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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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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4-2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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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四章

      守兵:是谁?

      贞德:是老百姓,法兰西的穷苦老百姓。



      ——莎士比亚①



      ①《亨利六世·上篇》第三幕第二场。



      离开那座木屋,全队人马迅速前进,在没有进入森林深处之前,人人都只顾逃命,就连话也不敢轻轻说一句。侦察员重又担任起走在前面当向导的职务。不过在走到离敌人较远的安全地带后,加之他对这一带的森林一点也不熟悉,他的步子就不像以前那样信心十足了,而变得审慎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停下来和莫希干人父子商量,不是指着天上的月亮,便是仔细察看树皮的样子。每逢这种短暂停留的时刻,海沃德和那姐妹俩,便以在危难中锻炼得加倍灵敏的听觉,谛听着是否有敌人在近处的迹象。但这片广阔的大地,这时仿佛已经永远堕入了梦乡,除了远处隐约可闻的一条小溪的潺潺声外,森林里听不到丝毫声响。飞禽、走兽,还有人——如果这一大片荒野里真能找到一个人的话——好像全都睡熟了。而那条小溪的水流声,虽然是那么微弱,却马上使向导们摆脱了不小的困境,他们便立即领着大家朝那个方向走去。



      当他们到达小溪的岸边时,鹰眼又止住了脚步;他脱下了脚上的鹿皮鞋,并且叫海沃德和大卫也照他一样办。然后他们下到水里,在河床里走了约摸个把小时,没有留下一点儿足迹。当他们离开那条水浅、曲折的小溪,重新登上一片沙质的,然而树木茂密的平川时,月亮已经躲进密布在西边天际的乌云背后。到了这儿,侦察员仿佛重又回到家里一样,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不久,道路变得愈来愈崎岖不平了,旅人们清楚地看到,两边的山愈来愈向他们逼近,事实上,他们马上就要走进一座峡谷了。突然,鹰眼止住了脚步,等到大家全都走到他身边时,他才说起话来,但是他的声音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在这万籁俱寂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这使他的话更增加了严肃的气氛。



      “在这荒山野地里,要认出路,找到盐渍地或者是小河,这是很容易的事,”他说,“可是看到这地方的人,有谁敢断定说,在那些寂静的树林和光秃的山冈间,没隐藏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呢?”



      “这么说,我们离威廉·亨利堡已经不远了吗?”海沃德挨近侦察员的身边问道。



      “还有好长一段费劲的路程哩。而且,咱们眼下最大的困难是,不知该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冲进去的好。瞧,”侦察员说着,从树丛间指着前面的一个小池塘,平静的池水中映出天空的星星,“那就是血池,这地方,我不仅常来,而且还曾和敌人血战过一整天哩。”



      “噢,这么说这洼黑乎乎的死水,就是那些战死的勇士的坟墓了。血池这名字我听说过,但以前从来没到过这儿。”



      “一天之中,我们和那个德国一法国佬①连打了三仗,”鹰眼接着说,与其说这是在回答海沃德的问话,不如说他是在追忆往事。“在我们前去伏击他的进军途中,他和我们遭遇上了,结果把我们打得像逃命的鹿似的,四散奔窜,经过峡谷,一直退到霍里肯湖边。可是后来我们在威廉爵士的指挥下——他就是因为这一仗的功绩而获得爵位的——在伐倒的树木后面,重新集结起队伍,向他进行了反击。我们出色地为这天早晨的失败雪了耻!好几百法国佬就在这一天送了命,就连他们的头子迪斯科本人也落到了我们的手里,被我们的炮火伤得够厉害,最后只好回国,从此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①指当时的法军指挥官巴伦·迪斯科,他是个为法国人服务的德国人。在本书所讲的故事发生前的一七五五年,他曾在乔治湖(即书中的霍里肯湖)畔为纽约州约翰斯顿城的爱尔兰人威廉·约翰逊所击败,这是英国人在这一年内赢得的惟一一次胜利,因此约翰逊被赐封为准男爵。

      “这是一次辉煌的反击战!”海沃德以年轻人的满腔热情喊了起来。“这一战的声名早就传到我们南方军团了。”



      “嗨,事情到这儿还没完哩!在威廉爵士亲自命令下,爱芬汉姆少校派我绕过法国部队,将打败他们的消息,经由旱道送到赫德森河边的堡垒里去。就在这儿,瞧,就在那边那个长满树木的山包上,我遇上了一支赶来支援我们的部队,于是我就将他们带到敌人宿营的地点;当时敌人正在吃饭,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天的血战还没完哩!”



      “你使他们大吃一惊?”



      “是啊,要是对那班一心只想填饱肚子的人来说,死亡只算是吃一惊的话。我们连气也不让他们喘一喘,因为早晨那一仗,把我们给害苦了,而且在我们的部队里,几乎人人都有亲戚或者朋友死在他们的手里。等全部解决之后,我们就把那些死人——据说还有没断气的——全都扔进了那个小池塘。我亲眼看到那池里的水,被鲜血染得通红,从地里流出的天然水,是决不会有这种颜色的。”



      “对一个军人来说,这倒是个方便的,而且我相信,也是个很安静的葬身之地哩。这么说,在这一带的边境上,你参加过不少战斗?”



      “我?”侦察员怀着一种军人的自傲感,挺直身子回答说。“在这一带的山林里,几乎没有一处不曾响起过我的枪声的回声。在霍里肯湖和赫德森河之间的每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没有一处没有倒在我的鹿见愁枪口下的敌人或者是野兽。至于这儿的这座坟墓,是否像你说的那么安静,那可就不一定了。待军营的人总是这么说或者这么想的:一个人虽然躺着不会动了,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就不该把他埋掉的。可是,那天晚上一定是太匆忙了,连医生也没时间来验定: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嘘!你有没有看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池塘边走动?”



      “在这样漆黑的森林里,不可能还有像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的。”



      “说不定就是个泡在那池子里的人,他既用不着家屋和遮拦,晚上露水也湿不着他的身子。”侦察员说着,抓住了海沃德的肩膀,他使出了那么大的劲,手都震动了,使得年轻军官痛苦地感到,这个平时这样大胆的人,对这种迷信的事,竟会如此害怕。



      “老天在上!那是个人,他过来了!准备好武器,朋友们。我们还弄不清这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哩!”



      “Qui vive?(是谁?)”一个严厉而急促的声音喝问道,声音发自这样一个荒凉、肃静的所在,真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在说什么?”侦察员低声问道。“这既不是印第安语,也不是英语!”



      “Qui vive?(是谁?)”那同样的声音又喝问道,接着便是拨动枪机的声音,做出威胁的样子。



      “France!(法兰西!)”海沃德喊了一声,便从树阴底下出来,走到池塘边,站在离那哨兵几码远的地方。



      “D'ou venez-vous——ou allez-vous,d'aussi bonne heure?(这么晚了,打哪儿来?上哪儿去?)”那名身材高大的步兵问道,听他说话的口音,是个老法兰西人。



      “Je viens de la decouverte,et je vais me coucher.(完成搜索任务,回去睡觉。)”



      “Etes-vous offcier du roi?(您是王家军官?)”



      “Sans doute,mon carnarade;me prends-tu pour un provincial!Je suis capitaine de chasseurs.(当然啰,伙伴。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地方雇佣兵!我是步兵团的上尉。)”(海沃德看出对方是敌方前线一个团的士兵。)“j'ai ici,avec moi,les filles du commandant de la foftification Aha!tu en as entendu parler!je les ai fait prisonnieres.pres de l'autre fort,et je les conduis au general.(我带的是俘虏来的英军堡垒司令的女儿。噢!这事你也听说了吧!我在另一个堡垒附近把她们给生俘了,现在送她们到将军那儿去。)”



      “Ma foi!mesdames;j'en suis fache pour vous,(对不起,小姐,我对你们感到非常抱歉,)”那年轻士兵友善地举手行了个礼,高声说,“mais——fortune de guerre!vous trouverez notre general un brave homme,et bien poli avec les dames.(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的不好!你们可以看到,我们的将军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对女士们是很有礼貌的。)”



      “C'est le caractere des gens de guerre,(这是在战争中免不了的事。)”科拉非常沉着冷静地说。“Adieu,mon ami;ie vons souhaiterais un devoir plus agreable a remplir.(再见,祝你能有个比这更愉快的任务。)”



      见她这样的彬彬有礼,那士兵又低声说了几句谦恭的话;这时,海沃德也说了一句“Bonne uuit,mon camrade(晚安,朋友)”,接着便带领大家不慌不忙地继续向前走了,留下那个哨兵独自一人在那寂静的池塘边来回地踱着,竟没有怀疑这些人乃是大胆的敌人。是这两个姑娘引起他的思绪,或者也许是他又忆起了那遥远、美丽的法兰西,他跟着哼起下面的歌词来:



      “Vive le vin,vive l'amour,”etc.,etc.



      (美酒万岁!爱情万岁!……)①



      ①法国古老的祝酒歌《美酒万岁!爱情万岁!》。



      “多亏你懂得这混蛋的话!”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以后,侦察员重又把枪放回到腋下,低声说,“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个难以对付的法国鬼子。好在他对你说话还算客气,心眼也还不错。要不,也许只好让他的尸骨去和池塘里的同胞做伴了……”



      他的话突然被一声长长的沉重呻吟打断了,声音从小池塘那边传来,仿佛那些死者的幽灵,真的在这水坟附近游荡似的。



      “那一定是个人!”侦察员继续说,“如果是个鬼的话,枪拿不得这么稳的!”



      “是啊,那原本是个人;可是这可怜的家伙,这会儿是否还活在世上,那就难说了。”海沃德说着,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个小小的队伍里,少了一个钦加哥。突然,又传来一声呻吟,但较前产微弱了,紧接着,又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水的声音;之后,一切重又恢复到阴森森的池塘边原先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正当他们还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时候,钦加哥的身影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他朝大家走来时,一只手将那倒霉的法国青年冒着热气的头皮,塞在腰带上,另一只手插好鲜血淋淋的猎刀和战斧。然后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脸上还显出一副自信立了一功的神气。



      侦察员把来复枪的一头拄在地上,双手扶着另一头,默默地站着沉思了一会。最后,摇摇头,哀伤地咕哝说:



      “一个白人要是这么干,那的确是一种残酷的、不人道的行为;可是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这是他们的天性,我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可惜的是,倒霉的事,竟落到一个来自古老国家的活泼的青年头上,而不是落在一个可恶的明果人头上。”



      “算啦!”海沃德说道,唯恐那两位还不知究竟的姑娘会发现他们停下的原因,另一方面,他也用和侦察员非常相似的一套想法,排遣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憎恶。“虽然事情最好别这样,但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也就没法纠正啦。你看,我们显然已经走进敌人的哨兵线了。现在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是啊,”侦察员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可是现在再来想这些,已经太晚啦。唔,看样子法国佬已经把堡垒给紧紧围住了,我们要想穿过他们的防线,细针眼里穿线,不容易哩!”



      “而巨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海沃德补充说,抬头看了看天,浓密的云层已经蔽住了西沉的月亮。



      “是啊,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侦察员重复了一句。“眼下只有两个办法,这得靠老天帮忙了,要不什么也干不成!”



      “快说!什么办法?时间紧迫哩!”



      “一个办法是,请两位小姐下马步行,马就扔在野地里,让它们随便跑算了。让两个莫希干人走在最前面,这样我们也许能在法国人的哨兵中间杀出一条路来,踏着死尸冲进堡垒。”



      “这不行,这不行!”性格豪爽的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军人也许可以这样硬冲过去,但带着这样一些同伴,绝对不行!”



      “是啊,对她们那些嫩脚板来说,这确是一条艰难的血路。”同样不愿这样做的侦察员回答说,“不过我想,这才显出我的男子汉气派,所以说了。那咱们就用第二个办法吧。咱们得先离开现在这条道,避到法国佬的防线之外去,然后向西拐到山里去。到那儿我可以把你们藏起来,让蒙卡姆豢养的那伙魔鬼的猎犬,几个月也嗅不出你们来。”



      “就这么办,越快越好。”



      别的话也就不必多说了。鹰眼只说了一句“跟我来!”就回转身子,重又走上那条引他们落进这种危险境地的道路。他们朝前走着,就像刚才谈话时一样,非常小心,不让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碰上敌人的巡逻队,或者是埋伏着的哨兵。当他们重又在那口池塘旁边经过时,海沃德和侦察员都偷眼朝那池阴森森的死水看了一下。就在不多一会以前,还看到在这寂静的岸边踱着的人,现在连个影子也不见了;只有那池水还在荡漾着阵阵微波,表明刚才在这儿发生的可怕流血事件,至今还没能使它恢复平静。然而,这一洼死水,也像一切过眼的阴暗的景色一样,很快溶化在黑暗之中和别的景物混在一起,变成漆黑一团,留在这几个行人的背后。



      过不多久,鹰眼就拐离了这条回头路,向耸立在这片狭窄的平原西面的群山进发;他带领着同伴们,在高耸入云的叠叠群峰投下的阴影中快速行进。山道崎岖,满地全是高低不平的乱石,不时还要遇上一些沟壑溪涧,因此他们的速度也就相应减慢了。两边都是黑黝黝的山峦,路比以前难走了,但也多少使他们增加了一些安全的感觉。最后,全队人马开始慢慢地爬上一座高低不平的陡坡,一条小道迂回曲折地盘旋在乱石和树木之间,它既避开乱石,又利用树木支撑,看来是由那些有长期荒山野岭生活经验的人开辟出来的。就在他们慢慢地从山谷里往上爬的时候,那黎明前的黑暗也开始在消失。周围的景物,渐渐地变得清晰可见,露出了本来面目。当他们走出山脊边的矮树林,登上那形成山顶的长满青苔的平坦岩石时,黎明的霞光已经把山顶翠绿的松树染红了梢头;山的对面就是霍里肯湖的溪谷。



      这时,侦察员通知姐妹俩下马;他除去马勒口,卸下了马鞍,松开了缰绳,让那两匹精疲力竭的牲口,在这缺乏饲料的高山上自己去找点野草充饥。



      “去吧,”侦察员说,“到大自然赐你食物的地方去找点吃的吧。可是,要当心啊,在这荒山野地里,别让自己给饥饿的狼群拖去填了肚子!”



      “我们不再需要它们了吗?”海沃德问道。



      “瞧!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做出判断吧!”侦察员走到山顶东首的悬岩边,招手叫大家过去,并且说道,“要是看一个人的心,也能像在这儿看蒙卡姆的兵营一样清楚的话,那世界上的伪君子就会越来越少,而和特拉华人的诚实相比,明果人的狡诈,也许就输了一着啦。”



      伙伴们来到悬岩边,一眼就看出,侦察员的话一点儿不假,心里十分佩服他领他们到这个制高点来的卓识远见。



      他们所处的这个山头,高度约有千来英尺,像一个高大的圆锥体,高耸在这一带山脉的群峰之上。这支山脉沿霍里肯湖西岸,绵亘许多英里,然后又和姐妹山脉会合,绕过湖水,直入加拿大境内。山上乱石峥嵘,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常青的树木。就在他们的脚下,霍里肯湖的南岸,像一个巨大的半圆似的,在群山环抱之下,伸展着大片湖滩。沿山脚,湖滩又突然升高,形成一片地势稍高的高低不平的旷野。从山顶望去,“圣水湖”清澄而显得狭窄的水面,向北绵延而去,两岸犬牙交错,形成了无数湖湾,点缀着奇形怪状的岬角,散布着数不清的岛屿。几海里之外,那湖床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或者被迷漫在山腰的晨雾所掩盖。然而,群峰之间露出的那一线缝隙,却表明它已经找到了通道,使它那清澄宽阔的水面,得以继续向前伸展,直到把圣洁的湖水,奉献给遥远的香普兰湖。在这湖的南岸伸展着的,是我们常常提到的那条隘道,或者叫峡道。从这儿向前,几英里之内,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峦,但在目力能及的远处,山势渐渐低矮,最后化成了一片平坦的沙地,这也就是我们的这几个冒险家,两次经过的地方。湖岸和谷地周围的山上,缕缕轻淡的雾气,从荒无人烟的森林中缭绕升起,看上去就像是隐在密林深处的村舍里的炊烟;或者沿着山坡懒洋洋地翻滚下来,和低洼地上的晨雾混成一片。一朵孤单的白云,飘浮在那谷地的上空,标明在这下面的,便是那静静地躺着的“血池”。



      就在这湖岸偏西一带,散布着威廉·亨利堡长长的土筑壁垒和低矮的建筑。其中有两座大碉堡就建在湖边,一面的墙脚被水波冲刷着,另外的几面和拐角处,则围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和一片开阔的沼泽地。堡垒四周的一定范围内,地上的树木已被砍得一干二净,不过从展现在眼前的这幅景色的其他部分看,除了令人悦目的清澈的湖水,以及那些把自己黑黝黝的秃头,从起伏的山峦上探出的悬岩之外,到处依然是一片青葱。堡垒区的前沿,可以看到满布的哨兵,一个个疲倦不堪地监视着那众多的敌人;山上的人也能看清堡垒围墙里的士兵,他们度过了紧张的一夜之后,显得昏昏欲睡。在东南方向,离堡垒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围着战壕的军营,设在一片多岩石的高地上,这地方要是用来建造堡垒倒是更为合适。鹰眼指出,那便是刚和海沃德他们同时从赫德森河畔开来的援军驻地。由此往南不远处的森林里,升起无数股黑色和灰黄色的烟雾,不难分辨出,这种烟雾和轻淡的天然雾不同;侦察员告诉海沃德说,这就是有敌人盘踞在那森林里的明证。



      然而,年轻军官最关心的,却是湖的西岸靠近西南角的情况。从他站着的地点往下望,这样一条狭长的地带,看来似乎根本容纳不了这么一支军队,但事实上,它从霍里肯湖畔到山脚下,阔度也有几百码;在这片土地上,散布着一万军队的白色的营帐和兵器辎重。炮兵已经布在前沿阵地上。正当山顶上的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望着躺在他们脚下的这一片地图般的景色时,那片谷地上已经响起大炮的怒吼,东西的山林中也隆隆地发出巨雷般的回声。



      “下面正是天亮的时候,”侦察员若有所思地不慌不忙说,“看来那些哨兵是想用炮声来唤醒睡着的人哩。我们来迟了几小时啦!蒙卡姆早已把该死的易洛魁人布满整个林子了。”



      “不错,这儿是被包围了,”海沃德回答说,“可是我们就不能设法突进去吗?与其在这儿重新落入那班印第安人手中,倒不如在堡垒里被俘好得多哩。”



      “瞧!”侦察员喊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要科拉注意看她父亲的住处,“这一炮打得司令房子上的石头都飞起这么高!唉!那幢房子虽然造得倒挺坚固、厚实,毁掉它可要比造起来快多哩!”



      “海沃德,眼看我父亲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而我却不能为他分忧,”勇敢的姑娘十分焦急地说,“让我们去见蒙卡姆吧,要求他放我们进去,他决不敢拒绝一个做女儿的这种恳求的。”



      “还没等你找到那个法国佬的营帐,你的头皮就被人剥掉啦。”侦察员直率地说。“那边沿湖岸停泊着上千只空船,我只要能有一只,事情就好办了。嗨!你们瞧!他们马上就要停止炮击啦,那边已经开始上雾,白天要变成黑夜啦!这一来,印第安人的弓箭,都要比铜铸的大炮厉害啦!现在,要是你们经受得了,愿意跟我走,我就带头冲下去。我真想冲下山去,杀进营帐,哪怕只是把那班明果狗赶散也好,我看到他们埋伏在那片白桦林的边上哩。”



      “我们经受得了,”科拉坚定地说,“为了完成这一使命,不管有什么危险,我们都跟着你走。”



      侦察员回过头来,朝她诚挚地笑了笑,表示由衷的赞许,答道:



      “我要是有一千个眼明手快的男子汉,而且又像你一样不怕死,那就好了!用不到一个星期,我就可以把这伙叽里咕噜的法国佬,撵回到他们的狗窝里去,瞧他们像吊着皮带的猎狗和饿瘪肚子的野狼似地哇哇嚎叫!快,咱们得快走,”他又转过脸来对其他人说,“这雾下得好快,咱们刚好来得及赶到那平地上去,可以利用那儿的浓雾来掩护。记住,要是我遭到什么不测的话,你们一定要记住,风是向你们左边的面颊上吹的——要不,最好还是跟这两个莫希干人走;他们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能找到要走的路。”



      接着,他挥挥手要大家跟上,自己便跨着大步,然而小心地走下陡峭的山坡。海沃德照顾着两个姑娘跟着下山,要不了几分钟,他们便从刚才花了这么多劲,吃了这么多苦才爬到的山顶下来了。



      鹰眼率领着大伙很快就来到了平地上,几乎就在正对着威廉·亨利堡西面中堤出击口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为了等海沃德和那姐妹俩到来;这儿离堡垒大约还有半英里左右。由于他们赶得快,再加上地势条件优越,他们竟比那向湖面迷漫的浓雾先赶到,因此还得在这儿再等待一会,要等到雾气像羊毛的斗篷一样,笼罩住敌人的营帐。两个莫希干人利用这个时间,悄悄钻出树林,以便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侦察员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跟着,这样既便于听到他们的报告,也可以亲自对近旁的情况做一些了解。



      没过几分钟,侦察员回来了,他急得满脸通红,低声抱怨着,由于自己的计划受到挫折,连语句也不那么精当了。



      “这个狡猾的法国佬,连在这儿咱们要通过的路上,也放着岗哨哩,”他说,“有红人也有白人;咱们也许能在雾里从他们身旁通过,也可能落到他们的手中!”



      “我们不能绕个圈子,避开这种危险吗?”海沃德问道,“能不能等绕过他们,再拐回到路上来?”



      “在这样的浓雾里,一离开在走的路,谁也没法说什么时候、怎样才能找回来哩!霍里肯湖上的浓雾,可不像烟袋里冒出的烟圈儿,也不是驱蚊子的烟啊。”



      他正在说着,突然传来一声爆炸,一颗炮弹穿进树林,打在一棵树于上,又弹落在地,不过由于阻力作用,劲头已经很小了。就在这时候,两个莫希干人,像是这个可怕使者的随从,紧跟着跳了进来。接着,恩卡斯满口特拉华语,用手比划着,急切地说了起来。



      “也许是这样,孩子,”侦察员等年轻的莫希干人说完,咕哝着说,“发高烧是不能像治牙痛那样来治的。那就走吧,雾愈来愈浓啦。”



      “等一等!”海沃德喊道,“先把你们的意图给说说。”



      “说起来很简单,不过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总比没有办法好。你瞧,”侦察员用脚踢了踢那块不能再伤人的铁块,说,“这些炮弹把从堡垒通这儿路上的泥都给耕过来了。要是没别的记号可认,咱们就沿这犁沟走。话就不用再多说啦,跟我走吧。要不,等我们走到半路,雾就散了,那我们就成了双方射击的目标啦。”



      海沃德也很了解,在这紧要关头,事实上最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空话;因此他便走到两姐妹的中间,拉起她们快步朝前走去,眼睛则紧紧盯住走在前面的侦察员的模糊身影。只一会儿工夫,事实就证明鹰眼对浓雾的力量并没有夸大,他们才在浓雾中走出二十来码,队伍里的人,相互之间就很难看得清楚了。



      他们向左拐了一个小圈,而且已经朝右边拐了回来,按海沃德估计,他们已经走过到达威廉·亨利堡的一半路了;这时,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问,显然声音就发自二十来英尺远的地方。



      “Qui va la?(是谁?)”



      “继续前进!”侦察员低声命令说,重又带头拐向左边。



      “继续前进!”海沃德跟着说了一声。这时,有十几个人的声音都在喝问“是谁?”而且人人的声音里都带着威胁的语调。



      “C'est moi,(是我。)”海沃德用法语大声回答了一声,这时他已不是在带领两个姑娘,而是在拖着她们急急向前走了。



      “Bete!-qui?-moi!(混蛋!‘我’是谁?)”



      “Ami de la France.(法国人的朋友。)”



      “Tu m'as plus l'air d'un ennemi de la France;arrete!ou pardleu je ie ferai ami du diable.Non!feu,camarades,fen!(我看,你倒像个法国人的敌人。站住!要是不听,我发誓马上把你变成鬼的朋友!准备射击,弟兄们!放!)”



      这一命令立即被执行了,浓雾中响彻着几十枝枪同时发射的声音。幸亏,雾大瞄不准目标,子弹都落了空,从他们身旁嗖嗖而过,可是子弹离他们那么近,在大卫和两个姑娘听来,好像就在他们耳边擦过似的。喊声重又响起,这回可以清楚地听出,对方不仅命令继续开枪,而且命令追赶。海沃德把听到的话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鹰眼便停住了脚步,他迅速做出了决定,坚决地说:



      “咱们也来向他们开火,他们会以为遇到了袭击,这样他们就会后撤,或者是停下来等待援军。”



      这条计想得很妙,可效果并不好。法国人一听到枪声,整个平野都活跃起来了,到处都响起砰砰嘭嘭的枪声——从湖岸一直到最远的树林边。



      “他们的全部军队说不定都会被我们吸引过来,还会引起一次总攻哩,”海沃德说,“继续向前冲,朋友,为了你自己的生命,也为了我们大家的生命!”



      侦察员显然非常乐意这样做,但由于心急慌忙,拐弯时他竟迷失了方向。他把两边的面颊迎风试了试,感到都一样的凉。正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恩卡斯突然发现了那条炮弹打出的垄沟。地面毗连着炸起了三个蚂蚁窝似的土堆。



      “咱们就朝这方向走吧!”鹰眼弯身朝那方向看了看说,接着便立即沿那条垄沟前进。



      叫喊声,咒骂声,互相呼应声,枪声,这时越来越紧,而且,显然发自四面八方。突然间,他们的眼前闪出一道强光,浓雾在滚滚上升了。几门大炮的轰鸣,掠过平野的上空,从群山那边传来了沉重的回声。



      “这是堡垒里打出来的!”鹰眼突然转身喊道,“咱们真是吓懵啦,正在向林子里奔,这是往明果人刀底下送啊!”



      一发现自己出了错,大伙便赶紧往回走。海沃德把照顾科拉的任务交给了恩卡斯,科拉也乐于接受这个莫希干青年的热情帮助。这时,那班紧追不放的狂怒追兵,显然就在他们的后面,因而随时都有不是送命就是被俘的危险。



      “Point de quartier aux coquins!(别放过这伙坏蛋!)”追兵中有个人急切地喊道,看来是此人在指挥敌人的行动。



      “坚守阵地,做好准备,六十团的英勇将士们!”他们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喊声,“等到看清敌人,就往下打——扫清碉堡前的斜坡。”



      “爸爸!爸爸!”薄雾中发出一声尖声的叫喊,“是我呀!是艾丽斯!你的艾尔西!救命啊!快来救救你的女儿啊!”



      “别开枪!”先前说话的那人大声喊道,声音中充满了强烈的慈父之情,这喊声甚至传到了林子里,传回沉重的回声。“是她!上帝把我的孩子救回来了!立即打开出击口!出击,六十团的将士们!出击!别开枪!免得伤了我的小宝贝!用你们的刺刀把这群法国狗赶走!”



      海沃德听到上了锈的铰链,发出嘎嘎的响声,他立即朝这个方向冲去,迎面见到一长列穿深红色军服的战士,从碉堡的斜坡上直冲而下,他认出这正是自己的驻美英军部队。于是他就回头飞身冲在他们的前头,带领部队,很快就扫清了堡垒前的追兵。



      科拉和艾丽斯看到海沃德突然抛下她们,不禁一时吓得浑身发起抖来;但在她们还没来得及开口甚至想一想之前,突然看到雾中冲出一名身材魁梧的军官,他上了年纪,久战沙场,已经满头白发,可是他那威武的军人气派,并没有被岁月消蚀殆尽。他一看到科拉和艾丽斯,就把她们紧紧地搂在怀中,大颗大颗的热泪,从他那满是皱纹的苍白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以苏格兰人那种特殊的口音大声喊道:



      “上帝啊,我感谢您这个恩德!让任何危险来临吧,您的仆人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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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三章

      我要寻求一条捷径。



      ——巴涅尔①



      ①托马斯·巴涅尔(一六七九—一七一八),英国诗人;此行引自《死亡的夜景诗》。



      鹰眼带大家走的是一条横穿过沙土平原的路,偶尔也要经过一些峡谷和山冈。这也就是这天早晨那个吃了败仗的麦格瓦领大家来时走的同一条路。现在太阳已经落到远远的群山背后去了,由于他们是走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也已不再有炎热逼人的感觉。因此他们赶路的速度也就相应加快了。在天黑下来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这条回头路上,已经艰苦跋涉了好些里路了。



      鹰眼也像他所顶替的麦格瓦一样,有一种本能,似乎全凭那些暗记来认路的,他脚底下一步也没放松,也从不停下来想一想;他只需朝树上的苔藓匆匆一瞥,抬头向落日望一望,或者对那涉水而过的数不尽的溪流从容地瞟上一眼,就足以消除他心中的一切疑团,决定他所要走的路径。这时,森林中的颜色开始在变化,穹隆般的枝叶已失去它生意盎然的绿色,蒙上了一层阴沉的灰暗,黄昏即将来临了。



      姐妹俩抬头从枝叶间望出去,只见西面的小山顶上,一轮落日放射出万道金光,把积聚在附近的云团染上了道道美丽的红霞,或者是镶上了条条耀眼的金边。鹰眼突然回过头来,指着这瑰丽的天空,说道:



      “那就是信号,告诉人们该吃饭和休息了。要是一个人懂得这种大自然的信号,他就该学乖一点,学学天空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兽!不过,我们的夜晚很短,因为我们还得趁着月光提前动身继续赶路,记得我第一次打仗,杀人流血,就在这附近,对手便是麦柯亚人。为了不让那班贪婪的歹徒剥走头皮,我们还勿匆忙忙在这儿赶造了一座木屋哩。要是我没把暗记搞错的话,往左再走上几百英尺,我们就能见到它了。”



      不问别人是否同意,也不等任何回答,这位意志坚定的侦察员就壮着胆子拐进了一座稠密的栗木幼树林,拨开那些几乎盖没了地面的嫩校举步前进,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指望能发现一件以前很熟悉的什么东西似的。侦察员的记忆力确实不错。这样朝前走了几百英尺,穿过荆棘丛生的矮树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旷地,旷地中间是一座绿油油的小丘,小丘的顶上便是那间破烂不堪的木屋。这所被荒废的粗陋木屋,也是一座被遗弃的工事,这种工事在紧急情况下匆匆建起,随着危险的过去,就被人们遗弃,就像当时为之建造这间木屋的那些紧急事件那样,它也早已不再有人提及,几乎完全被人忘怀了,因而只落得现在这样,在这寂寞的森林中无声无息地荒芜倾圯。像这类铭志着人们生活和斗争的纪念物,在这一度成为敌对双方分界线的辽阔荒凉的边境地带,到处可见,它们成了能帮助人们回忆起殖民历史的遗迹,而且和周围景色的阴郁气氛颇相协调。这间屋子的树皮屋顶早就跌落在地,和烂泥混在一起了,但那些匆促地叠在一起的粗大圆木,却仍在原位纹丝未动;不过屋子的一角,在重压之下,已经有些倾斜,看上去这整座粗陋的屋子,仿佛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海沃德和他的同伴还在犹豫着,不敢走近这座倾记的屋子,鹰眼和两个印第安人却已走到矮墙里边,他们不但毫不害怕,显然还十分高兴。当鹰眼对这处遗迹里里外外仔细察看着,脑子中不断地唤起对往事的回忆时,钦加哥却怀着胜利者的自豪,用特拉华语对自己的儿子,讲述着年轻时在这荒僻之地进行的一场小规模战斗的简单经过。不过在那胜利的喜悦中,却掺杂着一丝凄凉的感觉,因而使他的声调也变得像往常那样轻柔而动听了。



      这时,科拉和艾丽斯也高高兴兴地下了马,打算趁这晚凉天气,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她们觉得这儿十分安全,除了森林中的野兽之外,决不会有人前来侵扰。



      “我们不能另找一个比这更隐僻的地方休息吗,我尊敬的朋友?”小心谨慎的海沃德看到鹰眼已经结束了简短的侦查,便问道。“我们选的这地方,确实很少有人知道,很少有人会来?”



      “知道有这所木房子的人,差不多全死了,”鹰眼沉思着慢吞吞地回答说,“像这儿发生的这样一场莫希干人和莫霍克人之间的小小战斗,那些书本上和记叙文章中是不大会写进去的。那时我是个小伙子,站在特拉华人一边,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个受中伤、受侮辱的部落。整整四十个昼夜,那班魔鬼一直包围着这座圆木屋子,想要我们的命。而这座屋子就是我设计的,我还参加了部分建造工作哩,虽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个纯血统的白人。当然,特拉华人也是一起干的,所以我们很快就建成了这座出色的建筑。起先我们是十个对二十个,到后来双方的人数几乎相等了,于是我们就对这伙下流胚突然出击,把他们消灭个干干净净,连个回去报告他们的下场的人也没给留下。是啊,是啊,那时我还很年轻,而且是初次见到这种杀人流血的事,不愿意让这些像我自己一样的人暴尸荒野,听凭野兽去四分五裂,或者是经受风吹雨打,所以我就亲手埋葬了那些尸首,就埋葬在现在你们歇着的这个小丘底下。唔,虽然这不过是个用死人骨堆起的土墩子,可给人坐着歇歇脚倒也不坏哩!”



      海沃德和两姐妹听到这话,一下子都从那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跳起身来。科拉和艾丽斯虽然刚刚经历过那些恐怖场面,但听到说自己就坐在莫霍克人的坟墓近旁时,心中还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那阴暗的光线,黑压压长满野草的小空地,围在四周的灌木丛,它后面静静地高耸入云的古松,以及那死一般寂静的无边无际的大森林,所有这一切,更加深了这种凄凉可怖的感觉。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啦!”鹰眼看到她们那种害怕的样子,摇摇手苦笑着继续说。“他们再也不能发出厮杀时的喊声,也不能再用战斧砍人了!就连帮着埋葬他们的人中,也只有钦加哥和我两个人现在还活着!组成我们这方队伍的是莫希干族人和弟兄们,现在他们整个族也只剩下你们眼前的这两个人啦!”



      大家听到他们的悲惨命运,不由得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转眼望着那两个印第安人。但见他们这时仍待在那木屋的阴影里,年轻的儿子还在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父亲为他讲述莫希干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使他大大增加对那些早就钦佩的勇猛人物的敬仰,因此使他听得这样出神。



      “我过去一直还以为特拉华族是爱好和平的人民哩,”海沃德说,“以为他们从来不亲自去打仗,而把保卫自己土地的责任,全都托付给被你所杀的那些莫霍克人了呢!”



      “这当中,部分是事实,”侦察员答道,“但实际上,这完全是个恶毒的骗局。这种协定是许多年前在荷兰人的阴谋诡计之下订出的。荷兰人的目的,是想借此把最有权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土人解除武装。莫希干人虽然也属于同一部落,但他们一直和英国人有来往,并没有参加这一桩愚蠢的交易,而是保全了自己的人格。后来特拉华人看清了自己的行为愚蠢可笑,实际上也跟莫希干人采取了同样的行动。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位便是那些伟大的莫希干酋长的领袖!从前,他家不必经过别人的溪流和山冈,就能在自己那块比大庄园主奥尔巴尼①的领地还要大的土地上打猎,可是现在留给他的后代的还有些什么呢?也许,在他大限临头时,他还能弄到六尺净土作为安息的地方;要是他有个朋友肯费心为他把墓穴掘深,把他埋得深一些,不致让犁头碰到,也许还能静静地在那儿安眠!”



      ①荷兰统治时期,纽约州的一个大庄园主。

      “别再谈这些了!”海沃德估计到这个话题可能会引起一番争论,从而会打破为保全两位女伴的性命所必需的和睦气氛,于是接着说,“我们已经走了不少路,我们当中很少有身体像你们那么壮健的人,你们看来简直像不知道劳累和疲倦似的。”



      “这副筋骨使我忍受得起一切困苦,”侦察员看着自己结实的四肢,对海沃德的称赞坦率地表示由衷的高兴,说道,“在殖民区里,你可以找到比我更魁梧结实的人,但是在城里,哪怕你花上几天工夫,恐怕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他能一口气走上五十英里路,或者是紧跟着猎狗一连追踪几个钟头,而用不着停下来歇息一会。不过,每个人的血肉并不都是一样的,因此可以料到,那两位纤弱的小姐,经过这一天的遭遇,一定很想休息了。恩卡斯,你去把那眼泉水清出来,让你爸爸和我去弄些青草和树叶给她们铺张床,用栗树的嫩校给她们做个枕头。”



      于是,谈话停止了,侦察员和他的同伴便忙着为科拉和艾丽斯张罗过夜的事。一眼泉水很快就从树叶堆中给清理出来了,若干年前,就因为这儿有这眼清泉,才使得土人们选中这儿作为临时筑堡设防的地方。现在,这儿又喷出晶莹的泉水,滋润着青翠的草丘。他们在房子一角的顶上盖上枝叶,以挡浓露,然后在下面铺了两堆香草和干树叶,供姐妹俩休息。



      当那几个勤奋的森林居民在这样忙着时,科拉和艾丽斯也吃了点东西——这倒不是她们想吃,主要的只是完成一个应尽的义务而已。接着她们就进了屋子,先做了祷告,为这一天的死里逃生谢恩,同时祈求上帝今天晚上继续庇护她们,然后便在那发着香味的草铺上躺了下来,顾不上回忆,也顾不上预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既出于本能的迫切需要,也因受到了明天的希望的慰藉。海沃德准备在她们近旁,就在木屋外面,守上一夜。可是侦察员看出了他的打算,他自己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指着钦加哥说道:



      “对这样一种守卫来说,一个白人的眼睛是不行的!这位莫希干人会替咱们放哨。让咱们都放心睡觉吧。”



      “昨天晚上的事,证明我是个疏于职守的懒汉,”海沃德说,“正因为这样,我现在不像你那样需要休息。你应该相信一个军人的品质。让大家都去休息吧,由我一人来守卫。”



      “如果咱们现在是在第六十团的白色篷帐里,而面对的是法国人那样的敌人,那你将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守卫了。”侦察员答道,“但在这漫漫黑夜里,而且又在这荒山野地中,你的判断能力会像一个无知的孩子。所以说,你还是像恩卡斯和我一样,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吧。”



      海沃德看到那年轻的印第安人,事实上在他和鹰眼谈话时,就在那土丘边躺下了,仿佛要在这分配给他的时间之内,尽可能抓紧好好休息一番。大卫也学了他的样,睡下了,他本来就因受伤发着烧,经过路途劳顿,热度愈来愈高,这时他的说话声,简直是“舌头贴在牙床上”①。年轻军官不愿作无益的争论,也就装做同意的样子,把背靠在木屋的圆木上,半躺着,但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在没有把自己护送的姐妹俩交到孟罗手里之前,决不闭一下眼睛。鹰眼以为已把海沃德说服,不一会,自己也就睡熟了。于是,这一幽僻的处所,重又恢复了他们到来之前的寂静。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十二篇;原句为“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

      开始一段时间,海沃德尚能保持着警戒状态,注意着森林里的任何声响。当夜幕笼罩下来时,他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敏锐起来。他甚至能借着头顶的星光,分辨出伙伴们伸开四肢躺在草地上的样子,还看清钦加哥笔挺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棵树似的,和四周黑压压的树木没有两样。他还听得出睡在近在咫尺的两姐妹轻微的鼻息声;就连一片树叶被微风吹动的沙沙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可是到后来,他却把鸱鸟的哀鸣也听成猫头鹰的呻吟了。他偶尔睁开沉重的眼皮望一眼明亮的星光,后来就恍惚觉得阖上了眼皮也能看见。有时,在朦胧中,他又把一棵矮树错当成和自己一起守卫的同伴。他的头渐渐地垂到了肩上,而肩膀又跟着倒到了地上。最后,他的整个身子都变得松弛、柔顺,年轻军官就这样深深地人了梦乡。他梦见自己是一名古代的骑士,彻夜不眠地守卫在一座篷帐前面,篷帐里是一位刚刚救回的公主。他这样的忠诚守卫,一定能赢得公主的欢心。



      疲倦不堪的海沃德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沉睡了多久。可是后来,当有人轻轻拍他肩膀,把他唤醒时,这一切梦境,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拍得很轻,但他立刻跳起身来,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起人夜时自己所负起的任务。



      “谁?”他问道,一面伸手到平时佩刀子的地方,去摸自己的军刀。“说!是朋友还是敌人?”



      “朋友,”是钦加哥的声音在轻轻回答,他从树缝里指着空中发出柔和光辉的月亮,立刻又用不纯熟的英语接着说:“月亮来啦!白人的堡垒还很远——很远哩!趁现在法国佬还闭着两眼睡觉,是上路的时候啦!”



      “说得对!你去把你的伙伴叫醒,备好马,我去照料我的同伴准备动身!”



      “我们醒着呢,邓肯。”屋子里传来艾丽斯温柔的银铃般的声音。“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赶路已经没问题啦。可是你却为我们守了整整一夜,而且是在劳顿了一天以后,这可是漫长多事的一天啊!”



      “确切地说,我本来是打算守夜的,可是我的靠不住的眼睛不听我的使唤;这只是又一次证明我不能胜任我所担负的任务……”



      “不,邓肯,你别不承认啦。”艾丽斯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时她已从阴暗的屋子里来到月光下,经过一夜的休息,重又现出她那活泼可爱的神态。“我知道你是个很随便的人,不过那是对你自己,对保护别人,你的警惕性可高哩。我们能不能在这儿再多待一会,让你们也休息一下呢?我和科拉很乐意,非常乐意担任守卫工作,好让你和所有这些勇敢的人,尽可能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要是羞愧能治好我的瞌睡,我的眼睛以后就决不会闭上了。”年轻军官望着艾丽斯天真的脸蛋,不安地说;可是,从她脸上那温存关心的神色中,丝毫也看不出可以证实自己心中似在产生的疑虑的迹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由于我的粗心大意,把你们领进危险的境地以后,我在保卫你们的安全方面,连一点军人的本分也没尽到。”



      “除了邓肯自己以外,没有人会指责邓肯有这种缺点的。还是去睡吧。相信我们,我们虽然都是纤弱的女孩子,但是决不会放弃我们的守卫责任的。”



      海沃德正想进一步说明自己的过失,而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词时,这一尴尬的局面,突然被钦加哥的一声惊叫打破了。他的儿子也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莫希干人听到敌人啦!”鹰眼轻声说,这时他也和大家一样醒了,正站起身来。“他们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



      “但愿别这样!”海沃德叫了起来。“我们实在已经见够流血的事了!”



      年轻军官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一面却拿起自己的枪朝前走去,为了补偿过去的疏忽,他准备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来保护他所照料的人。



      “这是林子里的什么野兽在我们附近觅食吧。”当他自己也听到那使莫希干人吃惊的、低微而且显然还是很远的声响时,他轻轻地说道。



      “嘘!”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的侦察员回答说,“是人;虽然我的听觉不及印第安人灵敏,我也能听出这是人的脚步声了!一定是那个逃跑的休伦人,碰上了蒙卡姆的一支先头部队,于是就和他们一起追我们来了。以我自己来说,我也不愿再在这个地方叫人流血的,”他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看了看周围模糊不清的人影,接着说,“但一定要那样的话,那也没有办法!恩卡斯,把马牵到屋子里去,还有你们,朋友们,也到里面去躲起来吧。别看这屋子现在又破又旧,还可以用来隐蔽一阵子的,它过去可是受过炮火考验的哩!”



      大家立即按照他的指示行动起来,莫希干人把两匹“纳拉干西特”牵进屋子,其他人也都异常小心地默默跟了进去。



      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听得十分真切,因此对于这种侵扰的性质,再也不容有任何怀疑了。过不一会,又听出其中还夹杂着用印第安方言互相呼唤的声音。鹰眼低声对海沃德断定说,这正是休伦人的土语。这伙人来到了木屋四周的那片林子边,也就是马匹拐进矮树林的地方,显然出了毛病,把引导他们一直追踪到这儿来的足迹给丢了。



      听那声音,似乎在那儿聚集有二十来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意见分歧,闹做一团。



      “看来,这伙坏蛋已经知道我们人不多,”鹰眼站在阴暗处,和海沃德站在一起,从树缝里向外窥视着,一面低声说,“要不,他们不敢这样瞎嚷嚷,不会这么放任地磨磨蹭蹭,像这样婆娘行军似的。你听听这班畜生!仿佛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两根舌头而只有一条腿似的!”



      海沃德虽然在战斗中很勇敢,但是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他对侦察员这种冷静而独特的议论,却是无言以对。他只是更紧地握住自己的枪,越来越焦急地从狭窄的树缝里注视着月光下的情况。接着,听到那伙人中有个看来有一定权威的人说话了,这人的声音比较深沉。其他人都静了下来,显然是在尊敬地听他的命令或者是建议。在这以后,凭着那树叶的沙沙声和枯枝的咔嚓声判断,这伙土人显然已分头去寻找丢失的足迹。幸运的是,由于月光只在破屋周围的那小片空地上洒上柔和似水的光辉,没能穿透林于里那浓密的穹隆,因此它下面的一切,仍然处于使人迷惑的阴影之中。这场搜索毫无结果;因为鹰眼他们从那条羊肠小道拐进矮树林时,动作是那么轻捷、突然,以致在阴暗的树阴下,他们的足迹是无法看出的。



      可是,过不多久,只听得那些不知疲倦的土人竟然走进矮树林来了,渐渐地走近了小空地四周这圈稠密的栗树林的里层。



      “他们来啦!”海沃德低声说着,一面准备从圆木的裂缝中伸出枪去。“等他们一走近,我们就开枪。”



      “藏着别动,”侦察员阻止说,“只要火石一闪,甚至让他们嗅到一点硫磺味,这群饥饿的豺狼就会成群朝咱们扑过来的。要是咱们有幸得为保全头皮打仗的话,你应该相信熟悉土人习惯的人的经验,到了战斗的喊声一起,这些人是不会往回跑的。”



      海沃德回头瞧了瞧,只见姐妹俩蜷缩在破屋角落里,吓得直打哆嗦,那莫希干人父子,活像两根直立的桩柱,在阴暗处站着,显然已做好必要时就开火的准备。海沃德抑制着不耐烦的心情,重又朝空地注视着,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正在这时,灌木丛被人拨开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高个子休伦人朝前走了几步,来到这片小小的空地上。当他注视着这座寂静无声的圆木小屋时,月光落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照出了他一脸惊诧和好奇的表情。他先发出一声印第安人表示惊异时常有的叫声,接着轻轻地呼唤了几声,立即就有一个同伙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两个森林之子一块儿站了一会,指着这座倾记的木屋,用他们那难懂的土话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们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木屋走来。他们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看一看,像一只受惊的鹿似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既想看个究竟,又有些害怕。两人中有一个在土墩旁突然停住了脚步,俯身仔细察看起来。这时,海沃德看到侦察员从刀鞘里拔出刀子,又把枪口放低。年轻军官也学着他的样,做好一切准备,来迎接这一场现在看来已是不可避兔的战斗。



      现在,这两个休伦人离木屋已经这样近,这时只要有匹马稍微一动,甚至有人呼吸声稍大一点,他们这几个逃亡者立刻就会被发现。可是,两个休伦人看出了这个土墩的性质后,他们的注意力显然被别的事物吸引住了。他们交谈着,声音深沉而又严肃,流露出一种崇敬中带着畏惧的表情。接着,他们就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座破屋子,好像想看到那些死者的幽灵从木屋寂静无声的墙壁中钻出来似的。就这样一直退到空地的边缘,然后慢慢地走进了矮树林,消失在树丛之中。



      鹰眼把枪托放到地上,长长松了口气,轻声惊叹道:



      “啊,他们也崇敬死人!这一回算是死人救了他们的命,而且,也许还救了一些比他们好的人的生命哩!”



      海沃德朝身边的同伴们看了看,没有作答,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更使他关心的那两个休伦人身上了。他听到他们走出了矮树林,接着,显然所有的追踪者都聚集到他们身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两人的报告。经过几分钟热烈而严肃的商议——这和他们起初在这儿聚集时乱糟糟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们的声音便渐渐变得微弱,远去,以至最后完全消失在那森林的深处。



      鹰眼等到一直在倾听着的钦加哥向他打了个手势,要他相信,凭声音那伙人确已走远,他才示意海沃德把马牵上前来,并要他照料两姐妹上马。这些准备工作一做好,这支小小的队伍便走出破屋,向着和进来时相反的方向,悄悄上路了。临走时,姐妹俩又朝那寂静无声的坟堆和破屋偷偷瞥了一眼。最后,全队人离开这柔和的月光,隐没进森林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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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二章

      大爷我去了,

      请您不要吵,

      不多一会的时光,

      小鬼再来见魔王。



      ——莎士比亚①



      ①《第十二夜》第四幕第二场。



      休伦人眼见自己的一个同伴这样突然丧命,不由得全都吓呆了。可是,当他们发现这颗致命的子弹竟这样准确,打中敌人而没有伤害朋友时,大家不禁异口同声地喊出“长枪”这名字,随着发出一阵野蛮而又悲伤的嚎叫。就在这叫喊声中,忽听得从粗心的休伦人堆放武器的小灌木丛中,发出一声大吼,紧接着,鹰眼纵身而出。他来不及再装弹药,就挥动着那支重新到手的长枪,朝他们直冲过去。在他的身后,跟着又闪出一个轻快、壮健的身影,他从鹰眼的身边掠过,以惊人的敏捷和勇敢,最先冲进休伦人的圈子,挥动着战斧和闪亮的猎刀,威风凛凛地挡住在科拉的前面。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只见他满身绘着象征死亡的花纹,一阵风似地从大家的跟前冲过,凶神恶煞般地站在刚才出现的那人身边。那伙凶残的暴徒,看到这些杀气腾腾的闯入者,如此敏捷地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不禁都吓得倒退几步。随着他们那惯用的特有的惊叫声,喊出了非常熟悉而又使人胆战心凉的名字:



      “快腿鹿!大蟒蛇!”



      可是,他们那个小心警觉的头子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以锐利的目光朝这块小平地的周围扫了一眼,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这次袭击的性质。他一面高声鼓励自己的部下迎战,一面率先拔出锋利的长刀,大喊一声,直朝等着应战的钦加哥猛扑过去。这就成了发起一场全面战斗的信号。由于双方都没有火器,手中只有进攻性武器,而无任何防御工具,因此这一场厮杀,也就成了拼死的白刃战。



      迎着敌人的喊声,恩卡斯挥动着战斧,对准一个休伦人跳将过去,一下子就砍中了他的脑门。海沃德也从那棵小树上拔下麦格瓦的战斧,急忙朝一个敌人冲去。由于双方的人数正好相等,因此这一场搏斗形成了一对一的局面。人人的动作都猛似旋风,急如闪电。鹰眼很快又看准了身边的另一个休伦人,用枪杆子猛地朝他身上横扫过去,敌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在地。海沃德性子急,没等冲到敌人跟前,就贸然把手中的战斧扔了过去。战斧击中了对手的前额,使他一时不敢再向前冲来。急性子的年轻军官,受到这一小小的优势的鼓舞,继续进攻,赤手空拳地朝敌人扑去。但是一交手,他就发觉自己这一下太鲁莽了,在休伦人的刀子拼死猛戳下,尽管他勇敢灵活,竭力躲闪,但是完全处于被动局面。眼看没法再打败这一灵巧机警的敌人,他就抱住了敌人的身子,像铁箍似地把对方的双臂紧紧抱在身子旁边。可是海沃德眼看自己的力气就要用尽,再也支持不住,就在这紧急关头,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大喊:



      “消灭这伙恶棍!别放过一个该死的明果鬼子!”



      紧接着,鹰眼的枪托已经落到这个休伦人的光脑袋上;在这重重一击之下,那人的肌肉立即松弛下来,他的身子从海沃德的胳臂里瘫了下去,接着便一动也不动了。



      恩卡斯打死第一个对手后,像一头饿狮,立即就转身寻找第二个目标。而那第五个,也就是惟一没有参加最初交手的休伦人,开始略略踌躇了一下,后来看到大家都已在周围厮杀,就决定以凶残的手段来完成这一受阻的复仇计划。他欢呼一声,朝毫无防卫的科拉扔去锋利的战斧,就像派出一名可怕的开路先锋,然后自己纵身跳到她的跟前。战斧擦过科拉的肩膀,砍断了把她绑在树上的枝条,这倒使她获得了自由。科拉避开了那休伦人的魔掌,顾不上自身的安全,飞奔到艾丽斯的跟前,竭力想用自己那颤抖着的不灵活的手,去解开绑住妹妹身子的枝条。只要不是魔鬼,任何人见了这种充满纯洁的高尚真挚感情的行为,都会产生恻隐之心。可是在一个狂怒的休伦人心里,决不会有同情的念头。他一把抓住科拉披散着的浓密鬈发,不顾她发疯似地抱着妹妹不放,把她拖到一旁,凶暴地把她按得跪了下去,然后又抓住头发,举手把她提了起来,用刀子在她美丽的脸蛋前晃着,嘴里发出得意的狂笑。但是,他这一通残忍的发泄,却使自己丧失了宝贵的时机。因为就在这时,恩卡斯发现了这一险情。他急忙纵身一跃,腾到空中,径直朝他身上扑了下去,结果把对手摔到了几码之外,他自己也一个倒栽葱跌倒在地。是用力过猛使年轻的莫希干人跌倒在他的身旁。接着,两个人又都跃身而起,挥刀厮杀,双方都弄得鲜血满身。可是这场搏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海沃德的战斧和鹰眼的枪杆都一齐落到了那个休伦人的身上,就在这同一时刻,恩卡斯的刀子也刺进了他的胸膛。



      一场血战至此已近完全结束,只剩刁狐狸和大蟒蛇还在继续搏斗。这两个印第安战士,真无愧于人们根据他们以往的成绩而起的意味深长的绰号。他们一开始交手,先是互相躲闪,以避开那迅速凶猛的致命攻击,突然双方又都一冲而上,互相揪住,一齐摔倒在地;他们扭成一团,就像两条交错地缠绕在一起的巨蟒。当那几个胜利者发觉已经没有对手可战时,才看到他们俩殊死拼搏的地方那团飞扬的尘土和树叶,它仿佛被旋风卷起似的,从小平地的中心直向边缘滚动。由于受到父子、友谊、感恩等不同情分的驱使,海沃德等人一齐朝那儿飞奔过去,围在这两个战士头顶扬起的那团尘土周围。恩卡斯在尘团的旁边奔来跳去,想把刀子照准他父亲的对手胸口刺去,但总找不到机会下手,鹰眼几次举起手中那支令人生畏的来复枪,但都白费力气,最后还是放下了;海沃德也想冲过去抓住那休伦人的腿,但是双手似乎一点劲也没有。两个斗士浑身都沾满鲜血和沙土,他们扭成一团滚来滚去,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人。莫希干人可怕的躯体和休伦人黝黑的身子接连交替地迅速在海沃德等人的眼前闪现,直看得他们眼花缭乱,简直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该从什么地方下手相帮才好。诚然,也有麦格瓦的脸一闪而过的片刻,只见他那对火红的眼睛,仿佛蜥蜴的怪眼似的,透过蒙着他的尘沙闪烁着凶光。而且看来此刻他已从旁观的敌人脸上看出了这场搏斗的结局。可是,出现他的脑袋的位置,立刻就被钦加哥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所代替,因而不管你手脚有多快,打击都落不到他的头上。这场搏斗的地方,就这样愈来愈从小平地的中央转移到它的边缘。这时,莫希干人突然找到一个机会,举刀猛地朝敌人刺去,麦格瓦立刻松开了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是没命了。钦加哥跟着跳起身来,森林中响彻他胜利的欢呼。



      “特拉华人好样的!胜利属于莫希干人!”鹰眼又一次举起他那支令人生畏的长枪,高喊道,“让我这个纯血统的白人用最后一击来结果他的生命吧,这决不会有损战胜者的荣誉,也不会夺走他剥头皮的权利!”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的枪托落下去时,狡猾的休伦人却就地一滚,躲开了这危险的一击,滚下峻峭的山坡,跟着翻身而起,纵身一跳,便钻进了山脚下的灌木丛。那两个特拉华人,原以为他们的敌人必死无疑,现在看到这一情景,不由得大声惊叫起来,就像猎犬看到眼前出现小鹿,飞快地跟踪追上前去。但是侦察员却发出一声独特的尖叫,这立刻使他们改变了计划,重又回到了山顶。



      “这家伙就是这么个东西!”对敌人有着刻骨仇恨的侦察员嚷道,他的偏见是如此强烈,因而使得他在与明果人有关的一切事情上,都失去了正常的公正看法。“骗子!卑鄙的无赖!要是是个诚实的特拉华人,被公正地击败后,就会依旧躺在那儿,让人家来敲破他的脑袋,可是这班奸刁的明果人,他们却像野猫子一样,发疯似地紧紧抓住老命不放哩。让他去吧,让他去吧。反正只他一个人,既没有枪,又没有弓,而他的法国朋友离他还远着哩;就像一条丢了毒牙的响尾蛇,他暂时害不了人啦,瞧,恩卡斯,”他又用特拉华语接着说,“你爸已经在剥头皮啦!咱们还是过去检查一下那几个躺着的流氓吧,别让他们当中又跳起一个来,像只伤了翅膀的樫鸟似的,尖叫着钻进林子去。”



      诚实而毫不留情的侦察员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就走到那几个死了的休伦人跟前,对准他们那早已没有知觉的胸膛,用长刀每人再戳上一刀,他的表情是这样冷漠,仿佛这全是些音生的尸体。不过那个上了年纪的莫希干人,早已抢在他的前面,把胜利的标志——死人的头皮,从那毫无反抗的脑袋上剥撕到手了。



      而恩卡斯却一反常态,几乎可说是一反本性,和海沃德一起飞奔过去帮助那两个姑娘。他们很快就松开了艾丽斯的绑,把她交给科拉。姐妹俩如此出乎意外地保全了生命,而且能重新聚首,心中对万能的上帝的感激之情,也就无需我们多费笔墨来加以叙述了。她们的感恩祈祷情深意切,缄默无声;她们的内心深处,燃烧着最为明亮,最为纯洁的柔情;虽然两人都默默无言,但是那长时间的热情爱抚,表达了她们重又恢复的世俗感情。艾丽斯从科拉身旁站了起来,一头扑到她的怀里,大声哭喊着老父亲的名字,她那温柔无邪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她轻轻地连声说道。“可以回到我们亲爱的爸爸怀里去啦!他不会再为我们悲伤得心碎啦!还有你,科拉,我的姐姐——不,比姐姐还亲,是我的妈妈,你也得救了。还有邓肯,”她带着无法表达的天真无邪的微笑,端详着那青年军官,接着说,“连我的勇敢、高尚的邓肯,也一点没有伤着。”



      对这些热情洋溢而又几乎不相连贯的话,科拉没有作答,只是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中,充满柔情地温存着。就连海沃德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面对如此情深意切的场面,也毫不羞惭地掉下泪来。在战斗中沾得满身血迹的恩卡斯,表面上看来是个镇静的、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实际上,他的眼睛中已经失去原有的凶猛,而闪烁着同情,这表明他有着极高的智力,也许比他的族人要超出几个世纪。



      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的心情十分激动,这是人之常情,就在这段时间里,鹰眼小心翼翼地检查完了那几个打死的休伦人,确认这些家伙已经不能再来作乱,才走到大卫的跟前,为他松绑,在此以前,大卫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别人来解救他。



      “好啦!”侦察员扔开了最后一根枝条,大声说道,“你的手脚又自由啦,尽管眼下也许会像刚生下时那样不听你使唤。我虽然年岁不比你大,可是我已在这荒野里过了大半辈子,说起来也许经验倒是不少。要是你对我这么一个人的忠告不见怪,我倒愿意把我的一点意见奉告。我是说,你还是趁早把你口袋里那只嘟嘟响的东西卖了,遇上第一个傻瓜就卖给他,拿这钱去买件有用的武器,哪怕是骑兵用的那种圆筒手枪也好。只要你小心勤奋,说不定还能混上一官半职。现在,我相信你自己也看清了,一只专吃腐肉的乌鸦,要比一只饶舌的长尾鸫好多哩。乌鸦至少还能给人们清除那种腐臭的东西,而一只长尾鸫,只会搅得林子里乱哄哄,只能骗骗人们的耳朵。”



      “战斗需要武器和号角,可是胜利需要感恩的歌声!”松了绑的大卫回答说。“朋友,”他友好地朝鹰眼伸出一只瘦削纤细的手,眼眶中闪烁着泪光,接着说,“感谢你使我头上的头发,仍如上帝赐给我时一样完好;也许别人的头发比我光亮、鬈曲,可我觉得,我的头发是最适合于保护我的脑子的了。我之所以没有参加适才这场战斗,并非由于本人不愿,实因受到教规的约束。你在战斗中表明既勇敢又机灵,因而在着手履行其他更为重要的职责之前,本人特此向你深表谢意,因为你已证明完全值得一个基督徒予以赞扬。”



      “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要是你常和我们在一起,你就能经常见到这类事。”侦察员回答说,在对方那种真心诚意的感谢之下,他对这位圣歌教师的态度也好多了。“我的老伙计鹿见愁,又回到我手里了。”他用手拍着自己的来复枪膛,接着说,“单是这件事,就是一个胜利。这班易洛魁人一向狡猾,可是休息时竟把武器放得那么远,这就太傻了。要是恩卡斯和他父亲能保持印第安人惯有的耐心的话,我们只需再加两发子弹,就把这伙流氓给整个儿解决了,就连那个逃走的恶棍也活不了。可是一切都是天意,而且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你说得一点不错,”大卫回答说,“你抓住了基督教的真谛。凡是注定了要得救的人,定能得救,注定了要受罚的人,定会受罚。这是真正的道理,也是对一个虔诚的信徒最大的慰藉和鼓励。”



      侦察员本来坐在那儿,正带着一种父母对待子女般的关怀,查看着自己那支来复枪。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仰望着对方,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什么道理不道理,”这个耿直的森林居民说,“这种道理只有坏蛋才相信,而对好人只会带来祸害。我只能相信,那边那个休伦人本来就应该在我手里倒下去的,因为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但是除非我亲眼看到,我决不相信他会得到什么奖赏,或者是钦加哥在他最后的日子会受到什么惩罚。”



      “你这种狂妄的道理毫无根据,也不会得到任何圣书的支持。”大卫嚷嚷道,他有着极为敏感的优越感,在他那个时候,尤其是在他那一行里,这种优越感已经被披上上天启示的美好无知的外衣,竭力地宣扬神性的令人敬畏的奥秘,用自以为是、趾高气扬来补充信仰,来蒙住那些从这些荒谬可疑的人类教条中做出推论的人。“你的教堂建立在沙丘上,第一阵暴风雨就会把它的基础一扫而光。我要求你为如此无情的主张拿出根据(大卫也像鼓吹某种体系的人一样,在用语方面并不总是准确)。你的话,在哪一本圣书里,在哪一章哪一节里,可以找到依据?”



      “书?”鹰眼重复了一句,并以异常直率的轻蔑口吻接着说。“你把我看成一个哭哭啼啼拖住你们那些老太婆裙带的小孩子了?把我膝盖上这枝好枪当成了鹅毛笔,把我的犄角当成了墨水瓶,把我的皮口袋也当成了带饭用的手巾包了吧?书!我虽然是个纯血统的白人,但我是个荒山里的战士;像我这样一个人,书有什么用呀?除了一本书之外,我平生什么书也没读过。而这本书上的字句却是非常简单、明白,用不着上过多少学就能读懂,尽管我在这上面也曾花了四十个漫长而艰苦的年头。”



      “你这本书叫什么?”大卫问道,他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这本书就打开在你的眼前,”侦察员回答说,“拥有这本书的人并不是一个小气鬼,这本书谁都能用。听说,有些人念书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我知道,有人会到这殖民地来捣蛋,荒山野地里非常明白的事,到了生意人和牧师的心里,就会变得疑惑不解。要是有这样的人,他愿意跟我每天在这森林里转悠,他一定会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傻瓜,而他最傻的地方是千方百计想提高到上帝的水平,但事实上,无论在德行方面,或是在权力方面,他是决不可能和上帝平起平坐的。”



      此时的大卫发现,和他舌战的对手,乃是一个只相信大自然的启示,而厌弃一切教义的玄虚的人,因而他立刻自愿放弃这场争论,因为他知道,从这儿他捞不到任何好处,也得不到任何声誉。当侦察员还在说话时,他已经坐了下来,掏出他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戴上铁丝边眼镜,准备继续尽他的职责,这种职责要不是刚才遭到意外的袭击,他是决不会中止这么久的。实际上,他是西方大陆的吟游诗人——当然,比起从前那班专门吟唱王孙贵族世俗荣华的天才歌手来,他是出世较晚的人,但是他仍能遵循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国家的精神。眼下他就准备以自己那高超的技艺,来庆贺这一次的胜利,或者说,来为这一次的胜利谢恩。他耐心地等待着鹰眼把话说完,然后才抬起头来,提高嗓门,大声说: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诸位和我一起来赞颂这次胜利,祝贺我们这次非比寻常的从野蛮的异教徒手中脱险。让我们来唱这首轻松而又庄严的圣歌吧,它的名字叫《北安普敦》。”



      接着,他又说了选定的这首圣诗的页码和章节,然后把校音笛放到嘴边,像他过去在教堂里习惯了的那样,郑重其事地吹了两下。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人给他伴唱,因为科拉和艾丽斯此时正在热烈地抒发着各自的柔情,这在前面已经提到了。实际上,他的听众只有那个心怀不满的侦察员,但是,圣歌教师对于听众过少丝毫也不介意,而是放开了喉咙,把这首圣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其中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的事或者被打断。



      鹰眼一面听着,一面却冷漠地在调整着枪上的隧石和装填火药。由于歌声缺乏外在景物和同情的陪衬,它并没有打动侦察员沉静的心情。这位吟游诗人——或者用更适合于大卫的其他称呼——从来不曾在比这更迟钝的听众面前,施展过自己的天才了。不过,要是考虑到他的动机的纯洁和真诚,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世俗歌手能像他一样,以这样的歌声,向上苍表达他心头的敬意和颂扬。侦察员摇着头,嘴里不知在咕哝着什么,只听出其中有“嗓门”、“易洛魁人”等几个词,接着他就走过去收拾和检查从休伦人那儿缴获的武器了。这时,钦加哥也过来帮忙,在这些武器中,他还找到了他自己的和儿子的来复枪。现在,就连海沃德和大卫,也都分到了武器,子弹和火药也搞到了不少。



      当这些森林居民把战利品挑选和分配停当之后,侦察员大声宣布,必须上路的时刻已经到了。这时,大卫的歌亦已唱完,科拉和艾丽斯的激动心情也已平静下来。两姐妹在海沃德和那个年轻莫希干人的帮助下,走下了小山的陡峭斜坡,不久以前,她们就是在完全不同的人护送下,从这儿上去的,而这座山头,差一点成了她们被害的场所。在山脚下,她们发现自己的纳拉甘西特正在啃着灌木丛的茎叶,于是就登上马鞍跟着她们的向导继续前进;这位向导在她们好几次生死关头,都证明是她们的忠实朋友。



      这一段旅程并不长。鹰眼离开了休伦人走过的羊肠小道,向右拐进一片矮树林,越过一条潺潺而过的小溪,来到一处狭隘的峡谷里,在几棵榆树的树阴下停住了脚步。这儿离那座不祥的小山山脚,只有几百码地。那马也只有在穿越那条不深的小溪时适合乘骑。



      侦察员和那印第安人父子,看来对他们现在歇脚的这个隐蔽点非常熟悉。他们把自己的枪靠在树身上,便开始拨开地上的枯叶,挖开下面蓝莹莹的泥土,底下就涌出了一股清澈晶莹的泉水。接着鹰眼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件应该就在手边的什么东西。



      “那伙粗心的魔鬼——莫霍克人,还有他们的同伙杜斯卡洛拉人和奥南达人,看来全在这儿喝过水。”他咕哝着说,“可是这班流氓竟把葫芦瓢也给扔掉啦!这些没良心的狗,就这样来对待大自然的恩赐!老天爷为了给人方便,在这样荒凉的山野里,从地下涌出这眼泉水,它比全殖民地任何一家药房里的水还要好哩!瞧!这班混蛋就踩在烂泥上,把这儿踩得这样一塌胡涂,简直和野兽一样,不是人!”



      这时,恩卡斯却默不作声地递过他在找的那只葫芦瓢;原来,这东西就挂在附近一棵榆树的树枝上,刚才由于鹰眼一味在生气,没有看见。他用瓢盛满水,后退几步,拣一块土质比较干硬的地方,静静地坐了下来。他慢慢地、舒舒服服地把水喝完,然后放下挽在胳臂上的口袋,打里面掏出休伦人留下的食物,仔细地察看起来。



      “谢谢你,孩子,”他把空瓢递还给恩卡斯,接着说,“现在让咱们来看看,这班乱蹦乱跳的休伦人,在远离住地到这儿来打埋伏时,是靠什么过活的。你瞧这个!这班混蛋倒挺懂得哪儿是鹿身上最好的部分。看来他们连马鞍子也懂得切开烤来吃哩,本领真比得上全国最好的厨师!可惜全是生的,易洛魁人真是十足的野蛮人。恩卡斯,拿我的打火铁去,生堆火吧。赶了这么久的路,吃点熟食能帮助咱们恢复体力。”



      海沃德看到他们的向导认认真真地停下来准备吃饭,于是就扶那姐妹俩下了马,自己也在她们身边坐了下来,乐得趁此休息一下,消除经历了这场血战之后的疲劳。他看到炊事正在进行,由于受好奇心的驱使,便凑上前去,向他打听,他们怎么会这样及时赶来营救的。



      “你们怎么会来得这样快的,我的慷慨好义的朋友?”他问道。“而且也没有爱德华堡的驻军帮助?”



      “要是我们到河湾那边去一趟,我们也许就只能赶上给你们的尸体盖点树叶,而来不及保全你们的头皮了。”侦察员冷冷地回答说。“不,不!我们并没有空费精力和错过机会,过河去爱德华堡,我们只是藏在赫德森河边上,监视着休伦人的行动。”



      “那么,一切经过情况,你们都看到啦?”



      “不,没有全看到。印第安人的眼睛灵得很,很难瞒过他们;不过我们还是和你们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还有一件困难的事是:很难叫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在隐蔽地点安静下来!哎,恩卡斯呀恩卡斯!你的脾气可不像个追踪的战士,倒像个好奇的娘们哩!”



      恩卡斯只是朝侦察员那刚毅的脸上瞟了一眼,一句话没有回答,也没有丝毫悔改的表示。可是相反,海沃德却认为,这个年轻莫希干人的这种态度,多少是一种不屑理睬的表示,他之所以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没有爆发,一方面是由于对在场的听众的礼貌,另一方面也出于对这位白人朋友的一贯尊重。



      “你们看到我们被俘了吧!”海沃德接着问道。



      “我们是听到的。”这回答很有意思。“对一个过惯森林生活的人来说,印第安人的喊声就是明白的语言。但是到了你们下船上岸后,我们就只好像蛇一样在树叶下面爬着。后来我们就完全不知道你们的去向,直到最后再见到你们时,你们已经被绑在树上,马上就要遭到印第安人的杀害了。”



      “我们的得救是上天的意旨。不过你们没有搞错路,可说是一个奇迹,因为那班休伦人分成了两路,而且每一条路上都有马。”



      “是啊!这一来我们就弄不清你们的踪迹啦。说真的,要不是恩卡斯,我们也许就找不到你们了。可是,我们还是选了这条通向荒野的小路,因为我们断定——现在看来没有判断错——那班土人带着俘虏走的一定是这条路。但是我们走了好几英里地,始终看不见我和你们约好的暗号,找不到一根折断的树枝。这时我心里就犯起疑来了,特别是看到一路上全是鹿皮鞋的脚印。”



      “那休伦人事先对这做了提防,特地要我们换成和他们一样的鞋子。”海沃德说着,抬起一条腿,让大家看他脚上穿的鹿皮鞋。



      “是啊!这么做很有道理,他们通常都是这样。不过这种平常的鬼主意可骗不了我们。”



      “那么,我们的得救该感谢什么呢?”



      “说来我这个纯血统的白人应该感到惭愧,按理说,这些事应该我比他懂,可是这一次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的判断却胜过了我。尽管现在我已经亲眼看到他是对的,可我至今还有些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哩。”



      “真了不起!你能不能把底细给我说说?”



      “恩卡斯大胆地说,那两个姑娘骑的马,”鹰眼不无好奇地朝她们的坐骑瞟了一眼,接着说,“是用一边的前后蹄同时落地的。而据我所知,除了熊以外,任何的四脚动物,跑起来都不是这样的,而天下居然真的有这样的马,走起路来一直这样。现在我可见到了,它们留下的足迹足足有二十来英里地哩。”



      “这正是这种马的优点!这种马产自普罗维登斯①那个小殖民区的纳拉甘西特湾一带,以能吃苦耐劳和善走这种独特的步法而驰名。虽然其他品种的马也常有训练成这种步法的。”



      ①今之雷得岛首府。

      “可能是这样——可能是这样,”鹰眼说,他非常注意地听着这种解释,“虽然我是个纯血统的白人,但我只对鹿和河狸知道得多一点,对于负重的动物很不熟悉。爱芬汉姆少校也有很多骏马,可我从没见过一匹走这种侧步步法的。”



      “是啊,他是凭着非常不同的特点来品评马的。而这种品种的马也的确应该受到高度的好评;你已经亲眼看到,凭着它们通常驮的是些什么人,就能说明它们有多光荣了。”



      在闪烁的火堆旁忙着的莫希干人父子俩,都停住了手中的活,在倾听他们谈话。海沃德一说完,他们意味深长地互相对看了一眼,那父亲照例又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侦察员沉思着,仿佛在消化新学到的知识,一面又好奇地朝那两匹马悄悄再看了一眼。



      “我敢说,在殖民地还能见到更希奇的事哩!”他终于又开口说。“人类一做了主人,大自然就遭了殃。不过,不管这马是走的侧步还是直步,都被恩卡斯给认出来了,根据它们的脚印,使我们发现了那枝折断的树枝。在一匹马的蹄印附近,我们看到有棵树靠外面的一根树枝,被向上折断了,这种折法和姑娘折花一样,但旁边还有许多折断的树枝,不过全是向下折的,就像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硬拉断似的!因此我断定,一定是那伙狡猾的坏蛋看到有根树枝折断,于是就把其余的也一起弄断,好让我们相信,这是一只雄鹿用又角折断了这些树枝的。”



      “你的聪明的判断,一点儿不错,事实经过的确如此!”



      “这是一看就明白的事,”侦察员却接着说,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别聪明的地方,“而且那马蹄印也和一摇一摆走的马踩出的完全不一样!因此我又突然想到,那些明果人一定到这眼泉水这儿来过了,因为这批家伙全都知道这儿的水是非常好的!”



      “这么说,这泉水竟这样有名吗?”海沃德问道,一面以更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幽静的峡谷,以及从深褐色的泥土中汩汩冒出的泉水。



      “凡是经常在大湖的南面和东面来往的红人,很少不知道这泉水的水质的。你要不要尝尝?”



      海沃德接过葫芦瓢,但只喝了一点儿,就做出一副苦脸,把它放到一旁。侦察员真挚地轻声笑着,摇摇头说:



      “哎!你对这种味道还没习惯哩!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不爱喝它,可现在我却老想喝这种泉水了,就像一只鹿老想舔盐渍地一样。以一个红人来说,对你们那种香喷喷的酒,还不及对这种泉水来得喜欢哩!尤其是在他感到身子有些不舒服的时候。看,恩卡斯已经把火堆点旺了,是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我们前面的路程还长着哩。”



      侦察员就这样突然收住了话头,转身去摆弄那些休伦人来不及吃完的食物。他们草草地烤了烤,就算完成了烹饪工作,接着他就和两个莫希干人开始吃起这顿粗陋的饭来。他们那种默不作声、尽心竭力的样子,看起来就是那种尽量填饱肚子,为了使自己能够承受起艰巨而不断的劳苦的人。



      这一必要的,也是愉快而重大的任务完成之后,这几个森林居民又俯下身子,最后再喝上几大口清澈的泉水。也就是这一眼泉水和附近的泉水一起,五十年来吸引了两半球的无数达官巨贾,才子佳人,使他们云集到这儿来疗养度假、寻欢作乐。接着鹰眼宣布要大家准备继续上路。姐妹俩重新上马,海沃德和大卫也都拿起自己的枪,跟在她们后面。侦察员在前引路,两个莫希干人殿后。这队小小的人马就这样沿着崎岖的小路,匆匆地向北行进,这儿只留下那些有益人们健康的泉水,无人理会地流进附近的小溪。横陈在附近山顶上的休伦人尸体,没人来举行葬礼,只好任其腐烂;这也是森林中的战士常有的命运,既没有引起人们的怜悯,也没有引起人们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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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一章

      要是我饶过了他,

      让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三场。



      印第安人选来歇脚的陡峭的小山,很像是座人工堆成的锥形土丘。这样的小丘,在美洲的河谷地带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不过这一座更高、更险峻而已;它的顶上虽然也和常见的一样平坦,但有一面的山坡却显得特别陡峭。作为一个歇脚的地方,这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点,只是它的高度和地形都特别宜于防守,几乎不可能对它进行突然袭击。不过,海沃德已经不再指望有什么救兵出现了,现在,时间和距离都已经使得救援成为不可能,他也就无意再去细察眼下这特殊的情景,只是一心想着怎样来安慰和鼓励那两位纤弱的女伴。他让那两匹马在山顶上稀疏的树枝和灌木上吃点新枝嫩叶,一面便将余下的干粮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山毛榉的树阴下摊了开来。



      尽管他们赶路匆忙,有一个印第安人还是抓住机会用箭射死了一只走散的小鹿,他割下较好的一部分肉,搭在自己肩上,一直背到了这个歇脚的地方。用不着借助任何烹调技术,他立刻就和同伴们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麦格瓦一人没有参加这令人作呕的“宴席”,他独坐一旁,显然正陷入深深的沉思。



      有现成食物可以充饥的时候,竟然忍着不吃,这在一个印第安人来说,实属罕见,因此这事终于引起了海沃德的注意。年轻军官思忖,这个休伦人此时一定是在考虑一个最适当的办法,以避开同伙们的注意。为了能给他出点主意,帮助他完成这一计划,以及加强对他的诱惑作用,海沃德便离开那株山毛榉,装出毫无目的地随便走一下的样子,来到刁狐狸坐着的地方。



      “麦格瓦面对太阳走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逃开加拿大人①的危险吗?”他问道,仿佛他们之间早有默契,不再有什么疑虑。“威廉·亨利堡的首领要能早点见到他的女儿,不是更加高兴吗?要是还得再过上一夜才见到她们,说不定会使他的心肠变硬,赏金方面也没原来那么慷慨哩!”



      ①指法国人。

      “难道说,白脸孔对自己的孩子,早上会比晚上少爱一些吗?”印第安人冷冷地问道。



      “那当然不是这样。”海沃德生怕自己已说错了话,急忙纠正说。“不错,白人确实常常会把自己的祖坟给忘了,有时候也会想不起他应该爱的和答应要爱的人,但是对自己子女的钟爱,是永远也不会消减的。”



      “那个白头发首领的心这样软,会老是想着他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吗?他对他的战士可硬得很哩,眼睛就像石头一样!”



      “是啊,他对那班玩忽职守的懒汉是很严厉的,但对那些勇敢认真的战士,却是一位公正仁慈的首领。我见到过许多宠爱子女的父母,但从没见过对孩子有他那么慈祥的父亲。麦格瓦,你看见他,是这白发老人在战士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谈起眼下在你手中的这对女儿时,他的眼睛可是湿漉漉的哩!”



      海沃德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这个注意地听着的印第安人黝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但又猜不透这表情究竟表明了什么。开始,当听到那种父女感情时,他仿佛在想着那笔答应给他的赏金,由于这种感情,那笔奖金有了可靠的保证;可是随着海沃德往下说,他那原本高兴的表情,却变得非常凶狠,使人不能不忧虑,这是出于某种比贪婪更为不祥的愤怒。



      “去吧。”休伦人霎时抑制下令人惊诧的表情,脸色僵冷得像死人一般地说。“去对那个黑头发的女儿说,麦格瓦要和她说话。那个父亲应该记住他的孩子答应的事情。”



      海沃德把这看成是麦格瓦怕答应给他的奖赏会落空,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多一份保证,也就只好不情愿地缓步走回到姐妹俩休息的地方,把谈话的大意告诉了科拉。



      “你已经懂得印第安人希望要的是什么了。”海沃德在领她到麦格瓦跟前去时,最后对她叮嘱说。“因此不论火药也好,毛毯也好,你一定要毫不吝惜地答应给他。像他这样的人,最看重的是烧酒;要是你能答应以个人名义再给他一点好处,那就更好了。关于这一点,你完全懂得该怎么做的。记住,科拉,就连你的生命,还有艾丽斯的生命,多少都靠着你的才智和机灵了。”



      “还有你的生命哩,海沃德!”



      “我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了,我早已把它卖给我的国王了。因此,任何一个敌人,只要他有这个能力,都可以把我作为一个俘虏来逮捕。我并没有父亲在等着我,也没有多少朋友会来痛惜我的厄运,这都是我年轻贪求荣誉惹的祸。嘘,别做声!已经到了,那印第安人就在前面。喂,麦格瓦,你想和她谈话的小姐来了。”



      印第安人慢慢站起身来,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约摸分把钟,然后做手势要海沃德退下,并且冷冷地说:



      “当休伦人和女人谈话的时候,他部落里的人都是回避不听的。”



      海沃德听了依旧站在那儿,像是不愿照办,可是科拉却镇静自若地微笑着说:



      “你听见了吧,海沃德,至少,为了策略上的需要,你也得退下。到艾丽斯那儿去吧,安慰安慰她,把我们重又有了希望的前景告诉她。”



      她等到海沃德走了之后,才回过头来,用自己那女性的尊严声调和姿态对麦格瓦说:“刁狐狸想和孟罗的女儿说点什么呢?”



      “你听着。”麦格瓦说着,就用一只手紧紧抓住科拉的手臂,像是要她拿出最大的注意力来听他的话似的,对此科拉立即有礼貌地坚决予以拒绝,把手臂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麦格瓦出身大湖区红人的休伦族,生来就是一个酋长和战士;在第一次见到白脸孔前,他曾看到过二十个夏天的太阳把二十个冬天的积雪化成流水,淌进小河。那年月,他是很快活的!后来,那些加拿大父亲①闯进了林子,他们教会他喝火水,这一来,他就变成一个无赖汉了。休伦族人,像追一只围猎的野牛一样,把麦格瓦撵出了他祖祖辈辈居住的森林。他逃到了湖岸边,随着来到了大炮城②。在那里,他靠打猎和捕鱼为生,可是后来人们又把他赶进森林,落到了他的敌人手中。一个生来就是休伦人的酋长,结果却当了莫霍克族的一名战士!”



      ①指法国人。

      ②印第安人对当时属法国人的路易斯堡的称呼,该城于一七五八年七月被英国人占领。

      “这样的事我过去听说过。”看到他停住了话头,仿佛要强压住由于惨痛的回忆而引起的怒火,科拉插嘴说。



      “刁狐狸的头不是石头做的。难道这是他的过错吗?是谁给他喝的火水?是谁使他变成一个无赖的?是白脸孔,是皮肤和你一样颜色的人!”



      “难道说,世界上那班自私自利、毫无道德的人,只因肤色像我一样,一切就得由我来负责吗?”科拉沉着地对那个激动的土人反洁道。



      “不!麦格瓦是个男子汉,不是一个傻瓜;我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决不会张嘴去喝那种火水的。大神早已把智慧给了你们了!”



      “那么,对你的不幸,不说对你的错误,我又得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恢复到他原来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说,“当英国老爷和法国老爷开起战来的时候,刁狐狸就站在莫霍克人一边,来反对他自己的部族。白脸孔把那些红皮肤从他们打猎的地方赶了出来,可是现在,到了他们打仗的时候,白人却又来领导他们。驻守在霍里肯湖边的老首领,你的父亲,便是我们队伍的大首领。他吩咐莫霍克人做这做那,要大伙都听他的。他还立下一条规矩:要是一个印第安人喝了火水,走进他的战士篷帐,那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麦格瓦傻里傻气地张嘴喝了,这种火热的水竟把他带进了孟罗的屋子。那白发老头是怎么处置他的?还是让他的女儿来说吧。”



      “他没有忘掉自己说过的话,因而公正地惩罚了那个触犯规定的人。”无所畏惧的姑娘回答说。



      “公正!”印第安人重复了一声,凶相毕露地睨视着她那顽强不屈的脸容。“自己干了坏事,过后反而为这去惩罚别人,这难道是公正的吗?那时候,麦格瓦的脑子已经由不得自己,害得他那么说那么做的全是火水!可孟罗不相信。这一来,这个休伦族的酋长,就当着全体白脸孔战士的面被绑了起来,像条狗似地挨了一顿鞭打。”



      科拉一直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怎样用印第安人能够理解的方式,来为父亲这种轻率的严刑拷打辩护。



      “瞧!”麦格瓦一把扯开胡乱地遮住涂有花纹的前胸的薄花布,接着说。“这些全是刀子和枪弹留下的——是一个战士可以用来对同族人夸口的标记;可是那个白发老头,却在这个休伦族酋长背上留下了许多鞭痕,他得像个婆娘似的,把它们用白人的印花布遮起来。”



      “我一直认为,”科拉说,“印第安战士的忍耐力是很强的。对于肉体上遭受的痛楚,他的精神是感觉不到的,也是不会在意的。”



      “当那班齐帕威人①把麦格瓦绑在桩柱上,砍下这样的口子时,”印第安人指着一条很深的伤痕说,“休伦人只是朝他们笑笑,还对他们说:‘只有女人才会砍得这么轻!’这时候,他的灵魂真像飞上了云端!可是当他挨着盖罗的鞭打时,他的灵魂却像落到了白桦树下。休伦人的灵魂决不会变得昏迷不清,它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切!”



      ①又称奥吉布威人,北美印第安人中一大部落,居住在苏必利尔湖一带。

      “但是,这是可以平息下去的。要是我的父亲曾经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那么,你把他的女儿还给他,也正可以向他表明,一个印第安人是可以宽恕别人对他的伤害的。你已经听到海沃德少校对你说的……”



      麦格瓦摇摇头,不让她把那些他深为鄙视的提议再说下去。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科拉十分难堪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过分乐观而又慷慨的海沃德,已经无情地受了这个狡猾的土人的骗了。



      “休伦人喜欢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么说,你是想在孟罗孤弱的女儿身上来报他对你伤害的仇了。为什么不能多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像个战士那样去和他面对面地进行决斗呢?”



      “白脸孔的胳臂大长,他们的刀子也太锋利了!”印第安人恶毒地奸笑着回答说,“现在白发老头的灵魂都在刁狐狸的手里了,干吗还要到他的战士的枪林弹雨下去呢?”



      “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吧,麦格瓦,”科拉竭力压制住自己,沉着镇静地说,“你是要把我们这几个俘虏带到森林里去呢,还是有什么更恶毒的计划?难道就没有什么奖赏,或者别的什么办法,来减轻你的创伤,使你的心变软吗?至少,得把我那柔弱的妹妹放掉,把你的一切报复,都加在我一个人身上吧。用保全她的生命来换取你的财富,以我一个人的牺牲来满足你的报复。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可能会把那个上了年纪的人也送进坟墓。那样,刁狐狸到哪儿去索要赔偿呢?”



      “听着,”印第安人又接着说,“要是这个黑头发的姑娘能凭着她祖先的大神起誓,她说的话句句算数,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就可以回到霍里肯湖边去,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那个老头。”



      “我得保证答应什么呢?”科拉问道;她依然用她那女性的尊严,在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土人面前保持着一种神秘的优势。



      “当麦格瓦离开他的同族人时,他的老婆也给了别的酋长啦。现在他和休伦人又重新和好,将要回到大湖岸边他本族的祖坟那儿去,他要这个英国首领的女儿跟他一起走,并且一辈子住在他的棚屋里。”



      这样一个要求无疑使科拉感到万分厌恶,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愤怒,毫不示弱,镇静地回答说:



      “麦格瓦要一个自己不爱的,而且民族、肤色都不同的妻子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他能得到什么欢乐呢?我看还不如拿了孟罗的钱,用他的赠礼去换取一个休伦姑娘的心为好。”



      那印第安人沉默了一会,不做回答,可是他那对可怕的眼睛一直盯着科拉的脸,目光是那么心荡神迷,把个科拉羞得垂下了双眼。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他那种表情是任何一个贞洁的女性所无法忍受的。正当科拉全身颤抖,害怕听到他提出更可怕的要求时,麦格瓦又用那深怀恶意的声音说:



      “当这个休他人背上的创伤灼痛难忍的时候,他倒是懂得到哪儿去找个女人来承担他的痛苦的。孟罗的女儿应该来为他打水、锄玉米、烧鹿肉。那个白发老人,他的身子可以睡在他的大炮旁,可是他的心得搁在刁狐狸的刀尖上。”



      “魔鬼!你真配得上你那个狡猾奸诈的名字!”出于做女儿的义愤,科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斥责道。“只有魔鬼才能想出这样毒辣的报复手段!可是你把自己的能耐估计得过高了!不错,现在落在你手里的正是孟罗的心,可是这颗心将使你的罪恶企图全部落空!”



      对于这种大胆的斥责,印第安人只是奸恶地一笑置之,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接着,他做了个手势要她走开,仿佛会谈到此已经结束。科拉虽然已经懊悔自己刚才表现得过于急躁,但她也只好转身回去,因为麦格瓦说完后随即离开了这儿,朝那班馋嘴的同伴走过去了。海沃德一直关心地远远注视着这次谈话,现在看到科拉回来,急忙赶到激动不安的姑娘跟前,询问谈话的结果。但是,科拉由于不愿引起艾丽斯的害怕,对他避而不作正面的回答,她那对焦虑不安的眼睛紧盯着印第安人的一举一动,只有脸上的表情说明她的谈判没有获得成功。对艾丽斯急切地再三追问有关前途的情况,科拉也是避而不答,只是把她搂在怀中,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用手指着那班印第安人,低声咕哝着说:



      “你瞧,你瞧,从他们的脸上,你就可以看出我们的命运啦。我们等着瞧吧,我们等着瞧吧!”



      科拉的动作举止和哽噎的声音,比任何言辞更能感染人,很快就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吸引向一个地方,那儿对科拉本人也至关重要,因而她也紧张万分地注视着。



      麦格瓦走到那班印第安人跟前时,他们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那令人作呕的食物,眼下正伸胳膊张腿地,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歇着,于是,他便摆出酋长的尊严架势,开始讲起话来。其他印第安人听到他一开口,立刻站起身来,做出必恭必敬的姿势。麦格瓦说的是土语,这几个俘虏,尽管由于土人的小心谨慎,要他们待在战斧的砍程之内,但是他们也只能凭着他那印第安人说话时惯有的意味深长的手势,来猜测他的训话的基本意思了。



      一开始时,麦格瓦的声音和手势,都显得镇静自若,不慌不忙,待到他的开场白已经成功地吸引住同伙的注意后,海沃德看到他不时朝大湖的方向指指点点,心中料想,他一定是在讲起他们祖先的这片土地,以及他们部落久远的过去。听众频频喝彩,发出富有表情的“嚯!嚯!”的喊声,互相使着眼色,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刁狐狸手段十分巧妙,紧紧抓住了这个有利机会,接着便讲到他们怎样离开广阔的土地和幸福的村庄,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来为他们的加拿大父亲抗击敌人。他列举了这支队伍中英雄战士的名字,他们的一些功绩,他们对自己部落的贡献,他们所受的创伤,以及他们剥到的头皮张数。每当他提到在场的某个人时(这个狡猾的印第安人一个也没有把他们遗漏),这个受到赞扬的人黝黑的脸上,便闪烁着喜悦得意的光芒;麦格瓦也毫不含糊地,用种种表示称赞和嘉许的手势,来强调自己所说的可靠性。后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失去了列举那些成功和胜利的事迹时高亢和热情的语调。他讲到了格伦瀑布,那难以攻克的岩石小岛上的阵地,岛上的岩洞以及岛旁那无数的急流和旋涡。这时,他说了一声“长枪”,听到这名字,那些印第安人全都仇恨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尖叫,麦格瓦停顿着没有说下去,直等到下面的森林里传来最后一声回声。他又朝俘虏的年轻军官指了指,接着便提到他们喜爱的那个战士的死,他就是被这个军官亲手掉进深渊的。他不但又提到那个吊在半空、曾使大家看了胆战心凉的战士的命运,而且还把他吊在树枝上时的可怕处境,他的顽强精神和牺牲过程重新做了一番描述。最后,他又匆匆地逐一讲了他们的另外几个同伙后来牺牲的情况,并对他们的英勇无畏,他们的优秀品质,进行了赞扬。把这一连串的事件叙述完了之后,他的声音有了变化,变成了一种悲痛、哀怨的声调,那低沉的喉声中,甚至还带了点音乐感。这时,他又讲到那几个牺牲者的妻子儿女,讲到他们的贫苦无依,他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他们的将来,最后,还有他们尚待报复的仇恨。接着,他突然用足力气,提高了声音,以提问的口气总结自己的话说:



      “难道休伦人是猪狗,忍受得下这个?谁能去告诉曼诺古阿的老婆,说她丈夫的头皮已经喂了鱼,可他的同族人并没有为他报过仇!谁又敢两手空空去见华沙华蒂米的娘——那个瞧不起人的女人呢?父老们问咱们要头皮时,咱们怎么个回答?咱们连白人的头发也没拨到一根哩,拿什么给他们!女人们会指着咱们的鼻子数落咱们。这是给休伦人的名字上抹黑,咱们一定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清洗!”



      休伦人中爆发出一阵怒吼,把麦格瓦的讲话声都给淹没了,仿佛现在在这座林子里的,不只是一支小小的队伍,而是整个部落的人。在上述的演说过程中,那几个注意地看着的俘虏,从那些听众的脸上表情的变化里,清楚地看出了这个演说者的成功。在他讲到伤心处时,他们也表示同情和悲痛,对他的主张,他们坚决支持,对他的豪言壮语,他们报以那土人的狂呼。当他讲到他们的勇敢时,他们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又严峻。当他提到他们所受的创伤时,大伙的眼睛中都激起了愤怒。他说到女人们的奚落嘲笑,他们便羞惭得低下了头。而当他指出报仇的方法时,那可真是击中了这些印第安人的将会颤动不已的心弦。现在一听说眼前就有个报仇的方法,大伙便一齐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们用最疯狂的叫喊发泄着他们的愤怒,一个个拔出刀子,举起战斧,一齐朝俘虏扑了过来。海沃德急忙奔上前去,挺身站在姐妹俩的面前,不顾一切地挡住冲在最前面的人,暂时遏止住他们的凶狂气焰。这一出乎意外的抵抗,正好使麦格瓦有时间可以居中进行排解。他快速地做着明确的手势,要大家再注意听他说。他又用他所擅长的那套言辞,使他的伙伴们改变了马上想干的一套,他要他们慢慢地折磨这几个俘虏,让他们多吃点苦头。他的建议受到了伙伴们的喝彩赞同,并且立即开始照他的办法行事。



      两个身强力壮的战士直朝海沃德扑了上来,另一个休伦人则来捆绑不太灵活的圣歌教师。可是,他们两人都是经过一番殊死的搏斗(尽管徒劳无益)才屈服的。就连大卫,也曾把他的对手摔倒在地;至于海沃德,直到大卫被缚住,那第三个休伦人赶来相帮,三个人才合力把他逮住。随后他就被紧紧地绑在一棵小树上,这棵树的树枝,也就是刚才麦格瓦讲到那个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休伦人时,拿它来比划过的。待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心重又平静下来时,他才痛苦地看到眼前的事实:他的所有同伴都遭到了和他一样的命运。在他右面的是科拉,和他一样地绑着,脸色苍白,神情焦虑,但她那坚定的目光,却仍然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在他左边的是艾丽斯,她被绑在一棵松树上,四肢都在哆嗦,只靠了捆在她身上的枝条,才使她那纤弱的身躯没有倒下去。她双手十指交叉举在胸前,做着祷告,但是她没有仰望此刻惟一能搭救他们的苍天,而是带着孩子般的信赖,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到海沃德的脸上。大卫经过一番搏斗后,在这种从未见过的场面下变得一声不吭,他正在郑重其事地细细考虑,眼下发生的这种不平常的事,是否合乎礼貌。



      休伦人的报复行动,眼下已经采取了新的方针。他们为执行这个方针做着准备,要用他们好多世纪来惯用的独出心裁的酷刑,来折磨这几个俘虏。他们有的找来了柏树枝,垛成柴火堆;有个人在把松木劈成小片,准备烧着了用来刺灼俘虏;另外还有几个人往下扳弯两棵小树的桠枝,为了把海沃德的两臂绑在上面,让他吊在弹回去的树枝中间。而麦格瓦则想出了一个更加阴险、更加恶毒的逗乐方法。



      当他那帮粗鲁的同伙当着俘虏的面在做着这些有名的酷刑准备时,刁狐狸却来到科拉的跟前,露出一脸凶相,向她指出了眼前即将遭到的厄运。



      “哼!”他接着说,“孟罗的女儿打算怎么办呀?她的脑袋太高贵啦,刁狐狸的棚屋里找不出配给它睡的枕头;她宁愿让她的头在这山上滚来滚去当野狼的玩具吧?她的胸脯不能给休伦人哺育孩子,她可要看到印第安人朝她的胸脯吐唾沫了!”



      “这魔鬼给你说什么?”海沃德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科拉坚定地回答说,“他是个野蛮人,是个愚昧无知的野蛮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让我们在临死之前为他祈求忏悔和宽恕吧。”



      “宽恕?”凶狠的休伦人,恼怒中误解了她的话的意思,重复了一声,接应道:“印第安人的记性比白脸孔的胳臂还要长,他的怜悯却比白脸孔的公正还要少!说吧,要不要我把那黄头发还给她的父亲?你愿不愿意跟麦格瓦到大湖边去,为他打水,为他烤玉米饼?”



      科拉再也压制不住对他的厌恶,做着手势要他走开。



      “走开!”她说,她严厉的声音暂时止住了那印第安人的暴行。“你把憎恨都掺进我的祷告了。你别挡在我和上帝的中间!”



      可是,科拉对这个士人申斥的那点影响,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他顾自指着艾丽斯,冷嘲热讽地说:



      “瞧!那孩子在哭哩!她这么点年纪就死掉,实在太年轻啦!还是把她送到孟罗那里去吧,去给他梳梳他的白头发,也好保住他那条老命呀!”



      科拉忍不住望了望她那年轻的妹妹,她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哀求目光,它显露出求生的渴望。



      “他在说什么,亲爱的科拉?”艾丽斯声音颤抖地问道。“他是不是说要把我送到我们的父亲那儿去?”



      科拉朝自己的妹妹望了一会,她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矛盾心情。最后,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中虽已失去原来那丰润而平静的语调,但仍然带着母爱般的温存感情。



      “艾丽斯,”她说,“这个休伦人说愿意保全我们俩的生命;不,不只是我们俩,他还答应释放邓肯,我们亲爱的邓肯,让他和你一样,回去重见我们的亲友,我们的父亲——我们那伤心痛苦、失去孩子的父亲,只要我肯抛掉倔强顽固的自尊心,同意……”



      她的声音哽住了,她交叉起十指,仰望着苍天,似乎万分痛苦地在祈求万能的主宰给予她智慧。



      “说下去啊,”艾丽斯大声喊了起来,“同意什么,亲爱的科拉?啊,莫非他的条件是向我提的吧!为了救你,为了让我们年老的父亲高兴,为了能使邓肯恢复自由,我就是去死,也心甘情愿啊!”



      “死!”科拉以更为平静,更为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声。“那倒比这容易哩!不过那条件也许比这难不了多少。他要我……”她接着说,由于深深感到这一要求的屈辱性,她的声音更低了,“他要我跟他到荒山野地里去,到休伦人居住的地方去,而且要我永远住在那儿……一句话,要我做他的妻子!你说吧,我该怎么办,艾丽斯,我最爱的人儿,我最亲的妹妹!还有你,海沃德少校,我的脑子不行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吧。难道生命一定得用这样的牺牲来换取?艾丽斯,你愿意接受我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生命吗?还有你,邓肯,请你帮助我,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吧,我一切都听你们的。”



      “我能同意?”年轻军官听了既震惊又愤慨地回答说,“科拉!科拉!你这是在和我们的痛苦开玩笑啊!别再提那该死的条件了,一想到这一点,就比死上一千次还难受啊!”



      “你的回答一定会这样的,我早就料到啦!”科拉大声说道,她的颊上泛起了红晕,黑眼睛里重又闪烁出女性缠绵的柔情。“我的艾丽斯怎么说呢?为了她,我愿毫无怨言地牺牲一切。”



      尽管海沃德和科拉痛苦不安地聚精会神听着,但是听不到她回答的声音。看上去听了这样的条件后,仿佛她那纤弱、敏感的身躯都萎缩了。她的胳臂无力地搭拉下来,手指微微痉挛着;她的头低垂在胸前,似乎整个人都悬吊在树上一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神上受了创伤的女性的美丽的象征,没有一点儿生气,但还保持着敏锐的知觉,可是过了一会,她的头开始慢慢摇动起来,表示坚决不同意。



      “不,不,不!我宁愿像我们活着时一样,和你一块儿死去!”



      “那就让你死吧!”麦格瓦大喊一声,猛地把战斧朝那无力反抗的姑娘扔去。本来他认为这姑娘是几人中最懦弱的一个,而现在竟突然变得这般坚定,他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对她直恨得咬牙切齿。战斧从海沃德的面前掠过,劈断了艾丽斯一些飘动着的头发,砍进她头顶的树干。见了这情景,海沃德气得暴跳如雷,一切都不顾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挣,挣断了绑在身上的枝条,纵身便朝一个高喊着准备跟着麦格瓦扔出战斧的休伦人扑了上去。他们接着便扭做一团,两人都摔倒在地。那休伦人赤裸的身子,使得海沃德无法把他抓住,他从海沃德的手中挣脱出来,翻身站起,一只膝盖跪在海沃德的胸口,用足全身力气使劲向下压着。海沃德已经看到他的猎刀在空中闪亮,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嘘”地一声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一声响亮的枪声。海沃德觉得胸口的重压忽然松开了,只见对手脸上那凶狠的表情,变成一种呆然失神的野蛮模样,接着便一头倒在身旁的枯叶堆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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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章

      我担心我们明天早晨会起不来,

      因为今天晚上睡得太晚。



      ——莎士比亚①



      ①《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引起的震惊一过去,海沃德就开始观察起这班捕人者的模样和举止来。和往常土人在胜利时有的那种狂妄习惯相反,他们不但对全身战栗的姐妹俩,而且对海沃德本人也显得很尊重。诚然,他军装上那些富丽的装饰品已经有许多土人不止一次地来抚摸过了,而且目光中还流露出想得到这些东西的强烈渴望;但当他们正要采取惯常的粗暴行为时,前面已提到过的那个身材魁梧的战士,命令式地一声吆喝,立刻把他们举起的手给止住了。这也使海沃德认定,他们几个人大概是由于某种目的,而要留待一个特别的时刻再处理了。



      就在年轻的休伦人表现出这种不好的习惯而又不能得逞时,那些较有经验的战士却忙着在两个洞窟中继续搜查;这一行动说明,他们还远远未能满足已经取得的胜利成果。由于找不到任何新的牺牲品,这伙毫不懈怠的复仇者,立刻又回到了两名男俘虏的跟前,恶狠狠地用法语嚷着“长枪!长枪!”使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于他们这种不断的粗暴询问,海沃德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大卫则由于根本不懂法文,倒也省却这份伪装的心思。最后,海沃德实在被他们纠缠得不耐烦了,而且也怕过分的装聋作哑会激怒这伙胜利者,于是就朝四周打量着,寻找麦格瓦,想要他来翻译他的回答;现在休伦人的追问已经变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凶了。



      麦格瓦的举止,和他的所有同伴不一样。当其他人正在忙着掠夺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财物,以满足自己那孩子般的对好看东西的喜爱,或者是满脸杀气地怀着复仇心,到处搜寻这点财物的不知去向的主人时,刁狐狸却在离俘虏不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神态是那么安详和满足,仿佛在说,他这次背叛行为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海沃德第一眼瞥见自己不久前的向导时,禁不住十分厌恶地转过了头去,不愿看到对方那副貌似安详实为凶险的嘴脸。不过,最后他还是压制住心头的反感,强迫自己背转着脸对那得胜了的敌人说起话来。



      “刁狐狸是个了不起的战士,”海沃德勉强地说,“他决不会拒绝告诉一个解除了武装的人,战胜他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他们在找那个熟悉这林子里的道路的人。”麦格瓦用生硬的英语回答说,同时又狰狞地笑着,用一只手按了按肩膀上用树叶裹住的伤口。“长枪!他的枪很好,他的眼睛也尖,但是和白人头领的短枪一样,一点也对付不了狐狸!”



      “刁狐狸很勇敢,他不会把战斗中受的伤和使他受伤的人记在心上的!”



      “那算是什么战斗!一个跑累了的印第安人正在枫树下休息,吃着玉米饼的时候,怎能算战斗!是谁在灌木丛里布下了爬行的敌人?是谁最先拔出猎刀?是谁嘴上说的是和平,心上想的是流血?是麦格瓦说要打仗?还是他亲手挑起了战争片……”



      面对这样的指责,海沃德既不敢拿他的背叛行径作反驳,又不屑以道歉的话来求他息怒,所以就一直默不作声。麦格瓦看来也不想再争论和交谈下去,他重又靠在那块岩石上,恢复了刚才因一时激怒而站起之前的姿势。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印第安人,看到这场短暂的对话已经结束,就又长枪!长枪地叫了起来。



      “听到了吧,”麦格瓦冷冷地说,“休伦族的红人想要长枪的命哩,要是找不到他,他们会把隐藏他的人给宰了的!”



      “他走了——逃啦;他们追不到他了。”



      刁狐狸却轻蔑地冷笑着说:



      “虽然那白人死了,以为自己可以安息了,可是红人懂得怎样来折磨死去的敌人。他的尸体在哪儿?让休伦人看看他的头皮!”



      “他没死,逃走啦。”



      麦格瓦怀疑地摇摇头。



      “莫非他是只鸟,长着翅膀会飞;要不,他就是条鱼,不用吸气能游。白人头领念过书,把休伦人都看成傻瓜啦!”



      “‘长枪’虽然不是鱼,可是他会游水。他火药用光了,就在休伦人没留神时,顺着河水游走了。”



      “那白人头领干吗留着不走?”那印第安人仍然怀疑地问道。“难道他是块会沉到水底的石头?还是他的头皮把他的头给烧坏了?”



      “我可不是石头,这只要问问你那个死了的掉进河里的同伴就知道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被惹得生气的海沃德回答说,他在愤怒中用的这种傲慢的言辞,倒很可能引得一个印第安人的尊敬哩。“我们白人认为,只有胆小鬼才会丢下他们的女人不管。”



      麦格瓦在牙齿缝中低声咕哝了几句,接着大声问道:



      “难道特拉华人也能游水?像在灌木丛里爬行那样?大蟒蛇在哪儿?”



      听了这些加拿大人叫的诨名,海沃德心里明白,对他那几个同伴,他的敌人比他更了解,于是就冷冷地回答说:“他也顺水走了。”



      “快腿鹿也不在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快腿鹿是谁。”海沃德回答说,很高兴能找到个借口拖延一下时间。



      “恩卡斯。”麦格瓦回答说,他发特拉华语的音比说英语还要困难。“白人把这个年轻的莫希干人叫做跳糜。”



      “刁狐狸,我们俩之间在这些名字上可有点混乱了。”海沃德说,他希望能就此引起一番争论。“在法国语里,鹿叫戴姆,牡鹿叫塞夫,麋的正确叫法应该是埃朗。”



      “是啊,”那印第安人用土语咕哝着说,“白脸孔全是些只会说空话的婆娘!他们每样东西都有两个叫法,可红皮肤一句话就只有一个意思。”接着他就改用英语,以本地教员教给他的不三不四的语汇继续说,“鹿快而弱,糜快而强。大蟒蛇的儿子叫快腿鹿。他也跳进河里,逃到林子里去了吗?”



      “要是你指的是那个年轻的特拉华人,他也顺水逃走了。”



      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任何一种脱逃的方法都是可能的,因此麦格瓦也就相信了他听到的一切。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他对抓住这些人是很不重视的。然而,他的同伙们的心情却和他显然不同。



      起先,那些休伦人都表现出一种印第安人特有的耐心,静等着海沃德和刁狐狸的谈话结束。等到海沃德的话一完,他们的眼光便一齐集中到麦格瓦的脸上,急切地等待着他把说的内容翻译出来。于是,他们的翻译指了指那条小河,用简单的手势和字句向他们说明了事情的结果。当他们全都知道了这一事实后,立刻发出一声可怕的狂叫,这表明了他们极度失望的心情。有几个人怒不可遏地跑到河边,疯狂地向空中挥击着拳头,有的则向河里吐着唾沫,仿佛在对河水发泄不满,怪它不该如此大逆不道地反对他们作为胜利者应有的权利。几个最凶的,虽然靠惯常的自制力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但还是对这几个落入他们手中的俘虏,投来愠怒的目光。其中有一两个甚至做出最吓人的动作,来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恨,就连那姐妹俩的女性身份和漂亮姿色,也没能使她们得以幸免。海沃德眼见一个休伦人伸出黝黑的手,一把抓住艾丽斯披在肩上浓密的头发,举起猎刀在她面前晃着,仿佛马上要用这种可怕的方式来夺走她头上美丽的装饰时,他拼命想冲到她的身边,但是白费力气,因为他的两手是绑着的,而且正当他迈出步子时,发觉那个印第安头领一只有力的手,已像把铁钳似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年轻军官立刻意识到,面对如此悬殊的力量,要想作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因此,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轻声向两位女伴安慰和鼓励了几句,告诉她们,这些土人只是吓唬吓唬人,实际上不会伤害她们。



      不过,海沃德虽然嘴上这样在安慰姐妹俩,心里可并没有打算欺骗自己。他清楚地知道:一个印第安头领的权威还没有很好的传统,通常都是靠他的体力过人而不是靠他的道德优势来维持的。因此,从眼前的情况看,围到他四周来的土人愈多,形势的确也就愈危险。只要有一个鲁莽的家伙说要挑一个俘虏来祭祭他死去的朋友或亲戚的灵,这位看起来是公认的头领的权威命令,随时都会遭到违抗。因此,每当海沃德看到有一个恶狠狠的土人,特别走近毫无抵抗能力的姐妹俩身边,或者是阴险地打量着她们那娇弱的身子时,他表面上虽然仍装出镇静的样子,他的心却几乎要从喉头跳出来了。



      可是,当他看到那头领把全体战士召到一起开会商议时,海沃德的疑惧也就大大地减轻了。他们的讨论时间不长,而且从大多数人默不作声来判断,他们的决议似乎是一致通过的。从有几个人在发言时不断朝韦布将军营地的方向指指点点看来,显然他们是在担心从这方面来的危险。也许正因这一忧虑,加速了他们的决定和随之而来的行动。



      在这短短的开会时间里,海沃德心中的极度恐惧,开始有了缓和,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思想到休伦人的行动真是令人惊叹,他们不仅在登陆时,即使现在战斗已经停止,一举一动仍然那么谨慎小心。



      前面已经说过,这座小岛边上有一块突出水面的光秃秃的岩石,这儿除了四散着一些被水冲来的原木外,并无其他可供掩护的东西。休伦人也选中这儿作为登陆点,为此他们特意从瀑布后面的林子里背来了那只树皮小船。十几个休伦人把枪支放进小船,自己则攀住船沿泅水前进。小船由两名最熟于此道的战士操纵,他们所取的姿态,使他们能够看清这条危险的航线。靠着这样的安排,他们终于在这儿登上了小岛——这儿也是他们最初因为太冒险而吃了大亏的地方,不过这一回他们却有两个有利条件:人多势众,又有枪支。他们的这种上岛方法,对海沃德来说,心中已一清二楚。因为,此刻他们又把那只小船从那块岩石上背了过来,把它放进外面那个洞口附近的河水里。这样安排好了以后,那个领头的休伦人便做着手势,要俘虏全都上船。



      反抗既不可能,抗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海沃德只好带头表示服从,第一个上了船,接着,两姐妹和依然惊讶不已的大卫,也上船和他一起坐定。尽管这班休伦人必然不熟悉这条到处是涡流险滩的狭小航道,但对航行中什么地方有危险的一般迹象,还是很懂的,因而不至于会出什么差错。当挑选来撑船的人准备停当之后,全体休伦人就跳进了水中。小船顺流而下,不一会,海沃德他们发现,小船就在小河南岸的一处地方靠了岸,这儿原来就是昨晚他们上船地点的对岸。



      休伦人在这儿又进行了一次短促而认真的商议,就在这段时间里,那几匹它们的主人把遭受重大不幸归罪于它们的惊慌的战马,已被从隐蔽着的林子里牵了出来,牵到他们歇脚的地方。接着,全队人马分成了两批。上文提到过的那个头领,跨上海沃德的战马,率领着他的大部分部下,带头径直渡过小河,很快便消失在丛林中了。他留下了六个人来看管俘虏,头儿便是那个刁狐狸。海沃德看到他们这一切行动,心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忧虑。



      根据这些印第安人异乎寻常的克制态度,海沃德原来天真地认为,敌人一定会留下他,把他当做俘虏交给蒙卡姆的。一个人落难的时候,想法总是很多的,由于受到希望的激励,种种幻想油然而生,尽管它们是多么微弱渺茫。海沃德原来甚至设想,蒙卡姆可能会想利用父女之情来诱使孟罗放弃对英王的效忠。因为尽管那位法军司令有勇气、有胆识,但也被人看成是个善弄政治手腕的人,也就是说往往不尊重道义上的责任,这种不光彩的行径,在当年的欧洲外交事务中,是非常普遍的。



      可是现在,海沃德的这一切奇思妙想,都被他的战胜者的举动给弄得烟消云散了。大部分人已在那个大个子头领的率领下,取道向霍里肯湖一带开拔而去,而海沃德和他的同伴们,显然将留下来做这几个野蛮的征服者的俘虏,听凭他们的摆布。为了想尽快地弄清最坏的结果,同时也想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一试金钱的魅力,海沃德强压着对麦格瓦的厌恶,上去和他交谈。此人过去虽然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个向导,可是眼下却掌握着指挥这几个人未来行动的权力,因此海沃德和他说话时,也尽量使用友好和恭顺的语气:



      “我想要和麦格瓦谈几句话,这是只有伟大的头领才能听的。”



      那印第安人轻蔑地看着年轻军官,回答说:



      “说吧,树木是没有耳朵的。”



      “可是这些休伦人却不是聋子啊。只有伟大的首领才能听的话,年轻的战士听了会醉倒的。不过要是麦格瓦不愿听,国王的军官也就不说啦!”



      麦格瓦随随便便向正在笨手笨脚地忙着为姐妹俩准备马匹的同伴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就往一旁稍稍走了几步,并且小心地做了个手势,暗示要海沃德跟着他。



      “现在说吧,”他说,“要是这些话是麦格瓦应该听一听的。”



      “刁狐狸的确无愧于加拿大老爷赐给他的这一荣誉称号。”海沃德开始说。“我看到了他的聪明,还有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将牢记心中,到时候定要给他酬报。是的!这证明刁狐狸不仅是一位伟大的首领,而且还懂得怎样来蒙骗他的敌人!”



      “刁狐狸干了什么啦?”印第安人冷冷地问道。



      “干了什么!他会不知道林子里到处是敌人,连撒旦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吗?难道他不会假装迷了路来蒙蔽休伦人?他还不是装出要回自己的部落去?他会忘掉他们曾把他当成坏蛋,把他像条狗一样撵出他们的茅屋吗?而且,明白了他的打算后,我们不是也协助他,假意使休伦人认为白人已经相信他们的朋友变成敌人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事实?而当刁狐狸用他的聪明才智把同族人弄得耳聋眼花的时候,他们还不是把自己曾经迫害过他,逼得他逃到莫霍克人那儿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不是把他和俘虏留在了河南岸,而自己却愚蠢地过河往北去了吗?难道刁狐狸不是想像只真正的狐狸那样,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到有钱的白头发的苏格兰人那儿去,把他的女儿带回到他身边?是的,麦格瓦,这一切我全都看在眼里了,而且我早就在想应该怎样来报答你的这番聪明和忠诚了。首先,威廉·亨利堡的首长一定会奖赏你,像一位伟大的首长对这样的功劳应该给的奖赏那样,赏给麦格瓦的将不再是锡质的奖章,而是金质的奖章;他的犄角里,火药将装得满出来,他口袋里的钱,将多得像霍里肯湖边的卵石;野鹿将乖乖地自动来到他身边舔他的手,因为它们知道,他新得到的那枝枪是这样厉害,跳得再快也别想逃脱!至于我自己,虽然眼下还不知道我对你的酬谢怎样才能超过那个苏格兰人,但是我——是的,我将……”



      “这位从日出之国来的年轻军官,将给我些什么呢?”看到海沃德正要说到那些可能满足一个印第安人最高宿愿的利益时,又吞吞吐吐地不往下说,休伦人便插嘴问道。



      “他将使从盐湖里的岛上运来的火水,永远在麦格瓦的茅屋门前流过,直到这个印第安人的心变得比蜂鸟的羽毛还要轻盈,他的呼吸比忍冬还要香甜。”



      刁狐狸一直表情严肃地倾听着海沃德慢慢地讲着他这一套狡猾的言词。当海沃德说到他在施用蒙骗自己同族人的诡计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种谨慎庄重的表情。当提及他被自己部落里的人赶出来的屈辱时,他的眼睛中冒出了难以抑制的凶光怒火,因而使冒险提到这件事的海沃德觉得,这几句话的确打动了他的心弦。最后当他把复仇的渴望和财物的贪求巧妙地掺和在一起时,海沃德看出,这个土人的注意力至少已经被他深深地掌握住了。刁狐狸在提出问话时,虽然态度镇静自若,并且保持着印第安人的全部矜持,但是从对方听后那深思的表情来看,海沃德觉察出,自己的答复显然是非常巧妙的。休伦人沉思了一会,接着用手按一接受伤肩膀上的粗陋包扎,带点怒气地问道:



      “好朋友是这样来叙谈的?”



      “要是对一个敌人,长枪的子弹会把他打得这么轻吗?”



      “特拉华人会像蛇一样,爬到心爱的人身边去暗害他们?”



      “要是大蟒蛇不愿让人听到,他的响动别人能听见吗?”



      “白人头领的枪会朝他的弟兄脸上放?”



      “要是他存心要把人打死,他的枪弹落空过一次吗?”海沃德装出十分真诚的样子,笑着回答说。



      在这样迅速的一问一答之后,接着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海沃德见那印第安人尚在举棋不定,想再列举一下酬劳的数目,以便取得最后的胜利,可是正当他要开口时,麦格瓦却做了一个富有表达力的手势,说道:



      “行啦!刁狐狸是个聪明的首领,他将怎么做,你会看到的。去吧,闭上你的嘴。等麦格瓦有话要问你时,那才是你开口回答的时候。”



      海沃德发觉刁狐狸的眼睛提心吊胆地盯在其他几个休伦人身上,急忙往后退了几步,免得他们疑心到他和他们的头领有什么勾结。麦格瓦走到马匹的跟前,装出对几个同伙的勤快和机灵十分高兴的样子。接着,他又向海沃德做做手势,要他去搀扶两姐妹上马,因为除非有特殊的需要,刁狐狸一般是很少说英语的。



      此时,海沃德觉得再也找不出任何更好的借口来拖延时间了,因此,尽管他心里有多不愿,也只得顺从了麦格瓦的意旨。他趁搀扶姐妹俩上马的机会,轻声把他重新燃起的希望,告诉了那两个颤抖着的姑娘。被俘以来,她们由于害怕看到那几个印第安人的凶横嘴脸,很少敢抬头让目光离开地面。大卫的马也已被跟随那个大头领的人骑走,因此他和海沃德都只好徒步行走了。海沃德对这一点倒并不那么懊丧,因为这样正可以减低这批人前进的速度。此时,他还是不时地回头向爱德华堡的方向张望着,希望能听到一点从森林方向传来的,可能意味着救兵将到的声音。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麦格瓦便做手势要大家出发前进,他自己走在最前头。跟在他后面的是大卫,此时他的伤痛已有所减轻,因此神态也渐渐地清醒起来了。姐妹俩骑着马走在大卫的后面,海沃德则走在他们的旁边。其他的印第安人分别在队伍的两旁和后面行进着。看来他们的警惕心丝毫都没有放松。



      大家都默默地向前走着,只有海沃德还偶尔对姑娘们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大卫则唉声叹气发泄着自己心灵上的痛楚,而且,也有意借此来表达出对这种屈从所感到的耻辱。他们是在向南前进,这是一条和去威廉·亨利堡的路几乎完全相反的路线。尽管这显然是麦格瓦仍然在遵照会议原定计划行事,但是海沃德不相信他会这么快就忘了那些奖赏的诱惑。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印第安人选择的路线总是弯弯曲曲的,出于策略上的需要,表面上的路线不一定直接通向目的地。可是,他们一直就这样费劲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在茫茫林海中穿行,旅程不见有一个尽头。阳光穿过枝叶射进了树林,海沃德发觉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他焦急地等待着麦格瓦改变计划,采取一条更适合自己希望的路线。他有时甚至幻想:这个谨慎小。0的印第安人,由于知道没有希望安全通过蒙卡姆军队的包围圈,因而正在改道向一处著名的边区殖民地进发,那里住着一位王国的杰出军官,他拥有一大片土地,也是一个联盟部落的好朋友。海沃德虽然觉得把他们交给这位威廉·约翰逊爵士①要比被带到加拿大的荒野里去好得多,可是即使要做到这一点,他们也还得在这森林里疲劳不堪地走上几十英里,而且是愈走愈离开目前的战场,因而也就愈离开自己光荣的、职责所在的岗位。



      ①威廉·约翰逊爵士(一七一五—一七七四),爱尔兰人,英国在北美殖民地的行政官员,曾在乔治湖畔打败法国人,在易洛魁人六族联盟中有很大影响。

      只有科拉一人还记得侦察员临走时的吩咐,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她便伸出手去想折弯手边的树枝。但是印第安人的严加防范,使她的这一动作变得非常困难和危险。好几次她的打算都失败了。她刚伸出手去,就遇上了他们那警惕的目光,这时她就只好顺势佯装出受惊的模样,胳臂也做成女性害怕时的姿势。有一次,也只有这么一次,她总算完全取得了成功:她从一棵黄护木上折下了一大枝桠枝,同时,突然想到,故意把自己的一只手套掉在地上。可是,这一可以帮助救兵跟踪而来的标志,却被一个监视她的印第安人发现了。他捡起了手套,而且还用同样的方法,从那棵灌木上折下了一些余下的枝叶,使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经过时压断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按在自己的战斧上,摆出一副其中别有一番意思的样子。这也就有效地阻止了科拉想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做暗记的意图。



      由于两股印第安人中都有马,都留下了它们的足迹,这也就使得俘虏们想依靠马迹来把他们经过的路线告诉救兵的希望,很可能落了空。



      要是阴郁沉默的麦格瓦稍有一点鼓励的表示,海沃德早就冒险上前和他搭讪了。但是,在所有这段时间里,这个印第安人很少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人,也从不开口说一句话。他惟一的向导就是太阳,还有就是那些只有凭土人的精明才能识别的暗记。他根据这些标志,行进在松林的瘠地里,穿过偶尔出现的肥沃的小山谷,涉过小河和溪涧,越过岗峦起伏的小丘,凭着他精确的直觉,简直像飞鸟似地径直向前走着。他似乎从来没有踌躇过一下,不管道路几乎难以辨认,甚至根本看不到,或者是清楚地横在面前,对他那坚定的脚步和行进的速度,都没有发生任何明显影响。他仿佛永远不会感到疲劳似的。每当那几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从脚下的枯叶上抬起目光朝他看望时,都只能看到他那黝黑的身子在前面的林木间匆勿闪过。他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赶路,由于健步如飞,插在他头顶的羽毛都在飘动。



      可是,他这样奋力匆匆赶路,并非没有目的。穿过了一处有条湍急的溪涧蜿蜒而过的洼谷后,他突然爬上一座小山。这座山是如此陡峭而难于登攀,为了能跟上,姐妹俩只好下马徒步行进。到达山顶后,他们发现原来这儿有一小块平地,上面疏疏落落地长着一些树木。走到一棵树下,麦格瓦躺下了自己那黝黑的身子,看来他也像全队人所迫切希望的那样,打算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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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1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九章

      放心高兴起来吧,我的美人,

      挂在清秀眉梢的怯懦乌云,

      要用欢笑来把它驱除干净。



      ——格雷①



      ①《阿格里平娜之死》。



      紧张激烈的战斗一变而成为眼前的一片寂静,这种突兀而几乎神奇的变化,在海沃德激动得难以平静的想象中,简直是一场噩梦。刚才亲眼目睹的那些形象和情景历历在目,可是他很难使自己相信,这一切全是真情实事。那几个仗着急流的帮助潜水而去的人,命运如何,迄今仍不得而知。开始,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着,看看是否有什么信号或惊叫声,可以表明他们这一冒险行动的吉凶祸福。但是,他的这种努力毫无结果,因为自从恩卡斯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得到那几个冒险者的丝毫信息,因而使得他对他们的命运一无所知。



      在这种焦思苦虑的时刻,海沃德再也顾不得依靠那些刚才对他的安全还是必不可少的岩石的保护,而是毫不犹豫地走出来朝四周张望。可是,也像打听不到那几个离去的朋友的情况一样,他也找不出丝毫可以表明隐藏的敌人已经临近的迹象。这长满树木的小河两岸,似乎又归于一片死寂,毫无生机。刚才还响彻森林的喧嚣,现在都已消失,只留下湍急的河水,还在这幽静的大自然中哗哗作响。一只停在远处一棵枯松顶上远远观战的颚鹰,此时已从参差高耸的栖息处俯冲下来,在它的猎物上空盘旋飞翔。一只被那土人的嘶叫吓得不敢出声的樫鸟,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拥有的不受干扰的洪荒世界,又大胆地放开了它那不悦耳的歌喉。海沃德从这些荒凉景色的天然伴侣身上,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因而他又怀着某种类似复苏的胜利信心,开始振作起精神,重新努力。



      “看不到有休伦人了,”他向还没有完全从晕眩中恢复过来的大卫说,“让我们躲到岩洞里去吧,别的就只好听天由命啦!”



      “我记得我正在和两位漂亮的姑娘一起唱着圣歌,”迷迷糊糊的圣歌教师回答说,“就从那时起,由于我的罪过,我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一直就像是睡着了,可是耳边尽响着嘈杂的声音,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大自然已经失去了和谐和平静。”



      “可怜的朋友!说实在,你确实差一点就到了自己的末日啦!不过还是起来跟我一起走吧,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那儿除了你自己的圣歌外,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瀑布的倾泻声中有着音乐的韵律,流水的奔流听来也使人感官舒适!”大卫慌乱地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前额,接着说道,“空中是不是还充满着狂呼尖叫,就像那些打人地狱的幽灵……”



      “现在没有了,现在没有了,”显得不耐烦的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已经停止了,发出这种叫声的人,我相信,也走了!现在,除了流水以外,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好了,走吧,到你可以唱起你最喜爱听的歌曲的地方去吧。”



      大卫可怜巴巴地笑了一下,听见提到自己心爱的事业,禁不住闪出一丝短暂的欢快。他不再犹豫了,准备跟着去那个能给他困乏的感官以这种轻松欢快的地方。他在海沃德的搀扶下,走进了那狭窄的洞口。海沃德又扎了一大捆樟树枝,拖到通道上,把洞口巧妙地遮掩了起来。在这些不太牢固的屏障后面,他又挡上那几个森林居民留下的毯子,使山洞的深处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靠洞口的部分从狭隘的山谷里反映过来一线微弱的光亮。河水的一条支流,冲过这个山谷,在离此几十码的下游,和另外一条支流汇合。



      “我不赞成这些土人的原则,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不经战斗就屈服,”他一面忙着遮掩洞口,一面说,“我们有句格言说:‘只要有生命,也就有希望。’这才是更有慰藉作用,更适合军人性格的话哩。对你,科拉,我用不着再说什么空话来鼓励了,你自己的坚毅、镇静和明智,会教你去做一个女性应做的一切。可是我们能不能想点办法,使这个伏在你怀里发抖的人止住眼泪呢?”



      “我已经镇静一些了,邓肯,”艾丽斯从姐姐的怀中抬起身子,含着眼泪硬装出镇静的样子说,“现在镇静多了。看来,我们藏在这儿还是安全的,没人知道,不会受到伤害。我们得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几个已经为我们冒了这么多险的好人身上了。”



      “对啦,这才像是孟罗的女儿、我们聪明的艾丽斯说的话哩!”海沃德在向岩洞的外面那个入口走去时,停下来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眼前有这样两个勇敢的榜样,一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不拿出勇气来啊。”随后,他在岩洞中央坐了下来,一只手不安地紧握着剩下的那支手枪,他那紧皱的双眉和严肃的目光,显露出他心中的忧闷和绝望。



      “那班休伦人,即使来的话,也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容易找到我们这地方。”他低声咕哝着说,把头仰靠在岩石上,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结局的到来,但他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盯着那条通向他们藏身之地的通道。



      他的话音一落,接着便是一片深沉、漫长、几乎是死一般的静寂。早晨的清新空气透进了山洞,使洞中的人的精神也渐渐地受到了影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依然平安无事。于是,希望的火花渐渐在他们心中燃起,可是谁也不愿说出这种期望,深怕片刻之后,这种期望又会完全破灭。



      只有大卫一人的心情和其他人不同。从洞口的缝隙中穿进来的一线亮光,掠过他那苍白的脸,投射在他手中的那本小书上。他正在一页页地翻着,好像在寻找一首最适合眼前情况的圣歌。他一直这么认真地翻着,很可能是因为他误把海沃德对他说的那番安慰话当真了。最后,他的耐心的努力,似乎得到了报偿。他不向大家作点说明,也不表示一下歉意,便突然大声宣布说:“威特岛!”说完就用校音笛吹出了一个悠长而悦耳的音阶,接着又用他自己那更加悦耳的歌喉,把刚才宣布的那首歌先试唱了几句。



      “这会有危险吗?”科拉的黑眼睛朝海沃德少校看了一眼,问。



      “这个可怜人!他的声音这样微弱,在瀑布的喧闹声中是听不见的,”海沃德回答说,“而且,还有这山洞的岩壁挡着哩。让他的感情抒发一下吧,看来这不会有什么危险。”



      “威特岛!”大卫又说了一遍,并且带着长期以来惯于用来叫学生不要随便耳语的尊严神气,朝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一支华美的曲子,而且配了庄严的歌词,我们要认真严肃地唱!”



      圣歌教师停顿了一会,眼看大家都已遵守他的纪律,静静地不再吱声,他才开口唱了起来。他那轻柔的歌声,缓缓地向耳际飘来,直到充满了这狭窄的山洞,由于身体虚弱,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颤抖波荡。可是这首悦耳的歌曲,即使演唱者的声音低微,也不能使它减色,它渐渐地把听众带进了美妙的境界。圣歌教师的这本大卫王圣歌集,歌词的英译文非常拙劣,他选出的这一首,也是如此。不过由于曲调优美,使听的人在轻柔和谐的旋律声中,忘掉了这一点。艾丽斯不知不觉地擦干了眼泪,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大卫苍白的脸,流露出她那既非假装也不想隐藏的纯洁的欢快。科拉对这位以色列国王的同名者的虔诚努力,也报以赞许的微笑,就连海沃德不一会也把目光转了过来,不再紧张地盯着那洞口,而是温和地时而看着大卫的脸,时而遇上从艾丽斯润湿的眼睛中发出来的漫游的目光。听众的深受感动和公开赞许,又激励了这位音乐爱好者的精神,使他的声音更为丰润响亮,但又不失原来那种迷人的柔和韵味。他重又使足了力气,使悠长响亮的歌声充满了整个洞窟。就在这时,山洞外面突然又响起了一片狂叫声。这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虔诚的圣歌,简直就像他的心跳出来堵住他的咽喉,他的歌声突然哽住了。



      “我们完啦!”艾丽斯惊叫了起来,一头扑进科拉的怀中。



      “还没有!还没有!”激动不安但并不畏惧的海沃德回答说。“声音来自小岛的中部,一定是他们见到了那几个死去的同伴才叫喊的。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还有希望。”



      虽然逃走的希望不大,几乎可说是毫无希望,但海沃德的话还是起了一定作用,使得两姐妹振作起精神,静待着事态的最后变化。紧接着又是一阵狂呼乱叫,只听得叫声响彻了全岛,从高处到低洼,一直传到了山洞顶上,光秃秃的岩石附近。在一声胜利的狂呼之后,跟着到处都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声嚎叫,这样的嚎叫,只有人能发出,也只有人在最野蛮残忍的状态下,才能发出。



      叫声迅速地朝四面八方散了开去,有的在河边呼唤同伴,有的从山顶大声回答。在离两个山洞间的夹弄很近的地方,也响起了叫喊声,它和幽谷深处传出的那更为粗嘎的叫声混在了一起。总之,这种野蛮的嚎叫,如此迅速地传遍这片光秃的岩山,使这几个焦虑不安地听着的人不难想象,事实上这叫声不仅在上面和前后左右,而且在下方也能听见。



      就在这种乱糟糟的叫嚣声中,突然在离隐蔽着的洞口几码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欢呼。这一来,使得海沃德放弃了一切希望,他相信,他们藏身的地方一定给敌人发现了。但是这种念头很快就又消失,因为他听到欢呼声都集中在靠近鹰眼被迫扔掉来复枪的地方。现在,他已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不仅是个别单词,就连句子也能分清,在印第安人的土话中,还夹杂着一些加拿大的方言。突然,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喊叫着:“长枪!长枪!”使得对面的林子里也响起了回声。海沃德记得很清楚,这是敌人用来称呼英国人方面的一个著名的猎人和侦察员的名字。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明白,原来这人就是他那位离开不久的同伴。



      “长枪!长枪!”的喊声接二连三,直到这伙人似乎全都齐集到这件看来足以证明它的可怕的主人已经死去的战利品旁边。经过一番吵吵嚷嚷的议论,和不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后,他们便又高喊着这个敌人的绰号,分散开去了。海沃德从他们的腔调里可以断定,他们一定是希望在这岛上的什么沟壑岩缝里,找到这个敌人的尸体。



      “现在,”海沃德低声向哆嗦着的姐妹俩说,“现在是吉凶难料的关键时刻!要是我们这个藏身的地方能逃过他们的搜查,我们仍然是安全的。根据这伙敌人的情况来判断,不管怎样,我们的几位朋友已经逃出去,是肯定无疑的了。因此,在短短的两小时内,韦布将军的救兵就可望到达。”



      几分钟过去了,外面静得可怕。海沃德心里明白,眼下那伙土人正在更加警觉,更有秩序地进行搜查。他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踩在樟树枝上使败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使树枝折断的劈啪声。最后,那堆树枝动了一下,毯子的一角也跟着掉了下来,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了岩洞的深处。科拉惊恐地将艾丽斯抱在怀里,海沃德也急忙跳起身来。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听起来像是发自外面那个岩洞的深处,这说明敌人终于进了隔壁那个山洞了。不一会,那边的声音变得更多更响,显然,他们的全部人马都已齐集在那秘密的山洞里,以及在它的近旁了。



      通向两个山洞的两条内部通道相距很近,因此海沃德相信,要逃走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就经过大卫和姐妹俩的身边,走到洞口,准备在与敌人可怕的遭遇中首当其冲,掩护另外三个人。由于自己的处境而产生了绝望心情,他一直走到那很不结实的障碍物旁,和那班紧追不放的追赶者近在咫尺。他把脸凑近一个缝隙,甚至带着一种绝望的冷漠态度,窥探着他们的行动。



      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背向着他站着一个黝黑而魁梧的印第安人,他那低沉的命令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指挥自己那些同伙的行动。在他的前面,海沃德可以看到对面那个洞窟,里面挤满了上人,他们正在东翻西找地搜劫侦察员那点可怜巴巴的家什。大卫伤口滴落的血染红了樟树叶,可是印第安人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还不到叶红的季节。发现了表明他们战果的这一标志,大家又发出一阵狂叫,就像一群重又找到失去的猎物踪迹的猎犬。在这一胜利的欢呼之后,他们就动手拉掉洞中那张发出香味的睡榻,把香樟树枝拖到夹弄里,扔得满地都是,仿佛生怕里面还藏有他们一直痛恨和惧怕的那个人似的。一个面目狰狞的战士抱着一大堆树枝来到头领的面前,他得意洋洋地指点着上面深红的血迹,用印第安语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嚷着,由于其中几次重复了“长枪!”这名字,海沃德才懂得了他欢叫的意思。印第安战士停止叫嚷后,顺手就把手中的树枝扔到了海沃德垛起的那堆樟树枝上,这一来就挡住了海沃德的视线。其他人见了也都学他的样,纷纷把从侦察员洞里拖出的树枝扔到上面,结果是无意中反倒增加了他们正在搜寻的人的安全。固然,这堆防御物并不坚固,但它的主要优点也正在这里,因为在匆忙混乱之中,那些土人谁也没有想到要把自己一伙人偶然堆积起来的树枝再扒开看看。



      由于外部的压力增加,毛毯绷紧,树枝被本身的重量压得嵌进了石缝,形成了一道结实的障壁,海沃德才又松了一口气。于是,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怀着更为轻快的心情,走回到山洞的中央,回到他原来待的地方。从这里,他可以看到这个山洞靠河的另一个出口。就在他刚才离开洞口时,那班印第安人仿佛受到同一种力量的推动,改变了目标,全都一窝蜂似地离开了洞窟,只听得他们重又朝刚才来的这座小岛的高处奔去。不一会传来了他们的哀号,说明他们又集合在那几个死了的同伴跟前。



      直到这时,海沃德才敢看一看他的同伴们的脸,因为他想到,在刚才最危险的关头,他自己那副焦急的面容,可能已经使那受不起惊吓的姐妹俩更加恐惧。



      “他们走啦,科拉!”他低声说:“艾丽斯,他们已经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去了,我们得救啦!感谢老天爷,全靠他把我们从这样凶恶的敌人魔爪下解救出来。真是太感激啦!”



      “这么说我也应该感谢老天爷!”艾丽斯从科拉的怀里站起身来,感激不尽地拜倒在光秃秃的岩山上,大声说。“谢谢老天爷,您使我们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不必再伤心流泪,您救了我非常亲爱的那些人的生命……”



      看到这种出自内心感情迸发的举动,海沃德和较为镇静的科拉深受感动。海沃德心里想,年轻的艾丽斯现在的一举一动,最好地说明了她的一片孝心。她的眼睛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双颊上重又焕发出美丽的丰采。她的整个心灵,仿佛都急于想要通过自己富于表情的面貌,来表达出她的感激之情。但是,正当她启动朱唇,要想说出应该说的话时,突然怔住了。脸上的红润变成了一片死白;温柔的双眼呆呆的,似乎充满了恐惧;她原来合十向上举着的双手,忽然松开放平下来,手指痉挛着朝前指着什么。海沃德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就在那个敞开的洞口,那用做门槛的岩石上方,出现了刁狐狸那张恶毒、凶暴的嘴脸。



      在这突然受惊的时刻,海沃德总算还能保持镇静。他从那印第安人脸上茫然的表情判断,知道他的眼睛因习惯于外面的亮光,还没能看清这阴暗的山洞深处的情况。海沃德这时还想退到一处突出的石壁后面,和同伴们一起隐藏起来。可是再一看,那土人的脸上突然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海沃德明白,现在已经太晚了,他们全给发现了。



      土人脸上那种凶暴残忍和胜利得意的神色,引起了海沃德难以压制的忿怒。他热血沸腾,不顾一切地举枪朝他开了一枪。枪声使山洞像火山爆发似地轰然作响。但当山风把烟雾吹散之后,刚才还站在那儿的那个背叛的向导,已经不见了。海沃德急忙奔到洞口,只见他那黑黑的身影,悄悄绕着溜过一块突起的岩石,一会儿就变得无影无踪了。



      听到从岩石内部发出一声爆炸,在印第安人中紧接着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寂静。可是随着刁狐狸一声悠长易懂的呼叫,所有的印第安人听到后,全都出于本能地大声做了呼应,同时喧嚷着重又从山顶冲了下来。当海沃德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他用树枝垛的那道并不牢固的障碍物早已被拆掉,抛得四散。印第安人从两头的洞口同时冲了进来。于是,海沃德和他的同伴都从隐藏的地方给拖了出来,站在露天里,被因胜利而欢呼的休伦人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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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八章

      那些当地的复仇者,

      他们还在附近徘徊。



      ——格雷①



      ①《歌手》。



      侦察员的警告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当刚才讲到的那场殊死的搏斗正在进行时,不管是人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都没能盖过瀑布的哗哗怒吼。对岸的印第安人很想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他们一直紧张地屏息注视着;而在这种短兵相接中,搏斗双方的位置迅速变换,又使他们不敢贸然开枪,因为这对敌友双方都有着同样的危险。但是这场搏斗一结束,对岸便又立刻响起了一片激烈的、发疯似的、怒气冲天的复仇的喊叫。紧接着,火光闪闪,枪弹越过双方之间的岩石,成排地飞射过来,仿佛他们要把自己无可奈何的愤怒,全都发泄在进行这场殊死搏斗的这片无知无觉的土地上似的。



      钦加哥沉着镇静地开枪回击。在刚才那场战斗中,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听到恩卡斯发出的胜利欢呼,这位感到满意的父亲才高喊一声作为答应。接着,他就忙着开起枪来,不过证明他依然坚持不懈地据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而已。许多分钟就这样飞一般地匆匆过去了;敌人的枪弹时而阵阵排射,时而又疏疏落落地响几声。虽然这些被围攻的人周围,有不少树木被折断,不少岩石被打成碎片,但是他们的隐蔽所却非常严密,非常坚固,因而迄今为止,除了大卫一人外,他们全都安然无恙。



      “让他们去白白浪费弹药吧,”当一颗颗子弹从侦察员安全地躺着的岩石旁边飞过时,他若无其事地说道,“等他们打过这一阵后,我们倒可以多捡点铅弹哩!我相信,用不着等到这些乱石头开口求饶,那班魔鬼就会对这一套玩厌的!恩卡斯,孩子,你的枪也装得太满,是浪费,而且开枪时后坐力大,子弹一定打不中。我告诉过你,打那种蹦跳着的坏蛋,一定要打那画着的白线下面。要是你的子弹出去时差那么一根头发丝,打到时就会高出目标两英寸。明果人命大,要冲着他们致命的地方打。为了人道,打蛇也要尽快结果它的性命哩。”



      年轻的莫希干人高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表明他懂得英语,也了解对方的意思,但是他没有辩白,也没有回答。



      “你这样来责备恩卡斯缺乏判断和技术,我可不答应,”海沃德说,“他十分沉着而机敏地救了我的命。他现在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



      恩卡斯仰起一半身子,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海沃德的手,两个年轻人会心地互相对望着,这种友谊的表现,使海沃德也忘了他的这位朋友原是个粗野的印第安人。这时,鹰眼却带着和蔼的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笑着说:



      “在这荒山野地里,朋友之间是时常相互搭救性命的。我可以说,过去我就曾这样救过恩卡斯几次,同时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也有五次救了我的命。三次是和明果人交锋的时候,一次是在横渡霍里肯湖时,还有……”



      “这颗子弹倒是打得特别准!”海沃德突然喊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一缩,一颗子弹打在他旁边的岩石上,蹦了一下掉在地上。



      鹰眼捡起那颗打扁了的弹头,仔细端详着,一面摇着头说:“掉下来的铅弹决不会砸得这么扁!除非这是从云端里打下来的!”



      恩卡斯的枪不慌不忙地指向天空,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这个谜也就立刻解开了。原来在河的对岸,几乎就在他们的隐蔽点对面,长着一棵参差不齐的老橡树,由于竭力向空旷处伸展,它远远地伸向河面,上部的枝叶遮盖着岸边的流水。在树顶稀疏的叶子遮掩着的虬枝老于上,躲着一个印第安人,他的身子一半藏在树干后面,一半露在外面,似乎正在向下窥探着他们几个人,要想弄清他放的这一暗枪效果究竟如何。



      “这班恶鬼,为了要打垮我们,竟想爬到天上去哩!”鹰眼说。“你先跟他周旋着,孩子,等我把我的‘鹿见愁’装上弹药,我们就从树的两边同时向他开火。”



      恩卡斯先是瞄准着不放,等到鹰眼一声令下,两枝枪便一齐开火。老橡树的枝叶和树皮被纷纷打落下来,在空中四散飘舞,但那个印第安人却以嘲笑来回答他们的射击,同时又向他们回敬了一枪,打落了鹰眼头上的帽子。树林里再一次爆发出印第安人的狂叫声,接着雹子般的弹雨在这几个被围的人头上不断呼啸,似乎想把他们封锁在这个地方,好让那爬在树上的战士更易于向他们进攻。



      “这得想个办法才成!”侦察员用焦急的目光朝四周打量着说。“恩卡斯,把你父亲叫来。我们得用全部火力把这只狡猾的狐狸从他的窝里撵下去。”



      只听得一声呼哨,鹰眼还没有重新把弹药装好,钦加哥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当他的儿子向他指出这个危险的敌人的情况时,这位富有经验的战士,照例嘴里又发出一声“嚯!”,但此后,他的脸上丝毫也没有露出其他表示感到意外或者是吃惊的表情。鹰眼和莫希干人父子用特拉华语认真地商量了一阵,然后三人就悄悄地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准备执行匆匆拟定的计划。



      橡树上的那个战士,自从被人发现之后,一直在迅速地但不太有效地放着枪。而一旦他想好好瞄准,马上就受到一直戒备着的敌人打扰,他们会立即朝他身上暴露在外的任何部位开枪。但是他的子弹还是不断地在这几个蹲伏着的人身边落下,尤其是海沃德的衣服,使他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所以他的衣服已经几次被子弹划破了,有一次胳臂上还受了点轻伤,流了血。



      最后,由于敌人的长时间的耐心等待,这个休伦人竟大胆地探出身来,企图更好地找到目标,以进行致命的射击。两个眼睛很尖的莫希干人立刻看到了他那暴露在稀疏的树叶中的黝黑的双腿离开树身只有几英寸,他们的枪同时开了火。休伦人的腿部受了伤,支持不住,一部分身子也就暴露了出来。鹰眼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立刻将他那致命的武器对准了橡树的顶端开火。枝叶剧烈地在摇动,那个休伦人的枪先从高处掉了下来,经过一阵无效的挣扎,他的身子也跟着翻下来吊在空中,只有两只手还绝望地紧紧抓住一根光秃秃的枯树枝。



      “给他发个慈悲,再给他一枪吧!”海沃德看到那印第安人陷入这种窘境时的可怕场面,吓得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说道。



      “不能再费一点儿弹药!”鹰眼执拗地喊道,“他是死定了,可我们的弹药并不富裕,印第安人打起仗来有时会持续几天几夜,不是我们剥掉他们的头皮,就是他们剥掉我们的头皮!——而创造我们的上帝,早已使我们有了保护头皮的天性啦!”



      在眼前的这种处境之下,对于这样一个严厉而坚定的主张,当然谁也没有表示反对。从这时起,林于中的叫喊声又停止了,枪声也变得疏落起来。大家的眼睛——不管属于哪一方——都盯住了那个绝望地凌空挂着的可怜家伙。他的身子随风飘荡着,虽然听不见他有什么咕哝或呻吟,但当他忧郁地面对着自己的敌人时,尽管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仍能看出他那黝黑的脸上显露出的绝望神情。侦察员好几次都怜悯地举起枪,但每次都因想到要节省弹药,终于又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最后,那休伦人松开了一只手,筋疲力尽地垂了下来,他拼命地挣扎着,还想重新抓住那根树枝,但见他在空中乱抓了一阵后,依然什么也没抓到。就在这时,鹰眼的枪弹像闪电般飞了出去,那休伦人的四肢一阵抽搐,他的头垂到在胸前,接着,整个身子便像铅块似的,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入泛着泡沫的水中,打得河面水花四溅;这个不幸的休伦人,就这样淹没在急流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取得这样重大的胜利,但没有人为此欢呼,就连那两个莫希干人也只是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林子里也只是惊叫了一声,接着,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鹰眼一人,在这种时刻还继续保持着镇静,他摇着头在责备自己一时的软弱,甚至大声地自怨自艾着。



      “这是我犄角里的最后一点火药,也是我子弹袋里的最后一颗子弹了;我做事真是太孩子气啦!”他说道。“他活着还是死了摔下去,还不是一个样!难受的感觉一忽儿就会过去。恩卡斯,孩子,快到小船里去把那只大犄角拿来。我们剩下的火药全在那里面啦,那些火药全都得用上,一小撮也别想留下,要不,我就算不上是个了解明果人脾气的人啦。”



      年轻的莫希干人应声离去了,留下侦察员还在翻弄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子弹袋和装火药的犄角。可是,正当他恼怒地在检查这些东西时,突然听到了恩卡斯发出的一声响亮的尖叫,这一声惊叫,就连海沃德缺乏经验的耳朵听来,也能听出这一定是遇到某种意外的新灾难的信号。年轻军官脑子里只惦念着藏在岩洞里的宝贝,立即跳起身来奔了过去,他完全忘了这样把身子暴露出来会招致怎样的危险。仿佛被一个共同的冲力所推动,他的同伴们也和他一起冲向那两个岩洞之间的夹弄。好在他们的动作十分迅速,敌人的枪弹也完全失去了效用。由于这一声异常的惊叫,两个姑娘和受伤的大卫也都从他们躲避的地方奔出来了。大伙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使得他们这位坚忍的年轻莫希干人如此惊慌的这场灾祸是什么了。



      他们看到自己的那只小船,正在离岩石不远的地方越过旋涡,朝湍急的河水漂去,看来小船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鹰眼一看到这一糟糕的情况,立刻本能地端起了枪,但只见隧石闪出了一小团火花,枪管却没有发出声响。



      “晚了,太晚了!”鹰眼放下这杆毫无用处的枪,十分失望地喊了起来。“这坏蛋已经把船推到急流中了。咱们哪怕有火药,子弹,也追不上他了!”



      那个冒险的休伦人从小船旁探出头来,小船飞一般地顺流而下,他一面挥着手,一面发出表示取得成功的喊叫,随着他的叫声,林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和笑声,仿佛几十个魔鬼在得意洋洋地凌辱一个倒下去的基督徒时的狂嘲怒骂。



      “你们笑个够吧,你们这伙魔鬼的子孙!”侦察员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听任自己的枪翻倒在脚边,说道。“现在咱们这三支最快最准的枪,在这些林子里还抵不上三支毛蕊花茎或者是去年的公鹿角哩!”



      “那怎么办?”海沃德抛开了开始时的绝望心情,尽量振作起精神问道。“我们的结局会怎么样呢?”



      鹰眼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搔着头皮,他的这种动作,使得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明白,这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



      “不,不,我们的情况不见得这么绝望!”年轻军官大声嚷了起来。“休伦人还没有打到这儿;我们还可以利用这两个岩洞;我们可以挡住他们,不让他们登陆。”



      “用什么来挡?”侦察员冷冷地回答说。“恩卡斯的箭?还是女人的眼泪?不,不,你还年轻,而且有钱,又有朋友,在这样的年纪就死了,我知道你是很痛苦的!可是,”他朝那两个莫希干人瞥了一眼,“咱们别忘了,咱们是纯血统的白人,让咱们来告诉这些森林中的土著人,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白人也是和红人一样不惜流血的。”



      海沃德迅速地扭头朝对方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从那两个莫希干人的行动上,证实了这一最坏的忧虑。钦加哥神态庄严地端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他已经把自己的猎刀和战斧放在一旁,正从头上拔下那根飞鹰的羽毛,梳理着头顶惟一的那簇头发,为让它完成最后的、可怕的任务而做好准备。他脸上的表情镇静从容而又若有所思。他那乌黑闪光的眼睛中,正在渐渐失去进行战斗的勇猛,更多地流露出迎接死亡的决心。



      “我们的情况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没有希望!”海沃德说。“说不定就在现在这时候,我们的救兵马上就要到了。现在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呀!他们看到这场战斗危险这么大,而取胜的希望又这么小,是厌倦了吧!”



      “也许要不了一分钟,或者是一个小时,那班狡猾的毒蛇就会偷偷地来进攻咱们。说不定眼下就躲在咱们的附近,都听得见咱们说话哩!”鹰眼说。“可是他们一定会来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干,会弄得咱们束手无策的!钦加哥,”他又用特拉华语接着说,“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一块儿打完了最后一仗。麦柯亚人会为莫希干族的圣人和这个白人的死而兴高采烈,而这是个他的眼睛可以把黑夜当做白天,能把云层看成泉水的雾气的白人!”



      “让那些明果女人为他们的亲人的死去哭个够吧!”那莫希干人带着他特有的自傲和坚定回答说。“莫希干族的‘大蟒蛇’已经盘绕在她们的棚屋里,那些父亲永远回不了家的孩子会哭哭啼啼,弄得他们高兴不起来!打从化雪以来,他们已经有十一个战士葬身在离祖坟很远的地方了。只要钦加哥不开口,没人能告诉他们上哪儿去找他们的尸首!让他们拔出最尖的刀子,挥动最快的战斧吧,因为落在他们手中的是他们最恨的敌人!恩卡斯,高贵的大树的顶枝,去叫那班胆小鬼快来吧,要不,他们又会变得像女人一样,一点儿勇气也没啦!”



      “他们正忙着在鱼窝里找那个尸首哩!”年轻的酋长轻声柔气地回答说。“这班休伦人只配和泥鳅去做伴!他们从橡树上掉下来,就像烂熟了的果子一样!引得特拉华人哈哈大笑!”



      “唔。”侦察员咕哝着说,他一直在注意地倾听着这两个土人充满独特感情的谈话。“他们动起印第安人的感情来了,这样只会立刻激怒麦柯亚人,加快自己的死亡。我是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我应该像一个真正的白人那样死去,嘴里没有嘲笑的话,心中没有痛苦和怨恨!”



      “为什么要死呀!”科拉走上前来说,到现在为止,她一直不由自主地吓得靠在岩石上发呆。“四周的小路都可以通行;逃到森林里去,祈求上帝来搭救吧。去吧,勇士们,你们已经被我们拖累得够啦,我们不能再让你们陷在这种不幸的命运里了!”



      “要是你认为这班易洛魁人会让我们去森林的路畅通无阻,小姐,那你可是太不了解他们啦!”鹰眼回答说,可是他又态度真诚地紧接着说:“要是顺着河水冲下去,那倒是真的,敌人的枪弹和叫喊也许都追不上我们哩!”



      “那就从河里逃吧!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给残忍的敌人增加牺牲品呢?”



      “为什么?”侦察员自豪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说,“因为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死去,要比活着一辈子受良心责备强!而且要是见了孟罗,当他问起我们把他的女儿留在哪儿,怎么留下时,我们能给他什么回答呢?”



      “快上他那儿去,告诉他,你是为她们来求救的,”科拉走近侦察员身边,感情激动地对他说。“告诉他,休伦人已把他的两个女儿逼进了北部的荒野,如果戒备森严,行动迅速,她们还能得救。可是,万一要是天意如此,救兵来晚的话,”她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要哽住了,“那你就把他女儿的爱,他女儿的祝福和最后的祈祷,带给他吧。同时叫他别为她们的夭亡悲伤,要有信心等待着在基督徒的天堂里和他的孩子们重新相聚。”



      侦察员那严峻的、饱经风霜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她的话一说完,他就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沉默着,看来是在深深地思索着她的这一建议。



      “她的话有道理!”他那紧闭而颤动着的嘴唇中,终于冲出了这样的话。“对,这些话表现了基督的精神。在红人做来是正确、高尚的事,在一个纯血统的白人来说,也许正是一种罪过,而且也不能推说自己不懂。钦加哥,恩卡斯,这个黑眼睛的姑娘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吧!”



      接着,他又用特拉华语和他的同伴讲了起来。他说话的神态虽然沉着镇静,但显得非常坚决。年长的莫希干人十分严肃地听着,看来在仔细考虑着对方的话,而且似乎也完全懂得了这些话的重要性。他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挥了一下手表示同意,并以他们民族特有的那种强调语气,用英语说了一声“好吧”。于是这位战士重又把自己的猎刀和战斧插回到腰带里,默默地走到从河岸上很难发现的那块岩石边。他在这儿停留了一下,另有含意地用手指了指下游的树林,又用土语说了几句话,仿佛是在说明他打算走的路线。接着,他便跳进河中,沉到水里,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了。



      侦察员则有意拖延了一会出发的时间,为了能和品格高尚的科拉姑娘再说上几句;那姑娘看到自己的劝说已经成功,心也宽了些。



      “年轻人有时候也有着和老年人一样的聪明才智,”他说,“你刚才说的话就很聪明,即使没有用比这更好的词来称赞。如果你们被敌人带进森林的话——这是指你们当中也许一时没有被害的人,记住,一路上要折断一些灌木的细枝,尽量使你们经过的足迹明显些,这样,只要能看得清,哪怕是到了天涯海角,你们可以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朋友跟踪而来。”



      他充满深情地和科拉握了握手,然后拿起自己的来复枪,忧伤地看了一会,小心地把它放到一旁,接着也走到刚才钦加哥下水的地方。他双手攀住岩石,身子吊了一会,脸上露出特别小心的表情,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怨恨地说:“要是火药够用的话,决不会发生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接着他的手一松,跳进了水中,也不见了。



      此刻,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了恩卡斯,他镇静地倚着凹凸不平的山岩,一动也不动。等了一会儿,科拉终于朝下指着河水,说:



      “你的父亲和朋友都看不见了,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安全地带。该你跟上去的时候了吧?”



      “恩卡斯要留在这儿。”年轻的莫希干人平静地用英语回答说。



      “这只会增加我们被俘时的恐怖和痛苦,而且也会减少我们得救的机会!去吧,勇敢的年轻人。”科拉说;在莫希干人的注视之下,她低下了自己的眼睛,也许是直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像我说过的那样,作为我最信任的使者,上我父亲那儿去。要他信任你,交给你钱财来赎回他女儿的自由。去吧,这是我的愿望,我的恳求,你一定得去!”



      年轻酋长平静的脸色变成了一种忧伤的表情;可是他已不再犹豫了。他脚步无声地走过那块岩石,跳进了湍急的流水。留在岸上的人都屏息注视着,直到看到他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潜入水中,在这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些突然的、而且显然也是很成功的行动,只占了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朝恩卡斯看了最后一眼后,科拉回过头来,嘴唇哆嗦着对海沃德说:



      “邓肯,听说你也有值得自傲的游泳技术,那你也学这几个忠诚直率的人的聪明样,跟着去吧。”



      “这就是科拉·孟罗要她的保护人表示的忠诚吗?”年轻人难过地苦笑着说。



      “现在不是无谓争论的时候,”她回答说,“而是应该把每个人的任务都好好考虑一番的时刻。对我们来说,你留在这儿已没有更多的事可做,可是你宝贵的生命对其他更亲近的朋友来说,却仍有用处。”



      海沃德没有作答,只是忧虑地看着美丽的艾丽斯,这时她正像个无助的孩子,对他充满信赖地紧紧拉住他的胳臂。



      “你考虑考虑吧。”科拉停顿了一下后接着说道,在沉默的过程中,她内心经受的痛苦,似乎胜过恐惧引起的一切。“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情况也只不过是一死;不管是什么人,到了上帝召唤的时候,总是要去的。”



      “还有比死更坏的事情哩!”海沃德好像已经被她的固执惹烦了,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有个能为你们去死的人在身边,也许能使你们免受这种苦难。”



      科拉不再坚持自己的要求,她用披肩遮住自己的脸,拉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艾丽斯,朝靠里那个山洞的最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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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七章

      他们没有进入梦乡。

      我看到那凶恶的一帮

      正坐在那边的悬崖上。



      ——格雷①



      ①托马斯·格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国诗人;此节引自《歌手》。



      “森林里发出的这种声音,也许正是对咱们有利的一种警告,要是咱们再这么躲着,那便是咱们自己的疏忽了!”鹰眼说,“这两位娇弱的女士可以继续留在洞里,但我和两个莫希干人得到洞外的岩石上去守卫,我想,你这位六十团的少校,一定也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去的。”



      “这么说,危险真的已经迫在我们眼前了吗?”科拉问道。



      “是不是危险,那只有发出这种奇怪声音、给人报信的人知道了。但是,要是我听了这种声音的警告,仍然违反他的意志,躲在洞里,那我就是一个罪人了!眼下,就连那个以唱歌度日的孱弱的朋友,也被这种叫声鼓起了劲,说是‘准备出去迎战’了。要是这仅仅是打一仗,那我们大伙都懂,也容易对付,但是我听人说,天地间出现这种叫声时,可能会有另外一种战争哩!”



      “我的朋友,要是我们为之恐惧的这种声音,是出于一种超自然的原因,那我们也就用不着惊慌失措了,”镇静自若的科拉接着说,“你能断定,敌人为了易于取胜,不会想出某种恐吓我们的方法来吗?”



      “小姐,”侦察员严肃地回答说,“有的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得靠耳朵的灵敏,我也和他们一样,对这树林里的一切声音,已经听了三十年啦。不管是豹子的吼声,猫声鸟的鸣声,还是该死的明果人装出来的任何叫声,都骗不了我!我听到过森林哭泣,就像人伤心时一模一样,常常听到山风吹动树枝奏出的音乐,我也曾听到过冒着火花的闪电,像烧旺的木柴碎裂般在空中爆炸的声音。我认为我听到的这些,全是上帝跟他创造的万物开玩笑的声音。可是,不管是那两个莫希干人,还是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白人,都没法讲清刚才听到的那种叫喊声。因此我们认定,这一定是一种对咱们有利的警告。”



      “这真是太怪了。”海沃德说道,一面把刚才进来时放下的手枪重又拿了起来。“不管这是和平的征兆,还是战争的信号,都得弄个水落石出。走吧,我的朋友,我跟着你们。”



      从躲藏的地方一出来,由于闻到的不再是山洞里那种幽闷的空气,而是从激流和瀑布中腾起的清新气息,大家的精神立即大大为之一振。强劲的夜风掠过河面,把瀑布的咆哮声赶进了深渊,听起来仿佛在远山的背后不断地响起隆隆的雷声。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他们的上游,水面上到处闪烁着月光,但是在他们站立着的岩石附近还被罩在阴影之中。除了那急流的咆哮声,以及疾风掠过水面时偶尔发出一两声呼啸外,这儿依然保持着那种夜晚和荒野的寂静。每个人都把眼光盯着对岸,想要找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以便可以用来解释他们听到的奇怪叫声,可是什么也没看到。在那易于使人上当的朦胧月光下,他们紧张急切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只是些光秃秃的岩石和矗立不动的树木而已。



      “什么也看不见啊,这只是个昏暗、幽静的美好的夜晚,”海沃德轻声低语说,“如果在别的时候,科拉,对这样的景色,这样幽静的旷野,我们该会多么珍视啊!要是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切都很安全的话,那样,也许现在使你越来越感到恐惧的事情,倒反能使你感到是一种乐趣哩……”



      “听!”艾丽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用不着她提醒,大家都听到了。同样的叫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它好像发自河床,冲过峻峭的悬崖,在森林中起伏而过,最后消失在远方。



      “在这儿的人,有人能说出这是什么叫声吗?”最后的回声在森林里消失后,鹰眼问道。“要是知道,就说吧。依我看,这决不是人世间的声音!”



      “这儿倒有一个人可以给你讲清这是什么,”海沃德说,“这声音我很熟悉,因为在战场上,在军队的生活里,我常听到这种声音。这是马在受惊,特别是痛苦时发出的惊叫声。我的马不是受到了林中野兽的侵袭,就是遇到了它所无法躲避的危险。在山洞里,我也许听不清,但到了洞外,我对这种声音却是太熟了,决不会听错。”



      侦察员和他的两个同伴注意地倾听着海沃德这一简单的说明,在放弃证明是错了的原有想法的同时,接受了这种新的解释。“嚯!”那两个莫希干人,知道了真相以后,发出了这样一声习惯的。富有表达力的感叹,鹰眼则稍为沉思了一下,随后才做了回答。



      “我不能不相信你的话,”他说,“尽管我出生在盛产马匹的地方,但我对它们很不熟悉,这么说,一定是它们附近的岸上有狼群在徘徊,所以这些受惊的马才这样拼命嘶叫,要人们去搭救。恩卡斯,”接着他又改用特拉华语说,“恩卡斯,你乘独木船去下游,往狼群里扔个火把,要不,那几匹马即使没被狼吃掉,到明儿早也要被它们给吓死啦,到那时候我们还得靠它们来赶路哩!”



      年轻的土人按照鹰眼的吩咐,刚下到水里,河边又响起了一声长啸;这声音迅速传往森林深处,就像什么野兽突然受到惊吓,自动扔掉自己的猎物逃窜一样。恩卡斯本能地急忙退了回来。于是,这三个森林居民重又认真地低声商量起来。



      “咱们就像几天见不到天日迷失了方向的猎人,”鹰眼转身离开同伴,往一旁走了几步,说,“不过,现在咱们重又开始找到道路啦,已经从荆棘丛中清出道路。你们坐到那边那棵山毛榉下面月光照不到的树明里去,那儿比松树的阴影里更暗。让咱们在这儿等着那按天意下一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发生吧。但是咱们谈话的声音得轻;当然,要是大家都能忍着暂时一句话不说,那就更好,结果也许更加明智。”



      侦察员的态度非常严肃感人,但已经看不出有任何胆怯惊惧的迹象了。显然,他的经验所不能解决的疑团,现在已经得到解释,因而,刚才那种一时的懦弱已经随之消失。他现在已完全搞清他们眼下的真实处境,准备拿出他勇敢的天性,全力来面对现实了。那两个印第安人的感觉似乎也和他一样,他们各自占好了一个位置,在这里,两岸的情况都能看到,但是他们自己却能很好地躲过敌人的目光。在这样的情况下,出于惯常的谨慎,海沃德和他的同伴,觉得也应该学他们聪明的样,多加小心。年轻军官从山洞里拖出一堆樟树枝,把它们垛在两个洞窟之间的夹弄里,让那两个姑娘坐在这儿;这样,使她们既可以有岩石的掩护,免于挨到流弹,而且也可以给她们增添信心,使她们不必担忧会受到突如其来的危险。海沃德本人就待在她们近旁,可以和她俩交谈,用不着提高声音而招致危险。大卫也学了那几个森林居民的样,隐蔽在岩石缝里,这样,他那难看的肢体,也就不会再惹人看了讨厌了。



      就这样,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把自己柔和的光线,垂直地洒落在静静地偎依而睡的姐妹俩身上。海沃德无限深情地凝视着这一动人景象,可是,最后他还是拿起科拉的一块大披肩,盖到姐妹俩的身上,然后自己也枕着岩石躺了下来。这时,大卫已经开始打起鼾来,其声音之大,要是他自己醒着能听见,也会感到吃惊的。总之,除了鹰眼和两个莫希干人外,这时大家都昏昏然地打起瞌睡来了。但是,这几个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保卫者却既不疲倦,也不瞌睡。他们伏在地上,像周围的那些岩石一样,一动不动,但他们的眼睛却不断地在转动,一直注视着小河两岸的林边暗处。他们一点声响也没发出。哪怕你再仔细地谛听,连他们呼吸的声音好像也没有。显然,他们的这种过分的小心,是从经验中得出的,因而不管有多狡猾的敌人,都别想骗过他们。然而,一直到月亮西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河下游拐弯处的树顶上,已经现出一线灰白,这说明天就要亮了。



      这时候,鹰眼才第一次动弹起来。他沿着岩石爬过去,把海沃德从沉睡中摇醒。



      “是上路的时候啦,”他低声说,“把两个姑娘叫醒,要大家做好准备,一等我把小船拖到岸边,就下船。”



      “这一晚上都平安无事吗?”海沃德说。“我可守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切还和半夜时一样平静。要轻一点,不过得快。”



      这时,海沃德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立刻从睡着的姐妹俩身上掀去披肩。这一动作使得科拉举起了一只手,仿佛要不让他掀的样子,艾丽斯则娇声柔气地咕哝道:“不,不,亲爱的爸爸,我们没有被抛下,邓肯和我们在一起哩!”



      “是的,纯洁的姑娘,”年轻军官低声说,“邓肯在这儿哪,只要他还活着,你们一天不脱离危险,他就决不会离开你们。科拉!艾丽斯!醒醒!是上路的时候啦!”



      艾丽斯惊叫了一声,科拉也迷迷糊糊地吓得倏地跳起身来——这就是他所得到的出乎意外的回答。海沃德刚想再说什么,可是话还在嘴边,四周突然响起一片狂呼乱叫的声音,使他全身的热血顿时涌向心头。喊声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分钟,仿佛四周到处都是从地狱中冲出的魔鬼,用粗野的嚎叫发泄着自己那疯狂的仇恨。这片叫声不像来自某一确定的方向,尽管它显然是在那片树林里,但在这些受惊的人听来,很容易设想为在瀑布边的洞窟里,在岩石里,在河床上,乃至在天空中,到处都有。在这鬼哭神嚎般的喊声中,大卫·加穆站立起自己那瘦长的身子,用双手掩住两耳,大声喊道:



      “哪来的这种叫嚣声!莫非地狱之门给砸开了?人类哪会有这样的喊声!”



      他刚一这样大意地暴露了自己的身子,紧接着对岸立刻火光闪闪,十几支步枪迅速地开了火。不幸的圣歌教师一头栽倒在刚才在上面睡了好久的岩石上,失去了知觉。敌人看到大卫倒下,发出了一声胜利的狂呼,这边的莫希干人父子,也勇敢地对敌人答以威吓的怒吼。于是,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但是双方经验都很丰富,谁也没有暴露出一点可供敌方射击的目标。海沃德神情紧张地倾听着,等待着传来船桨的拍水声,他觉得眼下他们惟一的出路是赶快逃跑。河水依然照常迅急地奔流着,黑暗的水面上哪儿也不见那只小船的影子。他正在想是不是那个侦察员已经无情地把他们扔下自己逃走时,忽然看到一道火光从他下面的岩石中飞射出去,还听到一声狠狠的咒骂,接着是一声痛苦的惨叫。原来从鹰眼的步枪中打出去的一发致命的子弹,已经射中了一个敌人。这一小小的还击,立刻使进攻者退了下去;接着,这儿也就渐渐地恢复了平静,静得跟这突如其来的骚动发生之前一样。



      海沃德抓住这一有利时机,纵身跳到大卫身边,把他背到姐妹俩藏身的狭窄的夹弄里。过了一会,其他人也都陆续来到了这一较为完全的地方。



      “这个可怜的家伙总算还保住了他的头皮,”鹰眼冷冷地用手摸了模大卫的头说,“这是对一个喜欢多嘴多舌的人的报答!居然让自己的六英尺血肉之躯,站在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暴露在狂野的土人面前,简直是发疯啦。不过我倒觉得奇怪,他怎么没有把命送掉。”



      “他没有死?”科拉问道,那嘶哑的声音,表明她是怎样地强压住不由自主的恐惧而保持住镇静,“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帮助帮助这个可怜的人呢?”



      “不,不!他的心还在跳,他还活着,只要稍稍躺上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今后,在他真正的末日到来之前,在这方面他一定会变得聪明一些了。”鹰眼回答说,又朝那失去知觉的人瞟了一眼,一面动作异常敏捷准确地往枪里装填着火药。“把他抬到里面去吧,恩卡斯,让他躺在那些樟树枝上,越能多睡上一会儿,对他来说,越有好处。在这样光秃秃的岩石上,我看他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掩蔽处的;而且,对付易洛魁人,唱歌是毫无用处的。”



      “这么说,你认为他们还会再来进攻吗?”海沃德问。



      “我会相信一只饥饿贪婪的狼只咬上一口就会满足吗?他们已经损失了一个人,按他们的习惯,大凡遭受到损失,或者在突击中受到了挫折,他们就会往后退却;但是他们一定会再来,用新的策略来取胜,来剥取我们的头皮。眼下我们主要的希望是,”他抬起自己那张粗犷的脸,继续说道,他的脸上掠过了一片阴云似的愁容,“守住洞口,等待孟罗派一支人马来援救我们!上帝保佑,但愿救兵快点来,而且要由一个懂得印第安人习惯的人率领!”



      “听到了吧,科拉,我们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了。”海沃德说,“现在我们只有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父亲的关怀和经验上了。好吧,你和艾丽斯都进山洞去吧,那儿至少比较安全,可以免受敌人的枪弹袭击,而且还可以给我们这位不幸的朋友一些关心和照顾。”



      于是,姐妹俩跟着他来到了后面那个岩洞里。这时,大卫已经开始呻吟,表明他正在恢复知觉。海沃德把伤员交给她们以后,立刻就离开她们,准备到外面去。



      “邓肯!”海沃德刚走到洞口,突然响起科拉颤抖的喊声。他回头一看,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眼睛直盯着他。这种关切的表情,使他立刻重又回到了她的身旁。“记住,邓肯,你的安全对我们的安全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你身负着一位父亲的重托,一切都全仗你自己谨慎小心啊——总之,”她说着,脸上泛起了一片泄露真情的红晕,“对我们孟罗全家来说,你可是个深为我们所爱的人啊!”



      “如果说有什么能促使我更加爱惜我卑微的生命的话,”海沃德说着,不自觉地朝默不作声的年轻活泼的艾丽斯瞟了一眼,“那就是这种真诚的厚爱了。我们的可敬的主人会告诉你,身为六十团的少校,我必须参加这次战斗;好在我们的任务并不艰巨,只要把这伙野人挡住几小时就行了。”



      他说完后也不等回答,就离开了姐妹俩,重新来到侦察员和他的同伴们身边;这时,他们三人依旧伏在两个岩洞之间狭窄的夹弄中。



      “我告诉你,恩卡斯,”海沃德来到他们身旁时,只听见鹰眼说,“你是在浪费火药,而且枪的后坐力反而会使你打不中目标!火药要少,铅弹要轻,手臂要长,这样就不大会不引起明果人的临死惨叫!至少,我和这班家伙交手的经验就是这样。行了,朋友们,让我们都回到自己的隐蔽点去吧,因为谁也没法预料那班麦柯亚人①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发起进攻。”



      ①特拉华人把五族联盟的人叫做明果人,但荷兰人却称他们为麦柯亚人。法国人从一开始和他们有来往,就把他们叫做易洛魁人。——原注

      两个印第安人都默默地回到了指定的岗位。他们都隐蔽在岩石缝中,从这儿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通向瀑布脚下的那些通道。在这小岛的中央,有一些矮小的松树,形成了一片小树林。鹰眼像一只鹿一样敏捷地跳进了这片小树林。海沃德也灵活地跟了进去。他们尽可能地在这儿四散的灌木和乱石堆中把自己隐蔽好。在他们的头顶,是一块光秃秃的圆形大岩石,岩石的两边都有水流倾注而下,冲进下面的深渊,这在前面已经有所叙述。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对岸的情景,已经不再是一片模糊不清,他们可以看到那片树林中的情况,辨别得出幽暗的松阴下的东西了。



      他们紧张地守卫着,过了很久,但敌人没有一点要发起新的进攻的迹象。海沃德开始暗忖,大概是他们刚才的火力出乎意料地猛烈和致命,因而有效地把敌人给击退了。但当他把这一想法大胆地说给自己的同伴听时,鹰眼却表示怀疑地摇摇头。



      “如果你认为他们没有剥到一张头皮就会这么轻易地被击退的话,那你是不了解麦柯亚人的脾气了!”他说。“要是今天早上大嚷大叫的只有一个鬼子,那倒难说。要知道他们有三四十人啊!而且他们对我们的人数和力量太清楚啦。嘘!瞧那边河面上,就在那河水冲击着岩石的地方。要是这伙不要命的魔鬼没有游到那斜坡旁,我就不是个人。真是糟糕,他们已经冲上这小岛的岸边啦!嘘!别作声!要不,刀子一转,你的头皮就没啦!”



      海沃德从自己的隐蔽处探出头来,看到那班家伙的确非常勇敢、灵活。在最边上的那个斜坡处,奔腾的河水已经冲刷掉那些松软的岩石的边缘棱角,因而那儿已不像瀑布旁边大部分岩石那么峻拔陡峭。顺着那湍急涡流,一伙贪得无厌的敌人,正冒险朝这一易于上岸的地方游来,他们知道,只要能登上这个小岛,岛上的这几个人也就成了他们的刀下之鬼了。鹰眼刚停住嘴,就看到有四个人头,从被水冲到光秃的岩石上的几根原木下伸出来窥探着。也许正是这几根原木,使他们想到可以进行这一次冒险的行动。过了一会儿,在离小岛不远的地方,又看到有第五个人在碧绿的瀑布边缘漂浮。他拼命挣扎着,想游到一个安全的地点;在急流的推送下,正当他伸出的一只胳臂快要被同伴抓住时,突然又被一个旋涡卷了开去,高高地抛向空中,紧接着,只见他高举双手,睁大着两眼,一下子掉进身子下面的张着大口的深渊。深渊里响起一声疯狂而绝望的惨叫,接着,一切又变得像坟墓一般寂静。



      乐于助人的海沃德,起初还想冲上去援救那个不幸的可怜虫,但那不动声色的侦察员却一把将他紧紧地拉住了,使他丝毫也动弹不得。



      “莫非你想把咱们躲藏的地点告诉明果人,让我准保送掉老命!”鹰眼厉声问道。“他那样倒可让咱们省掉一发弹药哩。眼下,弹药可是太宝贵了,就像呼吸对于一只受伤的鹿一样!把你枪上的引火药换一换——瀑布的水花很容易把硫磺给弄潮的——他们冲上来时,我一朝他们开火,就要准备进行肉搏战。”



      鹰眼把手指塞进嘴里,吹出一声悠长而尖声的呼哨。接着那两个莫希干人在据守着的岩石边也用口哨做了回答。在哨声响起时,海沃德看到那几根散乱的浮木旁,有人头在闪现,但好像他们已经看见了他似的,一下子又都消失不见了。接着,他又听见自己身后有轻轻的沙沙声,回头一看,原来恩卡斯就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正朝他这边爬来。当这位年轻的首长异常谨慎、镇静地来到他们身边后,鹰眼就用特拉华语和他讲起话来。在海沃德看来,这已经是个非常紧急的关头,但是侦察员却把这看成是讲课的适当时刻,竟郑重其事地向他的年轻同伴讲解起如何使用武器的技术来了。



      “在所有的武器里面,”他说道,“这种长筒子、有准确膛线、用软钢造的步枪,在好枪手的手中,是最危险的武器,不过要能发挥出它的一切优点,使用时,还得手劲大,眼睛尖,判断正确。那班造枪的人,对他们自己这一行,目光也许太短浅了,他们居然去制造猎枪和骑兵用的短枪……”



      他的话被恩卡斯一声低低的、但是富有表达力的“嚯!”打断了。



      “我看到他们啦,孩子,我看到他们啦!”鹰眼接着说,“他们正聚在一起,准备冲过来,要不,他们会一直把黝黑的背脊一直藏在原木后面的。好吧,让他们来吧,”他检查了一下自己枪上的引火帽,又补充说,“领头的一个必定第一个来送死,他要是蒙卡姆本人才好哩!”



      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又充满了叫喊声。一声信号,四个印第安人从浮木的后面跳了出来。海沃德急不可耐地真想立刻冲上去迎战,此时他心中激动万分,可是看到侦察员和恩卡斯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他只好硬克制住自己。直到敌人疯狂地叫喊着,大步往前跳跃,冲过了把双方隔开的那块黑色大岩石,离开他们只有几十码时,鹰眼的枪才慢慢地从灌木丛中举起,致命的子弹向前飞去。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印第安人,像一只被击中的鹿似地,一个倒栽葱跌倒在岩石裂缝中。



      “喂,恩卡斯!”鹰眼一面喊,一面抽出了他的长猎刀,他那灵活的眼睛中闪耀着灼热的光芒,“你对付最后面那个哇哇叫的鬼子,余下的两个,我们有把握收拾他们!”



      恩卡斯遵照他的吩咐去了,还留下两个需要对付的敌人。海沃德分了一枝手枪给鹰眼,他们便一块儿顺着一个不大的斜坡,朝敌人冲上去了。同时也就开始射击,但是一个也没有被击中。



      “我早就知道!我早说过啦!”鹰眼十分轻蔑地把那枚手枪抛进了河里,嘴里咕哝着说,“来吧,你们这伙该死的魔鬼!你们今天可落在一个货真价实的白人手里啦!”



      话还没说完,鹰眼就和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印第安人遭遇上了;与此同时,海沃德也和另一个交起手来。鹰眼和他的对手武艺都很高强,双方都用一只手撑住对方那只高举着可怕的刀子的胳臂。两人圆睁眼睛,瞪视着对方,僵立在那儿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他们拼命地运用臂力,竭力想压倒对手。最后,鹰眼过人的臂力终于占了上风,在逐渐增强的压力之下,印第安人已感到支持不住;就在这时,鹰眼猛地将胳臂一拧,那只拿刀的手就从对方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乘势将锋利的刀尖刺进了敌人敞露的胸膛。这时,海沃德正被迫进行着更为艰苦的搏斗。第一个回合,他那把细长的军刀就被折断了。由于手中已没有任何可供自卫的武器,他只好完全依仗自己的体力和决心来搏斗了。尽管在这两方面他都不缺乏,但是他遇到的是一个各方面都和他势均力敌的敌人。幸亏过不多久,他也解除了敌人的武装,印第安人的刀子掉落在他们脚边的岩石上;从这时候开始,双方就进入了更为激烈的搏斗,看谁能把对方从这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扔进旁边那瀑布脚下的深渊。他们愈打愈接近了悬崖的边缘。海沃德意识到,他必须在这儿拿出最后的必胜的努力,来进行拼搏了。双方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结果是两人都在悬岩边摇摇欲坠。海沃德感到自己的脖子已被对方掐住,并且看到了他的狞笑,他那种急于要和自己的敌人同归于尽的复仇的渴望。年轻的少校觉得自己的体力渐渐不支,刹那间,一阵强烈的恐怖和痛苦袭过全身。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只黝黑的手和一把雪亮的刀子在他眼前一晃,那印第安人掐着的手立刻松开了,手腕上鲜血直冒。当海沃德被恩卡斯的救援之手从悬崖边拉回来时,他那双着了魔似的眼睛,依然死死盯住自己的敌人,盯住他脸上那凶残、沮丧的表情,看着他怏怏地跌下那必死无疑的悬崖。



      “隐蔽!快隐蔽!”鹰眼大声喊道,这时他刚把那个敌人解决掉。“要想保住你们的性命,那就赶快隐蔽起来!我们的战斗还只完成一半哩!”



      年轻的莫希干人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带着海沃德爬上刚才为了战斗冲下来的斜坡,迅速地钻进乱石冈和灌木丛,寻找合适的隐蔽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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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9#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六章

      他从那些曾经响彻天堂的圣曲里

      小心挑了一段歌词,

      郑重宣布:“让我们向上帝敬礼!”



      ——彭斯①



      ①《佃农的星期六晚上》。

      海沃德,还有他的两个女伴,看到向导们的这一诡秘行动,心里都不禁暗暗担起心来。虽然那个白人的举止,迄今为止都无可指责,可是,他那简陋的装束,生硬的谈吐,嫉恶如仇的脾气,再加上他那两位默不作声的同伴的性格,所有这一切,都在这几个刚刚由于印第安人的叛变而惊惶未定的人思想上产生疑虑的因素。



      只有那位歌唱家,对眼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他独自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除了不时伤心地深深叹口气,流露出他精神上的痛苦外,丝毫不见有知觉的模样。接着,只听得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地底下互相叫唤似的;这时,突然又射出一道亮光,照在待在外面的这几个人身上,这也使他们看清了这个值得骄傲的藏身之地的秘密。



      这是一个又窄又深的石窟,在那道火光的照射之下,看起来更显得幽深莫测。在石窟深处的尽头,坐着侦察员,手中拿着一束点燃的松枝,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他刚毅不屈、饱经风霜的面容和一身森林居民打扮。要是说,明亮的阳光能显出此人的一切特征:那奇异的服饰,钢铁般强健的身躯,以及在他那张结实的脸上流露出的时而机警聪慧,时而耿直纯朴的神态;那熊熊的火光却为他增添了一种传奇式的粗野气派。在他前面不远处,站着恩卡斯,他的整个身子特别惹人注目。旅人们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年轻莫希干人笔挺、灵活的躯体,以及端庄而又毫无拘束的姿态和举动。虽然他和那白人一样,全身大部分地方都被一件绿色的、带有流苏的猎衫给遮住了,但是他那对黑色的、目光炯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并没有什么东西挡着,显得既威严又镇静。他长得五官端正,轮廓分明,皮肤纯粹是天生的红色;他的头非常匀称,配着一个宽阔的前额,头剃得光光的,只有头顶留着一小簇打成发髻的头发。这时海沃德和他的同伴们,第一次有机会对这两个印第安随从的相貌看得如此真切。当年轻的恩卡斯那虽然粗野,但是高傲、坚定的表情,映人他们的眼帘时,这一行人中,人人的疑虑都消除了。他们觉得,这个人虽然可能有些蒙昧无知,但他决不是一个乐于把自己高贵的天赋用于背信弃义的人。天真的艾丽斯望着他那毫不拘束的神态和高傲的丰姿,仿佛是在欣赏一尊古希腊的珍贵雕像,只是这座雕像已被奇迹般地赋予了生命。海沃德虽然在天真未泯的土人里见过不少相貌端正的人,但面对一个如此仪表堂堂、完美无瑕的汉子,也不能不露出赞美和羡慕的表情。



      “有这样一个勇敢而又气度非凡的青年做我的卫兵,”艾丽斯轻声说,“我可以高枕无忧了。毫无疑问,邓肯,有他这样一个人在场,我们经常读到或听说的那种残酷屠杀和严刑拷打的可怕情景,决不会发生了。”



      “据说,这种特殊的民族生来就有一些很好的品质,这人显然是一个少见的杰出典范。”海沃德回答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艾丽斯,我也认为,一个人有着这样的前额和眼睛,他一定是个威严的而不是欺诈的人。不过我们也不要过于自信,认为他会超过一个土人的一贯表现,而具有我们所说的那种美德。因为品德高尚的模范人物,就是在我们文明人中间,也不多见,在印第安人中更是绝无仅有的了。不过,有这种品德的人,白人中有,红人中也不会没有的。因此,但愿这个莫希干人不使我们失望,而能证实,他的外貌确实表明他是我们的一位勇敢而忠实的朋友。”



      “这才像是海沃德少校应该说的话,”科拉说,“有的人看到一个人时,先想到的是他的皮肤颜色哩!”



      这几句话显然使海沃德有点尴尬,他默不作声,没有再说下去,幸好这时侦察员已在大声地喊他们进去。



      “这火已经烧得太亮啦,”等大家进了石窟,侦察员接下去说,“说不定会引得明果人发现这地方的。恩卡斯,把那毯子放下来,把火光给挡住。这顿晚饭可不像一个英军少校有权希望吃到的那么丰盛,不过据我知道,有些部队有生鹿肉啃就心满意足了,连点调味的东西也没有,可是你们瞧,我们这儿有的是盐,鹿肉还能烤一烤。那边有堆新砍下的樟树枝,女眷们可以坐,它虽然比不上她们那些几内亚猪皮做的①椅子豪华,可是那香味可美哩,大大胜过随便哪种猪皮味,哪怕它是几内亚的,还是任何别的地方的。得了,朋友,别再为那匹小马伤心了;它是无辜的,也没吃过多少苦,这么一死,倒也可以免受许多腿酸背疼的皮肉罪!”



      ①此处原文为my-hog-guinea,系mahogany(红木的)一词之谐音。

      这时候,恩卡斯已按他的吩咐把毯子给放下了。鹰眼的话一停,那瀑布的声音又像远处的雷鸣似地隆隆响了起来。



      “我们待在这洞窟里够安全吗?”海沃德问。“会不会有受到袭击的危险?只要有一个人拿着枪站在洞口,我们全得听他摆布了。”



      一个鬼怪似的人影从侦察员身后的黑暗中闪了出来,他拿起一根燃着的木柴,朝洞窟的深处指了指。当这个吓人的人影刚来到亮光下时,艾丽斯禁不住轻轻惊叫了一声,就连科拉也吓得跳了起来,但是海沃德的一句话使她们镇静了下来,他告诉她们说,这是他们的向导钦加哥。那印第安人掀起另一条毯子,指出这个洞窟是有两个出口的。接着,他举起那根燃着的木柴,领头穿过岩石中一条狭窄幽深的夹弄,这条夹弄和他们原来待的洞形成直角,但是不像那洞,而是顶上看得见天的。通过夹弄,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洞窟里面,这个洞窟的情况和原先那个基本上一样。



      “像钦加哥和我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在只有一个出口的洞里被逮住的。”鹰眼笑着说。“你们一看就可以知道,这是个好地方——这儿的石头是一种黑色的石灰石,以松软出名,在灌木和松树稀少的地方,它还能当舒适的枕头哩。从前,那瀑布就在我们下方几码远的地方,而且,我敢说,那时候它也像赫德森河上的任何地方一样,是一片平整而美丽的水面。可是年岁对美貌损害可大啦,这一点,恐怕那两位美丽的小姐还不懂哩!叫人伤心的是这儿已经变了样!这些岩石上都布满了裂缝,有些地方变得特别松软,水流在上面冲出了许多深邃的窟窿;唉,弄得瀑布也向后退了百来英尺,把这些石头冲蚀得这儿崩那儿掉的,瀑布也变得不像个样子,没有气势了。”



      “我们是在什么位置呀?”海沃德问。



      “噢,我们就在瀑布原来的位置附近,不过,看来这瀑布大野了,老天爷没能把它给留住在这儿。我们两旁的岩石都比较松软,因而由于水的回流使河心露了出来,而在这以前,水流就冲出了这两个小小的洞窟,正巧可以给我们藏身。”



      “这么说,我们是在一个岛上了?”



      “是呀,我们的两边都是瀑布,前后又都是河水。如果是在白天,你们倒很值得花点力气爬到这岩石的顶上去,眺望一下这任性的河水。那真是千变万化啊!它一会儿飞溅,一会儿翻腾;那儿在蹦跳,这儿在喷射;有的地方白得像雪地,有的地方绿得像草坪;这边,它形成深深的旋涡,隆隆声震撼着大地;那边,它又像条小溪似地荡漾着微波,发出低声的吟唱,把岩石当做松软的粘土一样钻旋着。这条河河水的流向初看上去好像乱七八糟似的。开始时流得平稳,仿佛就要按这样顺流而下;可是没过多远它就拐了弯,往河岸冲去;有些地方甚至往回流了,好像它舍不得离开这片荒野去和咸水混合似的。啊,女士们,就是拿你们颈上漂亮的纱巾来和这流水相比,你们的纱巾也会显得粗陋不堪,跟鱼网一样。我可以指给你们看一些地点,那儿的河水真是千姿百态,它奔腾飞溅,无拘无束,仿佛试图造出世间万物。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啊!让它像个任性的汉子一样随心所欲了一阵后,造物主的手又把它给聚集在一起,像你们可以看到的那样,在离这儿几十码的下游,它还得遵照开天辟地以来的天意安排,乖乖地流向大海!”



      虽然他对格伦瀑布的这番纯朴的描绘,使那几个旅人对这个藏身之地的安全可靠大大增强信心,可是他们对这儿的山情野趣,和鹰眼还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不过眼下他们没有心情来详谈这一片天然美景。而且,侦察员在说着这些的时候,除了不时举起那把破又子,指点一下这条任性的河某些讨厌的地点和方向外,并没有停止他手中的烹调工作。因而,大伙的注意力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那虽然比较庸俗,但又必不可少的晚饭上去了。



      海沃德早已有了准备,他在离开那几匹坐骑时,就把几样精美的干粮取下带在身边,此刻把它们和鹿肉加在一起。这顿晚餐,使这群疲惫不堪的旅人精神大振。恩卡斯负责招待两位姑娘,他尽其全力来完成这一任务,对她们事事都照料得体贴周到;他那种端庄和殷勤混合在一起的表情,不禁使海沃德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知道,按照印第安人的风俗习惯,是不许他们的战士屈尊低三下四地去伺候别人的,尤其是反对巴结女人。他这样做完全是一种创举。不过,殷勤待客,在印第安人中被看做是一种神圣的礼仪,因此,他这一对战士尊严的小小背离,并没有听到什么非议。如果有人有时间细心做些观察的话,他一定可以发现,这位年轻酋长对待两个姑娘的态度,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当他把一只盛有清水的葫芦和一只盛着鹿肉、雕工精巧的胡椒木盘子递给艾丽斯时,他只是保持着应有的礼貌;但是当他把同样的东西递给她的姐姐时,他那乌黑的眼珠却老盯着她那漂亮而富有表情的脸蛋。为了要引起她们俩的注意,有一两次,他也不得不开口说上几句话。这时,他用的是英语,尽管说得不准,有错误,但能够让人听懂。他的低沉的喉音是那么温柔悦耳,因此他一开口,就不能不引起两个姑娘带着赞美和惊讶的感情抬头望着他。在这样以礼相待的过程中,姑娘们不免也要谈上几句,这也就使得这两伙人之间,出现了某种友好融洽的关系。



      在这段时间里,钦加哥一直保持着他那严肃庄重的表情。他坐的地方离火光更近,这就使得他那几个时刻忧虑不安的客人,可以更好地透过他脸上那狰狞可怕的战斗花纹,看清他的真正表情。他们发现这父子俩的相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年岁不同和受苦的时日不一,而有些差异。他脸上原有的那种凶悍模样,现在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代替它的只是一种安详,一种漠然的镇静,这也是一个印第安战士,在不需要集中全力来保卫自己的生命时,所常有的神态。不过,借着偶然在他那黝黑的脸膛上掠过的火光,也不难看出,只需他的感情一激动,就能使他那用来吓唬敌人的可怕花纹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可是鹰眼的情况却和他不同,他的两眼几乎一直在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边吃边喝,看起来,像没有什么危险的感觉来干扰他的食欲,但事实上,他似乎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不知有多少次,他把水瓢或是鹿肉举到嘴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把头转向一边,仿佛在谛听着远处有什么可疑的声响。这一举动,每次都使他的客人警觉到眼下这种奇怪的处境,并使他们回想起刚才逼得他们躲到这儿来的那场惊慌的起因。不过,在这些常有的停顿之后,从没有人说什么话,因此这些停顿所引起的一时不安,很快过去,再过上一会儿,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来吧,朋友,”晚饭快吃完时,鹰眼从一堆树叶下面拖出一只小酒桶,对坐在自己身边正在尽情品尝他的烹调技术的歌唱家说,“喝几口云杉酒①吧。它可以冲洗掉你对那匹小马的一切思念,而在你的心头增添一些活力。我愿为我们进一步的友谊而干杯,希望别为这么匹小小的马驹而在我们之间留下不满和怨恨。你的尊姓大名是……”



      ①一种用云杉的叶和细枝的液汁酿成的酒。

      “加穆——大卫·加穆。”歌唱家回答说。他准备用这位森林居民香醇、浓郁的烈酒,来冲洗掉心头的忧伤。



      “这名字好极了,而且,我敢说,这一定是从令人尊敬的祖先那儿传下来的。我是个很喜欢欣赏名字的人,虽然,在取名字方面,基督徒的做法大大比不上印第安人。我所知道的一个最懦弱的懦夫,却叫做莱昂(狮子);他的妻子叫佩兴斯(忍耐),而事实上,要不了一只被追猎的鹿跑上五码来远的时间,她就会破口骂人的。印第安人取名字可是名副其实,问心无愧的。他叫什么,通常也就是怎么一个人;但这并不是说,‘钦加哥’的意思是‘大蟒蛇’,所以钦加哥真的便是一条大蛇或是小蛇了;而是说他懂得人类迂回曲折的天性,生来沉默寡言,而且能在敌人料想不到时,突然对他们发起攻击。你的职业是……”



      “我是个不称职的教唱圣诗的教师。”



      “啊?”



      “我是给康涅狄格的青年新兵教唱歌的。”



      “你也许应该选个更好的职业。那些年轻的猎犬在林于里已经又笑又唱得够多了,应该像躲在洞里的狐狸一样屏息一会啦。你会打枪吗?”



      “感谢上帝,我从来也没有摆弄过杀人凶器!”



      “也许你会看罗盘,能把荒野里的山川湖泊画到纸上,让后来的人照图上的名字找到这些地方!”



      “我不做这种工作。”



      “你这双腿看来倒可以把长途变成短途哩!我猜想,你有时候在外面跑跑,给将军送个信什么的?”



      “从来没做过;除了教授圣乐这一高尚的职业外,我从来不做别的事情!”



      “这真是个奇怪的职业!”鹰眼嘀咕着,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像只猫声鸟①似的,一辈子都模仿别人嗓子里发出来的高低起伏的声音。好吧,朋友,看来这也就是你的才能了,这也像打枪或别的爱好一样,不应该受到非议的。还是让我们来听一听你的歌声吧;这正是道晚安的一种友好方式,因为这两位小姐现在该去休息了,她们得积聚积聚精力,明天清晨,趁麦柯亚人还没有醒来,我们还有一段艰苦漫长的路要对付哩!”



      ①产于北美洲的一种鸣禽,鸣声如猫叫。

      “我十分高兴地赞同这一意见。”大卫说着,一面就戴上自己那副铁丝框眼镜,又掏出了那本心爱的小书,并立刻把它递给了艾丽斯。“经历了如此艰险的一天之后,还有什么可以比晚祷更适合。更能令人慰藉的事啊!”



      艾丽斯微笑了一下,但望着海沃德,她又红着脸犹豫不决起来。



      “不用太拘束了,”海沃德轻声说,“在这样的时刻里,这位可敬的圣诗歌手的建议难道不是很有意义吗?”



      艾丽斯一向虔奉宗教,而且生来爱好音乐,早已想放声歌唱,现在又得到海沃德的鼓励,于是就决定唱了。大卫把书翻到一首较为适合他们当前情况的圣诗,在这首圣诗中,诗人不再受自己的愿望所驱使,要想胜过受神启示的以色列王,他发现了一些受过磨练的和值得尊敬的有力人物。科拉也表示了愿意支持妹妹的意思。于是,那位做事有条不紊的圣歌教师,先做了他那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掏出校音笛吹了吹,又试了试自己的音,接着就唱了起来。



      歌声庄严而缓慢。两个姑娘虔诚、兴奋地看着小书,她们圆润的声音时而高亢婉转,时而低沉肃穆,就连那哗哗流水,仿佛也在为她们的歌声作低音伴奏。大卫凭着自己天生的音乐感和灵敏的耳朵,指挥和调整着歌声的高低,使它适合于这一狭窄的洞窟,让洞中的每个缝隙都充满他们柔和而令人感动的声音。两个印第安人眼睛盯着石壁,留心地倾听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石头。而那个侦察员,开始用手托着下巴,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当歌词一句接一句唱下去时,他那冷冰冰的表情也渐渐地随着缓和下来。他感到他的坚强的性格被征服了,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他在新开拓的殖民区里,也常听到这样的圣歌声。他那遐思着的眼睛开始湿润了,圣歌还没唱完,泪水就从那久已枯竭的源泉中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正当歌手们快要唱完一句低沉的和声,听众们仿佛意识到这一短暂的享受即将逝去,贪婪地抓住不放时,突然从洞外传来一声喊叫,这叫声听起来既不像人的声音,也不像人世间别的生物的声音,它不但穿透了这深邃的洞窟,也钻进了每个人的心房。接着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静得仿佛连汹涌澎湃的激流,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可怕的叫声而停止了。



      “这是什么?”艾丽斯吓得怔住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这是什么?”海沃德也大声问。



      鹰眼和两个印第安人都没有作答。他们也一副惊讶模样地倾听着,好像在期待着那叫声的再次出现。最后,他们用特拉华语急切地商量了一会,于是恩卡斯就通过里面那个最隐蔽的洞口,小心翼翼地钻到洞外去了。等他走了以后,侦察员才用英语说: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这儿的人谁也回答不了,虽然我们当中有两个人已经在森林中待了三十多年了!本来,我认为没有一种印第安人或者野兽的叫声是我没有听到过的,可是,这一声叫喊却证明,我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笨蛋!”



      “那么,这会不会是那些印第安战士专为恫吓敌人发出的喊声呢?”科拉问道,她拉下面纱遮住了自己的脸。她的态度镇静自若,和她那焦虑不安的妹妹完全不同。



      “不,不!这声音更吓人,更可怕,这不是人的声音。印第安战士打仗时的喊声,一声就能听出,决不会听错!怎么样,恩卡斯?”他又用特拉华语朝回到洞里来的年轻酋长问道。“你看到什么没有?我们的火光透到毯子外面去了吗?”



      恩卡斯用特拉华语回答的话很干脆,而且显然很有把握。



      “外边什么也看不见,”鹰眼不满地摇着头说,“我们这个藏身的地方还是很秘密的!你们需要到那边洞里去的人还是赶快过去吧,想法睡上一觉。我们得在太阳出来以前就早早动身,趁那些明果人还睡着的时候,尽量争取时间赶到爱德华堡去。”



      科拉第一个照着他的话做了,她的镇静的态度使胆子较小的艾丽斯也意识到自己必须听从这一指示。但她在离开这儿以前,低声要求海沃德也跟她们一起进去。恩卡斯为她们掀起了毯子,当姐妹俩回过头来对他的关心表示谢意时,只见侦察员又坐回到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跟前,双手托着腮帮,那模样,显然已陷入了沉思,在思考着那打断他们晚祷的无法解释的叫声。



      海沃德举着一支燃着的树枝,给他们这一狭长的新居投下了一道昏暗的亮光。他把树枝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后,就走到了姑娘们的身边。这还是她们自从离开爱德华堡以来,第一次单独和他一个人在一起。



      “别离开我们,邓肯,”艾丽斯说,“在这么个地方,我们怎么睡得着,那可怕的叫声还在我们的耳边响哩!”



      “先让我们来检查一下,你们这个堡垒的安全程度到底怎么样,”海沃德说,“过后再谈别的。”



      他走到这个洞窟的最里的一头,那儿有一个洞口,它和别的洞口一样,也用毯子遮盖着。他掀起这块厚厚的幕幔,一阵从瀑布那儿飘来的、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就在他的脚下,河水的一条支流穿过一个深狭的峡谷,这个深谷是水流在松软的岩石上冲击而成的。它形成了一道有效的防线,看来可以抵挡从这一方向来的任何危险。在离他们几十码远的上游,水流直泻而下,闪闪发光,奔腾汹涌,席卷着一切。



      “这边是一道难以穿越的天然屏障,”他在放下毯子之前,指着峻峭的峡谷下面那道深暗的急流说,“而前面,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有着忠实、勇敢的人在保卫着我们,因此我觉得,我们没有理由再不听那可敬的主人给我们的忠告了。我相信,科拉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的,也就是说,你们两位都需要安睡了。”



      “科拉也许会同意你的意见,但她不一定能做到,”姐姐回答说,她在艾丽斯身旁的一张用樟树枝叶铺的床上坐了下来。“即使我们没有听到这种吓人的奇怪叫声,也还有别的原因睡不着啊。你倒说说,海沃德,做女儿的怎能忘掉为她们焦虑的父亲呢?他的孩子在这样的荒野里过夜,冒着这么多的危险,他可是既不知道她们在哪儿,也不知道她们的情况如何啊。”



      “他是个军人,他懂得怎样来估计这森林中的情况的。”



      “但他是个父亲,他不能没有人类的天性。”



      “他对我的一切过失是这样宽容慈爱!他对我的一切要求又这样温存纵容!”艾丽斯啜泣着说。“我们太自私了,姐姐,不该这样冒险来探望的!”



      “在这样一个困难重重的时刻,闹着一定要他答应让我们来看他,这也许是我的鲁莽轻率;可是我已经向他证明,不管别人在他危难时怎样不管他,他的孩子们对他至少是忠诚的!”



      “当他听到你们已经到达爱德华堡时,”海沃德温和地说,“恐惧和父爱在他心中引起了激烈的斗争,可是由于父女分别了这么久,结果当然还是父爱迅速地取得了胜利。‘这一定是我那品格高尚的女儿科拉的精神使得她们来的,邓肯,’他这样说,‘我不想阻止她们。要是那些捍卫着英王荣誉的人能有科拉的一半坚强勇敢,就该谢天谢地了!’”



      “难道他没有说起我吗,海沃德?”艾丽斯带着妒意问道。“不用说,他是不会完全忘了他的小艾尔西①的。”



      ①艾丽斯的爱称。

      “当然不会的,”年轻军官回答说,“他用上千种亲热名字呼唤着你哩!虽然这些名字我不敢学给你听,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些称呼都是很合适的。真的,有一次,他说……”



      海沃德的话突然停住。这时,正好艾丽斯转脸向着他,怀着热切的女儿感情,凝神倾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外面突然又响起跟先前一样的那个可怕的响亮叫声,是这,使得海沃德直盯着艾丽斯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了。叫声过后,接着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惊恐地等待着那声音再次响起。最后,那毯子慢慢地掀开了,侦察员出现在洞口。他脸上的那种坚定的神色,明显地在开始消退,在这个意味着某种危险的神秘叫声面前,他的智慧和经验也许全都证明已经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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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2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五章

      正是在这样一个夜里,

      提斯柏心惊胆战地踩着露水,

      看见了前面有一头狮子的影子。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



      印第安向导的突然逃跑和追捕者的疯狂叫喊,使海沃德惊愕得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想到必须把逃犯给抓回来,就拨开身边的灌木丛,急忙飞奔向前,去帮助追赶。可是,他还没跑出一百码,就遇见了那三个前去追捕的人,他们并没有把逃犯抓住。



      “干吗这么快就泄气啦!”他大声喊道。“这坏蛋一定就躲在这些树木的后面,能把他抓住的。要是不把他给抓住,我们就不得安全了。”



      “你能叫云去追风吗?”失望的侦察员回答说。“我听到那鬼子从枯叶子上过去时,轻得就像一条黑蛇;后来又看到那棵大松树后面影子一闪,我立刻朝那影子打了一枪。但结果不行!像这样凭推算瞄准,要是打枪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我倒要说他眼力够好够快的了;而且,在这方面,我也许还算得上是个有经验的行家哩。瞧那棵黄护树,叶子变红了,可谁都知道,现在还是七月天,它正在开黄花呀。”



      “这是狐狸的血!他打伤了,也许还会死哩!”



      “不,不!”侦察员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回答说,“我也许擦破了他胳臂上或者是腿上的皮,可是这家伙会因此而更加多跑一些时候。对一个奔逃的动物来说,一颗枪弹要是只擦破它一点皮,它的作用就很像你们的踢马刺对马的作用一样;因此,这颗枪弹只能使它跑得更快,更起劲,而不能夺去它的生命。不过要是打中了它的要害,通常再跳上一两跳之后,就不会再跳了,不管他是个印第安人还是一只鹿。”



      “我们是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而他是个受了伤的人!”



      “你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侦察员插嘴说。“没等你追多远,那个红鬼就会把你引到他同伙的战斧下面。像我这么个常在战斗的呐喊声中睡觉的人,在这敌兵四伏的地方打起枪来,实在也太冒失了。可是当时禁不住啊!这是很自然的。来吧,朋友们,让我们来换个歇脚的地方,而且转移时,还得想法让那班狡猾的明果人走到错路上去;要不,到明天这个时候,咱们的头皮早已挂在蒙卡姆的大篷帐前面被风吹干了。”



      这番可怕的警告,既然出自像侦察员这样一个处事冷静,对眼前的处境有着充分了解,而又不怕面对危险的人之口,当然也使海沃德感到自己所负责任的重大。他朝四周扫视了一下,只见林中树叶的穹隆下,已经愈来愈昏暗,他仿佛感到,他那几个孤立无助的、无力抵抗的旅伴,已经完全陷入了那伙野蛮的敌人手中;这伙敌人像捕食的野兽一样,只要一等天黑,就可以更有把握地展开致命的攻击了。海沃德由于两眼昏花,他的突然被唤起的想象力,使每一丛摇动的灌木和每一段倒地的枯树,都变成了人的模样;在想象中,他不止一次地仿佛已经看到了埋伏着的敌人的狰狞面目。他们正从隐藏处不断地在窥探着他这队人马的行动。他抬头一望,发现黄昏涂抹在蓝天上的朵朵羊毛似的轻云,它那淡淡的玫瑰色已在逝去;从他站立的地方流过的小河,也只有凭它两岸那黑魆魆的树木,才能辨认出来。



      “怎么办?”海沃德说,他感到,再怀疑这种迫在眉睫的险境,毫无帮助。“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别丢下我,留下来保护我护送的两个姑娘吧,要怎么酬谢,随你们说!”



      但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诚挚的要求,并没有引起侦察员和两个印第安人的注意,他们正在一旁用土语商议着什么。虽然他们的谈话声很轻,很小心,几乎像耳语,但此刻已经靠上前去的海沃德,轻而易举地就能分辨出,那个年轻战士的语调十分热切,而年纪较大的两个则比较审慎,显然他们正在进行争论,为了这几个旅人的安全,采取某种措施是否妥当。出于对这件事的极度关心,以及害怕再拖延时间会引起更多的危险,海沃德朝那黑魆魆的人堆更凑近一些,并想向他们更明确地提出报酬问题,可是就在这时,那白人却转身走开了。他仿佛对争论之点表示已让步似地挥着手,嘴里用英语咕哝着说:



      “恩卡斯说得对!把这样两个无辜的姑娘扔下不管,那不是我们男子汉干的事,哪怕由于这么一来会把我们藏身的地方永远毁掉。要是你想从毒蛇的毒牙下,救出这两朵娇嫩的鲜花,先生,你不能再浪费时间,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对这样一个愿望,怎么还能怀疑!我不是早就答应给你们……”



      “你还是向那位能给我们智慧,使我们能智胜这森林中狡黠的恶魔的上帝多多祈祷吧,”侦察员冷冷地插嘴说,“大可不必向我们广许钱财,因为你也许活不到兑现的日子,而我也活不到用这些钱的时候哩。这两个莫希干人和我,将尽一切办法来保护这两朵虽然艳丽但不适宜于荒野的花儿不受伤害。而且我们这样做,除了上帝通常给予正直行为的那种酬报外,并不希望得到任何旁的报酬。不过,你得先答应两点,这不仅要代表你自己,而且要代表你的朋友们。要不,我们不但救不了你们,反而把自己也给坑害了!”



      “哪两点?你说吧!”



      “第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得保持安静,就像这沉睡的森林一样;第二,我们带你们去的地方,要永远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一定竭尽全力和大家一起信守这两个条件。”



      “那跟我走吧,我们白白地在浪费时间了,这时间,可像一只受伤的鹿心房里的血一样宝贵哩。”



      尽管天色已经愈来愈暗,海沃德还是能看出侦察员那焦急的神态。他跟着他的脚步,赶紧朝他的同伴们逗留的地方走去。他们走到那两个焦急等待着的女子跟前,海沃德简要地向她们介绍了他们这位新向导的情况,并且告诉她们,必须时刻严加注意,不管遇到什么惊惧的情况,都要保持安静,不能出声。虽然海沃德这一番吓人的话使人听了胆战心惊,但由于他那真诚而感人的态度,加之眼前的情况又如此紧急,她们终于鼓起了勇气,准备经受这次意外的、不同寻常的考验。她们毫不迟延,默默地让海沃德帮着下了马。当他们迅速地来到河边时,侦察员也已经把其他人召集到这里,他用的是明确的手势而不是语言。



      “这些马怎么办呢?”侦察员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大伙未来的行动全得听他指挥了。“要是把它们杀了再丢进河里,那又得浪费时间了;把它们留在这儿吧,又等于告诉明果人,他们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它们的主人!”



      “那就松开僵绳,让它们在林子里随便走吧。”海沃德大着胆子建议说。



      “不,最好还要骗一骗敌人,让他们相信,他们得有马一样的速度才能追上我们。对,对,这一定可以哄他们一下!钦加哥——嘘!什么东西在摇那棵树?”



      “是那匹小马。”



      “这匹小马无论如何得先杀了。”侦察员低声说,伸手就去抓这匹灵活的牲口的鬃毛,但是小马轻易地躲过了他的手。“恩卡斯,你的箭!”



      “住手!”被判处死刑的小马的主人大声喊了起来,不管别人都是低声低气的。“饶了米利安的小驹子吧。它是一匹忠诚的母马的优秀后裔,它不会存心伤害什么的。”



      “当人们为上帝赐给的惟一生命而斗争时,”侦察员坚决地说,“就连自己的同类,也不见得比林子里的野兽更宝贵哩。要是你再要多说,我就只好把你留给那班麦柯亚人来处理了!恩卡斯,把弓拉满,我们可没有时间再射第二箭啦。”



      他那威胁语气的低语声还没停歇,那匹受伤的小马先是前腿腾空,用后腿直立起来,接着就一头倒在地上。钦加哥奔上前去,敏捷地在它的咽喉处拉了一刀,随着顺手把这匹正在挣扎的小马猛力推人河中,让它顺着水势往下游慢慢淌去,它那临死的喘气还能听见。这一看似残酷,但完全必要的行动,特别是那猎人和莫希干人的沉着而又果断的动作,使这几个旅人深深感到,这正是一种对他们眼下身居险境的可怕警告。两个姑娘打着哆嗦,互相偎依得更紧了。海沃德站在他们的旁边,在这蒙上一层神秘面纱似的阴森森的林子里,他一只手本能地抓住了那支已从枪套中抽出的手枪。



      两个印第安人却毫不踌躇地拉住了马缰,把那几匹受惊的、不愿走的马都拖到河里去了。



      离岸没多远,他们就改变了方向,人马都被河岸的阴影给遮蔽住了,他们沿着岸边的悬岩,逆着水流前进。与此同时,侦察员从一片枝叶低垂到水面的灌木丛下面,拖出了一只隐藏在那里的树皮小船,默不作声地示意要两个姑娘上船。她们毫不犹豫地照他的指示做了,只是不时担心地回头张望着,这时,那越来越浓的夜色,已经像一道黑色的屏障似的,挡在河边了。



      等科拉和艾丽斯坐定后,侦察员又不顾身份地命令海沃德下到河里,要他扶住一边的船舷,自己则扶住另外的一边,两人就这样推着小船逆水前进;那匹被杀死的小马的主人,则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就这样前进了许多英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河水在他们脚边打着旋涡,以及他们小心的脚步冲击着流水的声音。海沃德完全听凭侦察员来掌握小船的航线。看来,侦察员对这条航线也确实了如指掌,他为了要避开礁石和深水处,一会儿离岸很远,一会儿又紧靠河岸前进。偶尔,他还会停下来。在一片寂静中,那沉闷而愈来愈响的瀑布声,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侦察员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捕捉着沉睡的森林中可能发出的任何声响,当他确信万籁俱寂,即使用他那训练有素的感官,也探测不出有敌人到来的任何迹象时,才又从容地继续慢慢前进。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地点,海沃德突然看到,在一处高悬的河岸投下的阴影特别深暗的河水中,有一堆黑魆魆的东西。他踌躇着不敢向前,指着那地方,要侦察员注意。



      “噢,”侦察员不在意地说,“那两个印第安人凭着他们土人的判断力,把马藏在这儿了!因为水里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且,在这样黑暗的地方,就连猫头鹰的眼睛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重又聚到一起了。侦察员和他的新同伴们又进行了一次会商,在会商时,那几位命运完全依赖于这些陌生的森林居民的忠诚和机敏的人,也才略有闲暇较为仔细地来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这里,河水被夹在两岸高耸的悬岩峭壁之间,小船停歇的地方就在一块这样的悬岩脚下。由于悬岩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而且岩壁上的树似乎都摇摇欲坠似的,使河水看起来仿佛流经一座又深又狭的峡谷。奇形怪状的枝干和参差不齐的树梢,朦胧地满布在星空,它们下面的一切,则处于一片昏暗之中。背后,河水曲曲弯弯,被黑魆魆的树木遮挡着看不见了;但在前面,在离开不远处,河流仿佛直上天空,河水倾泻而下,冲灌进岩洞,发出傍晚时听到过的那种沉闷的声响。看来,这确是个非常幽僻的地方,姐妹俩凝望着这富于浪漫情调的、使人惊奇的美丽风景,觉着有了一种令人慰藉的安全之感。可是,几位向导之间的频繁活动,立刻使她们停止观赏这夜色中的迷人野趣,而想到她们的处境的真正危险。



      那几匹马已被分别拴在岩石缝中长出的几丛灌木上,它们将要留在这儿,站在水中过一夜。



      侦察员要海沃德和他那位闷闷不乐的同伴,也坐上小船的船头,他自己则占了船尾;他身子挺直,稳如磐石,好像是站在一艘用坚固得多的材料造的大船上。两个印第安人又小心翼翼地顺原路回刚才来的地方去了,侦察员则用篙在岩石上使劲一撑,使这只脆薄的树皮小船直向湍急的河心驶去。在此后的好几分钟内,这只轻如水泡的小船,和奔腾的急流展开了一场胜负难决的激烈搏斗。坐在船里的人连手也不许动一动,他们几乎都吓得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望着闪闪发光的河水,生怕一不小心,这只脆薄的小船就会被狂怒的河水所吞没。不知有多少次,大家都认定这一回自己要葬身在这些旋涡之中了,但是他们的杰出的舵手,最后还是使船头顶着急流,逆水前进。在长时间的、勇猛的——在那两位姑娘看来也是拼死的——努力之下,这一场搏斗终于结束了。正当艾丽斯吓得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次定将在这瀑布脚下的旋涡中丧命时,小船却已平稳地靠了岸,停在一块突出水面的平坦的岩石边了。



      “我们到了哪儿啦?下一步该怎么办?”海沃德见侦察员的努力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问道。



      “我们已经到了格伦瀑布的脚下。”侦察员回答说,在瀑布的咆哮声中,他的话说得很响,仿佛什么也不用害怕了。“下一步就是要小心稳妥地上岸,要是把小船给弄翻了,你们又会沿刚才来的原路被冲回去,而且比来时要快得多。只要稍微涨点水,在这条河里逆水行船本来就不容易;而且,这么一只桦树皮和树胶做的小船还仓促地乘上了五个人,实在少有。现在,你们都先上到这块岩石上,我还得去把那两个印第安人和打来的鹿载到这儿来,一个人在食物堆中挨饿,倒不如让人剥掉头皮。”



      他的乘客们都很乐意地听从了这些吩咐。他们的最后一只脚刚碰到岩石,小船就迅速地掉头离了岸,只见侦察员那高高的身躯,在水上滑翔似的,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被河心深沉的黑暗所吞没了。被他们的向导留在岩石上的人,一时都感到手足无措起来,他们站在碎石中间,连脚都不敢移动一步,生怕一脚踏空,就会突然掉进四周那些怒吼着的,水流滚滚而进的深不见底的洞穴之中。不过,他们的忧虑很快就得到了解除,当他们认为侦察员还没有找到他的同伴时,他却已在两个土人熟练的技能帮助下,飞快地驶回涡流,重又在那块离水面不高的岩石旁停下了。



      “现在,我们是既有堡垒和防军,也有了给养,”海沃德高兴地喊了起来,“用不着再怕蒙卡姆和他的盟友了!喂,我的警惕的哨兵,在那边陆地上有没有看到你说的那班易洛魁人的动静?”



      “我管他们叫易洛魁人,因为对我说来,每一个说别种语言的土人都是敌人,虽然他可能装成是为英王服务的!如果韦布要想在印第安人中找忠实可靠的人,那就得挑特拉华人,而让那班贪心、虚伪的莫霍克人、奥奈达人,连同他们那六个卑鄙的部落,一起到他们本性所属的地方——法国佬那里去吧!”



      “这么说,我们是拿勇士换了个没用的朋友啦!我听说,特拉华人早已放下武器,甘愿被人叫做懦弱的女人了呢!”



      “唉,都是那班卑鄙的荷兰人①和易洛魁人,他们用恶毒的欺骗手段诱使特拉华人和他们订立了那样的条约!可是,我认识特拉华人已有二十年了,要是有人说特拉华人血管里流着懦弱的血,我就要说他是在撒谎。你们把这个部落从海边赶走了,现在倒去相信他们的敌人说的话,认为自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不,不!对我来说,每一个说另一种语言的印第安人,都是易洛魁人,不管他的部落住在加拿大还是在纽约。”



      ①纽约最初原为荷兰人的殖民地。——原注

      海沃德看到侦察员坚决相信他的朋友特拉华人和莫希干人(他们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民族①的支族),好像还要把一个毫无意义的争论继续下去,就改换了话题。



      ①指阿尔冈昆人,参见第二十九页注1。

      “不管条约不条约,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你的两位朋友确实都是勇敢而细心的战士!不知他们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我们敌人的动静?”



      “一个印第安人,生来就有还没有看到就先觉察到的本领。”侦察员回答说,他登上岩石,随手把那只鹿往地上一扔。“我在搜寻明果人时,靠的也是别的,而不是眼睛。”



      “那么,你的耳朵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追踪我们呢?”



      “我得遗憾地说,我认为他们正是那样,虽然对坚强勇敢的人来说,这地方可以据守来混战一场。可是,我得承认,当我经过那几匹马时,发现它们都在打哆嗦,好像已经嗅到了狼的气息;要知道,狼总是爱在印第安人的埋伏点附近徘徊的,为的是好吃到他们打死的鹿的内脏。”



      “那是你忘了你脚边的这只鹿了!要不,也许是因为我们杀死的那匹小马?咦!这是什么声音?”



      “可怜的米利安啊!”那个歌唱家独自在咕哝着,“你的孩子命里注定要成为那些贪婪的野兽的牺牲品了!”接着,他突然放开嗓子,伴着那喧闹不息的水声,大声唱了起来:



      无论是长子还是牲畜的头生,

      上帝把埃及的头胎全都杀光;

      埃及啊!奇迹在你土地上发生,

      落到了法老和他的臣仆头上。①



      ①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二章;法老为古埃及国王的称号。



      “那匹小马的死深深刺痛了它主人的心,”侦察员说,“不过,一个人能这般看重自己的哑巴朋友,是件好事。他对这件事有信仰,相信该发生的事定会发生;有了这样的安慰,不用多久他就会承认:为了拯救人的生命,杀死一头四条腿的牲畜,还是合理的。也许你说得对,”接着他又回到了刚才海沃德说的最后一句话上,说,“我们更应该尽快把鹿肉割下来,让骨架沿河冲下去;要不,那狼群就会站在峭壁上,我们每咽一口,就会眼馋得嗷嗷大叫哩。易洛魁人虽然不懂特拉华语,可是那班狡猾的家伙,很快就能弄清狼干吗嚎叫的。”



      侦察员一面说,一面忙着收拾起一些必要的用具;完了以后,他就默默地从旅人们的身旁走了过去。那两个莫希干人仿佛早就理解他的意图,也毫不踌躇地跟他而去。不一会儿,三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是消失在离河边几英尺远的一块高达数码的黑魆魆的陡岩背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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