。

      “唉,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突然恶狠狠地说。“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啊?”

      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伸出手来。

      “可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既然没有吃的,”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又没有力气了。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出来,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他担心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突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了件什么东西啊!”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

      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的时间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但是他刚一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

      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在拿着那件“抵押品”。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打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身子仰面倒了下去。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她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很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他头脑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不过手一直还在发抖。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血迹……他立刻掏出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一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他突然又想丢下一切,离开这里。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突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大概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但是没有打下去。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给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突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他试着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给挡住了。他急不可耐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弄错——这是钱袋。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然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忙乱起来。但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但他总是弄错: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他突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肯定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他丢开抽屉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那把带锯齿的钥匙刚好合适,把箱子开开了。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可是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

      我疯了吗?”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突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别的东西。有的装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看来十分珍惜,而且包了两层纸,还用带子捆着。他毫不迟延,立刻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但是毫无动静,这么说,是他的幻觉。突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望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一直没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不过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仿佛是要推开他。斧刃正劈到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到头顶,都劈作两半。她一下子倒了下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如果那时候他能较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甚至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而且时刻都在增长。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间房间了。

      但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黏糊糊的。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没有留下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从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不过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不能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他喃喃地说,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

      他站在那儿,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有整整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

      他冲到门前,把门扣上了。

      “不过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打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好久。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他们在干什么?……”他耐心等着。终于一下子静了下来,叫喊声突然停了;人也散了。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他们干吗老是这么吵闹!”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刚刚上楼,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

      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这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扣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在侧耳倾听。

      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个人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突然好像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直仔细听了听。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跳出来了。真的,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我这就要昏倒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可是阳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跟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又有人走过来了。一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喊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您好哇,科赫!”

      “听声音,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弄断了,”科赫回答。

      “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①我一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①“加姆布里乌斯”——“加姆布里乌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开的啤酒馆。加姆布里乌斯是传说中佛来米的国王,据说啤酒是他发明的。

      “啊——啊——啊……”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胡闹,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散步去了!”

      “不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见鬼,毫无办法,走吧!”

      “等等!”年轻人突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呢?”

      “可见门没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总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

      “哦!真的!”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那个年轻人又叫喊起来,“您别拉了!这有点儿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可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着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有点儿不对头!”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

      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噹地响了一声;随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张望;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等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把门打开。“但愿快一点儿!”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科赫动了动。

      “可是见鬼!……”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

      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点也不犹豫,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无处可以藏身。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

      有人高声叫嚷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跌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喊:

      “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

      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一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是他们!”

      他完全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突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敞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都出去了。大概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敞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跑下楼去。

      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急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

      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不消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大概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儿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糟糕,真糟糕!”

      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何况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湿了。“瞧,他喝醉了!”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

      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他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许他根本不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去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

      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没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住。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如果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未,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让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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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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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六

    后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有机会得知,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究竟是为什么叫莉扎薇塔上他们那儿去。事情很平常,并没有任何特殊情况。有一家外地来的人家,家境败落,要卖掉旧东西、衣服等等,全都是女人用的。因为在市场上卖不合算,所以要找个代卖东西的女小贩,而莉扎薇塔正是干这一行的:她给人代卖东西,拿点儿佣金,走东家串西家地跑生意,而且经验丰富,因为她为人诚实,不讨价还价:她说个什么价,就照这个价钱成交。一般说,她话不多,而且就像已经说过的,她又挺和气,胆子也小……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拉斯科利尼科夫变得迷信起来。过了很久以后,他身上还留有迷信的痕迹,几乎是不可磨灭了。后来他总是倾向于认为,在整个这件事情上,似乎有某种奇怪和神秘的东西,仿佛有某些特殊的影响和巧合。还在去年冬天,他认识的一个大学生波科列夫要去哈尔科夫的时候,有一次在谈话中把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地址告诉了他,以备他如有急需,要去抵押什么东西。很久他都没去找她,因为他在教课,生活还勉强能够过得去。一个半月以前他想起了这个地址;他有两样可以拿去抵押的东西:父亲的一块旧银表和一枚镶着三颗红宝石的小金戒指,这是妹妹在临别时送给他作纪念的。他决定拿戒指去;找到老太婆以后,虽然还不了解她为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第一眼看上去,就对她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情绪,从她那里拿了两张“一卢布的票子”,顺路去一家很蹩脚的小饭馆吃东西。他要了一杯茶,坐下来,陷入沉思。就像小鸡要破壳而出那样,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想法使他非常、非常感兴趣。

      几乎紧挨着他,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大学生,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他。大学生和军官打了一盘台球,然后坐下来喝茶。突然他听到大学生对军官谈起那个放高利贷的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说她是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了他。单单是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有点儿奇怪了:他刚刚从她那儿来,恰好这里就在谈论她。当然,这是巧合,然而这时他正无法摆脱一个极不寻常的印象,而这里恰好有人仿佛是在讨好他:那个大学生突然把这个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各方面的详细情况都讲给他的朋友听。

      “她这个人挺有用,”他说,“总是能从她那儿弄到钱。她很有钱,就跟犹太人一样,可以一下子借出去五千卢布,不过,就是只值一卢布的抵押品,她也不嫌弃。我们有很多人去过她那儿。不过她是个坏透了的缺德鬼……”

      于是他开始叙述,她是多么狠心,反复无常,只要抵押品过期一天,这件东西就算完了。她借给的钱只有抵押品价值的四分之一,却要收取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告诉那个军官,除此而外,老太婆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矮小可恶的老太婆经常打她,完全拿她当奴隶使唤,当她是个小孩子,可是莉扎薇塔至少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吗,这也是十分罕见的现象啊!”大学生提高声调说,并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又谈起莉扎薇塔来了。谈论她的时候,大学生特别高兴,而且一直在笑,那军官很感兴趣地听着,还请大学生让这个莉扎薇塔到他那里去,给他补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连一句话也没听漏,一下子就了解到了一切:莉扎薇塔是妹妹,是老太婆的异母妹妹,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白天夜里都给姐姐干活,在家里既是厨娘,又是洗衣妇,除此而外,还做针钱活儿拿出去卖,甚至去给人家擦地板,挣来的钱全都交给姐姐。不经老太婆允许,她不敢自作主张接受任何订做的东西或替人家干活。老太婆已经立下遗嘱,莉扎薇塔自己也知道,根据遗嘱,除了一些动产、椅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连一个钱也得不到;所有的钱都指定捐献给H省的一座修道院,作为永久追荐她亡魂的经费。莉扎薇塔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官太太,她没出嫁,长得不好看,身体的各部分极不相称,个子高得出奇,一双很长的外八字脚,总是穿一双破羊皮鞋,可是挺爱干净。使大学生感到惊奇和好笑的,主要是莉扎薇塔经常怀孕……

      “你不是说她是个丑八怪吗?”军官说。

      “不错,她皮肤那么黑,真像是个男扮女装的士兵,不过,你要知道,她可根本不是丑八怪。她的脸和眼睛那么善良。甚至是非常善良。证据就是——许多人都喜欢她。她那么安详,温顺,唯命是从,很随和,什么她都同意。她笑起来甚至还挺好看呢。”

      “这么说你也喜欢她了,不是吗?”军官笑了起来。

      “由于她怪。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真想杀了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请你相信,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良心的谴责”,大学生激动地又加上了一句。

      军官又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由得颤栗了一下。这多么奇怪!

      “对不起,我要向你提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激动起来。“当然,刚才我是开玩笑,不过你看:一方面是个毫无用处、毫无价值、愚蠢凶恶而且有病的老太婆,谁也不需要她,恰恰相反,她对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活着,而且要不了多久,老太婆自己就会死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嗯,我明白,”军官凝神注视着情绪激动的大学生,回答说。

      “你听我说下去。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帮助,以致陷入绝境,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到处都是!千百件好事和创举,可以用注定要让修道院白白拿去的、老太婆的那些钱来兴办,并使之得到改善!成千上万的人也许能走上正路;几十个家庭也许会免于贫困、离散、死亡、堕落,不至给送进性病医院,——而这一切都可以用她的钱来办。杀死她,拿走她的钱,为的是日后用这些钱献身于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做千万件好事,能不能赎一桩微不足道的小罪,使罪行得到赦免,你认为呢?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一个人的死换来百人的生——这不就是数学吗!再说,以公共利益来衡量,这个害肺病的、愚蠢凶恶的老太婆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者蟑螂罢了,而且还不如它们呢,因为老太婆活着是有害的。她吸别人的血,她吃人:前两天她还满怀仇恨地咬了莉扎薇塔的手指头:差点儿给咬断了!”

      “当然啦,她不配活着,”军官说,“不过,要知道,这是天意。”

      “唉,老兄,要知道,天意也可以改正,可以引导,不然就会陷入偏见。不然的话,那就连一个伟人也不会有了。大家都说:‘责任,良心’,我绝不反对责任和良心,不过,我们是怎样理解责任和良心呢?别忙,我再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听着!”

      “不,你先别忙;我向你提个问题。你听着!”

      “好,提吧!”

      “嗯,现在你大发议论,夸夸其谈,可是请你告诉我:你会亲自去杀死这个老太婆吗,还是不会呢?”

      “当然不会!我是为了正义……但这不是我的事……”

      “可照我看,既然你自己下不了决心,那么这就谈不上什么正义!走,咱们再去打盘台球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情异常激动。当然,这些话全都是最普通和最常听到的,他已经听到过不止一次了,只不过是用另外的形式表达出来,谈的也是另外一些话题,都是青年的议论和想法。但为什么恰恰是现在,他自己头脑里刚刚产生了……完全一模一样的想法,他就恰好听到了这样的谈话和这样的想法?而且为什么恰巧是在这个时候,他从老太婆那儿出来,刚刚产生了这个想法,恰好就听到了关于这个老太婆的谈话?……他总觉得,这种巧合是很奇怪的。在事情的继续发展中,小饭馆里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竟对他产生了极不寻常的影响:仿佛这儿真的有什么定数和上天的指示似的……

      从干草广场回来以后,他急忙坐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有蜡烛,而且根本就没产生点蜡烛的想法。他始终想不起来:那时候他是不是想过什么?最后,他感觉到不久前发作过的热病又发作了,在打冷战,于是怀着喜悦的心情想,可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久强烈的睡意袭来,像铅一般沉重,压到了他的身上。

      他睡的时间异常久,而且没有作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走进屋里来的娜斯塔西娅好不容易才叫醒了他。她给他送来了茶和面包。茶又是喝过后兑了水,冲淡了的,而且又是盛在她自己的茶壶里。

      “瞧你睡得这么熟!”她气呼呼地叫嚷,“他老是睡!”

      他努力欠起身来。他头痛;他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在他这间小屋里转了个身,又一头倒到沙发上。

      “又睡!”娜斯塔西娅大声喊,“你病了,还是怎么的?”

      他什么也没回答。

      “要喝茶吗?”

      “以后再喝,”他又合上眼,翻身对着墙壁,努力说了这么一句。娜斯塔西娅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病了,”她说,于是转身走了。

      下午两点她又进来了,端来了汤。他还像不久前那样躺着。茶放在那儿,没有动过。娜斯塔西娅甚至见怪了,恼怒地推他。

      “干吗老是睡!”她厌恶地瞅着他,高声叫喊。他欠起身,坐起来,可是什么也没对她说,眼睛看着地下。

      “是不是病了?”娜斯塔西娅问,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哪怕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东西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说着挥了挥手。

      她又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瞅了瞅他,就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

      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仿佛是不知不觉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出现在他的头脑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安静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径直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在身旁潺潺地流着。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那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突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噹噹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突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要准备的事情并不多。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够了。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从身上脱下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是尽力克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针和线他早就准备好了,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这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是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一路上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里,就能扶着斧柄,以免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东西。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

      缝好了环扣,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很像个银烟盒。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破铁片,——也是那时候从街上拾来的。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不容易解开。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突然院子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

      “早就过六点了!”

      “早就过了!我的天哪!”

      他冲到门口,侧耳谛听,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指望用折刀去干这件事,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决定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尽管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自己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

      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可现在似乎他还是会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放弃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再容易不过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敞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那么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过了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定说,过一个钟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是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嚷嚷起来呢,——

      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件会引起猜疑的事。

      不过这还都是些他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要对一切深信不疑,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也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看吧,干吗只是幻想呢!”——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剃刀一般锋利,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让车轮轧住,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

      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使他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逐渐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照他看,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取代了意志和理智。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般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这种状态不变,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犯罪本身,由于它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尚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断定,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不可能发生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在实行这一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就是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只起最次要的作用。“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的时候,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但事情并未开始。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知怎的似乎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情况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敞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是不是在那儿?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恰好看见。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感到多么惊讶!她一看到他,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家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他含糊不清地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突然他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敞着。”他飞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他古怪地冷笑着想。这一机会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惹人注意。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可是没能换一顶制帽!”他从心里咒骂自己。

      他偶然往一家小铺里望了一眼,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又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儿去……

      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十分害怕,甚至完全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久。路过尤苏波夫花园①的时候,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对此很感兴趣,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果把夏季花园②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突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况,刹时间清醒起来。“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什么也别想!”

      

      ①尤苏波夫花园是尤苏波夫公爵的私人花园,在叶卡捷林戈夫斯基大街(现在的李姆斯基—科萨科夫大街)对面的花园街上,现在是儿童公园。

      ②最有名的古老花园之一。

      “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不知什么地方钟噹地一声响。“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大概这钟快了!”

      他运气不错,进大门又很顺利。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大车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敞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往右拐就是。他已经到了楼梯上……

      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又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阒无一人;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敞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当然啦,最好这儿根本没有这些人,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这就是房门,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是空着的。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根据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有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里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动静,很用心地听了很久……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特别激动不安?她很多疑……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恰恰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拉得更响一些。

      没有反应。可别胡乱拉铃,而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他多少有点儿了解她的习惯……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突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动了动,稍微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绪。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这一分钟已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稍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开门钩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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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第一部·五

    “真的,不久前我还曾想请拉祖米欣给我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别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连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如果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可是以后呢?几个戈比,我能派什么用处?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这真好笑……”

      他为什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这儿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问自己。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长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突然头脑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可难道那件事会发生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对回家去感到十分厌恶: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一阵阵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这一点他几乎做不到,却不断陷入沉思。每当他浑身颤栗着,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岛,来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①走去。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这儿既没有闷热的感觉,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馆。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往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站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大约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么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计算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感觉到他想吃点儿东西。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来,他强烈地感到想要睡觉。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站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倒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

      

      ①指涅瓦河中的群岛。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在群岛上散步。

      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而且与现实极其相象。有时会出现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然而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好长时间不能忘却,并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比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都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馆,这是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馆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乱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馆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有一条道路,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打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经去世很久、他从未见过的祖母。去作弥撒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拿葡萄干嵌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是他小弟弟的坟墓,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说,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他梦见:他和父亲顺着那条路去墓地,打从那家酒馆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馆。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好像是在举办游园会,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常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的货物堆积如山,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似乎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常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高大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但是突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馆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高声叫嚷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

      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

      “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

      “米科尔卡,你疯了:把这么小一匹小母马套到这么大一辆大车上!”

      “这匹黄毛黑鬃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们!”

      “坐上来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尔卡又高声叫嚷,说着头一个跳上大车,拉起缰绳,站在大车的前部。“那匹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牵走了,”他在车上叫喊,“可这匹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粮食。我说,坐上来吧!我要让它快跑!它会跑得像飞一样!”说着他拿起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鞭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嘿,上车吧,干吗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听到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没跑了吧。”

      “它跳起来了!”

      “别可怜它,弟兄们,每人拿根鞭子,准备好!”

      “对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说着俏皮话,全都爬上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再坐几个。把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车上。她穿一身红布衣裳,戴一顶饰有小玻璃珠的双角帽子,脚上穿一双厚靴子,嘴里嗑着核桃,不时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说实在的,怎么能不笑呢:这么瘦弱的一匹母马,拉着这么重的一辆大车,还要飞跑!车上有两个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好帮着米科尔卡赶车。只听一声喊:“驾!”小母马拼命用力拉动了大车,可是不仅不能飞跑,就连迈步都几乎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被雨点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条鞭子抽得四条腿直打弯。大车上和人群中的笑声更响了,可是米科尔卡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鞭打母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来越快,好像他当真认为,这匹马准会飞也似地奔跑。

      “让我也上去,弟兄们!”人群中有个也想上去寻开心的小伙子大声喊。

      “上来吧!大家都坐上来!”米科尔卡高声叫嚷,“大家都上来,它也拉得动。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劲地抽打着,气得发狂,都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觉得解气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父亲叫喊,“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打可怜的马!”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是些醉鬼,在胡闹,他们都是傻瓜。咱们走,别看了!”说着想要领他走开,可是他挣脱了父亲的手,无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马跑去。但是可怜的马已经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里打!”米科尔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难道你丧尽天良了吗,恶魔!”人群中有个老头儿大声喊。

      “哪儿见过这样的事,让这么瘦的小马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补上一句。

      “会把它累死的!”第三个高声叫嚷。

      “别多管闲事!马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上来几个!大家都上车!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突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

      人群中的两个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马跟前,从两边抽它。他们各人从自己那一边跑过去。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尔卡叫喊。

      “唱起来吧,弟兄们!”有人从大车上喊,车上的人全都随声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欢快的歌,铃鼓叮叮噹噹地响,唱叠句的时候,有人在吹口哨,那个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马旁边奔跑,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泪如泉涌。打马的人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难过极了,大声叫喊着,向那个摇着头谴责这一切的、须发苍白的老头儿跑去。一个女人拉住他的手,想要领他走开,但是他挣脱出来,又跑到马跟前去。那马已经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又尥起蹶子来了。

      “见它妈的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叫喊。他丢掉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用两只手抓住它的一头,用力在那匹黄毛黑鬃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把它打死的!”周围的人大声喊。

      “会打死的!”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叫喊,说着抡起辕木打了下去。听到沉重的一击声。

      “揍它,揍它!干吗不打了!”人群中许多声音在喊。

      米科尔卡又抡起辕木,又是沉重的一击,打到那匹倒楣的驽马的背上。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来,猛一拉,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拼命想拉动大车;但四面八方六条鞭子一齐向它打来,那根辕木又高高举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身上,然后是第四次,有节奏地用力猛打下来,因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尔卡气得发狂。

      “还不容易死呢!”周围一片叫喊声。

      “这就要倒下去了,准没错儿,弟兄们,它这就要完蛋了!”

      人群中一个爱看热闹的高声说。

      “干吗不给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结果它的性命,”第三个大声喊。

      “哼,别指手画脚了!闪开!”米科尔卡发疯似地大喊一声,丢掉辕木,又朝大车弯下腰去,推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棒,朝那匹可怜的马猛打过去。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声响;母马摇摇晃晃,倒下去了。本来它还想再用力拉车,但铁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条腿全砍断了。

      “打死它!”米科尔卡大声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从大车上跳了下来。几个也是满脸通红、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随手抓起鞭子、棍棒、辕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马跑去。米科尔卡站到一边,抡起铁棒狠狠地打它的背脊。马伸着脑袋,痛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断了气。

      “打死了!”人群中许多人喊。

      “谁叫它不跑呢!”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手持铁棒,两眼充血,高声大喊。他站在那儿,仿佛因为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打而感到遗憾。

      “唉,这么说,你当真是丧尽天良了!”人群中已经有许多声音在大声叫喊。

      但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高声叫喊着,从人丛中挤进去,冲到那匹黄毛黑鬃马前,抱住鲜血淋漓、已经死了的马脸,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随后他突然跳起来,发疯似地攥着两只小拳头朝米科尔卡扑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已经追了他好久的父亲一把抓住他,终于把他拉出了人群。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对他说,“咱们回家吧!”

      “爸爸!他们为什么……把可怜的马……打死了!”他抽抽搭搭地说,但是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变成了叫喊,从他憋得难受的胸膛里冲了出来。

      “是些醉鬼,他们在胡闹,不关我们的事,咱们走吧!”父亲说。他双手抱住父亲,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气闷,憋得难受。

      他想喘一口气,大喊一声,于是醒了。

      他醒来时浑身是汗,头发也给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他气喘吁吁,恐惧地欠起身来。

      “谢天谢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他说,说着坐到树下,深深地喘了口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发烧了:作了一个这么岂有此理的梦!”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心烦意乱,郁郁不乐。他把胳膊肘放到膝盖上,用双手托住自己的头。

      “天哪!”他突然大喊一声,“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砍碎她的头盖骨……会在一摊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上滑得站不住脚,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去躲藏起来……还拿着斧头……上帝啊,难道真会这样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抖得像一片树叶。

      “我这是怎么了!”他继续想,更往下低下头,仿佛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这我可受不了,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还在昨天,昨天,当我去进行这次……试探的时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我为什么现在还要想它呢?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犹豫不决呢?不是吗,还在昨天,下楼梯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是肮脏的,卑污的,恶劣的,恶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时候,单是这么想一想,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恐惧……”

      “不,我决受不了,决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这些计算都毫无疑问,即使这个月以来所决定的一切都像白昼一般清楚,像算术一样准确。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还是下不了决心!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

      他站起来,惊异地环顾四周,仿佛连他来到这里也让他感到惊讶,于是他走上了T桥。他面色苍白,两眼发光,四肢疲惫无力,可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好像轻松了些。他觉得已经丢掉了压在他身上这么久的可怕的重担,他心里突然感到轻松、宁静。“上帝啊!”他祷告说,“请把我的路指给我吧,我要放弃这该死的……我的梦想!”

      过桥时他心情平静、悠然自得地望着涅瓦河,望着鲜红的落日撒在空中的鲜红的晚霞。别看他很虚弱,但他甚至没感到疲倦。仿佛一个月来一直在他心里化脓的那个脓疮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现在他摆脱了这些妖术,魔法,诱惑和魔力,现在他自由了!

      后来,每当他想起这时的情况,每当他一分钟一分钟、一点一点地回忆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有一个情况总是让他感到吃惊,甚至惊讶到了迷信的程度,虽然实际上这情况并不十分特殊,但后来他却老是觉得,好像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这就是:他怎么也弄不懂,而且无法解释,他已经很累了,疲惫不堪,对他来说,最好是走一条最近的直路回家,可是为什么他却要穿过干草广场回去,而去干草广场完全是多余的。绕的弯不算大,但显然完全没有必要。当然啦,他回家时记不得自己所走的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但是,为什么呢?他常常问,那次在干草广场上(他甚至用不着经过那里)的相遇,那次对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决定意义、同时又是那样纯属偶然的相遇,为什么不早不迟,恰恰是现在,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那一分钟发生?而且恰恰是在他正处于那种心情、那种情况之下的时候?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它,那次相遇才会对他一生的命运产生最具有决定意义、举足轻重的影响。仿佛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儿等着他似的!

      他经过干草广场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左右。所有摆摊的、顶着托盘的小贩,还有在大小铺子里做生意的商贩,全都关上店门,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货物,像他们的顾客一样,各自回家了。开设在底层的那些饭馆附近,还有干草广场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脏又臭的院子里,特别是那些小酒馆旁边,聚集着许多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和衣衫褴褛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毫无目的出来闲逛的时候,多半喜欢来这些地方,也喜欢到附近几条胡同里去。在这些地方,他的破衣服不会招来任何人高傲蔑视的目光,可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而不会惹恼别人。在K胡同口一个角落里,一个小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桌子在做生意,卖的是线、带子、印花布头巾,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为和一个走过来的熟人闲聊,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这熟人是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或者跟大家一样,就叫她莉扎薇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利尼科夫才去过老太婆那儿,用一块表作抵押跟她借钱……而且是去进行试探……他早已了解这个莉扎薇塔的一切情况;就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是个高个子、迟钝、胆小、性情温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个白痴,三十五岁,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隶,整天整夜给姐姐干活,在姐姐面前会吓得浑身发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着个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听他们说话。那两个正特别热心地向她解释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看到她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十分惊讶的感觉,一下子支配了他,虽说遇到她并没有任何可以惊讶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您可以自己作主嘛,”小市民高声说。“您明儿个来,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个?”莉扎薇塔拖长声音、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拿不定主意。

      “唉,准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吓唬您了!”商贩的妻子,一个机智果断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说。“我看您完全像个小孩子。她又不是您亲姐姐,跟您不是一个妈,可样样都让您听她的。”

      “是嘛,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什么也别说,”丈夫打断了她的话,“我给您出个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来我们这儿。这是件有好处的事儿。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您来吗?”

      “六点多钟,明天;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好了。”

      “我们还要生上茶炊,请你们喝茶呢,”妻子补上一句。

      “好吧,我来,”莉扎薇塔说,可一直还在犹豫不决,说罢慢慢地走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这时已经走过去了,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他轻轻地、悄悄地走了过去,竭力不听漏他们的每一句话。他最初感到的惊讶渐渐变成了恐惧,仿佛有一股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他得知,突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点整,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人,不在家,可见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自一人待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剩几步路了。他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走进自己屋里。他什么也没思考,而且也完全丧失了思考力;但是他突然以全身心感觉到,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自由,再也没有意志,一切突然都最后决定了。

      当然啦,他心中有个计划,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也不可能期望会有比目前突然出现的机会更好,能更顺利地实现这一计划的时机了。无论如何,很难在头天晚上确切得知,而且尽可能了解得准确无误,尽可能少冒险,不必一再冒险去打听和调查,就能确知,明天,某时某刻,打算去谋害的那个老太婆只有独自一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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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四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点。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也连一分钟都没怀疑过。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头脑里形成,而且完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事是显而易见的,”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得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定成功。

      “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瞧瞧,——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快举行婚礼,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些什么,还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①前祈祷什么。去各各地②是痛苦的。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能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拥有一大笔资产(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一点最重要了!于是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妙极了!真妙极了!……

      

      ①喀山圣母像是孤儿和穷人的保护者,在俄罗斯民间特别受人尊敬。

      ②各各地是耶路撒冷近郊的一个小丘,传说耶稣在这里给钉到了十字架上。现在“各各地”已成为苦难的同义词。

      “……不过,真有意思,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描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简单!我怀着很大兴趣想要弄清的还有一个情况: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瞒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完全一致,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杜尼娅。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愉快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用不着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而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牺牲女儿,她是否因此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指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准会把他杀了。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速旋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卢任先生的为人却显而易见。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他给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母亲,却雇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只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就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知道,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生意对双方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起,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有点儿欺骗了她们:托运行李的费用比她们的路费便宜,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感到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预兆……然而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一点点钱呢?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住在一起,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可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其中还要扣除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在那一百二十卢布之外增加二十个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竭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①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②,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道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概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①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席勒(一七五九——一八○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②圣安娜勋章共有四级,这里是指四级安娜勋章——一种无足轻重的勋章。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了解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已经了解您的性格。您瞧,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那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正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当真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从穷人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大有好处,而且几乎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愿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决不会贪图舒适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为了卢任先生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而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知道,我妹妹宁愿像黑人那样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做苦工②,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和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在一起,——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就,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在哪里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适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是肯出卖的!这就是事情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有必要,我们就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③,大概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昼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处于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让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成为富翁,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谈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肯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远不会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量过吗?估量过吗?能做得到吗?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憎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可能有,那会怎样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怎样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不是这样呢?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里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胜任,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背着人们要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接受!”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是日德兰半岛南部的一块土地。一八六四年,为争夺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公国,普鲁士与丹麦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一八六六年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又为此发生战争。一八六七年这块地方成了普鲁士的两个省。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的报刊上报道了这一系列事件。

      ②美国黑人的痛苦处境以及拉脱维亚农民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而逃亡的情况,都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报纸上经常报道和评论的事情。

      ③指天主教耶稣会提出的口号:“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是合法的”,“为了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好的”(包括一切阴谋诡计、暗杀、收买等卑鄙的手段)。

      “决不会有!为了让这样的事不至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允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我们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智,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①,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大概,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怎样呢?你猜到了吗?”

      

      ①宙斯是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诸神之王。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愉快心情这么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使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使他痛苦到了极点。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古怪、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集中了起来,这个问题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和头脑,不可抗拒地要求得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中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立刻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似地大声叫喊,“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一切!”

      “您明白吗?您是不是明白,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栗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然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猛撞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行走。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但起初他并没注意她,就像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走过的路,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后来却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而且有点儿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怪,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端,撕开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而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到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由于极端疲倦的缘故。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觉得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脸,相当漂亮,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阒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几乎不见一个人影。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跟前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碍了他。他不时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竭力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褴褛的家伙走开,自己好走近前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衣著考究入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侮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儿干吗?”他高声喊,同时攥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了挥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攥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公共场所不准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瞅了瞅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声说。“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让人灌醉了,诱骗了她……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衫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是不会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显而易见。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跟前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准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些,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才能设法送她回家,——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让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看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疲倦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问问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开始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送您去哪儿呀?啊?

      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糊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有点儿奚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这可真是件难分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如今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如今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追逐时髦,衣著入时……“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可别让她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伸出手来直指着他。那人听到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倒办得到,”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完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仍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留小胡子的警察坚决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回过头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懂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概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作比疯子更糟的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愤地说。“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完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没有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好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坐到空下来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记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看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端,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有所风闻,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背地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又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总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这么百分之几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让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的,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杜涅奇卡也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呢!……不是落入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①指比利时数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A·凯特列的理论。他的著作译成俄文后,一八六五——一八六六年俄罗斯报刊上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我这是往哪儿去呀?”他突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好像都看作小孩子,仿佛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胜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倒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和拉祖米欣比较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如此。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程度。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下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说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脸总是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有时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①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可是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会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任何恶劣的处境似乎也不能使他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靠工作挣钱。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改善经济状况,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理睬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不愿意打搅朋友。

      

      ①一俄尺等于七一厘米,一俄寸等于四·四四厘米。两俄尺十二俄寸等于一米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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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12:35: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罪与罚》第一部·三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宁,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憎恨地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尘,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那么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感到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似乎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摆在墙角落里,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曾经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沙发也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在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统统都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点;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毅然决然地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服侍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痉挛。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尔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她叫醒了他。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喊,“八点多了。

      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颤抖了一下,他认出了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们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拿着,”他在衣袋里摸了摸(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去给我买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多少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要不要喝点儿菜汤,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儿个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迟。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在沙发上他的身边坐下,闲聊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到警察局告你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干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这还不清楚吗?”

      “哼,见鬼,竟还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喀喀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这对我来说,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跟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像条口袋样整天躺着,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啥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而且严肃地说。

      “做什么?”

      “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每当有什么事情逗她笑的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抖,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念书。再说,教书,我才瞧不起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①

      

      ①这是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教书,我才瞧不起呢”,逐字直译应该是:“呸,教书,我要啐它一口。”俄罗斯有句谚语:“别往井里吐痰,以后你也许会喝井里的水呢。”所以娜斯塔西娅叫他“别往井里吐痰”。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处?”他不乐意地继续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吗?”

      他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坏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还是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儿个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知道。给了邮差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急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拿来了。果然不错: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揪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喏,这是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抖动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拆开来:他想独自一人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以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拆信;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①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①俄罗斯重量单位,一洛特等于十二·八克。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已经有两个多月我没在信上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概不会为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责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我们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得知,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过!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能拿什么帮助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我们这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好心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现在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说来,我们现在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把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知道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听别人说,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样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概会丢下一切,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连我也不了解全部真相。主要的难处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还,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些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从杜涅奇卡以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意志,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起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这一切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徒然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说简单些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十分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养成的老习惯,处于巴克斯①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怎样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来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愧,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把脾气发到杜尼娅头上来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相。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而外,还要抛弃一切,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即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可能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对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困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强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把这些事告诉我,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然,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认为她是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也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刻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把杜尼娅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内衣,衣服,统统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和一个庄稼汉一起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整整走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于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把实情告诉你,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苦,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的时候,我也不能在信里尽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儿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目光,嘁嘁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②,闹得房东也开始要我们搬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名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点儿多嘴多舌,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欢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坏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看到,她是怎样忍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心,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懊悔了,大概是可怜杜尼娅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碰到他们以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愤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所作所为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最后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在他来说,这是多么丑恶、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还不能不流眼泪。除此而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总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向我们所承认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完全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克尽自己的责任。随后,没去任何人那里,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宽恕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遍访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词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如此,她还把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所有人看,念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就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排定了次序,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待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次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几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的意见是,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使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太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对她特别尊敬。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表示同意,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跟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作全面的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经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大力促成了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回答。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是个忙人,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惜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外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已经拥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来说,他是个十分庄重和体面的人,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些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如果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匆忙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步逐步、小心谨慎地细心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许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是个正派人,不过在很多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许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而且很喜欢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这个姑娘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豁达大度,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了解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是个聪明姑娘,同时也是一个像天使样高尚的人,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看作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虽然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稍匆忙了些。况且他是个很会权衡得失的人,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与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的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切,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用不着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起初我觉得他好像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之前,他就已决定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应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认为丈夫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得多。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得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显然是谈得起劲的时候脱口而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愉快地回答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以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在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决定了。

      

      ①巴克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②俄罗斯风俗:在大门上抹柏油是对未出嫁的姑娘莫大的侮辱,表示她已失去贞操,遭受这样的侮辱之后,就嫁不出去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要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经办各种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必须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都能给予你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认为,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如果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应当把这看作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很谨慎,说是,当然啦,他没有秘书是不行的,与其把薪水给予外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刻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除此而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简直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以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成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一切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一定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神不要说漏了嘴,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淡,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无论是我,或是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以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用不着别人多说,他自己就会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可以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作出这样的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跟他谈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需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的时候,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些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些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老太婆的、女人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迄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将拒绝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止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想享有充分的自由,暂时我至少还有口饭吃,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以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三个人又将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将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些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①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短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②,立刻就举行婚礼。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就是单为了这一点,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叫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感到心烦意乱,怎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代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多给你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得知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押,甚至肯借给我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些,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那么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由他负担(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里,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花不了多少。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总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讲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我寄给你的不止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设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直到不久我们见面的时候,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全部指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然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心里真感到害怕,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常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大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终生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①东正教规定,只能有开斋期举行婚礼,斋期内不得举行婚礼。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节前有两个星期斋期,从旧历八月一日至十五日(新历八月十三日至二十八日)。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的脸上一直挂满泪珠;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歪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思索起来,想了很久。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憋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起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把这回事忘记了。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去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有许多人把他当成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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