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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条军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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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奋斗
    2013-9-8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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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33、内特利的妓女

    在罗马,约塞连很想念达克特护士。亨格利·乔出发去执行军邮任务之后,他越发感到无所事事。他实在太想念达克特护士了,于是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大街上,到处去寻找露西安娜。他从来没有忘掉露西安娜的笑声和她那从不让外人看见的伤疤,更没有忘掉那个嗜酒如命、头发蓬乱、泪眼模糊的浪荡女人。那女人总是穿着一件桔黄色的缎子衬衫,从来不扣扣子,胸脯上紧紧束着一只白色乳罩。她的那枚橙红色浮雕宝石戒指有一回被阿费无情地从她的汽车窗口扔了出去。他是多么渴望得到这两个女人啊!他徒劳地寻找着她们,他那么深深地爱着她们,可他知道,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了。绝望折磨着他,幻觉困扰着他。他真希望达克特护士就在他身边,裙子撩得高高的,露出她那修长的大腿和白白的屁股。在两个旅馆之间的一条小巷子里,一个又咳嗽又吐痰的瘦瘦的街头女郎拉住了他。他跟她做了一回爱,可是没有得到丝毫乐趣。他又跑到士兵公寓去找那个穿灰白色内裤、待人十分和气的胖女佣。她见到他高兴极了,可他却仍然打不起精神来,只好在那里独自早早上床睡觉。醒来时他依然感到无聊,吃罢早饭在公寓里找了一个活泼、丰满的矮个子姑娘鬼混了一通,觉得稍稍有一点乐趣,完事后就把她打发走了,自己接着睡觉。他一觉睡到开午饭,然后就上街去给达克特护士买礼物,还给穿灰白色内裤的胖女佣买了一条围巾,让她感激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一个劲地拥抱他。这下子又勾起了他对达克特护士的欲火,只好又一次色迷迷地跑出去寻找露西安娜。他没有找到露西安娜,却找到了阿费。阿费在罗马着陆时,正赶上亨格利·乔和邓巴、内特利、多布斯等人一起返回。那天晚上,一帮已人到中年的军方大人物把内特利的妓女扣在一家旅馆里,她不说“认输”两个字就不让她走。亨格利·乔等人喝得醉醺醺地去找那帮人打架,要把她救出来。阿费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们去。

      “我为什么要仅仅为了救她出来而给自己惹麻烦呢?”阿费傲慢地质问道,“不过,别把我这句话告诉内特利。就告诉他我和兄弟互助会里几个非常重要的弟兄有一个约会。”

      那帮军方中年大人物一定要让内特利的妓女说出“认输”两个字,才肯放她走。

      “说‘认输’,”他们对她说。

      “叔叔,”她说。

      “不,不,说‘认输’。”

      “叔叔,”她说。

      “她还是不明白。”

      “你还是不明白,是吗?你不想说‘认输’,我们是不能硬逼你说的。你明白吗?当我们叫你说‘认输’时,别叫我叔叔,好吗?说‘认输’。”

      “叔叔,”她说。

      “不,别叫叔叔,说‘认输’。”

      她不再叫叔叔了。

      “这就对了。”

      “这很好。”

      “这是个好的开端。现在,说‘认输’。”

      “叔叔,”她说。

      “这没有用。”

      “不,这样也没有用。我们的话根本进不了她的脑子里去。我们要不要她说‘认输’,她一点都不在乎。这样要她说‘认输’也没有什么意思。”

      “是呀,她一点都不在乎,是吗,说‘脚’。”

      “脚。”

      “你瞧见了吧?我们干什么,她都不在乎。她对我们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对你毫无意义,是吗?”

      “叔叔,”她说。

      她对他们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弄得他们心烦意乱。每回她打哈欠时,他们就粗暴地摇晃她。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当他们威胁说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时,她也无所谓。这真是一帮伤风败俗的上流人。她觉得很厌倦很无聊,很想躺下睡一觉。她已经连着伺候他们二十二个小时了。她是和另外两个姑娘一块来供他们寻欢作乐的,可他们不让她跟她们一块离开,这使她感到难过。她有些弄不明白,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为什么要求她跟着笑。她也不明白,他们跟她做爱时为什么要求她做出一副快活的样子。对她来说,这一切全都这么难以理解,这么令人厌烦。

      她拿不准他们到底要她干什么。每一回她闭上眼睛想打瞌睡时,他们都要把她摇醒,叫她说“叔叔”。可每一回她说“叔叔”时,他们又都显得很失望。她弄不清楚“叔叔”是什么意思。她驯顺而麻木地坐在长沙发上,神情恍惚,嘴微微张着。她所有的衣服都扔在地板的一个角落里。她不知道他们还要叫她这样一丝不挂地陪着他们在这套豪华的旅馆客房里坐多久,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要逼她喊“叔叔”。就在这时,奥尔的老相好把内特利和这支救援队里其他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成员带进了这套客房。她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放荡地笑话着约塞连和邓巴滑稽的醉态。

      邓巴感激地捏了捏奥尔老相好的屁股,一把把她推到约塞连的怀里。约塞连双手抱住她的屁股,把她的身体抵在门框上,自己则猥亵地贴在她身上扭来扭去,直到内特利揪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她身上拉开,推到那间蓝色起居室里。邓巴已经在那儿动手把能看得见的东西一件件从窗口往院子里面扔。多布斯则拿起一个烟灰缸架子砸家具。一个赤身****的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肚子上有一道阑尾炎开刀留下的红疤,模样非常滑稽。这人吼叫道:

      “这儿出了什么事?”

      “瞧瞧你这副脏样,”邓巴说。

      这人双手捂住羞处退了出去。邓巴、多布斯和亨格利·乔快活放肆地大吼大叫着,把房间里所有他们举得动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从窗子往外扔。不一会,他们就把床上的铺盖和地板上的行李统统扔光了。他们正打算去洗劫一个杉木衣柜时,通往里间的门又打开了。一个相貌出众但却赤身****的男人趾高气扬地光着脚走了进来。

      “喂,你们给我住手,”他叫道,“你们这帮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瞧瞧你这副脏样,”邓巴对他说。

      这个人和方才第一个人一样双手捂住羞处溜走了。内特利正要去追他,不料那第一个军官又抱着个枕头遮住自己的羞处回来了。他像跳****舞那样摇摇摆摆地挡住了内特利的去路。

      “喂,你们这些家伙!”他愤怒地吼叫道,“给我住手!”

      “给我住手,”邓巴回嘴道。

      “这是我说的。”

      “这是我说的,”邓巴说。这军官的锐气给挫了下去,他急躁地跺着脚。“你是在故意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吗?”

      “你是在故意重复我说的每一句话吗?”

      “我要揍你一顿。”这人举起了拳头。

      “我要揍你一顿。”邓巴冷冷地警告他。“你是个德国间谍,我要叫人毙了你。”

      “德国间谍?我是个美国上校。”

      “你根本不像个美国上校。你活像个身体前面放了个枕头的大胖子。你要是个美国上校,那你的制服哪里去了?”

      “你们刚刚扔到窗外去了。”

      “好吧,弟兄们,”邓巴说,“把这个笨蛋关起来。把他带到警察局去,把钥匙扔掉。”

      上校的脸都吓白了。“你们都疯了吗?你们的徽章呢?喂,你,快回到这儿来!”

      可是他转身太迟了,没能拉注内特利,内特利瞥见他的女人坐在另一间房子的沙发上,便从他背后一个箭步蹿进门去。其他的人随着他一拥而进,闯到了那群赤身****的大人物中间。亨格利·乔一看到他们便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不相信地挨个指指他们,又伸出双臂,一会抱住自己的脑袋,一会搂住自己的腰。两个满身肥膘的家伙蛮横地冲着他们迎上来,直到他们看出多布斯和邓巴脸上的厌恶和敌意,注意到多布斯双手仍然握着那个他在起居室里砸东西用的锻铁烟灰缸架上下左右挥舞个不停,这才停住脚步。内特利已经站到了他的女人身边。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她软弱无力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把头伏到了他的肩膀上。内特利欣喜若狂,她以前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菲尔波,”一个镇静、瘦削、面容疲倦的人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这会他开口了。“你没有执行命令。我叫你把他们赶出去,你却出去把他们带了进来。你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吗?”

      “他们把我们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将军。”

      “他们干得好。我们的制服也扔出去了吗、聪明极了。没有制服,我们永远没有办法使人相信我们是上级。”

      “我们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吧,罗,和——”

      “噢,内德,放松点,”那个瘦子带着习惯性的疲倦神情说,“你指挥装甲师作战也许很有本事,可对社会上的事情你却几乎无能为力。迟早我们总会找回我们的制服,到那时我们就又是他们的上级了。他们真的把我们的制服扔出去了吗,这一招干得漂亮极了。”

      “他们把所有东西部扔出去了。”

      “把衣柜里的东西也扔出去了吗?”

      “他们连衣柜都扔出去了,将军,就是我们刚才听到的咣当一声,当时我们还以为他们要冲进来杀我们呢。”

      “接下来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邓巴威胁道。

      将军的脸有点发白。“他究意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他问约塞连。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约塞连说,“你们最好让这姑娘离开。”

      “天哪,把她带走吧,”将军松了口气,大声说,“她在这儿所做的一切都使我们觉得摸不透。至少,她要是嫌我们付给她的一百美元太少,她可以对我们表示不满或者怨恨,可她连这一点都不愿意做。你那个英俊的年轻朋友看来是迷上她了。你们瞧瞧,他假装替她往上提裤子,手指头却在她的大腿根摸个不停。”

      内特利的行为当场被人揭穿,羞得满脸通红,赶快急急忙忙地把衣服一件件全给她套上。她睡得很熟,呼吸十分均匀,似乎在轻轻地打鼾。

      “我们现在就冲上去把她夺回来,罗!”另一个军官怂恿说,“我们的人比他们多,我们可以包围——”

      “噢,不,比尔,”将军叹了一口气说,“说到天气好时在平原上指挥一场钳形攻势,对付已经出动了全部后备力量的敌人,你也许是个奇才。但你在别的方面思路并不总是那么清楚。我们为什么应该留住她呢?”

      “将军,从战略上讲,我们处于劣势。我们的身上全都一丝不挂,对于那个不得不下楼穿过门厅到外面去取衣服的人来说,这将会是很掉价、很难堪的。”

      “是的,菲尔波,你说得很对,”将军说,“这恰恰就是为什么你应该去干这件事的原因。去取衣服吧。”

      “赤身****去吗,长官?”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带上你的枕头,你下去捡我的内衣内裤时,带点香烟回来,好吗?”

      “我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部给你送上来,”约塞连凑上去说。

      “这下好了,将军,”菲尔波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不用去了。”

      “菲尔波,你这个傻瓜,你难道看不出他说的是谎话吗?”

      “你说的是谎话吗?”

      约塞连点点头。菲尔波的希望破灭了。约塞连大笑起来,然后帮助内特利搀着他的女人走到走廊里,进了电梯。她仍然在睡觉。

      她的脑袋依然伏在内特利的肩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着一个美梦。多布斯和邓巴跑到街上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车的时候,内特利的妓女抬头看了看。他们艰难地沿着她公寓的楼梯往上爬时,她干咽了好几口唾沫,可等到内特利帮她脱衣服上床时,她又已经睡熟了,她一觉睡了十八个小时。第二天整个早上,内特利在公寓里跑来跑去,逢人就发出嘘声。她醒来时,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爱情。归根到底,赢得她的心只需要一件事——一夜好觉。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时,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她在瑟瑟作响的被单底下懒洋洋地伸了伸她修长的双腿,招手叫他上床躺在她的身边。她哧哧地傻笑着,一副春情勃发的白痴模样。内特利高兴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地朝她走过去。就连她的小妹妹冲进房间,扑到床上硬把他们俩分开时,他都几乎一点没生气。内特利的妓女对她的妹妹又打又骂,不过这次是满怀深情地笑着这样干的。内特利沾沾自喜地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人倚在床上,觉得自己强壮有力,足以保护她们。他在心里想,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肯定会组成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等到这小姑娘够年龄时,她一定要去上大学,上史密斯学院,拉德克利夫学院或者布林马尔学院——这件事将由他来办。几分钟后,内特利跳下床去,扯开嗓子叫唤着,向他的朋友宣布他的好消息。他兴高采烈地叫他们到她的房间来,可他们刚到门口,他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吓了他们一跳,因为他这时才想起来,他的姑娘还没有穿衣服呢。

      “快穿上衣服。”他命令她,暗自庆幸自己的机警。

      “出了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出了什么事?”他宠爱地笑着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你光着身子的模样。”

      “不愿意?”她问。

      “不愿意?,”他惊讶地看了看她。“因为让别的男人看见你的****是不对头的,这就是为什么。”

      “不对头?”

      “因为我这么说了。”内特利恼火地发作起来。“听着,不许跟我犟嘴。我是你的男人,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从现在起,你要是不把衣服全穿上,我就不许你走出这间房子。明白了吗?”

      内特利的妓女看看他,好像他是个疯子似的。“你疯了吗?”

      “我说的话句句算数。”

      “你疯了!”她不敢相信地冲他叫着,愤怒地从床上跳下来。她一把扯过短裤套上,大步朝门口走去,嘴里乱七八糟地不知在喊叫些什么。

      内特利像一个十足的男子汉似的威严地挺直了腰板。“我不准你这个样子离开这间房子,”他对她说。

      “你疯了!”她冲出房门后,一边回身冲他喊,一边不相信地摇着脑袋。“你这个白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你疯了!”她那瘦小的妹妹边说边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傲慢地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内特利命令她。“我也不准你这个样子出去。”

      “你这个白痴!”那小妹妹从他身旁冲过去之后,回过头来庄严地对他大声说,“你这个傻乎乎的疯子!”

      内特利心烦意乱却又拿她们没有办法。他愤愤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便飞快地冲进起居室,想阻止他的朋友看见他的女友,她只穿着一条短裤正在向他们抱怨他呢。

      “为什么不能看?”邓巴问。

      “为什么不能看?”内特利叫道,“因为她现在是我的女人了,她还没穿好衣服,你们就看到了她,这是不对头的。”

      “为什么不对头?”邓巴问。

      “你们看到了吧?”他的女人耸耸肩说,“他疯了!”

      “对,他真疯了!”她的小妹妹附和着。

      “要是你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的****,那就叫她穿上衣服嘛,”亨格利·乔分辩道,“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她不肯听我的话,”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承认道,“所以,从现在起,当她这个样子进来时,你们大伙都闭上眼睛,或者转脸看着别处,行吗?”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怒地叫了一声,一跺脚冲出了房间。

      “圣母玛丽亚!”她的小妹妹也叫了一声,跺了跺脚跟着她跑了出去。

      “他疯了,”约塞连和和气气他说,“这点我敢肯定。”

      “喂,你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亨格利·乔质问内特利。“接下来你要干的大概是不许她再接客了。”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女人说,“我不许你外出接客。”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为什么?”他吃惊地尖叫起来。“因为这不体面,这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体面?”

      “就因为不体面!”内特利坚持道,“一个像你这样体面的姑娘跑到外面去找别的男人睡觉,实在太不应该了。你需要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所以你不必再去干这种事情了。”

      “那我整天干些什么呢?”

      “干什么?”内特利反问道,“你的朋友干什么,你也可以干什么。”

      “我的朋友跑去找男人睡觉。”

      “那么你就去交几个新朋友吧!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许你和那种女人来往!卖淫是不道德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甚至这个家伙。”他满怀信心地转向那个阅历丰富的老头。“我讲的对吗?”

      “你讲错了,”老头回答说,“卖淫使她有了接触男人的机会,给她提供了新鲜的空气和有益于健康的运动,而且还帮她摆脱了烦恼。”

      “从现在起,”内特利严厉地对他的女人宣布道,“我不准你跟这个坏老头有任何来往。”

      “圣母玛丽亚!”他的女人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说。“他到底要我干什么?”她晃了晃拳头问。“走开!”她半是威胁半是请求他说道,“要是你觉得我的朋友全都这么坏,那就告诉你的朋友别再老来缠着我的朋友。”

      “从现在起,”内特利对他的朋友说,“我认为你们这帮家伙不应该再去缠住她的朋友,你们都应该成家了。”

      “圣母玛丽亚!”他的朋友们恼火地抬眼望着天花板叫道。

      内特利的精神完全失常了。他要他们大家全都马上恋爱结婚。

      邓巴可以娶奥尔的妓女,约塞连可以爱上达克特护士或者他看上的随便别的什么女人。战争结束后,他们可以一起为内特利的父亲工作,在同一个郊区把他们的孩子养大。内特利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爱情一夜之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耽于幻想的白痴。他们把他赶回到卧室,让他为了布莱克上尉而去跟他的女人吵架。她同意不再跟布莱克上尉上床,也不再把内特利的钱给他,可是在她与那个丑陋、邋遢、行为放荡、心地肮脏的老头之间的友谊这个问题上,她却寸步不让。这老头带着侮辱性的嘲弄神情目睹了内特利爱情之花开放的全过程,并且坚决不肯同意美国国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审议机构这一观点。

      “从现在起,”内特利态度坚决地命令他的女人,“我绝对不准你再跟那个讨厌的老家伙讲一句话。”

      “又是那个老头吗?”那女人困惑不解地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准?”

      “他不喜欢我们的众议院。”

      “我的妈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的小妹妹平静地说,“他就是出了这种毛病。”

      “对,”她的姐姐马上表示同意。她抬起双手将自己的棕色头发扯来扯去。

      然而,内特利离开以后,她又非常想念他。当约塞连使尽全身力气一拳打在内特利的脸上,打断了他的鼻梁骨,使他住进了医院时,她对约塞连怒火满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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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32、约-约的同帐篷伙伴

    天气变冷了,约塞连却感到很暖和。几乎连绵不绝的鲸鱼状云彩低低飘浮在阴沉灰暗的天空中。约塞连觉得它们看上去很像两个月前进攻法国南部那一天天上黑压压的Bl7型和B24型轰炸机群。这些飞机从意大利各远程空军基地起飞,轰轰隆隆、密密麻麻地飞过天空。中队里人人都知道基德·桑普森的两条细腿被潮水卷到潮湿的沙滩上,而且已经腐烂了,看上去就像一截弯曲的紫色的鸟的胸叉骨。不论是格斯、韦斯还是太平间的收尸员,谁都不愿意去收拾它们。大家全都装作不知道基德·桑普森的腿还在那里,好像它们早已像克莱文杰和奥尔的尸体那样,随着潮水永远地向南漂去了。现在,天气又不好,几乎没有人会再独自溜出来,像个有怪癖的人一样钻到灌木丛中窥探那堆腐烂的残肢了。

      再也没有晴朗的天气了,再也没有轻松的飞行任务了。只有令人恼火的淫雨和阴沉冰冷的浓雾。天只要一放晴,飞行员们就得连着飞上一个星期。到了夜里,寒风呼啸,扭曲多节的矮树丛吱吱嘎嘎地呻吟着,就像滴答作响的时钟一样每天凌晨准时把约塞连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唤醒,使他想起基德·桑普森的两条泡胀了的腐烂的细腿,想起在十月这种寒风呼啸、冷气袭人的黑夜里,那两条腿正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任凭冷雨浇洒。从基德·桑普森的腿,约塞连又会联想起可怜的、呜咽不止的斯诺登在飞机尾舱里冻得要死的情景。约塞连始终没有发现遮盖在斯诺登鸭绒防弹衣里面的那个伤口,错误地以为他只是腿上负了伤。等到他把这个伤口消毒包扎好,斯诺登的内脏突然喷涌而出,弄得满地都是。晚上,当约塞连努力入睡时,他会把他所认识的、但现在已经死掉的男女老少的名字统统在脑子里过一遍。他回忆起所有的战友,在脑海里唤起他从童年时代起就认识的长辈们的形象——他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大伯、大娘、邻居、父母和祖父母,以及那些可怜的、总是受骗上当的店小二——天一亮就起身打开铺门,在那狭窄肮脏的铺子里傻乎乎地一直干到深夜。这些人现在也都死了,死人的数字看来正在不断地增加,德国人仍然在抵抗。他暗自猜想,死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他开始认为自己也快要死了。

      由于奥尔精心制作的那个火炉,天气转冷时,约塞连却仍然感到很暖和。要不是因为怀念奥尔,要不是因为有一天一帮精力旺盛的伙伴强行闯入他的帐篷的话,他本来会在他这顶温暖的帐篷里过得非常舒适的。这些人是卡思卡特上校为了填补基德·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留下的空缺,在四十八小时内从两个满员的战斗机组调过来的。约塞连执行完飞行任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帐篷时,发现他们已经搬进来了,他只好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以表示抗议。

      这帮人一共四个,他们有说有笑地互相帮着搭起行军床,吵吵闹闹的,快活极了,约塞连一看见他们,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他们那一套。这帮人活泼好动,热情洋溢,精力充沛,在国内时就已经结为朋友。他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们都是些刚满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喜欢咋咋唬唬,过分自信,头脑简单。他们都上过大学,跟漂亮、单纯的姑娘订了婚,未婚妻的照片已经摆在奥尔装修过的粗糙的水泥壁炉架上了。他们开过快艇,打过网球,骑过马。他们中的一个还跟一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睡过觉。他们在国内不同的地方有着共同的朋友,他们曾经和彼此的表兄弟一块上过学。他们都喜欢听世界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都很关心哪一支橄揽球队赢了球。

      他们的感觉虽然迟钝,斗志却很旺盛。他们对战争的延续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亲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行李刚打开一半,约塞连就把他们全轰了出去。

      约塞连态度强硬地向陶塞军士表示,让他们住进来是根本不可能的。陶塞军士那张灰黄瘦长的马脸露出一副沮丧相,他告诉约塞连必须让这些新来的军官住进来。只要约塞连一个人独自住着一顶帐篷,他就不能向大队另外申请一顶六人住的帐篷。

      “我不是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的,”约塞连气呼呼地说,“我这儿有个死人跟我一块住呢。他叫马德。”

      “行行好吧,长官,”陶塞军士恳求道,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斜眼瞟了瞟那四个就站在帐篷门外的新来的军官。他们正困惑不解地默默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马德在奥尔维那托执行飞行任务时战死了,这你是知道的。他是紧挨着你飞行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的东西搬走?”

      “因为他从来没到这帐篷来过。上尉,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搬过去跟内特利上尉一块住,我还可以从中队传达室叫几个士兵过来帮你搬东西。”

      但是,抛弃奥尔的帐篷就等于抛弃奥尔,那样一来,奥尔会遭到这四个急等着往里搬的笨蛋军官的排挤和侮辱。这些咋咋唬唬、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偏偏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绪才露面,而且居然获准进驻这岛上最舒适的帐篷,这实在太没道理了。但陶塞军士却解释说,这是军规,因此约塞连只能是在给他们腾地方时用狠毒而又抱歉的目光瞪着他们。待到他们搬进他独居的帐篷并成为主人时,他又主动凑上前指指点点地帮忙,以表示他的歉意。

      在约塞连接触过的人当中,这几个家伙是最叫人泄气的一伙了。他们总是兴高采烈的,见了什么东西都觉得可笑。他们开玩笑地把他叫做“约·约”。他们总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他们踮起脚尖,竭力不弄出声响,可还是笨手笨脚地不是踢到这个就是撞上那个,或者干脆格格地笑起来,最后总要把他吵醒。当他坐起身来骂骂咧咧地抱怨时,他们发出驴叫般的欢笑声,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哈哈。他们每回这么胡闹时他就想全杀了他们。他们使他想起唐老鸭的侄儿们。他们都很怕约塞连,天天没完没了唠唠叨叨地竭力讨他欢心,并且争着为他做这做那。这更使他恼火,觉得自己真是活受罪。他们鲁莽幼稚,臭味相投;他们既天真又放肆,既恭顺又任性;他们愚笨无知,从不叫苦抱屈。他们钦佩卡思卡特上校,他们认为科恩中校聪明机智。他们害怕约塞连,可是一点也不害怕卡思卡特上校规定的七十次战斗飞行任务。他们是四个潇洒英俊、诙谐幽默的小伙子,他们快要把约塞连逼疯了。他无法使他们理解,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古怪的守旧分子,属于另一代人,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他更无法使他们理解,他不喜欢把时间花在玩乐享受上,他觉得这不值得,至于他们四个更是叫他心烦,他没有办法叫他们闭上嘴不讲话。他们比女人还糟糕,他们没有头脑,不知道内省和自我抑制。

      他们在其它中队的朋友开始恬不知耻地过来串门聊天。他们把他的帐篷当做聚会地点,弄得他常常没有地方呆。最糟糕的是,他再也不能把达克特护士带到帐篷里睡觉了,眼下天气这么坏,他实在也没有别处可去了!这真是一场他始料不及的灾难。伦恨不得用拳头砸碎他帐篷里这些家伙的脑袋,或者挨个抓住他们的裤子后腰和后脖领,把他们揪起来扔出去,扔到那些潮湿绵软的多年生野草丛中去,永远不许他们回来。那野草丛的一侧搁着他那个锈迹斑斑、底部有几个小沉的尿壶,这尿壶原本是个汤盆;另一侧是中队用多节松木板搭成的厕所,那厕所看上去跟近处海滩上的更衣室相差无几。

      然而,他并没有砸碎这些家伙的脑袋,而是穿上高统胶靴和黑雨衣,冒着蒙蒙细雨,黑灯瞎火地跑去邀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搬来跟他一起住,打算借助他的恐吓诅咒和下流习惯把这帮衣食讲究、生活严谨的狗杂种赶出去。但是,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冻得生了病,正打算搬去住院,万一转成肺炎,还是死在医院里好。直觉告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胸部疼痛,咳嗽个不停。威士忌已经不能使他暖和起来了。最要命的是,弗卢姆上尉已经搬回到他的活动房子里去了。这是一个含义明确无误的预兆。

      “他会搬回来的,”约塞连争辩道。他竭力想使这个忧郁的宽胸脯印第安人振作起来,可是做不到。他那张结实的红褐色脸蒙上了一层死灰色,显得衰老憔悴。“在这种天气里,他要是还住在树林里,准会冻死的。”

      “不,那也不会把这个胆小鬼赶回来的,”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固执地反驳道。他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敲了敲前额。

      “不,先生,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现在是我染上肺炎死去的时候了,这就是他知道的事情,这也就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死期到了的。”

      “丹尼卡医生怎么说?”

      “他们什么话都不让我说,”丹尼卡医生坐在他那张放在阴暗角落里的凳子上,伤心他说。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他那张光滑、细长的小脸呈现出一种龟绿色。帐篷里到处散发着霉味。电灯泡几天前就烧坏了,可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动手换一个。“他们再也不让我开药方了。”丹尼卡医生又加上一句。

      “他已经死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幸灾乐祸地说。他从被痰堵住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大笑。“这真是可笑极了。”

      “我甚至连军饷也领不到了。”

      “这真是可笑极了。”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又说了一遍。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糟踏我的肝,看看他自己出的事吧,他已经死了,他是因为太贪心才死去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死的,”丹尼卡医生语调平淡地说。贪心并没有什么错。这全是斯塔布斯医生那个讨厌鬼惹的事。他激起了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对全体航空军医的怒火。他倒是坚持住原则了,可医务界的名声全让他给败坏了。他要是再不小心点,他那个州的医学协会就会开除他的会籍,他就再也别想在医院里干下去了。

      约塞连看着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小心地把威士忌倒入三个空的洗发香波的瓶子里,又把瓶子放到他正在收拾的军用背包里。

      “你去医院的路上能不能顺路到我的帐篷走一趟,替我往他们中不管哪一个的鼻梁上揍上一拳?”他沉思着大声说,“我那儿一共住进去四个家伙,他们要把我从我的帐篷里挤出去了。”

      “你知道,我那个部落从前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快活地开玩笑说。他一屁股坐到他的行军床上,抿着嘴笑起来。“你为什么不去叫布莱克上尉把他们踢出去呢?布莱克上尉就喜欢干这种事。”

      听到布莱克上尉的名字,约塞连愁眉不展地做了个鬼脸。每回新来的飞行员到布莱克上尉的情报室帐篷去取地图或资料时,他都要欺侮他们一番。一想到布莱克上尉,约塞连对他的这些同帐篷伙伴的态度变得宽容起来,竟转而护着他们了。当他在黑暗中晃动着手电筒的光束往回走时,他提醒自己说,他们年轻、生气勃勃,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真希望自己也年轻、生气勃勃。他们勇敢、自信、无忧无虑,这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他应当对他们有耐心,等到他们中有一两个阵亡,其余人受伤时,他们就会成熟起来。他发誓要更加忍让,更加仁慈。但是,当他态度比以往更加友好地钻进自己的帐篷时,却被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舌惊得瞠目结舌。奥尔那些美丽的银杉回木正在化为灰烬!他的同帐篷伙伴已经把它们烧掉了!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四张麻木迟钝、兴高采烈的面孔,恨不得狠狠骂他们一顿,恨不得揪住他们的脑袋往一块猛撞,可他们却开心地大叫着迎接他,殷勤地搬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来吃栗子和烤土豆。

      他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就在第二天早晨,他们把帐篷里的死人也给弄出去了!他们就那样把他往外一扔!他们把他的行军床和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全都搬到外面,往灌木丛那儿随便一扔,轻松地拍了拍手,转身就往回走,心里还觉得这件事办得挺圆满。他们精力过人,热情充沛,办起事来既讲究实际,又干脆利落,效率高极了。约塞连差点给吓晕过去。仅仅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把约塞连和陶塞军士几个月来费尽心机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一下子全解决了。约塞连惊慌起来,他真怕他们也许会同样干脆利落地把他给扔出去。于是,他跑到亨格利·乔那里,和他一起逃到罗马去了。第二天,内特利的妓女终于睡了一夜好觉,并从柔情蜜意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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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31、丹尼卡太太

    卡思卡特上校得知丹尼卡医生也死在麦克沃特的飞机上后,便把飞行任务增加到了七十次。

      中队里第一个发现丹尼卡医生死了的是陶塞军士。事故发生前,机场指挥塔台上的那个人就告诉过他,麦克沃特起飞前填写的飞行员日志上面有丹尼卡医生的名字。陶塞军士抹去一颗泪珠,从中队的花名册上勾掉了丹尼卡医生的名字。随后,他站起身,嘴唇依然颤抖着,步履沉重地硬撑着走出门去,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洛斯和韦斯。经过传达室和医务室帐篷之间时,他看见在落日的余晖里,丹尼卡医生耷拉着脑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他小心翼翼地从这位瘦小的令人感到阴森可怕的航空军医身旁绕过去,没有跟他说一句话。陶塞军士的心情非常沉重。眼下他手上有两个死人——

      —个是约塞连帐篷里的死人马德,这家伙甚至根本没到那帐篷去过;另一个就是中队里刚刚死去的丹尼卡医生,此人毫无疑问仍然在中队里,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的问题对他的行政勤务工作来说将会更加棘手。

      格斯和韦斯带着惊奇而淡漠的神情听陶塞军士讲完这件事,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句表示他们悲痛心情的话。大约一小时后,丹尼卡医生走进来要求量体温和测血压,这是这一天里他第三次提出这种要求。他平时的体温就比一般人低,只有九十六点八度,可这次测量出的体温又比他平日的体温低半度。丹尼卡医生不由得惊慌起来。更叫他恼火的是,他手底下的这两个士兵木头人似的呆呆地死盯住他。

      “真他妈的该死。”他内心极为恼怒,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劝诫他们俩。“你们两个人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如果一直体温偏低,散步时鼻子又不通气的话,那就不正常了。”丹尼卡医生闷闷不乐自怜自爱地吸了吸鼻子,忧心忡忡地走到帐篷的另一边拿了些阿司匹林和磺胺药片吃下去,接着又往喉咙里喷了点弱蛋白银。他那张愁眉不展的面孔显得虚弱、凄惨,就像一只孤燕。他有节奏地揉搓着两只臂膀的外侧。“瞧瞧,我现在身体冰凉冰凉的,你们真的没对我隐瞒什么事情吗?”

      “你已经死了,长官,”他手底下这两个士兵中的一个解释道。

      丹尼卡医生猛地抬起头来,愤愤地望着他们,疑惑不解地问:

      “你说什么?”

      “你已经死了,长官,”另一个士兵重复道,“也许这就是你总是感到身体冰凉的原因。”

      “不错,长官。你大概死了很久了,我们原先不过没觉察出来罢了。”

      “你们俩究竟在胡说些什么?”丹尼卡医生尖叫起来。他本能地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灾难正在向他逼近,一时间竟愣住了。

      “这是真的,长官,”其中一个士兵说,“记录表明,你为了统计飞行时间,上了麦克沃特的飞机。而且,你没有跳伞降落,所以飞机坠毁时你肯定牺牲了。”

      “是啊,长官,”另一个士兵说,“你居然还有体温,你应该高兴才对。”

      丹尼卡医生顿时头晕目眩。“你们俩都疯了吗?”他质问道,“我要把这个犯上事件原原本本地报告给陶塞军士。”

      “就是陶塞军士告诉我们这件事的,”不知是格斯还是韦斯说,“陆军部已经准备通知你的妻子了。”

      丹尼卡医生大叫一声,冲出医务室帐篷去找陶塞军士提出抗议。陶塞军士厌恶地侧身躲开他,并且劝告他在军方就他的遗体安排作出某种决定之前尽量少露面。

      “唉,我想他真的死了,”他手底下的一个士兵恭恭敬敬地低声叹息道,“我会怀念他的。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不是吗?”

      “是啊,他当然是,”另一个士兵悲伤他说,“不过这个小王八蛋死了,我还是很高兴的。天天给他测量血压,我都快烦死了。”

      得知丹尼卡医生的死讯后,丹尼卡医生的妻子丹尼卡太太非常难过。当她收到陆军部通知他丈夫阵亡消息的电报时,她悲痛欲绝,尖厉的恸哭声刺破了斯塔腾岛宁静的夜空。女人们前去安慰他,她们的丈夫也登门吊唁,心里却盼望着她赶快搬到别处去,免得他们不得不三天两头地向她表示同情。几乎整整一个星期,这可怜的女人完全心神错乱。随后,她慢慢地恢复了勇气和力量,开始为自己和孩子们多钟的前途作通盘打算。就在她渐渐听天由命地接受了丈夫的死亡时,邮递员前来按了一下门铃,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封有她丈夫亲笔签名的海外来信。信中再三嘱咐她不要理会任何有关他的坏消息。这封信把丹尼卡太太惊得目瞪口呆。

      信封上的日期已经无法辨认,信上的字迹从头到尾歪歪扭扭、潦潦草草,不过字体倒像是她丈夫的。而且,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忧郁凄凉自怜自爱的情绪虽然比往常更消沉,但却是她熟悉的。丹尼卡太太大喜过望,心中如释重负,一边纵情大哭,一边无数次地吻着那封皱巴巴脏兮兮的缩印邮递信笺。她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充满感激之情的短信给她的丈夫,催促他快点来信告诉她详情。她又赶快给陆军部拍了一份电报,指出他们的错误。陆军部生气地回复说,他们没有犯任何错误,她肯定是受骗上当了,那封信肯定是她丈夫所在中队的某个虐待狂和精神病患者伪造的。她写给丈夫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信封上盖着阵亡两个字。

      冷酷的现实又一次使丹尼卡太太失去了丈夫,不过,这一回她的悲痛多多少少减轻了几分,因为她收到了一份来自华盛顿的通知,那上面说,她是她丈夫一万美元美国军人保险金的唯一受益人,这笔钱她随时可以领取。她意识到自己和孩子眼下不会挨饿了,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微笑。她的悲痛从此出现转折。

      就在第二天,退伍军人管理局来函通知她,由于她丈夫的牺牲,她今后有权终生享受抚恤金,此外还可以得到一笔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来函内附着一张二百五十美元的政府支票。毫无疑问,她的前途一天天光明起来。同一星期,社会保障总署来函通知她说,根据一九三五年《老年和鳏寡保险法令》的条例,她和由她抚养的十八岁以内未成年儿女都可以按月领取补助费,此外她还可以领取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她以上述政府公丞作为丈夫的死亡证明,申请兑付丹尼卡医生名下的三张保险金额均为五万美元的人寿保险单。她的申请很快得到认可,各项手续迅速办理完毕。每天都给她带来出乎意料的新财富。她得到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在保险箱里找到了第四张面值五万美元的人寿保险单,以及一万八千美元的现金,这笔钱从来没有交纳过所得税,而且永远也不必交了。丈夫生前所属的某个兄弟互助会的分会向她提供了一块墓地。

      另一个他生前参加过的兄弟互助组织给她寄来了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他县里的医学协会也给了她二百五十美元的丧葬费。

      她最亲密的女友们的丈夫开始和她调情。事情发展成这种结局,丹尼卡太太开心极了。她甚至把头发都染了。她那笔惊人的财富仍在不断增加,她不得不天天提醒自己,没有丈夫来和自己分享这笔源源而来的巨款,她手头的这几十万美元等于一钱不值。使她感到惊奇的是,有这么多互不相干的组织都愿意帮助安葬丹尼卡医生。而此时,皮亚诺萨岛上的丹尼卡医生却为了不被埋入地下而苦苦挣扎。他终日垂头丧气惶恐不安,想不通他的太太为什么不回他写的那封信。

      他发现中队里人人见了他都避之不及。大伙用下流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这个死人,因为正是他的死惹恼了卡思卡特上校,这才又一次增加了战斗飞行任务的次数。有关他阵亡的证明材料像虫卵一样剧增,而且彼此互为佐证,无可争议地判定了他的死亡,他领不到军饷,也得不到陆军消费合作社的配给供应,只好靠陶塞军士和米洛的施舍勉强度日,这两个人也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卡思卡特上校拒绝接见他,科恩中校则叫丹比少校捎过话来,丹尼卡医生要是胆敢在大队部露面的话,他就要叫人当场把他火化掉。丹比少校还私下里告诉他,邓巴中队里有一名姓斯塔布斯的航空军医,他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和一个松弛下垂的下巴,是个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人,他存心跟上级作对,极其巧妙地使那些完成了六十次战斗飞行任务的空勤人员全都留在了地面上,结果弄得大队里人心浮动,敌对不满情绪甚嚣尘上。大队部愤怒地斥责了他的这种做法,命令那些给弄得莫名其妙的飞行员、领航员、轰炸手和机枪手重返岗位执行战斗任务。队里的士气迅速低落下去,邓巴也遭到了监视。由于这个缘故,大队部对所有的航空军医都非常敌视。所以,丹尼卡医生阵亡以后,大队部十分高兴,不打算请求上级再派一名军医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牧师也没有办法让丹尼卡医生起死回生。

      丹尼卡医生起初惊慌失措,后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的模样越来越像一只病恹恹的老鼠,眼睛下面的眼袋变得又瘪又黑。他在阴影里徒劳无益地徘徊着,活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甚至当他在树林里找到弗卢姆上尉请求帮助时,后者也赶快躲得远远的。格斯和韦斯无情地把他从医务室帐篷里赶了出去,甚至连一只体温表也没让他带走。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实质上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想救活自己的话,那就得赶快采取行动。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向妻子求援。他潦潦草草写就一封感情真挚的信,恳求妻子提请陆军部注意他目前的困境,催促她立刻给他的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写信,以便证实——无论她听到了什么别的谣传——的确是他,她的丈夫丹尼卡医生,而不是什么死尸和骗子,在向她恳求。丹尼卡太太收到了这封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信,信中流露出的一片深切情感强烈地震撼了她的心灵。她悔恨交加,深感不安,打算马上照丈夫的话办,可就在这一天,她接下来拆开的第二封信就是她丈夫的大队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寄来的。信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丹尼卡太太/先生/小姐/先生和太太:

      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在战斗中牺牲或负伤或失踪,对此,语言无法表达我个人所感受到的深切悲痛。

      丹尼卡太太带着孩子们搬到密执安州的兰辛去了,连信件转递地址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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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30、邓巴

    自己投下的炸弹落到哪儿去了,约塞连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

      可他并没有邓巴干得那么过分。邓巴飞过那个村庄几百码后才把炸弹扔下去。如果有证据能表明他是故意这样干的,他就得上军事法庭。邓巴甚至没对约塞连讲一声,就洗手不再执行飞行命令了。

      他在医院里跌的那一跤不是使他开了窍,就是把他摔糊涂了。到底是哪种情况,就很难说了。

      邓巴很少放声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下去。对级别比他高的军官,甚至对丹比少校,他都敢挑衅般地大吼大叫。即使在牧师面前,他也是那样地粗暴无礼,满嘴污言秽语。牧师现在很怕邓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对温特格林的朝拜以失败而告终,他只不过是再次进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圣殿而已。温特格林太忙了,没有工夫接见牧师。他的一个傲慢的助手把一个偷来的齐波牌打火机赠送给牧师,居高临下地通知他说,温特格林正忙于战争事务,无暇过问空勤人员飞行次数之类的小事情。现在,既然奥尔已经失踪,牧师就更加为邓巴担心,为约塞连想得也更多了。牧师独自住在一顶宽敞的大帐篷里。每到晚上,他就觉得这顶帐篷活像坟墓的拱顶,严严实实地把他封在阴森孤寂之中。他简直弄不懂,约塞连为什么会宁愿自己一个人住而不愿跟别人合住一顶帐篷。

      约塞连再次担任了领航轰炸手,给他做驾驶员的是麦克沃特。

      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尽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样丝毫得不到保护。想反击是办不到的。他坐在机头里的座位上,却连麦克沃特和他的副驾驶员都看不到。他能看见的只有阿费。阿费那张圆脸上粗俗愚蠢的神态真叫他烦透了。在空中,有时怒气和失望一起向他袭来,折磨得他难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机上,去操纵机舱里一挺压满子弹的机关枪,而不是守着这么一只他压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轰炸瞄准器。如果真能那样,他就可以怀着满腔仇恨,双手紧握着一挺五十口径的重型机关枪,对着所有压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扫乱射;对着高射炮火的黑烟;对着地面上的德国高射炮手,这些家伙他甚至看不见,而且,即使他来得及朝他们开火,他的机枪火力也伤害不着他们;对着长机上的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执行第三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时,带队一直俯冲到二百五十门高射炮的火力网之中,结果一发炮弹打掉了奥尔飞机上的一个引擎,使奥尔正赶在一场短暂的雷暴雨来临之前栽进了热那亚和斯培西亚之间的大海里。

      实际上,他就是手中握着那挺重型机关枪,也干不了什么事,最多不过装上子弹,打几个连发试试火力罢了。对他来说,机关枪和轰炸瞄准器同样没有什么用处。他可以用它猛烈扫射前来攻击的德国战斗机,但现在已经没有德国战斗机了。他甚至不能够掉转枪口对准驾驶员那惊慌失措的面孔,比方说赫普尔和多布斯,命令他们老老实实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这么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的。执行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的可怕任务时,他与多布斯和赫普尔一起坐在僚机里,跟在哈弗迈耶和阿普尔比的长机后面飞过高空。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糟糕透顶的困境之中,当时他真想像对待基德·桑普森那样命令多布斯和赫普尔返航。是多布斯和赫普尔吗?是赫普尔和多布斯吗?他们俩是什么人呢?没长胡子的娃娃叫赫普尔,神经紧张的疯子叫多布斯。这两个傻乎乎的新手,竟敢凭着他们那蹩脚的技术和迟钝的大脑,驾着一架用一两英寸厚的合金制成的飞机在两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穿行,而且居然保住了性命,这真是荒谬绝伦、疯狂透顶。多布斯当时在飞机里就发起疯来。他身体仍然坐在副驾驶员的位置上,手却伸过去从赫普尔那里一把夺过操纵器猛地一推,飞机立刻杀气腾腾地朝着轰炸目标俯冲下去,一下子钻到他们刚刚逃离的高射炮火力网里面去了。

      约塞连吓得浑身冰凉,对讲耳机的插头也给震掉了。接下来他记得的就是另一个新来的无线电通讯员兼机枪手,名叫斯诺登,躺在机舱的后部快要咽气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这无法肯定,反正当约塞连重新插上对讲耳机的插头时,多布斯正在内部对讲机里呼救,叫人赶快到前舱去救救轰炸手。几乎与此同时,斯诺登插进来呜咽着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约塞连慢慢地爬出机头,爬上炸弹舱的舱顶,一步一挪地退到机尾舱——路过急救药箱时他却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抢救斯诺登,结果却找错了伤口。在斯诺登的大腿外侧有一个橄榄球那么大的西瓜形状的窟窿,大张着口子,血肉淋漓,一缕缕一丝丝浸透鲜血的肌肉组织在里面奇怪地颤动着,仿佛它们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动物似的。这个裸露着的椭圆形伤口几乎有一英尺长。一看到它,约塞连又是震惊又是怜悯,不禁呻吟起来,还差一点吐了出来。那个矮小瘦弱的尾舱机枪手昏死在斯诺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块手帕,约塞连只好强忍住嫌恶扑过去先救他。

      是的,从长远来看,和麦克沃特一起飞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麦克沃特一起飞行也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安全的,因为麦克沃特太喜欢飞行了。奥尔失踪后,卡思卡特上校从机组补充人员中挑选了一名轰炸手给他们,他们带着这个新手完成飞行训练返航时,约塞连坐在机头里,麦克沃特驾驶着飞机冒冒失失地从离地几英寸的地方轰鸣而过。轰炸训练场设在皮亚诺萨岛的另一头。从那儿经过岛中部的群山往回飞时,麦克沃特把机腹紧贴着山脊,让飞机懒洋洋、慢悠悠地飘行着。突然间,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开足两个引擎,猛地把飞机向一侧倾斜过去。更叫约塞连吃惊的是,麦克沃特快活地摆动着机翼,让飞机顺着斜坡飞快地冲下去。飞机时而飞腾,时而下跌,发出刺耳的隆隆巨响,轻快地掠过绵延起伏的山峦,就像一只吓傻了的海鸥在汹涌的浊浪之中穿行。约塞连吓得呆若木鸡。那个新来的轰炸手故作镇定地坐在他身旁,着魔般地咧嘴傻笑着,一个劲地吹口哨。约塞连真想伸出手去在这个白痴的脸上扇一巴掌。就在这时,飞机钻进了遍布巨石的丘陵地带,一排排树枝劈里啪啦地从他眼前和头顶擦过,随即在他的身后模模糊糊地一闪即逝。约塞连给震得东倒西晃。谁也没有权利拿自己的性命冒这么可怕的危险。

      “朝上飞,朝上飞,朝上飞!”他冲着麦克沃特狂叫着。他简直恨死这家伙了。可麦克沃特正对着内部对讲机快快活活地唱着呢,也许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约塞连不禁怒火中烧,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扑向爬行通道,顶着引力和惯性的强大拉力,费劲地朝主舱爬去。他一口气爬进驾驶舱,站在麦克沃特的驾驶员座位后面直打哆嗦。他四下里望着,急于找到一把手枪,一把零点四五口径的灰色自动手枪。他要拿着这手枪朝麦克沃特的后脑勺猛砸下去。可是驾驶舱里没有枪,也没有猎刀,更没有别的可以让他拿来砸过去或者戳过去的武器。约塞连双手一把揪住麦克沃特的飞行服领子,猛力摇晃着,大声叫他朝上飞,朝上飞。陆地仍然继续从飞机的左右两侧飞快地闪过去。麦克沃特转脸看着约塞连,快活地哈哈大笑,好像约塞连正在分享他的快乐似的。约塞连伸出双手掐住麦克沃特袒露的脖颈,猛地一用劲,麦克沃特顿时僵住了。

      “朝上飞。”约塞连咬着牙,用低沉、威胁的口吻不容置辩地命令他。“否则我就掐死你。”

      麦克沃特紧张而又小心地扳回操纵杆,让飞机逐渐爬升。约塞连掐着麦克沃特脖子的双手瘫软下来,滑下他的肩头,无力地晃动着。他的火气全消了。他感到难为情。麦克沃特转过身来时,他觉得很难过,那双手竟然是他的,他真恨不得有个地方把它们埋藏起来。他的手上毫无感觉。

      麦克沃特深沉地凝视着他,目光里没有一丝友好的神情。“伙计,”他冷冷地说,“你的情况很不好。你该回家了。”

      “他们不让我回家,”约塞连躲避着他的目光回答道,说完便悄悄地离开了。

      从驾驶舱里爬下来后,约塞连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愧又悔,耷拉着脑袋,浑身大汗淋漓。

      麦克沃特直接把飞机开回基地。约塞连拿不准麦克沃特会不会跑到指挥部的帐篷里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要求他们以后再也不要派约塞连到他的飞机上去。他自己以前就曾偷偷摸摸地去找过他们,要求不跟多布斯、赫普尔或者奥尔,还有阿费,一起执行飞行任务,不过没有成功。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麦克沃特这么生气。

      麦克沃特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约塞连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一个朋友。

      但是,他从飞机上下来时,麦克沃特却向他眨眨眼睛叫他放心。在乘吉普车返回中队的路上,麦克沃特兴致勃勃地跟那个新来的什么话都相信的飞行员及轰炸手开着玩笑,却没有跟约塞连说一句话。直到他们四个人交还降落伞后分了手,他和约塞连肩并肩往他们自己的那排帐篷走去时,麦克沃特那张长着稀疏雀斑的苏格兰-爱尔兰人的棕褐色脸上才突然绽开了笑容。他用指关节开玩笑地戳了戳约塞连的肋骨,好像是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这个混蛋,”他笑道,“在天上时你真的想掐死我吗?”

      约塞连后悔地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想我不至于。”

      “我真没想到你会受不了。唉!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谈谈?”

      “我跟每个人都谈了。你他妈的怎么了?你难道没听见我谈吗?”

      “恐怕我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你说的那些话。”

      “难道你没害怕过吗?”

      “也许我应该害怕。”

      “甚至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也没害怕?”

      “恐怕我没有多少头脑,不知道害怕。”麦克沃特不好意思地笑笑。

      “已经有那么多杀死我的办法啦,”约塞连发议论道,“你还要再找出一种来。”

      麦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赌,我贴着你的帐篷飞过去时,把你吓了个半死,对不对?”

      “把我吓死了。这我告诉过你了。”

      “我还以为你不过是向我抱怨飞机的噪音呢。”麦克沃特耸耸肩表示让步。“噢,好吧,真他妈的,”他叫道,“我想我只好不这么干了。”

      但是,麦克沃特是不可救药的。他虽然不再贴着约塞连的帐篷飞行,却一有机会就驾着飞机在海滩上低空盘旋,如同一串震耳欲聋的落地雷那样掠过水面上的浮筏和海滩上僻静的沙坑,约塞连常常躺在海滩上抚摸达克特护士,或者跟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乔打红桃纸牌戏、扑克牌戏或平纳克尔牌戏。约塞连和达克特护士几乎每天下午都没事,他们双双跑到沙滩上,坐到一堆窄窄的齐肩高的沙丘后面,沙丘把他们跟海滩上赤身****游泳的军官和士兵分隔了开来。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乔常常去那儿,麦克沃特偶尔也参加进去,还有阿费也常去。他总是鼓鼓囊囊地穿着全套军装,到了那儿以后,除了鞋帽,从来不肯脱一件衣服,当然也从来不肯游泳,其他的男人都穿着游泳裤头,这是出于对达克特护士,也是出于对克拉默护士的尊重。克拉默护士每次都陪着达克特护士和约塞连到海滩上去,独自一人高傲地坐在离他们十码以外的地方。只有阿费提起过那些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们或者在远处的海滩上晒日光浴,或者从一个漆成白色的大浮筏上跳水潜泳。那个大浮笺架设在沙堤外面的几只空油桶上,随着海浪上下颠簸着。克拉默护士生约塞连的气,又对达克特护士失望,所以总是一个人单独坐着。

      苏·安·达克特护士有许多约塞连十分欣赏的迷人之处,其中之一就是瞧不起阿费。约塞连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是她长着两条白嫩的长腿和一个丰满富于弹性的屁股。约塞连常常感情一激动就过分粗鲁地搂抱她。每逢这时,他就忘掉了她腰以上的身体部分过于纤细,过于单薄了。他喜欢在薄暮中和她一块躺在沙滩上时她那种懒散柔顺的卧姿。有她在身旁,他感到欣慰和镇静。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就是一直抚摸着她的胴体,一直跟她保持着肉体的接触。她的大腿白皙光滑。当他跟内特利、邓巴和亨格利·乔玩牌时,他喜欢用手指松松地握住她的脚脖子,用手指甲轻轻地、怜爱地抚弄她腿上那长满绒毛的皮肤,或者心不在焉地、感觉愉快地、几乎无意识地伸手顺着她那贝壳般的脊梁骨向上摸去。她天天穿着一件三点式泳装,泳装的上半截刚好能遮住她那垂着长长奶头的娇小乳房。约塞连经常毫无拘束地把手伸到她泳装背后的松紧带下面,以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望。达克特护士自豪地表现出一种对他的依恋感。约塞连很喜欢她这种沉静的、心满意足的反应。亨格利·乔也很想上下摸一摸达克特护士,可是不止一次地被约塞连恶狠狠的目光给吓回去了。达克特护士跟亨格利·乔眉来眼去,只不过是为了挑起他的欲火。每回约塞连用胳膊肘或者拳头猛戳她一下,叫她老实点时,她那双浅褐色的圆眼睛里就闪烁出恶作剧的光芒来。

      这几个男人往沙滩上铺一条毛巾、汗衫或者毯子什么的,就在上面打起了纸牌。达克特护士则倚在旁边的一个沙丘上,洗着一副多余的牌。有时她不洗这牌,而是坐在那里眯缝着眼睛对着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没完没了地往她那卷曲的淡红色睫毛上涂睫毛油。

      她傻乎乎地认为,这样会使它们越长越长。偶尔她洗牌时会故意作弊,或者搞点别的鬼名堂。他们打了好一会才发现,只好气恼地把牌统统扔下,一起扑上前去捶她的胳膊和大腿,用脏话骂她,警告她不许再这么胡闹,她却得意极了,满脸通红地哈哈大笑起来,当他们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出牌时,她会在旁边唠唠叨叨地乱出主意,于是他们又用拳头使劲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闭嘴,这时她就会高兴得面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达克特护士特别喜欢招人注意。

      当约塞连或者其他人盯着她看时,她会快活地垂下留着栗色前刘海的脑袋。每当她想到有许多一丝不挂的小伙子和男人就在沙丘另一侧不远的地方闲荡时,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温暖的、企望快乐的奇怪感觉。她只要随便找个借口伸长脖子或者站起身来,就能够看见那边三四十个****男人在阳光下溜达或是打球。对她自己来说,她的身体既熟悉又普通,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能从她的肉体上得到令他们神魂颠倒的狂喜,为什么能对她的肉体产生出那么强烈的欲念,为什么仅仅摸摸她,揿揿她,捏捏她,拧拧她,触触她,就能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乐趣,她不理解约塞连的情欲,但她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晚上,当约塞连性欲冲动时,他就拿着两条毯子把达克特护士带到海滩上。他喜欢穿着大部分衣服跟她做爱,他觉得这比跟罗马那些情欲旺盛的****妓女做爱更有乐趣。夜里他俩常常一块到海滩上去,不过不是去做爱,而是搂抱着躺在毯子底下瑟瑟发抖,互相为对方抵御着清新湿润的寒气。墨汁般漆黑的夜晚越来越冷,星星闪烁着一层寒光渐渐隐去。那个浮筏在阴冷的月光下左右摇摆,似乎正在渐渐漂去。天气明显地变冷了,别的军官这才开始动手装炉子。每天都有人到约塞连的帐篷里来对奥尔的手艺发出一番赞叹。达克特护士兴奋得发狂,因为约塞连和她呆在一起时手从来不离开她的身体。不过,白天附近有人能看见他俩时,她不允许他把手伸到她的游泳裤里,即使旁边只有克拉默护士一个人时也不行。

      克拉默护士总是独自坐在沙丘的另一侧,责备地翘着鼻子,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

      达克特护士本来是克拉默护士最好的朋友,可是由于她和约塞连发生了那种关系,克拉默护士便不再跟她说话了。不过,看在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的分上,达克特护士走到哪儿她仍然跟到哪儿。她对约塞连以及他所有的那些朋友都不满意。当他们站起来和达克特护士去游泳时,她也站起来去游泳。不过,即使在水里她仍然和他们保持着十码的距离,仍然对他们保持着沉默的、冷冰冰的态度。他们笑着泼溅水花时,她也笑着泼溅水花;他们潜水时,她也潜水;他们游到沙堤上休息时,她也游到沙堤上休息。最后,他们上岸时,她也上岸,用她自己的浴巾把臂膀擦干,回到远处她自己的那块地方坐下来,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圈阳光映照在她的亚麻色头发上,就像一个光环。如果达克特护士表示出悔恨和歉意的话,克拉默护士准备重新开口跟她讲话。可是,达克特护士偏偏愿意保持现在这种局面。很久以来,她一直想痛骂克拉默护士一通,以便叫她闭上她那张嘴。

      达克特护士觉得约塞连棒极了,并且已经开始设法改造他了。

      她非常喜欢看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脸朝下趴着打盹的模样,或是看着他悲伤地凝视着平静柔缓的海浪。那一排排的浪花不断地拍击着海岸,像快活的小狗似的蹦跳到沙滩上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她也很安静。她知道自己没有惹他厌烦。他打瞌睡或者想心思时,她就仔仔细细地涂手指甲。午后的徐徐暖风轻轻吹拂在海滩上。她非常喜欢打量他那又宽又长、肌肉强健的后背和后背上那光滑油亮的古铜色皮肤。她喜欢突然把他的整个耳朵咬在嘴里,同时用手顺着他的前胸往下抚摸,从而一下子撩拨起他的欲火。她喜欢挑逗得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一直拖到天黑才满足他的要求。完事以后,她爱慕地吻着他。

      她给他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有达克特护士陪着,约塞连从来不感到孤寂。达克特护士切切实实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过分地任性。广阔无垠的海洋时时萦绕在约塞连的心头,折磨得他痛苦不堪。达克特护士擦拭指甲的时候,他悲伤地怀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来。他们肯定已经超过一百万了吧。他们在哪儿呢?是什么样的虫子吃掉了他们的肉呢?他想象着他们在水中无能为力的样子,想象着他们被迫大口大口往肚里灌水的可怕情景。约塞连目送着远处穿梭往返的小渔船和军用汽艇,觉得它们显得那么虚幻,每回它们往远处什么地方驶去时,上面的人看上去那么渺小,简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望着厄尔巴岛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寻找着一片萝卜形的絮状白云。克莱文杰就是在这么一片白云中消失的。他凝视着意大利雾茫茫的地平线,心中思念起奥尔来。克莱文杰和奥尔。他们到哪里去了?有一天黎明时分,约塞连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圆木随着潮水朝他漂移过来,等到离他近了,这捆圆木出乎意料地变成了一个溺死者泡得肿胀的脸,这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死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达克特护士的肉体不放。他心惊胆战地仔细打量着每一件漂浮物,寻找着有关克莱文杰和奥尔的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迹象,做好准备迎接任何令人震惊的恐怖情景。但是,麦克沃特给他带来的震惊却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麦克沃特驾着飞机疾风般穿过远处的寂静,突然出现在海滩的上空。飞机朝着海岸线恶狠狠地直冲过去,轰隆轰隆地吼叫着掠过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时,亚麻色头发、面容苍白的基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着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在很远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飞机飞过他头顶的一瞬间,他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飞机。也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过,不知是由于这阵风作怪,还是由于麦克沃特小小的判断失误,反正一闪而过的飞机飞得稍微低了一点,一个螺旋桨把他的身体一劈两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当时不在场的人也记得清清楚楚,透过震撼人心压倒一切的飞机轰鸣声,人们只听到最短暂最轻微的“嚓”的一声,随即就看见基德·桑普森两条苍白干瘦的腿不知怎么地仍有几根筋与那齐刷刷截断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连接着。这两条腿在浮筏上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两秒钟才摇摇晃晃地向后翻倒在水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溅水花的声响。基德·桑普森的身体在水里翻了个个儿,露在水面上的只剩下他那奇形怪状的脚趾和灰白色的脚掌。

      海滩上乱成一团。克拉默护士突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伏在约塞连的胸脯上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约塞连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抚慰着她;另一只胳膊则搀着达克特护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上,瘦削的长脸惨白惨白的,浑身战栗,抽抽搭搭地哭泣着。

      海滩上,人人都在狂叫乱窜,男人像女人那样尖叫着。他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着自己的东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着每一个缓缓涌上沙滩的齐膝深的浪头,好象海浪会把某个血淋淋的、令人恶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类,直接冲到他们的面前。那些在水里的人全都奋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们竟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嚎着涉水往海滩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风那样揪住他们,拦着不让他们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许多人发现自己的四肢或躯干上溅有血迹。他们恐怖而嫌恶地后退着,好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肤似的。人人都在没头没脑地乱窜。

      他们时不时地回头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满着痛苦和惊恐。他们钻进幽深阴暗的树林,树叶沙沙作响,虚弱的喘息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约塞连发狂地拖着两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连拉带拽地催促她们快点走,接着又跑回去骂骂咧咧地扶起亨格利·乔,后者踩到了他拖在身后的毯子或者照相机壳上,脸朝下摔了一跤,扑倒在一滩稀泥上。

      中队里人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穿着军服的人们也都在那里狂叫乱窜,不过也有人一动不动地肃然站立着,好像扎了根似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医生。这两个人目光严肃地伸长脖子仰望着麦克沃待那架闯了祸的飞机,看着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盘旋上升。

      “谁在飞机上?”约塞连一瘸一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前,忧郁的眼睛里闪动着焦虑和痛苦的泪光,急切不安地冲着丹尼卡医生喊道。

      “麦克沃特,”奈特中士说,“他正带着两个新来的驾驶员进行飞行训练。丹尼卡医生也在上面。”

      “我正在这里呢,”丹尼卡医生焦虑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一眼,用一种奇怪而困惑的声调争辩道。

      “他为什么不降落?”约塞连绝望地叫道,“他为什么一个劲地往上飞?”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说,“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什么祸。”

      麦克沃特越飞越高。飞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机头朝上,平稳缓慢地呈椭圆形地螺旋上升,而后朝南边远处的海面上飞去,接着又折回头,在小飞机场上空盘旋一圈之后,便往北飞越远处黄褐色的丘陵地带,不一会,飞机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声音低得近似耳语声。一顶白色的降落伞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张开。

      几分钟之后,第二顶降落伞又张开了,像第一顶一样一直朝着简易机场的空处飘落下去。地面上毫无动静。飞机继续往南飞了三十来秒钟。它依然保持着方才那种飞行方式,不过这种方式现在人们已经很熟悉了,毫无意外之处。麦克沃特扬起一侧机翼,让飞机优雅地倾斜盘旋着,然后转了一个弯朝下冲去。

      “又有两个人完了,”奈特中士说,“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

      “我就在这儿呢,奈特中士,”丹尼卡医生可怜巴巴地对他说,“我没在飞机上。”

      “他们为什么不跳伞?”奈特中士自言自语地大声询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跳伞?”

      “这样做毫无意义,”丹尼卡医生咬着嘴唇说,“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约塞连突然间明白了麦克沃特为什么不跳伞。他跟着麦克沃特的飞机狂奔着从中队营地的一头追到另一头,恳求地挥动着双臂冲他大声呼喊,快降落吧,麦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没有人听见,当然不用说麦克沃特了。麦克沃特又转了一个弯,摆动了一下机翼向地面致敬,啊,老天爷,他下决心了,飞机猛然朝着一座大山撞去。约塞连只觉得一阵窒息,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悲叹。

      基德·桑普森和麦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烦意乱。

      他决定把飞行任务提高到六十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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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9、佩克姆

    第二天仍然没有奥尔的消息。惠特科姆下士迫不及待地在他的备忘夹里做了一个记号,满怀希望地等着九天过后给奥尔的亲属寄上一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签名的通函。然而,佩克姆将军的司令部发布了一张告示,就贴在传达室外面的告示栏里。一群穿着短裤和游泳裤的军官和士兵围在告示前,吵吵嚷嚷地发牢骚,闹得乱哄哄的,约塞连也给吸引了过去。

      “我倒想知道这个星期天有什么特别?”亨格利·乔正大叫大嚷地质问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既然我们并不是每一个星期天都举行阅兵,那为什么这一个星期天就不能举行一次呢?嗯?”

      约塞连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告示栏前,他读了一遍那张简短扼要的告示,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那告示是这样写的:

      由于我无法控制的情况,本星期天下午将不举行大阅兵。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

      多布斯是对的。他们的确正在把国内的每个人派到海外,就连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不例外。他曾经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反对这一调动,结果还是不得不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到佩克姆将军的办公室报到就职。

      佩克姆将军热情洋溢地欢迎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他说,上校能到他这儿来工作真叫他高兴。在他的司令部班子里新增加一名上校就意味着他现在可以向上级要求再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十六名中尉和许许多多的士兵、打字机、办公桌、档案柜、汽车以及大量的装备给养。所有这些将会大大提高他的地位和声望,增强他在这场针对德里德尔将军的战争中的攻击能力。目前,他有两名上校了,而德里德尔将军只有五名上校,且其中四名是战地指挥官。

      佩克姆将军略施小计就成功地实施了一项将会使他的实力增加一倍的策略,而且,德里德尔将军喝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看来,前途十分美妙。佩克姆将军满脸堆笑,上下打量着这位新来的生气勃勃的上校,越看越喜欢。

      佩克姆将军准备公开批评他身边某个下属的工作时,常常发议论说自己在所有重大问题上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佩克姆将军现年五十三岁,皮肤红润,相貌堂堂。他一向从容潇洒,极有风度;

      他总是身着制作考究的制服,一头银发,轻微近视的眼睛,两片向外突出的肉感的薄嘴唇,佩克姆将军是个感觉敏锐、斯文大方、稳重老练的人。他对任何人的缺点都十分敏感,对他自己的缺点却视而不见;他觉得所有人都愚蠢透顶,只有他自己是个例外。佩克姆将军尤其重视情趣和仪表,在这类小事情上十分挑剔。他用词总喜欢夸张。谈到快要发生的事件时,他从来不说正在来临,而总是用即将来临这个词,如果说他写了许多报告,在上面自吹自擂,并要求把他的权力扩展到能涵盖所有的作战行动,那是不真实的,他写的那些东西叫呈文,其他军官的呈文总是写得夸张、做作、含糊其辞。别人的错误从来都是可悲可叹的。规章制度则是不容通融的。

      他的资料从来都不是有可靠出处,却总是源自可靠出处。佩克姆将军常常迫于无奈,许多任务常常义不容辞地落到他的肩上,他行动起来常常是万分勉强,他永远记得黑和白都不是颜色,当地想表达口述这个意思时,他绝不用口头这个词,他善于引用柏拉图、尼采、蒙田、西奥多。罗斯福、萨德侯爵和沃伦·加·哈定的名言。一个像沙伊斯科普夫这样思想单纯的听众对佩克姆将军再合适不过了。他的到来使将军兴奋不已,因为他给将军提供了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将军可以向他打开自己那令人眼花燎乱的知识宝手,尽情地运用双关语、俏皮活、诽谤、说教、轶事、谚语、警句、格言、隽语以及其它尖酸刻薄的俗语。佩克姆将军彬彬有礼地微笑着,着手帮助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适应新环境。

      “我唯一的缺点,”他以他那种长期练就的诙谐口吻说道,同时密切注意着自己这句话的效果。“就是我没有缺点。”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点没笑,佩克姆将军不禁大吃一惊。深深的疑虑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热情。他刚一说出这个他最拿手的悖论,就惊恐地注意到对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反应。

      这张脸的皮肤和肌理突然使他联想起一把没有用过的肥皂擦子。

      佩克姆将军宽容地想,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许是累了,他千里迢迢才来到这里,而这里的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对他手下的所有人员,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佩克姆将军的态度一向是随和、宽容、忍让的。他常说,如果为他工作的人迎合他的活,他将会更加主动地迎合他们。并且,他总是狡猾地笑着补充道,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大家彼此间永远都不会做到心心相印。佩克姆将军认为自己是个美学家,是个知识分子。每当别人与他发生意见分歧时,他总是劝告他们要客观一些。

      此时,这位非常客观的佩克姆将军用鼓励的目光盯着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以一种宽容大度的态度继续对他进行教导。“你到我们这儿来得正是时候,沙伊斯科普夫。由于我们部队中指挥人员的无能,夏季攻势已告瓦解。我眼下急需一位像你这样肯吃苦、有经验、有能力的军官来帮我写呈文。这些呈文对我们非常重要,它们将告诉大家我们干得如何出色、我们做了多少工作。我希望你是个高产的文书。”

      “我对文书工作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好吧,别为这件事烦恼了,”佩克姆将军随便地甩了甩手腕继续说,“去把我派给你的任务转派给别的人,看你的运气怎么样吧。

      我们把这叫做分工负责。在我掌管的这个协作机构中,在较下层的部门里,倒是有一些来了任务就认真完成的人,那些地方的工作样样都进行得很顺利,不需要我操多少心。我想,这是因为我是个优秀的行政官员。在我们这个大部门里,我们所干的工作实际上全都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赶任务。另一方面,重要的是我们要让人家知道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你要是发现自己缺人手就告诉我。我已经正式提出申请,要求增加两名少校、四名上尉和十六名中尉来给你帮忙。我们做的工作全都不怎么重要,但重要的是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你同意吗?”

      “阅兵的事怎么说?”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插嘴问道。

      “什么阅兵?”佩克姆将军问,他感到自己的潇洒风度对这位上校一点不起作用。:=>“我可不可以每星期天下午主持一次阅兵?”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气哼哼地问。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

      “但他们说我可以的。”

      “谁说你可以?”

      “派我来海外的军官。他们告诉我,我只要愿意,就可以指挥部队进行阅兵。”

      “他们对你说谎。”

      “这不公平,长官。”

      “我很遗憾,沙伊斯科普夫。我愿意尽我所能使你在这里感到愉快,可是阅兵一事是不可能的。我们司令部本身人员不足,没法举行阅兵。要是我们让战斗部队参加阅兵,他们就会起来公开造反。你这件事恐怕得搁一搁,等我们控制住局面再说。到那时你想叫部队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的太太怎么办?”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怀疑地问,他看上去非常不满意。“我仍然可以把她接来,对不对?”

      “你的太太?你为什么非把她接来不可呢?”

      “丈夫和妻子应该呆在一起。”

      “这件事也不可能。”

      “可他们说我可以把她接来。”

      “他们又对你说谎了。”

      “他们没有权利对我说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抗议道。他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当然有权利,”佩克姆将军厉声说道。他决定当场用批评指责来考验一下他这位新上校的勇气,于是故意摆出一副冷峻严厉的样子。“你别做傻瓜了,沙伊斯科普夫。人们有权利做任何不违犯法律的事情。而法律又没有规定不准对你说谎。听着,别再用你这些伤感的陈词滥调来浪费我的时间了。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唯唯诺诺地答道。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佩克姆将军暗暗感谢上天给他派来这么一个懦弱的下属。如果派来的是个胆量十足的男子汉,后果就难以想象了。佩克姆将军制服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又转而可怜起他来。他并不喜欢令他的手下人难堪。“如果你的太太是陆军妇女队队员,我也许可以把她调到这里来。不过,我只能帮这一点忙。”

      “她有个朋友是陆军妇女队队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满怀希望地建议道。

      “这恐怕还不够。要是沙伊斯科普夫太太愿意,就让她参加陆军妇女队吧,那样我就可以把她调到这儿来。不过现在,我亲爱的上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小小的战争上来吧。简单地说,这儿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军事形势。”佩克姆将军站起身,朝挂在旋转支架上的巨幅彩色地图走过去。

      沙伊斯科普夫顿时脸色苍白。“我们不会去打仗吧。”他惊恐万分地脱口问道。

      “噢,不,当然不,”佩克姆将军友好而宽容地笑着向他保证道,“相信我的话,好吗?这就是我们至今仍然驻扎在罗马的原因。当然,我也很想到佛罗伦萨去,在那儿我可以跟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保持更紧密的联系。但是,佛罗伦萨离实战区域太近了点,不适合我。”佩克姆将军兴致勃勃地举起一根木制指示棒,用它的橡皮头从意大利的一侧海岸划向另一侧海岸。“沙伊斯科普夫,这些就是德国人。他们在这些山里挖筑了坚固的哥特防线,估计明年夏天以前是赶不走他们的。当然,我们派去的那些乡巴佬会不断地向他们发起进攻的。这样一来,我们特种任务兵团就有大约九个月的时间实现我们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夺取美国空军中的全部轰炸机大队。说到底,”佩克姆将军有节奏地低声窃笑道,“要是往敌人的头上扔炸弹不算是特种任务的话,那世界上还有什么特种任务呢?你同意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没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然而,佩克姆将军正沉浸在自己的长篇大论之中,根本没有去注意他。“我们目前的情况好极了。像你这样的增援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到达,我们有充裕的时间精心制订我们的整体战略。我们的直接目标,”他说,“就在这儿。”佩克姆将军把他的指示棒向南部的皮亚诺萨岛一挥,意味深长地用橡皮头敲了敲用黑色油彩笔写在那儿的一个大字。

      那个字是德里德尔。”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眯缝起眼睛,走到地图跟前。自从他走进这个房间以来,他那张愚钝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一丝领悟的光。“我想我明白了,”他叫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我们的头一项任务就是把德里德尔从敌人那边俘虏过来,对吗?”

      佩克姆将军宽厚地笑了笑。“不,沙伊斯科普夫。德里德尔是我们这边的,但德里德尔是敌人。德里德尔将军指挥着四个轰炸机大队,我们只有把这四个轰炸机大队夺过来,才能继续我们的进攻。战胜德里德尔将军将会给我们提供我们所急需的飞机和重要基地,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攻击扩展到其它地区。顺便说一句,这场战斗,我们就要赢了。”佩克姆将军慢慢地走到窗前,又平静地笑了笑,双臂合抱在胸前,背靠窗台站定。他对自己的才智,对自己的见多识广和讲究实际,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洋洋自得。他讲话时遣词造句的高超本领实在令人赞叹不已,佩克姆将军喜欢听自己讲话,而且特别喜欢听自己讲自己。“德里德尔将军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幸灾乐祸地说,“我一直在越权议论批评他管辖范围内的事情,这些事情我本来根本不该管的,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他指责我企图削弱他的力量时,我仅仅回答他说,我揭露他缺点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消灭不称职现象,增强我军的战斗力,接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反对增强我军的战斗力。嘿,他发牢骚,他发脾气,他狂吼乱叫,可他就是拿我毫无办法。他实在是落伍了。你知道吗,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大傻瓜。这个可怜的傻瓜真不应该当将军的。他没有一点将军的风度,一点都没有。感谢上帝,他撑不了多久了。”佩克姆将军得意洋洋地窃笑着,随口引用了一个他特别喜爱的文学典故。“我有时把自己当成了福丁布拉斯——哈,哈——在威廉·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他一直在剧情之外兜圈子,直到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才悠闲地走进来为自己捞取好处。莎士比亚是——”

      “我对戏剧一窍不通,”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生硬地插嘴说道。

      佩克姆惊奇地望着他。以前他引用莎士比亚神圣的剧本《哈姆莱特》时,从来没有遭受到如此冷漠而粗暴的蔑视和凌辱。他不由得认真寻思起来,五角大楼硬塞给他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笨蛋。

      “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他讥讽地问道。

      “阅兵,”沙伊斯科普夫急切地答道,“我可以把阅兵报告发送出去吗?”

      “只要你不定下阅兵的具体时间就行,”佩克姆将军回到椅子上坐下来,眉头依然皱着。“只要准备这些报告不妨碍你的主要任务就行。你的主要任务是呈文建议把特种任务部队的权力扩大到指挥所有的战斗活动。”

      “我能不能先定下阅兵时间,然后再取消呢?”

      佩克姆将军顿时眉开眼笑,“嘿,这是个多么绝妙的主意!不过,根本不必费心去安排阅兵的时间,只要每星期发布一个延期阅兵的告示就行。要是把时间定下来,麻烦可就太多了。”佩克姆将军又一次迅速露出一个热诚的笑脸。“不错,沙伊斯科普夫,”他说,“我认为你的确出了个好点子。说到底,哪个战斗指挥官会因为我们通知他的士兵下星期天取消阅兵而来找我们大吵大闹呢?我们只不过是公布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罢了。但是,这其中的寓意妙极了,是的,真是妙极了。我们是在暗示,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是能够安排一次阅兵的。我开始喜欢你了,沙伊斯科普夫。你去见见卡吉尔上校,告诉他你打算做些什么。我知道你们两个会互相喜欢上的。”

      一分钟之后,卡吉尔上校旋风般地冲进佩克姆将军的办公室。

      他满腔怨愤,却又不敢肆意发作。“我在这儿工作的时间比沙伊斯科普夫长,”他抱怨道,“为什么不能由我来取消阅兵呢?”

      “因为沙伊斯科普夫对阅兵有经验,而你没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取消劳军联合组织的演出。实际上,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想想看,不论在哪儿,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劳军联合组织的演出的。想想看,不论是哪儿,也不会有什么名演员愿意来的。是的,卡吉尔,我认为你的确出了个好点子。我认为你给我们开辟出了一个全新的活动领域。告诉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我叫他在你的指导下干这项工作。你给他作完指示之后,叫他来见我。”

      “卡吉尔上校说你告诉他叫我在他的指导下负责劳军联合组织的活动计划,”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抱怨说。

      “我根本没对他这样说过,”佩克姆将军回答道,“沙伊斯科普夫,对你说句心里话吧,我对卡吉尔上校有点反感。他专横霸道,反应迟钝。我希望你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想办法把他手里的工作再多接过来一些。”

      “他总是跟我对着干,”卡吉尔上校抗议说,“他搅得我什么工作都干不成。”

      “沙伊斯科普夫确实有点滑稽可笑。”佩克姆将军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你要密切注意他,设法发现他在干些什么。”

      “哼,他老是来干涉我的事情!”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叫嚷道。

      “别为这个担心,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将军说。他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已经十分巧妙地引导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适应了自己那种标准作战方法。现在,他的两个上校几乎已经互相不理睬了。

      “卡吉尔上校嫉妒你,因为你把阅兵这项工作干得十分出色。他担心我会把炸弹散布面这项工作交给你负责。”

      沙伊斯科普夫竖起耳朵听着。“什么炸弹散布面?”

      “炸弹散布面?”佩克姆将军自鸣得意地眨眨眼睛重复道,“炸弹散布面是我几星期前创造出来的一个术语。这术语没有什么意思,可奇怪的是它这么快就流行起来了。嘿,我已经使各种各样的人相信,我认为重要的是把炸弹密集地投向地面,然后从空中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在皮亚诺萨岛上有一个上校,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是否击中了目标。今天咱们就飞到那儿去跟他开个玩笑。卡吉尔上校会因此而嫉妒的。今天早上我从温特格林那儿打听到,德里德尔将军要去撒丁岛。等到他发现我趁着他外出视察他的一个基地时去检查了他的另一个基地,他准会气得发疯的。我们甚至来得及赶到那儿去听他们下达简令。他们要去轰炸一个小小的不设防的村庄,他们打算把整个村子炸成废墟。我是听温特格林说的——顺便告诉你,温特格林原先是个中士——这次任务完全没有必要。它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拖延德国人的增援,可眼下我们甚至还没有准备发动进攻呢。不过,当你让平庸的人登上权力高位,事情就会这样。”他朝着那边的巨幅意大利地图做了个懒洋洋的手势。“喏,这个小山村太无足轻重了,地图上甚至都没标出来。”

      他们到达卡思卡特上校的轰炸机大队时,已经太晚了。他们没能赶上下达预备性简令,也没能听到丹比少校所做的一遍遍的说服和解释。“可它就在这儿,我告诉你们,它就在这儿,它就在这儿。”

      “它在哪儿?”邓巴装作没有看见,挑衅地问。

      “它就在地图上这条路稍稍拐弯的地方。你难道看不见你地图上的那个小弯吗?”

      “不,我看不见。”

      “我能看见,”哈弗迈耶凑上前说。他在邓巴的地图上把那个地方标了出来。“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那个小村子,拍得很好。这个任务我已经完全清楚了。它的目的就是把整个村庄从山坡上炸坍下去,从而堆积起一个路障。德国人不清除这个路障就无法进兵。

      对不对?”

      “对极了,”丹比少校说。他用手帕擦拭着前额上的汗水。“我很高兴,我们这儿终于有人开始明白这一点了。德国人的两个装甲师将会沿着这条路从奥地利开进意大利。这个村庄坐落在非常陡的山坡上,你们炸毁的房子和其它建筑物的瓦砾肯定全会直接滚落下来堆积在路上。”

      “见鬼,这又能有什么区别呢?”邓巴追问道。约塞连激动地望着他,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谄媚。“只要两三天,他们就能清除干净。”叫丹比少校竭力避免引起争论。“不过,对司令部来说,这还是有些区别的,”他语气缓和地回答说,“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为什么要布置这次任务的原因。”

      “是不是已经把这次轰炸通知村里的人了?”麦克沃特问。

      丹比少校有点惊慌,连麦克沃特这样的人也敢站出来表示反对意见了。“不,我想还没有。”

      “我们是不是已经撒传单告诉他们这一回我们的飞机要去轰炸他们了?”约塞连问,“难道我们就不能向他们暗示一下,叫他们躲出去吗?”

      “不行,我看不行。”丹比少校不安地转动着眼珠,他的汗越出越多。“德国人也许会发现的,那样他们就会改变路线,对于这一我不敢肯定,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

      “他们甚至不会隐蔽起来,”约塞连愤愤不平地争辩说,“当他们看见我们的飞机飞过来时,他们会连小孩带老人还有狗一起涌上街头冲着飞机挥手。天哪,我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别处设置路障呢?”麦克沃特问,“为什么非在这儿不可呢?”

      “我不知道,”丹比少校不高兴地回答说,“我不知道。听着,弟兄们,我们对向我们下达命令的上级应该有信心。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们知道个鬼,”邓巴说。

      “出了什么麻烦事?”科恩中校问。他穿着一件棕黄色的宽松衫,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自得地踱进简令下达室。

      “噢,没出什么麻烦事,中校,”丹比少校神情紧张地掩饰道,“我们正在讨论这次任务呢。”

      “他们不想轰炸那个村庄,”哈弗迈耶窃笑着说。他把丹比少校给出卖了。

      “你这个混蛋!”约塞连冲着哈弗迈耶呵斥道。

      “你离哈弗迈耶远点。”科恩中校粗暴地命令约塞连。他认出来了,约塞连就是第一次飞往博洛尼亚执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里对他出言不逊的那个醉汉。他压制着自己的不满,转向邓巴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想去轰炸那个村庄呢?”

      “这太残忍了,就因为这个。”

      “残忍?”科恩中校语调冷淡地问。邓巴毫无顾忌发作出来的敌对情绪使他心头一震。“让德国人的两个师开过来打我们的部队不是同样残忍吗?你当然知道,美国人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你愿意看到美国人流血吗?”

      “美国人是在流血。可那村庄里的老百姓正生活在和平之中呢。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去找他们的麻烦呢?”

      “不错,你这样讲倒挺容易,”科恩中校讥笑道,“你呆在皮亚诺萨岛上当然是很安全的。那些德国人的增援部队来与不来对你都没有关系,是吗?”

      邓已窘得满脸通红。他突然以一种自我辩解的口吻反问道: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别处设置路障呢?我们就不能把哪座山的山坡炸坍下来或者直接去轰炸那条路吗?”

      “你是不是宁愿回博洛尼亚去呢?”这个问题虽然是平静地提出来的,却像一发子弹似的飞了出去。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神色紧张,约塞连又急又愧,暗暗祈求邓巴不要再开口说话了,邓巴垂下了眼睛。科恩中校知道自己赢了。“不,我想你不愿意,”他带着露骨的轻蔑目光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给你们争来这么一个没有危险的飞行任务?要是你们宁愿飞到博洛尼亚、斯培西亚和弗拉拉执行任务的话,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些目标派给你们。”他的眼睛在无框镜片后面威胁性地闪着光,宽大的下巴黑不溜秋的,显得冷酷无情。“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

      “我愿意去,”哈弗迈耶急忙答应道,发出一阵自高自大的窃笑声。“我愿意直接飞到博洛尼亚上空,把脑袋平对着轰炸瞄准器,听着那些高射炮弹在我四周呼啸爆炸。等到我完成任务回来,人们围过来指责我,咒骂我时,我会感到格外地开心。甚至连那些当兵的也气得骂我,恨不得揍我一顿。”

      科恩中校愉快地拍了拍哈弗迈耶的下巴,却没有跟他说话。他转而干巴巴地对邓巴和约塞连说:“我郑重地告诉你们,说到为山上那些意大利乡巴佬伤心难过,谁也比不上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战争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一定要记住,发动战争的不是我们而是意大利人,侵略者不是我们而是意大利人。这些意大利人、德国人、俄国人,他们自己对待自己已经够残忍的啦,我们怎么残忍也比不过他们。”科恩中校友好地捏了捏丹比少校的肩膀,可是他脸上的不友好表情却没有改变。“继续下达简令吧,丹比。一定要让他们理解密集的炸弹散布面的重要性。”

      “不,不,中校,”丹比少校眨眨眼脱口说道,“这个目标不采用这种方式,我已经告诉他们,每颗炸弹的落点间距为六十英尺。这样一来,路障就不是只集中在一个地点而是和整个村庄一样长了。

      疏散的炸弹散布面会形成更有效的路障。”

      “我们关心的不是路障,”科恩中校开导他说,“卡思卡特上校想借这次任务拍出一张高清晰度的空中照片,这张照片他可以自豪地通过各种渠道散发出去。别忘了,佩克姆将军要来这里听取下达正式简令。他对炸弹散布面的看法如何,你是知道的。顺便说一句,趁他还没来,你最好抓紧时间布置完这些细节,赶快离开。佩克姆将军受不了你。”

      “噢,不,中校,”丹比少校诚恳地纠正他说,“是德里德尔将军受不了我。”

      “佩克姆将军也受不了你。事实上,谁都受不了你。把你正在讲的讲完,丹比,然后就走吧。我来主持下达简令。”

      “丹比少校在哪儿?”卡思卡特上校驾车陪着佩克姆将军和沙伊斯科普夫前来听取下达正式简令,一下车便问道。

      “他一看到你开车来了,就请假离开了,”科恩中校回答说,“他担心佩克姆将军不喜欢他。本来也是准备由我主持下达简令的。我会干得比他好得多。”

      “好极了!”卡思卡特上校叫道。可一转眼,他想起第一次下达轰炸阿维尼翁的简令时,科恩中校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干的好事,便急忙收回刚才的话。“不,我自己来主持吧。”

      卡思卡特上校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主持会议。他心里想着自己是德里德尔将军的一个心腹,便学着德里德尔将军的样子,摆出一副粗鲁直率强硬的架势,对着那些凝神静听的下级军官斩钉截铁地厉声训话。他觉得,自己敞开着衬衫领口,手握着烟嘴,加上那一头剪得短短的花白卷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一定很威风。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妙极了,甚至把德里德尔将军特有的某几个不正确发音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后来,他突然记起来,佩克姆将军很厌恶德里德尔将军,于是便对佩克姆将军手下这位新来的上校生出几分惧怕来。他的嗓音变得沙哑了。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全没了。

      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讲,不由得满面羞惭,脸红耳热。突然间,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使他惊恐万分起来。这个地区多了一个上校就意味着多了一个对手,多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恨他的人。而且,这个家伙不好对付!卡思卡特上校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已经贿赂了这会场里所有的人,叫他们起来抱怨,就像他们第一次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前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使他们安静下来呢:那他可就丢尽脸了!卡思卡特上校吓得都快撑不住了,差一点招手叫科恩中校过来接替他。他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镇定下来,和大家对了对手表。对完表,他知道自己总算应付过去了,因为他现在可以随时结束会议。他已经顺利地渡过了危机。他真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当面嘲笑挖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通。事实证明,他在压力下表现得很出色。他以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说结束了简令的下达。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番演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雄辩口才和机智敏锐。

      “喂,弟兄们,”他鼓动地叫道,“今天到场的有一位贵宾,这就是来自特种任务部队的佩克姆将军,他给我们带来了垒球的球棒。

      连环漫画和劳军联合组织的演出。我要用这次任务向他献礼。出发到那儿去扔炸弹吧——为了我,为了你们的国家,为了上帝,为了这位伟大的美国人佩克姆将军。让我们看到你们把所有的炸弹全部扔到那一丁点大的地方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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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1#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8、多布斯

    麦克沃特没有疯,麦克沃特执行任务去了。约塞连也执行了飞行任务,走路时仍然一瘸一拐的,又飞了两次之后,约塞连听说还要到博洛尼亚去执行一次飞行任务,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便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坚定地跛着脚走进多布斯的帐篷,把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说了声“嘘!”

      “你干吗要这样?”基德·桑普森问道。他正在仔细地读着一本破旧的连环漫画册,一边用门牙剥开一只橘子的皮。“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约塞连把大拇指朝自己背后的帐篷出口处一指,对基德·桑音森说:“滚出去。”

      基德·桑普森理解地扬了扬他那淡黄的眉毛,顺从地起身往外走。他朝自己那垂到唇边的焦黄的小胡子吹了四声口哨,跨上那辆被撞得凹凸不平的绿色摩托车,向山里飞驰而去。这辆旧摩托车是他几个月前买的二手货。约塞连一直等到摩托车最后的微弱声响在远处完全消失掉。帐篷里的情况不大对劲,收拾得过于整洁了。多布斯抽着一支粗粗的雪茄,好奇地打量着他,既然约塞连已经拿定主意要大胆行事,他感到害怕得要命。

      “好吧,”他说,“我们去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吧。我们俩一块干。”

      多布斯大惊失色,噌地一下从行军床上蹦了起来。“嘘!”他吼叫道,“杀死卡思卡特上校?你在说什么呀?”

      “你小声点,该死的,”约塞连咆哮着说,“全岛的人都听见了。

      你那枝枪还在吗?”

      “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啦?”多布斯大声说,“我为什么要杀死卡思卡特上校呢?”

      “为什么?”约塞连满脸疑惑地瞪着多布斯。“为什么?这是你的主意,不是吗?不是你到医院去叫我来干的吗?”

      多布斯淡淡一笑,“那时候我只完成了五十八次飞行任务,”他美美地吐了一口雪茄烟,解释道,“可现在我行李都捆好啦,就等着回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六十次飞行任务了。”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反驳道,“他还会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的。”

      “也许这次他不会。”

      “他一直在增加次数。你他妈的怎么啦,多布斯?问问亨格利·乔,他捆好多少次行李了。”

      “我得再等一等,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多布斯执拗地坚持道,“我已经离开了战斗岗位,现在要是再搀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那可是真疯了。”他轻轻弹去雪茄的烟灰。“不,要我说呀,”他劝道,“你先像我们这样完成你的六十次飞行任务,然后看看情况再决定。”

      约塞连克制着朝他眼睛啐一口唾沫的冲动。“我也许飞不完六十次就送命了,”他用干巴巴的悲观腔调哄骗多布斯说,“这儿到处都在传说,他又去主动请战,要求再派我们大队去轰炸博洛尼亚。”

      “这不过是谣传,”多布斯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向他指出,“你不要听到什么谣传都相信。”

      “你别对我指手划脚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去和奥尔谈谈呢?”多布斯建议道,“上星期第二次飞到阿维尼翁执行任务时,奥尔又被击落到水里了。也许他很生气,正想干掉他呢。”

      “奥尔没有头脑,他才不会生气呢。”

      约塞连还在医院里时,奥尔又一次被击落到水里。他驾着受伤的飞机缓缓滑落到马赛港外明镜般清澈的碧波上。他的技术棒极了,机组的六个成员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海水还在飞机周围翻腾着蓝白相间的浪花时,飞机前后舱的应急出口便迅速打开,穿着松软的橙色飞行救生衣的机组人员尽可能快地爬了出来。他们的救生衣没能充气,软瘪瘪地垂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系在他们的腰间,丝毫不起作用。救生衣没能充气,是因为米洛从充气膛里取走了二氧化碳双管充气筒。他拿它们去做草莓和菠萝冰淇淋苏打,供应给军官食堂。在充气膛里,他贴上液印的纸条代替充气筒,上面印着“有益于M&M辛迪加联合体就是有益于国家。”奥尔是最后一个从下沉的飞机里蹦出来的。

      “你要是看见当时他那副样子就好了!”奈特中士向约塞连讲述事情经过时笑得震天响。“这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滑稽可笑的事。那些救生衣全部不管用了,就因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给你们这些在军官食堂就餐的家伙做冰淇淋苏打去了。不过结果证明,那还不算太糟。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不会游泳,我们把这家伙抬起来放到救生筏里。当我们还都站在飞机上时,奥尔就用绳子系着这只救生筏,把它贴着机身下降到海面上去了。那个古怪的小家伙干这种事情的确很在行。后来,另一只救生筏绳子松开漂走了。

      所以我们六个人最后只好挤在一只小筏上,胳膊肘碰胳膊肘,大腿紧挨大腿,谁也不能动弹一下,否则就会把你旁边的那个家伙挤到水里去。我们离开飞机大约只有二秒钟,飞机就沉下去了,把我们几个人孤零零地甩在救生筏上。我们随即打开救生衣充气膛的螺帽,看看里面他妈的出了什么毛病,这才发现米洛那些向我们宣称凡有益于他就有益于我们其余人的该死的纸条。这个狗杂种!他妈的,我们大伙全都在诅咒他,只有你那个伙计奥尔除外,他一直咧嘴笑着,好像他觉得有益于米洛的也可能真的有益于我们其余的人。

      “我发誓,你真应该看看他当时那副模样,他像个船长坐在救生筏边沿上,我们其余的人全都望着他,等着他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他每隔几秒钟就打摆子似地用手拍拍大腿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接着像个古怪的小疯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阵后,他又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然后又像个古怪的小疯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阵。

      他看上去活脱脱一个白痴。不过,亏得只顾看着他,我们在开头几分钟里才没有给吓垮掉。那个时候,大浪一个接一个朝我们的救生筏打过来,有时甚至把我们中的几个卷到海里,我们得赶忙爬回到筏里去,要不然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把我们冲得更远。那真是滑稽透顶,我们就这么不断地掉下去又不断地爬上来。我们让那个不会游泳的家伙平躺在救生筏的中央,可即使在那个地方,他也差点被淹死,因为灌到救生筏里的水很深,不断地泼洒到他的脸上。嘿,太惊险了!

      “后来,奥尔动手打开救生筏的贮藏舱,滑稽事真正开始了。开头,他找到一盒巧克力,分发给我们大家,于是我们就坐在那儿一边吃又湿又咸的巧克力,一边让海浪一次次地把我们从救生筏上卷到水里去。接着,他找到一些固体牛肉汤料和几只铝杯子,他就给我们做牛肉汤喝。后来,他又找到些茶叶。真的,他沏了茶!我们屁股坐在水里,浑身湿透,他却请我们喝茶,你能想象出这种情景吗?当时我笑得太厉害了,一下子从救生筏上掉到水里去了。我们全都笑个不停,他却一本正经,除了每隔一会疯疯癫癫地咧开嘴格格傻笑一阵。真是个怪人!他找到什么用什么。他找到一些驱鲨剂,立刻全洒到海水里,他找到一些标识颜料,也马上扔到水里。

      接下来他找到一根钓鱼线和一块干鱼饵,顿时满脸放光,就好像当我们正要葬身大海,或者当德国鬼子从斯培西亚派船出来抓我们或者用机关枪扫射我们时,我们的海空救援艇及时赶到救出了我们似的。一转眼工夫,奥尔就把钓鱼线甩到水里钓起鱼来。他高兴得像只云雀。我问他:‘中尉,你指望钓到什么?’‘鳕鱼,’他告诉我。

      他的确指望能钓到鳕鱼。不过幸好他没有钓到,因为要是真的钓到了,他会把鳕鱼生吃了,还会迫着我们也生吃,因为他找到一本小书,那书上说生吃鳕鱼没关系。

      “接下来,他找到一把蓝色的小桨,小得和纸杯冰淇淋里的小勺一般大。真的,他就用这把桨划了起来。想靠这么根小木棍划动我们这条总共重九百磅的救生筏,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再后来,他找到一个小小的罗盘和一张大大的防水地图,他把地图摊开在膝盖上,又把罗盘放在地图上。他坐在那里,背后拖着装有鱼饵的钓鱼线,膝盖上铺着地图,地图上压着罗盘。他使尽全身力气划着那把蓝色的小桨,好像他正全速划向马略卡岛。真他妈的!他就这样划了大约半个小时,直到救援艇来把我们接走。”

      对马略卡岛奈特中士知道得一清二楚,奥尔也一样,因为约塞连常常对他们谈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境内这样一些避难地的情况。美国飞行员只要飞到这些地方去,就会被拘留到战争结束,而且生活条件极其舒适奢侈。在拘留问题上,约塞连是中队里的头号权威。每回飞往意大利最北部执行任务时,他总是谋划着如何以紧急情况为借口飞到瑞士去。当然,他想去的地方是瑞典。瑞典人智商高。在那儿他可以脱得光溜溜的同那些低声细语、半推半就的漂亮女郎一块游泳,并且生下一大群快活散漫的小约塞连来。在瑞典,没有人会耻笑他的这些私生子。而且,他们一落地,国家就会担负起供养他们的责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但是,瑞典太远了,很难到达。约塞连只好等着飞越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时高射炮火把他飞机的一个引擎打掉,这样他就有理由飞往瑞士了。他甚至不想告诉他的驾驶员他要把飞机带到哪里去。约塞连常常想找一个他信得过的驾驶员合伙干。他们可以假称引擎受损,然后来个机腹着陆,毁掉说谎的证据。可是,他唯一真正信得过的驾驶员只有麦克沃特。那家伙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仍然喜欢做低空俯冲来寻开心,擦着约塞连的帐篷飞过去;紧贴着海滩游泳者的头顶盘旋,飞机推进器喷出的强大气流在海里划出一道道黑浪,飞机过处,浪花飞溅,长达数秒钟。

      多布斯和亨格利·乔都不能考虑,奥尔也不行。当约塞连遭到多布斯的拒绝,心情绝望、一瘸一拐地走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奥尔又在摆弄那个炉子阀门了。这炉子是奥尔用一只铁壳油桶倒过头来改装而成的。他把炉子摆在地中央,水泥地面平坦光滑,是他铺修过的。他双腿跪在地上,正起劲地干着呢。约塞连竭力不去注意他,瘸着腿疲倦地走到自己的行军床前坐下来,吃力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前额上的汗珠变得冰凉冰凉的。多布斯使他感到沮丧,丹尼卡医生也使他感到沮丧。现在看到了奥尔,他似乎觉得厄运正在逼近,越发沮丧起来。在他的身体内部,各种各样的紧张感一起涌出来刺激着他,他的神经抽搐起来,一只手上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

      奥尔转过脸打量着约塞连,两片湿漉漉的嘴唇咧开着;露出两排大龅牙。他把手伸到旁边他自己的床头柜里,取出一瓶温热的啤酒,撬开盖递给约塞连。约塞连啜饮完上面的啤酒泡沫,向后仰起脑袋。奥尔狡诈地望着他,不出声地咧嘴笑着。约塞连谨慎地盯着奥尔。奥尔窃笑了一阵之后,转过身蹲下去继续干活。约塞连紧张了起来。

      “你别摆弄了,”他双手紧握着啤酒瓶,用威胁的口吻请求道,“你别摆弄那炉子了。”

      奥尔平静地格格笑着说:“我快干完了。”

      “不,你没有,你正要开始干。”

      “这是阀门,看见了吗?就快全部装好了。”

      “你很快又要把它拆开。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混蛋。我已经看你这样干了三百次了。”

      奥尔高兴得浑身直抖动。“我要把这根汽油管漏油的地方补上,”他解释道,“我已经差不多全弄好了,只有一点点地方还渗油。”

      “我实在没法看下去,”约塞连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想做一件大东西,那不成问题。可是这阀门是用这么多小零件拼凑起来的,它们那么小,那么无足轻重,我眼下可没有耐性看着你辛辛苦苦地摆弄这些该死的玩意。”

      “它们是小点,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无足轻重。”

      “这我不管。”

      “让我再干一回吧。”

      “等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再干吧。你是个不知忧愁的白痴,你根本不理解我的感觉是什么滋味。就在你摆弄那些小玩意时,我出了一些事,这些事我根本无法向你解释。我发现我无法容忍你。我开始恨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认真考虑把这个瓶子砸到你的脑袋上,或者用那边那把猎刀戳穿你的脖子。你明白吗?”

      奥尔领悟地点点头。“现在我不会再把阀门拆开了。”他说着就动手拆阀门,他用手指费劲地捏着那个小小的装置,缓慢地、不知疲倦地、精益求精地干着。他俯着身子,脸紧贴着地面,一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的模样,好像他的脑子里什么杂念都没有。

      约塞连暗暗地诅咒着他,打定主意不再理睬他。“可你他妈的究竟为什么急着摆弄这炉子呢?”一转眼他又忍不住叫喊起来。“外面还热着呢。过一会儿我们还可能去游泳呢。你为寒冷操什么心呢?”

      “白天越来越短了,”奥尔不动声色地说,“趁着这会儿有空,我打算把这炉子给你装好。等我装好了,你就会有一个全中队最好的炉子。我现在正装着的这个供油控制器会保证这炉子整夜燃烧不灭,这些金属散热片会把整座帐篷烤得暖烘烘的。你睡觉前可以把钢盔盛满了水坐在炉子上,这样你醒来时就有热水洗脸。这不是很好吗?要是你想煮鸡蛋或者烧汤的话,你只要把锅坐在上面,拧大火苗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约塞连追问道,“你会到哪里去?”

      奥尔忍不住心头一阵快活,矮小的身体突然哆嗦起来。“我不知道,”他大声说道。接着,从他那直打战的两排龅牙中间突然迸发出一串奇特的、颤抖的格格傻笑,好像一阵情感爆发。他满嘴唾沫,边笑边说,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了。“要是他们不断地这样把我击落,我不知道我会到哪里去。”

      约塞连被感动了。“奥尔,你为什么不争取停飞呢?你是有理由的。”

      “我只剩下十八次飞行任务了。”

      “可你几乎每次都被击落。你每次飞上天不是降落到水面上就是强行着陆。”

      “噢,飞行任务我倒不在乎。我觉得它们非常好玩。你不领航飞行时应当试着跟我一块飞几回,就为开开心,嘿嘿。”奥尔满脸堆笑,斜眼瞅着约塞连。

      约塞连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叫我领航飞行了。”

      “那就等你不领航飞行的时候吧。要是你有头脑的话,你知道你该怎么办吗?你应该直接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说,你要和我一起飞行。”

      “每回飞行都跟你一起被击落吗?这有什么好玩的?”

      “就因为这个你才应该跟我一块飞呢,”奥尔坚持道,“我觉得,就水面降落或强行着陆这方面说,我大概算得上是这儿最优秀的飞行员了。对你来说,这将是很好的练习。”

      “练习这个做什么?”

      “万一你哪一次降落到水面上或者强行着陆的话,这不是很好的练习吗?嘿嘿嘿。”

      “你还能再给我一瓶啤酒吗?”约塞连愁眉不展地问。

      “你要把它砸到我的脑袋上吗?”

      这下约塞连乐了。“就像罗马那所公寓里的那个妓女吗?”

      奥尔**地窃笑着,两个腮帮子高兴地鼓了起来,活像两只酸苹果。“你真的想知道她为什么拿鞋敲我的脑袋吗?”他揶揄道。

      “我已经知道了,”约塞连嘲笑道,“内特利的妓女告诉我的。”

      奥尔像个怪物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没告诉你。”

      约塞连为奥尔感到难过。奥尔是那么的矮小丑陋。要是他活下去,谁愿意保护他呢?谁愿意保护一个像奥尔这样热心而单纯的侏儒,使他免遭无赖、朋党以及阿普尔比那样的老牌运动员的欺辱呢?他们这些人全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会把奥尔踩在脚底下。约塞连常常为奥尔担心。谁能替他抵挡憎恶和欺诈,抵挡野心勃勃的家伙和势利刻薄的贵妇人,抵挡谋取暴利者卑劣下流的侮辱,抵挡邻近专卖坏肉的客客气气的屠夫?奥尔是个无忧无虑轻信他人的傻瓜,一头浓密卷曲的杂色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对那些家伙来说,对付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他们会拿走他的钱,****他的妻子,冷酷地对待他的孩子。约塞连感到自己心底涌起一股同情的热流。

      奥尔是个古怪的小矮人,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可爱的侏儒。他心灵猥琐,却身怀无数种宝贵的技艺,这就使得他终生与低收入者为伍。他能够用烙铁把两块木板钉在一起,既不让木板裂缝,又不把钉子砸弯。他会钻孔眼。约塞连住院期间,他在帐篷里搞出不少名堂来。他先在帐篷外面的高台上建起一个油箱,然后在水泥地上连挫带凿,开出一条无可挑剔的槽沟。顺着这条沟,他把一根细长的汽油管贴着地面从外面的油箱一直引到炉子上。他用多余的炸弹零件给壁炉做了几个柴架,并在柴架上堆满了粗壮的次等圆木。

      他从一些三流杂志上剪下一些长着硕大乳房的女人的照片,把它们镶在他用染色木条做成的镜框里,挂到壁炉架上面。奥尔会开油漆筒,会调配油漆,会稀释油漆,还会除掉油漆,他会劈木头,会用尺子测量东西。他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挖洞。他还有一项本事,那就是用罐头筒和水壶从食堂附近的水箱里运来足够他们俩用的水,他能够一连几小时聚精会神地做一项无足轻重的工作,既不急躁也不厌烦,像根树桩那样不知疲倦,也几乎像树桩那样不吭不响。对于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寻常的知识。而且,他不怕狗,不怕猫,不怕甲虫,不怕飞蛾,还敢吃小鳕鱼、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

      约塞连烦闷地长叹一声,考虑起要去轰炸博洛尼亚的传闻来。

      奥尔正在拆卸的阀门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大小,除了外壳,里面一共有三十六个零件。奥尔小心地把这些零件按类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地面上。其中有许多零件非常细小,他不得不用两个指甲尖捏住它们,在这细致严密、有条不紊、单调乏味的工作进程中,他从不加快或是放慢速度,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下来似的,唯一例外的是,他有时会斜眼瞥一下约塞连,那目光中饱含癫狂和恶作剧的神情。约塞连努力不去看奥尔。他数着那些零件,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奥尔从心里摆脱掉。他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可结果更糟,因为这样一来,他只听到声音,听到那些细微清晰、持续不断、令人恼火的咔哒声以及奥尔的手接触那些轻巧的零件时发出的悉悉声。奥尔有节奏地喘着粗气,发出打鼾般的呼噜声,非常令人讨厌。

      约塞连握着拳头,眼睛盯着那把插在皮套里、挂在那个死掉的人的床上方的骨柄长猎刀。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拿这刀刺死奥尔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现;他的紧张情绪随即松弛下来。他觉得这个念头荒谬至极,便认真而专注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打量着奥尔的后脖颈,想找出他脊椎的大致部位,只要往那个部位很轻地戳上一刀,准能把他杀死。这样一来,他们俩之间许多令人痛苦的严重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痛不痛?”就在这个时候,奥尔仿佛出于自卫本能似地问了这么一句。

      约塞连紧盯着他。“什么痛不痛?”

      “你的腿呀。”奥尔发出一声神秘莫测的怪笑。“你还有点瘸。”

      “我想这只是出于习惯。”约塞连松了一口气,呼吸又通畅起来,“也许很快就改掉了。”

      奥尔在地上侧起身,又用一只膝盖撑着跪起来,把脸对着约塞连。他做出一副竭力回忆往事的神情,沉思般地拖长声调问:“你记得那天在罗马打我脑袋的那个妓女吗?”约塞连想起上一回受骗一事,非常恼火,不由得叫了一声,惹得奥尔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要拿这个妓女跟你做笔交易,你要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那天她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

      “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跟内特利的女人睡过觉?”

      约塞连吃了一惊,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没有。现在告诉我,她为什么拿鞋打你的脑袋。”

      “这不算问题,”奥尔得意洋洋地对他说,“这不过是随便聊聊。

      她装得好像你跟她睡过觉似的。”

      “我没有。她装出一副什么样呢?”

      “她装得好像不喜欢你。”

      “她谁也不喜欢。”

      “她喜欢布莱克上尉,”奥尔提醒他说。

      “那是因为他把她当贱货对待,用这法子谁都能把姑娘勾上手。”

      “她脚脖子上戴着一只只有奴隶才戴的镯子,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是他让她戴上那玩艺的,他想拿这个气气内特利。”

      “她甚至把从内特利那儿得来的钱给了他一些,”“听着,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

      “你有没有跟我的女人睡过觉?”

      “你的女人?谁妈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个用鞋打我脑袋的妓女。”

      “我跟她睡过几次,”约塞连承认道,“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不喜欢你。”

      “管她喜不喜欢我,我他妈的干吗要在乎,她喜欢我跟喜欢你的程度差不多。”

      “她有没有拿她的鞋子打过你的脑袋?”

      “奥尔,我累了。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呢?”

      “嘻嘻嘻。罗马那个干瘦干瘦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干瘦干瘦的儿媳妇怎么样?”奥尔兴致越来越高,便淘气地缠着他问,“你有没有跟她们睡过觉?”

      “唉,我倒希望能跟她们睡觉,”约塞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奥尔的这句话唤起了他的遐想。他习惯性地想象着自己用双手抚摸她们那小巧而又富于肉感的屁股和乳房时的那种感觉,那真是叫人欲火中烧,神魂颠倒。

      “她们也不喜欢你,”奥尔评论道,“她们喜欢阿费,她们喜欢内特利,可是她们不喜欢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欢你。依我看,她们认为你一去就没好事。”

      “女人全是疯子,”约塞连答道。他板着脸等待着奥尔发问,他早已知道奥尔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的另一个姑娘怎么样?”奥尔装出一副好奇的沉思神情问,“就是那个胖胖的姑娘,那个秃头的姑娘。你知道,在西西里那一回,这个又胖又秃的姑娘戴着头巾,整夜浑身直冒汗,弄得我们全都跟着受罪。她也疯了吗?”

      “她也不喜欢我吗?”

      “你怎么能去搞一个没有长头发的姑娘呢?”

      “我怎么能知道她没长头发呢?”

      “我知道,”奥尔自夸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她是秃子?”约塞连惊奇地叫起来。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装了一个零件,这个阀门就无法工作,”奥尔回答道。他高兴得红光满面,因为他又捉弄了约塞连一回。

      “你把滚到那边的那个小垫圈递给我好吗?它就在你脚旁边。”

      “不,不在。”

      “在这儿。”奥尔边说边用指甲尖捏起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东西,举到约塞连面前让他看。“现在我只好再从头开始啦。”

      “你再干的话,我就宰了你。我就在这儿宰了你。”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一块飞呢?”奥尔突然问道,第一次正视着约塞连的脸。“喂,这就是我想要你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一块飞呢?”

      约塞连感到又愧又窘,尴尬地转过身去。“我告诉过你为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让我当领航轰炸员。”

      “这不是理由,”奥尔摇头说,“咱们第一次飞到阿维尼翁执行任务后,你去找过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决不想和我一共飞。这才是理由,不对吗?”

      约塞连感到浑身发烧。“不,我没去找过他们,”他抵赖说。

      “不,你找过,”奥尔平静地坚持道,“你请求他们不要派你到由我和多布斯或者赫普尔驾驶的飞机上去,因为你对我们的操纵技术没有信心。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不能给你破这个例,因为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对那些跟我们一起飞的人就太不公平了。”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说,“还不是没有什么区别嘛,对吧?”

      “可他们从来没有逼你跟我一起飞过。”奥尔双膝跪在地上又干起活来。他对约塞连说活时的神情既没有怨恨,也没有责备,却包含着一种含冤负屈的谦卑。他的这副神情叫人看上去越发感到难过,尽管他本人仍然咧嘴窃笑着,好像这种情况很滑稽似的。“你知道,你真的应该跟我一起飞。我是个很优秀的飞行员,我会照顾你的。也许,我会被击落好多次,但这不是我的惜,我飞机上的人从来没有受过伤。是的,长官——如果你有头脑的话,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你该立刻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要求跟我一起飞完你所有的飞行任务。”

      约塞连俯下身去,直盯着奥尔那张交织着各种矛盾情绪、令人费解的面孔。“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吗?”

      “嘿嘿,嘿嘿,”奥尔回答道,“我想告诉你那个大块头姑娘那天为什么用她的鞋打我的脑袋。可你就是不让我说。”

      “告诉我吧。”

      “你愿意跟我一块飞吗?”

      约塞连大笑着摇摇头。“你只会再一次给击落到水里去的。”

      等到真的执行传闻中轰炸博洛尼亚的那次飞行任务时,奥尔的飞机果然又被击落到水里了。当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驾着只剩下一个引擎的飞机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地扑通一声落到波涛滚滚风急浪高的海面上。他从飞机里钻出来晚了点,一个人独自上了一只救生筏。那只筏漂流而去,离其他人乘坐的救生筏越来越远。等到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风骤雨驶来营救他们时,奥尔的救生筏早已无影无踪了。获救人员回到中队时,夜幕已经降临,奥尔仍然没有消息。

      “别担心,”基德·桑普森安慰大家说。他身上仍然裹着救援艇救护人员给他披上的厚毯子和雨衣。“要是他没有在那场暴风雨中淹死的话,他很可能已经被救上来了。那场暴风雨没下多长时间。

      我敢说,他随时都会出现的。”

      约塞连走回自己的帐篷去,等待着奥尔随时出现。他生起炉火,好让自己暖和点,那炉子非常好使,炉火熊熊,烧得旺极了。奥尔终于把供油控制器修好了,要是想调大或者调小炉火,只消拧一下就行。外面正下着小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帐篷顶上,落在树上,落在地面上。约塞连用罐头筒给奥尔烧好了热汤预备着: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他自己把汤全喝了。他又给奥尔煮了几个鸡蛋,可后来也让他自己吃了。接着,他又从应急干粮袋里拿出一整听切达干酪,吃了个精光。

      每当他为奥尔感到担心时,他就会想起奥尔什么事都做得来的本领。当想起奈特中士向他描述奥尔在救生筏上的那幅情景时,他不禁哑然失笑。奥尔把地图和罗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微笑着俯下身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它们。他一边一块接一块地把湿透了的巧克力塞进自己那大咧着傻笑的嘴里,一边恪尽职守地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之中使劲地划着那把丝毫不起作用的天蓝色的玩具船桨,身后还拖着根装有鱼饵的钓鱼线。约塞连对奥尔的生存能力毫不怀疑。如果用那很可笑的钓鱼线能钓到鱼的话,奥尔准能钓到鱼;如果奥尔想钓鳕鱼的话,那么,哪怕以前从来没有人在这些海域钓到过鳕鱼,奥尔也准能钓到一条鳕鱼。约塞连又煮了一罐头汤,然后趁热把它喝了。每次听到门外汽车门砰的一声响,约塞连都会露出一个饱含希望的微笑,期待着转身面对帐篷入口,倾听着脚步声。他知道,奥尔随时会走进帐篷的。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大腮帮子和龅牙,全都会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他的头上会戴着一顶黄色的油布雨帽,身上会穿着一件大好几号的宽松油布雨衣;

      他的手里会得意洋洋地举着一条他钓上来的硕大的死鳕鱼,用它来逗约塞连开心。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个快活的采牡蛎的新英格兰人,可笑极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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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30#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7、达克特护士

    苏·安·达克特护士是个成年女性,又瘦又高,腰板笔直,长着一个圆滚滚的翘屁股和一对小巧的乳房。她的脸庞棱角分明,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小小的,鼻子和下巴尖细瘦削,一副新英格兰禁欲主义者的模样,看上去既非常可爱又非常平庸。达克特护士成熟老练,精明能干,办事果断严格。她喜欢独当一面,一向遇事不慌,无论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不需要别人帮忙。约塞连觉得她可怜,打算帮她一把。

      第二天一早,当她站在约塞连的床脚边整理床单时,他悄悄把手伸到她双膝间的窄缝里,随即飞快地在她的裙子里面尽力向上摸去。达克特护士尖叫一声,猛地往上跳去,可是跳得不够高。她扭动着身体,弓着腰,以自己那神圣的部位为支点,前旋后转,左扭右摆,整整折腾了十五秒钟,才终于挣脱出来。她惊惶失措地后退到走道中间,面如纸灰,双颊抽搐个不停。她后退得太远了。一直在走道另一侧看热闹的邓巴一声不吭地从床上跃起直扑她的身后,伸出双臂一下子揽住她的胸脯。达克特护士又尖叫了一声。她甩开邓巴,远远地躲到走道的这一侧。不料约塞连又趁机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她只好又一次蹦过走道,活像一只长着脚的乒乓球。

      正严阵以待的邓巴立刻朝她猛扑过来,幸好她反应及时,闪身跳到一旁。邓巴扑了个空,从她身边蹿过病床,一头撞到地上。只听扑通一声,他便昏了过去。

      他在地上醒来时,鼻子正在流血,这倒正和他一直假装的那种折磨人的脑病的症状一模一样。病房里闹哄哄乱成一团。达克特护士在哭泣,约塞连挨着她坐在床边,一个劲地向她赔不是。主管上校怒气冲冲地朝约塞连大喊大叫,说他绝对不能允许病人肆意调戏护士。

      “你要他怎么样?”躺在地上的邓巴可怜巴巴地问。他一开口说话太阳穴便感到一阵阵的疼痛,疼得他身体缩成一团。“他又没干什么。”

      “我是在说你呢!”这位很有派头的瘦上校放开嗓门吼叫道,“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受处分的。”

      “你要他怎么样?”约塞连叫喊起来。“他不就是头朝下摔到地上去了嘛。”

      “我也正在说你呢!”上校一转身冲着约塞连发起火来。“你抱住了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等着吧,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我没有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约塞连说。

      “是我抱住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的,”邓巴说。

      “你们两个都疯了吗?”医生面色苍白,一边尖叫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去。

      “是的,医生,他的确疯了,”邓巴肯定他说,“他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正在后退的医生停了下来,露出既惊奇又厌恶但又不失优雅的表情,病房里静了下来,“他梦见了什么?”医生质问道。

      “他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是什么样的鱼?”医生转向约塞连,厉声发问道。

      “我不知道,”约塞连答道,“我不会分辨鱼的种类。”

      “你哪一只手拿的鱼?”

      “不一定。”

      “那是随着鱼而变化的,”邓巴帮腔道。

      上校转过身,眯起眼睛怀疑地盯着邓巴。“是吗?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因为我在梦里呀,”邓巴一本正经地答道。

      上校窘得面红耳赤。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俩,一副决不手软的样子。“爬起来,回到你的床上去。”他咧开两片薄嘴唇命令邓巴。

      “关于这个梦,我再也不想听你们俩讲一个字了。我手下有人专门负责听你们这类令人讨厌的疯话。”

      上校把约塞连打发到精神病专家桑德森少校那儿。这位少校长得敦敦实实,总是笑眯眯的,显得十分和蔼可亲。他小心翼翼地问约塞连:“你究竟为什么认为费瑞杰上校讨厌你的梦呢?”

      约塞连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认为,这或者是由于这个梦的某种特性,或者是由于费瑞杰上校的某种特性。”

      “你讲得很好,”桑德森少校拍手称赞道。他穿着一双咯吱作响的步兵军鞋,一头木炭般乌黑的头发几乎朝天直竖着。“由于某种原因,”他推心置腹地说,“费瑞杰上校总是使我想起海鸥。你知道,他不大相信精神病学。”

      “你不大喜欢海鸥吧?”约塞连问。

      “是的,不怎么喜欢,”桑德森少校承认道。他发出一种神经质的尖笑,伸出手爱抚地摸摸他那胖得垂挂下来的双下巴,仿佛那是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我认为你的这个梦很迷人。我希望这个梦经常出现,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不断地讨论它。你想抽支烟吗?”当约塞连拒绝时,他笑了笑。“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产生这么大的反感,”他故意问,“连我的一支烟都不肯接受?”

      “我刚刚熄掉一支,它还在你的烟灰缸里冒烟呢。”

      桑德森少校抿嘴笑笑。“这个解释很巧妙。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他把松开的鞋带系成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然后从桌上拿过一本黄色横道拍纸簿放到膝上。“让我们谈谈你梦见的那条鱼吧。总是同一条鱼,是吗?”

      “我不知道,约塞连回答道,“我不大会辨认鱼。”

      “这鱼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其它的鱼又使你想到了什么?”

      “其它的鱼。”

      桑德森少校失望地往后一靠。“你喜欢鱼吗?”

      “不是特别喜欢,”“那么你认为究竟是什么使你对鱼产生这样一种病态的反感呢?”桑德森少校得意洋洋地问。

      “它们太乏味了,”约塞连回答说,“刺又太多。”

      桑德森理解地点点头,露出讨人喜欢的、虚假的微笑。“这个解释很有意思。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你喜欢那条鱼吗?那条你拿在手里的鱼?”

      “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你不喜欢那条鱼吗?你对它怀有什么故意的或者对抗的情绪吗?”

      “不,完全没有。事实上,我还是喜欢那条鱼的。”

      “那么,你确实喜欢那条鱼咯?”

      “哦,不,我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但你刚才还说你喜欢它呢。现在你又说你对它没有一点感情。我把你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我想您是把我的自相矛盾之处抓住了。”

      桑德森少校拿起他那枝粗粗的黑铅笔,得意洋洋地在拍纸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相矛盾”几个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来继续问道:“你这两句话表达了你对那条鱼的自相矛盾的情绪反应,究竟是什么使你说出这两句话来的呢?”

      “我想我对它持有一种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

      听到“既爱又恨的矛盾态度”这几个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跳了起来。“你的确理解了!”他喊道,欣喜若狂地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拧来拧去。“唉,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孤独,天天跟那些毫无精神病常识的人谈话,想方设法给那些对我或者我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治病!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可怕感觉。”一丝焦虑的阴影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似乎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真的吗?”约塞连问,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为什么要为别人缺乏教育而责怪你自己呢?”

      “我知道这很愚蠢,”桑德森少校心神不安地回答道,脸上带着不很雅观的、无意识的笑容。“可我一向十分看重别人的好主意。你瞧,比起我的同龄人来,我的青春期来得晚一些,这就给我带来某种——嗯,各种问题。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和你讨论我的这些问题将会给我带来乐趣,我真希望马上开始这种讨论,所以我不大愿意现在就把话题扯到你的问题上去。可恐怕我必须这样做。要是费瑞杰上校知道我们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我的问题上的话,他准会发火的。我现在想给你看一些墨水迹,看看某些形状和颜色会使你联想起什么来。”

      “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吧,医生,不管什么东西都会使我联想起性来的。”

      “是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叫了起来,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现在我们的确有了进展!你做没做过有关性生活的美梦呢?”

      “我那条鱼的梦就是性生活的梦。”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性生活的梦——在这种梦里,你抱住一个光屁股女人的脖子,拧她,使劲打她的脸,直打得她浑身是血,后来你就扑上去****她,再后来你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你爱她爱得这么深,恨她也恨得这么深,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性生活的梦,你没有做过这类性生活的梦吗?”

      约塞连摆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想了一想,下结论说:“这是鱼的梦。”

      桑德森少校往后缩了一下,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对,对,当然罗,”他冷淡地随声应道,他的态度变得急躁起来,带有一种自我防护性质的对立情绪。“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做这一类的梦,也好让我看看你如何反应。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还有,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我希望你能梦见它们的答案。你知道,这些谈话对我和对你一样不愉快。”

      “我会把这个说给邓巴听的,”约塞连说。

      “邓巴?”

      “这一切都是他开的头。是他做的梦。”

      “噢,是邓巴,”桑德森少校冷笑道。他的自信心又恢复了。“我敢肯定,邓巴就是那个干了那么多下流事却总是让你替他受过的坏家伙,是不是?”

      “他没有那么坏。”

      “你到死也护着他,是不是?”

      “倒是没达到那种程度。”

      桑德森少校嘲讽地笑着,把“邓巴”两字写在他的拍纸簿上。

      “你怎么一瘸一拐的?”约塞连朝门口走时他厉声问道,“你腿上究竟为什么要缠着绷带?你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我的腿受了伤,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住院的。”

      “噢,不,你没受伤。”桑德森少校幸灾乐祸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恶意。“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才住院的。说到底,你还是不够聪明,对吧?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住院的。”

      “我是因为腿伤才住院的,”约塞连坚持道。

      桑德森少校发出一声嘲笑,不再理会他的辩解。“好吧,请代我问候你的朋友邓巴,并请告诉他为我做一个那样的梦,行吗?”

      但是,邓巴由于经常性的头痛而感到恶心和晕眩,无心跟桑德森少校合作。亨格利·乔倒是常做噩梦,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六十次飞行任务,又在等着回家呢。可是,当他到医院里来时,他坚决不肯跟任何人谈论他的梦。

      “难道就没有人为桑德森少校做过什么梦吗?”约塞连问,“我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他本来就已经感到被人抛弃了。”

      “自从听说你受伤后,我一直在做一个非常奇特的梦,”牧师坦白说,“我从前每天夜里不是梦见我老婆要咽气,或者被人害死,就是梦见我孩子被一小口营养食品给噎死了。最近我梦见我在没顶的深水里游泳,一条鲨鱼正在咬我的腿,咬的部位和你缠绷带的地方正相同。”

      “这是个美妙的梦,”邓巴大声宣布,“我敢打赌,桑德森少校肯定会爱上这个梦的。”

      “这是个可怕的梦!”桑德森少校叫道,“里面全是些痛苦、伤残和死亡。我敢肯定,你做这个梦就是为了惹我生气。你竟然做出这种可恶的梦来,我真的说不准你该不该留在美国军队里。”

      约塞连认为自己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你是对的,长官,”他狡猾地暗示道,“也许我应该停飞,回到美国去。”

      “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你不加选择地乱追女人,不过是为了缓解你下意识里对性无能的恐惧吗?”

      “是的,长官,想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为了缓解我对性无能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另找一项有益的业余爱好呢?”桑德森少校友好而关切地问道,“比方说,钓鱼。你真的觉得达克特护士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倒认为她太瘦了,相当乏味,相当瘦,你明白吗?像条鱼。”

      “我几乎不了解达克特护士。”

      “那你为什么抱住她的胸脯呢?仅仅因为她有个胸脯吗?”

      “那是邓巴干的。”

      “喂,别又来这一套,”桑德森少校嘲弄地叫道,话音十分尖刻。

      他厌恶地把笔猛地往下一摔。“你真的认为假装成另一个人就能开脱掉自己的罪责吗?我不喜欢你,福尔蒂奥里。你知道这一点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约塞连感到一阵冰冷潮湿的恐慌风一般穿胸而过。“我不是福尔蒂奥里,长官,”他战战兢兢地说,“我是约塞连。”

      “你是谁?”

      “我的姓是约塞连,长官,我是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而住院的。”

      “你的姓是福尔蒂奥里,”桑德森少校挑衅地反驳道,“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而住院的。”

      “喂,得啦,少校!”约塞连火了。“我应该知道我是谁。”

      “我这儿有一份军方的正式记录可以证明这一点,”桑德森少校反唇相讥道,“你最好趁着还来得及赶快抓住你自己。起先你是邓巴,现在你是约塞连,下回你也许会声称你是华盛顿·欧文了。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你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这就是你的病。”

      “也许你是对的,长官,”约塞连圆滑地赞同道。

      “我知道我是对的。你有一种严重的迫害情结,你以为大家都想害你。”

      “大家是都想害我。”

      “你瞧见了吧?你既不尊重极度的权威,又不尊重旧式的传统。

      你是危险的,是堕落的,应当把你拉到外面去枪毙!”

      “你这话当真吗?”

      “你是人民的敌人!”

      “你是疯子吗?”约塞连叫喊起来。

      “不,我不是疯子。”多布斯在病房里怒吼着答话,他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偷偷摸摸地耳语呢。“我告诉你吧,亨格利·乔看见他们了。他是昨天飞往那不勒斯去给卡思卡特上校的农场装运黑市空调器的时候看见他们的。他们那儿有一个很大的人员补充中心,里面住满了正预备回国的几百个飞行员、轰炸手和机枪手。他们完成了四十五次飞行任务,只有四十五次。有几个戴紫心勋章的人完成的次数还要少。从国内来的补充机组人员一批接一批地到达,全都补充到别的轰炸机大队去了。他们要求每个人至少在海外服役一次,行政人员也是这样。你难道没读报纸吗?我们应该马上杀了他!”

      “你只要再飞两次就完成任务了。”约塞连低声劝解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只飞两次也有可能被打死,”多布斯摆出一副寻衅闹事的架势回答道。他的嗓音嘶哑颤抖,显得很紧张。“明天早上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趁他从农场开车回来时杀掉他。我这儿有枝手枪。”

      约塞连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多布斯从衣袋里抽出手枪来,高高地举在空中摇晃着。“你疯了吗?”约塞连惊惶失措地低声制止他。“快收起来,把你那白痴嗓门放低点。”

      “你担什么心?”多布斯傻乎乎地问,他有点不高兴了。“没有人会听见我们。”

      “喂,你们那边说话小点声。”一个声音远远地从病房那一头传过来。“你们难道没看见我们正想睡午觉吗?”

      “你他妈算什么人,你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多布斯高声回敬道。他猛地转过身去,握紧拳头,摆出一副打架的姿势。接着他又扭转身对着约塞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连打了六个响雷般的喷嚏。每打完一个喷嚏,他都要左右晃动着他那橡胶般柔韧的双腿,徒劳地抬起胳膊肘想把下一个喷嚏挡回去。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睑又红又肿。“他以为他是谁,”他质问道。他一边抽抽搭搭地用鼻子吸气,一边用粗壮的手腕背揩着鼻子。“他是警察还是什么人?”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我们这儿眼下有三个这样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要来呢。嗨,别给吓住了。他们是来找一个名叫华盛顿·欧文的伪造犯的。他们对谋杀犯不感兴趣。”

      “谋杀犯?”多布斯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为什么把我们叫做谋杀犯?就是因为我们打算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吗?”

      “闭嘴,你这该死的!”约塞连喝道,“你就不能小点声说话吗?”

      “我是在小声说话呢。我——”

      “你仍然在大声嚷嚷呢。”

      “不,我没有。我——”

      “嗨,闭上你的嘴,行不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朝着多布斯叫喊起来。

      “我跟你们这帮家伙拼了!”多布斯冲着他们尖叫道。他站到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上,疯狂地挥舞着他的手枪。约塞连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把他揪下来。多布斯又开始打喷嚏。“我有过敏症,”打完喷嚏后他抱歉地说。他的鼻涕直流,泪水盈眶。

      “这太糟了,要是没有这毛病,你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领袖人物。”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谋杀犯呢。”多布斯嗓音嘶哑地发着牢骚,把一条又脏又皱的土黄色手帕塞到口袋里。“就是他想要害死我们大家,我们必须想办法制止他。”

      “也许他不会再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了,也许他最多就增加到六十次。”

      “他一直在增加飞行任务的次数,这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布斯咽了口唾沫,俯下身去,几乎把脸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石头块般的古铜色腮帮子上鼓起一个个微微颤抖的肉疙瘩。“你只要说声行,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件事全办好了。我跟你说的话你明白吗?我现在可是在小声说话,对不对?”

      多布斯紧紧盯住约塞连,目光中饱含着热切的恳求。约塞连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你他妈的干吗不出去干了这件事?”

      他顶撞道,“你为什么非得对我说不行,你自己一个人干不就得了?”

      “我一个人不敢干。不论什么事,我都不敢一个人干。”

      “那么,别把我扯进去。我现在要是搀和到这种事情当中去,那可是傻透了。我腿上的这个伤口值一百万美元呢。他们就要把我送回国去了。”

      “你疯了吗?”多布斯不相信地叫起来。“你那腿上不过擦破点皮。你只要一出院,他马上就会安排你参加战斗飞行,哪怕你得了紫心勋章什么的也得参加。”

      “到那时候我会真的杀了他的,”约塞连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去找你一块干的。”

      “趁着现在有个机会咱们明天就干了吧,”多布斯恳求道,“牧师说卡思卡特上校又去主动请战了,要求派咱们轰炸大队去轰击阿维尼翁。也许你还没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这双手直打颤,我不能开飞机了,我不行了。”

      约塞连不敢答应他。“我想再等一等,先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的毛病就是你什么都不愿意干。”多布斯给惹火了,粗声粗气地发作起来。

      “我正在尽我的最大努力呢,”多布斯离开后,牧师向约塞连解释道,“我甚至到医务室找丹尼卡医生谈过,叫他想法帮帮你。”

      “是的,我明白。”约塞连强忍住笑。“结果怎么样?”

      “他们往我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牧师不好意思地说。

      “他们还往他的脚趾头上涂了紫药水。”内特利愤愤地加上一句。“然后他们又给他开了轻泻剂。”

      “可我今天早上又去见了他一次。”

      “他们又往他的牙龈上涂了紫药水。”

      “可我到底还是对他讲了,”牧师用自我辩解的悲哀语调争辩道,“丹尼卡医生是个忧郁的人,他怀疑有人正在策划着把他调到太平洋战区去。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来求我帮忙。当我告诉他,我需要他帮忙时,他感到很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去见见的牧师呢?”约塞连和邓巴放声大笑,牧师则垂头丧气而又耐心地等着他们笑个够。“我原来一直以为忧郁是不道德的,”他继续说下去,好像是一个人在独自大声哭泣似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了。我想把不道德作为我这个礼拜天的布道主题。可是我拿不准我该不该带着涂了一层紫药水的牙龈去布道。科恩中校非常讨厌涂着紫药水的牙龈。”

      “牧师,你为什么不到医院来跟我们一块住上一阵散散心呢?”

      约塞连怂恿地说,“你在这儿会非常舒服的。”

      有那么一会儿,这个轻率的馊点子曾引起了牧师的兴趣。“不,我想这不行。”他犹豫地作出了决定。“我打算到大陆去一趟,去找一个叫温特格林的邮件收发兵。丹尼卡医生告诉我,他能帮忙。”

      “温特格林大概是整个战区最有影响的人物了。他不仅仅是个邮件收发兵,他还有机会使用一台油印机。但是他不愿意帮任何人的忙,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跟他谈谈。总会有一个愿意帮你忙的人。”

      “找个人帮帮邓巴吧,牧师,”约塞连态度傲慢地纠正他说,“我腿上这个值百万美元的伤口会帮我离开战场的。再不然的话,还有位精神病专家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军队里呢。”

      “我才是那个不适合留在军队里的人呢,”邓巴嫉妒地嘟囔着,“那是我的梦。”

      “不是因为梦,邓巴,”约塞连解释说,“他挺喜欢你的梦。是因为我的精神。他认为我的精神分裂了。”

      “你的精神正好从中间一分两半,”桑德森少校说。为了这次谈话,他把他那双笨重的步兵军鞋的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又用粘糊糊的芳香发油把他那木炭般乌黑的头发抹得光溜溜的。他假惺惺地笑着,装出一副通情达理有教养的样子。“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折磨你,侮辱你,”他带着折磨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继续说,“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我恨你,想报复你,我这么说更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的建议,深深地伤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个医务工作者,我是冷静客观的。我有一个非常坏的消息要告诉你。你有足够的勇气听我说吗?”

      “上帝啊,千万别说!”约塞连叫道,“我马上就会崩溃的。”

      桑德森少校顿时大怒。“你就不能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吗?”他恳求道。他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桌面捶去。“你的毛病在于你自以为了不起,什么社会习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吧,我不就是青春期来得迟一点嘛。好吧,你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你是个屡遭挫折、倒霉透顶、灰心丧气、目无法纪、适应不良的毛孩子!”桑德森少校放连珠炮似他说出这一长串贬意词之后,火气似乎逐渐平息下来了。

      “是的,长官,”约塞连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我想您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你还不成熟,还不能适应战争的观念。”

      “是的,长官。”

      “你对死有一种病态的反感,对打仗随时可能掉脑袋这一实际情况,你大概也心怀怨恨吧。”

      “岂止是怨恨,长官,我满腔怒火。”

      “你的生存欲望根深蒂固。你不喜欢固执已见的人,也不喜欢恶棍、势利小人和伪君子。你下意识地恨许多人。”

      “是有意识地,长官,”约塞连帮着纠正道,“我是有意识地恨他们的。”

      “一想到被剥夺、被剥削、被贬低、受侮辱和受欺骗这种种现象,你就愤愤不平。痛苦使你感到压抑,无知使你感到压抑,迫害使你感到压抑,罪恶使你感到压抑,腐化使你感到压抑。你知道吗,你要不是个抑郁症患者,那我才会感到吃惊呢!”

      “是的,长官,也许我是的。”

      “你别想抵赖。”

      “我没抵赖,长官,”约塞连说。他很高兴,他们俩之间终于达到了这种奇迹般的和睦关系。“我同意你所说的一切。”

      “那么,你承认你疯了,是吗?”

      “我疯了?”约塞连大为震惊。“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要疯呢,你才疯了呢?”

      桑德森少校又一次气得涨红了脸,两只拳头一起朝大腿上捶去。“你竟敢骂我疯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嚷道,“你这是典型的施虐狂、报复狂、偏执狂的反应!你真的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打发回国去呢?”

      “我是要打发你回国去的!”

      “他们要打发我回国去啦!”约塞连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兴高采烈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也要回国了!”安·福尔蒂奥里高兴地说,“他们刚才到病房里来告诉我的。”

      “那我怎么办?”邓巴气愤地质问医生们。

      “你吗?”他们粗暴地回答道,“你和约塞连一块走,马上回到战斗岗位上去!”

      于是,他们俩都回到战斗岗位上去了。一辆救护车把约塞连送回到中队。他怒气冲冲,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医生评理。丹尼卡一脸愁容,痛苦而轻蔑地盯着他。

      “你!”丹尼卡医生悲哀地大声训斥他。他一脸厌恶的表情,连两只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显得严厉而苛刻。“你只想着你自己。

      你要是想知道自从你住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到那条轰炸线那儿去看看吧。”

      约塞连吃惊地问:“我们输了吗?”

      “输了?”丹尼卡医生叫道,“自从我们攻占巴黎以后,整个军事形势变得糟糕透顶。”他停顿了一会,一腔怒火渐渐变成了忧愁烦恼。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好像这一切全是约塞连的错误似的。“美国军队正在德国人的土地上向前推进,俄国人已经夺回了整个罗马尼亚。就在昨天,第八军团的希腊部队攻占了里米尼。德国人正在四面挨打!”丹尼卡医生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足劲,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德国空军完蛋了!”他呜咽道,泪水似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哥特人的整条战线一触即溃!”

      “怎么啦?”约塞连问,“这有什么不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吗?”丹尼卡医生叫了起来。“如果不会很快出现什么新情况的话,德国人就可能投降。我们这些人全都会被派到太平洋去!”

      约塞连吓了一跳。他怪模怪样地傻盯着丹尼卡医生问:“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嘿,你就可以放心大笑了,”丹尼卡医生讥讽道。

      “谁他妈的笑了?”

      “至少你还有活的机会。你是在参加战斗,有可能被打死。可我怎么办?我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真的神经失常了!”约塞连一把揪住他的衬衫领子,使劲冲他嚷道,“你知道什么?现在,闭上你的笨嘴,听我说。”

      丹尼卡医生猛地挣脱开来。“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个有开业执照的医生。”

      “那么,闭上你这个有开业执照的医生的笨嘴,听听他们在医院里对我说些什么吧。我疯了,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我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我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你懂不懂?我神经失常了。他们错把另一个人当成我,把那个人打发回国了。他们医院里有一个有开业执照的精神病专家,他给我做了检查,这就是他的诊断结果。我真的疯了。”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不明白为什么丹尼卡医生理解不了这一点。“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你可以把我从战斗岗位上撤下来,打发我回国。他们不会派一个疯子飞出去送死,对不对?”

      “那么还有谁愿意飞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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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6、阿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全都是约塞连的过错。在对博洛尼亚实行大围攻的时候,要是他没有去动那条标在图上的轰炸路线,那么——德·科弗利少校或许还能活着救他;要是他没有将那些没其他地方好住的姑娘塞进军人公寓,那么内特利就永远也不会有可能爱上他的那个妓女。当时这个妓女自腰部以下一丝不挂地坐在房里——挤满了正在玩二十一点的脾气暴躁的赌徒,可就是没人理会她,内特利坐在一张垫得又软又厚的黄色扶手椅上,偷偷地盯着她看。她一脸厌烦的样子,可身上又流露出一种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力量,就是凭借着这服力量,她泰然接受了这伙人对她的公然摒弃。对此,内特利在心里感到十分惊异。她张嘴打了个呵欠,这一举动深深感动了内特利。他以前还从未目睹过像这样异乎寻常的沉着。

      这姑娘爬了整整五段陡峭的楼梯,来到这群大兵中间出卖自己的肉体。可这些大兵因四周住满了女人,所以早就对玩女人一事感到腻烦了。不管她要什么价,都没人想要她,后来,她不带多少热情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以自己那结实、丰满、十分肉感的颀长身体来引诱他们。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要她。,对此,她似乎不是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疲惫。此时,她带着一脸茫然、迟钝的倦态坐在那里休息,以一种无精打采的好奇看着别人玩牌。她这是在集聚已不受其支配的精力,以应付接下来要做的乏味枯燥的琐事:将其余的衣服一一穿好,然后再去干活。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动弹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懒洋洋地将双脚套进那条紧身棉布裤衩和黑裙子里,然后扣上鞋子,起身走了。内特利跟在她的后面悄悄溜了出去。差不多两小时后,当约塞连和阿费跨进军官公寓时,她也在那里,又一次在往脚上套裤衩和裙子。这情景真有点像随军牧师近来常有的那种似曾经历过类似场面的感觉。这场面里的唯一例外就是内特利,他两手插在衣兜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沮丧样子。

      “她现在就要走,”他用一种微弱而又奇怪的声音说,“她不肯留下来。”

      “你干吗不付她点钱,这样你就可以同她一起度过今天的其他时间了,”约塞连向他建议道。

      “她把钱还给我了,”内特利承认说,“她现在对我感到厌倦,想去另找一个人。”

      姑娘穿好鞋后又停了下来,目光在约塞连和阿费身上扫来扫去,她这是在不怀好意地挑逗他们。她的两只乳房在衣衫下显得又尖又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白色无袖毛线衫,将其身上所有的线条都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臀部,线条流畅地向外突起,很是迷人。约塞连也盯着她看,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摇了摇头。

      “早滚早好,”阿费说,他一点也不为她所动。

      “不要这样说她!”内特利感情冲动地说,他的话半是请求,半是责备。“我想要她同我呆在一起。”

      “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阿费假装吃惊地嗤笑道,“她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别叫她妓女。”

      姑娘又等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便从容不迫地朝门口走去。内特利连忙可怜巴巴地跳上前去将门拉开。他走回来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目光呆滞,敏感的脸上满是痛苦悲伤的表情。

      “别担心,”约塞连以尽可能友善的口气劝他说,“你有可能还会碰见她。所有妓女爱呆的地方我们都知道。”

      “求求你别这么称呼她,”内特利恳求道,那样子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对不起,”约塞连咕哝道。

      阿费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起来。“像她这样的妓女有好几百呢,街上到处都是。而这一位也谈不上有多漂亮。”他先是声音甜甜地窃笑了几声,然后又声音洪亮地用轻蔑而又充满权威的语气说,“哼,你竟跑上前去为她开门,好像你已经爱上了她似的。”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内特利满脸羞愧,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坦白道。

      阿费皱起他那光洁丰满并且红润的前额,扮了一个表示不相信的滑稽鬼脸。“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来,一边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穿的草绿色军官束腰短外衣的宽大下摆的两侧。“这真是荒唐。你真的爱上她了?这真是太荒唐了。”阿费当天下午要同一个从史密斯来的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姑娘约会,这姑娘的父亲开了一家重要的镁乳厂。“瞧,那才是你应该留意的姑娘,而不是像刚才那位一样的粗俗荡妇。嗨,瞧她那样子,连干净都谈不上。”

      “我不在乎!”内特利不顾一切地喊叫道,“我希望你给我闭嘴。

      我根本不想和你谈论这件事。”

      “阿费,住嘴吧,”约塞连说。

      “哈,哈,哈,哈!”阿费又大笑了起来。“要是你父母知道你在同那个肮脏的淫妇厮混,对此他们会说些什么,我完全想象得出。要知道,你父亲可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

      “我并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内特利说,他已打定了主意。“关于她,我在他或母亲面前一个字也不提,等我们结婚后再告诉他们。”

      “结婚?”阿费乐得纵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在说蠢话。嗬,你太嫩了,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爱。”

      说到真正的爱,阿费可是这方面的权威,因为他已经真正爱上了内特利的父亲,并且有希望战后在他手下当一名行政人员,以作为对他亲近内特利的报答。阿费是一名领队领航员,可自打离开大学后,他连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来都没搞清楚。他是个和蔼可亲、心地宽厚的领队领航员。他在执行战斗任务时总是迷航,领着他那一中队的人飞到高射炮火最密集的空中。每次,中队里的其他成员部会将他臭骂一通,而他总是原谅他们。就在那天下午,他在罗马的大街上迷了路,始终没找到那位从史密斯来的、拥有重要镁乳厂的、符合其择偶条件的红十字会的姑娘。克拉夫特被击落丧命的那天,他在飞往弗拉拉执行任务时也迷失了方向。在每周一次前往帕尔马执行例行飞行时,他又一次迷了路。当时约塞连对帕尔马这个没有设防的内陆目标扔完炸弹后,就背靠飞机那厚厚的金属板壁安顿下来闭目养神,手指间还夹着一支香气扑鼻的香烟。可这时阿费却试图领着飞机穿过来航上空,往大海飞去。突然,高射炮声大作,紧接着就听见了麦克沃特在对讲机里尖声大叫:“高射炮!高射炮!该死的,我们这是在哪儿?究竟他妈的出了什么事?”

      约塞连连忙惊慌地睁开双眼,他万万没料到会看见高射炮弹的黑烟在机舱里弥漫,正从头顶上方向他们压下来。接着他又看见了阿费那张一向自鸣得意、像西瓜一样滚圆、生着一对小眼睛的脸,这会儿这张脸上挂着一副慈祥却又茫然的表情,正盯着那炸个不停的炮火。约塞连被吓得目瞪口呆。他的一条腿突然一阵麻木。

      麦克沃特已经开始让飞机爬高,并对着对讲机大喊大叫,要求指示。约塞连向前扑去,想看看他们这会儿是在哪里,可人却仍呆在原地。他动弹不了。他感觉到身上什么地方湿透了,于是低头朝自己的裤裆看了看,心头一沉,并感到极度的恶心。一股鲜红的血沿着他衬衣的前襟迅速地向上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海怪正站起来准备将他吞吃掉。他中弹了!鲜血像无数只阻挡不住的蠕动着的红色幼虫,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从一条湿透了的裤管里溢出,在地板上汇成了一小汪血泊。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时飞机又一次遭到了结结实实的一击。看着自己伤处的奇怪情景,约塞连一阵心悸,不禁打了个寒战,便冲着阿费尖叫求救。

      “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阿费,我的睾丸没了!”阿费没听见他的话,约塞连于是俯过身去拉他的胳臂。“阿费,救救我,”他哀求道,几乎哭了出来。“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阿费慢吞吞地回过身来,茫然而又疑惑地露齿一笑,问:“你说什么?”

      阿费又咧嘴一笑,亲切地耸了耸肩。“我听不见,”他说。

      “难道你看不见?”约塞连表示怀疑地大声叫了起来。他感到鲜血在自己身体的四周溅得到处都是,并在脚下淌了开来。他指着地上越积越多的鲜血喊道:“我受伤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

      阿费,救救我!”

      “我还是听不见你在说什么。”阿费很宽容地抱怨了一句,一边窝起那只胖乎乎的手置于自己毫无血色的耳朵之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约塞连再答话时声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因为他突然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了。他厌倦喊叫,厌倦自己目前的处境,此时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只能令他气恼,使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他快要死了,可竟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算了。”

      “你说什么?”阿费大声喊道。

      “我说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难道你听不见?我大腿根那儿受伤了!”

      “我还是听不见你说的话,”阿费责备他说。

      “我说算了!”约塞连尖声叫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好像中了圈套,害怕极了,突然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不禁颤抖了起来。

      阿费再次遗憾地摇了摇头,低下他那只可憎的、乳白色的耳朵,几乎快贴到了约塞连的脸上。“你得大声一点,我的朋友。你只要再大声一点就行了。”

      “别管我,你这个杂种!你这个装聋作哑、麻木不仁的杂种,别管我!”约塞连呜咽着说。他真想给阿费一拳,可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决定睡觉,于是身体朝旁边一歪,昏了过去。

      他的大腿受了伤。当他苏醒时,他发现麦克沃特正跪在他身边照料自己。尽管仍能看到阿费那张鼓鼓囊囊,孩子似的胖脸凑在麦克沃特的肩后看他,约塞连还是感到十分宽慰。他感到浑身难受,可仍无力地朝麦克沃特笑了笑,问道:“谁在照看铺子?”麦克沃特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约塞连越来越感到恐惧,他喘了一口气,用尽可能高的声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麦克沃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天啊,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激动地喊了起来。他那双和蔼、亲切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此时紧张得发白,机舱里的烟灰沾到上面显得油腻腻的。约塞连感觉到他的一条大腿的内侧绑着一大块棉花敷料,沉甸甸的,而麦克沃特手上拿着一卷长长的绷带,正在用它往那块敷料上一圈一圈地缠绕。“内特利在控制飞机。这可怜的小伙子听说你中弹了,几乎放声大哭起来。他到现在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他们打破了你的一条动脉,不过我想我已经将它给扎住了。我刚才给你注射了一针吗啡。”

      “再给我打一针。”

      “现在恐怕还太早。等你感觉到疼痛的时候,我再给你打。”

      “现在就很疼。”

      “哦,好吧,管他呢,”麦克沃特说,紧接着便又拿出了一只可折叠的皮下注射器,在约塞连的胳臂上注射了一管吗啡。

      “你告诉内特利我没死的时候……”约塞连刚对麦克沃特说了这几个字,就感到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草莓色胶,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把他吞没了。他又一次昏了过去。他再次醒来已是在救护车里了,他冲着丹尼卡医生那张像象鼻虫一样忧郁、阴沉的脸笑了一下,以此为他打气。他就这么头昏眼花地清醒了一两秒钟,而后眼前的一切又一次变成像玫瑰花瓣似的粉红色一片,再后来就成了一团漆黑,接着就是深不可测的沉寂。

      约塞连在医院里醒了过来,随后又睡着了。当他在医院里再度醒来时,那股乙醚的气味已经没有了。邓巴穿着睡衣,躺在过道对面的病床上,可他一再声称自己不叫邓巴,而是一个姓福尔蒂奥里的什么人。约塞连心想他准是疯了。他噘起嘴唇,对邓巴说的话表示怀疑。在以后的一两天里,他老是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事,将信将疑,总是拿不准主意。后来,当他又一次醒来时,他发现护士们都在别处忙活,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挪了下来,想亲眼探个究竟。地板就像海滩上漂动不已的木筏一样晃个不歇。当他一瘸一拐地横穿过道去察看挂在邓巴床脚边的体温登记卡上写的姓名时,他大腿内侧的缝线就像被两排细碎的鱼齿撕咬着一般疼痛。果然不错,邓巴说得对,他已不再是邓巴,而是安东尼·费·福尔蒂奥里少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福尔蒂奥里从床上爬了下来,示意约塞连跟着他走。约塞连抓住自己够得着的任何东西,以支撑身体,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后面出了房间,进入走廊,来到他们紧隔壁的那间病房里的一张病床前。那张床上躺着一个正在遭受伤痛折磨的年轻人,只见他满脸的丘疹,还长了一个向后削的下巴。当他们走近时,这个一脸苦相的年轻人轻捷地用一只胳臂时撑起身来。安·福尔蒂奥里突然用大拇指朝自己的肩后一指,说:“快走开!”这个饱受痛苦的年轻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床上跳下来跑走了。安·福尔蒂奥里爬上了这张床,他又成了邓巴了。

      “那个人才是安·福尔蒂奥里,”邓巴解释说,“你病房里没有空床了,所以我就亮了亮我的军衔,将他赶到我的房间来。这可真是一次令人得意的经历,嘿,亮亮军衔。你有时不妨也试试。其实,你现在就应该试试,因为你看上去像是要倒下去了。”

      约塞连的确感到自己像是要倒下去了。他转向躺在邓巴旁边床上的那个双颊深陷、皮肤粗糙的中年人,使劲用大拇指朝自己肩后一指,说:“快走开!”那中年人一动也不动,怒气冲冲地拿两眼瞪着他。

      “他是一名少校,”邓巴解释道,“你干吗不把目标对准军衔低些的人,你就试试当一回霍默·拉姆利准尉怎么样?这样,你就有了一个在州立法机关当差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妹妹,你只要告诉他你是个上尉就行了。”

      约塞连转身对着邓巴所指的那个病人,那人吃了一惊。“我是上尉。”说着他把大拇指用力朝肩后一指。“快走开!”

      听到约塞连的命令,那个吃惊的病人一下子跳到地上,立即跑走了。约塞连爬到那人的床上,转眼间就变成了霍默·拉姆利准尉。此时他觉得想吐,并且突如其来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那里睡了一个小时,就又想重新变为约塞连了。有一个当州议员的父亲和一个同滑雪冠军订了婚的妹妹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于是,由邓巴领路,他们又回到了约塞连的病房。一到那里,邓巴又用大拇指将那个安·福尔蒂奥里撵出了病房,让他再去做一阵子邓巴。病房里连霍默·拉姆利准尉的影子都看不见,可克拉默护士倒是在这里。

      她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就像一根受了潮、在咝咝作响的爆竹。她命令约塞连立即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却又挡着他的路,使他无法按她的话去做。此时她那张漂亮脸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讨厌。

      克拉默护士是个好脾气同时又多愁善感的人。每当她听到有人结婚、订婚、生孩子或庆祝周年纪念日的消息,她总是由衷地为人家感到高兴,尽管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难道你疯了?”她好心好意地数落着他,一边生气地将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个不停。“我看你是不打算要你的这条小命了,是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命。”他提醒她。

      “我看你也不想要你的这条腿了,是吗?”

      “这是我自己的腿。”

      “它肯定不是你的腿,”克拉默护士反驳道,“这条腿属于美国政府,它和一件装备或一只便盆没什么两样。为了把你培养成一名飞行员,美国军队在你的身上投下了大量的资金,所以你没有权利不遵从医生的命令。”

      约塞连自己也说不准他是否喜欢国家在他身上进行的这种投资。此时克拉默护士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因此他无法走过去。他感到头痛。克拉默护士又大叫大嚷地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对此他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于是,他举起大拇指使劲向肩后一指,说:“快走开。”

      克拉默护士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差点没把他****在地。约塞连捏起拳头朝着她的下颌打过来,可就在这时他的那条腿一软,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跌倒。就在这时达克特护士及时赶到了,一把将约塞连抓住。她用严厉的语气质问他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肯回到床上去,”克拉默护士用受了极大委屈的口气急切地向她报告说,“苏·安,他还对我说了一句最最不要脸的下流话。噢,要我重复一遍我都说不出口。”

      “她管我叫一件装备。”约塞连喃喃地说。

      达克特护士一点也不同情他。“你是自己回到床上去呢,”她问,“还是要我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拖到床上去?”

      “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床上去好了。”约塞连谅她不敢这么做。

      可达克特护士却真的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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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5、随军牧师

    很久以前随军牧师便开始在心里起了疑惑,世间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上帝,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国军队中的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若再没了信仰,那境况就几乎无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门的人总让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无所畏惧、敢做敢为的人总让他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形单影只。在军中,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官兵们在在他面前总不及在别的官兵面前那么自在;连其他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以成功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一名教士应当镇定自若,且能随机应变。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具备的这种基本素质,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为具有这两点而干得相当出色。他生就没有胜过别人的本领。他认为自己丑陋不堪,没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与妻子团聚。

      其实,牧师的长相几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张讨人喜爱而又显得十分敏感的脸,像沙岩一样苍白、脆弱。他的思想相当开放。

      也许,他真的是华盛顿·欧文。也许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尽管对此他一无所知。他知道,在医学史上,这种记忆错误是很常见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将什么事情都弄清楚是办不到的,甚至连为什么办不到也是无法知晓的。他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有印象清楚地记得——他见到约塞连时的那种感觉;他觉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约塞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记得,大约两周以后当约塞连再次出现在他的帐篷,要求免除他的战斗任务时,他产生了同样的不安的感觉。当然,在此之前牧师已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在那间临时的、非正规的病房里。那个病房里的每个病人看上去都为怠工而来,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浑身上下敷着石膏,绑着绷带。一天人们发现他就这么死了,嘴里还含着温度计。但是在牧师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场合见过约塞连。那次有意义的会面是在某个遥远的、为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甚至是在纯属超现实的时代里发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帮助约塞连。

      这样的疑虑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牧师那瘦削、多病的躯体。世上有没有哪怕是一种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有多少天使能够在一根大头针的针尖上跳舞?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人需要防范,那有何必要在该隐的前额打上个保护的印记呢?亚当和夏娃真的生过女儿吗?这些就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的重大而又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问题从来就不及善良和礼貌等问题来得重要。那些怀疑论者在认识论方面进退维谷的困境让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对一些问题的解释,可又不情愿将问题视为无法解释而不予理会。他从来都是处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怀希望。

      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vu不过是两根共同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发出一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发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激情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发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发慰问通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家里的热水锅炉发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发、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即就发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发,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而告结束。

      让牧师最感虚伪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出现的鬼怪是上帝显灵,借以指责他对神明的亵渎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时内心所感到的那种洋洋自得,那么,对此他一点都不会感到震惊。面对死亡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却要装出一脸的庄严,故作悲伤之态,还要装得像神灵似的对人身后的情况有所知晓,这乃是罪过中的罪过。他清晰地回忆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忆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像两根残破的石柱似地肃立在他的两旁;看见与那天同样数目的士兵,以及他们那天所站立的位置;还看见了那四个拿着铲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个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堆起来的、显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坟头,以及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并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旷与蔚蓝,就这种场合来说,它几乎是带有一种恶意。

      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自他有生以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最不寻常的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一种奇迹,也许是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就是那天出现在树上的那个****男子的幻象。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经见过的东西,又不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是几乎能见着的东西;无论是“曾经相识”,还是“似曾相识”或是“从不相识”,这些说法都不够圆满,不足以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天使还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或者这整个怪诞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难道他的思维发生了病变,或者是他的大脑朽烂了?树上竟然会有一个****的男人——实际上有二个,因为第一个人出现不久就跟来了第二个,那人唇上留着棕色的小胡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见他贴着树枝,像行宗教仪式似地向前弯下腰,将一只茶色的高脚酒杯递给前者,让他喝里面的东西。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以前从未在牧师的脑子里出现过。

      牧师是一个有真诚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从来也没法帮助任何人,甚至连约塞连的这件事他也没帮上忙。当时他最终下定了挺而走险的决心,决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杰少校,问问他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里的队员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的那样,当真会被逼着接受比别人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牧师之所以会决定采取这一大胆、冲动的行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这以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草草吞下了一块银河和鲁丝宝贝牌夹心巧克力,权且用这些东西充当了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午餐。

      餐毕,他便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让惠特科姆下士看见。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树林,直到他刚离开的林间空地里的那两顶帐篷看不见了才敢出声。这之后他跳进了一条被废弃的铁路壕沟,因为在那里面走路步子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心里越来越感到怒火难平。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会,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过气来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尽可能快地朝前走着,就差没跑起来,因为他担心一旦他慢了下来,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锈的铁轨之间向他走来。他立即从沟边爬了出来,俯身钻进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隐藏起来,而后他发现了一条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他便沿着这条狭窄、簇叶丛生且布满了青苔的小路,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段路走起来要艰难得多,但他仍抱着与先前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的决心,跌跌撞撞地一个劲地向前走着。许多坚硬的树枝挡在他的去路上,将他那毫无遮护的双手扎得生痛,直至路两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变得稀疏起来。透过逐渐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绿色军用活动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师东倒西歪地从它旁边走过,继而又经过了一顶帐篷,外面有一只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后来他又经过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动房子,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驻扎的那块空地。此时他的嘴唇上渗出了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下,径直穿过空地来到了中队的文书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参谋军士迎上前来招呼他。这个军士长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头发。他彬彬有礼地告诉牧师,说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

      牧师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接着就沿着夹在一排排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朝后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间办公室走去。他跃过了那条呈三角形的过道,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那扇活板门已在他身后关上。他艰难地喘着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觉得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面孔不悦地朝四下打量着。他一直紧闭着嘴巴,一副毫不气馁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想起那位参谋军士刚才说的话: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这时,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恐万状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辛酸的泪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眶。他那颤抖的嘴唇里迸发出一声哀哀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却把他当成了恶意嘲弄的对象。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像一群贪婪的杂食野兽一样,扬扬得意地躲在帆布墙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们就要带着粗野的欢笑和嘲讽无情地朝着他猛扑过去。

      牧师为自己的轻信而暗暗地在心里咒骂自己。惊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样东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镜和一撮假胡子什么的,好让自己化装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有一个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对宽厚的、肌肉发达的、长着二头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毫无惧色地踱出门来,以咄咄逼人的权威和充分的自信,将这几个迫害他的恶毒家伙彻底击败,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全都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气去面对他们。此时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这条路倒是很清静,于是牧师从梅杰少校办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绕过帐篷的一角,纵身跳进铁路的壕沟躲了起来。

      他低低地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溜着,故意挂着一脸怪模怪样的笑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和蔼可亲的样子,生怕会被什么人撞见。每当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他就立即离开壕沟钻进树林,然后便发疯似地跑过树木横生的树林,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双颊因羞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声,还隐约瞥见在灌木丛的深处和高高挂在头顶上方的茂密的树叶中有许多张邪恶的醉脸,正冲着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样,阵阵发痛,于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他疾步向前走着,渐渐脚步蹒跚起来,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瘫坐在了一棵满是树瘤的苹果树上。当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伸开两只胳臂抱住了树身,可不料脑袋却重重地撞在了树干上。此时他满耳朵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并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几分钟过去了,可感觉却像是过了几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阵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减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林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魔鬼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此时他感到极度的疲惫、伤心,并且浑身脏兮兮的,因而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和颤抖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极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师不时痛苦地想到心脏病发作的危险。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仍旧停在空地上。牧师踮起脚尖偷偷地绕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却不愿从前面的入口处经过,以免被下士看见,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他赶紧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可一进门却发现惠特科姆下士弯曲了两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就搁在牧师的毯子上。下士嘴里吃着牧师的条形糖块,脸上挂着一种轻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鲁地、毫无兴趣地质问道,连头都没抬一下。

      牧师的脸红了起来,立即躲躲闪闪地将脸避开。“我到树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抢白道,“别相信我。可你就等着吧,看我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在牧师的糖块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饥饿的样子,然后含着满嘴的糖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拜访你了,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猛然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

      “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人吗,难道不对?”

      “他上哪去了?”

      “他跳进了铁路壕沟,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怪物。”

      “他有没有说他来干什么的?”

      “他说他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说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确的口气更正道,“他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信上的,信还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师朝那张他用来当办公桌的桥牌桌上扫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只令人讨厌的桔红色梨形番茄。这只番茄是他今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把它给忘了,而此时它仍旧躺在桌子上,就像一个不可磨灭的血红色的象征物,象征着他的愚蠢与无能。“信在哪儿呀?”

      “我把它拆了,读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声将《圣经》合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啦,你不信我的话?”说完便走出了帐篷。可他紧接着又折了进来,差点和牧师撞个满怀,因为牧师正跟在他的后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

      “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知错地点了点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也来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时他能感觉到命运之手正在老练而又专横地摆弄着他。现在他意识到了,这天梅杰少校已经两次在壕沟里迎面向他跑来。而牧师也两次窜进林子,非常愚蠢地将这次注定的会面给推迟了。他尽可能快地沿着碎木横陈、宽窄不一的铁道枕木往回奔,心里因强烈的自责而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小砂砾将他的脚趾磨得生痛。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那张苍白而又劳累的脸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八月初的这个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从他的住地到约塞连的中队将近一英里。等他到达那里时,牧师身上那件浅褐色的夏季制服衬衫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气吁吁地又一次冲进了中队文书室的帐篷,不料却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诈、说话和气、瘦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参谋军士的断然阻拦。他要求牧师呆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在里面,并告诉他在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这个军士这么恨他?他的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渴得难受。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悲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牧师。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礼的忧郁语调抱歉地说,“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你那儿了?”

      “是的,他去过。请你进去问问他。”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不想见到我。或许你可以留张纸条给他。”

      “我不想留条子。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吗?”

      “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这样。上一次他离开帐篷是为了参加一位士兵的葬礼。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才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约塞连?”这一新的巧合使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这难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个奇迹吗?“可我现在想和他谈的正是这个人的事呀!他们有没有谈到约塞连究竟该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

      “谈了,长官。他们那次谈的正是这件事。约塞连上尉已经执行过五十一次战斗飞行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允许他停飞,这样他就用不着再多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还只要求飞满五十五次。”

      “梅杰少校是怎么说的?”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实际上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长官,您真的不想留张条子下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摇了摇头,失望地咬着他那干得发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却发生了一大堆的事。树林里的空气较前凉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样的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似从天而降,突然从树林里的一片桑树丛后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吓得牧师放声尖叫起来。

      牧师的叫喊声把这位高个子、面无血色的陌生人吓得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尖叫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个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没想伤害你!”牧师有点恼怒地坚持道,尽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告诉我你是谁,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已经得肺炎死了,”那人喊叫着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事。我就住在这儿,我的名字叫弗卢姆。我是这个中队的人,可我住在这儿的林子里。你随便向谁打听都行。”

      牧师将眼前这位怪模怪样、畏畏缩缩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破破烂烂的衬衣领上缀着一对锈烂了的上尉须章。他的一个鼻孔下长着一个带毛的黑痣,嘴唇上的胡须浓密、粗硬,那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这个中队的人,干吗要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我是没办法,才住在这树林里的,”上尉气冲冲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虽然他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牧师。“难道你没听人说起过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发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的时候,他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他的难以置信的解释。“可这是不可信的,”牧师答道,“否则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梅杰少校?”

      “我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他说,“可梅杰少校说要是我再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割断我的喉咙。”这人胆怯地仔细打量着牧师。“你是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

      “哦,不,不,不会的,”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吗?”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可怜同时也很尊敬这个人。上尉的身体在皱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撮撮的干草,头发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满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这副受尽磨难、衣衫褴褛的模样让牧师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到这个可怜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牧师内心充满了敬意和同情。他压低嗓门十分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认真地说:“我让路那头一个农户家的女人给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动房子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准备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回中队了,”上尉满怀信心地答道,那口气有点像个殉道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都在对大家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气稍稍冷点,潮湿点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牧师,又道,“这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全在谈论我吗?”

      “我想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提起过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说,但又设法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瞧,现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会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伙子问起我,你就告诉他,说只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卖力地干我那宣传报道的老行当。你愿意替我告诉他们吗?就说只要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神情庄重地将这些预言一样的话印在了脑子里,更加出神地琢磨着话里的深奥含义。“你是靠吃浆果、草药和草根来维持生命的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后门溜进食堂,在厨房里吃饭。米洛总拿三明治和牛奶给我吃。”

      “下雨时你怎么办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湿呗。”

      “你睡哪儿呢?”

      上尉一下子弯下身子,抱成一团蹲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咙?”

      “啊,不会,”牧师喊道,“我向你发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难看的多毛幽灵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钻进了由乱叶、光线和阴影组成的奇怪世界——那里花朵盛开、五彩斑斓并且支离破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出现过。发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确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尽快查清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弗卢姆上尉。然而,他很不乐意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太疏忽,没有将足够的职责托付给下士。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了树林,一路上他口渴难耐,感到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满心希望当他到达林间空地时,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里,这一来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脱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后喝点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谁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经受一次失望和震惊,因为当他到达住地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着膀子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崭新的中士臂章往衬衫袖子上缝。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时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谈一谈。

      “啊,不,”牧师呻吟道,惊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温水壶是空的。此时他实在心慌意乱,因而想不起来他那只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当真认为我一直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显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赏着牧师的那副懊丧神情。“他见你是为了同你谈谈有关给伤亡人员家属的慰问信的事情。”

      “为了那些信?”牧师吃惊地问。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准备把你好好臭骂一通,因为你不准我将那些信发出去。我提醒他说那些信都将附上他的亲笔签名,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那副神情。就为这,他提升了我。他绝对相信,这些信会让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邮报》。”

      牧师更加迷惑起来。“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好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去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干了什么?”牧师尖叫着质问,同时以一种不常有的愤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下士面前。“你是说你真的未经我的允许就越过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带着轻蔑的满意神情厚颜无耻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连想都别想。”他恶意挑衅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来。“要是卡思卡特上校发现你为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而想报复我,他会不高兴的。你懂吗,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一面轻蔑地啪嗒一声将牧师的黑线咬断了,然后开始扣衬衫纽扣。“那个蠢家伙真的认为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这甚至可能让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办公室里微笑着自夸地说,一边乐不可支地昂首阔步地来回走着,一边责备牧师。“你真没什么头脑,竟然看不到这个主意的妙处。你有个像惠特科姆下士这样的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师冲动地纠正道,但随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听别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上尉吧,是不是?”

      “什么,长官?”

      “咳,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认为你们这帮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里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一点点新思想,我也很乐意赞同他的看法。那个惠特科姆下士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行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办公桌前坐下,动手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块空白来,然后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开始,”他说,“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的每一位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发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写得恳切些。我还要求信里要多写些有关个人的详情,这样人家就不会怀疑你们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了。你明白吗?”

      牧师冲动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议。“可是长官,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思卡特上校质问他,然后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给我拿来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应付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当我获悉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据报告在战场失踪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内心所经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认为这样的开场白精确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来负责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烟嘴,两手拿住它的两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条纹玛瑞和象牙做的马鞭一样。“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他还说你这人没有一点创新精神。

      我说的这些你不反对吧,对不对?”

      “对,长官。”牧师摇了摇头,心里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很可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没有创新精神,也因为他实在想斗胆跟上校作对。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屋外士兵们正在进行飞碟射击,每次枪响都让他的神经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应这些枪声。他的周围是若干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几乎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个类似的场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四周围也是这么多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经相识的幻觉”。这场景看起来很熟悉,可同时看上去又是那么遥远。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满是污垢,且旧得不成样,因而心里怕得要命,生怕身上会散发出怪味。

      “你对什么事情都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客观口吻直率地说,“这是你的另外一个毛病。你老是把脸拉得长长的,让人丧气。你就让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师。你若现在就能捧腹大笑,我就给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两秒钟,两眼盯着牧师,然后得胜地哈哈大笑着说,“瞧,牧师,我没说错吧。你不会朝着我捧腹大笑,不是吗?”

      “不会,长官,”牧师低声下气地承认道,一面费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现在笑不出来,我很渴。”

      “那你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的办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该试试在哪天晚上同我们一道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自己找点乐。不妨也试着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个专职的神职人员,就觉得应该高我们大伙一等。”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事实上,我前几天晚上天天都上军官俱乐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过是个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没理会牧师的话,继续说道,“你尽可以当你的神职人员,但你仍然只是个上尉。”

      “是的,长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着送你红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你今天早上在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那是你送给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着脑袋,显出怀疑的样子。“我又没说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说了吗?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没偷,干吗要那么心虚?我给了你番茄吗?”

      “是的,长官。我发誓您给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显示长官资格的神态,将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他的办公桌的右边移到了左边,然后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要是你没事了,我可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发出几十封慰问信后,你就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满脸放光他说,“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愿要求派我们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那样可以加速事情的发展。”

      “去袭击阿维尼翁?”牧师的心差点停止了跳动,浑身先是感到一阵刺痛,接着便汗毛直竖。

      “没错,”上校劲头十足地解释道,“我们大队越早有人伤亡,这事就进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圣诞节这一期里刊登出来。我估计这一期的发行量要大些。”

      让牧师感到惊恐不已的是,上校当真拎起了电话筒,主动要求派遣他的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并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就在牧师被撵出前的一刹那,约塞连醉醺醺地站了起来,先是将椅子掀翻,然后便打出了复仇性的一击。

      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内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来,同时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可不料却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将他从自己那被踩得青肿的脚上推开,并命令他向前走,将牧师重新赶回军官俱乐部。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烦意乱。先是约塞连!这个令人胆寒的名字像丧钟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接着自己又把德里德尔将军的脚给踩肿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个毛病:无法预料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也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在军官俱乐部第一次见到牧师的那个晚上。那天将军抬起他那红润、热汗淋淋、满是醉意的脸,透过烟卷散发出的黄色烟幕,目光沉重地盯着独自躲在墙边的牧师。

      “我真是太吃惊了!”德里德尔将军一认出那人是个牧师,就皱起他那蓬松吓人的灰眉毛,声音沙哑地喊了起来。“那边的那个人不是牧师吗?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经地抿紧嘴唇,起身站了起来。“您的看法我十分赞同,长官,”他语气尖刻地附和道,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我真不明白如今这些牧师都是怎么回事。”

      “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调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哽住了,但马上又乖巧地恢复了常态。

      “是的,长官。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刚才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

      “这里正是牧师应该呆的地方。趁官兵们出来喝酒、赌博时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谨慎地说。接着他走过去亲热地用胳臂搂住牧师的肩,同他一起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嗓门,用冷冰冰的口气命令他从现在起每晚到军官俱乐部来履行他的职责,以便在军官们喝酒、赌博的时候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他的职责,与那些想避开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发了那场凶狠的斗殴。一级准尉怀将·哈尔福特在没人招惹他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个急转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上,将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尔将军见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突然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一副痛苦而又惊讶的样子。德里德尔将军一见到牧师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烧,狠狠地看了牧师片刻。他一下子便没了情绪,于是转过身去,迈着那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着,极不高兴地朝酒吧柜台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胆战心惊地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一面徒劳地左顾右盼,想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一点帮助。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酒吧柜台咆哮道,粗壮的手牢牢地抓着那只喝空了的小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然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一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大声说,“这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他妈的干吗不管?”

      “什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问,惊愕地看着将军。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每晚都混在这里会给你脸上增光吗?我他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您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这根本不会为我增光。我这就处理这事,现在就处理。”

      “难道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

      “不是我,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分他。”

      “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我就叫人把他给毙了。”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帮忙似地提醒说。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师,那他为什么在领子上挂十字架的符号?”

      “他没在领子上挂十字架,长官。他挂的是银叶。他是个中校。”

      “你有一个中校军衔的随军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吃惊地问。

      “啊,不是的,长官。我的随军牧师只是个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干吗要在领子上挂银叶?”

      “他没在领子上挂银叶,长官。他挂的是十字架。”

      “给我立即滚开,你这个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骂了起来。“否则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是,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将牧师赶出了军官俱乐部。两个月后,当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把飞行任务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时,结果几乎是一模一样,这次努力也宣告彻底失败。要不是他对妻子的思念以及对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终生信赖,他简直就要绝望了。他怀着强烈的感情爱着妻子,思念着妻子,其间既夹杂着强烈的肉欲,也含有高尚的热情。在他眼里,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并且十分仁慈;他为世间万物所共有,且被拟人化了;他说的是英语,属盎格鲁一撤克逊族人种,并且对美国人格外垂青。不过,他现在对上帝的这些看法已开始有所动摇了。有许多事物都在考验他的信仰。没错,是有一本《圣经》,可《圣经》只不过是一本书,而《荒凉山庄》、《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呀。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邓巴问人家,创世之谜是由一群无知无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来的,这看起来真的有可能吗?那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的人会建成一座直通天国的巨塔吗?那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

      还是在下面?在一个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分的。在这个宇宙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无比壮丽的太阳也处于逐渐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终也会毁灭地球。那些奇迹是根本没有的;人们的祈祷也没有任何回应。灾难,无论是降临到正直者还是堕落者的头上,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最近,他接连遇见了一些神秘现象——几周前,在为那个可怜的中士举行的葬礼上,树上出现了那个****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预言家似的弗卢姆又作出了这么一个含义隐晦、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振奋的许诺:告诉他们,冬天一到,我就会回来——要不是为了这些,他这样一个有良知和个性的牧师,早就会听从理智,放弃祖先们传下来的对上帝的信仰,并且当真会辞去职务和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兵,甚至去伞兵部队当一名下士,一切悉听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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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4]偶尔看看III

    2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3 09:28:2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第二十二条军规》24、米洛

    对米洛来说,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丁香花总在四月里盛开,结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这时成熟。人的心跳会比以前加快,减弱了的胃口也会重新恢复起来。四月里,曾有一道色彩更为艳丽的彩虹在那只周身发光的鸽子的身上闪烁。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宾德的脑筋一下子就转到了柑橘上面。

      “柑橘?”

      “是的,长官。”

      “我的士兵会喜欢柑橘的,”那位指挥驻扎撒丁岛的四个B26型飞机中队的上校承认说。

      “他们吃多少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能从伙食费里弄到钱来付帐。”米洛向他保证。

      “卡萨巴甜瓜弄得到吗?”

      “在大马士革便宜极了。”

      “我特别爱吃卡萨巴甜瓜。我一向都爱吃得不得了。”

      “只要每个中队借给我一架飞机就成,各队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萨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钱。”

      “我们是从辛迪加联合体中购买吗?”

      “人人都在联合体里有股份。”

      “这真令人吃惊,简直太令人吃惊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集团购买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样。比如说,想来点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爱吃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驻扎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机群指挥官嘀嘀咕咕地说,他仍然心存疑虑。

      “裹了面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营养的噢。”米洛非常诚恳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黄和面包屑。小羊排也很有营养。”

      “哈,小羊排!”这位B25指挥官立即作出响应。“是上好的小羊排吗?”

      “是最好的,”米洛说,“黑市上卖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从未见过的、穿着最漂亮的粉红色小纸尿裤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这种小羊排卖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飞机去葡萄牙。我没这个权力。”

      “只要你借飞机给我,我就能办到。再派一名飞行员驾驶就行了。别忘了——这能使你讨得德里德尔将军的欢心。”

      “德里德尔将军会再来我们食堂吃饭?”

      “会吃得像头猪似的,只要你用我的纯黄油煎上一些最新鲜的鸡蛋,然后拿给他吃,他就会这样。你还会有柑橘、卡萨巴甜瓜、白兰瓜、多佛的纯鳎鱼片、烘烤冰淇淋、鸟蛤和贻贝等。”

      “人人都有份吗?”

      米洛说:“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这事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欢米洛这个人。

      “北边部队里有个战斗机指挥官不肯合作,他跟我过不去,”米洛对德里德尔将军抱怨道,“往往一个人就会把整个事给毁了,这一来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纯黄油煎出来的新鲜鸡蛋了。”

      于是,德里德尔将军便把这位不肯合作的战斗机指挥官调到所罗门群岛去了,让他在那里挖坟墓,后来又换了一个患有滑囊炎的老头子上校来接替他。这老头特别爱吃荔枝,他又将米洛介绍给了驻扎在陆地上的一位指挥B17型机群的将军,此人尤其爱吃波兰香肠。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换到波兰香肠,”米洛告诉他说。

      “啊,波兰香肠,”将军怀旧地感叹道,“要知道,只要能买到一大截波兰香肠,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什么都愿意。”

      “你什么都不必拿出来。只要给我一架飞机,每个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干啥就干啥的驾驶员。还有,在第一次订货时,你得付上一小笔现金作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远在敌后几百英里,你怎么去那里弄香肠?”

      “在日内瓦有一个波兰香肠国际交易市场。我只要将花生空运到瑞士,以市场上的公开价格将其换成波兰香肠。他们将把花生运到克拉科夫,我呢,则把波兰香肠运回来给你。你要多少波兰香肠,就可以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到多少。你还能买到柑橘,只不过上面稍微染了点人造颜色。还有马耳他的鸡蛋和西西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当你通过辛迪加联合体买这些东西时,你等于是自己付钱给自己,因为你将在里面拥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实际上是不花一个子儿就买到了所有的东西。这不是挺有意义吗?”

      “你简直是个天才。你究竟是怎样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我叫米洛·明德宾德,今年二十六岁。”

      米洛·明德宾德的飞机从各处飞了回来,驱逐机、轰炸机,还有运输机接连不断地涌进卡思卡特上校的机场,开飞机的飞行员都是些叫干啥就干啥的人。这些飞机的机身上都装饰有各个飞行中队的象征图案,其色彩艳丽夺目。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种值得称赞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义、真理、自由、博爱、荣誉和爱国主义等等。飞机归米洛调遣后,机械师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将这些图案涂掉,取而代之的是将事先刻好的标志用耀眼的紫色喷在飞机上。那标志是: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在这个名称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宾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将连接符号“&”插在中间,是为了消除这样一个印象:这个辛迪加联合体实际上是在一个人的操纵下。在米洛的调遣下,一架架飞机分别从意大利、北非和英国的机场,以及设在利比里亚、阿森松岛、开罗,还有卡拉奇等地的空运指挥站飞来。那些驱逐机有些被拿来做了交易,以多换几架运输机,有些则留着用来应付紧急托运事宜和运送一些小包裹。他还从地面部队弄来了一些卡车和坦克,用它们来搞短途运输。凡参与的单位人人都有股份,个个吃得发福,两片油光光的嘴唇间整天叼着根牙签,懒洋洋地到处逛游。米洛独自掌管着所有的正在日益扩大的经营业务。由于他全神贯注地投入该项工作,一条条水獭皮似的褐色皱纹渐渐地爬满了他那张操劳过度的脸,永远也休想消除掉。这一来,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满腹狐疑,整天不是为这,就是为那而头疼。除约塞连之外,人人都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一则是因为他主动要求去干事务长的工作,二则是因为他干这差事干得太卖力。约塞连也认为米洛是个笨蛋,但同时他也知道米洛是个天才。

      有一天,米洛飞往英国去采购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后领着四架德国飞机从马达加斯加飞了回来。那些德国飞机上装满了甘薯、甘蓝、芥菜和乔治亚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从飞机上走了下来。他刚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为他发现有一小队宪兵正等在那里,准备俘获德国驾驶员,并还要没收他们的飞机。没收!仅仅这两个字就使他又气又恨。只见他暴跳如雷地来回走个不停,一根非难的手指犹如一柄利剑,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统领着宪兵、脸上带有战场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着冲锋枪的可怜上尉那三张满含愧疚的脸前舞个不休,嘴里还在不住地严辞痛斥着他们。

      “这是在俄国吗?”米洛以怀疑的口吻声嘶力竭地斥责着他们。

      “没收?”他尖叫着,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国政府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执行没收私人财产的政策了?你们真不要脸!你们竟会生出这么一个可怕念头,一个个都不要脸极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胆怯地打断了他,“我们毕竟是在同德国人打仗呀。这些可全都是德国飞机。”

      “它们根本不是!”米洛愤怒地反驳道,“这些飞机都属于咱们的辛迪加联合体,大伙人人都有股份。没收?你们怎么能自己没收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收,亏你们想得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没说错,因为等他们再细看时,他的那些机械师早已将德国飞机机翼、机尾和机身上原有的“十”形纳粹符号用乳白色的油漆给涂掉了,而且还涂了两遍,然后又用模板在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的字样。就这样,米洛当着他们的面将他的辛迪加组织变成了一个国际性卡特尔。

      如今,米洛的庞大的空中商船队充斥着整个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飞机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涌来,从挪威、丹麦、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瑞典、芬兰、波兰等地方涌来。实际上,这些飞机欧洲的什么地方都去,唯独不去俄国,因为米洛拒绝同俄国做生意。当他找过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签了约以后,米洛又创办了一个集体所有的附属公司,取名为“M&M花色糕点公司”。他又弄来了一些飞机,并从伙食费中拨出更多的公款来做这项生意。他经营的糕点有英伦三岛的烤饼和松饼,有哥本哈根的梅干和丹麦奶酪,还有从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诺布尔弄来的奶酪饼、奶油卷、奶油千层饼、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麦面包、姜汁面包、维也纳的杏仁果酱饼、巧克力饼和分别从匈牙利和安卡拉搞来的包馅卷饼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欧洲和北非派遣飞机,飞机上拖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广告标牌,上面用大大的方体字写着当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圆腿肉,七十九美分……鳍鱼,二十一美分。”他还将两条这样的牌子租给了佩特牛奶公司、盖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诺克泽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联合体的现金收入。为了体现自己有愿意为公众服务的公民意识,他还常常在空中广告里留出一些位置,免费为佩克姆将军做公益宣传广告,如“要讲究整洁”,“欲速则不达”,还有“能同做祈祷的家庭是永不离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萨利和霍·霍爵士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广播员每天都要主持宣传性的广播节目,而米洛居然花钱买到了这些节目前的广告插播权,以促进他的业务活动。就这样,他的生意在各前线战场都做得很红火。

      米洛的飞机成了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它们享有在各处随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军当局签订了一份合同,由他负责去轰炸德军在奥尔维那托守卫的一座公路桥,同时又同德军当局签订了由他来守护该大桥的合同,用高射炮火来对付他自己策划的攻击。为美军轰炸桥梁,米洛可得到轰炸的全部成本费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为德军守护大桥的协议款项也是如此,只不过还附加了一条,即他每击落一架美军飞机,德方将付给他一千美元奖金。

      米洛强调指出,这些交易的圆满成功标志着私有企业的重大胜利,因为两国的军队都是社会化的团体。这两个合同一经签订,无论是炸桥还是守桥,似乎都无需让辛迪加联合体破费一文,因为双方的政府有的是现成的人力和物力来从事这些事情,更何况双方都非常情愿将其投入进去。结果,米洛通过他的双边谋划实现了巨额利润,而他所做的仅仅是签了两次名而已。

      米洛的这个安排对双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于米洛有在各处随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飞机就可以悄悄潜入德军阵地进行偷袭,而不会惊动德军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于米洛知道袭击行动,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向德军的高射炮手发出警告,待美军飞机一进入他们的炮火射程,就准确地向它们开火。除了约塞连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策划。

      当天,那家伙刚飞到目标上空就被击中,丧了命。

      “我可没杀他!”米洛感情激动地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以此来回答约塞连那怒不可遏的非难。“告诉你,我那天根本没在场。你难道认为那天咱们的飞机飞来的时候,我就呆在那边的地面上朝它们开火?”

      “但这整个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不是吗?”约塞连大叫着回敬他。此时他们正站在黑缎子般的黑暗之中,这黑暗同时也笼罩着那条穿过寂静的停车场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么也没策划,”米洛气冲冲地回答说,一边激动地使劲吸气,将他那咝咝有声、毫无血色的鼻子挤成了一团。“不管有没有我的插手,德国人总归占着大桥,而我们则要去炸了它。我只不过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我们从这一任务中捞到一把。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帐篷里的那个人在这次任务中丢了命,而他连背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

      “可我又没杀他。”

      “你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杀的。我说过,我根本不在场。我当时在巴塞罗那,在那里购买橄榄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鱼。我有定货单,它可以为我作证。我也没得到那一千美元。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们联合体的帐,每个人都有份,连你也有,”米洛万般诚恳地向约塞连倾诉道,“瞧,约塞连,不管那个混帐的温特格林说过些什么,反正这场战争不是我发起的。我只不过是尽量以做买卖的方式来对待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轰炸机另加上面的机组人员来换一千美元,这不能说是坏价钱。如果我能说服德国人,要他们每击落一架飞机就付给我一千美元,那我为什么不能拿这笔钱呢?”

      “因为你在同敌人做交易,这就是全部理由。难道你就不明白,我们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围看看吧!”

      米洛已极不耐烦,但他仍克制着自己。“德国人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声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我们是在同他们打仗。不过德国人也是咱们辛迪加联合体里声誉很好的成员。作为我们的股东,我有责任保护他们的权利。也许是他们挑起了战争,也许他们的确杀了成千上万的人,可他们付起帐来却比我所知道的我们的一些盟国痛快得多。我得维护我同德国人订的合同的严肃性,你明白吗?你就不能从我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不能!”约塞连厉声回绝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觉得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也并不想设法掩饰这一事实。那是一个闷热的月夜,空中到处飞有小虫、飞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只胳臂,指向那边的露天影院,只见那里的放映机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尘清晰可见,似一柄利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圆锥形的光痕,将一层薄膜似的荧光覆盖在观众的身上。那里的观众一个个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软瘫无力,大家的脸都朝上抬着,正对着那面白色银幕。此时,只见米洛的双眼里噙着泪水,显得无比真诚,脸上透着朴实和清白,并因渗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闪闪发光。

      “你瞧瞧他们,”他大声说,因感情激动而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们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战友。任何人都不会拥有比他们这么一群人更好的伙伴了。难道你认为我会做出一桩伤害他们的事情吗?除非是万不得已。我现在的烦心事还不够多吗?你没看见?

      为了那些堆积在埃及各个码头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经头疼死了。”

      米洛的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突然,他像个溺水者一样,一把抓住了约塞连的衬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对褐色毛虫一样,醒目地眨动个不歇。“约塞连,我该拿这么些棉花怎么办呀?这都是你的错,让我买下这么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码头上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买主。米洛从前做梦也没想到尼罗河流域的土地竟会这么肥沃,也没想到他买下的这批农作物会找不到市场。他的辛迪加联合体的各个食堂都帮不上他的忙。不仅如此,食堂成员还纷纷起来造反,毫不妥协地反对米洛要按人头硬性摊派给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议。连他最忠实的朋友德国人在这次危机中也不肯帮他的忙。他们宁愿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让他将棉花堆在那里。他只好租用仓库,其费用是直线上升,导致了他的现金储备彻底枯竭。从那次奥尔维那托战斗行动中所赚到的利润渐渐被耗光了。他开始不断写信回家去要钱,这些钱是他在生意兴隆的时候寄回去的,但不久这笔钱也几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连不断地被运到亚历山大港的码头。每次,只要米洛在国际市场上以亏本价脱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东部各地将其统统吃进,然后再以合同规定的原价卖给米洛。这一来,米洛就变得越来越穷了。

      “M&M果蔬产品联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无时无刻不在咒骂自己,恨自己大贪婪,太愚蠢,不该买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么样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于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米洛的所有战斗机和轰炸机一起起飞,在基地上空编好队形,随后便开始向自己的空军大队投起炸弹来了。原来米洛又同德国人弄了一个合同,这一次他得轰炸自己大队的全部装备和设施。米洛的飞机分成几路协同袭击,轰炸了机场的油料库、弹药库、修理库,还有停在棒糖形停机坪上的B25轰炸机。他的机组人员总算对起落跑道和各个食堂手下留了情,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干完活之后便可以安全着陆,而且在上床睡觉之前还可以享用到一顿热气腾腾的快餐。他们轰炸时机上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因为地面上根本没人向他们开火还击。他们轰炸了四个中队、军官俱乐部和大队的指挥大楼。官兵们纷纷逃出各自的帐篷,个个惊恐万状,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逃窜是好。不一会,受伤者躺得到处都是,尖叫声不绝于耳。连续几颗杀伤弹在军官俱乐部的院子里爆炸开来,使得这座木头建筑的一侧墙壁上留下了累累弹痕,也弹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们的腹背。他们痛苦万状地先是弯曲了身子,然后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军官都给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朝那两个出口处逃窜,但他们又不敢出去,于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着挤在门口,就像一道厚实的人肉堤坝。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挤,好不容易才从乱成一团、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钻出来,独自站在了门外。他瞪大双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只见米洛的飞机像气球一样从容不迫地掠过花朵盛开的树梢,朝他们逼过来。机上的投弹舱的门敞开着,机翼上的风门片也向下垂着;那些巨大的着陆灯一直亮着,好似一对对暴眼,闪烁着强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这番景象犹如一种神灵的启示,他以往从未目睹过。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惊愕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向前猛冲,几乎是呜咽着一头扑进自己的吉普车。他的脚找到了油门踏板和车子的发火装置,随后便以这辆摇摇摆摆的汽车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机场疾驶而去。他那双松软无力的手因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而变得毫无血色。间或他还乱摁一阵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样。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个个只穿内衣,惊恐万状地低着脸,一边将瘦弱的胳臂当成不堪一击的盾牌紧紧抱着脑袋,一边疯了似的没命地朝小山上狂奔。为了避让这帮人,他来了一个急转弯,只听轮胎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差点没送掉他的小命。公路两旁,黄色、桔红色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帐篷和树木也在火中燃烧,而米洛的飞机还在不断地盘旋,不停地闪烁着的白色着陆灯仍旧亮着,投弹舱的门也还敞开着。吉普车开到机场指挥塔时,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刹车,车子几乎给弄翻掉。没等车子停稳,他就不顾危险地一跃跳下了汽车,飞快地冲上一段楼梯进到塔内。塔里有三个人正在忙着摆弄仪器,指挥着天上的飞机。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其中的两人,伸手夺过那只镀镍的麦克风,两眼冒着怒火,那张结实的脸由于紧张而扭曲得变了形。他使着蛮劲紧紧地抓着麦克风,开始声嘶力竭地对着话筒狂叫。

      “米洛,你这个狗杂种!你疯了吗?你他妈究竟要干什么?下来!快给我下来!”

      “别这么大喊大叫,行吗?”米洛答道,这会儿米洛正在指挥塔里,就站在他的旁边,手里也拿着一个话筒。“我就在这儿。”米洛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们,你们干得很好,”他赞不绝口地冲着手里的麦克风说,“不过我瞧见还有一个给养棚立着呢。那可不行,珀维斯,我以前跟你说过,别干这种差劲事。现在你马上给我飞回去,再去加把劲。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拢……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珀维斯。‘欲速则不达’,如果这话我以前曾对你说过,那么我肯定我对你说过已不下一百次了。记住,‘欲速则不达’。”

      这时他头顶上方的喇叭高声响了起来。“米洛,我是阿尔文·布朗。我的炸弹已经扔完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扫射,”米洛说。

      “扫射?”阿尔文·布朗大吃一惊。

      “没法子,”米洛无可奈何地告诉他说,“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

      “哦,那么好吧,”阿尔文·布朗默认道,“既然这样,我就扫射吧。”

      这一次米洛做得太过分了。他竟然轰炸自己方面的人员和飞机,这事甚至连最冷漠的旁观者都感到无法容忍,看来,他的未日来临了。许许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拥而至,对此事进行调查。各家的报纸都用醒目的大标题向米洛发起猛烈抨击。国会议员们个个义愤填膺,都声若洪钟地谴责他的凶残暴行,扬言要惩罚他。有孩子在部队服役的母亲们纷纷组织了起来,组成了若干个颇具战斗力的团体,要求给孩子们报仇。大队里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米洛说句话。无论他走到哪里,所有正派的人都觉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进了墙倒众人推的困境,最后他只好向大伙公开了他的帐本,透露了他所赚得的巨额利润。至于他摧毁的人员及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来向政府进行赔偿,而且还有多余,足以让他将埃及的棉花生意继续做下去。当然,这笔钱是人人有份的。然而,这整桩买卖妙就妙在根本没有任何必要向政府进行赔偿。

      “在一个民主政体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释说,“我们是人民,不是吗?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笔钱留着,而让那些中间经手人统统见鬼去。老实说,我倒情愿政府彻底撤手,别管战争的事,把整个战场留给私人企业去经营。如果我们欠了政府什么就赔什么,那我们只会怂恿政府加紧控制,阻碍其他的私营单位轰炸它们自己的人员和飞机。我们就会使它们丧失经营积极性。”

      当然,米洛是对的,因为除了少数几人之外,大队里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观点。那几个忿忿不平且不识相的家伙中就有丹尼卡医生。他整天气冲冲的,动辄跟人吵架,嘴里还总是嘀嘀咕咕说些讨厌的含沙射影的话,说这整桩投机买卖是件不道德的事。为平息他的怒气,米洛以辛迪加联合体的名义送给了他一张在花园用的铝架轻便折叠椅。这样,每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跨进他的帐篷,丹尼卡医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将椅子折叠起来,拿到帐篷外面去;等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将椅子重新拿回帐篷。在米洛进行轰炸的那天,丹尼卡医生像丧失了理智一样。他不朝掩蔽处跑,反而留在户外履行他的职责。他像只诡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着横飞的弹片、猛烈的扫射和无数的燃烧弹在伤员之间爬动着,给他们扎止血带,打吗啡针,上夹板以及磺胺药。他沉着脸,满脸的悲哀,除非说话不可,否则绝不开口。从每个伤员那发青的伤处,他看到了自己将来有一天腐烂时的可怕预兆。他不停地工作着,丝毫也不怜惜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这个长夜总算熬了过去,第二天,他使劲抽着鼻子,终于顶不住了,于是又抱怨不休地跑进医务室的帐篷,要格斯和韦斯给他量体温,然后又拿了块芥未硬膏和一只喷雾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医生带着阴郁、深沉而又无法表露的沉痛心情护理着每一个呻吟的伤员。在大队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的那天,他在机场也流露出同样的沉痛表情。当时,约塞连赤身****,丧魂落魄地从他的飞机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几级,一言不发,只是朝机舱里指了指。他那赤裸着的脚后跟、脚趾头、膝盖、手臂和手指上到处都沾满了斯诺登的鲜血。机舱里,那位年轻的无线电通讯员兼炮手全身僵硬地卧在那里,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边则躺着更年轻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睁眼看到垂死的斯诺登,就立即又昏死过去。

      人们把斯诺登抬出飞机,用担架抬着送进了一辆救护车。这时丹尼卡医生将一条毯子披在了约塞连的肩上,那动作简直轻柔极了,然后领着约塞连上了他的吉普车。在麦克沃特的帮助下,他们三人默默地驱车来到中队的医务室帐篷。麦克沃特和丹尼卡医生将约塞连引进帐篷,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用冰冷的脱脂湿棉球把斯诺登溅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干净。丹尼卡医生给他服了一片药,接着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些东西让他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当约塞连醒来后又去见他时,丹尼卡医生又给他服了药片并又给他打了一针,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等约塞连再次醒来去见医生时,医生准备再给他吃药打针。

      “你到底还要给我吃多少药,打多少针?”约塞连问他。

      “直到你感觉好些了为止。”

      “我现在就感觉好些了。”

      丹尼卡医生那被太阳晒成棕黄色的憔悴的额头因惊讶而皱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还不穿上衣裳呢?你为什么要像这样赤身****地到处乱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医生接受了他的这一解释,将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来。

      “你肯定感觉良好?”

      “我感觉很好。只是你给我吃了那么多的药,打了那么多的针,我感觉自己有点呆呆的。”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约塞连就这么一丝不挂地到处走动。第二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米洛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坐在距那小巧的军人公墓后方不远的一棵树上,身上仍旧是精赤条条的。斯诺登即将被安葬在这里。米洛是按平时规定着装的——下着草绿色军裤,上身穿一件干净的草绿色衬衫,打着领带,衣领上那道标志中尉军衔的银杠杠闪闪发亮。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有硬皮帽檐的军帽。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米洛仰起头,以责怪的口吻朝着树上的约塞连喊道。

      “你应该到这棵树上来找我,”约塞连答道,“我整整一个上午都在这上面。”

      “下来,尝尝这个,告诉我好不好吃。这很重要。”

      约塞连摇了摇头。他赤身****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树枝上,两手紧紧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树枝,以让身体保持平衡。他拒绝动弹,米洛没办法,只好张开双臂,极不情愿地抱住树干,开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脚地爬着,一边大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让他将一条腿钩在树枝上停下来喘口气时,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挤压得不像样了。他头上的军帽也歪了,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当帽子往下滑的时候,米洛赶紧一把将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莹剔透的珍珠一样,在他的唇须上闪闪发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则像鼓起来的混浊的水泡一样。约塞连冷眼瞅着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翻转半圈,这样他就可以面对着约塞连了。他把包在一团软软的、圆圆的棕色物体上的薄纸揭开,然后将其递给约塞连。

      “请尝一尝,再告诉我味道怎么样。我想把这东西拿给大伙吃。”

      “这是什么?”约塞连问,一边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层巧克力的棉花。”

      约塞连恶心得直作呕,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脸上。“给,快把它拿走!”他一边往外喷棉花,一边生气他说,“天哪!难道你疯了?你他妈的连棉花籽都没弄掉。”

      “别说得那么绝好不好?”米洛恳求说,“不至于那么糟吧。真的那么难吃?”

      “比难吃还糟。”

      “可我必须让食堂把这东西给大伙当饭吃。”

      “他们谁都不会咽得下去。”

      “他们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带着一脸专横的庄重神情,以命令的口气说道。他边说边松开一只胳臂,理直气壮地在空中挥了挥一根手指,可没料到自己差点摔下去跌断脖子。

      “你往这边挪过来点,”约塞连对他说,“这样会安全得多,并且还能看到周围的一切。”

      米洛双手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枝,带着十二分小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挪动。他的脸因紧张而绷得紧紧的。当他发现自己终于平安无事地坐在了约塞连身边时,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亲切地抚摸着那棵树。“这棵树多好哇,”他以一种树的主人的感激口气赞叹地说。

      “这就是生命之树,”约塞连回答说,一边晃动着他的脚趾头。

      “也是识别善恶之树。”

      米洛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树皮和树枝。“不是,它不是的,”他答道,“这是棵栗树。我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也卖栗子。”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俩坐在树上,有好几秒钟谁也没开口,腿从树上垂下,双手几乎伸得笔直,抓着头顶上的树枝。他俩一个除穿着一双绉胶底鞋外,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而另一个却齐齐整整地穿着全套草绿色粗呢毛料军装,连领带都系得紧紧的。米洛胆怯地透过眼角仔细地打量着约塞连,很识相地犹豫着不开口。

      “我想问你件事。”他终于开口了。“你什么衣服也不穿,当然我一点也不想干涉你,我只不过好奇罢了。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我不想穿。”

      米洛像麻雀啄食那样飞快地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忙不迭地说,但脸上却现出一片迷茫。“我完全理解。我听阿普尔比和布莱克上尉说你疯了,我只想弄个清楚。”出于礼貌,他又犹豫了一会,斟酌着下一句问话。“你真的以后再也不穿制服了?”

      “我可没这么想。”

      米洛忙又使劲点头,装出他仍能明白的模样,接着就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神情严肃而又烦恼不安地陷入了深思。一只头顶红冠的鸟儿,扇动着有力的黑色翅膀,擦过那摇曳不停的灌木丛,从他们的下面飞过。树荫里的约塞连和米洛由一层层斜斜的薄薄的绿叶挡着,四周则是围了其他的灰色栗树和一棵银色的云杉。太阳高高地悬挂在他俩头顶上那片蔚蓝色的辽阔天空上,在这一片蓝色中低低地浮动着几小团蓬松的白云,好似缀成一串的珍珠。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他们周围的树叶一动不动地低垂着。那树荫好像是由羽毛覆盖而成。除了米洛,一切似乎都是在静止的状态之中。只见米洛突然直起腰,压低嗓子叫了一声,手激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快看!”他惊呼道,“快看那边!那里正在举行葬礼。那像是一片公墓,对吗?”

      约塞连用平淡的语气慢吞吞地答道:“他们正在安葬一个小伙子,就是那天轰炸阿维尼翁时被打死在我机上的那位。就是斯诺登。”

      “他是怎么死的?”米洛问,因害怕连声音都变了调。

      “被打死的。”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叹道,一对褐色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多可怜的小伙子。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使劲咬住他那颤动不已的下嘴唇,随后又颇带感情地抬高嗓门继续说,“可如果这些食堂都不肯购买我的棉花,那事情会变得更糟糕。约塞连,这些人都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不明白,这辛迪加联合体可是他们自己的呀。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人人都有一份啊。”

      “连我帐篷里的那个死人也有一份吗?”约塞连挖苦地问。

      “他当然也有,”米洛十分大方地向他保证道,“中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份。”

      “他还没来得及到我们中队就给打死了。”

      米洛熟练地做了一个表示痛苦的怪相,然后将脸转开。“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拿你帐篷里的那个死人来找我的茬,”他用愠怒的语气恳求道,“我跟你说过,那人被打死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看到了这个垄断埃及棉花市场的大好机会,结果给咱们大伙惹来了麻烦,这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应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事先就知道会出现棉花供应过剩?那时我连供应过剩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垄断市场的机会是不常有的,我遇到这样的机会能一把抓住就够精明的了。”米洛本想发出一声呜咽,可他忍住了,因为这时他看到六个身穿制服的抬灵柩的人把一口简陋的棺材从救护车上抬了下来,轻轻放在那条狭长的裂口——那口新挖的墓穴——旁边。“可现在我连一个子儿的棉花也卖不出去。”

      面对这一套不足道的葬礼游戏,以及米洛那副如丧考妣似的悲痛欲绝的样子,约塞连根本就无动于衷。随军牧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轻轻传来,那单调的声音含混不清,几乎一句话也听不出,就像一种虚无的喃喃低语。约塞连从那个骨瘦如柴的高高身影辨认出梅杰少校,还相信自己也认出那个正在用手帕擦额头的人是丹比少校。丹比少校自那次与德里德尔将军冲突过后就从没停止过发抖。几排士兵围着这三个军官,站成一个弧形,像一根根木桩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四个闲着无事、身穿条子工作服的掘墓人,身体倚着铲子,带着一脸的冷漠,站在那一大堆难看的紫铜色的松土旁。在约塞连盯着他们看的时候,牧师抬眼朝约塞连送去了祝福的目光,痛苦似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约塞连这个方向,接着低下了头,结束约塞连视之为葬礼高潮的最后程序。那四个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将棺材吊起来,慢慢放进墓穴。这时米洛的身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我不能再看下去啦,”他极度痛苦地转过脸去叫道,“我可不能光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场面,而与此同时那些食堂却在让我的辛迪加联合体死亡。”他简直在咬牙切齿,满脸悲哀和忿恨地直摇头。“要是他们真有那么一点忠心的话,他们就会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发觉亏了本,而一旦这样,他们就会接连不断地买我的棉花,直到他们赔了更大的本。这样,他们就会去放火,将他们的内衣内裤以及夏季制服统统烧掉,好为棉花创造较大的销路。可他们连一下忙都不肯帮。约塞连,你就试试吧,帮我把这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吃下去。也许这会儿味道会很好的。”

      约塞连推开了他的手。“得了吧,米洛。人是不能吃棉花的。”

      米洛狡猾地堆起了一副笑脸。“这并不真的是棉花,”他哄骗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这其实是棉花糖,是美味的棉花糖。你再尝尝看。”

      “你在撒谎。”

      “我从不撒谎!”米洛带着一种自豪的庄重神情反驳说。

      “你此时就在撒谎。”

      “我只在必要的时候才撒谎,”米洛为自己辩解道,同时将目光移开了一会,一面怪可爱地眨动着他的眼睫毛,“这东西比棉花糖要好,真的。它是用真正的棉花做成的。约塞连,你得帮着我让大伙将这东西吃下去。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棉花呀。”

      “可它不能被消化,”约塞连强调说,“它会让大伙生病,这你不明白吗?要是你不信我的话,你自己干吗不试试靠吃棉花过日子呢?”

      “我试过了,”米洛沮丧地承认道,“它使我很不舒服。”

      墓地里一片黄色,是那种夹着青色的干草颜色,就像烧熟的卷心菜。过了一会,牧师朝后退了几步,那一小群围成半圆形、穿着米色制服的人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碎片一样,开始缓缓散开。这些人不急不慢、不声不响地朝着各自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停放着的车辆飘了过去,牧师、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不在这些人当中,他们自成一队,郁郁寡欢地朝着他们各自的吉普车走去,彼此间保持着几英尺的距离,好像素不相识似的。

      “一切都结束了,”约塞连说。

      “一切都完了,”米洛丧气地赞同道,“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都是因为我让他们自作决定的结果。这倒给了我一个教训:下一次我要是再干类似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明确纪律。”

      “你干吗不把棉花卖给政府?”约塞连漫不经心地建议道,眼睛则盯着那四个穿条子工作服的人,他们正在将一铲铲紫铜色的泥土扔回到墓穴里去。

      米洛断然否定了约塞连的想法。“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他以决然的口气解释说,“政府无权做生意,而我也是世界上最不愿让政府卷入我的生意的人。不过政府的职责就是做生意。”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什么,于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这话是卡尔文·柯立芝说的,卡尔文·柯立芝当过总统,所以他的话是不会错的。我弄到了那么多的埃及棉花,可没人肯要,政府有责任把它们统统买下来,这样我就可以有大赚头了,不是吗?”米洛的脸突然又阴沉下来,情绪一下子一落千丈,变得焦虑不安。“可我怎样才能让政府买下我的棉花呢?”

      “行贿嘛。”

      “行贿!”米洛勃然大怒,差点儿再次失去平衡,跌断自己的脖子。“你真可耻!”他厉声呵斥道,从他那翕动不已的鼻孔和一本正经的双唇里喷出的气息,如同正直的火焰,上下翻动着,直冲他上唇那抹铁锈色的小胡子。“行贿犯法,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做生意赚钱是不犯法的,对吧?所以,对我来说,为赚点正当的利润而去贿赂某人,这不能算犯法,不是吗?不算,当然不算犯法!”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脸上挂着逆来顺受和近乎可怜的苦恼表情。“可我又怎么知道该贿赂谁呢?”

      “哦,这你不用担心,”约塞连窃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语调安慰他说。此时吉普车和救护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打破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静,排在后面的车辆也开始倒着开走了。“只要你行贿的数目大,他们会来找你的。有一点务必要做到,那就是你一切都得说在明处。要让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想干什么,肯为此而出多大的价钱。假如你第一次行事时表现出一副心中有鬼或问心有愧的样子,那你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办这事,”米洛说,“和那些受贿的人呆在一起我感到很不安全。这些家伙比一帮骗子好不了多少。”

      “你不会有事的。”约塞连很有把握地向他担保。“要是你碰到了麻烦,那你就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美国的安全,需要有一个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

      “确实需要,”米洛神情庄重地对他说,“有了强大的埃及棉花投机企业就意味着有了一个更强大的美国。”

      “这是当然的啦。要是这招不灵,那你可以列出数字,说明有多少美国家庭得依赖该企业的存在来谋取收入。”

      “确实有许许多多的美国家庭得靠它来取得收入。”

      “你明白了?”约塞连说,“这些你比我更在行。你几乎让这事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米洛大声他说,脸上重又明显地挂上了他原来的那副傲慢神气。

      “我正是这个意思。你就带着这种深信不疑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愿和我一道去?”

      约塞连摇了摇头。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动了。他将那团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塞进了他的衬衣口袋,然后战战兢兢、一点一点地顺着树枝向后挪着,一直挪到那光滑的灰色树干。接着,他张开双臂笨拙地抱住树身,开始向下滑去,可他穿的皮底鞋的鞋边老是打滑,因此有好几次他险些跌卞去,将自己摔伤。滑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重新爬了上去。他的唇须上沾满了树皮的碎屑,那张紧张的脸因用劲而涨得通红。

      “我希望你把制服穿起来,不要像这样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

      在他重新爬下树匆匆离去之前,他忧郁地向约塞连吐露了自己的担忧。“你这样有可能会带出一股风气,这一来我的那些该死的棉花就永远也脱不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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