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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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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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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3、内特利的老头

    中队里唯一真正见到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当香蕉熟了,并通过正常的黑市渠道开始流入意大利时,他从一个在军需部供职的颇有权势的兄弟会的弟兄那儿拿了两只。内特利花了好多个星期去找他那个妓女,却都徒劳无功,令人泄气,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并答应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块美金,把她们哄骗回了军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费和约塞连一起呆在军官公寓里。

      “每人三十块美金?”阿费慢悠悠地似问非问地评论说,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这三个身材高大而匀称的姑娘,那样子就像一个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姑娘出三十块美金可不少啊。再说,我这一生从没有为这种人花过钱。”

      “我不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说,“她们的钱全由我来付。我只要你们两个家伙把另外两个姑娘带走。你们就不能帮我一下?”

      阿费自鸣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松软的圆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一般。“没有人需要为好心的老阿费付这种钱。无论何时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过这会儿我没有情绪。”

      “你干吗不付三个人的钱,让另外两个人走呢?”约塞连建议说。

      “因为那样我的那位就会因我让她为了钱而干活跟我生气,”内特利回答说,一面焦急地看着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烦地盯着他,嘴里咕咕哝哝地开始抱怨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送走,而同另外两个人中间的一个上床。”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起来。“我们为什么不把她们三人留在这儿,一直留到宵禁开始,然后我们威胁说要把她们赶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来,除非她们把她们的钱都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说要把她们从窗户里推下去。

      “阿费!”内特利吓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过是想帮你,”阿费羞怯地说。阿费总是千方百计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又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他。“哎呀,”他牢骚满腹地为自己辩护说,“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是那样做的。我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这样笨头笨脑的女中学生从市区骗到了联谊会馆,让她们跟所有想和她们睡觉的会友上床,我们威胁说要打电话给她们的父母,说她们在和我们睡觉。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个小时。当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她们几下耳光。后来,我们把她们的五分、一角的硬币和口香糖拿走后,把她们赶了出去。老兄,我们过去在那个联谊会馆里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着,他那肥胖的双颊因怀念起往事而焕发出快乐、红润的光泽。“我们过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但是此刻阿费对内特利毫无帮助,因为内特利如此深深迷恋上的姑娘变得郁郁不乐,越来越气,并以威胁的口气开始骂他。幸运的是,亨格利·乔就在这时闯了进来。于是一切问题又解决了,只是邓巴醉醺醺地、摇摇晃晃地迟进来一会儿,一下搂住了另一个咯咯笑着的姑娘。现在是四男三女,七个人把阿费留在公寓里,爬进了一辆出租马车。马车还停在路边时,姑娘们就要求先付给她们钱。内特利向约塞连借了二十美金,向邓巴借了三十五美金,向亨格利·乔借了十六美金,然后潇洒地一挥手付给了她们九十美金。

      姑娘们这才变得友好起来,大声对马车夫说了个地址,马车夫便赶着马得得地载着他们穿过半个城市,来到一个他们以前从未光顾过的地段,在一幢坐落于一条漆黑的大街上的古老而高大的楼房前停了下来。姑娘们领着他们爬过四段又陡又长、踩上去嘎嘎作响的木楼梯,穿过一个门廊,走进她们自己的富丽堂皇的公寓套房。

      这里神奇般地不断涌出越来越多的身体柔软、一丝不挂的年轻姑娘。公寓里有个邪恶、**的丑老头儿,他那刻薄的笑声常惹内特利生气;那里还有个整天咯咯叫唤着的循规蹈矩的老太婆,她穿着烟灰色羊毛衫,对那里发生的所有伤风败俗的事情都看不惯,并竭尽全力要把公寓收拾干净。

      这个令人惊愕的地方是块肥沃、富饶而沸腾的宝地,这里到处可见女人的乳头和肚脐。起初,在那间灯光昏暗的黄褐色的起居室里只有他们的三个姑娘。那间起居室坐落在三条阴暗的走廊的交界处,这三条走廊从不同的方向通往这间离奇古怪、不可思议的妓院深处的幽室。姑娘们立即开始脱衣,有时还停下来得意地炫耀她们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衣,还一刻不停地同那个憔悴、放荡的老头打情骂俏。那老头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白衬衫,没扣扣子,一副邋遢相。他坐在一张几乎放在房间正中的上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与妓女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下流话;他笑嘻嘻地但又带着嘲讽的神态,礼节性地向内特利和他的同伴们表示欢迎。接着,那老太婆伤心地低着她那颗好找茬的脑袋,磕磕绊绊地出去给亨格利·乔叫一个姑娘来,然而却带回来两个乳房高耸的美人儿,一个已经脱了衣服,另一个只穿着一件透明的粉红色短衬衣,就这一点衣服,她坐下时也扭动着身体把它脱掉了。又有三个一丝不挂的姑娘从另外一个方向荡过来,她们停下聊起来,然后又来了两个。接着又有四个姑娘穿过这间起居室,她们结成懒洋洋的一伙,正在谈着什么,其中三个人光着脚,另一个穿着一双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银色舞鞋,没结鞋带,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怪吓人的。后来,又有一个只穿着三角裤的姑娘来到这间房间并坐了下来。这样,在短短几分钟内那里就来了一大群人,一共十一人,除一人外,全都光着身子。

      到处是闲逛着的赤裸裸的人体,大多数都很丰满,亨格利·乔的魂都不在了。他惊讶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姑娘们从容轻松地走进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后来,他突然尖叫一声,像脱了弦的箭一般冲向门口,想回士兵公寓去取他的照相机,可半路上又想到即使他离开片刻,这个可爱的、刺激的、丰富多彩的异教徒的天堂便会从他这儿被掠走,不复再有,这使他感到害怕,脊骨一阵冰凉,于是狂叫一声,停住了脚步。他在门口停了下来,唾沫飞溅,脸上和脖子上的筋脉剧烈地动着。那老头坐在那张发了霉的蓝色扶手椅里,就像坐在宝座上耽于享乐的魔王,两条细长的腿上裹着一条偷来的美军军用毛毯御寒,带着胜利的喜悦望着亨格利·乔。

      他不出声地笑着,两只凹陷而机警的眼睛闪烁着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见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就恨得毛发倒竖。那老头年纪够大的了,使内特利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不停地开着低毁美国的玩笑。

      “美国,”他说,“将会被打败。而意大利将会赢得胜利。”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内特利激情满怀、庄严肃穆地对他说,“而且美国的军人是无与伦比的。”

      “的确如此。”那老头欣然表示同意,口气中带着少许以嘲讽别人为乐趣的意味。“但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荣的国家。

      意大利士兵也许是最差劲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国家却打得那么差劲。”

      内特利先是感到意外,捧腹大笑起来,接着脸红耳赤地为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我刚才嘲笑了你,”他真诚地说,接着又用尊敬、屈尊俯就的语调继续说,“但意大利过去被德国人占领,现在又正被我们占领。你不会说这是打得出色吧,是吗?”

      “不过,我当然要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说,“德国人正在被赶出去,而我们还在这儿。几年以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儿。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十分贫穷、弱小的国家,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这么强大。意大利士兵不再死亡了,可美国和德国的士兵正在死亡。我把这叫做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确信意大利将会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并将在你自己的国家被摧毁之后永远存在下去。”

      内特利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这样令人吃惊的恶毒的言词。他的直觉使他感到纳闷,为什么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把这个背叛祖国的老东西抓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慷慨激昂地喊道。

      “永远不会吗?”那老头轻声激了他一句。

      “这个……”内特利结结巴巴地说。

      那老头压抑住一种更深沉、更强烈的喜悦放声大笑起来。他仍然温和地刺激他说:“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的大国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国家不会被摧毁,你实实在在认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地球本身在大约二千五百万年之后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的。”

      内特利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这个,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我想。”

      “一百万年?”那个喜欢嘲弄人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的热情坚持说,“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的历史了。你真的十分有把握地说,美国尽管强大而繁荣,拥有无以伦比的士兵,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得像——青蛙那么久吗?”

      内特利真想揍他那张嘲笑人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他反驳这个狡猾、邪恶的老头的那些该受谴责的诽谤,以捍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很失望。约塞连和邓巴在一个较远的角落里正忙着同四五个嬉皮笑脸的姑娘寻欢作乐,已经喝了六瓶葡萄酒。亨格利·乔早就沿着一条神秘的过道荡走了,他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两只瘦弱的膀子不停地舞动着,尽可能多地把臀部最大的年轻妓女拥在身前,和她们一起挤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内特利感到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样子难看地躺在一张又厚又软的沙发上,露出一副懒散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烦恼不安,因为她对他态度冷淡,无动于衷。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厅里他们许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点小赌博的时候,但她没有理他,自那时起,她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提不起精神,这一点他记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伤心。她的嘴张着,成一个完美无缺的0字形,只有天晓得她那双呆滞、蒙胧的眼睛用如此残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静静地等待着,脸上带着一种既轻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满头金发、身体柔软成曲线形、肌肤呈蜂蜜色、长着两条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头的椅子扶手上,尽情地炫耀着她的姿色,一面无精打采地、卖弄风情地撩摸着他那骨瘦如柴、苍白而放荡的脸。见到一个这么老的人还如此**好色,内特利真是又气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转过身,心想他干吗不带着他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魔鬼似的老头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们两人毫无相同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白发绅士,而这老头却是个举止粗鲁的游手好闲之徒;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善于思考、有责任心的人,而这老头却是个用情不专、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内特利的父亲言行谨慎、有教养,而这老头却是个粗野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自尊自爱、学识渊博,而这老头却寡廉鲜耻、愚昧无知;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胡子,而这老头一根胡子也没有;内特利的父亲——和内特利遇到过的所有其他人的父亲——都很高贵、聪明、受人尊敬,而这老头却实实在在令人憎恶。内特利又同他辩论起来,决心痛斥他的无耻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诽谤,雄心勃勃地要报一箭之仇,以吸引那个讨厌他、对他无动于衷而他却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姑娘的注意,从而永远赢得她的爱慕。

      “这个,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将被毁灭的话,那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但是我确实知道我们将会赢得胜利,并活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时间?”那个喜欢诽谤别人的老头嘲讽地问道,一脸居心叵测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吗?”

      “比你或者我活得长久得多。”内特利笨拙地脱口而出。

      “喔,原来如此!考虑到你是那么有勇无谋,而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那就不会太长久啦。”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不禁对这个老头产生了兴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岁。”那老头看见内特利满脸懊恼,开心地抿着嘴轻声笑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你跟我说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脸上露出羞怯和怒气平息后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国将会赢得战争的胜利。”

      “你太看重胜利了,”那个肮脏而邪恶的老头嘲笑说,“真正的诀窍在于输掉几场战争,在于知道哪几场战争可以输掉。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一直在战争中打败仗,然而你瞧我们干得多出色。法国打赢了战争,然而却不断处于危机之中。德国打输了但却繁荣起来。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胜仗,但立即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我们制造了许多辉煌的假象,使我们丧失了理智,于是便引发了一场我们没有机会获胜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假如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成功。”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露出未加掩饰的迷惑神情。

      “现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话像个疯子。”

      “但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墨索里尼执政时,我是个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当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反对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而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抵抗德国人,我就成了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义愤填膺的年轻朋友”——看见内特利变得更加惊慌失措、张口结舌,老头儿那双机警、轻蔑的眼睛里闪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国家在意大利不会有比我更忠实的支持者了——但这仅仅是在你们驻守意大利期间。”

      “但是,”内特利不相信地大声喊道,“你是个叛徒!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个不知廉耻、肆无忌惮的机会主义者!”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说。

      “你难道没有任何信条?”

      “当然没有。”

      “没有道德标准?”

      “哦,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那个恶棍似的老头半是讽刺半是认真地向他保证说,一边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脸上长着两个漂亮酒窝的黑发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摄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了身体。他沾沾自喜地坐在两个****女郎中间,像个乞丐王似的一手搂着一个,挖苦地咧着嘴向内特利笑着。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怨恨地说,硬着头皮竭力不去看他与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像个朝气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员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边喊着:‘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哑了。我甚至还挥舞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亲不注意,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抢来的。当德国人离开城市时,我拿着一瓶上等白兰地,提着一筐鲜花跑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辆车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个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红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么美妙的一击!你要是看见他往后躲的样子就好啦。”

      内特利吃惊地站了起来,直喘粗气,脸色发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来。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内特利吃惊不小,没有听见他的话。“那么你就是那个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气又怕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个魔鬼似的老头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该看到那个傲慢、讨厌的老家伙,他那么严厉地坐在车子里,大脑袋挺得笔直,愚蠢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上帝亲临似的。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国红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认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你说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内特利大声指责他说,“那是一件恶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是吗?”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头戏弄他说,一边神态严肃地捏着他那个尖下巴,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必须为我的公正而称赞我。当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把一个强壮的年轻中尉扎死。”

      这个可恶的老头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这使得内特利惊愕不已,手足无措。“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他言词激烈地叱责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钦佩他。”

      “他是个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力做得像个年轻的傻瓜似的。

      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内特利带着忧郁、敬畏的神情轻声回答说:“没人知道。他好像失踪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个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为了什么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内特利马上竭力反对。“为自己的国家用生命去冒险没什么荒唐的!”他郑重地说。

      “是吗?”那老头问,“国家是什么?国家是四周用界线围着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当然,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人们为了它们去死。”

      “任何值得人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人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为它去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神灵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人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个如此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简直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我就二十岁了。”

      “但愿你活下去。”那老头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像那个满腹牢骚、事事看不惯的老太婆一样眉头紧锁,像是生气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着点,他们会杀了你。我现在能看得出来你不打算提防。你为什么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这样、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岁呢。”

      “因为我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内特利带着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驳说,“我想你以前听说过这句俗话吧。”

      “是的,我当然听说过,”那个阴险的老头沉思地说,脸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这句俗话说颠倒了,宁愿站着生,不愿跪着死。那句俗话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吗?”内特利有点糊涂地问,“好像我那样说更讲得通。”

      “不,我这么说更讲得通。去问你朋友。”

      内特利转过身去问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都走了。约塞连和邓巴都不见踪影。那老头看着内特利又尴尬又吃惊的样子,发出轻蔑而快乐的狂笑。内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脸。他孤力无援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快速转过身,匆匆逃进最近的那条走廊去寻找约塞连和邓巴,希望及时找到他们,把那老头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间发生的那场出人意料的冲突告诉他们,把他们带回来给他解围。所有的走廊里的门都关上了。也没有哪道门下有灯光。夜已经很深了。内特利绝望了,便不再寻找了。最后他意识到,除了去找他爱恋着的姑娘,和她在什么地方躺下来,跟她亲热,向她献殷勤,与她共同安排他们的未来,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当地回到起居室来找她的时候,她已上床睡觉去了。他无事可做,只好去同那个讨厌的老头继续谈刚才未谈完的话题。可那老头却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用开玩笑似的客套说夜已深,他得告辞了,让内特利和两个睡眼蒙胧的姑娘呆在那里。那两个姑娘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妓女进了哪个房间,她俩百般挑逗他,想让他对她俩感兴趣,但却是白费力气,于是她们过了一会儿也上床睡觉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里的那张凹凸不平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内特利是个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生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两只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发上醒来时,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性格温和、文质彬彬。他快二十岁了,不知道心灵创伤、紧张、仇恨或神经机能病是怎么回事,在约塞连看来,这恰恰证明他实实在在疯得有多么厉害。他在童年虽常受到责骂,但却是愉快的。他与他的兄弟姐妹们相处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为他们俩待他很好。

      内特利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恶像阿费和米洛那样的人。他母亲把像阿费那样的人描绘成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亲把像米洛那样的人说成是投机倒把犯,但他们从不让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从来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恨。就他所能记得的,他的家曾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尔、巴黎和法国南部呆过,无论在哪儿,他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客人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机倒把犯。内特利的母亲出身新英格兰地区的桑顿家族,是美国革命的后代。他的父亲却是个私生子。

      “永远记住,”他母亲过去常常提醒他说,“你是内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范德比尔特家的人,他家是靠当一个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长发财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财富是通过肆无忌惮地进行原油投机积累起来的;你也不是雷诺兹或杜克家族的人,他们的收入是靠欺骗公众、推销致癌的树脂和柏油制品获得的;你当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还在出租房屋。你是内特利家的一员,而内特利家从来没有为了钱而什么事都干。”

      “你妈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亲和蔼可亲地插话说,那种措辞优雅、简洁的天才内特利佩服得五体投地,“旧时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兴的暴发户永远不会像新近的破落户那样受人尊敬。这么说对吗,亲爱的?”

      内特利的父亲不断提出那种贤明而通晓世事的忠告。他热情奔放,脸色红润得像加过热的香甜的红葡萄酒一样。虽然内特利不喜欢香甜的红葡萄酒,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战争爆发后,内特利一家决定他应该参军,因为他太年轻了,不能从事外交工作,同时还因为他父亲根据权威人士的消息说,俄国将会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垮台,而希特勒、邱吉尔、罗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将签署一个和平协议,他们从此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内特利参加陆军航空队是他父亲的主意,在那儿他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而在此期间俄国人有条件地投降了,停战的具体条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队里当一名军官,他接触到的只会是有教养的绅士。

      事与愿违,他却发觉自己和约塞连、邓巴和亨格利·乔等人在罗马一家妓院里鬼混,而且他深深地爱上了妓院里一个对他态度冷漠的姑娘。他独自一人在起居室里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几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断了好事。那小姑娘没敲门便闯了进来,妒忌地扑到床上,这样内特利也可以搂着她。内特利的妓女吼叫着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使劲揍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拎了起来。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内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鸡,或者说像根剥了皮的嫩树枝。她那稚嫩的身体早熟地模仿着那些比她年龄大的女人的样子,使所有人感到难堪,因此她总是被赶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鲜的空气里玩。这姐妹俩此刻正粗野地对骂,互相吐唾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引来一大群喜欢热闹的旁观者挤进这间房间。内特利气恼地放弃了做爱的念头。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带着她下楼去吃早饭。那个小妹妹跟在后面。当他们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馆里体面地吃早餐时,内特利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神气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们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已经感到厌烦了,于是她决定和其他两个姑娘上街去卖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内特利和那个小妹妹温顺地远远跟在后面,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学几手拉客的技巧,内特利则是情场失意而出来散散心。当那几个姑娘被一辆军用汽车里的士兵拦住并带走后,他俩都变得垂头丧气。

      内特利回到咖啡馆,给那个小妹妹买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绪好了些之后,带着她回到公寓里。约塞连和邓巴已在起居室里,还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乔,他那憔悴的脸上还带着快乐、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这样笑着从妻妾成群的后宫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那个**、堕落的老头看到亨格利·乔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心里乐滋滋的。他热情地跟内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着前一天晚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他那种衣衫褴褛、面容猥琐的模样使内特利心烦意乱。无论何时他来公寓,他总希望那个荒淫无耻的老头能穿上一件干净的布鲁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衬衫,刮过脸,梳过头,穿着一件花呢夹克衫,蓄两撇干净利落的白八字胡,这样,内特利每次看到他并想到自己父亲时,就不会有那种说不清的羞愧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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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2、米洛市长

    就是在执行那次飞行任务时,约塞连被吓得惊慌失措。约塞连之所以会在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时吓得惊慌失措,是因为斯诺登被吓破了胆,而斯诺登之所以吓破了胆,是因为那天他们的驾驶员是赫普尔,而赫普尔的年纪只有十五岁。他们的副驾驶是多布斯,而多布斯这人则更糟糕,他竟要约塞连同他一起去谋杀卡思卡特上校。约塞连知道赫普尔是个优秀的驾驶员,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并且多布斯对他也毫无信心。于是,当他们扔完炸弹之后,多布斯一声不吭地一把夺过了操纵杆。他就这么着在半空中突然发起疯来,使飞机向下栽去,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快得难以描绘的速度令人心惊肉跳,丧魂落魄。这不要命的俯冲把约塞连的耳机连接线扯断了,使他的头抵在了机头的舱顶,无能为力地悬挂着那儿。

      哦,上帝!当约塞连感到他们都在向下坠落时,他尖叫起来,可却发不出声音。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他尖声哀求着,可因飞机急速下坠,他连嘴都张不开。他头抵着舱顶,身体处于失重状态,晃来晃去。后来,赫普尔设法夺回了操纵杆,在一片疯狂猛烈的高射炮的火网中拉平了飞机。那高射炮火组成了一个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大峡谷,他们刚刚从里面爬出来,此刻又得逃命了。几乎就是同时,砰的一声,飞机舱盖上的有机玻璃被打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洞。只见闪闪发光的碎片四下飞溅,约塞连的两颊一阵刺痛。没有出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了起来,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禁不住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对讲机里寂静无声,他被这吓得要死。他趴跪在地上,害怕得要命,一动也不敢动,活像一只中了圈套的老鼠,呆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下。后来,他终于瞥见自己耳机上那圆柱形的插头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晃荡,于是赶紧用颤抖的手指将其重新插回到插孔里,此时高射炮火在他四周砰砰作响,并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状的云烟,他惊恐万状地一再尖叫着:“啊,上帝!

      啊,上帝!”

      当约塞连把插头插回到对讲机的插孔后,他又能听见声音了。

      他听到多布斯正在哭泣。

      “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呜咽着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谁、救救谁呀?”约塞连朝他回叫着,“救谁呀?”

      “轰炸员,轰炸员,”多布斯喊道,“他那里没有回答。快救轰炸员,快救轰炸员吧。”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大叫着口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没事,我没事。”

      “那就快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谁呀,救谁?”

      “救那个报务员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们的报务灵兼炮手吧。”

      “我冷。”斯诺登在对讲机里用微弱的声音啜泣着,接着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哀怨声,“请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约塞连匍匐着通过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弹舱,然后爬进飞机的尾舱,斯诺登就躺在那儿的地板上。他受了伤,躺在一片黄色的日光中,冻得快要死了。在他身旁,那个新来的尾炮手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已经昏死过去。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飞行员,这点他自己也知道。他本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可现在身体却全垮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说服他的上司,让他们相信他已不再适合驾驶飞机了,可是他的上司都不听他的。就在宣布飞行次数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天,多布斯偷偷地溜进了约塞连的帐篷。当时奥尔正好出去找垫圈了,他就向约塞连吐露了他制定的暗杀卡思卡特上校的阴谋。他说他需要约塞连的协助。

      “你想让咱俩把他给蓄意谋杀掉?”约塞连可不赞成这主意。

      “没错。”多布斯十分同意他的说法,脸上挂着乐观的微笑。约塞连这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图,他更是受到了鼓舞。“咱们就用那枝卢格尔手枪把他给毙了。这枪是我从西西里带回来的,谁也不知道我有这家伙。”

      “我想我不能这么干。”约塞连在心里将这主意默默地掂量了一番,得出了这一结论。

      多布斯大感惊讶:“为什么不能?”

      “你瞧,对我来说,最能让我开心的事就是有一天这个狗娘养的会赶上飞机坠毁的事故,让他跌断脖子,或跌死掉。要不就是能看到另外的什么人把他一枪给毙了。可我想我是不能去杀他。”

      “可他会杀你,”多布斯争辩道,“其实,这都是你告诉我的,说他老是不停地让咱们去作战,就是想让咱们统统去死。”

      “可我想我不能也这么去对待他。我认为他也有活的权利。”

      “可他老想剥夺你我的生存权利,只要他这么做,那他就无权再活下去。你这是怎么了?”多布斯感到大惑不解。“我以前老是听到你和克莱文杰为这事争个不歇。可现在你瞧瞧克莱文杰怎么了。

      他就死在了那块云团里。”

      “你别嚷好不好?”约塞连嘴里发着“嘘——”的声音,示意他小声点。

      “我没嚷!”多布斯喊的声音更高了,他心里充满了希望进行一场革命的狂热。此时他已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了,他那颤动不已的深红色的下唇上溅满了起沫的泪水和鼻涕。“在咱们这个大队里,肯定有将近一百个人已经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了,可到了这时卡思卡特却又把这数目提高到了六十。像你这样还要再飞上几次才满五十五次的人至少还有一百个。要是我们让他一直这样干下去,他就会把咱们全部给害死掉。我们一定得先把他给干掉才行。”

      约塞连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明确表态。“你认为咱们干了这事以后能逃脱?”

      “我已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我——”

      “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这么大声嚷嚷。”

      “我没嚷,我已经——”

      “你别嚷了,好不好?”

      “我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多布斯小声地说,一面用手紧紧地抓住奥尔的吊床边,不让两手晃动,由于用力,他的指关节都发白了。“星期四早上,当他从山上他的那所该死的农舍返回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穿过树林,溜到公路的那个急转弯处,在树丛中藏起来。他的车到了那儿非减速不可,而我呆在那里能清楚地看到公路两头的动静,以弄清确实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等看到他的车子过来了,我就把一根大木头推到公路上去,让他的吉普车停下来。那时我就端着我的那枝卢格尔手枪从树丛里走出来,对着他的脑袋开火,直到把他打死为止。然后我就把枪埋起来,再穿过树林返回中队,像其他人一样,去忙活我自己的事。这样干能出什么差错呢?”

      约塞连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步骤。“我打哪儿能插得上手呢?”他迷惑不解地问。

      “这事没你的帮助我干不了,”多布斯解释道,“我需要你对我说声‘就这么干吧’。”

      约塞连觉得他的话简直难以置信。“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就要我对你说声‘干吧’?”

      “我只需要你做这个,”多布斯回答,“你只要说声干,那后天我就独自一人把他的脑浆给打出来。”由于感情激动,他的声音越来越急,此时又变得响亮起来。“既然咱们干了,那我也想在科恩中校的脑袋上也来上一枪。不过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想饶了丹比少校。这以后我还想杀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之后,我还要杀麦克沃特。”

      “麦克沃特?”约塞连叫道,吓得几乎跳起来。“麦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干吗要对麦克沃特下手?”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说,一脸的慌乱和尬尴。“我只是想既然咱们要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那咱们不妨也把麦克沃特给干掉。你不想杀麦克沃特,是吗?”

      约塞连采取了坚定的立场。“你瞧,假如你不再将这事在这整个岛上乱嚷嚷,假如你坚持只干掉卡思卡特上校,那我还可能对这事感兴趣。可如果你想把这事搞成一场屠杀,那你还是把我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多布斯竭力想安抚约塞连。“只杀卡思卡特上校一人。我应该去干吗?对我说声‘干吧’。”

      约塞连摇了摇头。“我想我不能叫你去干。”

      多布斯激动得像要发狂。“我愿意做点让步,”他强烈地恳求道,“你不必对我说‘干’。你只要对我说一声这是个好主意就行了。

      行吗?这是个好主意吗?”

      约塞连还是摇头。“要是你根本不告诉我就直接动手,把这事给干了,那倒是个极好的主意。可现在太晚了。有关这事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给我点时间,没准我会改主意的。”

      “那会来不及的。”

      约塞连仍一个劲地摇头,多布斯不禁大为失望。他在那里坐了一会,一脸的沮丧,然后突然跳了起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他又起了一阵冲动,想去说服丹尼卡医生支持自己。在他转身时,他的臀部把约塞连的脸盆架给撞翻了,脚又绊在了奥尔还没做好的电炉丝上。丹尼卡医生不耐烦地连连点头,以此抵挡住了多布斯的咆哮和指手划脚的指责,然后打发他到医务室去把他的症状说给格斯和韦斯听。到了那里,他刚一开口说话,格斯和韦斯就立即在他的牙床上涂满了龙胆紫溶液。接着他俩又将他的脚趾也涂紫了。当他再次张嘴想要抗议时,他们又将一粒轻度腹泻药片塞进了他的喉咙,然后便把他打发走了。

      多布斯的情况比亨格利·乔要糟。亨格利·乔不做噩梦的时候,至少还可以执行飞行任务。多布斯几乎和奥尔一样糟糕。奥尔看上去总是乐呵呵的,时常像发神经似的咯咯地傻笑,那长得歪歪扭扭的龅牙不住地颤动着,活像一只发育不全、龇牙裂嘴的云雀。

      上级已准许他前往开罗休假,同去的还有米洛和约塞连。他们去那里是为了采购鸡蛋,可是米洛却买了棉花。米洛在黎明时分起飞赶往伊斯但布尔,飞机里装满了具有异国情调的有柄带脚的煎锅和青里透红的香蕉,连飞机的炮塔里都塞得满满的。奥尔是约塞连遇到过的最难看的怪人之一,可他也挺吸引人的。他的脸粗糙且凸凹不平,淡褐色的眼睛从眼眶中暴出来,活像一对褐色的半粒子弹头。他那一头杂色相间的浓密头发是波浪式的,倾斜向上直到头顶心,就像一顶上过油的小帐篷。他几乎每次上了天都要出事,不是被击落坠入水中,就是一个引擎被人打中失灵。那天他们的飞机起飞后是向着那不勒斯出发的,可不曾想到却在西西里降落了。一路上奥尔像个疯子似的使劲地拉约塞连的胳臂,要他在那里降落。

      他们上那儿是为了找那个鬼精的、会抽雪茄的年仅十岁的皮条客。

      这小子有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她们在市区的一家旅馆门口等候着他们。那家旅馆有一间房专供米洛使用。约塞连毅然地从奥尔身边走开,独自向远方眺望着。此时他眺望到的不是维苏威火山,而是埃特纳火山,眼神里既透着几分关注,也透着几分迷茫。

      他心里纳闷,他们不去那不勒斯而到西西里来干什么。与此同时,奥尔简直是欲火难熬。他一个劲地傻笑着,结结巴已地吵个不歇,恳求约塞连同他一道跟着那个一肚子鬼主意、年仅十岁的皮条客去找他那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其实,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他姐姐。她们实际上已有二十八岁了。

      “同他去吧。”米洛简洁地给约塞连下达了指令。“别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想到自己的使命,约塞连叹了口气,终于让了步。“可至少先让我试试找间旅馆,这样在完事之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了。”

      “你可以和那些姑娘好好地睡上一夜,”米洛用同样狡黠的语气答道,“只要别把你的使命给忘了就行了。”

      可那一夜约塞连和奥尔根本就没睡。他们发现自己和那两个自称十二岁实际上已二十八岁的妓女同挤在一张床上。弄了半天那两个妓女原来是两个油腻腻、长着一身肥肉的女人。她俩夜里就是不让他们睡觉,吵着要交换搭档。约塞连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挤在他身上的胖女人整整一夜头上都裹着一条米色头巾。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时候,那个一肚子鬼心眼、嘴里总叼着古巴雪茄的十岁皮条客突然像个畜牲似的说翻脸就翻脸,一把扯下了那条头巾。顿时,这个女人那颗丑陋的奇形怪状的光秃秃的头颅就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了西西里的光天化日之下。她曾陪德国人睡过觉,为此她的那些复仇心重的邻居将她的头给剃得亮光光的,几乎要露出了骨头。那姑娘带着女性特有的愤怒,一面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大叫着,一面拖着肥胖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追赶着那个十岁的一肚子坏水的皮条客,那情形甚是滑稽。她那吓人的、颜色苍白且受到了极大冒犯的头皮,环绕着她那张同样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脸,十分可笑地上下滑动着,活像一块经过漂白但却仍然污秽不堪的东西。约塞连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光秃秃的脑袋。那个小皮条客用一根手指高高地挑着那块头巾,让它转个不停,像举着一件战利品似的。他始终在离她的手指头几英寸的地方蹦着,跳着,让她够不着,引得她在广场上团团转,干着急,把挤在广场上看热闹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还指着约塞连嘲笑他。这时米洛挂着一脸的严厉急匆匆地大步走来。他咂起嘴唇,对眼前这个伤风败俗、轻薄无聊、不成体统的场面深表不满。米洛坚持立即离开这里前往马耳他。

      “可我们困得要命,”奥尔嘀咕道。

      “那只能怪你们自己。”米洛自认自己很有道德,故而这样训斥他俩。“要是你们呆在旅馆里过夜,不和这些**的女人鬼混,那么你们今天就会和我一样有精神了。”

      “是你要我们跟她们走的,”,约塞连用责备的口气反驳道,“而且我们也找不到旅馆房间。只有你一人能弄到房间。”

      “那也不能怪我呀,”米洛傲慢地解释说,“我哪里知道鹰嘴豆上市时,会有那么多的买主涌到这城里来呀?”

      “你当然知道,”,约塞连指责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去西西里,而跑到那不勒斯来的原因。你他妈可能已经把整架飞机都塞满了鹰嘴豆。”

      “嘘嘘嘘——!”米洛神情严厉地向他发出警告,一面意味深长地朝奥尔瞥了一眼。“别忘了你的使命。”

      当他们来到机场准备飞往马耳他时,飞机的弹舱、后舱和尾舱,以及炮塔射手座舱的大部分地方已统统塞满了鹰嘴豆。

      约塞连这趟飞行的使命就是分散奥尔的注意力,不让他知道米洛在哪儿买鸡蛋,尽管奥尔也是米洛的辛迪加联合体的成员之一,而且同别的成员一样,他也拥有一份股份。约塞连感到自己的这一使命很可笑,因为人人都知道,米洛在马耳他用七分钱一个的价格买下鸡蛋,然后再以五分钱一个的价钱卖给辛迪加联合体的食堂。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像母鸡抱窝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里,一面冲着坐在后面的奥尔点了点头,奥尔则像一根缠结在一起的绳子,蜷缩着躺在下面那排装满了鹰嘴豆的筐子上,竭力想使自己睡着,那样子受罪得要命。“我情愿在我买鸡蛋时他不要在边上转悠,将我的生意秘密全打听去。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约塞连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坐位上。“我不明白,你在马耳他花七分钱买来的一个鸡蛋,为什么又用五分一个的价卖掉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弄点赚头。”

      “可你怎样才能有赚头呢?你每个鸡蛋反倒要赔二分钱呢。”

      “我在马耳他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儿的人,然后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将鸡蛋从那些人的手中买进,这样我就赚了三分二厘五。当然,我是不赚钱的,赚钱的是咱们的联合体。大伙人人有份。”

      约塞连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按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将鸡蛋卖给那些人,而他们再按每个七分钱的价把鸡蛋卖给你,这样他们每个鸡蛋就净赚二分七厘五。是这样吗?你干吗不把鸡蛋直接卖给你自己,省得再经他人之手买回这道手续呢?”

      “因为这个‘他人’就是我自己,”米洛解释说,“我将鸡蛋卖给我自己时,我每个蛋可赚三分二厘五。我再把蛋从我的手里买回时,我每个又可赚到二分七厘五。这样每个鸡蛋一共可赚到六分钱。我把它们照每个五分钱的价卖给食堂时,每只蛋只不过少赚二分钱而已。这就是我如何以七分钱一只买进,五分钱一个卖出还能赚到钱的原因。我在西西里收购鸡蛋时,每只蛋只要付老母鸡一分钱就行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道,“你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而不是在西西里。”

      米洛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可不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他带着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态承认道,这可同他平日显出的那副既勤奋又清醒的样子相违背,约塞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这种神态。“我在西西里一分钱一个买来,然后在马耳他悄悄地以每个四分五厘的价格转手,为的是别人到马耳他来买鸡蛋时,蛋价能上扬到七分钱一个。”

      “既然马耳他的蛋价这么贵,那人们干吗要上那儿去买蛋?”

      “因为他们总是这么干。”

      “他们为什么不去西西里买鸡蛋呢?”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干过。”

      “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将鸡蛋按五分一个的价卖给食堂,而不卖七分一个呢?”

      “因为要是这样一来,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钱一个的鸡蛋任何人都能买到。”

      “他们为什么不越过你,而直接去马耳他以每个四分二厘五的价格从你的手里将鸡蛋买下呢?”

      “因为我不会将蛋卖给他们的。”

      “你为什么不卖给他们?”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赚头了。作为中间商,我这样做至少能让我自己能有点赚头。”

      “这么说,你的确为你自己赚了钱,”约塞连断言道。

      “我当然赚了。不过赚到的钱全归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人人部有份。你难道不明白?我卖给卡思卡特上校的红色梨形番茄也正是这么回事。”

      “你是买,不是卖,”约塞连纠正道,“你不是将红色梨形番茄卖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是从他们的手上买番茄。”

      “不对,是卖,”米洛纠正约塞连道,“我用了个假名字,在皮亚诺萨岛所有的市场上抛售番茄,这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各自也用了个假名,以每个四分的价钱将番茄全部买进,第二天我再以辛迪加的名义按每个五分的价格将番茄买回来。他们每个番茄赚一分钱,而我每个赚三分五厘钱,这样每人都有了赚头。”

      “你们每人都赚了,只有辛迪加不赚。”约塞连对此嗤之以鼻。

      “辛迪加出五分钱买进一个番茄,而你每个只花了五厘钱。这样辛迪加怎么能赢利?”

      “只要我能赚到钱,辛迪加也就赚到了钱,”米洛解释说,“因为人人有份。只要咱们的辛迪加能得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那他们就会像这次这样派我出差。再过大约十五分钟,当我们在巴勒莫降落时,你就会看到咱们能赚到多少钱了。”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他说,“我们正在往马耳他飞,而不是朝巴勒莫。”

      “不对,我们是在朝巴勒莫飞,”米洛回答道,“在巴勒莫有一个苣菜出口商,我要和他谈几分钟,因为我有一批发了霉的蘑菇要运到伯尔尼去。”“米洛,你是怎么干的?”约塞连面带既惊讶又钦佩的笑容问,“你的飞行计划单上填的是一个地方,可后来你却飞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指挥塔上的人就从不找你的麻烦?”

      “他们都属于咱们的联合体,”米洛说,“他们都明白凡是对咱们联合体有利的事,对国家也是有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美国大兵们卖力气。再说指挥塔上的那些人也是有份子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给咱辛迪加联合体帮助的缘故。”

      “我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奥尔也有份?”

      “人人都有份。”

      “亨格利·乔呢?他也有份吗?”

      “人人都有份。”

      “呸,活见鬼。”约塞连心里在骂,有生以来,有关股份的主意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洛将脸转向约塞连,眼睛里隐约闪出一丝图谋不轨的神色。

      “我有一个主意,可以稳稳当当地从联邦政府那里骗得六千美元。

      到时咱俩平分,各得三千元,并用不着担任何风险。你有兴趣吗?”

      “没兴趣。”

      米洛十分激动地望着约塞连。“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他大声地说,“你很诚实!在我认识的人中间你是唯一能让我信赖的人。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帮助。昨天在卡塔尼亚大街,当你同那两个荡妇一起溜走的时候,我真感到失望。”

      约塞连盯住米洛,感到大惑不解,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米洛,可是你叫我同她们走的呀。难道你不记得了?”

      “那不是我的过错,”米洛一本正经他说,“以往是在我们进城后,我才设法将奥尔给甩掉。而这次到巴勒莫,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当我们在巴勒莫着陆后,我要你同奥尔立即就跟着姑娘离开机场。”

      “跟着什么姑娘?”

      “我事先已发过无线电报,同一个四岁的小皮条客安排好了,为你和奥尔找了两个八岁大的、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处女。他将在机场的一辆交通车上等你们。你俩一下飞机就立即上那辆车。”

      “不行,”约塞连说,“我只想去个地方睡上一觉。”

      米洛立刻发火了,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细长的鼻子在两道黑眉毛之间痉孪地颤动着,唇上那抹不对称的赤黄色的小胡子像一根蜡烛发出的暗淡、细弱的火焰。“约塞连,别忘了你的使命。”他提醒约塞连,那口气还算恭敬。

      “让使命见鬼吧!”约塞连满不在乎地答道,“让辛迪加也见鬼去吧,管它有没有我一份呢。我也不想要什么八岁大的处女,哪怕她们有一半的西班牙血统。”

      “这我不怪你。不过这些所谓的八岁大的处女实际上是三十二岁。她们并不是真的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只不过是有三分之一的爱沙尼亚血统。”

      “我一点也不稀罕什么处女。”

      “她们其实连处女也不是,”米洛用劝告的口气继续说道,“我为你选定的那个女人曾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教师,不过时间不长,那男的只在星期天才同她睡觉,所以她几乎就同一个没破了身子的姑娘差不多。”

      然而,奥尔也同样瞌睡得要命,所以当他们驱车离开机场驶进巴勒莫时,约塞连和奥尔仍一边一个坐在米洛的身旁。他们发现在巴勒莫的旅馆里仍然没有他俩的房间。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发现米洛竟是那里的市长。

      对米洛的古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欢迎从机场就开始了。在机场上忙碌着的平民百姓们认出了米洛,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还做着颇有节制的动作,嘴里还说着奉承话。米洛要来的消息已先于他本人传到了城里,所以当他们乘坐着敞篷小卡车疾驶而来时,城郊早已挤满了欢呼的人群。约塞连和奥尔大惑不解,所以作声不得,只好紧紧地挤在米洛的身边以求平安无事。

      卡车进城后放慢了速度,朝着市中心缓缓驶去,这期间,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响。男童女童们都用不着上学了,而是穿着新衣,排列在大街的人行道两旁,手里不住地挥舞着小旗子。对此,约塞连和奥尔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街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空中到处悬挂着绘有米洛肖像的旗帜。米洛在肖像上的样子是穿着当地农民常穿的那种黄褐色的圆领衬衫,唇上蓄着一抹不齐整的小胡子,两只眼睛一大一小,正用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目光凝视着人群。他那审慎而又慈祥的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睿智、严谨而又刚毅的神色。体弱无力的病人从窗口向他送来一个又一个的飞吻。围着围裙的店主们站在狭窄的店堂门口欣喜若狂地欢呼不已。无数大号嘀嘀嗒嗒地吹得震天响。到处都有人给挤倒,被踩死。一些抽抽噎噎的老妇女围着缓缓而行的卡车拼命地你推我搡,竞相去摸米洛的肩膀,或握他的手。米洛和善而又不失风度地接受着这场喧闹的庆祝。他用很优美的动作朝每一个人挥手作答,并且还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朝着欢乐的人群抛去飞吻,就像在散发包着锡纸的赫尔希牌巧克力一样,一排排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臂挽着臂,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后面,一面扯着嘶哑的嗓门,直瞪着两眼,极敬慕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米一洛!米一洛!米一洛!”

      现在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知道了,米洛也同约塞连和奥尔一样松弛下来了,他不禁显得洋洋得意,感到无比的自豪,同时也显得有点羞答答的。他的双颊也变得红润起来。米洛早被选为巴勒莫的市长——同时也是附近的卡里尼、蒙雷阿莱、巴盖里亚、泰尔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利、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亚的市长——因为是他给西西里岛带来了苏格兰威士忌。

      约塞连感到很惊奇。“难道这儿的人就这么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连一滴都不喝,”米洛解释道,“苏格兰威士忌可贵了,而这里的人都很穷。”

      “既然没人喝,那你为什么要将酒运到西西里来?”

      “为的是定出一个价钱来。我把酒从马耳他运到这里来,然后经我转手再替别人卖给我,这样赚头就大了。我在这里开创了一个新兴行业。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上第三大苏格兰威士忌酒的出口基地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选我当市长的原因。”

      “既然你是这么一个大人物,那你给我们在旅馆里弄间房怎么样?”奥尔用疲倦、含糊的声音十分不恭地咕哝道。

      米洛很歉疚地作出了反应。“我正打算办这件事呢,”他允诺道,“实在抱歉,我忘了事先应用无线电替你俩在旅馆里订两个房间。随我来办公室吧,我马上就跟我的副市长说一声。”

      米洛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他的副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他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奉迎,亲热的问候,两片嘴皮子上挂满了白沫,就像他在杯子里搅个不停的肥皂沫——他这是在准备替米洛刮脸。

      “嗬,维托里奥,”米洛懒洋洋地仰面躺在维托里奥的一张理发椅上问,“我不在的这阵子情况怎么样啊?”

      “大伙很难过,米洛先生,很难过。不过现在你回来了,大伙就都又开心了。”

      “我在纳闷呢,怎么有这么大群大群的人。这旅馆怎么都住满了?”

      “米洛先生,这一来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从别的城市赶来看您,二来是因为所有朝鲜蓟的买主都到咱们城来参加拍卖。”

      米洛的一只手像只老鹰似的笔直地腾空而起,一把抓住维托里奥的修面刷。“朝鲜蓟是什么东西?”他问。

      “朝鲜蓟,米洛先生?朝鲜蓟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不管在哪儿都受欢迎。趁您在这儿的期间,您真该尝尝它的味道,米洛先生。

      我们这儿种的朝鲜蓟是世界上最好的。”

      “真的?”米洛问,“今年朝鲜蓟卖什么价?”

      “看样子它今年能卖个好价钱。因为收成很不好。”

      “这是真的吗?”米洛若有所思地问,突然就走得不见人影了。

      他从椅子上溜下来的动作是那么快,以至于他刚才围在身上的条纹围布在他离开了一两秒钟后才落地。等约塞连和奥尔跟在他的后面冲到理发店门口时,米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位?”米洛的副市长殷勤地嚷嚷道,“下一位谁来?”

      约塞连和奥尔垂头丧气地从理发店走了出来。他俩被米洛抛弃了,无家可归,只得艰难地在狂欢的人群里穿行着,徒劳地寻找着一个能睡觉的地方。约塞连已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隐隐作痛,浑身乏力。他对奥尔很恼火,那家伙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两只山楂果,在走路的当儿一直塞在腮帮子里。后来约塞连发现了,硬是让他吐了出来。后来奥尔又找到两颗七叶树果子,又偷偷地将它们塞到嘴巴里,结果又一次被约塞连察觉了。约塞连再次抓住他,要他把山楂果从嘴里弄出来。奥尔咧嘴笑着,回答说那不是山楂果而是七叶树果,并且它们不是在他的嘴里,而是在他的手上。可是,因为他嘴里含着七叶树果,他说的话约塞连连一个字也没听懂,约塞连却死活要他将果子吐出来。此时奥尔的眼中闪出了狡猾的光芒。他用指关节使劲地磨擦着脑门,就像个醉鬼一样,一面样子下流地嘿嘿笑个不停。

      “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他止住笑问,紧接着又下流地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一次在罗马的那个公寓里,那个姑娘用鞋子揍我的脑袋,当时我和她都一丝不挂,你还记得吗?”他脸上带着狡猾的期待神情问道。他等待着,直到约塞连戒备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让我把七叶树果放回嘴里,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揍我。这个交易怎么样?”

      约塞连点了点头,于是奥尔便源源本本地给他讲了那个离奇故事,告诉他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个赤身****的妓女为什么要用鞋子揍他的脑袋。可是约塞连还是一个字没听懂,因为那两颗七叶树果又回到了奥尔的嘴里。约塞连被他的这一诡计气得大笑了起来。然而,当黑夜降临时他俩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了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乏味的晚饭,然后搭上一辆便车回到了机场。他们就睡在机舱内凉冰冰的金属地板上,辗转反侧,哼个不停,受罪得要命。这样过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听到了卡车司机冲着他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原来他们运来了许多箱朝鲜蓟。那些司机将他俩从飞机上赶到地面,以便让他们往飞机上装货。这时天又下起了大雨,等到卡车开走时,约塞连和奥尔已被淋得透湿,浑身的雨水直往下滴。两人无奈,只好又重新挤进机舱,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两条正在发抖的鱼那样挤在装满了朝鲜蓟的摇摇晃晃的板条箱的角落里。黎明时分,米洛将这些朝鲜蓟空运到了那不勒斯,将其换成了肉桂、丁香、香草豆和胡椒荚,当天又把这些东西赶运回南方的马耳他。结果到了马耳他,他们又发现米洛原来还是那里的副总督。在马耳他,约塞连和奥尔仍然弄不到房间。米洛在马耳他成了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并在总督府里有一间极大的办公室。

      他的那张桃花心木的办公桌也是硕大无比的。在橡木板壁的一块嵌板上两面交叉的英国国旗下,悬挂着一张极其醒目的米洛·明德宾德少校爵士身穿英国威尔士皇家明火枪手制服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米洛唇上的小胡子经过了修剪,细细的一抹,他的下巴像是经刀刻斧凿过的一样,双眼像利刺那样尖锐,米洛已受封为爵士,并被委任为威尔士皇家明火枪团的少校,还被任命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因为他在马耳他开创了鸡蛋生意。米洛慷慨地表示让约塞连和奥尔睡在他的办公室里厚厚的地毯上过夜。可是他刚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用刺刀顶着他们,将他俩赶出了这座大楼。这时他俩已是筋疲力尽,只得乘出租车回到机场。那司机脾气大得要命,在车钱上还宰了他们一刀。他俩又钻进机舱去睡觉,这一次机舱里到处塞的都是黄麻袋,里面装满了可可和新磨的咖啡,只只麻袋都被撑漏了,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气味,以至两人不得不跑出机舱,趴在飞机的起落架上大吐特吐起来。第二天一大早,米洛就乘专车来到机场,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立即就起飞前往奥兰,到了奥兰,约塞连和奥尔还是找不到旅馆房间,而米洛又摇身一变成了那儿的代理国君。在那座橙红色的王宫里,有一处专供米洛支配的住所,可是约塞连和奥尔却不能随同他进宫,因为他俩是信仰基督教的异教徒。在王宫门口,他俩被手持弯刀、身材魁梧的柏柏尔族警卫给拦住,被赶走了。奥尔患了重感冒,又流鼻涕又打喷嚏。约塞连那宽阔的脊背也弯了下来,疼得要命。他真想把米洛的脖子给拧断,可怎奈他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的身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还表明:米洛不仅是奥兰的代理国君,他同时还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的地区,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因为在那些地方,这些神灵仍受到愚昧而又迷信的人们的崇拜。说起在非洲丛林深处,米洛突然变得很谦虚起来了,他暗示说在那里到处都可见到他那留着小胡子的巨大的脸部石雕,那些石雕的面孔俯视着无数个被人血染红了的原始的石头祭坛。他们一行的足迹所到之处,人们都要朝着米洛热烈欢呼。他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到一处都要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最后他们来到了开罗,就是在那里,米洛垄断了市场上所有的棉花,可这时世界上谁也不需要棉花,这使得他一下子就濒于破产的边缘。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在开罗,约塞连和奥尔终于在旅馆里找到了房间。他们终于有了柔软的床铺、蓬松的枕头、浆洗干净的被单,也有了盥洗室,里面还有供他们挂衣服的衣架,另外还有水可以洗澡。约塞连和奥尔将他门那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的身体浸泡在一只盛满了滚烫的热水的大盆里,直到将浑身的皮肤泡得通红。洗完澡,他俩随着米洛出了旅馆,来到一家很讲究的饭馆,先是吃了鲜虾开胃口,然后又吃了些切得小小的肉片。饭馆的前厅有一架可自动记录证券行市的收报机,当米洛向侍者领班打听它是啥机器时,它恰好在劈劈啪啪地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行情。米洛从来连想都没想过,世上竟有证券行情自动收报机这种奇妙无比的机器。

      “真的?”当侍者领班结束了他的解释时,米洛不禁叫出了声。

      “现在埃及棉花卖什么价?”侍者领班告诉了他,米洛立即就将市场上的原棉统统买了下来。

      然而米洛买下的埃及棉花倒并不怎么让约塞连感到害怕,真正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当地市场上的一串串青里透红的香蕉。米洛是在他们驱车进城时发现这些香蕉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夜十二点以后,米洛将他从熟睡中摇醒了,将一个剥了一半皮的香蕉硬塞到他的嘴里。约塞连给噎得差点没哭出来。

      “尝一尝。”米洛催促着,一面拿着那根香蕉紧跟着约塞连那张痛苦不堪的脸转来转去。

      “米洛,你这个杂种,”约塞连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我要睡觉。”

      “把它吃了,然后告诉我好不好吃,”米洛坚持道,“别告诉奥尔,这是我送给你的。我刚才也给他吃了一根,收了他两个皮阿斯特。”

      约塞连只好顺着他,吃了那根香蕉,告诉他味道不错,便又合上了双眼。然而米洛却又把他摇醒了,要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飞离这里到皮亚诺萨岛去。

      “你和奥尔必须立即把香蕉装上飞机,”米洛解释说,“那人说在搬弄这一串串香蕉时得留神,别让蜘蛛钻进去。”

      “米洛,我们不能等天亮再飞吗?”约塞连恳求说,“我得睡一会才行。”

      “它们烂起来可快啦,”米洛回答说,“我们一分钟也耽搁不起。

      想想吧,咱们中队在家的那些人要是吃到这些香蕉,该有多高兴啊。”

      然而,中队在家的那些人却连香蕉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是因为在伊斯坦布尔,香蕉是卖方的市场,而在贝鲁特茴香籽却是买方市场,所以米洛抛售了香蕉,买下茴香籽,将其运往班加西。六天以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回皮亚诺萨岛,这时奥尔的假期也结束了。这一次他们的飞机上装满了从西西里购来的上好的白皮鸡蛋,可米洛却说这些鸡蛋是从埃及买来的,并且仅以四分一个的价钱卖给了食堂。这一来那些已加入辛迪加联合体的指挥官全都恳求米洛立即赶回开罗,再多弄些青里透红的香蕉到土耳其卖掉,在那里再多买些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这样,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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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1、德里德尔将军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关牧师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个使他不寒而栗的新问题:约塞连!

      约塞连!只要一提到这个令人讨厌、憎恶的名字就会使他血液冰凉、呼吸困难而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时就像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一面预示不祥之兆的锣。门栓咋咯一声,门关上了,他头脑中所有有关队伍中那个裸露着身体的军官的记忆立刻涌现出来,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细节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样劈头盖脸朝他袭来。他浑身冒汗、发抖。这个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狰狞可怖,除了是最骇人听闻的不祥之兆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解释。那天,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队伍中从德里德尔将军手里接受优异飞行十字勋章的军官也叫——约塞连!现在他刚刚下达命令,要他的飞行大队的官兵飞行六十次,可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威胁说要同这道命令过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满腹忧愁,不知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他带着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来,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自己的面前是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认,对他而言,队伍中有个一丝不挂的军官的确是件丢人现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轰炸线在空袭博洛尼亚之前被篡改,还有轰炸弗拉拉的大桥的任务被拖延了七天一样使他丢丑。好在弗拉拉的大桥最后终于被炸毁了,这也算是他的一个荣耀,他想起来心里乐滋滋的。不过,第二次转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这又是桩丢脸的事,想到这他又很泄气;由于一个投弹手胆怯而不得不两次飞抵目标,这给他丢了脸,然而他却请求并获准为那个投弹手颁发了勋章,这又使他感到十分荣耀。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的名字也叫约塞连,因此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约塞连!他那双淌着粘液的眼睛因吃惊而胀得鼓鼓的,他惊慌失措地赶忙转过身去看看身后在发生什么事情。几分钟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没有什么约塞连,而现在他们就像妖精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约塞连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然而那没有什么区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接近一个巨大的,不可测知的宇宙顶点。一想到约塞连,不管他最终会是谁,将注定要成为他的克星,他那宽厚、肥胖、高大的身躯从头到脚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于是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在他的活页记事本上做了个秘密的记号,便立即开始研究有关约塞连的这一整个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断的笔迹写下了提示,在提示后面醒目地画上一连串密码似的标点符号以示强调,然后在整个内容下面画上两道横线,结果便是如下:

      约塞连!!!(?)!

      上校写完后靠向椅背,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刚才采取了迅速的行动来应付这一显露凶兆的危机。约塞连———看见这个名字他就发抖。这个名字里竟有那么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颠覆性,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一样。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像社会主义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可僧的、令人厌恶的外国人的名字,一个引不起别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点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利落、诚实的美国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一筐红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不喜欢吃红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并不是他自己的。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从遍布皮亚诺萨岛的各个市场上以不同的名义买来的,然后在半夜里把它们搬到上校在山上的农舍里,第二天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来卖给米洛,由米洛付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佣金。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这样倒卖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这事合法,于是他尽力不常去考虑这件事。他也无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对他是否买下了那房子的产权或者只是租用、是从谁手中买下的、付了多少钱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说欺骗、敲诈、盗用现金、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关于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儿呆上两三天。

      为的是保持一种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湿、漏风的石头墙农舍是个寻欢作乐的金碧宫殿,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呆在那儿更让他厌烦的了。各地的军官俱乐部里都充斥着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话语,大家谈论着那些放荡不羁但又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谈论与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动、也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影明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从未有过这样的令人销魂的幽会之夜或见不得人的狂饮乱嫖之事。假如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哪怕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这些狂欢,这些事情也许有可能发生、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寻欢作乐,除非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上校害怕在农场的房子里度过那些阴湿、寂寞的夜晚和沉闷、单调的白昼。他回到飞行大队后有更多的兴趣,可以对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胡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时常提醒他的那样,假如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上拥有一所农舍就没有多大魅力。他每次开车去他的农舍时都是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他在吉普车里带着一支猎枪,用它打鸟,打红色梨形番茄,以此来消磨那单调无聊的时光。那儿确实种了一些红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无人照看,摘起来也太麻烦。

      对有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认为有必要表示一点敬意,尽管他不愿意也没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内,但他还是把他包括进去了。对他来说,——德·科弗利少校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对梅杰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过他的人来说也很神秘一样。对于——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该持什么态度,是尊敬呢还是蔑视。尽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长许多,但他只不过是个少校。不过,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觉得他们也许都知道些什么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不吉利的、不可思议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兴,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什么地方阴谋反对他,于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属的中队,那样他就处于监视之中了。

      过了一会儿,卡思卡特上校的两只脚由于来回走动过多而疼痛起来。他重又在办公桌后坐下,下决心对整个军事形势作一周密而系统的估计。他摆出一副善于处理事务的人具有的那种做事井然有序的样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纸簿,在纸正中划了一道竖线,在靠近竖线的上方划了一道横线,将整页纸分成两个宽度相等的空白栏。他休息了一会儿,对一些关键问题作了考虑。然后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谨而过分讲究的笔迹在左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耻辱!!!”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上:“荣誉!!!”他再次靠向椅背,带着赞赏的目光从客观的角度来检查他画的图。在慎重地考虑了几秒钟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一栏下写了起来,每写完一项都要停下来仔细考虑一下,其内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

      双向飞碟射击场

      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

      然后他补充写上:

      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

      再写上:

      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

      然后又加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尽管他不喜欢牧师,但他还是决定对牧师宽宏大量,于是在“荣誉!!!”一栏下写上: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里逗留)

      这样,关于牧师的两条记录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队伍中有个赤裸着身体的军官(轰炸阿维尼翁之后)这两条旁边,他又写上:

      约塞连!

      在博洛尼亚(轰炸期间轰炸线在地图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轰炸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声(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简令时的流行病)这三条旁边,他果断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那些打上了“?”的条目是他想立刻进行调查的事件,为的是确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突然,他写字的手臂开始发抖,无法再写下去。他惊恐地站起来,感到手脚迟钝、极不灵活,于是急忙冲到敞开着的窗户旁,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的目光落在了双向飞碟射击场上。他一阵昏眩,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两只狂乱、通红的眼睛疯狂地在办公室的墙壁上扫来扫去,仿佛墙上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约塞连。

      没有人爱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但德里德尔将军恨他。

      不过,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将军喜欢他,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断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赖的是穆达士上校,但即便穆达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携的。虽然他的大队被米洛的飞机轰炸一事也许是他的一个奇耻大辱,但米洛无疑是他的骄做。米洛通过向大家透露部队联营企业同敌军的交易取得了巨额纯利润而最终平息了所有的抗议。而且,他还使所有的人相信,从私营企业的立场出发,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的的确确是一个值得称赞并十分有利可图的打击。上校对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他引诱走。此外,那个讨厌的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又讨厌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说,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实际上是应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轰炸线被篡改之事负责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欢一级准尉大个怀待·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喝醉了酒而且看见穆达士上校也在场,他就不停地对着那个讨厌的穆达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级准尉大个怀特·哈尔福特也会开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脸上狠揍。科恩中校是个讨厌的、自作聪明的家伙。第二十六空军司令部里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把他写的每份报告都签上辱骂、训斥的批示退回来。科恩中校买通了司令部里一个名叫温特格林的精明的邮件管理员,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谁。他不得不承认,第二次转回去轰炸弗拉拉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另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失踪也同样不会对他有益——

      这件事他甚至忘了写下来。他带着渴望的神情极力想记起约塞连是否同那架在云层里的飞机一起失踪,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塞连还在这儿吵吵闹闹,说只要再飞五次就完成了这些讨厌的飞行任务的话,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云层中的飞机一起失踪。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约塞连反对飞六十次,那么六十次的飞行任务对那些官兵来说也许是太多了。然而他随后又想到,强迫他的部下去执行比别人更多的飞行任务被认为是他取得的最明显的实绩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说的那样,战争中只知道执行命令的飞行大队长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领导才能,必需采取某种富有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队去执行比其他任何轰炸机大队都要多的战斗飞行任务。当然,将军中似乎没有一位反对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这使他觉得也许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还远远不够,他应该立即把飞行次数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无疑问,他在像佩克姆将军那样文雅、和蔼的人手下工作要比在像德里德尔将军那样粗鲁、迟钝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好得多,因为尽管佩克姆将军从未丝毫表示过他赏识或喜欢他,但佩克姆将军有眼力,有天赋,受过名牌大学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价值,赏识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锐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认识到,在像他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阅历丰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间从不需要明确地表示对对方的承认,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离得很远就能互相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个时机问题,他得小心谨慎地等待。不过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未特别看中他,也从不煞费苦心地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和学识的印象、就像将军对他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要么是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传到佩克姆将军那儿,要么佩克姆将军就不是那个他假装出来的才智横溢、辨别力强、文质彬彬、具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的的确确是个敏锐、可爱、才华横溢、阅历丰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卡思卡特上校对众人是否支持他一无所知,于是他用拳头打起铃来,叫科恩中校速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塞连只是他在想象中虚构出来的人物,他上校本人在为成为将军而进行的英勇、辉煌的战役中正取得惊人的进展。

      事实上,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将军。一方面是因为有个叫温特格林的前一等兵,他也想当将军,于是对任何可能给卡思卡特上校带来声誉的信函,无论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写的,还是别人写给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关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歪曲、销毁、拒投或者写错投递地址;另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将军用,即德里德尔将军,他知道佩克姆将军在觊觎他的位子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他。

      联队司令德里德尔将军五十岁刚出头,他粗率迟钝、身材矮胖、胸部圆得像水桶似的。他的鼻子又短又阔、红乎乎的,肥胖、苍白、凸起的眼睑像咸肥肉似的一圈圈围着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他有个护士和女婿跟着他。没有喝醉酒时,他习惯于长时间沉默不语。德里德尔将军为把部队的工作搞好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已为时太晚了。新的权力联盟已经形成,而祖他排除在外,他简直不知如何去应付。稍不留神,他那张冷峻、阴沉的脸就会因失败和挫折而露出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尔将军以酒浇愁。他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战争就是地狱。”他无论是喝醉了还是清醒时常常这样说,而且他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靠战争谋得高官厚禄,也不妨碍他把女婿拉进军队同他在一起,尽管翁婿两人常常争吵。

      “那个杂种,”无论谁在军官俱乐部里那张曲线形柜台前碰巧站在他旁边,他都会这样轻蔑地咕哝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

      “他能有这一切全亏了我。他是靠了我发迹的,这个狗娘养的混帐东西!他还嫩着呢,还不能独自混出个样子来。”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在柜台的另一头,穆达士上校总会用气愤的语气向他周围的人反驳他的岳父。“他不接受批评,也不愿听别人的忠告。”

      “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给别人提忠告,”德里德尔将军总会粗声粗气地哼着鼻子说,“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只是个下士。”

      德里德尔将军总是由穆达士上校和他的护士两人陪着。那护士可是个美人儿,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与人们见过的任何漂亮女人比都毫不逊色。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身材小巧,圆圆的脸上生着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丰满的双颊上有两个小酒窝,一头金色的卷发下边向上卷起,梳得整整齐齐。她逢人便露出微笑,却从不开口说话,除非有人跟她说话才应酬几句。她胸脯丰满,皮肤雪白。她的媚力是难以抗拒的,男人们总是目不转睛地侧着身子慢慢地从她身旁走开。她丰满娇艳、甜美温顺、沉默寡言,弄得所有的人,除了德里德尔将军之外,都如痴如醉。

      “你该看看她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德里德尔将军用沙哑的嗓门津津有味地笑着说,而此时他的护士就站在他的肩旁得意地微笑着。“在联队我的房间里,有她的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是米洛给我弄来的衣料。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有几个晚上穆达士在这儿时,我让她穿上那制服,撩得他魂不守舍。”德里德尔将军放开沙哑的嗓子哈哈大笑。“要是你能看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她那件衣裳里面的情景才妙呢。她把他弄得神魂颠倒。只要我抓到他向她或其他别的女人伸一伸手,我就立刻把这个好色的杂种一下子降为列兵,让他当一年炊事兵。”

      “他让她在我身边转悠,就是想把我撩得魂不守舍,”穆达士上校在柜台的另一头愤愤不平地指责说,“在联队里,她有一件用紫红色丝绸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两个乳头鼓得老高,像两只大樱桃似的。那制服小得里面连短裤和胸罩都不能穿。要是你能听见她每次挪动身体时那绸衣服发出的沙沙声就好啦。要是我对她或其他别的姑娘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他就会把我一下子降为列兵,让我当一年炊事兵。她撩得我神魂颠倒。”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他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德里德尔将军吐露了秘密。一想到这个恶毒的主意,他就像个性虐待狂似的大笑起来,他那四四方方、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也随着笑声直晃悠。“我之所以不让他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这样他就不能去找女人。你能想象出这个可怜的狗娘养的有多难过吗?”

      “自从我们到海外以来,我还没有和女人上过床呢,”穆达士上校眼泪汪汪地抱怨说,“你能想象出我有多难过吗?”

      德里德尔将军生气的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像对穆达士上校那样寸步不让。他不喜欢装假、圆滑、做作。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是,始终如一,简单明了。他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位向他们发布命令的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特有的风格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们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飞行任务;只要乐意,他们也可以像约塞连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一看到这一情景,德里德尔将军那花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他专横而傲慢地大步沿着队伍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不是真的有个人浑身一丝不挂,只穿了双皮鞋立正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尔将军一句话也没说。卡思卡特上校发现约塞连时,差点昏过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接着是一阵静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不停地从海滨吹来,一头黑毛驴拉着一辆装满了脏草的旧马车在大路上辘辘驶过来,赶车的农夫头戴一顶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最后,德里德尔将军说话了。“回到汽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厉声说道。护士带着微笑蹦蹦颠颠地朝将军的那辆深褐色军用汽车走去。汽车停在约二十码之外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上。德里德尔将军带着严厉的表情静静地等着,直到他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后才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穆达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册。“这个人叫约塞连,爹。他获得了一枚优异飞行十字勋章。”

      “唉;真该死,”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由于觉得有趣,他那血红色的石板似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神色。“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塞连?”

      “我不想穿。”

      “你说不想穿是什么意思?你究竟为什么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来问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贴着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一边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问科恩中校,一面轻揉着刚才被科恩中校捅过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说,“他发誓再也不穿军装了。”

      “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说,“他的制服还在洗衣房里。”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里。”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里,”科恩中校答道。

      “这些话我听起来好像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言道。

      “是一大堆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尔将军保证说,一边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亲口向您保证,这个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的。”

      “我干吗要在乎他会不会受到惩罚?”德里德尔将军又惊奇又气愤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到一枚勋章。如果他愿意不穿衣服接受勋章,那又关你什么屁事?”

      “这正是我的意思,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热情附和道,一边说一边用潮湿的白手帕擦额头的汗水。“但是,长官,如果按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在战区应着合适军装的备忘录的精神,您还会那么说吗?”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说,“佩克姆将军甚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去作战,这样,他们被击落时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了一遍,仍旧迷惑不解地斜视着他。“佩克姆与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捣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要命,只好缩着身子,轻轻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捣过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在没有机会同您商量之前,绝对不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完全不必理会它,行吗,长官?”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轻蔑而带着恶意地转过身去,把装在盒子里的勋章递给了约塞连。

      “把我那个姑娘从车里叫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命令穆达士上校,然后沉着脸低着头呆在原地,等着他的护士来到他的身边。

      “立刻命令办公室取消我刚刚下达的我部官兵在执行战斗任务时必须戴领带的那条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从嘴边小声对科恩中校说。

      “我跟你说不要下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不愿听我的。”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说,“该死的,科恩,你捣我的背干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在下达轰炸阿维尼翁任务时跟着他进了简令下达室。那天,她带着傻乎乎的微笑站在讲台旁边,她身着上红下绿的制服站在德里德尔将军身旁,就像肥沃的绿洲里盛开的一朵鲜花。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上了她。他情绪低沉,内心感到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面听着丹比少校用单调沉闷的男低音以教训人的口气描绘在阿维尼翁等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那丰满的红嘴唇和长着酒窝的脸。一想到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了,而他现在无限深情地爱上了她,但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突然万分绝望地呻吟起来。当他凝神看着她时,由于伤心、害怕和渴望,他浑身颤抖、疼痛。她是那么美丽。他崇拜她脚下的那块土地。他用黏糊糊的舌头舔了舔他那干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来,这次哼得声音比较响,吸引了他周围那些穿着深褐色工作服、系着白色降落伞带、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条凳上的人。他们用吃惊、搜寻的目光向他这边张望着。

      内特利惊慌地匆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约塞连没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内心烦乱,又很遗憾,变得痴迷不醒。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只是稍有些丰满。约塞连的头脑里充满了奇想:她那闪闪发光的金发、他未曾握过的纤纤素手、那领口敞开着的粉红色衬衫里面圆滚滚的、他从未摸过的妙龄女郎的乳房,还有她那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紧身军短裤下肚皮和大腿交汇处晃动着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贪婪地陶醉于她,从她的头一直到她那涂了颜色的脚趾。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哟。”他又哼起来。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那颤抖着拉长了的呻吟声惊动了。一股吃惊、不安的感觉袭向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正在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他正在数秒,几乎得重新开始。内特利顺着约塞连被钉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长长的木板礼堂那头,直到他看见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了是什么在折磨着约塞连时,他吓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别哼了,行吗?”内特利压低嗓门小声警告他说。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哼了起来,这次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吗?”内特利使劲用嘘声说,“你会有麻烦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的另一头附和着约塞连。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转过身去,轻轻地哼了一声:“哎哎哟。”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附和地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当内特利意识到自己刚才哼了一声时,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他哼起来。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新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端加入进来,内特利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约塞连和邓巴两人都附和着哼起来,而内特利却缩起了身子,徒劳地向四下打量,想找个洞,带着约塞连一起藏起来。有几个人在强忍住笑。一阵想捣蛋的冲动支配了内特利,当没有人哼哼时,他就故意哼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附和起来。这种不服从上司的做法趣味无穷。内特利趁无人呻吟的间隙又故意挤出一声哼哼。又有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了他。屋子里一片喧闹,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似的。有的人怪声尖叫,有的人用脚在地上拖,有的人把东西丢到地上——铅笔、计算器、地图盒,以及敲得丁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些未发哼声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笑起来。假如不是德里德尔将军亲自出来平息这场喧闹,谁也说不准这自发的呻吟造反行动会闹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坚决地走到讲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低着他那颗认真严肃、不屈不挠的头,仍全神贯注地看着表念着:“——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尔将军那张宽大、通红、盛气凌人的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人生畏的决心。

      “别闹了,弟兄们,”他简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赞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显得很坚定。“我领导着一支战斗部队,”他语气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吓得直哆嗦。“只要我还是司令,这个大队里就不准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为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

      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说完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心情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因此他还得再数一遍。“哎哎哎哎哟。”他失望地哼了一声。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吼了起来,他勃然大怒,杀气腾腾,一下子转过身看着丹比少校,而少校却被吓得慌了神,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开始发抖,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把他拉出去枪毙,”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长——长官?”

      “我说把他拉出去枪毙。你听不见吗?”

      “遵命,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强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气干脆地答道,然后迅速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卡思卡特上校厉声说道,“难道你们听不见吗?”

      两个年轻的中尉机械地点点头,但都不愿意动手,两人不知所措,有气无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对方先动手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他俩以前谁也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俩犹豫不决地从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吓得脸色苍白。

      突然,他两腿一软,向下倒去,两个年轻的中尉冲上前去,一人架住一只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抓住了丹比少校,其余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他们没有枪。丹比少校开始哭起来。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婆婆妈妈的。他想到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在执行任务时总带着四五口径的自动步枪,于是便开始用目光在一排排的军官中寻找他们。

      丹比少校一哭,刚才还在一旁犹豫不决的穆达士上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带着一副自我牺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认为你最好等一分钟,爹,”他犹犹豫豫地建议说,“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他的插话使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是谁说我不能枪毙他的?”他兴师问罪地怒喝道,声音大得使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身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着什么。“我究竟为什么不能枪毙他?”德里德尔将军吼道。穆达士上校又小声说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军用不妥协的愤怒口气问道。但当穆达士上校继续小声说下去时,德里德尔将军竖起了耳朵,来了兴趣。“那是真的吗?”他问道,满腹怒气也由于好奇消了许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精明绝顶,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痛斥起穆达士上校来。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绯红。“不是,爹,这不是——”

      “好吧,把那个违抗上司的狗狼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说,一边恶狠狠地从他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气象员吼道:“但是要把他赶出这所房子,让他呆在外面。让咱们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要不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无能鼠辈。”

      卡思卡特上校机械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急忙向他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当丹比少校被推出去后,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简令。大家面面相觑,又吃惊又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尔将军见到大家都愣着不动,气得脸色发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该怎么办。他刚要开始大声哼哼,这时科恩中校走上前来,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泪水,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激的心情几乎不知如何表达。

      “现在,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以敏捷、威严的神态迅速发号施令起来,两只眼睛讨好地朝着德里德尔将军那个方向骨碌碌转个不停。“我们将对一次表,只对一次,如果一次对不好,德里德尔将军和我将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明白了吗?”他的两眼又转向德里德尔将军,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话是否给将军留下了印象。

      “现在把你们的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顺利地给大家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下去。他把当天的指令交待给了大家,又把天气情况说了一下,显得灵活、事事精通但却华而不实。他发觉他正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极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一眼德里德尔将军,从他那儿得到越来越大的鼓舞。他来了劲头,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虚荣心十足。他把当天的指令又给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后巧妙地转入鼓舞士气的战前动员,大谈轰炸阿维尼翁大桥对于赢得这场战争是如何重要以及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把热爱祖国放在热爱生命之上。他把这番激励士气的宏论讲完后,又把当天的指令给大家说了一遍,强调了进攻的角度,随后又说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当他悟出了个中原因时,他气得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着科恩中校继续推行他的鬼计,他的脸拉得越来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简直不敢听他要说什么。将军用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的耳语问他:

      “那个人是谁?”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兆。接着,德里德尔将军把手握成杯状放在嘴上对他小声说了些什么,使长思卡特上校的脸上放出无比喜悦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见后,高兴得难以自制,浑身直抖。他是不是刚才被德里德尔将军在战场上提升为上校了?他无法忍受这种悬念。他专横地把手一挥,结束了下达简令,满怀期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贺——将军已经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后尾随着他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科恩中校看见这种情景,失望得一阵晕眩,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见了卡思卡特上校还咧开嘴笑着,笔直地站在那儿出神,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说了我些什么?”他满怀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动地问道,“德里德尔将军说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但他说了我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

      “你使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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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0、惠特科姆下士

    八月下旬的朝阳热烘烘的,晒得大地水汽腾腾,阳台上一丝风也没有。随军牧师慢吞吞地走着。当他穿着那双棕色的胶底胶跟鞋静悄悄地从上校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垂头丧气,不停地责备自己。他恨自己胆小怕事。他原先打算就六十次飞行任务一事对卡思卡特上校采取较为强硬的立场,对一个自己已开始深为关切的问题大胆地进行一番有条有理的雄辩。可事实却相反,在一个更加强硬的人的反对下,他一败涂地,又一次语塞了。这是一次司空见惯了的、不光彩的经历,他实在是很瞧不起自己。

      片刻之后,当他发现科恩中校那矮胖的、单色的身影正无精打采地急匆匆地快步登上用黄色石块砌成的宽阔的弧形楼梯向他走过来时,他语塞得就更厉害了。科恩中校从下面那个高大、破败的门厅里走上来。门厅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墙壁上满是裂痕,圆形地面上的砖也已破裂,积满污垢。随军牧师虽害怕卡思卡特上校,但更怕科恩中校。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中校戴着一副寒气逼人的无边眼镜,总是不停地张开手用指尖敏感地摸摸他那个凸凹不平的、像个圆形大屋顶似的光脑袋。他不喜欢牧师,常常对他不礼貌。他用粗率无礼、冷嘲热讽的言词和洞悉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使牧师常处于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除了偶尔刹那间的目光相遇之外,牧师从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正视中校片刻。由于牧师在中校面前总是战战兢兢、低头哈腰,因此他的目光总是不可避免地落在科恩中校的腰部,看见他的衬衫下摆从凹陷下去的皮带里皱巴巴地鼓出来,像只气球似的垂挂在腰间,使他的腰部显得臃肿、邋遢,因此他虽是中等身材,但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几英寸。科恩中校是个不修边幅、傲慢无礼的人,皮肤油光光的,几道又深又粗的皱纹几乎一直从鼻子下延伸到灰暗的两颊下的垂肉和似刀削的方下巴之间。他脸色阴沉,当他们两人在楼梯上走近,将要擦肩而过时,他朝牧师扫了一眼,没有显示出任何认出他的神情。

      “你好,神父,”他用平板的声调问候说,连看都没看牧师一眼。

      “过得好吗?”

      “早晨好,长官,”牧师答道,他明白地看出来科恩中校只不过是要他回问一声好。

      科恩中校没有放慢脚步,继续朝楼梯上方走,牧师真想再次提醒他,他不是天主教教徒而是再洗礼教教徒,因此没有必要叫他神父,而且这样称呼也不正确,但他忍住了。他几乎可以肯定科恩中校是记得这一点的,他带着一种如此无动于衷的无知神情叫他神父只不过是他嘲弄他的另一种方法,因为他只是一名再洗礼教教徒。

      科恩中校几乎已经走过去了,突然又冷不防地停了下来,转过身一阵风似地朝牧师冲过来,眼里露出愤怒、怀疑的目光。牧师吓呆了。

      “你拿着那只红番茄做什么,牧师?”科恩中校态度粗暴地问道。

      牧师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只卡思卡特上校叫他拿的红番茄。“我是在卡思卡特上校办公室里拿的,长官,”他费了很大劲才回答出来。

      “上校知道你拿吗?”

      “知道,长官。是他送给我的。”

      “哦,既是这样,我想那就没关系了,”科恩中校说,态度缓和了下来。他毫无热情地笑了笑,一面用大拇指把皱巴巴的衬衫下摆重又塞进裤子里去。他两只眼睛闪烁着刺人的光,流露出一种暗自得意的恶作剧的神色。“卡思卡特上校召你去干什么,神父?”他突然问。

      牧师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我不该——”

      “做祷告给《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看?”

      牧师差点笑出来。“是的,长官。”

      科恩中校为自己的直觉感到高兴。他轻蔑地大笑起来。“你知道,我担心他一看到这个星期的《星期六晚邮报》,就会开始考虑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我希望你成功地向他表明了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主意。”

      “他已经决定不这么干了,长官。”

      “那就好。我很高兴你使他确信《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不可能重复登载那种相同的故事,去宣传某个不出名的上校。在野地里过得怎么样,神父?还能对付吧?”

      “能,长官。没什么问题。”

      “很好。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没什么问题。如果你需要点什么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就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让你在野外过得愉快。”

      “谢谢你,长官。我会的。”

      从下面门厅那边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最先到的人正走进大队部的食堂。士兵和军官分别进入了不同的餐厅,餐厅就设在那个具有古代建筑风格的圆形大厅的四周。科恩中校收住了微笑。

      “你一二天前曾在这儿和我们共进过午餐,对吗,神父?”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的,长官。是前天。”

      “我想也是前天,”科恩中校说,然后停了一下,让牧师慢慢领会他的意思。“那么,放心好了,神父。当到了你再到这儿来吃饭的时候,我会考虑你的。”

      “谢谢长官。”

      军官餐厅和士兵餐厅各有五个,牧师不清楚哪天他被安排在哪个餐厅吃午餐,因为科恩中校为他制定的轮流就餐制度十分复杂,而他又把记录本遗忘在帐篷里了。随军牧师是唯一一位隶属于大队部编制而不住在那幢破旧的、红石头砌的大队指挥部大楼里的军官,他也不住在大楼四周那些独立的、较小的卫星式建筑物里。牧师住在大约四英里外一块介于军官俱乐部和四个中队营区中第一个中队营区之间的林间空地上。这四个中队的营区排成一线,从大队部所在地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牧师独自一人住在一顶宽大的方形帐篷里,那也是他的办公室。夜晚,从军官俱乐部那边传来的狂欢声常常使这位过着半是被迫半是自愿的流放生活的随军牧师躺在帆布行军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偶尔吃几片药性温和的药丸助他入睡,可那些药丸对他没有什么作用,而且事后他还要内疚好几天。

      唯一和随军牧师一起住在林间空地上的是他的助手惠特科姆下士。惠特科姆下士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个心怀不满的部下,因为他觉得他做随军牧师的工作能比牧师本人做得好得多,因此他把自己看做是被剥夺了基本权利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受害者。他住在一顶同牧师的帐篷一样宽敞的方形帐篷里。自从有一次他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牧师竟没有惩罚他之后,他便公开地对牧师采取粗暴、蔑视的态度。空地上的两顶帐敞间至多不过四五英尺。

      是科恩中校为牧师安排了这种生活方式。科恩中校认为,有一条很好的理由让随军牧师住在大队部大楼之外,那就是,牧师像他的大多数教徒那样住在帐篷里能使他与教徒之间保持更密切的联系。另一条重要的理由是,让牧师一天到晚呆在大队部周围会使其他军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联系是一码事,他们都赞同这一点,但让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身边就是另一码事了。总之,正如科恩中校向那个极度紧张不安、眼珠突出的大队作战参谋丹比少校所描绘的那样,牧师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他只要听听别人诉说烦恼,举行葬礼,看望卧床不起的伤病员和主持宗教仪式。科恩中校指出,现在已不再有多少死人需要他去举行葬礼,因为德国战斗机的反击基本上已经停止,还因为,据他估计,将近百分之九十的现有阵亡人员不是死在敌军防线之后就是在云层中失踪了,因此牧师根本用不着去处理尸体。再说,主持宗教仪式也不是什么太劳累的事,因为每周只在大队部大楼里举行一次,而且参加的人也很少。

      事实上,牧师正努力使自己喜欢在这片林间空地上生活。人们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两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俩谁也不可能以生活不便为依据,要求允许他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牧师轮流到八个飞行中队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五餐最后一餐去大队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后一餐去那儿的军官食堂吃。还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时候,牧师非常喜欢栽培花木。每当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树的低矮、多刺的树枝和几乎把他围起来的、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的时候,一种土地肥沃、果实累累的美好印象便涌上心头。春天,他很想在帐篷四周种上窄窄的一条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气而未种。牧师非常欣赏自己住在这青枝绿叶的环境中才会有的幽静和与世隔绝的气氛,以及生活在那儿所引起的种种遐想和幽思。现在来找他倾吐苦恼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对此也表示几分感谢,牧师不善与人相处,与人谈话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个幼小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师相信上帝这一点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讨厌牧师的就是他缺乏主动性,做事缩手缩脚。惠特科姆下士认为,这么少的人参加宗教仪式令人伤心地反映了牧师本人所处的地位。为点燃伟大的精神复兴运动之火,他把自己想象成这一运动的缔造者,他头脑里狂热地想出种种具有挑战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饭、教堂联欢会、给战斗伤亡人员家属的通函、信件审查、宾戈赌博游戏。

      但牧师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对牧师的管束很恼火,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有改进的余地。他断定,正是像牧师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那么一个坏名声,使他们两人均沦为被社会遗弃的流浪汉。和牧师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极为讨厌在林中空地上的隐居生活。等他让牧师免了职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队部大楼里去,过上热热闹闹的生活。

      当牧师离开科恩中校,开车回到那块空地的时候,惠特科姆下士正站在外面闷热的薄雾里,用密谋似的声调同一个圆脸的陌生人在谈着什么。那个陌生人穿着一件栗色的灯芯绒浴衣和灰色的法兰绒睡衣。牧师认出那浴衣和睡衣是医院的统一服装。那两个人谁也没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齿龈被涂成了紫色;

      他的灯芯绒浴衣后面有一幅画,画着一架B-25轰炸机正穿过桔红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画上了整整齐齐的六排小炸弹,表示飞满了六十次战斗任务。牧师被这两幅图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停止了谈话,默不作声地等着他走开。

      牧师匆匆走进他的帐篷。他听见,或者说他想象着他听见他们在窃笑。

      过了一会儿,惠特科姆下士走进来问道:“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新闻,”牧师回答说,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刚才有人来这儿找我吗?”

      “还不是那个怪人约塞连。他真是个惹事生非的家伙,不是吗?”

      “我倒不那么肯定他是个怪人,”牧师评论说。

      “说得对,你和他站在一边,”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伤害的口气说,然后跺着脚走了出去。

      牧师难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气并真的走出去了。刚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进来。

      “你总是支持别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责他说,“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这就是你的过错之一。”

      “我并不是想支持他,”牧师抱歉地说,“我只是表明一下态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干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飞行任务前是否有可能在简令下达室里做一下祷告。”

      “好吧,不告诉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师非常难过。他想方设法,但无论他考虑得多么周到,却总好像是在设法伤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恼地向下凝视着,发现科恩中校硬派来替他打扫帐篷、看管物品的勤务兵又忘了给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来了。“你从来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他刻薄地抱怨说,“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不对,我信任,”牧师内疚地向他保证说,“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么,那些信怎么办?”

      “不发,现在不发,”牧师畏畏缩缩地恳求说,“别提信的事。请别再提这件事了;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告诉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发雷霆。“是这样吗?好吧,你倒轻松,往那儿一坐,摇摇头说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没看见外面那个浴衣上画上了那些图画的家伙吗?”

      “他来这儿是找我的吗?”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说,然后走了出去。

      帐篷里闷热、潮湿,牧师觉得自己浑身湿滴滴的。他像个极不情愿的偷听者,听着帐篷外面的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声音沉闷低沉,嗡嗡的听不清楚。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张作为办公桌用的摇摇晃晃的正方形桥牌桌前,双唇紧闭,两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脸色蜡黄。他脸上长着好几块很小的粉刺窝,已有不少年头了,上面的颜色和表面纹理就像完整的杏仁壳。他绞尽脑汁想理出一些头绪,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是什么问题,于是他确信自己对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说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种长期的愤恨是由于牧师拒绝了他的宾戈赌博游戏和给在战斗中阵亡的将士家属寄通函的主意而产生的,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牧师垂头丧气,自认自己无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么使他烦恼,但现在他已对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帐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窃笑,另一个人也在抿着嘴轻声地笑。有那么几秒钟,牧师头脑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离奇的感觉,仿佛以前在生活中曾经历过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抓牢并留住这一印象,以便预测,也许甚至能控制下面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样,这一灵感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便消失了。这种微妙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反复出现的内心混乱是典型的错构症;牧师被这种症状迷住了,他对此还颇有了解,比如说,他知道这种症状叫做错构症,他对这种推论性的视觉现象很感兴趣。

      有些时候,牧师突然感到惊惴失措,那些伴随他度过了几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现出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样子,这种样子使这些事物、想法或人显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脑里几乎闪过一些十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几乎见过绝对真理。在斯诺登的葬礼上有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这个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为当时他没有以前在斯诺登的葬礼上看见一个赤条条的人在树上时曾有过的那种感觉。因为那个幽灵不是以一种陌生的外表出现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为牧师确确实实看见了他。

      一辆吉普车在帐篷外面用回火发动起来,然后轰轰地开走了。

      在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那个赤条条地呆在树上的人仅仅是个幻觉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牧师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打哆嗦。他极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约塞连,然而每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就决定不再去回想它了,尽管此刻他的的确确在回想这件事,但他不能肯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过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闲荡着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肘很不礼貌地靠在牧师住的帐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个穿红浴衣的家伙是谁吗?”他虚张声势地问,“那是鼻梁骨折了的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他是因公事从医院到这儿来的。他正在进行一项调查。”

      牧师飞快地扬起双眼,露出一副讨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是,我没有什么麻烦,”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拢嘴。

      “是你有麻烦啦。由于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的信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他们准备对你采取严厉的措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我从没有在任何信上签过华盛顿·欧文的名字,”牧师说。

      “你不必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

      “你在不在说谎不关我的事。他们还因为你截取梅杰少校的信函要惩办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许多东西都是机密情报。”

      “什么信函?”牧师越来越气愤,满肚子冤屈地问道,“我连看都没看到过梅杰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我不是你要说服的人。”

      “但是我没在说谎!”牧师抗议说。

      “我不明白你干吗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带着受到伤害的表情反击说。他离开了帐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师摇晃着一根手指表示强调。“我刚才帮了你这一辈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没有意识到。每次他企图向上级打你的小报告时,医院里总有人把那些具体内容删除掉。几个星期来,他发了疯似地想告发你。我甚至连看都没看就在他的信上签上“已经检查”的字样,并签上保密检查员的名字。那样将会为你在刑事调查部总部里留下个非常好的印象。让他们知道我们丝毫不害怕把有关你的全部事实真相公布于众。”

      牧师头脑里一团乱麻,被搞得晕头转向。“可是没有人授权让你去检查信件啊,是吗?”

      “当然没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只有军官才有权做那种工作。我是用你的名义去检查的。”

      “但是我也没被授权去检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点了,”惠特科姆下士宽慰他说,“我代你签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这不是伪造吗?”

      “哦,这也不必担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伪造罪的人就是那个你伪造他的签名的人,于是我为你着想挑了一个死人。我用了华盛顿·欧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细打量着牧师的脸,想看看有没有反对的迹象,然后隐隐带着讽刺的口吻轻快而自信地说下去。

      “我的脑筋转得快吧,不是吗?”

      “我不知道。”牧师声音颤抖地轻轻哀叹了一声,又痛苦又不明白,蹩眉皱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没弄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如果你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么会为我留个好印象呢?”

      “因为他们确信你就是华盛顿·欧文。你明白吗?他们会知道那就是你。”

      “但是我们不正是要让他们不相信那一点吗?这样不是帮助他们相信了吗?”

      “要是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会这么呆板教条,我压根儿就不会试着去帮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气愤地说。然后他走了出去。一秒钟后他又走了进来。“我刚才帮了你这辈子中最大的一个忙,而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样表示感谢。这是你的又一个过错。”

      “我很抱歉,”牧师后悔地道歉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说的那一切把我彻底吓糊涂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那么让我寄那些通函怎么样?”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说,“我可以开始写初稿吗?”

      牧师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不,不,”他呻吟着说,“现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却不知道,”他咄咄逼人地说,然后走出了牧师的帐篷。他又走了进来。“我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烦了吗?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已经赶回医院去写一份新的报告,揭发你拿那只番茄的事。”

      “什么番茄?”牧师眨着眼睛问。

      “就是你刚回到这里时藏在手里的那只红色梨形番茄。这不是吗!这只番茄你直到这一刻还拿在手里呢!”

      牧师吃惊地松开了手,发现自己还拿着那只从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得到的红色梨形番茄。他赶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弄到这只番茄的,”他说,突然惑到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非要让我拿一只。”

      “你用不着对我说谎,”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说,“你是不是从他那儿偷的不关我的事。”

      “偷的?”牧师惊诧地叫道,“我于吗要偷一只红色梨形番茄?”

      “这正是使我们两人都迷惑不解的问题,”惠特科姆下士说,“那时,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断定你也许把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了。”

      牧师绝望了,在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压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里面,”他坦白地陈述道,“我开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请把它拿走吧,”牧师恳求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摆脱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气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怒容满面地走了出去、他内心里却高兴无比,只是忍着没笑出来,因为他与刑事调查部的那个人结成了新的强大的联盟,并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师相信他真的生气了。

      可怜的惠特科姆,牧师叹息道,他为助手心情阴郁而责备自己。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惠特科姆下士走回来。当他听见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声慢慢消逝在远方时,他失望了。他接下来什么事也不想做。他决定不用午餐了,从床脚柜里各拿出一块银河牌和鲁丝宝贝牌巧克力糖吃了,喝了几白水壶里的温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笼罩一切的大雾包围了,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光,随时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他担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怀疑成是华盛顿·欧文的消息汇报给卡思卡特上校,上校会怎么想呢?然后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过六十次飞行任务的事已经对他有看法了,因而忧心忡忡。世界上竟有这么多不幸的事,他思忖着,想到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心情忧郁地低下了头。他对任何人的不幸都无能为力,尤其是对他自己的不幸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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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9、卡思卡特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聪明圆滑,事业一帆风顺,但却衣着邋遢,满腹忧愁。他三十六岁,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一心想当将军。他有股子冲劲,但又容易泄气;他处事泰然自若,但又时常懊恼;他自鸣得意,但对自己的前程又没有把握;他无所顾忌地采用各种行政计谋以博取上级的青睐,但又害怕自己的计谋会弄巧成拙。他长相不错,但缺乏魁力;他强壮如牛,但又有些虚张声势,而且还很自负。他已经开始发胖,为此他时常感到担忧,想挥也挥不去,所以,长期以来他一直受着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负,因为他才三十六岁就成了一名带领一支战斗部队的上校军官;但他又感到沮丧,因为他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还只不过是个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是个绝对主义者。他衡量自己的进步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自己同别人比较。他认为,所谓优秀,就是同样做一件事情,至少能同与他年龄相仿但做事却更高明的人做得一样好。

      一方面,有成千上万和他年龄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还没爬到少校这一级,这一事实使他对自己的超人的才能和价值沾沾自喜;而另一方面,有不少同他一般年纪甚至比他年轻的人已经成了将军,这又使他产生一种失败感,使他痛心疾首,直咬指甲,那种难以抑制的急切心情甚至比亨格利·乔还要强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卷曲的黑发剪得短短的,发尖已开始发白,嘴里常叼着他来皮亚诺萨指挥飞行大队前一天购买的那个装饰精美的烟嘴。他一有机会就要把那烟嘴炫耀一番,而且他还学会了熟练地摆弄烟嘴的手段。他无意中发现,在他身体内部有一种生来就有的使用烟嘴抽烟的本领。据他所知,他的这个烟嘴在整个地中海战区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想法既使他喜形于色,又使他忧虑不安。他相信,像佩克姆将军那样又有教养又有知识的人肯定会赞同他用烟嘴抽烟的,尽管他与佩克姆将军很少见面。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他们难得见面也不是什么坏事,卡思卡特上校欣慰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佩克姆将军也有可能压根就不赞同他使用烟嘴。当这样的烦恼困扰他时,卡思卡特上校总强忍住呜咽,真想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扔掉。但是他那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使他始终未能这么做,那就是:这个烟嘴一定会为他那副充满阳刚之气的军人体魄增色,使他显得老练、威武、卓越超群,明显胜过美军中所有其他与他竞争的上校军官。不过他到底有多大把握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这么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个不分昼夜地为了自己而不住地盘算着的勤劳、紧张、全身心投入的战术家。同时,他又是自己的掘墓人,既是一位颇具胆识的、一贯正确的外交家,又总是为自己失去了众多良机而责骂自己,或为自己所犯的所有错误而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他神经紧张,性情急躁,言语尖刻,可又自鸣得意。他是个英勇无畏的机会主义者,贪婪地扑向科恩中校为他提供的每一个机会,可事后对自己可能遭受的不良后果又马上吓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他极爱搜集谣言传闻,十分喜欢流言蜚语。他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信以为真,但对每一则消息又都不相信。他高度警觉,时刻准备应付每一个信号,即使对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关系和情况也极其敏感。他是个了解内幕消息的人,总是可怜巴巴地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个狂暴、凶猛、欺软怕硬的恶棍。他记得他曾不断地给那些大人物留下了可怕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每想到这些他就伤心不已,可实际上,那些大人物几乎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活在世上。

      每个人都在迫害他。卡思卡特上校凭他的才智生活在一个有时受到羞辱、有时得到荣誉、动荡不定、斤斤计较的社会里。他想象着,在这个社会里他有时得到了绝对的胜利,有时又遭到了灭顶的惨败。他时时刻刻都在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欢乐之间徘徊,一会儿将胜利的辉煌业绩扩大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一会儿又把失败的严重性夸大到了惨绝人衰的地步。从未有人发现他对任何事情有过疏忽。如果他听说有人看见德里德尔将军或佩克姆将军微笑或皱眉头,或既不笑也不皱眉头,他不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是决不会使自己平静的,而且还老是唠叨个没完,直到科恩中校来劝他不要那么紧张,劝他把事情想开些为止。

      科恩中校是个忠实且不可缺少的助手,可他总使卡思卡特上校心烦。卡思卡特上校对科恩中校提出的一些具有独创性的建议十分感激,并发誓说这种感激是永久不变的,可后来当他觉得这些建议行不通时,便对他大发雷霆。卡思卡特上校非常感激科恩中校的帮助,但根本就不喜欢他。这两个人只是关系很近而已。卡思卡特上校妒忌科恩中校的聪明才智,只得常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还只是个中校,而且还比自己大将近十岁,又是个州立大学的毕业生,卡思卡特上校悲叹命运不公,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可命运却给了他一个像科恩这样平庸的人。得完全依靠一个州立大学毕业的人,真是有失身份。卡思卡特上校伤心地感叹道:要是有人真的要成为他的必不可少的助手的话,他得是个富有、有教养、出身名门的人,要比科恩中校成熟得多,而且不会把他一心想当将军的强烈愿望看做是毫无意义的妄想。卡思卡特上校内心里怀疑科恩中校私下里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当将军,以至于他宁愿尝试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宗教来达到目的。在他下令把战斗飞行的次数提高到六十次的那个星期的某天上午的后半晌,他把随军牧师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突然朝下指着他办公桌上那份《星期六晚邮报》。上校穿着卡其布衬衫,领口大敞着,短而硬的黑须茬子映在雪白的颈子上,富有弹性的下唇下垂着。他是个从未被晒黑过的人,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阳光,免得皮肤被晒黑。上校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身体宽出一倍,因此,在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官架子面前,牧师感到弱不禁风,苍白无力。

      “看看这个,牧师,”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边把一支香烟塞进烟嘴里,一边满满当当地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告诉我你是怎么认为的。”

      牧师顺从地低下头看了看那份打开着的杂志,看见是满满一页社论,内容是关于美国驻英格兰的一支轰炸机大队的随军牧师在每次战斗任务前都要在简令下达室里做祷告:当牧师意识到上校并不准备训斥他时,他高兴得几乎要哭起来。自从那个闹哄哄的夜晚,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朝穆达士上校的鼻子揍了一拳之后,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里德尔将军的吩咐把他扔出军官俱乐部以来,他俩几乎还没说过话。牧师起初担心的是,他前天晚上未经允许又去了军官俱乐部,上校因此要训斥他。他是同约塞连和邓巴一道去的。那天晚上,这两个人突然来到林中空地上他的帐篷里要他同他们一起去,虽然他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胁,但他觉得他宁愿冒惹卡思卡特上校生气的危险,也不愿谢绝这两位新朋友的盛情邀请。这两位新朋友是他几星期前去医院的一次访问中刚刚结识的。他的职责是同九百多名陌生的官兵生活在一起、并与他们保持最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官兵却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家伙,顺此,他势必会在人际交往中遇到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两位朋友却卓有成效地帮他从其中解脱了出来。

      牧师眼睛盯着杂志,将每幅照片都看了两遍、并全神贯注地看了照片的说明,与此同时,他在反复思考如何回答上校的问题,并在头脑里组织好正确、完整的句子;默念了好几遍,最终才鼓起勇气开口回答。

      “我认为在每次飞行任务前做祷告是非常道德,且又十分值得赞美的做法,长官。”他胆怯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等待着。

      “是的,”上校说,“不过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做祷告在这儿会起作用。”

      “会的,长官,”牧师停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想一定会起作用的。”

      “那么,我倒想试一试。”上校那阴沉沉的、像淀粉做成的雪白的双颊突然泛起两片热情的红晕。他站起身来,激动地走来走去。

      “瞧,做祷告给在英国的这些人带来了多大的好处。《星期六晚邮报》上登了一幅上校的照片,每次执行任务前,他的随军牧师都要做祷告。如果祷告对他有作用,那对我们也应该有作用。假如我们也做祷告,他们也许会把我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邮报》上。”

      上校又坐下来,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来。牧师感到不得要领,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他那长方形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表情,目光渐渐落在那几只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的大筐上。像这样的筐屋里有许多,里面装满了红色梨形番茄,沿墙四周摆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装在考虑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凝视着一排排装在筐里的红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这个问题上:这一筐筐装得满满的红色梨形番茄摆在大队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干什么?他把做祷告的话题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卡思卡特上校也离开了话题,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你想买一点吗,牧师?它们是从我和科恩中校在山上的农场里刚摘下来的。我可以优惠卖一筐给你。”

      “噢,不要,长官。我不想买。”

      “不买也没关系,”上校大度地安慰他说,“你不一定非要买。不管我们收多少米洛都乐意要。这些番茄是昨天刚刚摘下来的。你瞧,它们是多么结实饱满,和大姑娘的乳房一样。”

      牧师脸红了,上校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羞愧地低下头,臃肿的脸上热辣辣的。他的手指都变得迟顿、笨拙、不听使唤了。他恨透了牧师,就因为他是个牧师,才使他铸成说话粗俗的大错。他明白,他那个比喻若在其他任何情况下,都会被认为是趣味横生、温文尔雅的连珠妙语。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让他们两人从这极为尴尬的场面中摆脱出来。办法他没想出来,却记起牧师只不过是个上尉而已。于是,他立刻挺直了身子,既像吃惊又像受到侮辱似的喘了口粗气。想到刚才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军衔不过是上尉的人竟使自己蒙受羞辱,上校气得绷紧了脸,用杀气腾腾的眼神复仇似地扫了牧师一眼,吓得牧师哆嗦了起来。上校用愤怒、恶意和仇恨的目光,长时间一言不发地瞪着牧师,像个虐待狂似的以此来惩罚他。

      “我们刚才在谈另外一件事,”他最终尖刻地提醒牧师说,“我们刚才谈的事情不是漂亮姑娘的成熟、丰满的乳房,而是另一件与此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们谈的是每次飞行任务前在简令下达室里举行宗教仪式的事。难道有理由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没有,长官,”牧师嘟哝着说。

      “那么,我们就从今天下午的飞行任务开始。”当上校谈起细节问题时,他原先那种敌意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现在,我要你仔细考虑一下我们要说的祷告词。我不喜欢令人忧郁、悲伤的话。我想要你念些轻松愉快的祈祷文,让那些小伙子出去飞行时感觉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听那种‘上帝的国度’或‘死亡的幽谷’之类的废话。那些话太消极。你干吗这样愁眉苦脸的?”

      “对不起,长官,”牧师结结巴巴地说,“就在你说刚才那些话时,我恰好想到了第二十三首赞美诗。”

      “那诗是怎么说的?”

      “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首,长官。‘基督是我的牧羊人,我——’”“那是我刚才提到的一首。这首不要。你还有别的什么吗?”

      “‘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进了——’”。

      “洪水也不要,”上校断言道,一面把烟头轻弹进他那精制的黄铜烟灰缸里,然后对着烟嘴吹得呜呜响。“咱们为什么不试试跟音乐有关的祈祷文呢?柳树上的竖琴那首怎么样?”

      “那首诗里提到了巴比伦的河,长官,”牧师回答说,“……我等坐于彼处,当我等忆及郇山,就哭泣了。’”“郇山?咱们忘掉这段吧。我倒想知道那首诗是怎么被收进去的。你就不记得什么有趣的诗,文中没有洪水、幽谷和上帝吗?如果可能,我倒想完全避开宗教不谈。”

      牧师感到抱歉。“对不起,长官,但我所知道的所有祈祷文调子都相当低沉,而且至少要顺带提到上帝。”

      “那让咱们找些新的祷告词。那些家伙的埋怨已经够多的了,说我派遣他们执行任务前没有布道,没谈上帝、死亡或天堂什么的。咱们为什么不能采取一种更积极的方法?为什么不能祈祷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说,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难道咱们不能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吗?”

      “这个,可以,长官,我想可以,”牧师犹豫不决地答道,“假如那是您想做的一切,您甚至都用不着我。您自己就可以做。”

      “我知道我可以做,”上校尖刻地答道,“但你认为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我也可以为自己购买食物,但那是米洛的工作,那就是他为什么要为本地区每一个飞行大队购买食物的道理,你的工作是带领我们做祈祷。从现在起,每次执行飞行任务前,你将带领我们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明白吗?我认为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倒的确是件值得祈祷的事。那样,佩克姆将军将会给我们所有的人嘉奖。佩克姆将军认为,当炸弹紧挨在一起爆炸时,从空中看到的景观就更漂亮。”

      “佩克姆将军,长官?”

      “是的,牧师,”上校回答说,看着牧师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像父亲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不想让这事传出去,但看来德里德尔将军最终要调走了,而佩克姆将军已被提名来接替他。坦率地说,我对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到难过。佩克姆将军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相信我们大家在他的领导下处境会好得多。但另一方面,这种情况也许决不会发生,我们继续在德里德尔将军手下工作。坦率地说,我对此也不会感到难受,因为德里德尔将军也是个非常好的人。我想,我们大家在他的手下干,处境也将会好得多。我希望对这一切你能守口如瓶,牧师。我不想让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位知道我在支持另一位。”

      “是,长官。”

      “那就好,”上校大声说道,然后快活地站起身来。“不过,这些闲谈是不可能让我们上《星期六晚邮报》的,不是吗,牧师?让我们看看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顺便说一下,牧师,关于这事,事先一个字也不要透露给科恩中校。明白吗?”

      “明白,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开始在那一筐筐红色梨形番茄与屋子中央的办公桌和木椅子之间留出来的那些狭窄的空道里来回走动着,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我想我们得让你在门外等到作战命令下达完毕,因为一切消息都是保密的;等到丹比少校给大家对表时,我们再让你悄悄地进来。我想校对时间没什么可保密的。我们在日程安排上可以留一分半钟。一分半钟够了吗?”

      “够了,长官;如果不包括让那些无神论者从房间里出去并让士兵进来的时间。”

      卡思卡特上校停住了脚步。“什么无神论者?”他自卫似地吼道,一眨眼换了个人似的,摆出一副德行高尚、要与无神论者决斗的架势。“我的部队里决没有无神论者!无神论是违法的,不是吗?”

      “不是,长官。”

      “不违法?”上校吃惊地问,“那么,它就是非美活动,不是吗?”

      “我不太清楚,长官,”牧师回答说。

      “哼,我清楚!”上校断言说,“我不会为了迁就一小撮无耻的无神论者而毁掉我们的宗教仪式;他们不可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特权。他们可以呆在原地和我们一同祈祷。怎么又冒出士兵的事?他妈的真见鬼,他们干吗要参加这个活动?”

      牧师感到脸红了。“对不起,长官。我刚才以为既然士兵将一同执行作战任务,您一定也想让他们一同参加祈祷。”

      “嗯,我可没这样想。他们有自己的上帝和牧师,不是吗?”

      “没有,长官。”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与我们向同一个上帝祈祷?”

      “是的,长官。”

      “那么上帝也听?”

      “我想是的,长官。”

      “呸,真见鬼,”上校评论说。他觉得荒唐可笑,暗自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他心神不安地用手抹了抹他那又短又黑的、有点灰白的卷发,关切地问道:“你真的认为让士兵进来是个好主意吗?”

      “我倒是认为只有这样才妥当,长官。”

      “我想把他们拒之门外。”上校说出了心里话。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把指关节弄得啪啪响。“哦,别误解了我的意思,牧师。那并不是说我认为士兵卑微、平庸、低人一等,而是我们没有足够大的房间。不过,说实话,我不大希望当官的和当兵的在简令下达室里称兄道弟。我觉得他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见面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你是了解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中有几个就是士兵,但我跟他们要好也是有限度的。说真心话,牧师,你不会愿意你的妹妹嫁给一个士兵吧?”

      “我妹妹本人就是个士兵,长官,”牧师回答说。

      上校再次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盯着牧师,想搞清楚牧师是不是在嘲弄他。“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牧师?你是想开个玩笑?”

      “哦,不是,长官,”牧师带着极其不安的神色急忙解释说,“她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

      上校从未喜欢过牧师,现在就更讨厌他,不信任他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可能遭到危险的预感。他怀疑牧师也在阴谋反对他,怀疑牧师那沉默寡言、平平淡淡的举止实际上是一种险恶的伪装,掩藏着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着的、狡猾而肆无忌惮的野心。此时牧师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可笑,上校很快就发现是什么问题了。

      牧师一直直挺挺地立正站在那里,原来上校忘了让他“稍息”了。就让他那么站着好了,上校带着报复的心理作出了决定,让他看看谁是长官,再说向他承认疏忽难免不丢架子。

      卡思卡特上校昏昏沉沉地走向窗前,他目光忧郁、呆滞,内心正在进行反省。他断定,士兵总是有叛逆之心的。他满面愁容地俯视着那个根据他的命令为他的司令部里的参谋们修建的飞靶射击场,想起了那个使他蒙受耻辱的下午。那天下午,德里德尔将军当着科恩中校和丹比少校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训斥了一顿,并命令他把射击场对所有执行战斗任务的官兵开放。这个飞靶射击场对他来说真是件丑事,卡思卡特上校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确信德里德尔将军从未忘掉这件事,不过他也确信德里德尔将军甚至根本就记不得这件事了。这件事的确很不公平,卡思卡特上校为此感到痛心,因为即便这件事如此使他丢人现眼,但修建一个飞靶射击场这个主意本身应该是他的荣耀。这个该死的射击场使他得到了多大好处,或是蒙受了多大损失,卡思卡特上校无法准确地估量出来。他希望科恩中校此时此刻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再帮他估量一下这件事的整个得失,减轻他的担忧。

      一切都使人不知所措,令人泄气。卡思卡特上校把烟嘴从嘴上拿下来,竖着放进了衬衫口袋里,然后开始难过地咬起两只手的指甲来。每个人都反对他,而使他伤心透顶的是科恩中校在这关键时刻也不在他身边,就祈祷的事帮他决定该怎么办。他对牧师几乎毫无信赖感,而且牧师只是个上尉。“你认为,”上校问道,“把士兵排除在外会不会影响我们取得成效的机会呢?”

      牧师犹豫起来,觉得这对自己又是个陌生的问题。“会的,长官,”他最后答道,“我认为,既然你们要祈祷把炸弹投得更密集些,那么这种做法可能会影响你们取得成效的机会。”

      “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上校喊道,两只眼睛像两个小水坑似的闪动着。“你是说上帝甚至会决定惩罚我们,让我们把炸弹投得更加稀稀拉拉的?”

      “是的,长官,”牧师说,“有可能上帝会这样决定。”

      “那就见它的鬼去吧,”上校断言说,怒气冲冲地不想依赖任何人。“我搞这些该死的祈祷并不是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冷笑了一声,在办公桌后坐下来,然后把空烟嘴重又叼在嘴上,有好长时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沉思苦想。“现在我考虑清楚了,”他既像是对牧师也像是对自己表白说,“不管怎样,让官兵向上帝祈祷可能不是好主意。《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也许不会与我们合作。”

      上校懊悔地放弃了他的这个计划,因为这个计划是他独自一人设想出来的,他曾希望把它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例证拿出来给众人看一看,他并不真正需要科恩中校。既然现在这个计划不行了,他很乐意舍弃它,因为他制定这个计划时没有事先同科恩中校商量,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担心这个计划有风险。他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现在既然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自己的评价就更高了,因为他觉得他作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同科恩中校商量就作出了这一明智的决定。

      “还有其他事吗,长官?”牧师问道。

      “没啦,”卡思卡特上校回答说,“除非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

      “没有,长官。只是……”

      上校像是受到冒犯似的抬起头,带着冷淡而不信任的表情看着牧师。“只是什么,牧师?”

      “长官,”牧师说,“因为您把飞行任务增加到了六十次,有些官兵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要我把这件事向您反映一下。”

      上校缄口不语。牧师等在那儿,脸一直红到沙色的头发根旁;

      上校脸上毫无表情,用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牧师,使牧师长时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告诉他们现在正在打仗,”他最后用平淡的语气劝告他说。

      “谢谢长官,我一定照办,”牧师极为感激地答道,因为上校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们感到纳闷,你为什么不调一些正在非洲待命的预备机组人员来接替他们,然后让他们回家。”

      “那是个行政问题,”上校说,“不关他们的事。”他无精打采地指了指墙那边。“吃个红色梨形番茄吧,牧师。吃吧,我付钱。”

      “谢谢长官。长官——”

      “别客气。你住在外面林子里还喜欢吧,牧师?一切都挺不错吧?”

      “是的,长官。”

      “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什么,来找我们好了。”

      “是,长官。谢谢长官。长官——”

      “谢谢你来这儿,牧师,我现在有些工作要处理一下。如果你想到什么好主意能让我们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的话,请告诉我,行吗?”

      “行,长官,我会的,”牧师用惊人的毅力和勇气打起精神,厚着脸说道,“我特别担心一名投弹手的情形,长官,他叫约塞连。”

      上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吃惊地匆匆向上扫了一眼。“谁?”

      他惊恐地问道。

      “约塞连,长官。”

      “约塞连?”

      “是的,长官。是叫约塞连。他的情形很不好,长官。我担心他忍受不了多久,会挺而走险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这事确实吗,牧师?”

      “是的,长官。恐怕是的。”

      上校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告诉他应该相信上帝,”他最后劝告说。

      “谢谢长官,”牧师说,“我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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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8、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

    约塞连身体非常健康,这得归功于体育锻炼、新鲜空气、伙伴的精诚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运动家的道德风范。可是自从他想到进医院这一主意以后,那就意味着他得远离这一切。一天下午,当洛厄里基地的体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员原地解散做健美体操的时候,士兵约塞连却去了医疗所,他报告说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纵横填字游戏的值班医生对他说。

      “我们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说,“对于腹部疾病刚刚出台了一条新规定。我们得把病人留下来观察五天,因为他们其中有许多人在我们叫他们拍打过腹部之后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医生咕哝道,“把他留下来观察五天,然后再让他拍。”

      他们把约塞连的衣服拿走了,让他住进一间病房。病房里没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噜,他很高兴。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轻的英国实习医生匆匆走进来询问他的肝脏情况,他实际上给了约塞连很大的帮助。

      “我想是我的阑尾疼,”约塞连对他说。

      “阑尾疼有什么用,”那英国人洋洋自得地以专家的口气断言道,“如果是你的阑尾出了毛病,我们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让你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来跟我们说肝有问题,那倒可以糊弄我们几个星期。你知道,肝对我们来说可是个摸不着边际的、令人讨厌的神密玩意儿。你如果吃过动物肝脏,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今天已经相当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当它按照正常的情况运行时,我们对它的功能也比较了解。超出这一范围,我们真的是一无所知了。说到底,肝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我的父亲死于肝癌,可直到临死前,他一生中从未生过一天病,从未感到过有半点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太便宜他了,因为我恨我的父亲。要知道,他把我母亲当成了泄欲工具。”

      “一个英国医官来这儿值勤做什么?”约塞连想弄明白。

      那个医官笑了起来。“我明天早晨来看你时把一切都告诉你。

      把那个该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会得肺炎死掉的。”

      约塞连再也没见到他。那是有关这所医院里所有医生的有趣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他们来去匆匆,从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个英国实习医生的是一组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医生,他们问他有关他阑尾的情况。

      “我的阑尾没有问题,”约塞连告诉他们说,“昨天的医生说我的肝脏有问题。”

      “也许是他的肝脏有问题,”那个负责的白头发的医官答道,“他的血球指数多少?”

      “他还没有做过血球计算。”

      “立即给他做一个。像他这种情形的病人我们不能冒险。万一他死掉了,我们得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他在带夹子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对约塞连说:“在此期间,把那个冰袋一直放在上面,这很重要。”

      “我没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么,找一个吧。这附近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冰袋。假如疼痛变得不能忍受,告诉我们。”

      到第十天时,又来了一组医生,他们给约塞连带来了坏消息:

      他身体极为健康,必须出院。在此关键时刻,走道对面的一个病人开始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这可救了约塞连。那个病人未作任何说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一名护士尖叫起来,还有一名护理员晕了过去。医生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有的拿着针,有的拿着灯,还有的拿着试管、橡皮槌和振动金属叉。他们又陆续用车子推来了更多的精密而又复杂的器械。

      就这一个病号,不够大伙分的,于是那些专家便排成一行,一个接一个地轮着给他诊治。一个个火气还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后面的人不客气地大声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们快点,给排在后面的人也留点机会。不久,一个长着大脑门,眼睛上戴着一副角质边框眼镜的上校得出了诊断结论。

      “是脑膜炎,”他以强调的语气喊道,一边挥手让别人回去。“虽然天晓得没有丝毫的理由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说是脑膜炎?”一个少校带着讥笑的口吻问道。

      “为什么不是,比如说,急性肾炎。”

      “因为我是个脑膜炎医生,而不是个急性肾炎医生,这就是原因,”上校反驳说,“我可不打算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将他拱手送给你们这些摆弄肾脏的家伙。我可是第一个到的。”

      最后,所有的医生意见都一致了。他们一致认为他们不清楚那个看见重影的士兵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他们顺走廊把他推进了一间病房,并将原病房里的其他人隔离十四天。

      感恩节到了,约塞连仍呆在医院里。感恩节过得很平静,没有出任何乱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鸡,甚至火鸡也相当不错。

      这是他过过的最平静的感恩节,于是他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以后每年都要在与世隔绝的医院病房里过感恩节。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的神圣誓言,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馆的客房里过的节。那天,他与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进行了学者式的谈话。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着多丽·达兹的身份识别牌。尽管她同约塞连一样不太相信上帝,但却像老婆教训丈夫似的口口声声责怪他对感恩节玩世不恭、毫无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她以自夸的口气推测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们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感谢上帝,而且我们表现这一点也不应该感到羞耻。”

      “你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谢,”约塞连兴趣索然地以挑战的口气说道。

      “这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时语塞,停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陷入了沉思。“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惊讶地扬起了双眉,问道:“你难道不为我而感谢上帝吗?”

      她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并不是非要跟你过夜不可,这你知道,”她摆出一副高贵的神气冷冰冰地对他说,“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队的航空军校学员,他们就算是为了增加一点刺激也会非常高兴同他们队长的太太过夜的。”

      约塞连决定换个话题。“你在变换话题嘛,”他很策略地指出来。“我可以打睹说,对于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谢的每一件事,我都能举出两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应该表示感谢,”她坚持说。

      “是的,宝贝。可是我又非常难过,因为我再也不能跟多丽·达兹好了,也不能跟我这短短的一生中将遇见并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连跟她们睡一觉都不可能。”

      “你身体健康,应该表示感谢。”

      “你不能那样一直保持健康,应该感到痛苦。”

      “你还活着,应该感到高兴。”

      “你将会死,为此而怒气冲冲。”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们也许好上千倍,”他情绪热烈地答道。

      “你只举出一件事情,”她抗议说,“你刚才说你能举出两件。”

      “别跟我说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约塞连不顾她的反对,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上帝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没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们全忘了。那就是你们这些人所说的上帝——一个土佬儿,一个笨手笨脚、笨头笨脑、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乡巴佬。天啊,你对一个把像粘痰和龋齿这样的现象都必须包含在他神圣的造物体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当他剥夺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时,他那扭曲、邪恶、肮脏的大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疼痛来?”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这个词,露出得胜者的神态。“疼痛是个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们:身体有了危险。”

      “那么危险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约塞连问道。他嘲笑说:“哦,他用疼痛警告我们,真是大慈大悲啊!他为什么不能用只门铃,或用他天上的一个唱诗班来通知我们呢?他也可以在每个人的额头正中间安一个红蓝霓虹灯装置嘛。这种事情任何一个地道的自动唱机制造商都能做得到。他为什么不能?”

      “人们额头中间装上霓虹灯管四处走动,那样子看起来肯定很丑。”

      “他们疼得扭动身体或被吗啡弄得呆头呆脑看起来就肯定漂亮吗?真是个制造大错误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机会和权力去认认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这个乱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局面,他的无能几乎让人吃惊。显然他从没有见到过工资单。唉,没有一个有自尊心的商人会雇用像他这样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个发货员也不会。”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变得苍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别像那样谈论上帝,宝贝,”她用略带敌意的责备口气轻声警告他说,“他也许会惩罚你的。”

      “他难道惩罚得我还不够吗?”约塞连气呼呼地咕噜道,“嗨,我们不能让他做了错事就这么放过他。哦,不能,他给我们带来这么多苦难,我们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会要他偿还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对,那天我会离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小乡巴佬的脖子,然后——”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来,开始用她的两只拳头朝他的脑袋四周乱打一气。“你住口!”

      约塞连举起一只胳膊护着头,而她却在一阵狂怒中冲着他乱打一阵。过了片刻,他果断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么鬼这么激动不安?”他用后悔但又快活的口气疑惑不解地问她。“我以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个好上帝,是个公正的上帝,是个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蔑的那样是个卑鄙愚蠢的上帝。”

      约塞连笑了起来,松开她的双臂。“咱们两人之间应多一点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会信我想信的上帝。这样行了吧?”

      那是他能记得的过的最荒唐的感恩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前一年在医院里度过的十四天平静的与世隔离的生活。但即使那段田园生活也是以悲剧结束的:隔离期满时他的身体仍旧很好,于是他们再次告诉他,他得出院上前线。约塞连听到这个坏消息后,坐在床上喊起来: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

      病房里又是一片混乱。专家们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把他围在中间进行仔细检查;他们围得那样紧,他都能感觉到从不同鼻孔里呼出的湿呼呼的气息喷到他身体的不同部位,怪难受的。他们用细微的光线来检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动叉敲他的双腿和双脚,从他的血管里抽血,并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举到他视力所及之处让他看。

      这帮医生的头头举止庄重,细心体贴,颇有绅士风度。他在约塞连的正前方举起一只手指,问道:“你看见有几只手指?”

      “两只,”约塞连答道。

      “现在你看到几只?”医生伸出两只手指问道。

      “两只,”约塞连回答说。

      “那么现在几只?”医生问道,一只手指也没伸出来。

      “两只,”约塞连说。

      那个医生满脸堆笑。“啊,他没做假,”他兴高采烈他说道,“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

      他们把约塞连放在担架车上,推到另外那个看东西有重影的士兵住的房间,并把病房里所有其他的人再隔离十四天。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当他们把约塞连推进病房时,那个看什么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约塞连用同样高的嗓门朝他喊道,同时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那个士兵嚷着,“把墙往后移一移。”

      “有两道墙!有两道墙!”约塞连也喊道,“把墙往后移一移。”

      其中一个医生假装把墙往后推去。“这样行了吗?”

      那个看什么东西都是两个图像的士兵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在床上睡下了。约塞连也无力地点了点头,以极其谦卑和钦佩的眼神注视着他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师。他这位天才的室友显然是个值得学习和竭力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约塞连断定自己跟着他已经走得够远的了。

      “我看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图像啦!”他赶快喊道。

      又一组医生带着各种仪器噔噔噔地奔到他的病床旁边,来查看是否属实。

      “你看见几只手指?”带队医生伸出一只手指问道。

      “一只。”

      医生伸出两只手指。“现在你看见几只手指?”

      “一只。”

      医生伸出十只手指。“现在几只?”

      “一只。”

      带队医生诧异地转过脸望着其他医生。“他真的看什么都是一个图像!”他感叹道,“我们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还很及时,”另一个医生评论说。这个医生后来与约塞连单独呆了一会。他与约塞连性格相似。他个头挺高,长得像只鱼雷似的,一嘴棕色胡子好久没有剃过了;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有几个亲戚上这儿看你们来了。哦,别担心,”他笑着补充说,“不是你的亲戚。是那个死了的小伙子的母亲、父亲和兄弟。他们大老远地从纽约赶来看望一个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则是我们手边现成的一个。”

      “你在说什么呀?”约塞连满腹狐疑地问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当然要死的。我们大家都要死的。你以为你还能往哪里跑?”

      “他们可不是来看我的,”约塞连反驳说,“他们来看他们的儿子。”

      “他们能看到什么人就只好看什么人了。对我们来说,反正是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样。对一个科学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给你提个建议,如果你让他们进来看你几分钟,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谎说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诉任何人。”

      约塞连退得离他更远点。“你知道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请相信我们。”那医生和蔼地轻声笑了笑,然后又点燃了一支烟。“每次一有机会你就不断地拧那些护士的奶头,怎么能让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让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么大的代价仅仅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装假,为什么不告发我?”

      “我干吗要告发你?”医生有点惊讶地问道,“我们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个同伙也愿意帮我,我总是乐意帮他一把的。这些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不愿让他们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们是来看他们的儿子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也许他们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说不准他们会哭起来呢。”

      “他们很可能会哭。那是他们来的原因之一。我在门外听着,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来制止他们。”

      “这一切听起来都有点疯了。”约塞连沉思着。“但不管怎样,他们干吗要看着他们的儿子断气呢?”

      “我一直也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医生承认说,“不过他们总是这样。哎,你说怎么样?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儿躺几分钟,装得像要死了似的。这个要求不太过分吧?”

      “好吧。”约塞连让步了。“但只能是几分钟,而且你保证等在门外。”他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兴趣。“喂,我说,干吗不用绷带把我裹起来,那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这听起来倒是个挺好的主意。”医生听了直鼓掌。

      他们在约塞连身上裹了一卷绷带。一帮护理员给两扇窗户都装上了棕褐色的窗帘,并放下窗帘,使房间里显得黑乎乎、阴沉沉的。约塞连建议放些花,医生马上派了一个护理员出去弄来两小束快要凋谢的花。花散发出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让约塞连回到床上躺下来。然后他们让探访者进来了。

      这几位探访者带着歉意的眼神,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地走进病房,就像是未经邀请闯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样。先进屋的是悲痛欲绝的母亲和父亲,然后是那位满面怒容的兄弟,他是个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这对夫妇表情呆板地肩并肩走进病房,就像刚从一幅挂在墙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结婚周年纪念银板照片上走下来似的。他俩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却颇有自尊心。他们虽穿着深色的旧衣服,但身体却似钢筋铁骨。那女人有一张椭圆形的长脸,呈红棕色,带着沉思的表情,一头粗黑的头发已经泛白,从头正中截然分开,简单地梳向脑后,披在后颈上,没有卷曲、波纹或带什么装饰。她既伤心而又心情沉重,满是皱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那位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穿着一套配有垫肩的双排扣西装,西装太小,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个子不高,但粗壮结实,满是皱纹的脸上蓄着两撇漂亮的向上翘起的小胡子。他的两只眼睛淌着粘液,眼角布满皱纹。他窘迫地站在那儿,一双强壮的劳动者的手抓着他的黑毡软呢帽的帽檐,搁在西装翻领前,那样子看起来又尴尬又凄惨。贫穷和辛劳使他俩过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圆帽傲慢地斜扣在头上,双手握成拳头,带着一种因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好斗神色怒视着病房中的一切。

      这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来。他们紧挨在一起,像去参加葬礼似的,蹑手蹑脚,几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边才停下来,站在那儿低着头盯着约塞连。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厌恶、使人痛苦的沉默。这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约塞连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头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看起来挺糟糕,”他说。

      “他病得挺重,爸。”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她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青筋凸起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膝盖。

      “我叫约塞连,”约塞连说道。

      “他叫约塞连,妈。约塞连,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哥哥约翰。

      你不认识我是谁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是我哥哥约翰。”

      “他真的认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谁。约塞连,这是爸爸。跟爸爸说声好。”

      “你好,爸爸,”约塞连说。

      “你好,吉乌塞普。”

      “他叫约塞连,爸。”

      “他那样子太可怕了,我实在是很难过,”父亲说。

      “他病得挺重,爸。医生说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医生的话,”父亲说,“你知道那些家伙说话是多么不可信。”

      “吉乌塞普,”母亲又喊道,声音虽低,但却因为痛苦而变了调。

      “他叫约塞连,妈。她现在记性不大好了,在这儿他们待你怎么样,兄弟?他们待你还好吧?”

      “挺好,”约塞连告诉他说。

      “那就好。可别让这儿的任何人欺负你。哪怕你是个意大利人,你也同这里的任何人都一样。你还有你的权利嘛。”

      约塞连有些胆怯,便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不必再看着他兄弟约翰了。他开始感到恶心。

      “瞧,他现在这个样子多怕人,”父亲说。

      “吉乌塞普,”母亲喊道。

      “妈,他叫约塞连。”那兄弟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难道记不住吗?”

      “没关系,”约塞连打断他说,“她想叫我吉乌塞普就让她叫吧。”

      “吉乌塞普,”她又叫了他一声。

      “别担心,约塞连,”兄弟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别担心,妈,”约塞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有神父吗?”兄弟想知道。

      “有的,”约塞连撒谎说,禁不住又一次畏缩起来。

      “那就好,”兄弟说,“只要你需要的东西都有就好。我们大老远从纽约赶来。原来还担心不能及时赶到呢。”

      “及时赶来干什么?”

      “在你死前见你一面呗。”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说,“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这事情真是滑稽,”老头儿说道,“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叫吉乌塞普,可现在我发现他的名字叫约塞连。真是太滑稽了。”

      “妈,使他高兴一点,”兄弟劝她说,”说点什么让他高兴高兴。”

      “吉乌塞普。”

      “不是吉乌塞普,妈。是约塞连。”

      “那有什么区别?”母亲用同样悲伤的调子,头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肿胀的双眼老泪纵横,开始哭起来,身体在椅子里缓慢地前后晃动着,两只手平躺在膝盖上,就像两只死去的飞蛾。约塞连担心她会大哭起来。父亲和兄弟也开始哭起来。约塞连突然想起来他们为什么都在哭,于是他也开始哭起来。这时候,一名约塞连从未见过的医生走进病房,很有礼貌地对来访者说他们该走了。父亲挺直身体,很正规地道了个别。

      “吉乌塞普,”他说。

      “约塞连,”儿子更正说。

      “约塞连,”父亲说。

      “吉乌塞普,”约塞连更正说。

      “你很快就要死了。”

      约塞连又开始哭起来。医生从房间的后部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于是约塞连便止住了哭。

      父亲低下头神情庄重地接着说:“当你向天国里的那人汇报时,我想要你替我给他捎句话,告诉他让人年轻时就死掉是不对的。我是当真的。跟他说,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让他们老了再死。我要你把这话告诉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这事不对,因为他应该是大慈大悲的,而这种事已经延续了好长好长时间了。行吗?”

      “别让上边的人欺负你,”那兄弟告诫他说,“哪怕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亲说道,仿佛她知道天堂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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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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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7、浑身雪白的士兵

    约塞连直接跑进了医院,决心永远呆在那儿。他已完成了三十二次飞行任务,他决定不再多飞一次。当他改变了主意从医院出来后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四十五次,于是约塞连又跑回医院,决定永远呆在医院里,除了他刚刚又多飞的六次之外,不再多飞一次。

      由于他的肝脏和眼睛的缘故,约塞连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住进医院;那些医生由于不能确诊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约塞连跟他们说他的肝有毛病时,他们都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里没有人真的病得很厉害,他在医院里就能自得其乐。他的身体还真够结实,别人得疟疾或流感,他几乎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他能忍受别人进行扁桃体切除术,并且他们手术后他也不会有任何苦恼。他甚至能忍受他们的疝气和痔疮,只是稍有点作呕和厌恶。

      不过,他也只能到这个地步而不生病。超过这个地步,他随时要逃走。他可以在医院里休息,因为在那儿没有人指望他做什么。人们期望他在医院里不是死掉就是好起来。既然他一开始就没病,好起来是很容易的。

      呆在医院里要比在博洛尼亚上空或飞越阿维尼翁上空时的情景好多了,当时赫普尔和多布斯在操纵飞机,斯诺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后面。

      通常,医院里面的病人没有约塞连在医院外面见到的多,而且医院里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严重的。医院里的死亡率远比医院外的低,是一种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没有必要。人们对死在医院里这种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干净,更加井然有序。他们虽然在医院里还无法支配死神,但却肯定可以让她乖乖听话。他们教她举止得体。他们虽不能把死神挡在医院之外,但当她进来时,她得像位贵妇人一样温文尔雅。在医院里,人们死得文雅而得体。这儿没有医院外边十分常见的那种耸人听闻、野蛮丑陋的死法。他们不会像克拉夫特那样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异处,不会像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也不会像斯诺登那样在飞机的后舱里向约塞连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后,在骄阳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冻死。

      “我冷。”斯诺登当时低声呻吟着。“我冷。”

      “好了,好了。”约塞连极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们没有像克莱文杰那样神奇地逃入一片云层。他们没有被炸成血乎乎的肉块。他们没有被淹死,没有遭到雷击,没有被机器轧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们没有在拦路抢劫中被击毙,没有在****中被扼死,没有在酒吧里被捅死,没有被父母和孩子用斧头劈死,或遭上帝的某个天条的惩罚而一命呜呼。没有人窒息而死。人们因流血过多在手术室里像绅士一般死去,或者在氧气帐里断了气而未吭一声。完全没有医院外边流行的那种“这会儿你见到我过会儿就见不到我”的变戏法似的事情,也没有“这会儿我还在过会儿就完蛋”那种事情。这里没有饥荒或洪水。孩子们不会闷死在摇篮里或冰箱里,也不会跌倒在卡车轮下。没有人被活活打死。没有人把他们的脑袋伸进开着煤气的烤箱里,或跳到疾驶的地铁列车前方,或像大铅锤似的带着呼呼声从旅馆窗户里骤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后令人胆寒地扑通一声,像只装满草莓冰淇淋的羊驼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鲜血淋淋,粉红色的脚趾还在抽动,令人恶心地死于众目睽睽之下。

      权衡再三,约塞连常常还是宁愿呆在医院里,尽管医院有医院的毛病。那里的护士往往好管闲事,那里的规定,如果执行的话,很有约束性,那里的管理也常常干预病人的事情。由于病人随时有可能住进来,他也不能总指望有一群活泼的年轻人跟他住在同一间病房里,而且,文娱活动也常常没什么意思。他不得不承认,随着战争的继续,人们越来越靠近战场,医院的情况已在逐步变坏。在战区内住院的病员情况恶化得十分明显,这立即说明了战争变得越来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战斗中心去,那儿病员的情况也就越糟,直到最后医院里来了那位浑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厉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缠着纱布,绑着石膏,外加一只体温表。那体温表只不过是件装饰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护士和达克特护士平稳地放在他嘴巴上缠着的绷带中一个小黑洞里,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护士来看体温表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此刻约塞连回想起来,觉得好橡是克拉默护士而不是那个得克萨斯人谋害了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没来察看体温表并报告她发现的情况,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也许还像往常那样一直活着躺在那儿,从头到脚裹在石膏和纱布里,两条奇形怪状的僵硬的腿从臀部被吊起来,两只奇形怪状的膀子也笔直地吊在那里,四肢都绑着石膏,又粗又大,这些奇形怪状的、无用的四肢用拉紧的电缆线吊在半空中,一些长得出奇的铅块黑乎乎地悬在他上方。那个样子躺在那儿说明他的性命也许不多了,不过那可是他最后的全部生命,因此约塞连觉得似乎不应该由克拉默护士来作出结束他的性命的决定。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像块展开的、上面有个洞的绷带,或者像港口里一块破碎的石块,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锌管突出来,除了那个得克萨斯人之外,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是软心肠。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进病房里来的,从第二天早晨他门看见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厌恶地避开他。他们神情庄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恶毒的话语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声议论着他;他们反对硬把他这令人恐怖的模样塞到他们面前,怨恨他那极为醒目的模样,活生生地向他们提醒了那令人作呕的现实,他们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将开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开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那个打扮漂亮的、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可怜兮兮地哀叹道,“那意味着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声音。他嘴巴上方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圆洞又深又黑,一点没露出嘴唇、牙齿、上腭或舌头的迹象。唯一走到足够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得克萨斯人。他每天好几次走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同他闲谈关于多给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开始谈话都这么一成不变地先打招呼:“你说什么,伙计?感觉怎么样?”其他病人都穿着规定的栗色灯芯绒浴衣和敞开着的法兰绒睡衣,避开他俩呆在一旁,神情优郁地在猜想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那纱布和石膏里面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跟你们说,他没问题。”每次结束他的社交访问之后,那个得克萨斯人总是这样鼓舞人心地向他们汇报。“他内部完全是个正常的家伙。只不过是他现在还有点儿怯生,有点儿不踏实,因为他不认识我们这儿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说话。你们干吗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绍一下自己?他不会把你们吃掉的。”

      “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些什么?”邓巴问道,“他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他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并不傻。他没什么问题。”

      “他能听得见你说话吗?”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嘴巴上的那个洞有没有动过?”

      “咳,这是个什么怪问题啊?”那个得克萨斯人不大自在地问道。

      “如果那个洞根本不动,你怎么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的?”

      “他脸上的绷带下有没有纱布块盖在眼睛上?”

      “他有没有动过脚趾头或手指尖?”

      那个得克萨斯人退却了,自己也越来越糊涂了。“好了,这是些什么怪问题啊。你们这些家伙肯定都疯了或傻了。你们为什么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认识一下?他真的是个挺好的家伙,我跟你们说。”

      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与其说是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说更像个已制成标本、消过毒的木乃伊。达克特护士和克拉默护士使他保持得干干净净。她们常用一只短柄小刷轻刷他的绷带,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们用装在一个圆听里的金属抛光剂,给一根从他的腹股沟处的石膏板上伸出来的暗淡的锌管涂上淡淡的一层光。她们还用湿抹布每天几次擦去两条细细的黑橡胶管上的灰尘。这两条管子从他身上一进一出,连着两只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只吊在他床旁边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药液通过他手臂上的绷带中的一个缝隙不断地滴进他的体内;另一只瓶则放在地板上几乎看不见的地方,通过那根从他腹股沟处伸出来的锌管把液体排掉。这两个年轻的护士一刻不停地擦着那两只玻璃瓶。她俩为自己所做的杂务活而感到自豪。在她们两人中,克拉默护士更为细心。她是位身材修长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长着一张健康却不迷人的脸庞。克拉默护士的鼻子娇小可爱,脸上的皮肤光泽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气息,脸上星星点点地生着一些动人、然而却让约塞连讨厌的小雀斑。她被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动了。她那双善良的、淡蓝色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涌出巨大的泪珠,那眼睛真让约塞连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面?”他问她。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她气冲冲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谁?”

      “谁在那些绷带里就是谁。你也许真的在哭其他什么人。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克拉默护士嚷道,“好了,快回到床上去,别再拿他开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任何人都可能在那里面。因为我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马德。”

      “你在说什么呀?”克拉默护士声音颤抖地恳求他说。

      “也许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么死人?”

      “我的帐篷里就有个死人,没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马德。”

      克拉默护士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巴巴地转向邓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吧,”她乞求道。

      “也许里面没有人,”邓已帮腔似地暗示说,“也许他们只是把这些绷带送到这儿来开个玩笑。”

      她惊恐地从邓巴身边退开。“你疯了,”她一边喊着,一边用哀求的目光四下张望。“你们两个都疯了。”

      这时达克特护士出现了,把他们都赶回到他们自己的床上去,而克拉默护士则为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更换了塞住口的瓶子。为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换瓶子是件毫不费力的事,因为那些相同的、清澈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地滴进他的体内,没有明显的损耗。当那只盛着滴入他手臂内的液体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那只放在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满了,只要把那两只瓶子从它们各自的管子上拿开并很快换个位置,这样液体就又能滴入他的体内。换瓶子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但却使那些看着这些瓶子大约每小时被更换一次的人受不了,他们对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们干吗不把两只瓶子连起来,去掉那个中间的人呢?”那个刚同约塞连下完棋的炮兵上尉问,“他们到底需要他干什么?”

      “我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要受这份罪,”那个得了疟疾、屁股上曾被蚊子叮过一口的二级准尉,在克拉默护士察看过体温表并发现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已经死了之后这样哀叹道。

      “他打过仗,”那个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战斗机飞行员猜测说。

      “我们都打过仗,”邓巴反驳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那个得疟疾的二级准尉继续说,“为什么是他?这种奖惩制度好像没什么逻辑。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在海滩上放纵五分钟之后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该死的蚊子叮了一口,我倒觉得还有点公平。可怎么会得疟疾?疟疾?谁能解释私通的结果会是疟疾?”那个二级准尉摇了摇头,惊讶得无话可说。

      “我的情况怎么样呢?”约塞连说,“在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从帐篷里出来去买块糖,不想那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陆军妇女队队员悄悄把我引进树丛里,于是就得了该你得的那种淋病。我的的确确是想去买块糖,但谁能拒绝那种事呢?”

      “那听起来是像该我得的淋病,不错,”那准尉赞同他说,“可是我还是得了别人的疟疾。就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这些事情都能改正过来,每个人该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这也许能使我对这个世界有几分信心。”

      “我得到了别人的三十万元钱,”那个留着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漂亮的上尉战斗机飞行员承认说,“我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开始混日子。我靠欺骗的方法从预备学校一直混到大学毕业;从那以后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觉,她们还以为我会做个好丈夫呢。我压根儿就没什么雄心大志。战争结束之后我想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找个比我还有钱的姑娘结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觉。那三十万块钱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个祖父辈的亲戚留给我的,他做国际生意发了财。我知道我不配得到这笔钱,但我要是不拿,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这钱真正该归谁。”

      “也许该归我父亲,”邓巴推测说,“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没有挣到足够的钱来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学。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你完全可以留着这笔钱啦。”

      “现在只要我们能找到我得的疟疾应当归谁,我们的问题就都解决了;这并不是因为我要跟疟疾作对,只要能尽快逃避工作,得疟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样。只是我觉得这事不公平。干吗要我患上别人的疟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还不止得了该你得的淋病呢,”约塞连跟他说,“由于你那个淋病,我不得不一直执行战斗飞行任务,直到他们把我打死为止。”

      “那这事就更糟了。这件事情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两个半星期之前,我有个朋友叫克莱文杰,他总认为这事挺公正的。”

      “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莱文杰当时得意扬扬地拍着手,高兴地笑着。“我不禁想起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在那个剧里,由于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荡,他儿子便信奉禁欲主义,这便导致了把他们都毁灭掉了的悲剧。即使没有别的事,那件与陆军妇女队员的插曲也该让你知道风流好色的恶果。”

      “它让我知道了糖果的恶果。”

      “你难道看不出,你现在处境尴尬,你自己并非完全没有责任吗?”克莱文杰接着说,一点也不掩盖他的兴致。“如果不是你染上花柳病在非洲那边的医院里躺了十天的话,你也许在内弗斯上校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说在卡思卡特上校来接替他之前就按时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飞行任务,现在已被送回家了。”

      “你怎么样?”约塞连以问代答,“你在马拉喀什从未染上淋病,而你也一样处境尴尬嘛。”

      “我不知道,”克莱文杰假装有点关切地招认说,“我想我这一生中一定干了什么非常坏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种事情吗?”

      克莱文杰笑了起来。“不,当然不相信。我只是想和你逗逗乐。”

      对约塞连来说,危险多得数不胜数。比如说,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他们都极力想杀掉他;还有那个队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那个留着两撇粗大的八字胡、狂热地盲目相信因果报应的胖上校,他们也都想弄死他;还有阿普尔比、哈弗迈耶、布莱克和科恩;还有克拉默护士和达克特护士,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们都盼他死;还有那个得克萨斯人和那个罪犯调查部的官员,对这两人他也毫无疑问;还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砖瓦匠和公共汽车售票员,他们也都希望他死;还有那些房东和房客、叛徒和爱国者、行私刑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们全部一心想谋害他。就是在执行飞往阿维尼翁的任务时斯诺登向他泄露了秘密——他们千方百计想杀死他:而斯诺登当时是在飞机的后舱里把这个秘密泄露出来的。

      还有淋巴腺也有可能要他的命;还有肾脏、神经束膜和神经膜细胞;还有脑瘤;还有何杰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缩性侧索硬化;还有上皮组织再生性红斑滋生癌细胞;还有皮肤病、骨科病、肺病、胃病、心脏病、血液病和动脉血管病;还有头部疾病、颈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肠疾病、胯部疾病,甚至还有脚病;还有几十亿个勤劳的人体细胞,在维持他的生命和庭康的复杂的工作中,像默默无闻的牲口一样不分昼夜地进行氧化作用,而它们中任何一个都是潜在的叛徒和敌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谁像他和亨格利·乔那样经常去考虑它们,那这个人的脑袋瓜一定是有毛病了。

      亨格利·乔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称,并把它们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这样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担心的任何疾病。每当他把某种疾病的名称摆错了位置或当他无法把它加进他的疾病名单里去时,他就会变得心神不安,浑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医生求援。

      丹尼卡医生在处理亨格利·乔的事情时总会来向约塞连求援。

      “说他得了尤因氏瘤,”约塞连向医生建议说,“还说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利·乔喜欢旷日持久的病,不过他更喜欢暴发性疾病。”

      丹尼卡医生从未听说过这两种病。“你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那样的病?”他带着职业性的崇高的敬慕问道。

      “我在医院里读《读者文摘》知道的。”

      约塞连有那么多疾病要担心,有时他真想永远呆在医院里度过余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气帐里,一群专家和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他的病床的一边,等待着病情发生恶化;在病床的另一边至少有一名外科医生拿着刀,做好了准备,一旦需要随时准备冲上前来开始手术。比如说动脉瘤,要是他得了主动脉瘤,不采取这样的措施,他们又怎能及时医治他呢?尽管约塞连像讨厌任何人一样讨厌外科医生和他的手术刀,他还是觉得呆在医院里面要比呆在医院外面安全得多。在医院里,他可以随时大声叫喊,人们至少会跑过来想办法帮他;而在医院外面,如果他对所有他认为每个人都该大声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们会把他关进监狱或者把他送进医院。他想对其大声叫喊的东西之一就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刀几乎肯定在等待着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够长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想弄明白他怎样才能辨认出初起的风寒、发烧、剧痛、隐痛、打嗝、打喷嚏、色斑、嗜眠症、失语、失去平衡或者记忆力衰退,那预示着不可避免的结局的不可避免的开始。

      他还担心当他跳出梅杰少校的办公室再去找丹尼卡医生时,丹尼卡医生仍旧拒绝帮助他。他的担心是对的。

      “你以为你得了什么可以担心的病了吗?”丹尼卡医生问道,说话间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发梳得一尘不染的头,两只满是泪水的眼睛愤怒地盯了约塞连一会儿。“我怎么样呢?我的宝贵的医疗技术在这个该死的岛上白白地荒废了,而其他的医生却在挣大钱。

      你以为我喜欢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儿拒绝帮助你吗?如果我是在国内或在像罗马这样的地方拒绝帮助你,我倒不特别在乎。但在这儿向你说不,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么就别说不。让我停止飞行。”

      “我不能让你停飞,”丹尼卡医生嘟嚷道,“这话得告诉你多少遍?”

      “你能。梅杰少校跟我说你是飞行中队里唯一能让我停飞的人。”

      丹尼卡医生惊得瞠目结舌。“梅杰少校跟你那么说的?什么时”候?”

      “我在壕沟里同他交涉的时候。”

      “梅杰少校是那么跟你说的?在一个壕沟里?”

      “他是在我们离开壕沟,跳进他的办公室后跟我说的。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是他告诉我的,所以请你不要乱嚷嚷。”

      “为什么是那个卑鄙、诡计多端的骗子!”丹尼卡医生喊道,“他不应该告诉任何人。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怎样才能让你停飞?”

      “只要填写一张小纸条,说我已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把它送到大队部就行了。斯塔布斯医生一直让他的中队里的人停飞,你为什么不能呢?”

      “斯塔布斯让那些人停飞之后,他们的情况又怎么样呢?”丹尼卡医生冷笑着反驳说,“他们马上被恢复战斗状态,不是吗?而他也发现他自己处于困境。当然,我也可以填写一张说你不适合飞行的纸条,让你停飞。但是有一条规定。”

      “第二十二条军规?”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战斗任务,还得大队部批准,而大队部是不会批准的。他们会立即让你回到战斗岗位上去。那么,我又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谢你啦,我不想为你去冒险。”

      “难道这不值得一试吗?”约塞连争辩道,“皮亚诺萨岛有什么好呢?”

      “皮亚诺萨岛糟透了,但它却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运到某个文明发达的地方,在那儿我时不时可以赚一二块打胎的钱,我倒不会在乎。然而在太平洋却只有丛林和季风。我在那儿会烂掉的。”

      “你在这儿也会烂掉的。”

      丹尼卡医生突然发起怒来。“是吗?不过,至少我会活着走出这场战争,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强。”

      “那正是我想跟你说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职责,”丹尼卡医生绷着脸驳斥道。

      “什么是你的职责?”

      “我不知道我的职责是什么。他们告诉我的就是要坚持我的职业道德,决不作证去反对另一个医生。听着,你以为你是唯一有生命危险的人吗?我怎么样呢?医疗帐篷里那两个为我工作的庸医至今还查不出我有什么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约塞连嘲讽地咕哝说。

      “你真的那么认为?”丹尼卡医生害怕得嚷起来。

      “噢,我不知道,”约塞连不耐烦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想再执行任务了。他们不会真的枪毙我吧,是吗,我已经飞了五十一次。”

      “你为什么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飞行任务再做决定呢?”丹尼卡医生劝告说,“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过任务。”

      “我怎么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时候,上校又把飞行次数提高了。”

      “你从未完成任务,是因为你老是不断地进医院或者离队去罗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飞行任务,然后再拒绝飞行,你的处境就会有利得多。那样,我也许会考虑我能做点什么。”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你保证什么呢?”

      “如果你完成你的五十五次飞行任务,再让麦克沃特把我的名字登入他的飞行日志中,让我不用上飞机就可以拿到我的飞行津贴,我保证我也许会考虑做点什么帮助你。我害怕飞机。你有没有看到三周前发生在爱达荷州的那次飞机坠毁的报道,六个人送了命。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我每月飞行四小时才能拿到飞行津贴。难道用不着担心死在飞机坠毁中,我要担忧的事就不够多吗?”

      “我也担心飞机坠毁事故,”约塞连跟他说,“你不是唯一担忧的人。”

      “是啊,不过我还很担心那个尤因氏瘤,”丹尼卡医生虚夸道,“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体总觉得冷,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搭搭我的脉。”

      约塞连也担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处都潜伏着灾难,多得数不胜数。当他想到有那么多疾病和可能发生的事故时刻威胁着他,而他却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他着实吃惊不小。每一天他所面临的都是新的一次战胜死亡的危险使命。他已经这样活了二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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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6、露西安娜

    他发现露西安娜独自坐在盟军军官夜总会里的一张桌子旁。

      那个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亚少校把她带到了这里,可是却愚蠢地把她一人撇在这里,自己跑到酒吧里去找那些正在唱歌的下流伙伴了。

      “好吧,我来和你跳舞,”还没等约塞连开口她就这么说道,“不过,我可不会让你同我睡觉。”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约塞连反问。

      “你不想同我睡觉?”她惊异地喊了起来。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一把抓住约塞连的手,把他拖到了舞池里。她的舞跳得比约塞连还要糟糕,不过她随着合成的吉特巴舞曲的音乐跳得那么欢,那种无拘无束的快乐劲倒是约塞连头一次见到。他们就这么跳着,直到约塞连跳腻了、两条腿不听使唤了为止。他猛地一下把她拉出舞池,朝着一张桌子走去。那个他原本应同她睡觉的姑娘仍旧坐在那里,已经有点醉意了。只见她一只手搂着阿费的脖子,身上穿的那件橘黄色的缎子衬衫依旧很不像样地半敞着,露出一个高耸着的镶有花边的白胸罩,一个劲地在同赫普尔、奥尔、基德·桑普森和亨格利·乔调情,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就在约塞连快要走到他们跟前时,露西安娜冷不防用劲推了他一下,使他们两人一下子远离了那张桌子,这样他俩依旧单独在一起。她是一个高个子姑娘,人挺朴实的,浑身洋溢着活力,并且还有着一头长发和一张漂亮的脸蛋。总之,她是一个结实丰满、讨人喜欢并且善于卖弄风情的姑娘。

      “好吧,”她说,“我就让你为我买晚饭吧。不过我不会让你和我睡觉的。”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

      “你不想和我睡觉?”

      “我不想为你买晚饭。”

      她拖着他离开了夜总会来到大街上,走下一段台阶,进了一家黑市餐馆。餐馆里坐满了活泼好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迷人姑娘,她们好像彼此都认识。除了她们,餐馆里还有许多表情不太自然的不同国籍的军官,他们都是同这些姑娘一起来的。饭菜一流,可价格也贵。餐馆的走廊里到处是人,似溪水一样川流不息,全都是些身材矮胖、脑门秃亮的产业老板,个个都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餐厅里面更是一片喧闹景象,不时地掀起一阵阵足以吞没一切的欢快而又热烈的巨浪。

      露西安娜用餐时双手并用,整整一份饭三扒二扒就下了肚。吃饭时她看都不看约塞连一眼,那种粗鲁的好吃劲倒使约塞连感到十分有趣。她像一匹马似的吃个不歇,直到把最后一只盘子里的食物吃得一点不剩,才带着一副完事大吉的样子放下手中的银餐具,然后带着酒足饭饱之后那种蒙蒙胧胧的、餍足了的神态懒洋洋地靠到了椅子里。她心满意足,面带着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面多情地用能让人发酥的眼神盯着约塞连。

      “好吧,乔,”她快活地说,闪亮的黑眼睛里闪现着娇媚和感激之情。“现在我就让你和我睡觉吧。”

      “我叫约塞连。”

      “好吧,约塞连,”她有点抱歉地柔声笑着答道,“现在我就让你和我睡觉吧。”

      “谁说过要和你睡觉啦?”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和我睡觉?”

      约塞连用力点了点头,大笑着,一只手突然从她的衣裙下插进去。姑娘大吃一惊,随即明白过来了。她赶忙将两条腿从约塞连的身边移开,屁股也转了过去。她又惊又窘,脸羞得通红,连忙将裙子拉下,一本正经了起来,还不住地侧目看看餐馆的四处。

      “我会让你和我睡觉的,”她审慎地解释道,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任性。“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等我俩回到我的房间才行。”

      那姑娘摇了摇头,不信任地看着他,两个膝盖依旧并得紧紧的。“不行,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回到我妈身边去,因为我妈不喜欢我跟当兵的一起跳舞,也不喜欢我让他们带我去吃饭。要是我现在还不回家她会生气的。不过你可以把你住的地方写下来给我。明天一早在我去法军办事处上班之前,我先到你的房间来同你聚聚。

      知道吗?”

      “废活!”约塞连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来。

      “废话是什么意思?”露西安娜带着一副茫然的神情问。

      约塞连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最后,他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调温和地答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下面不管你想要我带你去什么鬼地方,我都愿意把你护送到那里,这样我就可以在阿费把他找到的那个漂亮妞带走之前赶回那家夜总会,免得错过向她打听的机会。兴许她有个像她那样的姨妈或朋友呢。”

      “走吧?”

      “快,快。”他温和地嘲弄她说,“妈妈在等着呢,还记得吗?”

      “对,对,妈妈。”

      于是约塞连就让这姑娘拽着他,在罗马这迷人的春夜中走了大约有一英里,来到了一个混乱不堪的公共汽车站。那里到处充斥着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交通灯闪个不停,汽车司机们骂人的咆哮声不绝于耳。这些胡子拉碴的司机将那些不堪入耳、令人汗毛直竖的脏话像泼水似地朝彼此的身上泼去,朝他们的乘客和一小群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行人身上泼去。这些行人在街上随意溜达,因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起先这些行人并不理会司机们的咒骂,直到汽车撞到了他们的身上,这才朝司机破口大骂起来。露西安娜上了一辆绿色的小型汽车后不见了。约塞连这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赶回那家“卡巴莱”,赶回到那个两眼模糊、满头金发褪了色、穿着敞怀的桔红色绸衬衣的女郎身边。这位女郎似乎迷恋上了阿费,但约塞连一边跑,一边在拼命祈祷,但愿她有一个性感十足的姨妈,或者有一个同样性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不然她妈也行,只要她们同她一样**,一样堕落就行。这个女人是个放荡、粗鲁、俗气、不知廉耻并且很会刺激男人欲望的妓女:要不是刚才的事,她是绝对合约塞连的胃口的,因为几个月以来他一直渴望着能有这么一个女人,一直在心里崇拜着这样的女人。今天他还真找到了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喝酒自己付帐,有一辆自己的汽车和一套公寓,另外她还有一只橙红色的浮雕宝石戒指,上面用十分精细的工艺刻着两个人形——一对****躺在一块岩石上的少男少女。看了这幅雕像,亨格利·乔马上就昏了头。只见他先是惊讶地哼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接着又用一只脚使劲地扒着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他想要得不得了,几乎都要跪下了。尽管他提出把他们口袋里的所有钱,外加上他的那架精密的黑色照像机都付给她,可那姑娘就是不肯将那枚戒指卖给他。她对钱和照像机都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事就是私通。

      等约塞连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他们所有的人也都走了,他只好从那儿走出来,满怀渴望、无精打采地挪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平时,约塞连独自一人时并不常感到孤独,可此时他出于对阿费的强烈的嫉妒,感到很孤独。他明白,此时此刻阿费正同那个很合他约塞连胃口的姑娘一起躺在床上呢。他同时也清楚,只要阿费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同那两个身材苗条的迷人的贵族女人干那种事。那两个女人,即那位美丽而富有,长着一头黑发和两片湿润、性感的红唇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同样美丽、富有,也长着一头乌发的儿媳,就住在他们楼上的那套公寓里。每当约塞连有了性交的欲念,一想到了她俩,这种欲望顿时就增强了若干倍。就在回军官公寓的这一路上,约塞连疯狂地爱上所有这些女人。他爱露西安娜,爱那个穿绸衬衫、敞着怀、**而又迷人的姑娘,爱那位美丽、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同样美丽、富有的儿媳,这两个女人平时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甚至都不让他同她们调情。她俩特别喜欢内特利,在内特利面前就像两只温顺的小猫;对阿费,尽管是被动的,倒也很听他的话。然而她们却认为约塞连是个疯子,因此每当他向她们提出下流的要求,或当她们从楼梯上经过,他试图抚摸她们时,她俩总是带着厌恶和蔑视的神情从他的身旁躲开。她俩的舌头和嘴巴是那么柔软,那么伶俐,吐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尖刻,就像是两个圆溜溜、热乎乎的李子,甜兮兮,粘乎乎、还有一点臭味。总之,她俩是两个超级尤物。她们都有风度,约塞连并不很清楚何为风度,但他知道她们有风度而他却没有,并且明白她们也知道这一点。约塞连一边走一边在头脑中想象着那两个女人身上穿的内衣的样子:她们的内衣可能是墨黑色或者是发乳光的柔和的深粉红色,紧紧地贴在她们那显示出女性特征的柔软部位上,轻如薄纱,柔软滑亮,边缘处缀满了花边,上面散发着娇嫩的肌肤透溢出的撩拨人的香气;香味扑鼻的洗浴盐化成了一个越变越大的云团,从她们那蓝白色的乳房上升腾而起。想到这些,他不禁又一次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处在阿费的位置上,这样的话,他这会儿正在同那个浑身充满了活力、喝得醉醺醺的妓女做爱呢。同这个女人他可以怎么下流就怎么干,只要能发泄兽欲,得到快活就行,尽管这个妓女对他毫无兴趣,以后根本不会再想起他了。

      哪知待约塞连回到公寓的时候,阿费早就回来了。约塞连呆呆地盯着阿费,既困惑,又惊讶。这种感觉同当天上午在博洛尼亚上空阿费不怀好意、令人费解地硬赖在机头里不肯离去时给约塞连的感觉一模一样。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对,是该问问他!”亨格利·乔气忿忿地喊道,“让他告诉你他都干了些什么。”

      基德·桑普森夸张地长叹了一声,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把手枪的样子,将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赫普尔嘴里在使劲地嚼着一大团泡泡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他那张乳臭未干的十五岁娃娃的脸上挂着一副茫然的表情。阿费悠然自得地对着自己的手心磕打着他的那只烟斗,一边晃着肥胖的身体自我欣赏地来回踱着方步。显然,他为自己造成的这场骚动而感到洋洋自得。

      “你没有同那位姑娘一起回家?”约塞连问他。

      “噢,当然罗,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费答道,“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她独自一人摸回家去吧?”

      “她没让你陪她?”

      “哦,她要我陪她了,没错。”阿费抿嘴一笑。“你用不着为好人老阿费操心。不过我可不想因为她多喝了几杯,就乘机去占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谁说你想占她的便宜了?”约塞连诧异地斥责阿费道,“她一心想干的事就是找个人跟她上床睡觉。她整个晚上说个不停的就是这件事。”

      “那是因为她的头脑有点不做主了,”阿费解释说,“但是我稍稍说了她几句,使她清醒了一些。”

      “你这个杂种!”约塞连喊了一声,随后便疲惫地瘫坐在基德·桑普森身旁的一张长沙发上。“既然你不想要她,干吗不把她让给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呢?”

      “你看出来没有?”亨格利·乔问,“他有点不正常。”

      约塞连点了点头,好奇地望着阿费。“阿费,跟我说说。你是不是从不搞这些女人?”

      阿费带着自负的逗乐神情再次抿着嘴笑了起来。“噢,我当然搞她们。别为我操心。但我从不搞正经的姑娘。我知道哪些姑娘可以搞,哪些姑娘不可以搞,所以我从不搞正经的姑娘。这个姑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你能看出来,她家挺有钱的。嗨,我甚至让她把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车窗外面去了。”

      听到这话,亨格利·乔的心里痛苦难当,只见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你干的什么事?”他尖叫着说,“你干的什么事?”他举起两只拳头开始对着阿费的双肩和双臂没命地乱捶,气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干出这种事来,我真该把你宰了,你这个卑鄙的杂种。他是个邪恶的人,他就是这种人,他一肚子的坏心眼,不是吗?他是不是一肚于的坏心眼?”

      “坏得不能再坏了,”约塞连表示同意。

      “你们这些家伙在说些什么呀?”阿费问,真的有些困惑不解。

      为了保护头,他的臂膀呈椭圆形构成一个缓冲隔离垫,将脸塞在里面。“哎,行了,乔,”他央求道,一边有点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别再打我了,行吗?”

      可是亨格利·乔就是不肯住手,最后还是约塞连抓住了他,连推带搡地将他弄到他的房间里。然后,约塞连无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了。一会儿工夫,天就亮了,有人正在推他。

      “你干吗要弄醒我?”他抱怨他说。

      原来是米恰拉,就是那个生性愉快、相貌丑陋、脸色灰黄、长得皮包骨头的女佣人。她来叫醒他,是因为他有客人来访,来人这会儿就等在门外。露西安娜!他简直不敢相信。米恰拉离去以后,房间里就只有露西安娜一人同他在一起了。她显得可爱、健康、体态优美。尽管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怒气冲冲地皱着眉看着他,然而她周身却散发和流动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活力。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两条硕大的圆柱形的双腿叉开着,脚上穿着一双有着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帮鞋,上身穿着一件漂亮的绿色上衣,手里不住地晃动着一个又大又扁的白色皮革手袋。约塞连从床上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想抓住她,可就在这时,她使劲抡起手袋朝着他劈脸就是一下。约塞连头晕眼花,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直退到手袋打不到的地方,大惑不解地用手捂着火辣辣的面颊。

      “蠢猪!”她恶狠狠地咒骂着约塞连,两只鼻孔一翕一张的,脸上挂着极端厌恶的神情。

      她用轻蔑、厌恶的语气恶狠狠地从喉咙间挤出一句脏话,然后大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使劲拉开了三扇高大的竖窗,顿时,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像提神壮体的滋补剂一样洪水般地涌进房间,驱尽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将手袋搁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清理房间,从地板上和橱顶上拾起他的东西,将他的袜子、手帕和内衣一古脑地扔进梳妆台的一只空抽屉里,把他的衬衫和长裤挂进壁橱。

      约塞连从卧室跑进盥洗室去刷牙。他洗手洗脸,梳头打扮。等他回屋时,房间里已是整整齐齐,露西安娜也快脱好衣服了。她表情轻松。她取下耳坠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光着脚轻轻地走到床边,身上只穿了一件刚刚盖住臀部的粉红色人造丝无袖女衫。她细心地将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看看在整洁方面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然后才掀起床罩,伸展开四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的期待神情。她沙哑地笑了一声,满怀渴望地朝他点头示意。

      “现在,”她耳语般地宣布,同时急切地向他伸出双臂,“现在我可以让你和我睡觉了。”

      她胡编乱造地告诉他说,她只在一次周末同她在意大利军队中服役的未婚夫上过床,后来他就被打死了。结果下面发生的事证实了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几乎约塞连刚一开始干那事的时候,她便大喊一声“完事了吗?”约塞连也感到纳闷为什么自己没停下来,直到他“完事了”,才向她解释其中的原委。

      他为他们两人各点了一支烟。她对他浑身上下晒成的那种黑黝黝的肤色很是着迷。而他则为她不肯脱下那件粉红色的无袖女衫而感到不解。这件衣服裁剪得就跟男式汗衫背心差不多,上面带有窄窄的背带。穿着它正好可以遮住她背上的那条看不见的疤痕,尽管约塞连设法让露西安娜告诉了他,她身上有这么一个疤,但她却不肯让他看。这条残破的疤痕从她肩呷骨中间的小窝开始一直通到她脊椎骨的末端,当约塞连用指尖顺着疤痕抚摸时,她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像一块优质钢那样硬邦邦的。想到她在医院里度过了许多个备受折磨的夜晚,约塞连的心痛得都缩了起来。她每天得服药,否则就疼痛难忍;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诸如乙醚、人体排泄物、消毒剂等无法消除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肉坏死腐烂时发出的臭味。到处都有穿白大褂、胶底鞋的人在走来走去,走廊里整夜闪烁着幽暗可怖的灯光。她是在一次空袭中受的伤。

      “在哪儿?”他问。他带着疑虑,屏住呼吸。

      “在那不勒斯。”

      “是德国人干的?”

      “是美国人。”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坠入了情网。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给他。

      “你疯了。”她高兴地笑了笑,对约塞连说。

      “为什么说我疯了?”他问。

      “因为我不能结婚。”

      “你为什么不能结婚?”

      “因为我已经不是个处女了,”她回答说。

      “那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谁会娶我呢?没人肯要一个已不是处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我不能嫁给你。”

      “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因为你疯了。”

      “为什么说我疯了?”

      “因为你想娶我。”

      约塞连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皱眉问道:“你不肯嫁给我是因为我疯了,但又说,我疯了是因为我想娶你,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你才疯了!”他大声对她说。

      “为什么?”她气愤地大叫着反问他,随即又气冲冲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只甩不掉的、圆溜溜的乳房在粉红色的女衫下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我怎么疯了?”

      “因为你不肯嫁给我。”

      “笨蛋!”她又一次大声地回了他一句,同时夸张地用手背在他的胸脯上响亮地打了一下。“我能嫁给你!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嫁给你!”

      “噢,当然啦,我明白。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

      “因为你疯了。”

      “我怎么疯了?”

      “因为你想娶我。”

      “那是因为我要娶你。亲爱的,我爱你。”他解释说,然后轻轻地将她拉下来重新躺在枕头上。“我非常爱你。”

      “你疯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说你爱我。你怎么可以爱一个已不是处女的姑娘呢?”

      “因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弹坐起来,勃然大怒,样子怪怕人的。“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她质问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么侮辱她的地方,就准备再给他狠狠的一击。“就因为我不是处女了吗?”

      “不,不是的,亲爱的。是因为你疯了。”

      有好一阵子,她茫然而又忿恨地瞪着他,然后猛然将头向后一仰,带着一种欣赏的神情由衷地大笑起来。等她止住笑后,她用一种新的赞许的眼光盯着他。由于血都涌到了脸上,她那张黝黑的脸蛋丰满芬芳,敏感的肌肤变得更黑了,变得容光焕发,娇艳可爱。她的双眼变得迷离起来。约塞连掐灭了他们两人的香烟,随后他们就一言不发地扑进对方的怀抱,纵情接吻。就在这时,亨格利·乔没敲门就信步走了进来,想问问约塞连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出去找小妞。

      亨格利·乔一瞧见他们俩,立即停下了脚步,像颗出膛的子弹似地奔出了屋子。约塞连的动作更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开始朝着露西安娜大声嚷嚷,要她赶快穿上衣服。这姑娘给惊得目瞪口呆。他粗鲁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臂,一把将她拽下床,使劲一推,将她推到她的那堆衣服跟前,紧接着又冲到门边,想赶在亨格利·乔带着照像机赶回来之前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亨格利·乔将他的一条腿从门外硬塞了进来,怎么也不肯缩回去。

      “让我进来!”他在门外急切地恳求着,一边发疯似地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让我进来!”有那么一会,他停止了挣扎,脸上挂着自以为能逗人开心的微笑透过门缝朝约塞连的脸上看。“我这会儿不是亨格利·乔,”他热切地解释说,“我这会儿是《生活》杂志的大名鼎鼎的摄影师。我拍的大照片都上大封面。约塞连,我会让你成为好莱坞的大明星。那时你就会大把大把地来钱,一次又一次地离婚,一天到晚有一个又一个的约会。”

      当亨格利·乔往后退了一点,试图抢拍一张露西安娜穿衣的照片时,约塞连使劲将门关上了。亨格利·乔发疯似地朝着这道牢固的木头障碍发起了攻击,只见他先是向后退去,以重新集聚力量,然后再疯狂地朝前撞去。趁着这一次次攻击的间隙,约塞连分几次将衣服套上了身。露西安娜已经将那件绿白相间的夏装穿上了身,这会儿两手正抓着那条在腰间揉成了一团的短裙。约塞连看到露西安娜的身体马上就将永远地消失在她的那条紧身短衬裤里,一股痛苦的感觉像波浪一样立即波及他的全身。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隆起的小腿肚,将她往自己身边拽。她单腿朝前跳着,接着就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被浇铸在了一起。约塞连一边热烈地吻着她的耳朵和她那紧闭的双眼,一边用手使劲地搓揉着她大腿的背部。露西安娜快活地发出**的哼哼声,可就在这时,亨格利·乔用他那已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朝房门发起了孤注一掷的攻击,差点没把他们两人撞倒在地。约塞连一把推开了露西安娜。

      “赶快!赶快!”他大声地叱责她,“快把你那些东西穿上!”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她大惑不解。

      “快点!‘快点!难道你不懂英语,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她气冲冲地对他回叫道,“那是法语,而不是意大利语。”

      亨格利·乔暂时中断了攻击,为的是透过关着的门的缝隙拍照片。约塞连听见了照像机快门的咔嚓声。当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当后,约塞连便等着亨格利·乔的下一次冲击,然后出其不意地将门猛地一下拉开。亨格利·乔朝前摔了个大跟头,像一只四肢乱晃的大青蛙一样一头栽进了房间。约塞连灵活地从亨格利·乔身边跳了过去,领着露西安娜出了公寓房间,来到了过道里。他们一路冲下了楼梯,脚步踏得震天响,一边放声大笑,直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每次当他们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们那两颗乐不可支的脑袋都要互相碰撞一下。快走到楼底时,他们看见内特利正往楼上去,于是他俩停止了大笑。内特利脸色阴沉,浑身脏兮兮的,很是闷闷不乐。他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扭扭,衬衫也皱巴巴的,走路时两手一直插在裤兜里。他脸上挂着一副愧疚而又绝望的表情。

      “小伙子,怎么了?”约塞连满怀同情地问他。

      “我又身无分文了,”内特利挂着一脸勉强而又心烦意乱的苦笑答道,“我该怎么办?”

      约塞连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在过去的三十二小时里,内特利一直以每小时二十美元的价格同他所崇拜的那个冷冰冰的妓女呆在一起,将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从他那又有钱又慷慨的父亲那儿得到的数目可观的津贴花得精光。这意味着他不能再同她在一起消磨时光了。当那个姑娘在人行道上四处溜达,从其他当兵的人中间拉客的时候,她不许内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动。后来她察觉到他远远地一直在跟踪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转悠,可就是没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里。

      再说,除非他付钱,否则她什么也不会让他得到,因为她对性交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内特利是想让自己确信,她不会同任何令人讨厌的家伙或同他认识的什么人上床。布莱克上尉总是坚持说,他每次来罗马都能将这妓女买到手,以此来折磨内特利。他总是将自己同内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闻告诉他,详细地向他述说他是如何又一次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为的是亲眼看到内特利那痛苦难过的样子,因为听了他的述说,内特利总是联想到布莱克强迫她忍受了极其粗暴无礼的侮辱。

      内特利脸上那种伤心绝望的样子使露西安娜的内心有所触动,但她刚同约塞连踏出屋子,来到外面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就立即粗野地开怀大笑起来,因为她听见亨格利·乔在窗口苦苦哀求他们回去重新脱光衣服,说他的的确确是《生活》杂志社的摄影师。露西安娜穿着她那双白色楔形高跟鞋,拉着约塞连踮着脚嘻嘻哈哈地沿着人行道逃走了。她这会儿表现出的天真活泼、生气勃勃的劲头同她那天在舞厅里以及后来每时每刻所表现出来的完全一个样。约塞连快步赶上,用手搂着她的腰同她一起走着,一直来到街角,这时她才从他的身旁走开。她从手袋里掏出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涂了些口红。

      “你干吗不求我让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这样你下次来罗马就可以再来找我了?”她向他建议。

      “你干吗不让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在一张纸上呢?”他赞同地说。

      “干吗?”她好斗地质问,嘴巴猛地一撇,现出一个极为不屑的冷笑,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这样你就好等我一离开,就把它撕得粉碎,对不对?”

      “谁要把它撕个粉碎?”约塞连困惑地抗议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你会的,”她坚持道,“我一走你就会把它撕个粉碎,然后会像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气活现地走开,因为一个像我露西安娜这样年轻、漂亮的高个子姑娘让你同她睡了觉,却没向你要一分钱。”

      “你准备向我要多少钱?”约塞连问她。

      “笨蛋!”她激动地喊道,“我并不是向你要钱。”她使劲跺了下脚,怒气冲冲地扬起一只胳臂,使得约塞连很害怕,担心她又会用那只大手袋照着他的脸上来一下。可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把它塞给约塞连。“拿去,”她带着挖苦的语气嘲弄他说,同时还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己说话时声音中的微微颤抖。“别忘了,别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成碎片。”

      随后她平静地对他笑了笑,用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一边有点遗憾地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一边将身体紧紧靠在他的身上依偎了片刻,然后直起身来,带着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端庄、优雅的神态走开了。

      露西安娜刚离开,约塞连就把那张纸条撕掉了,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心里感到自己的确像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为一个像露西安娜这般年轻、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觉,却没向他要一文钱。

      一路上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开心,不知不觉地进了红十字会大楼的餐厅,直到这时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同许许多多穿着各色各样奇形怪状军服的军人一起吃着早饭。突然间,他的周围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会儿脱掉衣服,一会儿又穿起衣服,狂热地抚爱着他,唠唠叨叨地同他说个不停,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同他睡觉时穿的并且不肯脱下来的粉红色人造丝无袖衫。一想到自己刚刚犯下的大错,约塞连差点没被吃在嘴里的吐司和鸡蛋噎死。他竟然如此轻率地将露西安娜那细长、柔软、全部裸露在外、显示着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纸片,并且还沾沾自喜地把她扔进了人行道边的下水道里去了。他这会儿就已经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厅里有那么多穿军装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们发出的刺耳声音之外,他对他们全都视而不见。他感到自己体内升起一股迫不及待的欲望,想尽快再次同她单独在一起,于是他从桌边一跃而起,跑出了屋子,顺着那条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从下水道里找回那些纸片,然而它们早已被一个清洁工用水龙头冲走了。

      那天晚上,无论是在盟军军官夜总会,还是在那个黑市餐馆里,约塞连都没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记得那家黑市餐馆里闷热难当,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闪亮,空气里充斥着寻欢作乐者的喧嚣,那些盛着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盘不时地互相磕碰着,还有一大群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姑娘像小鸟似的嘁嘁喳喳个不停。可是那晚他甚至连那家餐馆都没能找到。当他独自上床睡觉后,他在梦里又一次忙着躲避博洛尼亚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飞机里,阿费又一次讨人嫌地赖在他的身后不肯离去,斜着一双肿胀、龌龊的眼睛望着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军办事处去找露西安娜,可谁也弄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后来,他失魂落魄地跑起来。他提心吊胆,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失去了条理,就这么失魂落魄地朝着某个地方不停地跑着。最后,他跑进了士兵公寓,去找那个穿着灰白色紧身内裤的矮胖女佣。他找到她的时候,那女佣穿着一件颜色单调的棕色线衫和一条深色厚裙,正在五楼打扫斯诺登住的房间。那时斯诺登还活着,约塞连从那只蓝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诺登的房间。约塞连表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不顾死活的疯狂,只见他一跃,跳过了这只行李袋,一头扎进了房间。他欲火中烧,踉踉跄跄地向那个女佣扑了过去,还没等他倒下来,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拖着他压到自己的身上,她自己也顺势后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将他拥抱在她那松软的、能给人以无限慰藉的怀中,她那张宽大的、充满野性的、令人愉快的脸上挂着真诚友好的微笑,向上脉脉含情地盯着他,她手上拿着的那块抹布高高地扬着,就像一面旗帜。接着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富有弹性的啪哒声,原来是她为了不影响约塞连的情绪,就在他们两人的身子底下将她穿的那条灰白色内裤顺着腿卷了下来。

      他们完事后,约塞连将钞票塞到了那女人的手里。她非常感激地拥抱了他一下,他也抱了抱她。她又回抱了他,接着又将他拉倒压在自己身上躺倒在床上。这次完事后,约塞连又往那女人手里塞了一些钱,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感激地去拥抱他,约塞连已经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走了。回到自己的寓所后,约塞连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东西扔在一起,又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钱都留给了内特利,然后搭上一架运输机回皮亚诺萨岛去向亨格利·乔道歉,因为他曾把乔关在卧室外不让他进来,其实,道歉是多余的,因为当约塞连找到亨格利·乔的时候,他正高兴着呢。亨格利·乔笑得合不拢嘴,约塞连一见到他就感到不对劲,因为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那股高兴劲意味着什么。

      “四十次战斗飞行任务,”亨格利·乔脱口宣布道,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欣慰和喜悦。“上校把飞行次数又提高了。”

      约塞连一下子懵了。“可我已飞了三十二次了,该死的!只要再飞三次,我就没事了。”

      亨格利·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上校要求飞完四十次,”他重复道。

      约塞连一把将他推开,直接跑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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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1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15、皮尔查德和雷恩

    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是两个不讨人厌的负责中队协同作战的军官。他俩性格温和,说起话来轻声慢语,个子中等偏矮,并且都喜欢战斗飞行。他俩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机会,继续执行战斗飞行任务。除此之外,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卡思卡特上校,他俩都别无他求。他们已经完成了几百次作战飞行任务,却还想能再飞上几百次。他们每一次都将飞行任务分配到自己头上。以前他俩从未经历过像战争这样奇妙的事情,生怕以后再也经历不到了。每次他们执行任务时,那态度很是谦卑,总是不声不响的,尽量避免张扬,而且尽力不惹恼任何人。无论从谁身旁走过,他俩总是很快地露出微笑。他们说话时,也总是咕咕哦哦的,从不粗声大气。他俩同属那类惯于随机应变、不管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乐于屈从他人的人。

      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们才感到自在。他们从不正视其他人的目光,即使那天在“露天会议”上他们公开谴责约塞连,说他不该唆使基德·桑普森在执行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时中途返航的时候,他们也不同约塞连的目光接触。

      “弟兄们,”头上的黑发已变得稀落的皮尔查德上尉开口说道,并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当你们想在执行任务的中途返航时,尽量搞搞清楚,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行吗?不要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比方说对讲机出了点故障……或诸如此类的小事,就返航了,你们说好不好?关于这事,雷恩上尉还要补充说几句。”

      “弟兄们,皮尔查德上尉说得对,”雷恩上尉说,“关于这事,我要对你们说的也就是这些。好啦,我们今天总算去过了博洛尼亚,大家也知道了这次飞行任务只不过是一次常规轰炸。我想咱们大伙是有点紧张了,所以没有对那儿造成多大的破坏。现在,听着,卡斯卡特上校已经得到了上级的许可,让咱们重新干一次。明天咱们可真的要去将那些弹药库好好收拾掉。好了,对这事你们有什么想法?”

      为了向约塞连证明他俩对他并无敌意,第二天重返博洛尼亚执行轰炸时,他俩甚至派他同麦克沃特一起飞,让他们的飞机在第一飞行编队里担任领队轰炸机。当约塞连飞至目标上空时,他表现得像哈弗迈耶那样自信,根本就不做规避动作,可突然间炮火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吓得他屁滚尿流。

      到处都是密集的高射炮火!约塞连原来受了骗,中了计,上了大当。此时他毫无办法,只能像个白痴似地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丑陋的团团黑烟向上升腾,朝着他猛扑过来杀死他。然而在炸弹扔完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将视线转回到轰炸瞄准器上;

      瞄准器透镜上那细细的十字线像是有磁铁吸住似的,同他先前调整好的样子丝毫不差,牢牢地对准着目标;那两条线的相交处不偏不倚地正对着他负责轰炸的那个场院的中央,那是一个经过伪装的仓库,就建在第一排房屋的前面。当他的飞机悄悄地朝前飞着的时候,约塞连一个劲地发起抖来了。他先是听到了那些在他的飞机四周爆炸的高射炮弹发出的四声沉重的嘣——嘣——蹦——蹦的声音,后又听见了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一声刺耳而又尖厉的爆炸声,原来又有一颗炮弹猛然间就在距他咫尺的地方炸开了。在他祈求炸弹赶快落下去的时候,他的心里涌出上千种互不相干的冲动,脑袋几乎都要裂开。他真想哭。发动机继续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就像一只又肥又懒的苍蝇在哼哼。最后,瞄准器上的指针交叉到了一起,八颗五百磅的炸弹接连投了下去。由于卸掉了重负,飞机轻快地忽闪着向上飞去。约塞连将低着的脑袋从瞄准器上移开,偏过头去看左边的指示器。当指针指到零的时候,他关上了弹舱门,然后朝着对讲机,将嗓门提高到最大,尖叫道:

      “向右急转!”

      麦克沃特立即响应。随着引擎发出一阵难听的吼叫,他将飞机的一侧机翼朝下,使整个机身侧转过来,然后毫不留情地让飞机呼啸着就地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避开了约塞连刚才发现的两道对准他们飞过来的高射炮火。然后约塞连又叫麦克沃特让飞机爬高,并不断地催他爬高、再爬高些,直至他们终于挣脱了炮火,飞进了一片宁静的、犹如蓝宝石一般湛蓝的天空。那里阳光灿烂,只有远处飘浮着些许长长的白纱一样纤薄的浮云。风吹打在飞机那圆柱形的舷窗上,那声音就像杂乱的琴声,不过让人听了感到宽心。飞机又重新加快了速度,直到这时约塞连才轻松下来,并感到一阵欣喜。后来他又吩咐麦克沃特让飞机向左拐,然后再快速向下俯冲。这时他瞥见有高射炮弹穿过他的头顶和右后上方,呈蘑菇形爆炸开来。要不是刚才向左转弯,紧接着又向下俯冲,他们准会被这阵炮火击中。为此,约塞连不禁感到一阵极短暂的狂喜。紧接着他又用刺耳的喊叫声让麦克沃特将飞机拉平,然后又催他赶快往上飞,在空中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一片没有硝烟、四周参差不齐的蓝天里。与此同时,他刚才投下的那些炸弹也开始炸响了。第一颗正好落在约塞连先前瞄准的那个场院里,紧接着,其余几颗从他的和他的小队的其他飞机里投下的炸弹也都在地面上炸开。只见橘红色的火焰迅速掠过建筑物的顶部,顷刻之间变成一团团巨大无比、翻腾不已的粉红色、灰色和黑色的烟云,并四下蔓延开来,同时发出隆隆巨响,就好像是一阵阵伴随着红色、白色和金黄色的闪电而来的巨雷声。

      “哈,你看那儿,”阿费挨着约塞连大声惊叹道,他那胖胖的圆脸上闪出兴奋而又着迷的神情。“那儿原先准是个弹药库。”

      约塞连刚才早已把阿费给忘了。“滚走!”他大声朝阿费喝道,“快滚出机头!”

      阿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指着下面的目标,十分大度地敦请约塞连朝下看。约塞连接连不断地用手拍打着阿费,并一个劲地对着那条爬行通道做着手势。

      “快回机舱去!”他狂乱地大声喊道,“回机舱去!”

      阿费和气地耸了耸肩。“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他解释说。

      约塞连抓住阿费身上的降落伞具的皮带,将他推回到爬行通通。也就在这时,飞机猛然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被击中了。这一抖动使得约塞连感到全身的骨头全散架了,连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他立即意识到这下子他们全完了。“快爬高!”他看到麦克沃特还活着,便冲着对讲机朝他尖声大叫起来。“快爬高,你这个杂种!爬高,快爬高,爬呀,快爬!”

      飞机立即陡直地向上飞去,爬得迅速而又吃力。后来约塞连又用刺耳的声音对麦克沃特大喊了一阵,要他把飞机拉平,然后又一次扭转机身,毫不怜惜地让飞机在一阵轰响中做了一个四十五度的急转弯。这个急转弯就像是一次强有力的吸气,差点没把约塞连的五脏六肺给吸出来,让他感到浑身瘫软,像一件失去了物质形体的东西那样在半空中不住地飘浮着,直到后来他叫麦克沃特再次把飞机拉平。飞机平飞后刚来得及转回右后方,就又带着一阵尖叫声向下俯冲过去。飞机急速地穿过那数不尽的一团团幽灵似的黑色烟雾向下冲着。那些飘浮在空中的黑色烟尘飘落在机头光滑的有机玻璃舱罩上,那情景就像是一片片邪恶、阴湿、肮脏的雾尘拂拭着约塞连的脸颊。此时地面上的高射炮又重新开火,一束束的炮火盲目并且杀气腾腾地朝着天空飞来,随后又无力地落下去,飞机就在这片炮火中忽上忽下地急飞着。在这种钻心揪肺的恐惧中,约塞连的心像是一把锤子似的,咚咚地敲个不停。汗水从他的脖子上大把大把地涌出,直朝着他的胸口和腰间奔流,又热又粘。有那么一会,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这一编队里的其他飞机都已不在了,随后他能意识到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发堵,透不过气来,并刀割似地疼痛。他带着这种钻心的疼痛对麦克沃特尖叫着,向他发出一个又一个指令。麦克沃特每改变一下航向,发动机便发出震耳欲聋、痛苦不堪的尖声长啸。前方远处,另一群高射炮还在朝着天空接连不断地密集射击着,同时炮口还在不断地移动,以便调整到最精确的高度,恶狠狠地等待着约塞连飞入他们的射程。

      突然随着另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巨响,飞机又震动了一下,几乎翻了个身,机头里立刻充满了带有一股甜味的蓝烟。什么东西着火了!约塞连调脸想逃,却撞到了阿费身上。原来刚才是阿费划了根火柴,这会儿正若无其事地点着了他的烟斗呢。约塞连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生就一张笑嘻嘻的圆脸的领航员,心里既惊恐又疑惑。他心想,他们两人当中准有一个疯了。

      “天哪!”他痛苦而又吃惊地朝阿费大叫。“你给我从机头滚出去!你疯了吗?滚走!”

      “什么?”阿费问。

      “滚走!”约塞连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面捏起双拳,用手背狠狠地揍着阿费,想把他赶走。“滚!”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阿费说。他说话时态度温和,口气里既带着困惑不解,又含有几分责难,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你得说大声一点才行。”

      “从机头滚出去!”约塞连拿他没办法,只得再次尖声高叫。“他们想打死咱们!你明不明白?他们想打死咱们!”

      “该死的,我该往哪飞?”麦克沃特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尖着嗓子朝着对讲机怒喊道,“我该往哪飞?”

      “向左拐!向左,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赶快向左拐!”

      阿费爬到约塞连的身后,用烟斗柄朝他的肋部猛戳了一下。随着一声嘶哑的叫喊,约塞连一下子跳了起来,脑袋撞着了机舱顶,接着又双膝跪地,在地上蹦了一大圈,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阿费则带着一种鼓励的神情朝他眨了眨眼,然后竖起大拇指朝麦克沃特做了个诙谐幽默的怪相。

      “难道有什么东西在吃他?”他出声地笑着问。

      突然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攫住了约塞连,使得他一反常态。

      “请你离开这儿好吗?”他哀求似地大声喊道,并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阿费推转身去。“你是聋了还是怎么了?回到机舱里去!”然后他又冲着麦克沃特尖叫,“俯冲!俯冲!”

      他们再度陷入了由不断爆炸着的高射炮弹交织成的砰砰作响的巨大火网之中。这时阿费又一次爬到了约塞连的身后,再次用烟斗使劲捅了一下他的肋部。约塞连又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并惊跳起来。

      “我还是没听清你刚才说的话,”阿费说。

      “我说离开这里!”约塞连大叫道,禁不住哭了起来。他使出全部的力气,用双手狠劲地捶打着阿费的身体。“从我这里滚开!滚开!”

      拳头捶打在阿费身上就像是打在一只软软的充了气的橡皮口袋上。这一大堆柔软的、毫无知觉的物体既无丝毫反抗,也没任何反应。过了一会,约塞连的冲动平息了,他的双臂也因疲惫而无力地垂了下来。此时他感到十分丢脸,因为他竟拿阿费毫无办法,他为自己感到可怜,并几乎为此而哭了出来。

      “你刚才说什么?”阿费问。

      “从我这儿走开,”约塞连回答说,现在他用的是恳求的口吻。

      “回飞机后舱去吧。”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

      “没关系,”约塞连呜咽着说,“没关系。你别再招我就行了。”

      “什么没关系?”

      约塞连开始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抓住阿费衬衫的前襟,挣扎着站起身来,用力把他拖到机头的后部,像扔一只臃肿笨重的大口袋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处。当他朝着机头爬回来的时候,一枚炮弹带着一声巨响就在他的耳边爆炸了。靠着没被完全摧毁的、残留在大脑深处的那一点理智,约塞连感到纳闷,这枚炮弹怎么没一下子把他们全都炸死。他们的飞机仍旧在爬升。发动机又开始发出了难听的嚎叫声,好像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机舱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机器发出的呛鼻气味和汽油散发出的恶臭。他意识到的下一桩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万的细小的白纸片像雪花一样在飞机里飘落下来,密密麻麻地绕着约塞连的头乱转、每当他惊慌地眨一下眼,这些纸片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们就贴着他的鼻孔和嘴唇翻飞。他感到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可阿费却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那样子简直就不像个人,手里还高举着一份破破烂烂的地图叫约塞连快看。一大团高射炮火刚才击穿了机舱底,穿过阿费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地图,然后又在距他们的脑袋只几英寸的地方穿透舱顶飞了出去。阿费的那股高兴劲简直不可名状。

      “你要瞧瞧这个吗?”他嘁嘁喳喳他说着,两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透过一张地图的破洞,朝着约塞连开玩笑地乱晃着。“你要瞧瞧这个吗?”

      阿费那副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样子让约塞连看了直发呆。阿费就像梦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伤不了他,也躲不开他。约塞连害怕他的原因很复杂,这会儿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也就无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风从舱底被炮弹打穿的齿形裂口呼啸而入,使无数纸片像石膏碎粒一样在空中回旋不已,给人一种飞机里新上了一层漆,并且灌满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异,都是那么花哨,那么荒唐。这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叫嚷声,约塞连的头不禁猛然抽动了一下。这声音无情地钻透他的脑袋,直达他的双耳。原来这是麦克沃特在叫喊,他这是在求约塞连快下指令,因为刚才的这一片慌乱使一切都乱了套。约塞连仍旧痛苦而又惶惑地盯着阿费那张圆鼓鼓的面孔,这面孔透过那些在空中飞舞的无数白纸片,正从容而又茫然地冲着他笑呢。由此约塞连得出了一个结论:阿费是个只知道胡言乱语的白痴。就在这时,八枚高射炮弹在他们齐眉高的机外右方爆炸开来,紧接着又来了八枚,跟着又是八枚。这最后八枚炮弹是朝飞机的左方打来的,所以他们差点就撞上了这些炮弹。

      “向左急转!”约塞连冲着麦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费则仍然在对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个不停。麦克沃特的确向左急转了,然而那些炮弹也跟着往左急转,紧紧地尾随着他们。约塞连急得大叫:“我是说要急转,急转,急转,急转,你这狗娘养的,要急转!”

      麦克沃特让飞机更加迅速地转了一个弯。忽然间,像出现奇迹似的,他们飞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网没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对他们的轰击。而他们仍旧活着。

      在他的后面,人们正在死去。其他几个小队的飞机在高射炮的轰击下,排成了一个长条,有好几英里长,弯弯曲曲的,并不断蠕动着,仍然在目标上空做着与他们刚才一样危险的飞行。它们快速穿过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烟云,就像一群老鼠穿过它们自己的一堆堆粪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飞机着火了,晃动着机翼摇摇摆摆地飞离了队伍,并不断大幅度地翻滚着,就像一颗巨大的血红色的流星。在约塞连的注视下,这架燃烧着的飞机先是侧着机身在空中飘动,然后开始呈螺旋状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并且圈子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那着了火的庞大机身吐着桔红色的火舌,而飞机的后部则火光闪闪,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波动不已的、由火和烟形成的斗篷。天空中开始出现了降落伞,一、二、三——四顶降落伞,接着这架飞机由转圈变成了高速的旋转,然后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皱纹纸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无声无息地抖动着。另一中队里的整整一个小队的飞机已经给打得散了队形。

      约塞连兴致索然地叹了口气,他这一天的活算是干完了。这会儿他无精打采,心里极不愉快。此刻他们飞机的发动机正甜美地低声吟唱着,麦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飞着,好让他们小队里的其他飞机跟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显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么一点隐含杀机的味道。约塞连劈劈啪啪地解开了防弹衣的纽扣,又摘下头上的钢盔。他又叹了口气,依旧感到心神不安,于是便合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一下。

      “奥尔上哪儿去了?”突然有人通过对讲机问了他一句。

      约塞连一下子弹跳了起来,嘴里大声地吐出了一个音节:奥尔!这一喊声里透着焦虑,这一声喊也是对他们在博洛尼亚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议的高射炮火袭击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他猛地俯身向前,扑到他的轰炸瞄准器上,透过上面的有机玻璃朝下看,企图找到奥尔的确切踪影。奥尔像磁铁一样会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无疑问,当他一天前人还在罗马的时候,就在一夜间将赫尔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个师从天知道的什么鬼驻扎地给吸引到博洛尼亚来了,并且还将他们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响的炮弹都引来了。这时阿费的身体也朝前俯了过来,他头盔的锋利帽边恰好砸到了约塞连的鼻梁。顿时,约塞连的双眼泪水横流,于是他便狠狠地咒骂起阿费来。

      “他在那儿,”阿费装腔作势地用悲哀的语气说,一面戏剧性地指着下面一幢灰色石头农舍的牲口棚前停着的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和两匹马。“已经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荡然无存了。”

      约塞连又咒骂起阿费来,同时继续专心地寻找着。他心里很同情他那位平日里总是欢蹦乱跳、行为古怪、生着一对龅牙的同帐篷伙伴,因而为他感到恐惧,感到担忧。他的那位伙伴曾经用乒乓球拍子将阿普尔比的脑袋砸开了花,而这会儿他又一次让约塞连吓得灵魂出窍。最后,约塞连发现了一架双引擎、双舵的飞机,这架飞机从一片苍翠的森林里飞了出来,来到一块黄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飞机的两个螺旋浆有一个变了形,已经完全不转了,然而飞机却还能维持适当的高度,保持着正确的航向。约塞连不知不觉地低声祈祷起来,感谢上帝。可随后又对奥尔感到无比的恼火,不觉又破口大骂起来,不过这种咒骂中既夹杂着怨恨,也夹杂着宽慰。

      “这个杂种!”他骂道,“这个该死的长不高的红脸蛋、大脸盘、卷头发、一嘴龅牙的狗杂种!”

      “你在说什么?”阿费问。

      “这个肮脏而又该死的傻瓜侏儒,这个鼓腮帮、金鱼眼、矮冬瓜、大龅牙、整天就会嬉皮笑脸、疯子一样的狗娘养的杂种!”约塞连唾沫四溅地骂着。

      “什么呀?”

      “没什么!”

      “我还是听不清你说什么,”阿费回答说。

      约塞连缓慢而又艰难地转过身来,面朝着阿费,开口道:“你竖耳听着。”

      “我?”

      “你这个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胖得像水桶,专会讨好,愚蠢透顶,还自鸣得意……”

      阿费泰然自若。他镇静地划了根火柴,然后吧咯吧喀地吸着他的烟斗,脸上明显地挂着一副能够包容一切、原谅一切的宽厚表情。他亲切地微笑着,张开嘴准备说话。可约塞连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厌烦地将他推开了。在回机场的途中,约塞连一直闭着两眼假装睡觉,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听阿费说话,或看到阿费了。

      在简令下达室,约塞连向布莱克上尉汇报了作战情况,然后便和其他人等在那里;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窃窃私语着,直到奥尔最终架着飞机嘎嚓嘎嚓地出现在上空,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方才住口。那架飞机虽然只有一个发动机是好的,但仍能让奥尔神气活现地在天上飞着。大家屏住呼吸。奥尔的起落架放不下来。约塞连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奥尔将机身贴着地面安全着陆为止。然后他顺手偷了一辆他能见到的发动机钥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车,一溜烟地赶回他的帐篷,急切地开始打点行装。每逢紧急战斗过后他们都会有一次例行休假,约塞连决定这次休假去罗马。就在当天晚上,约塞连在罗马找到了露西安姻,并发现了她身上的那块一般人见不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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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条军规》14、基德·桑普森

    待到飞博洛尼亚执行任务的时候,约塞连就连去目标上空盘旋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当最终发现自己坐在基德·桑普森飞机的机头,到了空中的时候,他便摁了一下喉式传声器的按钮,问道:

      “喂?飞机怎么啦?”

      基德·桑普森尖叫了一声。“是不是飞机出了故障?怎么回事儿?”

      基德·桑普森这一声尖叫,着实把约塞连吓得浑身冰凉。“是不是出啥事了?”他极恐怖地叫喊道,“我们要跳伞吗?”

      “我不知道!”基德·桑普森极痛苦地回了一句,激动得呜咽了起来。“有人说我们要跳伞!究竟是谁、是谁?”

      “是我约塞连,在机头!约塞连在机头!我听见你说出事了。难道你没说?”

      “我还以为是你说的哩。这会儿一切似乎都没问题。一切正常。”

      约塞连的心沉了下来。要是一切正常,他们便没了丝毫借口返回去,那么,事情更是糟糕透顶。他阴沉着脸,一时竟迟疑不决。

      “我听不见你说的话,”他说。

      “我是说一切正常。”

      太阳照耀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和其他几架飞机闪烁的边沿上,白色的光芒令人眼花镣乱。约塞连抓住连接内部通话系统转换开关盒的彩色电线,扯松了开来。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他说。

      他什么也没听见。他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图囊和三件防弹衣,爬回主舱。内特利端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用了眼角余光瞟见他走上基德·桑普森身后的驾驶舱。内特利全身上下穿戴着重重的一大堆东西——耳机、帽子、喉式传声器、防弹衣和降落伞,看上去极虚弱,却显得异常地年轻腼腆。他朝约塞连懒洋洋地笑了笑。约塞连弓身凑近基德·桑普森的耳朵。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他于引擎均匀的嗡嗡声中叫喊道。

      基德·桑普森吃惊地回头扫了他一眼。基德·桑普森长了一副瘦削滑稽的面孔,配了两道弓形眉毛,一对稀稀落落的金黄色八字须。

      “什么?”他回过头喊道。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约塞连又说了一遍。

      “你说话还得大声点,”基德·桑普森说,“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

      “我是说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约塞连叫嚷道。

      “我也没办法,”基德·桑普森也冲着他高喊道,“我只能喊这么响了。”

      “我在对讲机里听不见你说的话,”约塞连愈发无可奈何,便大声咆哮道,“你必须返回去。”

      “就因为一只对讲机?”基德·桑普森表示怀疑地问道。

      “返回去,”约塞连说,“免得我砸了你的脑袋。”

      基德·桑普森望着内特利,以求得到道义上的支持,可内特利干脆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约塞连的军衔高于他们两个。基德·桑普森犹豫不决地又抵挡了片刻,然后洋洋得意地高呼了一声,便又急不可耐地屈从了。

      “这样对我来说也蛮好的,”他兴奋他说,于是撅了那对八字须,吹出一连串尖锐刺耳的唿哨。“是的,长官,这样对老基德·桑普森来说也蛮好的。”他又打了个唿哨,对着对讲机叫喊道,“注意听着,我的小山雀们。这是海军上将基德·桑普森在讲话。这是皇家海军骄傲的基德·桑普森上将在叫喊。是,长官。我们正在返航,弟兄们,上帝啊,我们正在返航!”

      内特利兴奋异常,一下子拽下了帽子和耳机,仿佛一个漂亮的小孩坐在高脚椅里,快活地前后轻摇了起来。奈特中士纵身从顶屋炮塔跳了下来,欣喜若狂,重重地捶打起每个人的后背。基德·桑普森驾驶飞机,划了一个漂亮的大圆弧,离开编队,直冲机场飞去。当约塞连把头戴式受话器接通了其中一个辅助通信转换开关盒的时候,飞机后部的那两个炮手竟一齐唱起了《库卡拉查舞曲》。

      待返回机场,他们却又突然蔫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替代了狂喜。约塞连沉着脸且又极不自然地走下飞机,坐进了早就守在机场等候他们的那辆吉普车。车子返回驻地途中,穿越了阴森岑寂但是迷人的群山、大海和森林,一路上没人说一句话。当他们驶离近靠中队驻地的大道时,每一个人的心头依旧萦回着那种凄凉孤寂的感觉。约塞连最后一个走下车。片刻过后,在那一片老是令人心神不安的寂静——仿佛毒品一般,笼罩住那一顶顶空无一人的帐篷——中,只有约塞连和一阵和暖的微风在移动。中队一片死气沉沉,除丹尼卡医生——活像一只浑身哆嗦的红头美洲鹫,忧伤地栖息在医务室那扇关闭的门旁,四周泻下一片朦胧的阳光,把鼻子对了阳光使劲地抽吸,却全无效果——之外,没有丝毫人的气息。

      约塞连知道丹尼卡医生是不会随他一同去游泳的。丹尼卡医生再也不会下水游泳了;哪怕是在一两英寸深的水里,一个人也有可能因昏厥或轻度冠状动脉闭塞而淹死,让退浪给冲出海去,或是因了寒冷或用力过度而轻易染上脊髓灰质炎或导致脑膜炎球菌感染。

      博洛尼亚对其他人带来的威胁,更是让丹尼卡医生为自身的安全深深地担忧。入夜了,他听到了窃贼的响动。

      透过那片笼罩作战室入口的浅紫色暮蔼,约塞连看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正极用心地盗用定量配给的威士忌酒,假冒了那些滴酒不沾者签名,且又边喝边快速地往一个个瓶子里灌,想抢在布莱克上尉记起这事后便懒洋洋地匆匆赶来盗了余下的酒之前,尽可能地多偷一些。

      吉普车又轻轻地起动了。基德·桑普森、内特利和其他人,在一阵无声的行动中,各自散开去了,融进了令人厌烦的黄色的寂静里。吉普车随着一阵喀喀的响声消失了。约塞连孑然一人处于沉重的原始寂寥之中,一切绿色的东西看去尽是黑的,而所有其他的一切则全部浸透了脓液的黄绿色。干燥朦胧的远处,微风吹过,刮得树叶飒飒作响。约塞连烦躁不安,既害怕又疲倦,两凹眼窝由于疲惫不堪而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他筋疲力尽地走进降落伞帐篷,里面搁着一张光滑的木制长桌。此刻,疑虑就像一只烦人的母狗在刨挖着一颗全然无愧的良心而让人毫无痛感。他把防弹衣和降落伞留了下来,再又返身出去,经过那辆运水车,前往情报室把图囊交还给布莱克上尉。布莱克上尉正坐在椅子里打盹儿,两条瘦长的腿跷在桌上,表面装出一副冷漠样,心里却是极好奇地探问约塞连的飞机为什么又返了回来。约塞连没搭理他,往桌上放下图囊,便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便卸了降落伞背带和身上的衣服。奥尔在罗马,定于当天下午回来,因为他在离热亚那不远的海面上迫降,有了机会休假。内特利早就想打点好行装,准备接替奥尔。他实在是很欣喜:自己居然还活着,因而就急不可耐地想赶去罗马,继续毫无结果而又令人心碎地向那个妓女求婚。约塞连脱了个精光,在帆布床上坐下来歇息。一赤裸了身子,他便感觉好多了。只要身上穿了衣服,他从来就不曾有过舒服的感觉。稍过片刻,他又换上干净的短衬裤,穿上软帮鞋,肩披了一条土黄色浴巾,起身往海滩走去。

      沿中队驻地通向外面的那条路,约塞连绕过了森林里一处神秘的火炮掩体。有三个士兵驻守在那里,其中两个正躺在一圈沙袋上睡觉,还有一个正吃着一只紫石榴,一大口一大口地咬进不停嚼动的嘴里,再把咬碎的渣子吐进灌木丛里。每咬一口,红红的汁便从嘴里流淌了出来。约塞连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着,进了森林,不时爱惜地抚摸颤动着的光肚子,好像是让自己放心,这肚子还在原来的地方。他从肚脐眼处捻出了一块软麻布。突然他在路两侧的地上发现了不少雨后初生的蘑菇,一根根长有菌盖的指状菌柄钻出了黏湿的泥土,仿佛无生命的肉茎,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便长出了一大片,似乎它们正是在他的眼前冒出。到处是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蘑菇,就他目光所及,遍布了远处的林下灌木丛。他发现,它们的个头儿好像越来越大,数量似乎也越来越多。他觉得阴森森地恐惧,浑身一阵战栗,撒腿便跑,直到脚下的泥土消失,变成了干沙,那些蘑菇给抛在了后面,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儿巴望着能见到那些又白又软的东西在后面盲目地爬着追赶他,或是突变成了蠕动的难以控制的一团,正悄悄地往上爬过树梢。

      海滩上空寂无人。唯一的声响也全都是极低沉的:溪流涨水的汩汩声,身后那高高的草丛和灌木林轻轻的呼吸声,还有那沉默无语半透明的波浪漠然的呜咽声。波浪总是很小,海水清澈透凉。约塞连把自己的东西留在了沙滩上,膛过齐膝深的海水,直到整个身子全都浸没在了水里。海的另一边,一片高低不平的暗色的狭长陆地笼罩在薄雾之中,隐隐约约。他懒洋洋地游到了浮台,扶住歇了一会儿,再又返身懒洋洋地游回到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他好几次都是一头潜入碧绿的海水,直到觉得身体干净了,头脑又完全地清醒,便伸展了四肢趴在沙滩上睡觉,直睡到从博洛尼亚凯旋的机群差不多掠过了他的头顶。机群那许多台发动机一齐发出由弱而强的巨大的隆隆声,仿佛惊天动地的轰呜,闯进了他的梦乡。

      他醒了过来,眨眨眼,略觉头疼,睁开眼,见到的是一个乱腾腾的世界,一切倒是有条不紊。他惊愕地注视着眼前的奇观:十二支空军小队的飞机平稳地组成了精确的队形。这景象实在太是出乎意料,简直无法令人置信。没有一架飞机因载了伤员而猛冲在前。

      也没有一架飞机因受损而掉了队。空中也不见有冒出的遇难火焰。

      除他自己的飞机外,一架不少。顷刻间,他竟感到神经错乱,无法动弹。随即他便又清醒了过来,差不多因了这命运的嘲弄而落了泪。

      解释极简单:机群还没来得及轰炸,云层便掩住了目标,于是,得再飞博洛尼亚执行轰炸任务。

      他错了。压根就没有什么云层。博洛尼亚已遭了轰炸,飞博洛尼亚只是一次例行的飞行。那里也根本不见有什么高射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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