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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莫希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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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郁闷
    2013-4-2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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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7#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4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四章

      贤王这样说了以后,各位君王

      立刻散了会,遵从他们领袖的主张。



      ——蒲柏译《伊利昂纪》①



      ①《伊利昂纪》第二卷。



      可是,年轻人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错了。一只有力的手落到他的胳膊上,恩卡斯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休伦人全是狗。一个胆小鬼的一点儿血,决不能使一个战士发抖。白头发和酋长眼下都很安全,鹰眼的长枪也没有睡着。去吧,——恩卡斯和大方的手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海沃德很想再听到点什么,但他的朋友已经轻轻地把他推向门口,以免被人发现他们在谈话而招致危险。海沃德虽然不太愿意,但知道必须听从,于是只好慢慢地走出屋子,混进蜂拥的人群。空地上的篝火快要熄灭了,暗淡而飘忽的火光,投射在那些默默地来去走动的黑糊糊的人影上,偶尔也发出一束较亮的光芒,射进屋子,照在恩卡斯的身上。他依然保持着笔挺的姿势,屹立在那个体化人的尸体旁边。



      不一会,几个休伦战士重又回到屋子里,他们把那具僵硬的尸体抬到附近的林子里去了。这一场骚动平静下去之后,海沃德便在那些棚屋中间徘徊着——没人注意他,也没人来盘问他——一心想找到他甘冒这般危险来寻找的人儿的一些踪迹。在这个部落眼前的这种情况下,要是他想逃走,回到自己人那儿去,本来是易如反掌的。可是,现在除了时刻为之担忧的艾丽斯外,在他的心中又新添了一丝忧虑,就是对恩卡斯的命运的关注,这一来,就更把他拴在了这儿,使他不愿离去了。因而,他还是一间棚屋一间棚屋进进出出查找着,直到找遍了整个营地,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最后,他只好放弃了这种毫无结果的查找,重新回到那座召开议事会议的屋子去,决定还是找大卫来问个究竟。



      那座召开议事会议的屋子,同时也是一个审判和行刑的场所,这已经得到证明。当海沃德回到这儿的时候,他发现刚才那种紧张激动的场面已经过去,战士们重又聚集在这儿,不过此刻他们是在静静地吸着烟,一面在严肃地谈论着他们最近一次去霍里肯湖一带远征时发生的一些重要事情。海沃德的回来,很可能又会使他们想起他的身份问题,想起他的来访的可疑之处,但结果倒也没有引起什么明显的激动。这是因为刚才发生的那一场可怕的情景,为他创造了有利条件;用不着别人来提醒,他自己也知道应该好好地来利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



      海沃德没有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便走进了屋子,学着主人们的样子,庄重地坐了下来。他用锐利的目光迅捷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发现恩卡斯虽然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大卫却未见回来。除了一个年轻的休伦人在旁看守外,人们对恩卡斯并没有做其他的管束,只是在那狭窄的入口处,还有一个武装的战士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守着。此外,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个俘虏似乎都是自由的。不过还没有让他和别人一起交谈;看恩卡斯那样子,倒真像是尊完美精细的雕像,而不像是个有生命有意识的活人。



      没有多久之前,海沃德已经亲眼目睹了这班印第安人在惩处落入他们手中的人时那种干脆果断的可怕情景,因此此刻自己也存在着戒心,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他觉得还是不开口为妙,因为万一被人看破真情,立刻就会丧命。不幸的是,他虽然有此深谋远虑的决定,可他的主人们却似乎由不得他。他明智地在暗处的一个地方坐下不久,另一个会说法国话的老战士,就向他问起话来。



      “我的加拿大父亲没有忘记他的孩子们,我很感谢他,”这酋长说,“我有一个年轻人,他的老婆被恶魔迷住了。这位机灵的客人能把它赶走吗①?”



      ①印第安人对医生非常尊敬,认为他们不仅能驱魔治病,还能呼风唤雨,控制天气等。

      印第安人治病时用的那套装腔作势的花招,海沃德也略知一二。他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情况有可能用来帮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说实在的,在当时要想提出一个比这更使他满意的请求,也许着实困难哩。但是,为了要维持一个“医生”的尊严,他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带着某种故弄玄虚的口气答道:



      “妖魔各有不同,有的可以智取,有的则不行。”



      “我的兄弟是个大医生,”那个狡猾的印第安人说,“他愿意试一试吗?”



      海沃德做了个手势表示同意。那休伦人对此感到很满意,便又重新吸起烟来,等待着适当的时刻再起身。此人实在就是那个患病女人的亲人。急不可耐的海沃德,心里虽然在咒骂印第安人这种死顾外表的冷漠习气,但表面上还是得学着那酋长的样,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时间过去了几分钟,对他这个混充医生的冒险家来说,仿佛已拖延了一个小时。最后,那休伦人终于放下了烟斗,把披肩拉到胸前,好像要站起身来带海沃德去病人家了。就在这时候,有个身强力壮的战士走进门来,他默默地大步从注意着的人群中间穿过,在海沃德坐的一堆树枝的另一端坐了下来。海沃德不耐烦地朝这邻座的人瞥了一眼,不禁吓得毛骨悚然。他发觉身旁这人原来就是麦格瓦。



      这个狡猾、可怕的酋长的归来,使那正要动身离去的休伦人留了下来。几只已经熄灭的烟斗重又点燃了。那新来的人一声不吭,从腰间拔出战斧,在斧柄头上的烟锅里装上烟草,通过空心的斧柄吸起烟来。他那若无其事的神态,叫人丝毫也看不出他刚经过整整两天的艰苦狩猎才回来。就这样,也许过了十来分钟(在海沃德看来简直像过了几个世纪),战士们都被笼罩在一团白色的烟雾中了,但是在这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欢迎,欢迎!”终于有一个人开口说,“我的朋友猎到麋鹿了吗?”



      “小伙子们都驮得走不动啦!”麦格瓦回答说,“让弯腰芦苇到打猎的路上接他们去吧。”



      提到这个忌讳的名字,紧接着屋子里出现了一片深沉可怕的静寂。大家都从嘴里拔出烟斗,仿佛每个人都同时吸到了一种不纯的烟味似的。青烟形成一个个小圆圈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缭绕上升,飘然地穿过屋顶的天窗,向外逸去,因而屋子里又变得清晰起来,一张张黑黝黝的脸也显得清楚可辨了。大部分战士都把眼睛盯在地上,但也有几个较年轻的和修养较差的人,睁大闪闪发光的眼睛,朝一个白发苍苍的印第安人看着。那人就坐在两位最受尊敬的酋长之间,但不管是他的神情还是他的服饰,都没有什么能特别引起人们注意的地方。他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沮丧,但和其他印第安人的举止并无多大差别,服饰也和他们这些普通的土著一模一样。此时,他也像周围大多数人那样,眼睛盯住地上看了好一会,但当他最后偷偷地朝旁边瞥上一眼时,发现自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于是,他在众人的缄默中站起身来开口了。



      “那是骗人的,”他说,“我不曾有过儿子。那个原来叫做我的儿子的人,早就给忘掉了。他的血是白的,那决不是休伦人血管里的血。是那班齐帕威人①骗了我的老婆。大神说,威桑塔什家族该灭绝了。我很高兴,他的家族的罪孽将和他一起消灭。我把这桩事情给了结了。”



      ①参见第一一七页注1。

      说话的就是那个胆小的印第安青年的父亲。他朝四周打量着,似乎想从听众的目光中找到对自己这种坚忍精神的赞赏。可是,他的族人这种严厉的风尚,对待这么一个羸弱的老人毕竟太苛求了。他的眼神和他那堂而皇之的豪言壮语背道而驰,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块肌肉也都在痛苦地颤动。他站了一会儿,享受着痛苦的胜利。接着,他又像讨厌人们那样看着他似的,转过身去,用毛毯遮住脸,悄没作声地走出屋子,回到自己家里,到那个和他一样衰老、孤寂、无儿无女的老太婆那里去寻求同情了。



      印第安人相信,一个人品质的好坏,是世代相传的,因而他们也就让他这样默默地走了。接着,有一个酋长——他的高尚的教养大大值得很多更加文明的社会里的人们学习——为了要使那班年轻人的注意力从刚才看到的怯懦行为上引开,便以一种愉快的声调,客气地对刚到的麦格瓦说:



      “特拉华人就像熊找蜂蜜罐似的,老在我们村子周围转悠。可是,谁见过休伦人只会睡大觉的啊?”



      刹那间,麦格瓦的脸色变得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乌云,他大声嚷嚷道:



      “是那伙住在湖边的特拉华人!”



      “不是的。那些穿婆娘裙子的汉子,还在他们自己家乡的河边哩。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部落到这儿来了。”



      “我们的小伙子剥下他的头皮了吗?”



      “他的两条腿可快哩,尽管他的手使战斧还不如使锄头的好。”那印第安人指着屹立不动的恩卡斯这样回答说。



      麦格瓦丝毫没有表现出娘儿们的那种好奇心,并不急于要去看看众所周知他有理由痛恨的那个俘虏,而是继续抽着烟,依旧保持着往常那种不需要他的狡诈和辩才时的沉思姿态。他的心虽然对这老人讲的事感到暗暗吃惊,但还是没有开口接话,准备到适当的时刻再发问。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磕掉烟斗中的烟灰,重新插好战斧,紧了紧腰带,然后站起身来,第一次朝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俘虏看去。貌似茫然但十分警觉的恩卡斯,看到对方的动作,立刻转过脸来对着亮光,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约摸过了一分钟,这两名剽悍的战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视着,谁都没有显出丝毫胆怯的样子。恩卡斯怒目挺身,鼻孔翕动着,犹如一只陷入绝境的猛虎,但他的态度却如此顽强不屈,看了很容易使人想象成这是代表他部落的一尊完美的战神形象。麦格瓦的脸虽然也在颤抖,但还不太那么形同浇铸,他脸上那挑衅的神气,渐渐地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喊出了这十分令人生畏的名字:



      “快腿鹿!”



      战士们一听到这个非常熟悉的名字,都惊得跳起身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原来那种淡漠镇静、不动声色的样子,由于这意外的消息,完全消失了。人们的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可恨但又可敬的名字,声音甚至传到了屋外。逗留在门外的妇女和儿童,也像回声似地嚷嚷着这个名字,随后又引起了一阵悲哀的尖声叫喊。然而,这种喊声还没有平伏,屋子里的男人们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大家又都坐了下来,每个人仿佛都在为自己的慌乱感到羞愧。尽管如此,他们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依然在这个俘虏身上盯了好一阵子,好奇地审视着这个自己最优秀勇敢的族人曾多次败在他手下的英勇战士。恩卡斯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欢快,但他用来表达这种胜利心情的,也只不过是无声的一笑而已——这正是任何民族在任何时候用来表示轻蔑的表情。



      麦格瓦看到对方的这种表情,便举起胳臂朝他摇动着,手镯上的小银环也随着胳臂的摇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以报复的腔调,用英语大声喊道:



      “莫希干人,我要你死!”



      “治病的圣水决不能救活死去的休伦人,”恩卡斯用悦耳的特拉华语回答说,“滚滚的流水冲刷着他们的尸体;他们的男人一个个都像婆娘;他们的女人全是猫头鹰。去!去把休伦狗全叫来,让他们来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士!我的鼻子受到了侮辱,它闻到胆小鬼的血腥味啦!”



      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休伦人的心,把大家给激怒了。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懂得俘虏讲的这种奇怪的语言,其中包括麦格瓦。这个狡诈的印第安人看到有机可乘,便立刻抓住这一机会来施展他的本领。他甩开肩上的皮斗篷,伸出一只胳臂,开始卖弄起自己那危险奸刁的口才来。虽然由于他偶尔仍要犯易犯的毛病,加之又曾叛离过自己的部落,使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大为削弱,但他的勇气和作为一个演说家的名声,还是不可否认的。他讲话时从来不会没有听众,很少不会使人们跟着他的意见跑。这一次,他的这种本领又被复仇的气焰激起来了。



      他重又叙述了那次进攻格伦瀑布附近的小岛的事,讲了他的同伴们怎样死去,以及他们最痛恨的敌人如何逃跑,等等。然后,他又描绘了一番他们怎样抓住那几个俘虏,怎样把他们带到这山里来的情景。至于他对那两个姑娘的卑鄙企图,以及他的诡计如何遭到挫折的事,他就只字不提了。他迅速把话题转到怎样受到长枪那帮人的突然袭击,以及这一事件的悲惨结局。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朝周围的人环顾了一下,表面上装出是对牺牲者表示敬意,实际上是要察看一下自己这番开场白的效果。像往常一样,人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脸上。每一个黑黝黝的身躯都像一尊能呼吸的雕像,姿势全都一动不动,大伙的注意力都非常集中。



      这时候,麦格瓦放低了一直都清楚、响亮而激昂的声音,开始颂扬起牺牲了的同伴们的功绩来。不管是哪一种品质,只要能引起印第安人同情的,他都注意提到了。某人在追寻敌人时从不扑空,某人在跟踪追击时不屈不挠。这个人如何勇敢,那个人怎样慷慨。总而言之,他用尽了一切颂扬之词,企图以此来激起这个只由很少几个家族组成的部族里每一个成员心弦上的共鸣。



      “可是,”他最后说,“我们的小伙子的尸体,是不是埋在休伦人的墓地里呢?这你们都知道,不是的。他们的灵魂朝太阳下山的方向去了,现在已经越过大河,前往幸福的猎场。可是,他们上路时,没有带干粮,没有枪,没有刀,也没有鹿皮鞋,而是像刚出生时那样,可怜巴巴地光着个身子。能让他们这样吗?难道能让他们的灵魂像个饥饿的易洛魁人或者胆小的特拉华人那样进天堂吗?还是让他们手中握着武器,身上穿着衣服去跟他们的朋友见面呢?我们的祖先见了他们心里会想,怀安多特族①的人变成什么样子了呀!他们会用阴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子孙,会对他们说:走开!一个齐怕威人冒充休伦人到这儿来了。弟兄们,我们决不能忘记这些牺牲的人。一个红人是永远能把他们记住的。我们要叫这个莫希干人背上我们给小伙子们的礼物,去追赶他们,要压得他摇摇晃晃的。尽管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他们的话,他们一定在要求我们的帮助。他们在说:别忘了我们啊!当他们看到这个莫希干人的阴魂,背上驮着沉重的物品,千辛万苦地在追赶他们时,他们就会知道我们的心意了。那样,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离去,而将来我们的子孙也会这么说:‘我们的祖辈是这样对待他们的亲人的,我们也得这样对待他们。’英国佬算得了什么?我们杀了不知多少了,可土地还是白的。休伦人名字上的污点,只能用印第安人的血来涂盖。得把这个特拉华人处死!”



      ①即休伦人,参见第三十五页注1。

      这样一篇慷慨激昂的长篇演说,而且又由一位休伦族演说家抑扬顿挫地来发表,其效果是不容置疑的。麦格瓦如此巧妙地把听众的同情心理和他们的宗教迷信结合在一起,这些人本来就有杀人作为牺牲祭奠族人亡灵的风俗,现在听了麦格瓦的一番话,更加变得毫无人性,而只有复仇的欲望了。尤其是其中有一个样子凶暴的战士,他对麦格瓦的话特别留意听,他的面容随着内心的感情在变化,以至最后变得满脸杀气腾腾。麦格瓦的话刚说完,他就跳起身来,魔鬼似地狂叫一声,但见他手握磨得雪亮的战斧,高举在头顶挥舞着,在火光中闪着寒光。这一举动和叫声来得如此突然,谁也来不及开口,以阻止他这种血腥的企图。人们只见从他手中射出一道白光,同时又见一条黑影有力地把白光一挡。前者正是那柄扔出的战斧,后者却是麦格瓦的胳臂,他这突然一挡,使战斧偏离了目标。这迅速敏捷的一着,正是时候。那柄锐利的战斧削断了恩卡斯头顶发髻上的羽毛,然后像从什么可怕的武器中发射出来似的,穿透单薄的墙壁,飞了出去。



      海沃德目睹这一危险的举动,吓得跃起身来,心都快从喉头跳出来了,心里着实为自己的朋友捏一把汗。后来看到这一斧并未砍中,恐惧也就变成了惊叹。只见恩卡斯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似乎丝毫不为感情所动地注视着自己的敌人。面对这种报复性的突然袭击,他的脸仍像大理石似地冷静和坚定。接着,他还用自己的土语嘀咕了几句表示鄙夷的话,仿佛是在惋惜敌人的武艺太差,因而才使自己侥幸得兔于难似的。



      “不!”麦格瓦看到俘虏没有受到伤害,便满意地说,“得在太阳照得亮亮的时候,再来使他丢脸;要让娘儿们也看着他那副全身打抖的模样,要不,我们的复仇行动便变得像孩子们的嬉戏了。去!把他带到安静的地方去。让我们来看看,一个明天早上死期就到的特拉华人,今晚上是不是还睡得着。”



      负责看守俘虏的年轻人,立刻用树皮绳索缚住恩卡斯的双臂,在一阵阴沉可怕的沉默中,把他带出了屋子。只有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恩卡斯坚定的步子才踌躇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用傲慢的目光朝周围的敌人扫了一圈,就在这时候,海沃德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并未完全绝望的表情,心里大为高兴。



      麦格瓦也许是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满意,要不就是正忙于策划自己的秘密计划,因而对于眼前的情况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抖了抖身上的斗篷,把它拉到胸前裹紧,接着也走出屋子去了;而要是他再追问下去的话,坐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就有生命危险了。尽管心中交织着不断增强的愤怒、生来的倔强性格,还有为恩卡斯的安全担忧,但由于这个阴险可怕的敌人的离去,海沃德还是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被麦格瓦的演说煽起的激动情绪,渐渐地平伏下去了。战士们都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屋子里又变得烟雾腾腾。在约摸半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听到有人说过一句话,几乎也没有看到有人朝旁边看过一眼——在这些性情十分暴躁但又极能自制的人中,每当经过一番激烈的骚动之后,接着往往就会出现这种严肃深思的沉默场面。



      先前曾请求海沃德帮助的那个酋长,吸罢了烟,决心动身离去,而且这一次终于走成了。他用手指朝那假装的医生招呼了一下,要他也跟着走。于是,穿过团团烟雾,海沃德终于来到了屋外,呼吸到凉爽的夏夜的清新空气。对此,他心中有种种理由感到高兴。



      那印第安人并没有前往海沃德刚才去找过同伴的那些屋子,而是带他拐向一旁,径直朝紧接在这临时村庄后面的山脚走去。山脚边长满灌木丛,他们必须通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前进。在那片林中空地上,孩子们重又在做游戏了,现在是在模仿刚才那一场追逐。为了使他们的游戏更逼真,孩子中有个最大胆的,在几堆尚未烧着的树梢中加了几块烧着的木头。有堆篝火的火光,照亮了酋长和海沃德所走的小道,使眼前这片荒凉的景象显得更加阴森可怖。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岩附近,前面是一片草地,他们准备从这儿穿过。正在这时,那堆篝火里又加了新的柴禾,强烈的火光甚至远远地一直投射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它照在白惨惨的山岩上,反射下来的光线,照出前面地上有团黑糊糊的、样子非常古怪的东西,它出乎意外地堵在那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印第安人停了下来,好像在犹豫是否要再前进,同时也让自己的同伴来到身边。眼前是个圆鼓鼓的大黑球,起初似乎一动不动,后来却开始动了起来,那模样使海沃德感到莫名其妙。这时,篝火又烧旺了,火光照亮了那团东西,就连海沃德也看清了,那原来是只大黑熊。它像是坐着似地半蹲半卧在那儿,但上身却不停地摇晃着。尽管它凶暴地大声吼叫,有时还能看到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至少,那个休伦人看来已经相信,这个奇怪的闯入者并无恶意的了,因为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之后,他又泰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海沃德知道,在印第安人中,这种动物经常是像家畜一样驯养的;这只熊可能也是这个部落里的一个宠物,也许它是到林子里觅食来了,因此他也学着那印第安人的样,泰然地继续前进。他们平平安安地从它旁边走了过去。那个起先曾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过这位不速之客的休伦人,现在虽然几乎和它擦身而过,但已不屑再花时间去看它一眼了。可是海沃德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它望着,提防它从背后袭击上来。当他发现那熊也沿着小道蹒蹒跚跚地在他们后面跟上来时,他就怎么也放心不下了。他正想把这一情况告诉给那印第安人,他们已经到了山坳里一个石洞的洞口,印第安人推开了一扇树皮做的门,走了进去。



      海沃德也利用这一方便的方法,跟着进了山洞,正当他高兴地把那扇很轻的门关上时,忽然觉得它又从他的手中推开了,原来那只熊也跟了进来,它那毛茸茸的躯体立刻把通道给遮暗了。此时他们正在一条又狭又长的甬道里,两旁全是岩石,想要绕过那只熊退出去,已经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海沃德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尽量靠近自己的向导。那只熊不断地在他身后吼叫着,有一两次还把它的大脚掌搭在他的身上,仿佛要阻止他再往那个洞窟里进去似的。



      在这样异常紧张的情况下,海沃德的神经到底还能支持多久,那就很难说了啊;幸亏,他很快就找到了救兵。原来在他们前方一直有一点暗淡的亮光在闪烁,这时他们已经到达发出这亮光的地方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岩洞,里面用石块、树枝和树皮做墙壁,简陋然而巧妙地隔成许多个单间,大体上可以用来派各种用场。洞顶有一些天窗,白天可以让阳光进来,晚上便只好靠篝火和火把来照明了。休伦人把他们大部分值钱的东西,尤其是属于整个部落的东西,都搬到了这儿。而且,正如现在看到的那样,那个被看做魔鬼缠身的生病的女人,也被送进这儿来了,因为他们觉得这儿的石壁要比那些棚屋的树叶屋顶坚固得多,折磨她的魔鬼难以进来侵扰。海沃德和他的向导最先踏进的,就是专门给她住的房间。那个印第安人把海沃德带到她的床边;只见床的四周围着许多女人,而最使他吃惊的是,发现刚才不见了的朋友大卫竟然也在这些女人中间。



      只要看上一眼,我们这位冒牌郎中心中就有数了,这个女人的病决非他的医术所能治好的。她全身瘫痪躺在床上,对周围的事物已毫无表情,幸运的是,她连对自己的痛苦也无知无党了。给一个病情如此严重,连是否能治好也毫不在乎的人假装施法,海沃德也用不着再感到歉疚了。刚才为了要用假医术骗人而一度感到有点内疚的心情,此时很快就消失了。他集中思想,正准备给病人假装施法时,忽然发现有人抢先了一步,试图证明一下音乐的力量。



      大卫早就站在那儿准备纵情歌唱了,由于海沃德他们的进来,才耽搁了一会,现在他又试了试校音笛,接着便唱了起来。要是诚心真能有用的话,他的圣歌也许真的会创造出奇迹的。印第安人都对他想象上的弱点深表尊敬,因而让他一直唱到底,没有阻止他。海沃德则乐得如此,这一来可以拖延一下施法的时间,当然就不会去打扰他了。当圣歌的尾音还在耳边缭绕时,海沃德突然听到一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声音,也在重复着这种歌声,不禁大吃一惊。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只毛茸茸的野兽笔直地坐在阴影里,它的身子以狗熊那笨拙的姿势不断摇摆着。嘴里重复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叫声,虽然听不出什么词句,但确实有点像大卫唱的歌曲。



      至于这种奇怪的和声对大卫产生什么影响,也许是意会胜过言传了。他睁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由于过分惊异,一时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这种实际上是恐惧,而他自己却只愿承认是惊叹的心情,使得他把早已计划好要通知海沃德的一个重要消息都给忘掉了。就在这种心情之下,他只大声地喊了一句:“她在等着你,就在附近!”说完就慌慌张张地走出山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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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三章

      就连用来狩猎的野兽,

      也得给予追击的时候;

      照例让被追的牡鹿跑出一段,

      我们才放出猎犬,拉紧弓弦;

      可是谁对这只四处觅食的狐狸有过关心,

      何时、何地、怎样落入陷阱,一命归阴?



      ——司各特①



      ①《湖上夫人》第四篇章。



      印第安人和受教育较多的白人不同,在他们的营地外面,通常是没有武装人员把守的。任何一种危险,还离得远远时,他们就会得到信息。由于他们对森林中的各种迹象,对把他们和可怕的敌人隔开的那些崎岖漫长的小道,都很熟悉,他们一般是高枕无忧的。可是,当一个敌人偶然有幸溜过侦察兵的警戒线,来到他们家屋的附近时,是难得会碰上什么报警的哨兵的。除了这种一般的习惯外,这个和法国人友好的部族,对不久前法国人那次出击的威力也很了解,相信对那些从属于英王的敌对部族,一时还用不着担心有什么危险。



      因此,当海沃德和大卫来到这群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中间的时候,他们正在玩上面提到的那种游戏,事先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到来。孩子们一见这两个来客,便一致发出一声报警的尖叫,接着便往下一蹲,像有魔法似的,一下子都从这两个来访者的眼前消失了。原来这些赤裸裸的黝黑身子,这时候已巧妙地蜷伏在枯草丛中,因此猛一看,真像被土地吞没了似的。海沃德惊讶地向四周细看时,只觉得到处都是滴溜溜转动着的乌黑眼珠。



      看到这样一种场面,海沃德不禁胆怯起来,产生了一种使他吃惊的预感:自己可能会遭到成年人的更加严厉的盘查。刹那间,这个年轻军人想要往回走,可是已经晚了,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孩子们的叫声,已经从最近的一座棚屋里喊出十几个印第安战士,他们黑糊糊地站在一堆,严肃地等待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走近。



      大卫对于这种场面多少有些熟悉了,他不慌不忙地走进这座屋子,似乎一点小小的阻碍他是不会在意的。虽然这是一座草草地用树皮树枝搭盖成的棚屋,但它是这个营地里的主要建筑,也是这个部落在这英属殖民地的边境上暂住时,用来议事和公众集会的地方。当海沃德从站在门口的那些结实有力的黝黑躯体旁擦身而过时,他好不容易才勉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生命能否保全,全靠自己的沉着镇定了;他只得一切都听从那位伙伴,心不两用地紧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一见周围全是这些凶残的死对头,他吓得周身冰凉;但他总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走到了屋子的中间,没有露出马脚来。接着,他又学大卫那不慌不忙的样,从堆满屋角的芳香的干树枝中拖出一捆,默默地在上面坐了下来。



      那几个站在门口看的战士,一等客人从身边走过,也都走进屋子,分别站在海沃德的旁边,仿佛在耐心地等待这位不速之客开口说话。还有好多人懒洋洋地随便靠在那些支撑住这间棚屋的柱子上,有三四个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酋长,则在较为靠前的地上坐着。



      屋子里插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苗随风摇曳着,通红的火光在各人脸上和身上闪来闪去。海沃德借助这一亮光,偷看着主人们的表情,想弄清他们可能会用怎样的态度来接待他。可是他看到的是一张张冰冷的脸,说什么也看不出一点名堂来。坐在前面的几个酋长,难得朝他看上一眼,他们一直都把眼睛盯在地上,这样子,也许是对他表示尊敬,但也很容易看成是对他表示不信任。但站在后面阴影里的那些人,就没有这样沉着了。海沃德立刻就察觉他们偷偷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实际上,他们对他和他的衣着,都在一点一点地研究,对他的一举一动,对他身上的每一条花纹,甚至连服装的式样,都不肯轻易放过,而是在暗暗议论着。



      终于,一个头发虽然已经开始花白,但他那结实的四肢和稳健的步履,表明他仍然是个堂堂汉子的印第安人,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对海沃德说话了(此人也许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特意躲在暗角里观察的)。他说的是怀安多特语,或者叫休伦语①,因而海沃德一句也没听懂;不过从他那说话的表情来看,话中似乎客气的成份多于愤怒。海沃德摇摇头,做着手势表示他没法回答。



      ①参见第三十五页注1。

      “难道我的弟兄中就没有懂得法国语或英国语的人了吗?”他用法语说道,一面朝周围的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希望发现有人会点头。



      虽然有不少人偏着头,想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们还是默不作声。



      “我感到很难过,”海沃德接着用最简单的法语慢慢地说,“原来在这样一个聪明勇敢的部落里,竟没有一个人懂得他们‘伟大的君王’对自己的孩子说话时用的语言。如果‘伟大的君王’知道他的红人战士这样不尊敬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接着是一阵久久的沉默,在这段时间里,既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手脚,也没有一个人眼睛中流露出一丝表情,来表明他的话产生的影响。海沃德知道,沉默是这一民族的美德,而且他也乐于他们有这么个习惯,以便可以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最后,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战士,用不纯熟的加拿大土话冷冷地问道:



      “我们的伟大父亲对他的人民说话时,不是用休伦语的吗?”



      “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是一律对待的,不管他的皮肤是红的。黑的还是白的,”海沃德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虽然他最满意的是勇敢的休伦人。”



      “当差役把五天前还长在英国佬头上的头皮点交给他时,他会怎样说呢?”那小心谨慎的酋长又问。



      “他们是他的敌人,”海沃德不由得震颤着答道,“所以,毫无疑问,他会说,很好,我的休伦人很勇敢。”



      “我们的加拿大父亲不是这样想的。他不会看着面前的休伦人,给他们奖赏;他反而会转过头去,看着那些死了的英国佬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像他这样一位伟大的首领,想的要比说的多。他是在看后面有没有敌人跟上来。”



      “死去的战士不会再驾船在霍里肯湖上行走了,”那印第安人伤心地说,“他的耳朵爱听特拉华人的话,可他们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只会欺骗他。”



      “不会的。瞧,他派我这个懂医术的人来了,来看看他的孩子们,看看大湖边上的红皮肤休伦人,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病痛。”



      海沃德宣布了自己的假身份后,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但每一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他,仿佛想看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他们那锐利的目光,使受到审视的海沃德不由得战栗起来,多亏刚才说话的那个印第安人又使他摆脱了窘境。



      “机灵的加拿大人也在自己身上画花纹?”那休伦人冷冷地继续说,“我们听说他们还常夸口自己的皮肤是白的哩!”



      “一个印第安酋长来到白人父亲中间时,”海沃德语气非常坚定地回答说,“他会脱去牛皮服,换上送给他的衬衣。我的弟兄们既然为我画了花纹,所以我也就带着来了。”



      一阵低微的喝彩声,说明他对这个部落的赞扬受到了欢迎。那上了年纪的酋长做了个手势,表示对海沃德的赞许,他的大部分同伴也都朝前伸出一只手,欢呼一声,以示呼应。海沃德开始安下心来,他相信最紧张的审查已经过去;而且由于对自己伪装的职业早已编好一套简单而又可信的说法,因此最后取得成功的希望也就愈来愈大了。



      这时,另外又站出来一个战士,他仿佛为了要好好想一想怎样更好地来答复海沃德的话,先是沉默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才准备说话。但他正要开口时,突然从森林里传来一阵低微而可怕的喊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它拖着长长的尾音,听上去完全像一声悠远而凄厉的狼嗥。这一可怕的突如其来的打岔,使海沃德吃惊得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时,除了被这恐怖的喊声引起的后果外,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战士都一齐从棚屋里奔了出去,屋外是一片喧嚣的叫喊,把至今还镣绕在林间的那声呼号的尾音,几乎都给淹没了。海沃德再也压制不住,也就跟着奔了出去,很快站到混乱的人群中间。整个营地里几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齐集在这儿了。男人、女人、小孩,不论是年老体弱的,还是身强力壮的,全都出来了。有的在大叫大嚷,有的高兴得发疯似地直拍手,每个人都在为一件什么意外的事欢欣鼓舞。开始,海沃德虽然被这种喧哗场面弄得大吃一惊,但不久,随之而来的情景使他得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天空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还能看清树梢间那些明亮的间隙,那儿有几条小路,构成了从这片空地通往荒野深处的交通路线。在其中的一条小路上,有一队战士正走出密林,朝棚屋的方向缓缓走来。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个人,手中举着一根短棒,棒上挂着一些东西,直到后来才看清,原来那是一些人的头皮。海沃德最先听到的那一阵骇人的喊声,正是白人正确地所称的“死亡的呼叫”。这一叫声每重复一遍,意在向自己部落里的人宣告又一个敌人的命运。至此,海沃德根据自己的知识,弄清了眼前的情况;现在他已知道,这场半途里出现的喧哗,原来是一支胜利的部队意外地归来引起的;海沃德的一切不快之感都消失了,他暗自称幸,这一来他倒可以松一口气,别人一时不会再注意他了。



      新回来的战士在离棚屋还有几百英尺的地方就停下了。他们那凄厉可怕的喊声,那意在表示死者痛哭和胜者狂欢的喊声,也随之完全停止了。他们中有个人高声叫喊了几句,听起来一点也不可怕,但这几句话的意思,并不比刚才那些疯狂的叫喊好懂。印第安人得知这一消息后,那种欣喜若狂的情景,是很难用笔墨形容的。整个营地一下子都轰动了,变得乱哄哄的。战士们拔出猎刀挥舞着,他们排成两行,在回来的队伍和棚屋之间排起一条夹弄。女人们也拿起棍棒、斧头,或者是随手可以抓到的不管什么武器,就匆匆地奔了出去,以便在即将开始的残酷表演中也能成为一员。就连孩子也不例外,那些男孩还不大会使用武器,也从他们父亲的腰带上抽出战斧,钻进行列,学着他们父亲的样,摆出一副凶残的样子。



      在这片林中空地的四周,散堆着大堆大堆的柴枝,一个很有警惕心的老太婆,在把它们—一点燃,以便能照亮即将进行的这场表演。火焰一升起,它的光亮胜过了落日的余辉,把周围的一切景物照得更加分明,更加恐怖。这整个场面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图画,四边黑压压的高大松林恰如画框。站在最远处的是那队刚回来的战士。在他们前面一点的地方,立着两个人,显然,他们是从其他人中选出,作为即将举行的表演的主角的。由于光线不足,看不清这两个人的嘴脸,但他们的情绪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挺起胸膛坚定地站着,准备英勇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另一个却是低垂着头,仿佛已害怕得全身瘫痪,或者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勇敢的海沃德对第一个人心中充满钦佩和同情,虽然没有机会能让他表达出自己的敬慕之情。然而,他焦虑地注视着那人的哪怕是最微小的举动。当他看到他那壮实匀称的体格时,海沃德竭力使自己相信,凭着自己的体力,再加上他那坚定的决心,眼前的这个年轻俘虏,一定能经受住这场严峻的考验,在即将举行的殊死竞赛中有希望获得胜利。因而海沃德也不知不觉地走近黑压压的休伦人行列,屏住气,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场面。就在这时候,一声作为信号的喊声响起,接着,刚才那种暂时的沉寂立刻又被突然而起的叫喊打破了,而且喊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那个垂头丧气的俘虏依然没有动弹,而另一个则一听到喊声,便纵身一跃,跳离站着的地方,灵活敏捷得像一头鹿。可是,他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穿过敌人的行列,而是刚一冲进危险行列,人们还来不及对他下手,他便迅速一转身,从一排孩子的头顶跳过,跳到了可怕的行列外面较为安全的地方。这一巧计惹起了上百张嘴的同声咒骂,整个激动的行列一下子都乱了,人们狂乱地朝空地四周散开。



      十多堆熊熊的篝火吐着血红的火舌,把这儿映照得像座邪恶怪异的竞技场,仿佛一伙狠毒的魔鬼正聚集在这儿,举行一次血腥残酷的仪式。在暗处的那些人,看起来像鬼影憧憧,在人们的眼前忽隐忽现,他们发疯似地指手画脚,做着种种莫名其妙的姿势。当那些印第安人在火堆旁跑过时,他们那愤怒的脸上清楚地闪现出凶险可怕的表情。



      不难理解,在这么多凶恶的敌人中间,一个想要逃命的俘虏,是别想得到喘息机会的。有过那么一刹那,他眼看就要逃到树林边了,可是还是被一齐奔过去的敌人截住,被赶回到无情的迫害者中间。他像一只被挡住去路的鹿似的,急忙一转身,犹如一支脱弦的箭,绕过一堆篝火,毫无损伤地穿过人群,冲到了空地的另一边。可是在这儿,他遇上了几个年纪较大而且更加狡猾的休伦人,又被他们给挡了回去。紧接着,他又在人群中窜了一会,似乎想趁人们混乱时找到一个空子,但在随后的几分钟内,海沃德终于看清了形势,确认这个灵活勇敢的陌生青年是输定了。



      这时,四周已经什么也分不清了,只见一堆黑压压的人影在那儿拥来拥去,莫名其妙地乱作一团。手臂、闪亮的刀子和可怕的棍棒,在他们头顶挥舞,不过显然这只是在乱抓乱打而已。可是,在女人刺耳的尖叫和战士凶恶的喊声中,这一可怕的场面愈演愈烈。海沃德不时看到,有一个身体轻盈的人,在人群中拼命地跳来跳去,他心中暗暗希望——虽然不敢相信——这个俘虏还能保持他那惊人的活力。转眼间,人群向海沃德站着的地方拥了过来,后面的人的沉重的躯体压在了前面的妇女和孩子身上,把他们压倒在地。这时,那个俘虏又在混乱的人群中出现了。可是,在这样严峻的考验中,人的体力是维持不了太久的;这一点,那个俘虏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他利用这瞬时的空隙,从战士丛中飞快冲出,企图再做一次孤注一掷的、在海沃德看来也是最后的努力,打算逃进森林。他仿佛知道海沃德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似的,径直朝他这边飞奔而来。一个一直在养精蓄锐的、高大强壮的休伦人,紧跟着追了上来。可是正当他举起手来准备致命一击时,海沃德把一只脚朝前一伸,这突然的一绊,使那个休伦人一个倒栽葱向前扑去,跌倒在他想打击的人前面几英尺远的地方。虽然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然而俘虏充分利用了这有利时刻,以非常敏捷的动作转过身来,流星似地在海沃德眼前一闪而过;待到海沃德定了定神,用眼睛向四周寻找时,只见那俘虏已经到了那座主要的棚屋跟前,静静地靠在门前的一根涂有颜色的小柱子上。



      海沃德担心刚才搭救俘虏的这一手,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因此赶快离开原来站着的地方,跟在蜂拥的人群后面走着。那些印第安人,像在看执行死刑时感到失望的群众一样,带着沮丧的、闷闷不乐的心情,一起拥到了那座棚屋附近。海沃德在好奇心,也许是在更为高尚的感情驱使下,也走到了那个陌生人跟前。只见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抱住那根能保护他的柱子,虽然因受刑还在喘着粗气,却不屑露出丝毫痛苦的样子。根据印第安人那古老神圣的习俗,这时候他已经受到保护,他的最后命运,要等部落的议事会议①商讨决定了。虽然,从挤在这儿的这群人的情绪来判断,不难预料,会议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①印第安人在决定大事前都召开这种会议,所有酋长和有身份的战士都出席会议,大家围着黄火,展开讨论,决定问题。

      那班失望的女人,用尽了休伦人所知道的一切污言恶语,来咒骂这个胜利的陌生人。他们讥笑他,讽刺他,说他的脚要比手有用,说他既然不懂得使弓箭、用刀子,倒不如长出一对翅膀来。俘虏对这一切都不加答理,而是满足于保持着一种既高傲又鄙夷的态度。他这种镇定自若的样子,也跟他的好运气一样,使那班女人大为恼火,她们的谩骂因而也愈来愈玄,最后变成了一片刺耳的尖叫。就在这时,那个点燃柴堆的狡黠的老太婆,排开众人,来到俘虏的跟前。也许正由于这个老八怪的遗遏干瘪,才被人公认为有超人的狡黠。她把那件轻飘飘的外衣向背后一甩,带着嘲笑,伸出了又瘦又长的胳臂,为了要让对方听懂她的嘲笑,她操着莱那泼语①大声谩骂起来。



      ①即特拉华语。

      “听着,特拉华人!”她一面骂,一面轻蔑地在他面前弹着指头,“你们这一族人全是娘儿们的种,你们的手只配使锄头,不配拿枪。你们的婆娘只会生鹿崽子;要是生下一只熊,一只野猫,或者是一条蟒蛇,你们一定会吓得东逃西窜。还是让休伦姑娘给你做条裙子吧,我们来给你找个男人……”



      随着这阵攻击,爆发出一片粗野的笑声。这里面夹杂着姑娘们的柔声轻笑,也有年纪较大,为人更恶的同伴们嘶哑的声音。可是,那陌生人对这些讥嘲却置若罔闻,他连头也不动一下,仿佛全然不觉得周围有人似的。他那傲慢的目光只是朝那几个黑黝黝的战士扫了一眼,他们正在人群后面来回踱着,绷着脸默默地看着这一场面。



      那上了年纪的女人,被俘虏的自制力激怒了,她双手往腰里一叉,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重又开始谩骂起来,那些秽言恶语,我们实在没法诉诸文字。可是,她的力气又是白费了。虽然这个女人在自己的部落里以擅长谩骂闻名,但是任凭她骂得多么凶,以至满嘴吐沫,那个陌生人的脸上,依然连肌肉也没颤动一下。他这种处之泰然的冷漠态度,开始激怒了其他的观众。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也想来帮助那个没妇,他举起战斧在俘虏的面前挥舞着,嘴里也跟着那女人乱骂起来。只有在这时候,俘虏才转过脸来向着亮光,十分轻蔑地低头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接着,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镇静地靠在那柱子上。但就在他改变姿势的这刹那间,海沃德的视线已和他锐利的目光打了个照面,他发现此人原来是恩卡斯。



      海沃德惊呆了。朋友的危险处境,使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生怕这种表情说不定会被人有所发觉,从而促使他遇害,急忙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可是他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有个战士挤进了激怒的人群,他打手势要女人和孩子们让开,然后抓住恩卡斯的胳臂,带着他朝那座议事的棚屋走去。所有的酋长以及大部分优秀战士,都跟在他们的后面;忧心忡忡的海沃德,这时也避开人们的注意,混在他们中间一起走进了屋子。



      开始,为安排座位花了几分钟,进屋的人都按各自在部落里的地位和影响坐到适当的位子上。其次序大致和刚才接见海沃德时一样:年长的和地位高的酋长都占了较宽的席位,一个光亮的火把照耀着他们;比他们年纪轻的和地位低的,则排列在后面,他们那画了花纹的黝黑的脸,在昏暗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恩卡斯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刚好在一个能看到几点闪闪星光的天窗下面。他镇静地、泰然自若地屹立在那儿,那种高贵傲慢的神态,始终吸引着敌人的注意。他们不时地朝他看着,目光中虽然并没有丧失坚定的意志,但对这个俘虏的勇敢,也流露出钦佩的心情。



      在这次生死攸关的速度竞赛的考验之前,海沃德看见和恩卡斯站在一起的那个人,他的情形就不同了。在那一场混乱中,他并没有企图逃走,而是像座畏缩一旁的塑像似地一直待在那儿,露出一脸没脸见人的羞愧神情。虽然没一个人伸手邀他,也没人屈尊朝他的举止看上一眼,但他也走进了屋子,仿佛受着命运的驱使,甘愿毫无反抗地屈从于天命的判决。当海沃德第一次有机会看他的脸时,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深怕又看到一个熟人;但看了他的模样,证明他完全是个陌生人;而使海沃德不解的是,这个人脸上的花纹竟和休伦人一模一样。可是他并没有去和自己的同族人混在一起,虽然周围人很多,他却冷清清地独自坐在一边,身子缩成一团,仿佛想尽量少占一点空间似的。当大家都在各自适当的位子上坐定后,屋子里又变得鸦雀无声。这时,已给读者介绍过的那位头发灰白的酋长,用莱那泼语大声讲起话来。



      “特拉华人,”他说道,“虽然你的部落是娘儿们的部落,不过你已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我可以给你吃的;但一个和休伦人同吃的人,就应该做休伦人的朋友。你可以休息到明天早上太阳上山,到那时我们再对你做出最后的决定。”



      “为了追踪休伦人,我已经饿了七天七夜啦,”恩卡斯冷冷地答道,“莱那泼的孩子知道怎样走正道,并不贪吃。”



      “我们还有两个小伙子正在追寻你的同伴,”对方接着说,似乎并未注意那俘虏的自夸,“等他们回来后,我们的酋长们会告诉你,是‘活’还是‘死’。”



      “难道休伦人没有耳朵的吗?”恩卡斯嘲弄地说,“自从做了你们的俘虏,特拉华人已经听到两次熟悉的枪声了,你们那两个小伙子永远回不来啦!”



      随着这一句大胆的断言,出现了一会儿忧郁的沉默。海沃德心里明白,恩卡斯刚才是暗指侦察员那枝致命的长枪。因此,他探头望着,急于想知道恩卡斯这几句话,会在这伙胜利者中间产生怎样的效果。可是那位酋长却只是简单地反驳道:



      “要是莱那泼人真的有那么大的本领,那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勇敢的战士,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来的呢?”



      “他在追赶一个逃跑的怕死鬼,一不小心掉进了陷阱。机灵的河狸也会被逮住哩!”



      恩卡斯这样回答时,用手指了指独自坐在一旁的那个休伦人,但他的目光并未转过来朝那不屑一顾的人瞥上一眼。恩卡斯的神气和答话,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威胁性的低语。这一不祥的声音传到了门外,女人和孩子们都想从人们的背后挤进来,肩膀和肩膀之间的每个间隙处,都有急切、好奇的黝黑脸孔在窥探。



      这时候,坐在中央的几个年长酋长简要地交谈了几句,每一句话都带着简单有力的手势,用以说明发言者的意思。接着,又是长时间地一阵庄重的沉默。大家都知道,这严肃预示着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站在外圈的人都赔起脚尖,朝里面张望,就连那个蜷缩一旁的犯人,这时也因更加担心而忘却羞愧,探出头来焦虑不安地望着那几个脸色阴沉的酋长。最后,那个已经多次提到的老年酋长,打破了这一沉默气氛。他站起身来,走到屹立不动的恩卡斯身边,态度庄严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时,前面说到的那个枯瘦的老婆子,又以一种侧身的舞姿,慢慢地走进了圈子,她手里擎着个火把,口中念念有词,也许是在念什么咒语。虽然她的出现完全属于突然闯入,但倒也没有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



      她来到恩卡斯的跟前,举起手中熊熊的火把,使得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全身,就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看得一清二楚。莫希干人依然保持着坚定、高傲的姿态;他的眼睛没有低下来朝她那好事的目光瞥上一眼,而是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仿佛要穿透挡住视线的一切障碍而看到未来。那老婆子对自己的检查感到很满意,略带着一点高兴的神情,离开了恩卡斯,来到那个犯了错的族人跟前,进行同样的这种使人难堪的检查。



      年轻的休伦人身上画着战斗花纹,他那壮健的躯体只有很少一部分用衣服掩着。火把的亮光把他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看到他痛苦地全身扭动哆嗦,海沃德吓得转过了脸去。那老婆子见到他这副可耻的倒霉样子,也轻轻地发出一声哀叹,正在这时,那个酋长伸手把她轻轻地推到一旁。



      “弯腰芦苇!”他用本族语叫了声年轻罪犯的名字说,“虽然大神使你长得这么俊俏,可你还是别出生的好。你的声音在村子里时倒很响亮,可一上战场就听不见了;在桩柱上练习战斧时,我们的年轻人里没有一个砍得像你那么深,可砍起英国人来,没有一个砍得像你那么轻;敌人只知道你的背是什么样子,可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尽管他们曾三次向你挑战,可你三次都忘了回答。你的部落里再也不会提到你的名字了——他们已经把它忘记。”



      当酋长把这些话慢慢地、有力地一句一顿说出来时,罪犯抬头看着他,对他的地位和高龄表示尊敬。从罪犯的脸上可以看出,羞愧、恐惧和自尊,正在他的内心斗争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内心的痛苦,他一个个朝在场的人看过去,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命运。但最后还是自尊心占了上风。他站起身来,敞开了胸膛,从容地看着无情的审判者手中举起的锋利、闪亮的刀子。当刀子慢慢地刺进他的心窝里去时,他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微笑,仿佛高兴地感到死亡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沉重地扑倒下去,倒在坚强不屈的恩卡斯脚边。



      那老婆子大声地哀叫了一声,把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摔,整个屋子顿时变得漆黑一团。战栗着的观众全都幽灵似地走出了屋子。海沃德仿佛觉得,现在这屋子里,除了那个受到判决的印第安人颤动的尸体外,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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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8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二章

      波顿:咱们都会齐了吗?

      昆斯:妙极了,妙极了,这儿真是给咱

      们练戏用的一块再方便也没有

      的地方。



      ——莎士比亚①



      ①《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一场。



      无需我们多说,读者诸君完全能想像得到海沃德是怎样惊讶万状了。他所说的在鬼鬼祟祟活动的印第安人,突然变成了四只脚的动物;他所看到的湖,变成了河狸池;他所认为的瀑布成了这种聪明勤劳的动物建造的水坝;而他所怀疑的敌人,又一变成为他的患难朋友——圣歌教师大卫·加穆了。他的出现为寻找两姐妹带来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希望,因而海沃德毫不犹豫地就从埋伏地点跳了出来,奔到这场戏的两位主角身边。



      鹰眼高兴极了,他顾不上什么礼节,用一只粗糙的手,把大卫那柔软的身子揪得原地直打转。他还不断地夸奖休伦人为他化妆的功夫真是了不起。接着,他又抓住对方的手,祝愿他在新的情况下愉快幸福,他把大卫的手握得这么紧,使这位文静的圣歌教师痛得眼泪盈眶。



      “你正打算对这些河狸试一试歌喉吗?”鹰眼说,“这些机灵的鬼东西对你的玩意儿已经懂得不少啦!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它们在用尾巴打拍子哩!它们这么做正是时候,要不,我这枝鹿见愁就要对它们发出第一响了。我认识一些能读会写的人,可比起一只经验丰富的老河狸来笨多啦;至于说到尖声叫喊,这些畜生可是天生的哑巴!听,你觉得这种歌声怎么样?”



      他们的身旁突然响起了乌鸦的叭叭声,大卫急忙掩住了自己敏感的耳朵,就连早知这一叫声底细的海沃德,这时竟也抬起头来寻找这只正在叫的鸟儿。



      “瞧!”侦察员指着遵照信号赶来的其他同伴,继续笑着说,“这种音乐才有实用价值哩!它可以把两校好枪召到我身边来,甭说还有猎刀和战斧了。好了,我们已经看到你安全无恙,现在给我们说说,那两位姑娘的情况怎么样啦!”



      “她们做了那异教徒的俘虏了,”大卫说,“虽然在精神上受了极大痛苦,但肉体上还是舒适安全的。”



      “两人都这样吗?”海沃德焦急地问。



      “是的。虽然我们的旅途很艰苦,饮食也不足,但别的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把我们当成俘虏带到这么边远的地方来,这是对我们精神上的暴力行为。”



      “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大大感谢你啦!”哆嗦着的孟罗大声说,“我又可以看到我的女儿回到我身边来了,而且仍像失去她们时一样清清白白,活泼可爱!”



      “我想她们还不能马上回来吧,”大卫怀疑地答道,“这个蛮子的头领有一种劣根性,除了万能的上帝,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他驯服。在他睡熟时和醒着时,我都试过,但不管是歌声还是语言,看来都没法使他的灵魂受到感召。”



      “这坏蛋现在在哪儿?”侦察员插嘴问道。



      “今天他带着他那班小伙子打鹿去了;听说,明天还要往森林深处走,往加拿大的边境走哩。那位年纪大一点的姑娘,已被送到邻近的一个部落里去了,他们的住处就在那边的黑色岩顶上,可是年轻的一位仍被扣着,跟休伦人的妇女们在一起,她们就住在离这儿两英里远的一片高地上。那儿并没有战斧,她们是燃起了火来接待她的。”



      “艾丽斯,我可爱的艾丽斯!”海沃德喃喃地说,“她得不到姐姐的抚慰了!”



      “是呀!可是好在赞美和感恩的圣诗能安抚受苦的灵魂,因此她并没感到痛苦。”



      “她还有心思搞音乐?”



      “这是最严肃、最崇高的音乐;虽然我得承认,不管我怎么努力,那姑娘还是哭多于笑;在这种时候,我也就忍着不拿圣歌来勉强她了。不过我们也有过不少心情舒适和愉快的时刻,这时候,我们高昂的歌声使那些蛮子听了感到很惊讶。”



      “可是,他们为什么让你自由自在不加看管呢?”



      大卫做出一副谦卑的样子,然后谦逊地答道:



      “像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当然不配赞扬。在我们经过的血腥战场上发生可怕的屠杀时,赞美诗虽然暂时不能发挥作用,可是,即使对这些异教徒的灵魂,它也终于重新恢复了控制力量。所以,我也就能随心所欲地来去自由了。”



      侦察员意味深长地拍着自己的额角笑了起来,也许他已经为印第安人这种奇怪的宽容态度,找到了更能令人满意的解释。他说:



      “印第安人是从来不会伤害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的。可是,你面前明明有一条路,干吗你不顺着自己的足迹(决不会像松鼠的足迹那么难找),回爱德华堡去报告呢?”



      实际上,这可能只是侦察员从自身的坚强性格出发,对大卫的苛求,这样一个任务,他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的。而大卫则仍然没有完全失去那种谦逊态度,回答说:



      “虽然我的心乐于重新回到基督徒们居住的地方去,但是当我受托照顾的两位娇弱的女性,已经成了俘虏,而且正沉浸在忧伤之中时,我可就宁愿跟着她们走了,哪怕要进入搞盲目崇拜的邪教徒地区①,我也不愿往回跨上一步。”



      ①此处指当时信奉天主教的法属加拿大。

      虽然大卫的话比较婉转而不易理解,但他脸上那真挚坚定的目光和诚恳激动的表情,却是一清二楚的。恩卡斯朝他更挨近些,注视着他,露出赞扬的表情;钦加哥照例简单地喊了一声,以示赞许;侦察员则摇着头,继续说:



      “上帝并没有要他只顾自己的歌喉,而忽视别的方面的好天赋!可是,正当他应该在这森林美景中和蓝天下受些教育时,他却落到了某个傻女人的手里。瞧,朋友,这是你的笛子,我差一点要把它用来生火啦!既然你把它看得很宝贵,那就拿回去吹个痛快吧!”



      大卫接过自己的校音笛,在他看来,他的愉快表情是和他所履行的庄严职责相协调的。他试了试校音笛,和自己的声音比较了一下,知道它没有坏,感到很满意;然后拿出常提到的那本小书,从中选了一首长诗,非常严肃地唱了几节。



      可是,海沃德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这份虔诚的热情,接连向他询问有关被俘的两位姑娘过去及现在的情况,而且已不像刚见面时那样感情激动,而是问得有条理多了。大卫的眼睛虽然仍盯着自己那本宝书,嘴里却不得不做出回答,尤其是那位可敬的父亲,也十分关切地插进来问长问短。侦察员遇有适当的机会,也问了一些问题。这样,虽然他们的谈话不时被校音笛那带有威吓的声音所打断,但这些追踪者还是了解到有助于达到他们的重大目的——营救那两姐妹的主要情况。大卫所讲的情况很简单,事实也并不复杂。



      麦格瓦在山上一直等到他认为安全的时候,才下山来沿霍里肯湖的西岸向加拿大进发。这个狡猾的休伦人,对这一带的道路非常熟悉,而且他也知道后面不会有人紧追,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适中,一点也不感到吃力。根据大卫自己不加掩饰的叙述,他们对他跟在一起是勉强忍着的,心里很不愿意;尽管一般印第安人,对于那些他们认为受到过大神惩罚而智力不大正常的人相当尊敬,就连麦格瓦也不完全例外。到了晚上,他们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那两个俘虏身上,既要不让她们受到森林中湿气的侵害,又要防止她们逃走。就在那眼山泉附近,正如他们已经见到的,他放掉了那两匹马;而且,尽管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他们还是施了上面讲过的那一套诡计,以便切断一切通向他们撤退的地点的线索。当他们到达自己人的营地时,麦格瓦便依照一贯的策略,把两个俘虏分了开来。科拉被送到暂驻在附近山谷中的一个部落里,可是由于大卫丝毫不懂印第安人的风俗和历史,因此那个部落的名称和性质全都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这个部落并没有参加最近这次对威廉·亨利堡的远征,但他们和休伦人一样,也是蒙卡姆的同盟者;还知道,这一部落只是出于偶然,才和休伦人暂时形成这么一种密切而又并不融洽的关系;他们对休他人这一凶残好战的部落,虽然时刻保持警惕,但还是维持着友好往来。



      莫希干人和侦察员倾听着大卫断断续续、很不完整的叙述,而且显然愈来愈感兴趣。大卫正想要讲一讲拘留科拉那个部落的活动情况时,侦察员突然插嘴问道:



      “你有没有看到他们的猎刀的样子?是英国式的,还是法国式的?”



      “我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而是一心一意地在安慰那两位姑娘。”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土人的猎刀决不是看不上眼的没用的东西,”侦察员回答说,脸上露出因对方迟钝而看不起的表情,“他们有没有举行过玉米节①——或者你能不能说一说他们部落的图腾②是怎么样的?”



      ①北美印第安人的重大节日,玉米为印第安人的主要粮食,收获玉米时,举行欢宴、祭祀,庆祝丰收。

      ②系印第安语,意为“他的亲族”,原始社会作为种族或氏族血统的标志,并当作科先来崇拜的动物或植物,常刺在身上或画在衣服上,住宅上。

      “玉米做的饭食,我们吃过多次,而且都很丰盛;这种灌浆的玉米,吃在嘴里香甜,到了肚子里也舒服。关于图腾,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如果这指的是印第安人的音乐,那就压根儿不必打听。他们从来不唱一句圣歌,看来,他们应该列人那些最邪恶的偶像崇拜者的行列。”



      “你这是对印第安人误解了。即使是明果人,他们也只崇拜真正的自然神。说来也使我惭愧,全是由于白人的恶意捏造,才说那些战士在自己创造的偶像面前顶礼膜拜的。不错,他们是竭力想和邪恶的神妥协——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谁又能不这样呢!——可是,他们是只向善良的大神祈求庇护和帮助的。”



      “也许如此,”大卫说,“不过我看到他们画的东西中,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图像,他们对这些图像显得特别喜爱和崇拜,尤其是对一种丑陋得令人作呕的东西。”



      “是不是蛇?”侦察员急忙问。



      “差不多的东西。样子像一只在爬的缩头缩脑的乌龟。”



      “嚯!”两个注意地听着的莫希干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而侦察员则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有了一个重要的,但一点也不愉快的发现似的。接着,那年长的莫希干人用特拉华语说起话来,他那镇静和庄严的样子,就连听不懂他的话的人,也引起了注意。他的手势非常动人,有时果断有力。一次,他高举起一只手;在把手放下时,掀开了他那薄披风的褶边;他用一个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用这一姿势来加强说话的语气。海沃德随着这一手势看去,只见在这位老酋长黝黑的胸膛上,也有一只刚才讲到的那种动物,它被涂成浅蓝色,虽然很淡,但很漂亮。他听说过的人口众多的特拉华族怎样被粗暴地分裂的事,立刻又在他脑海中涌现。由于对眼前形势的关切,他几乎再也忍不住,等不到有适当的机会再来说话了。可是,他的这种心情已被侦察员猜到,他从红人朋友那儿转过脸来,说道:



      “发现的情况,对咱们来说是凶是吉,这要看上帝的安排了。咱们的朋友钦加哥,出身于特拉华族的高贵血统,是他们乌龟族的大酋长!根据圣歌教师说的,在他讲的那些人中,显然也混有一些这种部族的人。要是他不是一门心思用在歌喉上,而只要能分出一半精力来留意一下重要的问题,咱们本来是可以知道,他们共有多少战士的。一句话,眼下咱们走的是一条危险的路,因为一个跟你翻脸的朋友,往往比一个想剥你头皮的敌人还要心狠。”



      “这是怎么回事?”海沃德问道。



      “这是很久以前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我真不愿意回忆起它;因为不容否认,这主要是白人造成的罪过。结果使得兄弟间战斧相加,把特拉华人赶去和明果人走同一条路。”



      “这么说,你怀疑科拉是跟一伙这样的人住在一起了?”



      侦察员点头表示同意,但他似乎又急于想不再谈这个深感痛苦的问题了。这时心急如焚的海沃德又提出几个营救姐妹俩的草率冒险的办法。孟罗也一反自己那冷漠态度,满怀敬意地倾听着这个年轻人的那些荒唐计划,凭着他的白发高龄,本来他是应该对之加以否定的。侦察员让这位恋人的热情发泄了一通之后,便又想出方法来说服他,使他相信草率行事是愚蠢的,这个问题还需要最冷静的判断和最大的毅力。



      “最好还是让这个人照样回去,”他说,“让他留在他们的棚屋里,把我们已经到来的消息告诉那两位姑娘,到我们要叫他出来商量的时候,就用暗号通知他。朋友,你分得出乌鸦的叫声和蚊母鸟的啼鸣吗?”



      “有一种讨人喜欢的鸟,”大卫回答说,“它的音调柔和,但又带点忧伤!尽管节奏快了点,拍子也不太均匀。”



      “这就是蚊母鸟,”侦察员说,“好吧,既然你喜欢它的叫声,那咱们就把它作为和你联络的暗号。你要记住,当你听到蚊母鸟连啼三声的时候,你就得循声到林子里来找蚊母鸟……”



      “等一等,”海沃德插嘴说,“我和他一起去。”



      “你?”鹰眼惊讶得叫了起来,“难道你日子过得不耐烦了吗?”



      “休伦人也有慈悲心的,大卫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明。”



      “不错,可大卫可以利用他的嗓子,而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滥用这种才能的。”



      “我也可以装成疯子、傻瓜,与众不同的人,总之,为了营救我热爱的人,我什么事情都能做。你别再反对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啦!”



      鹰眼一语不发,惊讶地朝年轻人注视了一会。海沃德一直都敬服鹰眼的本领,处处听他的话,现在却摆出上司的架子,显出了不容随意违抗的样子。他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再听任何劝告,然后语气较为温和地接着说:



      “你是有化妆的本领的,把我化一化妆吧;要是你愿意,把我画上花纹也行。总之,你可以使我变成任何人——甚至一个傻瓜!”



      “万能的上帝既已使你生成这个样子,像我这样的人可不敢说,你还有必要改变模样。”侦察员不满地咕哝说,“在你派部队去前线打仗时,你总得小心从事,至少事先得把扎营的地点和标志安排一下,以便让你的部下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可以找到自己的友人。”



      “你听我说,”海沃德插嘴说,“你已经听说了,这人是那两个俘虏的忠实随从,而印第安人中包括两个不同的部落——如果不是两种民族的话。其中之一你认为是特拉华人的一个支系,你叫她黑头发的那个姑娘,就在他们那里;另一个较年轻的姑娘,则毫无疑问是在我们的公开敌人——休伦人手里了。我年纪轻,职位也较高,应该去对付休伦人。因此,你现在就和你的朋友商议一下,怎样救出那个姐姐,而我,则去救另一个,即使牺牲了,也在所不惜!”



      年轻军人的眼睛中闪烁着勇敢的光芒,他的姿态因而也显得威风凛凛。鹰眼虽然非常熟悉印第安人的狡猾诡计,预见到海沃德此行十分危险,但又不知道该怎样来打消对方这一突然的决定。



      也许,这一计划也多少符合鹰眼自己那蛮勇的性格,以及对于冒险行为的偏爱,这种爱好随着他的经历与日俱增,以至临危冒险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了他必不可少的生活乐趣。因而他对海沃德的计划不仅没有再反对,而是突然一反原来的态度,积极参加研究起如何实现这个计划来了。



      “好吧,”他兴致勃勃地笑着说,“要去水边的鹿群,需要的是领头的,不是跟随的。钦加哥有各种各样的颜料,就像那位工程师太太一样,那个女人喜欢把自然景色画到纸片上,瞧她画的,一座座山看起来像群沾满于草的公鸡,蓝蓝的天空变得近在手边了。咱们的大酋长也会用这些颜料。你在这木头上坐下吧,我敢拿一条命打赌,他能立刻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傻瓜,而且一定使你满意。”



      海沃德依他的话坐了下来;一直在细听他们争论的莫希干人,立刻动手于了起来。由于对本族的精巧技艺有着丰富经验,他迅速而巧妙地画上了被土人们一向认为表示友好和滑稽的奇形怪状的图案。一切有可能被看成是暗示战争的线条,他都小心地避而不用,另一方面,他又尽量画上一些会被理解为亲睦象征的花纹。



      总之,经过这番化妆,海沃德已丝毫没有军人的样子,而成了一个十足的小丑了;这种人在印第安人中并不少见。而且,海沃德在衣着方面也做了充分化妆,又会说法国话,因此完全可以放心,决不会受到留难,一定会被看做是提康德罗加堡来的,常在友好的结盟部族中流浪的杂耍艺人。



      待海沃德化妆完毕之后,侦察员又对他做了许多友好的嘱咐;商定了联络暗号,确定了双方事成后会合的地点。孟罗和他年轻朋友的分别,显得很忧伤,但他还是漠然地忍受着这离别的痛苦,如果精神状态良好的话,他这个性格热情诚恳的人是决不会这样的。接着,侦察员又把海沃德领到一边,告诉他,他打算把这位老兵安置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由钦加哥负责照顾他。他自己则将和恩卡斯到他们有理由认为是特拉华人的那些人当中去察访。最后,他又把他的告诫和嘱咐重复了一遍,并且严肃而又热情地说了下面一些话,这使海沃德深受感动:



      “现在,愿上帝保佑你!我喜欢你这种精神,这是年轻人应有的品德,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勇敢的热血青年。可是请你相信我对你的忠告,因为我有理由认定我的话都是对的。为了战胜狡猾大胆的休伦人,你要拿出比书本上得来的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聪明才智。上帝保佑你!万一休伦人剥掉了你的头皮,你可以信任你的朋友的诺言,他在两个勇敢的战士支持下,将使休伦人为他们的胜利付出代价。他们取得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用一条命来抵偿。年轻的朋友,上帝会保佑你去完成任务,因为这个任务的目的完全是善良的;同时,你要记住,为了要智胜那班坏蛋,哪怕使出一些也许不属白人生来愿用的手段,也是正当的。”



      海沃德热烈地和这位难得的可敬伙伴握了握手,感谢他的好意,并再一次嘱托好好照顾那位老人,然后向大卫打了个手势,要他领路前进。鹰眼朝这位敢于冒险的勇敢青年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表示公开的赞扬;最后,他才带着疑虑的心情摇摇头,回转身来,领着自己那部分人,向森林深处走去。



      海沃德和大卫所经之路,一直穿过河狸聚居的那片空地,沿河狸池的岸边而过。



      海沃德感到眼下身边只剩下这么个头脑简单的人,碰到紧急关头,别盼他会有多大帮助,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任务的艰巨。他的四周展延着无边无际的茫茫荒野,愈来愈暗的天色使周围显得更加阴森,在海沃德的眼里,就连那些住满河狸的小屋,也沉寂得令人可怕。当他看到这些令人吃惊的建筑,看到聪明的河狸也能如此周密地设防,他突然觉得就连这些荒野中的野兽也有和他的理性极像的本能;这一情景,使他不无忧虑地感到,在眼前这种敌众我寡的形势下,自己的这次冒险行动实在太轻率了。可是紧接着,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艾丽斯的倩影;他看到了她的痛苦,她的危险;于是,一切畏惧的心情便又消失了。他一面鼓励着大卫,一面迈着青春和勇敢的脚步,轻快有力地朝前走去。



      沿着池塘绕了将近半圈,他们便离开溪流,越过谷地,登上了谷地中一座不太高的山岗。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他们来到了另一块空地的边缘,这块空地看样子也是河狸开辟出来的,不过后来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这些聪明的动物又放弃了这个地方,搬到现在住的那个更适宜的地方去了。一种非常自然的感觉使海沃德停下脚步犹豫着。他不愿立刻从这有树木遮掩的林中小道上出去,就像一个试图采取冒险行动的人认为有必要先停下来鼓鼓气一样。他尽量利用这短暂的停步时间,从匆匆的观察中收集可能获得的情况。



      在这块林中空地的对面,靠近一条小溪从更高的山坡上流下来冲刷着岩石的地方,有着五六十间用原木、树枝和泥土合建的小屋,它们排列得十分零乱,建造时似乎很少考虑到整齐和美观。尤其是从这两点来看,海沃德觉得,这儿还不如刚才见到的那个河狸聚居地;因此,他期待着能再看到已见过的那种令人惊奇的景象。他的这种希望没有落空,在昏暗光线里,他真的又看到二三十个影子,从屋前高高的杂草堆中此起彼落地一忽儿伸出,一忽儿又缩进,像是钻进地里去似的。在他仓促的目光中,这些影子仿佛更像黑糊糊一闪而过的鬼怪,或者是别的非属尘世的妖魔,而不像普通的血肉之躯构成的人类。只见有一个枯瘦、赤裸的身子站起来一闪,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接着,那地方又变得空无所有,而那身影则突然出现在另一老远的地方,或者是这儿又出现了另一个神秘的身影。①大卫看到自己的同伴踌躇不前,也朝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一面又用话语多少想唤起对方的注意。



      ①此处描写的,实为印第安儿童在玩打仗的游戏。

      “这儿还有许多肥沃的土地没有开垦,”他说,“而且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不是我夸口,自从我来到这荒野的住地短短几天内,已经在路边撒下许多优良的种子了。”



      “这些部族是只爱打猎不喜欢种庄稼的。”海沃德心不在焉地回答说,眼睛仍注视着那奇怪的景象。



      “放声高唱圣歌,对心灵来说这是一种欢乐而不是劳苦;可惜的是这些孩子都滥用了他们的天赋。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年纪就有这么好嗓音基础的人。可以肯定地说,肯定地说,再也没有比他们更会糟蹋嗓音的人了。我已在这儿住了三个晚上,也已经三次把这伙顽皮的孩子召拢,要他们跟我一起唱圣歌,但他们总是以尖声怪叫来回答我,我听了心都冷啦!”



      “你这是在说谁啊?”



      “就是那班魔鬼的孩子呀!他们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玩耍上。唉!在这个纵情任性的民族里,几乎不懂得有益的规矩的管束。在一个出桦木的地方,却看不见一根打孩子用的桦条。我看,难怪他们把上帝最好的恩赐滥用在这种尖声怪叫上了!”



      这时,孩子们的叫喊声刺耳地在森林中响着,大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海沃德却只是轻蔑地翘翘嘴唇,像是暗笑自己的迷信,接着便坚决地说:



      “我们往前走吧。”



      圣歌教师照着做了,可双手还是捂着耳朵不放;他们就这样一起朝那些大卫有时称之为“腓力斯人①的篷帐”走去。



      ①巴勒斯坦西南岸古国腓力斯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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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一章

      你要是在这里面找出一个男人来,

      就把他当个虱子掐死好了。



      ——莎士比亚①



      ①《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四幕第二场。



      这几个人登陆的地点在这样一个地区的边缘,这地区,即使对现代的美国人来说,也比阿拉伯的沙漠或中亚西亚的大草原还要陌生。这是界于香普兰湖的源流和赫德森、莫霍克及圣劳伦斯三条河的源流之间的一片崎岖而贫瘠的土地。自从我们这故事发生的那年月起,那些积极的人,就已使这一地区的四周,变成了一圈富裕繁荣的殖民地;但即使到现在,除了猎人和土著之外,也没有人深入到它那荒蛮的中心地带。



      可是,鹰眼和那两个莫希干人都是经常出没在这类荒山野谷中的汉子,因此他们也像那些惯于艰难困苦的人一样,毫不犹豫地径直向荒野深处走去。这班行人时而凭着一颗星星,时而沿着一条小溪,就这样艰苦跋涉了几个小时,直到侦察员主张休息时,大家才停下脚步;他和两个印第安人简短地商量了一下,然后燃起一堆篝火,像往常那样,做了一番在这儿过夜的准备。



      孟罗和海沃德,见这几位经验丰富的同伴如此放心,也就学了他们的样,睡了下来,虽说不无忧虑,但也没有恐惧。直到太阳驱散晨雾,露水已经消失,林子里洒满明亮清晰的阳光,这几个行人才起身继续赶路。



      又朝前走了几英里地,在前面开路的鹰眼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他不时停下来仔细观察附近的树木,每过一条小溪,无不对它的深浅、流速、水色等都研究一番。遇到有犹豫不决处,常常还要认真地征求钦加哥的意见。有一次,他们俩正在这么商量时,海沃德看到恩卡斯虽然也十分注意地听着,但肃立一旁,默不作声。他按捺不住,真想过去和这位年轻酋长搭讪几句,问问他对前途的意见如何;可是他那镇静端庄的神态,使海沃德相信,他也像自己一样,完全信赖那两位领导人的聪明才智。最后,侦察员终于用英语说话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当前所处的困境。



      “开始,当我们发现休伦人的返家路线往北时,”他说道,“立刻就能断定,他们是顺着介于赫德森河和霍里肯湖之间的谷地走的,以便可以抵达直通法属殖民地心脏区的那些加拿大河流的源头地带。眼下,我们已经到达斯卡隆河附近,可是还没有找到他们经过的踪迹!人类的能力是有限的,也许是我们的跟踪路线错了。”



      “但愿上帝保佑,别让我们真的搞错了!”海沃德喊了起来,“我们还是按原路回去吧,沿途再仔细看看。恩卡斯对这是不是能提出什么意见?”



      年轻的莫希干人朝自己的父亲瞥了一眼,接着依然保持着原先那种镇静、端庄的神态,默不作声。但钦加哥却已看到了他的这一动作,因此就做了个手势,示意要他说话。恩卡斯得到了允许,他那张严肃端庄的脸上立刻就闪出聪慧和欣喜的光彩。他像只小鹿似地飞跃向前,纵身跳上前面几十英尺处的一片斜坡,停下来高兴地向泥地上指着,看上去这片地好像刚有什么大野兽走过而被翻过似的。大伙的目光望着这年轻人出人意外的举动,从他那欢欣得意的神态中,也看到了自己的成功。



      “踪迹找到了!”侦察员来到恩卡斯站着的地点后,大声叫了起来,“这孩子年纪轻轻,可眼力真好,脑子也真灵。”



      “真怪,他早就知道了这情况,干吗忍住不说呢?”海沃德站在侦察员身旁咕哝着说。



      “他要是没等吩咐就开口,那才叫真怪哩!不,不,他和你们那些白人青年不一样,白人青年的知识是从书本上得来的,他可以用书本来衡量知识,因此他也许会觉得自己的学问已经超过父亲,就像他的腿跑得比老头子快一样。可是,在这个经验就是老师的地方,好学的人深深懂得年岁的价值,因而对老年人也就特别尊敬。”



      “瞧!”恩卡斯边说边朝南北两个方向指了指,在他所站立的身子两边,有着一排明显的足迹。“黑头发姑娘已经往北去了。”



      “一条猎狗也找不出这么好的线索来。”侦察员回答说,随即沿恩卡斯指出的路继续前进。“咱们的运气不赖,真是好极了,现在咱们可以放心往前走啦!嗯,这是你们那一对快马;这个休伦人赶路时的排场,真有点像一位白人将军哩!这家伙受到惩罚,他疯了!大酋长,留点神,看看有没有车轮印子,”他回过头来满意地笑着说,“用不上多久,咱们又能看到这笨蛋坐上马车旅行了,而且在他后面,还跟着三双这边境地带最尖的眼睛哩!”



      侦察员的精神抖擞,以及经过四十多英里的迂回追踪后取得这样意外的成功,使得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希望。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而且像一个在宽阔的大道上行进的旅人那样放心大胆地前进。即使有一块山岩、一条小溪,或者一片较硬的土地,把他们追踪的线索暂时割断,侦察员那锐利的眼睛,也能打老远就把线索给接上,很少需要因此耽误一刻工夫。他们的前进非常顺利,因为已经弄清麦格瓦是沿谷地走的,这一情况表明这条路线的基本方向是正确的。不过,那个休伦人并没有完全忘掉土人在躲避敌人时常用的那套花招,不论是一条小河,或者是一块高地,凡是他觉得可以做点手脚的地方,他总要搞上一点假的痕迹,或者来一个突然的大拐弯。但他的追踪者很少受骗上当,他们很快就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并没有因这种故布的疑阵雨花多少冤枉时间,走多少弯路。



      到中午时分,他们过了斯卡隆,继续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前进。当他们走下一座高地,来到它的脚下时,看到有一条小溪从这儿流过,突然发现刁狐狸他们曾在这儿歇过脚。在一处泉水的旁边,横着一些烧焦的柴木,四处还扔着吃剩的鹿肉,树干上明显地留有马啃过的痕迹。离开不远处,海沃德还发现一个小棚,他相信这一定是科拉和艾丽斯休息过的地方,这引起了他的一番遐想。可是,虽然这儿的地面经过践踏,四周留有明显的人马足迹,但这条线路却好像到此突然终止了。



      追寻那两匹“纳拉甘西特”的足迹倒不困难,但看来好像并没有人牵着它们,而是任凭它们四处蹓跶,也许是任它们寻找食物,并无其他目的。最后,正在寻找马足迹的恩卡斯和他父亲,发现了一些痕迹,这表明它们不久前还在这儿待过。恩卡斯把这一发现告诉了自己的同伴后,又继续前去寻找。正当伙伴们在商谈这一情况时,恩卡斯又回来了;他手中牵着那两匹马,它们背上的鞍子已经弄破,鞍褥很脏,仿佛它们已经无人照管,随便蹓跶好几天了。



      “这说明什么呢?”海沃德说,他脸色苍白,眼睛朝四周打量着,仿佛怕那些树枝树叶马上要暴露出什么可怕的秘密似的。



      “这说明咱们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咱们已经到了敌人的地方了。”侦察员回答说,“要是那班坏蛋知道后面有人紧追不放,而那两位娇弱的女子又因缺少马匹不能带着走的话,麦格瓦也许早就把她们的头皮给剥啦,可是,如果后面一个敌人也没有,而且又有这样两匹矫健的马,他是决不会伤她们一根毫毛的。我知道你心里正在想什么;而你所以有这种念头,也正是咱们白人可耻的地方。要是有人认为明果人也会干出对不起妇女的事——除了用战斧把她砍死之外——那他是太不了解印第安人的性格和森林生活的习俗了。不,不会的。我听说法方的印第安人曾到这一带山里来打鹿,看来咱们现在是到了他们的营地附近了。他们干吗不能这么做呢?在这些山谷里,哪一天都可以听到早晚的枪声,因为眼下法国佬正想在皇上的和加拿大的省份中间,打开一条新的道路来。不错,现在马是在这儿了,可是休伦人却全走掉啦;那就让咱们来找一找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的吧。”



      鹰眼和两个莫希干人立即认真地投入了这项工作。他们先画了个周围几百英尺的圈子,然后分头细查其中的一部分,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地上的脚印虽然很多,但看起来好像全是在原地转来转去,没有一个人离开过这儿。侦察员重又和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在这地方兜了一圈,但再次回到中心时,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好狡猾的诡计!”鹰眼看到两个助手也垂头丧气地回来时,便大声说道。“我们非把它找到不可,大酋长。从那处泉水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仔细找,决不能让休伦人回去吹牛,说他们的脚不会留下脚印。”



      侦察员以身作则,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搜寻。每一张落叶都被拨开了,所有的枯枝和石头也都翻起来看过了,因为狡猾的印第安人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走过的路线,常常会非常耐性而又用心地,用这些东西来遮盖住他们的每一个脚印。这一次搜寻依然毫无结果。最后,最先积极完成自己那份任务的恩卡斯,又挖开了从泉水通出的那条混浊的小溪沟,让水流进另一条小溪沟。待溪沟里的水一放尽,露出狭窄的河床时,他又俯下身子,用锐利的目光仔细进行察看。年轻战士立刻发出一声叫喊,说明他已取得成功。大伙都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只见在润湿的冲积土层上,显出一只鹿皮鞋的脚印。



      “这孩子真是他同族人的光荣,”鹰眼看着脚印说,就像一个博物学家发现一颗古象的牙齿或一根古生物的肋骨那样兴高采烈,“可也使休伦人大为头痛。不过,这还不是一个印第安人的脚印!脚跟上的力量太重,脚趾也太方正了,就像一个法国舞蹈家在自己的族人面前跳花步舞似的。恩卡斯,快把那个圣歌教师的脚印尺寸去取来,就在山脚边那块岩石对面,那儿你会找到他的一个漂亮脚印。”



      恩卡斯去完成这一任务,侦察员和钦加哥则对那个脚印做了仔细研究,尺寸完全吻合,侦察员毫不犹豫地宣告,这确实是大卫的脚印,看来他又一次被指使把他的鞋换成鹿皮鞋了。



      “现在,我已经把刁狐狸的伎俩全看清了。”他说,“那位圣歌教师的天赋,主要在他的嗓子和那对脚上,因此他就被迫走在最前面,其余的人就学他的样,踩在他的脚印里前进。”



      “可是,”海沃德大声说,“我没看见……”



      “那两个女子的脚印!”侦察员插嘴说,“那坏蛋一定用什么办法把她们带了一段路,直到他认为已经把跟踪的人完全甩掉才放下哩!我可以用生命来打赌,用不到往前走多少码,咱们一定又会发现她们美丽的脚印的。”



      大伙便沿这条小溪沟,跟着那些有规律的脚印继续前进。过不多久,水又流回到河床里来了,但这几个森林居民知道水下就有脚印,所以他们还是仔细地看着溪沟两岸的土地向前追踪。走了半英里多地,溪沟在一处平坦而干燥的岩石边到了尽头。他们在这儿停下来,检查了一下,弄清楚休伦人一直没有离开过这条小溪。



      多亏他们这么做了。机敏灵活的恩卡斯不久就在一片青苔上找到了一个脚印,看来是一个印第安人在疏忽中留下的。跟着这个新发现的线索追寻下去,恩卡斯来到了附近的一片矮树林中,在这里重又发现了那条路线的踪迹,这条路线也像他们到达泉水以前的那条一样清晰明显。他又发出一声叫喊,把他的好运通知自己的伙伴们。干是,搜寻足迹的事也就马上宣告结束。



      “嗯,这是用印第安人的智慧想出的办法,”侦察员等大伙都来到恩卡斯所在的地方后,说“能骗过白人的眼睛哩!”



      “我们要不要继续前进?”海沃德问。



      “不忙,不忙。路线咱们已经知道,但对于整个情况,最好再仔细检查一下。这是我受的教育,少校,要是一个人不重视大自然这本书,那他是很少能从上天的慷慨赐予中得到什么的。眼下,一切都已经很清楚,只是那坏蛋是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位女子带过那段水路的呢?即使他是个休伦人,也要照顾面子,决不会让她们娇嫩的脚浸进那溪沟的。”



      “你瞧,这东西能帮你解决这难题吗?”海沃德指着旁边一个破担架似的东西说。这是用树枝和柳条草草捆扎成的,现在已被马马虎虎地扔在一旁毫无用处。



      “全明白啦!”鹰眼高兴得叫了起来。“这伙坏蛋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们走过的路线,还着实花了几个钟头哩!哼,可是我知道,哪怕他们像这样花上一天工夫,也是白搭。这儿有三双鹿皮鞋的脚印,还有两对小脚的脚印。说来真叫人吃惊,一个人用这么小的脚居然也能走路!恩卡斯,把那条鹿皮带递给我,让我来量量这只脚的长度。我的天哪,还没一个孩子的脚长,可她们俩全是身材颀长、美丽俊秀的大姑娘哩!老天爷的恩赐是不公平的,当然也自有它的道理,这一点,我们当中最好的人、最心满意足的人一定会承认的。”



      “我女儿那双娇弱的腿是受不起这种苦的,”孟罗看着他女儿那轻巧的脚印,满怀着父爱说,“我们要在这荒野中找到她们奄奄一息的躯体啦。”



      “这倒不用担心,”侦察员慢条斯理地摇摇头说,“看起来步子虽然轻,但稳健、均匀,并没有疲劳过度。瞧,她们的脚跟很少着地。再瞧这儿,黑头发姑娘又跳了一小步,从一个树根跳到另一个树根。不,不,依我看,在这附近,她们俩一个也没累倒。倒是那个唱歌的,现在已经开始腿酸脚痛了,这从他的脚印上看得很清楚。你们瞧,他滑了一下;还有这儿,他的步子歪歪扭扭,走得摇摇晃晃的;瞧那儿,他简直是像穿着滑雪鞋在走路了。唉,唉,一个只懂得用嗓子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的腿多加锻炼的。”



      从这些无可否认的证据中,这位经验丰富的森林居民获得了事实的真相,加之他又说得如此肯定和精确,仿佛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亲眼目睹,所以他能解释得这样头头是道,毫不费劲。情况既然这样简单明白,大伙听了深受鼓舞,也十分满意,因此略事休息并匆匆吃了一点干粮后,便又继续上路了。



      吃好干粮后,侦察员抬头看了看即将落山的太阳,就加快脚步,往前赶路,他走得这样快,迫使海沃德和依然壮健的孟罗,用尽全力才勉强得以跟上。眼下他们正行进在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片低洼地上。由于休伦人不再掩盖自己的足迹,因而这伙追踪的人,也就不用犹豫而拖延时间了。可是走了不到一小时,鹰眼的速度显然放慢了,他已经不再一直注视着前方,而是犹疑地左顾右盼打量着,仿佛预感到有什么危险即将来临。不一会,他索性又停下脚步,等着大伙来到他的身边。



      “我闻到有休伦人的气息,”他向两个莫希干人说,“透过树顶已经可以看到天空,眼下咱们离他们的营地已经很近了。大酋长,你走右边,靠山那边走,恩卡斯沿左边那条小溪前进,我还是试着跟脚印走。要是发现什么情况,我们的联络暗号是三声乌鸦叫;刚才我看到有一只乌鸦在空中飞,就在那棵枯死的橡树附近——这也是一个迹象,表明我们已经接近他们的营地啦。”



      两个印第安人一言不答,各自分头去了。鹰眼带了孟罗上校和年轻军官,小心翼翼地循原路前进。海沃德很快就紧跟在自己的向导身边,他很想早点看到历尽千辛万苦来追赶的敌人。可是鹰眼却要海沃德先悄悄溜到林子边等他(林边像往常一样长着灌木丛),因为他自己想到附近去察看一下某些可疑的迹象。海沃德照鹰眼的吩咐做了。不一会,他就来到了一处地方,朝外一望,眼前展现出一片罕见的新奇景象。



      在一片广达几英亩的土地上,树木已被砍去;在这夏日的傍晚,这片空地上洒满了柔和的阳光,和林子中的昏暗形成鲜明的对比。离海沃德站立的地方不远处,那条小溪好像已扩展成一个小湖,夹在两边的群山之中,占去了这片空地的一大部分。湖水像瀑布似地从这个大水坞中流出,水流急徐有度,看起来仿佛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出于人工。湖边排列着几百间泥屋,有的甚至就造在湖水之中,这附近的湖面似乎特别高,超出了其他地方的湖岸。泥屋的圆形屋顶造得很巧妙,非常适宜于防御恶劣的天气,看来比一般土人平日住的家庭更花劳力和心计。至于狩猎和战争中住的那些临时棚屋,那就比它更为简陋了。总之,这整个村庄,或者是市镇——随你怎么称呼都可以——不像白人常见的一般印第安人的建筑习惯,而是更讲究条理以及手法上的精巧。可是,这些屋子看上去像是无人居住似的,至少,有好几分钟海沃德是这么想的。可是最后他仿佛看到有几个人影手脚着地朝他爬了过来,身后显然还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可怕的武器。就在这时候,屋子里又探出几个黝黑的人头,接着似乎整个村子都活跃起来了,但人们飞快地从这间屋子到那间屋子进进出出,仿佛不让人有机会看清他们是个什么样子以及在忙些什么。海沃德看到这种可疑而又无法解释的行为,感到非常惊讶。①正当他预备发出乌鸦叫的暗号时,突然听到附近有树叶的瑟瑟声,这使他的注意力转到了那个方向。



      ①海沃德看到的并非人住的村庄,而是北美洲一种常见的动物——河狸的集居地。这种动物能伐倒树木,用树枝、石头、泥土等建造小屋,还能筑堤、开水道等。

      青年军官看到离他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印第安人,他不禁吓了一跳,本能地倒退了几步。他马上定了定神,先不发出报警信号,以免招致危险,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留心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后,海沃德断定对方并没有发现他。那个土人也像他一样,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村子里那些低矮的房屋,以及那些居民鬼鬼祟祟的行动。那人的脸上画着奇形怪状的花纹,因而难以看清他真正的表情,但海沃德觉得,他脸上更多的是忧伤,而不是凶残。他的头照例剃得光光的,只在头顶留有一撮头发,发髻上耷拉着三四根调萎的鹰毛。一件破烂的印花布披风半裹着身子,但他的内衣却是一件普通的衬衫,而它的两只袖子,则已被改成裤子了。他光着两条腿,腿上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伤痕。不过他的脚上倒是穿着一双很好的鹿皮鞋。总的说来,此人带着一副可怜绝望的表情。



      海沃德正在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人时,侦察员已无声无息地悄悄来到他的身边。



      “瞧,我们已经到了他们的村落或者是营地了,”年轻军官轻声说,“那儿就有一个印第安人,这对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是个大麻烦哩!”



      鹰眼大吃一惊,急忙举起来复枪,按照同伴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那个印第安人。接着,他垂下了危险的枪口,向前伸出自己的长脖子,仿佛这样就能使他更仔细地观察那个印第安人。



      “这家伙不是休伦人,”他说,“也不属于加拿大的任何一个印第安部落;不过你看,根据他的衣服,可以知道这恶鬼刚抢劫过白人哩。哼,蒙卡姆入侵时搜索过这座林子,已经纠集了一大帮大叫大嚷的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啦!你看到这家伙把枪和弓放到哪儿了吗?”



      “他好像没带武器,而且看上去并不想行凶作恶。除非他报警通知你看到的那些在湖边门来闪去的同伴,我们用不着怕他什么的。”



      侦察员突然回过头来,怀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神情,朝海沃德注视了一会。接着又咧开了嘴,纵情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无拘无束,发自内心深处,可是由于长年累月生活在危险环境中的经验,他的笑也非常特别,是默默无声的。



      “在湖边门来闪去的同伴们!”他重复了这句话后接着说:“这全是在城市里上学和长大的缘故!可是,这家伙的腿很长,对他不能大意。你把枪口对着他,让我穿过这灌木丛,从他背后爬过去,抓他一个活的。你可千万别开枪。”



      鹰眼已经有半个身子钻进灌木丛,海沃德却又伸出手去把他拉住,问道:



      “要是我发现你有危险,也不能冒险开一枪吗?”



      鹰眼回头朝他看了一下,仿佛还没听懂他的这一问话;接着,他点了点头,依旧默默地笑着回答说:



      “少校,那你就放它整整一排吧。”



      说完,鹰眼的身子便掩没在树叶中了。海沃德紧张焦急地等待着,几分钟后才又看到侦察员一眼。后来,他又出现了。他匍匐在地(他的衣服很难和地面的颜色分清),正朝打算捕捉的人背后爬去。到了离那人只有几码远处,他慢慢地悄悄立起身子。就在这一瞬间,湖面k突然扑通扑通响了几声,海沃德转眼望去,只见有百来个黑黝黝的东西,一齐在往湖里跳着。他抓紧手中的枪,目光又转回到附近的那个印第安人身上。那个呆头呆脑的印第安人,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朝前伸长了脖子,好像他也在好奇地望着湖上的情景。这时,鹰眼的手已在他身后高高举起,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把手缩回,而且又尽情地、不出一声地笑了起来。当鹰眼这种独特的、出于内心的笑容消失之后,他并没有去掐住对方的咽喉,而是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大声叫道:



      “怎么啦,朋友?你也想教这些河狸唱歌吗?”



      “是啊,”对方回答说,“看来,上帝既然使它们能够把天赋发展得如此完美,大概也不会拒绝赐予它们声音,来歌颂他的恩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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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二十章

      阿尔巴尼亚的土地啊!让我的眼睛

      看一看你,你这野蛮人粗鲁的奶娘!



      ——拜伦①



      ①《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二章。



      天空还闪烁着星星的时候,鹰眼就过来把睡着的人给叫醒了。孟罗和海沃德在这简陋的藏身之处度过一夜之后,现在听到鹰眼在门口的低声叫唤,急忙甩开盖在身上的大衣,跳起身来。当他们从隐蔽处探出身来时,看见侦察员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只见这位机灵的领导人在朝他们打着手势,意思显然是要他们别出声。



      “早祷就在心里默念吧,”待他们走到他身边,鹰眼低声说,“因为不管在心里念,还是在嘴上念,上帝是一样会知道的。你们可千万别出声,在这样的森林里,一个白人是很难把声音控制得恰如其分的。那位倒霉的唱歌的朋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跟我来。”说着,他便转身朝堡垒的护墙走去:“我们进这边的壕沟走吧。走路时得注意,脚要踩在石头上和碎木头上。”



      同伴们都依着他的吩咐做了,尽管其中有两个人,对于为什么要如此倍加小心,完全莫名其妙。当他们走进那围绕在堡垒三面的低洼的壕沟时,看到里面被瓦砾乱石堵塞得几乎无法通行了。可是他们还是跟在侦察员的后面,小心、耐性地向前慢慢走着,最后终于来到了霍里肯湖岸边的一处沙滩上。



      “要想发现咱们走的这条路,那只有靠鼻子嗅了,”侦察员回头看了看走过的那条艰难的路,满意地说,“对从它上面踩过逃跑的人来说,草地是一块出卖朋友的地毯,而在石块和木头上,鹿皮鞋是不会留下足迹的。要是你穿的是军靴,那可能还有一定的危险,可是穿上这种特制的鹿皮鞋,走在石头上通常就无需担心了。恩卡斯,你把小船划得靠岸近一点,这湖滩糊得像奶油似的,容易留下痕迹。慢一点,孩子,慢一点,别让碰上湖滩。要不,那批混蛋又会知道咱们是从哪条路离开这儿的了。”



      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侦察员拿来一块木板,把它一头搁在废墟的堤上,一头搁在小船上,接着做了个手势,要那两位军官上船。等大家都上船之后,鹰眼又认真地把岸边的一切,弄成原来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然后,他才跳上那只桦树皮做的小船,在他身后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会使他担心的痕迹。海沃德则始终默不作声,一直到那两个印第安人把船划到离堡垒有相当一段距离,来到那被东面山峦的阴影笼罩着的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时,他才开口问道:



      “我们干吗要这么急急忙忙地偷偷跑呢?”



      “如果一个奥奈达人的血就能把咱们在它上面划行的这湖清水玷污的话,”侦察员答道,“那你的两眼就可以回答自己的问题了。你难道忘了被恩卡斯干掉的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了吗?”



      “当然没有忘记。可是,不是说他只有一个人吗,而且已经死了,那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啦。”



      “是啊,他是独个儿在干这勾当!可他的部落里有的是战士,一个印第安人是难得要担心自己的血会白流的,他一定马上就能听到敌人中也会有人发出临死的惨叫。”



      “可是,有我们在这儿——有孟罗上校在这儿,凭他的权威就足够压制住我们盟友的愤怒行动了。何况刚才那件事,也是那家伙自己罪有应得,我相信老天爷,他不会为这么点小小的理由,就要我们近路不走走远路吧!”



      “难道你认为,要是站在弹道正中的是英王陛下,那坏蛋的枪弹就会偏到一旁去了吗?”固执的侦察员答道,“要是白人的一句话,就能对印第安人的天性起这么大作用,那位法国大人物——加拿大的统帅,为什么没能让印第安人埋掉战斧呢?”



      海沃德正想回答,可是孟罗的一声长叹,把他的话给止住了。他缄默了一会,以示对这位老年朋友的同情,然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一场错误,蒙卡姆侯爵只能跟他的上帝去清算了。”年轻的军官严肃地说。



      “是啊,是啊,你这话很有道理,是有宗教和真诚做根据的。把一支穿白军服的法军布置在士人与俘虏中间,和用一些甜言蜜语来哄骗那班暴怒的土人,口口声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要他们不动刀枪,这两者之间是有很大不同的。不,不,”侦察员接着说,他回头看看在幽暗的岸边迅速地远去的威廉·亨利堡,不禁发出一声他那虽然无声但似可听见的微笑,“我让敌人和咱们之间隔上了一道水;除非这班魔鬼能够和鱼虾交朋友,而且得悉今天一大早是谁划船从湖上过去,可是即便如此,等到他们发现咱们的路线时,咱们已经把他们扔得远远的,隔上一个霍里肯湖了。”



      “这么说,我们的前后都有敌人,看来我们的旅途是相当危险的了。”



      “危险?”鹰眼镇静地重复了一句,“不,不是绝对的危险,只要咱们耳聪目明,咱们可以赶在那班坏蛋的前面,使他们落后我们几小时路程;万一不成,要是得使上枪杆子,咱们这儿有三个好手,枪法不比你们知道的这边境上的任何人差。不,危险说不上,不过咱们也许得来一次你们所说的强行军,这倒是很可能的;也许会发生一次战斗,一次遭遇战,或者是类似的什么玩意儿,不过好在咱们到处都有很好的掩护物,又有充足的弹药。”



      海沃德所估计的危险,可能与侦察员想的在程度上有些不同,因此此刻他也就不再答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任凭小船在湖面上滑去。这样向前划行了几英里后,天色已近破晓。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湖峡,小船就在无数的小岛之间小心迅捷地穿行。这正是蒙卡姆率领他的部队撤退的路线;至于他是否留下一些印第安人埋伏在这儿,以便掩护他的后卫部队,以及收容掉队的士兵,这几位冒险家就不得而知了。因此他们仍照平时小心谨慎的习惯,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进。



      钦加哥放下了手中的桨,只留恩卡斯和侦察员两人划着这一叶轻舟,在弯弯曲曲的窄狭水面上穿行。在这条航路上,他们每前进一英尺,都有可能遭到突然出现的危险。酋长的目光警觉地从这个小岛转向那个小岛,从这一片灌木林转向那一片灌木林。而当湖面较开畅时,他那锐利的目光便又转向湖峡两旁光秃的岩石和茂密的树林。



      海沃德一面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这美丽的景色,一面又在惦念着眼前危险的处境;正当他感到自己的不安并无充分理由,只不过是一种过虑时,钦加哥突然打了个手势,两支桨都听命一齐停了下来。



      “嚯!”恩卡斯喊了一声,就在这时,他看到父亲在轻轻拍打着船舷,通知他们附近出现了险情。



      “什么事?”侦察员问道,“湖上平静得像一丝风也没有,几英里之内的湖面都看得一清二楚,水面上只有一只潜鸟的小黑脑袋啊。”



      那印第安人郑重地举起手中的桨,指着自己一直注视着的地方。海沃德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他们前方几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座低低的树木茂密的小岛;但那儿看上去也显得十分平静寂寥,就像是个人迹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说,“只有陆地和水面。可风景倒是挺美的。”



      “嘘!”侦察员插嘴说,“啊,大酋长,你说的总是有道理的,那虽然只是一团阴影,但看上去确实有点不平常。少校,你看到小岛上升起的那团雾气了吗?可你不能说它是雾,因为那更像是一片薄云……”



      “那是湖上升起的水气。”



      “这连小孩也知道。可你看沿雾气下面那一溜黑一点的烟,看得出是从樟树林子里上来的。显然是从篝火里冒出来的。不过依我看,那篝火已经快要灭啦!”



      “那就让我们把船划到那边去吧,我们的疑团也就可以解除了,”海沃德不耐烦地说,“反正这么一个小岛上,也埋伏不了几个人。”



      “要是你拿书本上的规章条令或者白人的聪明才智,来判断印第安人的狡猾手段,那你即使不丢掉老命,也会大大上当的。”鹰眼一面用他那特有的锐利目光,审视着那儿的种种迹象,一面回答说。“要是让我来对这件事发表意见的话,那我就要说,现在咱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回去,放弃追踪休伦人的一切打算……”



      “绝对不行!”海沃德大声喊了起来,在眼下的处境中,他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好啦,好啦,”鹰眼连忙做手势压下了他那种着急的心情,接下去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只是我认为我得把话全都说清楚。这么说,咱们得继续前进,万一在湖峡中还有印第安人或法国佬盘踞着的话,那咱们只好在这峭岩峻壁间遭受夹击了。我的话对不对,大酋长?”



      那印第安人没有作答,只是把手中的桨放进水里,继续划船前进。由于他担任的是司舵的任务,因此这一行动也就充分表明了他的决心。这时大家都使劲划着桨,不多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个地点,从这儿可以看到这座小岛北面的全部情况,这是迄今为止没有见到的部分。



      “瞧,他们就在这儿,现在一清二楚了,”侦察员低声说,“两只小船和一团烟雾。这些坏蛋的眼睛还被烟雾蒙着哩,要不咱们早就听到他们那可恶的喊声了。一起用力划啊,朋友们!咱们已经和他们拉开距离,差不多已经超出枪弹的射程了。”



      一声熟悉的枪声把他的话给打断了,子弹划过湖峡平静的水面,紧跟着,从岛上发出一片尖叫声;这说明,他们打这儿经过已经被发现了。接着只见有几个印第安人跳进了小船,那小船立刻就在水面摇摇晃晃地朝他们直追过来。可是,在海沃德看来,这种即将发生战斗的可怕先兆,并没有使他三位向导的脸色产生任何变化,他们只是把桨划得更有力,动作更一致,使这只小船像有了生命和活力似的,飞速向前跃进。



      “保持住这样的距离,大酋长,”鹰眼说道,他一面不停地划着桨,一面冷静地从左侧扭头向后注视着,“保持住这样的距离!他们休伦人的枪没一支能打得这么远的;可我的鹿见愁却可以稳稳地打中他们。”



      侦察员知道,凭那两个莫希干人的力气就足以保持住他所要求的距离了,于是就把手中的桨放到一边,拿起自己那支使人致命的枪。他三次把枪抵到肩膀上,可是正当他的同伴们盼望着他的枪响时,他却又把它放了下来,要两个莫希干人让敌人的船追得近一点。最后,他那精确、苛求的目光,似乎终于感到满意了,而且已经伸出左臂抬住了枪筒,慢慢地举起了枪口,就在这时候,坐在船头的恩卡斯突然一声叫喊,使他重又把枪放了下来。



      “怎么啦,孩子?”鹰眼问道,“你这一叫,倒是救了休伦人一条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恩卡斯伸手指着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岩石湖岸,那附近,另一条武装小船正朝他们箭似地冲来,截住他们的去路。事情很明显,毋需多说,他们眼下的处境已危急万分。侦察员放下枪,重又拿起桨;钦加哥使船头稍稍偏向西岸,以便拉开和新来敌人之间的距离。这时,他们后面的土人,又发出粗野的喊叫,紧紧追赶着。这一紧张的场面,甚至使得孟罗都从漠不关心中惊醒过来了。



      “我们划到岸边去,”他摆出一个有经验的战士的神气坚定地说,“和这班野蛮人拼它一仗。要是我和我的部下再去相信一个法王路易的臣子,那连上帝都要惩罚我们了!”



      “一个人要想在和印第安人的交手中取胜,”侦察员回答说,“他就不能太骄傲,而应该学一些土人的乖巧。让咱们的船沿着湖岸走吧,大酋长。咱们迂回前进,绕过这伙坏蛋,他们也许想截断咱们的去路哩。”



      鹰眼的看法没有错。那班休伦人发现这样追赶势必要落后,便放弃了原来的直线,而采取了慢慢斜过来包抄的办法。这时,两只小船已在两条平行线上前进,互相相隔有两百码左右。现在,这已完全变成一场速度的比赛了。两只轻盈的小船飞速向前,船头的湖水卷起了浪花,由于速度快,小船颠簸起伏着。也许正由于这一情况,再加上需要大家共同使劲划桨,休伦人并没有马上使用手中的武器。而对逃跑的一方来说,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持久了,而且,追赶的一方,在人数上也占着优势。海沃德不安地看到侦察员已开始焦虑地朝四周打量着,看样子像是想找点别的逃跑办法。



      “把小船划得离太阳远一点,大酋长,”执拗的森林居民说,“我看到那班坏蛋已经腾出一个人来拿枪了。只要有一个受伤,咱们大伙的头皮就完啦,让小船离太阳远一点。可以让那个小岛把咱们和他们之间隔开。”



      这一着真的起了作用。在他们前面不远有一溜狭长的小岛。当他们乘势从它的一边掠过时,追赶的小船因为措手不及,被迫滑到另一边去了。侦察员和他的同伴立即抓住这一有利时机,乘着敌人被那些灌木丛挡住看不见他们时,大家加倍使劲,使小船的速度快得更加惊人。两只小船像两匹飞驰的骏马,都来到了小岛的尽头。逃跑的人抢到了前头。这一变化使他们离得近了些,可是改变了相对的位置。



      “恩卡斯,你在休伦人的小船中选中了这一只,看来你对识别桦树皮小船很有眼力。”侦察员笑着说,他这般高兴显然并不是由于逃脱已有一线希望,而是因为在这场竞赛中取得了胜利。“那班鬼子又在拼命划船啦,咱们也单靠这几片压平的树皮来保命,枪筒和眼力全都用不上啦!伙计们,使劲划!动作要一致!”



      “他们又准备开枪啦,”海沃德说,“现在我们和他们是在一条线上,一定会被他们打中的。”



      “那你就躺在船底吧!”侦察员回答说,“你和上校全躺下;这样目标也可以小一点。”



      海沃德却笑着回答说:



      “战士们都在火线上,高级军官却躲起来,这像什么话!”



      “天哪!天哪!这又是白人的那套勇敢!”侦察员大声叫了起来。“像别的许多见解一样,毫无道理!难道你以为大酋长,恩卡斯,甚至像我这样血统纯正的人,交战中遇到不该暴露身子时,连掩蔽起来都不知道吗?要是战斗老在旷地上进行,那法国人干吗还要建起魁北克城呢?”



      “你讲的一切全都很对,我的朋友,”海沃德回答说,“但是按照我们的惯例,我们还是不能像你希望的那么做。”



      从休伦人那面飞来的一排枪弹,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当他们四周都呼啸着子弹的声音时,海沃德看到恩卡斯回过头来,望着他和孟罗两个人。虽然敌人已经离得很近,这年轻战士自己也有极大危险,可是他的脸却毫不改色,只是惊讶地望着这两个甘愿毫无意义地暴露在敌人火力之下的人。钦加哥也许对白人较为了解,他看也没朝他们看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前面的目标,掌握住小船的航线。过不一会,一颗子弹突然击中了酋长手中那支轻盈光滑的桨,使它一下子飞到空中,掉落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休伦人发出一阵呼喊,乘机又射过来一排子弹。恩卡斯赶忙用自己的桨在水中画了一个弧形,使小船急速地向前滑去。钦加哥乘势捞回自己的桨,把它高高举起挥舞了几下,发出一声莫希干人的胜利的欢呼,接着,重又竭尽气力和技艺,担当起自己那重要的职务来。



      后面的小船上立即迸发出一阵喧叫:“大蟒蛇!”“长枪!”“快腿鹿!”喊声似乎也给追赶的人增添了新的热忱。可是侦察员却把鹿见愁握在左手,高高地举在头顶,朝敌人得胜地挥动着。对面的印第安人又发出一阵狂叫,来回答对他们的这种侮辱;紧接着,又飞过来一排子弹,打得湖面噗噗直响,其中有一颗甚至还穿透了小船的树皮。但在这样的危急关头,那两个莫希干人却始终神色不变,在他们严峻的脸上,既没有显出什么希望,也没有露出丝毫惊慌;倒是那个侦察员这时又回过头来,冷笑着对海沃德说:



      “这伙坏蛋就爱听自己的枪声,可是在这班明果人中,你就别想找出个有好眼力的,能够正确地瞄准一只动荡的小船的人!你看,这伙笨鬼又腾出一个人来开枪了,这么一来,即使按最低的估计,他们每向前划两英尺,咱们就能走三英尺了!”



      海沃德对于距离方面的这种细致的估计,虽然不完全像他的伙伴们那么乐观,但他看出,他们比敌人更聪明,而且敌人又没有专心划船,所以他们愈来愈占上风,心里也感到高兴。过不一会,休伦人又开起枪来,有一颗子弹打在鹰眼的桨上,但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坏。



      “得了,得了!”侦察员一面用好奇的目光审视着那个浅浅的凹痕,一面说,“这连一个娃儿的皮肤也打不伤,更不用说像我们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啊,少校,要是你愿意来划上几桨的话,我就让我的鹿见愁来和他们谈k几句吧。”



      海沃德接过桨,他划船的技术虽然不够熟练,但划得非常卖力。这时,鹰眼已在忙着检查枪上的引火药。接着,他迅速作了瞄准,立刻就放了一枪。对方领头那只小船的船头上,有个休伦人也正站起来举枪射击,这时突然应声向后倒了下去,手中的枪也掉落到水中。然而过了一会,他又支撑着站了起来,但样子已显得昏乱而不能自制。这时,他的同伴们都停住了桨,两只追赶的小船靠拢在一起不动了。钦加哥和恩卡斯也利用这一时机,停下来歇口气,只有海沃德一人依旧使劲地划着。父子俩用询问的目光默默地对视了一会,都想知道两人中是否有人在这次枪战中负伤,因为他俩都知道,在刚才这段危急的时间里,即使有人受了伤,也不会喊出来的。大酋长的肩膀上正流下几大滴鲜血,他见恩卡斯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地方看,便窝着手心掬了一点湖水,把血迹洗去,同时也用这一简单的方式来表明他的伤势很轻。



      “慢一点,少校,慢一点,”侦察员说,这时他已给自己的来复枪重新装上了弹药,“我们已经有点超出这支枪的最大有效射程了,你看,那伙鬼东西还在那儿商量哩。要让他们保持在咱们的有效射程之内——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的眼睛,任凭这伙混蛋跑到霍里肯湖的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对他们奉陪到底;而且我可以保证,他们的枪弹最多只能擦伤我的一点皮肤,而我的鹿见愁却能三枪结果他们两条性命。”



      “我们自己的任务都给忘了,”忙着划桨的海沃德说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还是利用这好机会,赶紧划得离他们远一点吧。”



      “快去找回我的孩子!”孟罗嗓音嘶哑地说,“别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痛苦了,快去找回我的孩子吧!”



      由于长期来习惯于对上级的尊敬,使侦察员养成了一种服从的美德,他朝远处的两只小船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就放下手中的来复枪,从精疲力竭的海沃德手中接过桨,用他那耗之不尽的体力划了起来。由于他的努力,再加上两个莫希干人的力量,过不了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和敌人之间已经拉开了一大片水域,从而使得海沃德的呼吸又变得舒畅了。



      这儿的湖面已经开始开阔起来,他们现在的路线又和开头那段一样,沿着高山耸立的湖岸前进了。不过岛屿已经很少,而且也容易避开了。他们的桨也划得更整齐划一,更有节奏了。这几个刚从敌人殊死的追击中脱身出来的逃亡者,虽然仍在使劲划着桨,但是他们的神态已经镇静多了,仿佛刚才只是一场较量速度的运动比赛,而不是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忙于逃命。



      按照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船本该沿西岸走的,可是谨慎小心的莫希干酋长却让航线更靠近山脚,据说蒙卡姆率领他的人马,就是从这些山背后通过,返回他那难以攻克的提康德罗加堡的。从各方面情况看,休伦人已经放弃了这次追击。显然他们本来是无需这样过分谨慎的,可是,他们还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继续划行了几个小时,最后终于来到了靠近这个湖北端的一个港湾里。他们把船划到了湖滩上,全体在这儿上了岸。鹰眼和海沃德两人爬上湖边的一块断崖,鹰眼光对脚下那片广阔的水面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指着几英里之外靠近湖岬的水面上一个小黑点。



      “看见了那东西没有?”侦察员问道,“你说,要是你一个人只凭白人的经验,在这荒山野地里找路的话,你会把那当成什么?”



      “如果不管它的远近和大小的话,我看它倒很像一只鸟。那会是个活的东西吗?”



      “那是一只用上好的桦树皮做的小船,是凶恶、狡猾的明果人在划着。虽然上天赐给森林居民一双比殖民地里的人明亮的眼睛——殖民地里的人不需要这种眼睛,他们有望远镜的帮助——但是人的眼睛并不能看清自己周围的一切危险。这伙坏蛋装得好像一心在吃晚饭,但一到天黑,他们就会像猎犬嗅出气味一样,一定会来追踪我们的。得躲开他们,要不,咱们追寻刁狐狸的事,就只好放弃啦。这种湖有时候倒也有用处,特别是在湖面上有野味的时候,”侦察员继续说,一面担心地朝四周打量着,“可惜不能用做藏身的地方,除非是条鱼。要是那些殖民地伸展得远离那两条河,天知道,这一带会成为什么样子啊!无论是打猎或是打仗,都会变得毫无趣味了。”



      “要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理由,我们就别再耽误时间了。”



      “我可不太喜欢那股烟,你看,就是那只小船顶上,沿着岩石升起的那股,”看得出神的侦察员打断了他的话,“我敢以生命打赌,看见这烟的不光是咱们,还有别的人,而且人家还懂得这烟的意思①,行了,多说了没用,是行动的时候啦!”



      ①印第安人通常用烟做信号。

      鹰眼一面在深思,一面走下断崖,来到岸边。他用特拉华语把观察的结果告诉了他的同伴,接着他们三人进行了一次费时不多但很认真的商议。商议完毕之后,三个人便立即开始执行这个新的决定。



      他们从水中拖上小船,扛到肩膀上,然后朝林子里走去,而且尽可能清楚地留下一串足迹。不一会,他们到了一条小溪旁,越过小溪继续前进,最后来到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旁。到了这儿,他们估计他们的足迹可能已经看不出了,于是就小心翼翼地循原路返回小溪边,涉水顺小溪回到了湖边,然后立即把小船放回到湖水中。前面有一座小山岗挡着远处的湖岬,而且,这儿有一大段湖岸长着茂密的树木,枝叶伸出笼罩着水面。他们就在这天然的有利地形掩护下,耐心地奋力划船前进,一直到侦察员宣布说,他相信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又可靠岸了。



      他们在岸边一直等到了天黑。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然后才乘着黑夜,悄无声息地奋力朝西岸划去。他们跟前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峦,虽然在海沃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但那位莫希干酋长,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领航员一样,准确地,很有把握地选了一处小小的湖湾,划了进去。



      小船又从水中拖了上来,抬到了林子里;他们小心地把它藏在一堆灌木下面。等到这几位冒险家拿起自己的武器和口袋,侦察员才向孟罗和海沃德宣布,他和两个莫希干人已经最后准备就绪,可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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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22#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九章

      萨拉里诺:我相信要是他不能按约

      偿还借款,你一定不会

      要他的肉的;那有什么

      用处呢?



      夏洛克: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

      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

      出我这一口气。



      ——莎士比亚①



      ①《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场。



      当他们几个人来到威廉·亨利堡的废墟上时,黑暗的夜幕已经降下,使这儿显得更加阴森可怕。侦察员和他的两个同伴,立即进行在这儿过夜的各种准备;他们的态度是那样认真严肃,这说明,即使他们在情感方面训练有素,但对刚才见到的那一片非比寻常的恐怖景象,也不能无动于衷。他们找来几根烧剩下来的椽木,把它们架在一堵烧得乌黑的墙上,恩卡斯又稀稀拉拉地在上面盖了一些树枝;这样,一个暂时安身的地方就算是有了。年轻的印第安人做完这一切以后,就朝这简陋的窝棚指了指;海沃德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劝孟罗一起进去。可是进了窝棚,他让那老人独自留下去自悲自叹,自己立刻又走到外面,因为他实在焦急得无法安顿下来。



      趁着鹰眼和两个印第安人生起篝火吃那粗陋的晚饭——一些干熊肉——时,年轻军官走到被毁坏的堡垒的一处断墙残壁旁,从那儿眺望着霍里肯湖的湖面。这时,风势已经减弱,湖水有节奏地轻拂着他脚下的沙滩。乌云仿佛已对那种飞速追逐感到厌倦,各自四方星散了;一些较厚的云块,在天边聚成黑糊糊的一团团,而轻轻的薄云则仍然飘浮在天空,或者是缭绕在群峰之间,就像一些在窝旁翱翔盘旋的小鸟。不时地,有一两颗星星从飘浮的薄云中透出金黄色的光芒,为这阴暗的天空增添一点明亮的光彩。在这群山环绕的腹地里,一切都已笼罩在不可穿透的黑暗之中,平静的原野仿佛是一座巨大的阴森森的停尸所,没有一丝声息来惊扰长眠于此的无数不幸的死者。



      海沃德站在这儿,面对着这一番与不久前的可怕往事如此一致的凄惨景色,出神地看了几分钟。他的目光从那几个森林居民围着熊熊火光坐着的土丘,转到了残留在天际的微光,然后又转向那片死尸纵横的荒野,不安地朝那黑暗中张望着。不一会,他突然感到有一种什么声音从那儿传过来,但它是那么模糊难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甚至很难断定是不是有声音。年轻人为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感到害臊,便把目光转到了湖面上,看着映在水波中那闪闪发亮的星星。可是,过于紧张的耳朵却仍在谛听那微弱的声音,仿佛在警告他,某种潜在的危险即将发生。最后,他似乎听到一种轻捷的脚步声,正在黑暗中朝自己这边迅速过来。海沃德再也按捺不住,便低声招呼侦察员,要他到自己站着的小丘上来。鹰眼把枪往肩上一搭,走了过来,但他的表情镇静自若,这说明他对这儿的安全很有把握。



      “你听,”等对方从容不迫地来到身旁,海沃德便说,“平原上有硬抑制着不让人听见的声音,说不定蒙卡姆的人还没有全撤走哩。”



      “这么说,耳朵要比眼睛灵哩。”侦察员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刚往嘴里塞进一大块熊肉,说起话来又慢又含糊,叽里咕啃的。“我亲眼看到他带着全部人马进了提康德罗加堡啦。这班法国佬,干了一件得意的事,总是喜欢回去跳跳舞,或者和女人们寻欢作乐庆贺一番的。”



      “这我不知道,不过印第安人在战争时是很少睡觉的。也许有那么个把休伦人同伙走后还留在这儿想抢点什么的。我看,还是先把这篝火灭了的好,加强戒备——听!你听到我说的声音没有?”



      “不过印第安人是很少埋伏在坟墓边的。虽然他们杀人不眨眼,而且不太讲究手段,但除非是热血沸腾或者是火气上来的时候,一般只要剥到头皮就心满意足。一到敌人的灵魂完全出了窍,他们也就忘了敌意,乐意让死者安静地在那儿长眠了。讲到灵魂,少校,照你的看法,红人和我们白人的天堂是不是同一个呢?”



      “决没有错——决没有错,我觉得我又听到那声音了!要不然还是那株小山毛榉顶上的叶子在沙沙作响呢?”



      “依我看来,”鹰眼转脸朝海沃德指的方向看了看,但还是心不在焉地带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说,“我相信天堂是为幸福而设的,人们可以按照各自的意愿和天赋,在那儿尽量享受。因此,我认为,红人相信能在那儿找到他们传统中说的幸福猎场①,那是没有什么大错的;至于说到白人想在天堂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认为那也没有什么不对……”



      ①北美印第安人认为战士和猎人死后,灵魂都去幸福猎场(犹如天堂),在那儿打猎行乐。

      “你听见了吗?那声音又在响了!”海沃德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是啊!不管是食物太少了,还是食物太多了,一条狼都会变得大胆冒失起来的,”侦察员还是不动声色地说,“要是有亮光,而且又有时间打猎的话,我们倒很可以捞它几张这鬼东西的皮哩。可是讲到有关来世的事,少校,我在殖民区里听那些传教士说过:天堂是个休息的地方。不过人们对享乐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以我来说——我是对大命满怀敬意说这话的——要是把我老关在传教士说的那些高楼大厦里,我是不会太快活的,因为我生性好动,喜欢打猎。”



      海沃德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他听到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因而也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侦察员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上去了。他说:



      “在最后一次大变化时可能会有的感觉,那是很难说明的。”



      “对一个在野外过惯一辈子的人来说,对一个经常在赫德森河的源头吃早饭、而晚上在莫霍克人的喊声中睡觉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大变化,”专心致志的侦察员答道,“虽然我们都是按照主的旨意行事的,而且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大片荒野,但当知道我们是在为一位仁慈的主服务时,我们就得到了安慰……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说的狼在奔跑吗?”



      鹰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又向海沃德招招手,把他领到一处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等采取了这一预防措施后,侦察员又对这种使他感到意外吃惊的、反复出现的轻微声音,全神贯注地倾听了许久。可是,看来他的努力毫无结果,过了一会之后,他又低声对海沃德说:



      “咱们得把恩卡斯叫来,那孩子有印第安人的灵敏感觉,咱们听不到的声音他能听到;我是个白人,我得承认,我可没有这种本领。”



      那年轻的莫希干人正在和他父亲低声谈着话,忽然听到一声猫头鹰叫,不禁吓了一跳,他急忙跳起身来,朝黑糊糊的小丘张望着,仿佛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侦察员又叫了一声,于是,过不一会,海沃德就看见恩卡斯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朝他们站立的地方过来了。



      鹰眼用特拉华语简要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恩卡斯弄清了他们要他过来的原因后,便扑下身子,平伏在地;在海沃德看来,他此时像是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由于对这位年轻战士伏着不动的姿势感到奇怪,同时也想看看,他到底在用什么方法探明他们想要知道的情况,海沃德朝前迈了几步,俯下身子察看他一直盯着的那堆黑糊糊的东西。可是他发现恩卡斯已经不在了,他所看到的只是堤岸上的一处高墩而已。



      “那莫希干人怎么啦?”他吃惊得后退几步,对侦察员问道,“我看他在那儿扑下身子去的,而且我可以发誓,他一直躺在那儿没动过!”



      “嘘!说话轻点声!说不定有人在偷听哩,明果人可机灵呢。说到恩卡斯,他此刻已经在平原上了。要是咱们附近还有麦柯亚人的话,他们可就碰上个对手啦。”



      “这么说,你认为蒙卡姆并没有把他的印第安人全都带走?那我们得赶紧结伙伴们发个警报,让大家可以准备好武器。我们有五个人,对付敌人也不是没有经验。”



      “要是你想活命,那就对谁也别吭声。你瞧那位酋长,坐在篝火旁,多像个印第安人的大首领。要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什么坏蛋的话,从他的脸上,他们是决不可能看出咱们已经发现危险就在眼前的。”



      “不过他们看得到他,这一来他的生命可就危险啦。在这样的火光旁,他的身子是一清二楚的,他一定会成为第一个牺牲者。”



      “不错,你说得很对,”侦察员回答说,露出异常焦急的神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稍有一点可疑的样子,没等我们做好应战准备,就会引起敌人的攻击。他从我叫唤恩卡斯的声音中,知道我们一定发现敌情啦!好吧,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他,我们已经在搜索明果人了,他的印第安人的机智,会告诉他应该采取怎样的行动的。”



      侦察员把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一开始,这声音吓得海沃德急忙跳到一旁,他还以为听到的是条蛇哩!这时,钦加哥正用一只手支着头,坐在那儿独自沉思;但是一听到这种和他浑名相同的动物的声音,他立刻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敏锐地朝周围迅速扫了一眼。不过随着这一突然的,也许是无意识的动作,一切感到意外和吃惊的样子也就都过去了。他也没去动自己那枝枪,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它就近在手边。那柄战斧,由于要舒畅一下,松开了腰带,此时甚至已不插在往常的位置而落到地上了。他的身子仿佛斜倚着,就像一个人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已进入休息状态时一样。他机灵地使身子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尽管换了一只手支着头,但看起来仿佛完全为了让那只手休息一下似的。这种镇静地耐心等待着事态发展的功夫,是只有印第安人战士才有的。



      在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人看来,这位莫希干酋长像是在打瞌睡,但海沃德却看出他的鼻孔张得老大,他的头稍微侧向一边,似乎是为了有助于他的听觉。他的敏捷的眼光不断地向他目力所及的一切转来转去。



      “瞧那位大酋长多了不起!”鹰眼碰了碰海沃德的胳臂,低声说,“他知道,只要他看一眼或者动一动,都会破坏咱们的计划,使咱们落到那班小魔鬼的手中……”



      突然,他的话被火光一闪和一声枪响打断了。在他刚才还满怀惊诧和敬意注视着的地方,但见一片火光。待到他再仔细看时,钦加哥已经不在那儿了。就在这当儿,侦察员已经朝前举着枪,做好射击准备,急不可耐地等着敌人出现了。但是,在那想要打死钦加哥,而结果未能如愿的惟一的一枪之后,敌人的进攻好像也就停止了。有一两次,他们觉得听到远处的灌木林在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动物从那儿奔跑通过。鹰眼也很快就指出,那是“豺狼在奔跑”,因为有外来者闯入了它们的领地,所以它们在仓猝逃窜。他们焦急不安地屏息过了一会后,突然听到有东西跳进水中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



      “这是恩卡斯的枪声!”侦察员说,“这孩子手里有校好枪!这声音我太熟了,就像父亲听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因为这枪原先是我用的,后来我有了一枝更好的,才给了他。”



      “这一情况有可能说明什么呢?”海沃德问,“说明我们一直受到监视,看来我们得挨一顿揍了。”



      “那边那块打得四散的烧着的木头,可以证明来者不善。不过从这位印第安人来看,咱们并未受到任何损失。”侦察员收起枪,跟着重新出现在火光中的钦加哥,走到墙脚边,一面说,“大酋长,怎么回事?是不是那班明果人还在死死盯着咱们?还是只有个把匪徒故意逗留在战场上,想从死人头上剥几张头皮,好带回去向他们的婆娘们大吹一通,说自己如何如何英勇,如何打败白脸孔?”



      钦加哥非常镇静地重又坐了下来,直到仔细地研究过被那颗几乎使他丧命的子弹打中的烧着的木头后,他才愿意做出回答;他伸出一个指头,用英语说了一个词:



      “一个。”



      “我也这么想哩,”鹰眼也坐了下来,回答说,“不过那家伙没等恩卡斯开枪就跳进湖里,那就更可以回去大吹一通啦,会吹牛说,他一直钉住了两个莫希干人和一个白种猎人不放——至于那个军官嘛,在这种场合中就算不了什么啦。好吧,让他去吹吧!让他去吹吧!每个部落里总会有几个正直的人,瞧不起这种胡说八道的牛皮客的,尽管老天爷知道,在麦柯亚人中,这样的好人是不多的。大酋长,这坏蛋的一枪,可就打在你耳朵边哩!”



      钦加哥漠不关心地扭头朝被子弹打中的地方看了一眼,接着就回复到原来的姿势,那沉着镇静的样子,仿佛说,这种区区小事,根本无扰于他似的。就在这时候,恩卡斯悄悄地溜回到他们身边,在篝火旁坐了下来,他也像他父亲一样,流露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



      所有这些动作,海沃德都看在眼里,对此大为惊讶,而且也颇感兴趣。他觉得这几个森林居民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奥秘的沟通思想的方法,可是,他的官能和才智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刚才发生在这漆黑一团的草原上的一幕,要是换上一个白人青年,一定会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没了,说不定还会大大地渲染一番,可是这个年轻的战士,却似乎只愿让事实本身来为他说明这一切。说实在的,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现在也的确不是夸耀自己功绩的时候;要是海沃德不问,有关这件事,也真的有可能一句都不再谈及了。



      “恩卡斯,那个敌人怎么样了?”海沃德问道,“我们听到了你的枪声,还盼望这一枪没白放呢!”



      那年轻的酋长默不作声地掀起自己的猎装,露出挂在里面的一块带发的头皮——胜利的标志。钦加哥把手按在那头皮上,仔细地看了一会,接着他放开了手,露出一脸厌恶的神情,大声说:



      “奥奈达人!”



      “奥奈达人?”侦察员重复了一句。他本来对四周的情形已经不再感兴趣,几乎已同他的红人伙伴一样一声不响了,此时却又异常认真地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那血淋淋的胜利标志,说:



      “老天爷,要是奥奈达人也来暗算我们,那我们真要四面受敌了!瞧,在一个白人看来,这一小块头皮和别的任何一个印第安人的头皮,并没有两样,可是这位大酋长却能认出,这是从明果人头上剥下来的。不,他甚至还能说出这可怜的家伙是属哪个部落的。在他的眼里,这块头皮就像一页书,每一根头发就像一个字母一样容易哩!一个印第安人能懂得最聪明的白人所不懂的一种语言,还有哪一个白人有权利来夸耀自己的学识渊博呢!孩子,你说说,这混蛋是什么人?”



      恩卡斯抬头看着侦察员的脸,轻声说:



      “奥奈达人。”



      “也是奥奈达人!一个印第安人一旦话说出口,通常都不会错;而当他得到他的族人拥护时,他的话便成了真理了。”



      “这可怜的家伙把我们错当成法国人了,”海沃德说,“要不,他不会来伤害一个朋友的性命的。”



      “把一个有战斗花纹的莫希干人错当成休伦人?那就等于你们把蒙卡姆的穿白制服的警卫队也错当成穿红制服的英国皇家军队了。”侦察员答道,“不,不,毒蛇对自己的目标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是不会有什么大错误的。因为明果人和特拉华人之间并不友好,而巨他们还随便地听任他们的部落去参加白人的战争,自相残杀;从今天这件事来看,即使奥奈达人真的也为我们的皇上服务,但要是这个恶鬼碰巧落到我手里,我也用不着多加考虑,会亲手用我的鹿见愁朝他开火的。”



      “那就会破坏我们的条约,而且也有损于你的人格哩!”



      “一个人和另一个民族的人相处久了,”鹰眼继续说,“只要他们是正直的,而他又不是个坏蛋的话,他们之间是会产生感情的。实际上,是狡猾的白人有意在这些部落中制造大混乱,混淆了敌友关系,所以弄得原来说同一种语言——或者可以叫做同样语言——的休伦人和奥奈达人,也相互剥起对方的头皮来;而同是特拉华人,也被分成了两派,一小部分留在自己大河边的部落原来住地一带,和明果人一鼻孔出气,大部分则出于对麦柯亚人天生的仇恨,而居住在加拿大——这一来就把一切都搅乱了,把战争的和谐也给破坏了。可是,红人的天性,不可能随着政策的改变而改变,因此,莫希干人和明果人之间的感情,也就很像一个白人和一条毒蛇的关系了。”



      “我听了感到很遗憾,因为我原来一直以为,住在我们境内的土人,都会认为我们正直宽大,战争中会完全站在我们一边的。”



      “哦,把自己的战争看得比外人的战争更重要,我相信这原是人类的天性。可是,以我来说,我爱的是正义,因此我不愿说我恨明果人——因为那不符合我的肤色和宗教。不过,我还要重复一句,要不是因为天黑看不见,我的鹿见愁是决不会放过那个鬼鬼祟祟打冷枪的奥奈达人的。”



      接着,这位诚实而固执的森林居民,看来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理由充分,也不管这些理由对于争辩的对方有什么效果,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篝火,不再争论下去了。海沃德也起身走到护墙边,他觉得自己太不习惯这种森林中的战斗了,心中一直提心吊胆,在这种有可能遭到暗算的情况下,一直不能保持镇定自若,不像侦察员和那两个莫希干人那样。他们那敏锐的、经过长期实践的感觉,其本领,往往使常人难以置信,既能察觉危险,还能使它们弄清危险的程度和持续的时间。他们三人中,看来没有一个人对眼下处境的安全可靠再有怀疑了,因而他们准备立即开会商讨今后将要采取的步骤。



      关于刚才鹰眼提到的各族之间,甚至是部落之间的混乱状态,在当时是非常严重的。那种语言上的,当然还有血统上的联系,在许多地方都被割断了;其后果之一是,特拉华人和明果人(六个联盟部落的人的总称)站在同一支队伍中作战,而明果人虽然深信自己和休伦人同族,但还是要去剥他们的头皮。就连特拉华人本身也分成了两派。虽然那位莫希干族大酋长由于热爱祖先传下的这片土地,所以还带着一小批追随者留在爱德华堡,在英王的麾下服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这一族的大部分人,都是作为蒙卡姆的同盟者出现在战场上的。即使我们的故事中讲得还不够清楚,读者大概都知道,特拉华人,也就是莱那泼人,他们自称是一个人数众多的民族的祖先,这个民族曾经是现为美国东北部大多数州的那片土地的主人。而莫希干族,是其中的一个历史悠久、深受尊敬的成员。



      当然,侦察员和他的伙伴们,在这儿仔细研究今后将要采取什么方法,在如此众多敌对而野蛮的种族中行动时,对于那种使得朋友间互相残杀,而生来的仇敌并肩战斗的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是有着充分了解的。现在,篝火添足了木柴,那几位战士——连同鹰眼在内——都在维绕的烟雾中正襟危坐,样子显得如此严肃、庄重;海沃德深知印第安人的习惯,他懂得为什么要这样的原因。于是他就靠在一个墙角上,在这儿,他既可以做一个会议的旁观者,又可以观察到来自外部的任何危险。他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他们讨论的结果。



      经过了一阵短短的,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静默之后,钦加哥点燃了烟斗,开始吸起烟来。他的这个烟斗,杆儿是用木头做的,烟锅是用本地产的一种软石细心地雕凿成的。当他把那烟斗怡情的芳香吸够之后,又把烟斗递到了侦察员的手中。这只烟斗就这样递来递去,来回传了三次;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着一语不发。最后还是由年龄最大、地位最高的大酋长先开口,他稳重严肃地说了几句,提出了要讨论的问题。接着便是侦察员发言,当他发表了相反的意见时,钦加哥又进行反驳。可是年轻的恩卡斯却一直恭恭敬敬地静静坐着,直到鹰眼恳切地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才开口。从各人发言的姿态看,海沃德看出,父子俩的意见是一致的,而那白人则持有不同意见。双方的辩论变得愈来愈激烈,最后,显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辩论上去了。



      尽管他们的友好争论愈来愈激烈,但是从这几个辩论者的耐心克制和彬彬有礼中,最谦恭有礼的基督教集会——甚至有虔诚的牧师出席的集会——都可以得到很多有关沉着自制方面的教益。恩卡斯的话,和他那位更为老练、更有才智的父亲说的,同样引人深切注意。没有一个人贸然作答,看来,都是在把对方的话默默地仔细考虑过一番之后,才做出回答。



      两个莫希干人说话时的手势是这样直截了当,毫无做作,因此海沃德不难从此了解到他们争论的来龙去脉。而另一方面,侦察员的手势就显得模糊不清,因为在他身上还遗留着一些白人的傲慢,那种多少有些做作的冷淡表情,这是各个阶层的英美人在不太激动时的特征。从那两个印第安人不时比划着森林里的道路的样子来看,他们显然极力主张从陆地追踪敌人,但鹰眼却一再伸手指着霍里肯湖,这说明他是主张渡湖追踪的。



      从各方面的迹象来判断,鹰眼的论点看来愈来愈站不住脚了,问题马上就要按照和他相反的意见决定下来,这时他突然站起身来,扔掉了原来的那种冷淡态度,突然采用印第安人的方式,以他们那样的口才辩论起来。他伸出一只胳臂,用手指着太阳,来回地比划着日出日落的样子,说明为了要达到他们的目的,还不知道需要过多少日子。接着,他又描述了一条得翻山涉水的漫长而艰苦的道路。他另一些手势,则显然指的是那个睡着的孟罗的年老体弱。海沃德发觉,就连他自己,也被他们提到了,侦察员摊开了手掌,说到了“大方的手”——这是海沃德以自己的豪爽,在各友好部落中赢得的雅号。接着他又比划出一只独木舟轻盈前进的样子,用来跟一个衰弱疲乏的老人的螨珊步履做强烈对比。最后,他又指了指那张奥奈达人的头皮,显然,这是他主张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而且沿途还不能留下丝毫痕迹。



      两个莫希干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流露出赞同的表情。鹰眼的见解渐渐产生了作用,在他的发言快要结束时,他的话博得了一阵阵常见的赞叹声。总之,此时恩卡斯和他父亲都已放弃自己原来的意见,转而相信侦察员的主张了。他们的态度是那么磊落大方,坦率真诚。而要是他们是个伟大文明国家的代表的话,他们的这种态度,肯定会导致自己政治上的垮台,因为他们出尔反尔,永远失去了信誉。



      问题一经解决,除了记住最后的决定之外,对刚才的争论以及有关的一切,大家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鹰眼并没有得意忘形地环顾左右,在别人的赞扬目光中去欣赏自己的胜利,而是非常镇静自若地,在即将熄灭的篝火旁躺下他高大的身躯,闭上眼睛入睡了。



      现在,只剩下两个莫希干人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已用于为别人服务,此刻总算留下一点时间,父子俩赶紧趁此叙一叙家常。钦加哥立刻抛开他那印第安酋长庄重严肃的态度,开始亲切、风趣地和儿子攀谈起来。恩卡斯也像他父亲那样高兴地应答着。没等侦察员鼾声大作,他们这父子俩的神情姿态就已完全变了样儿了。



      要把他们那种音乐般的亲热的谈笑声描绘出来,使那些从未听到过这种美妙和谐声音的人也能理解,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声音的音域,特别是那青年人的音域,简直令人吃惊,他能从最低沉的低音,一直提高到为女性所特有的那种柔和的高音。父亲的眼睛充满喜悦地注视着儿子灵巧的一举一动,对于儿子那富有感染力的但是轻轻的笑声,他也总是报以微笑。由于这种慈祥的天然感情的流露,他那温柔的脸上,已经见不到凶暴的痕迹。他身上那象征死亡的花纹,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闹着玩的化妆。而不像是希望带来毁灭和死亡的标志。



      他们这样纵情地谈笑了一小时后,钦加哥突然说他想睡了,接着便用毯子蒙住头,在地上躺了下来。恩卡斯的欢乐情绪也就戛然而止;他小心地把篝火的余烬拨弄了一下,让他父亲的脚能更暖和一些。接着他自己便也在这废墟上躺下睡了。



      海沃德见这些经验丰富的森林居民都已安心休息,自己便放了心,也学着他们的样入睡了。时间还不到半夜,这个废墟里的人们便都已睡熟,像周围平原上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那样,变得寂静无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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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八章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

      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

      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



      ——莎士比亚①



      ①《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



      上一章讲到的那一次惨无人道的流血事件,我们虽只顺便提及,并未加以详述,但它在北美殖民史里却是惹人注目的一页,它名副其实地冠有《威廉·亨利堡大屠杀》的标题。那位法军司令以前也曾有过与此非常类似的问题,而这一次事件,则更加加深了他声名上的污点,尽管他过早地光荣牺牲,但这一污点仍没能完全洗刷掉。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事件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地淡漠了。很多人只知道蒙卡姆在亚伯拉罕平原上英勇牺牲的故事,并不知道他在道义上多么缺乏勇气,而一个人缺少了这一点,是不能称之为真正伟大的。从这个著名的例子,可以写下许多篇章来证明人类的优点中也有缺点,指出一个人虽然能表现出宽宏大量、谦恭有礼和骑士气概,但他也很容易在自私心的作祟下失去这些品质,而成为这样一种人:他每每在较为次要的地方表现出这些优良品质以显示自己的伟大,但在需要证明原则重于策略时,就显得缺乏原则了。不过,要想完成此项任务,我们是力不胜任的。何况历史本身也像爱情一样,它总是给自己的主人公蒙上一层想象的金光,因此后人在评论路易·德·圣维兰时,也许只会看到他如何英勇地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把他在奥斯威戈和霍里肯湖畔那两次残酷无情的行为,忘得一干二净。我们虽然对于历史女神的这种弱点深感遗憾,但也只好立刻从她神圣的领土上引退,回到我们职小任微的讲述故事上来。



      现在虽然已经是亨利堡失守之后的第三天傍晚,但是我们的故事还要求读者继续在“圣水湖”畔稍作逗留。堡垒的周围,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原是暴行和骚乱,现在却是一片寂静和死亡。沾满了鲜血的征服者已经离去;他们的军营,不久之前还充满着胜利者的欢呼声,现在却已经变成一片死寂的空棚了。那城堡也只剩下一堆仍然在冒烟的断墙残壁;烧焦了的椽木,炸裂了的大炮碎片,倒塌的砖石工事,统统乱七八糟地堆在那些土丘上。



      气候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太阳已经把它的灼热藏进厚厚的云层;几百具尸体原来已在八月的酷暑下晒得焦黑,现在却又在过早到来的十一月寒风中冻得僵硬了。山顶上那片片轻轻的白云,本来都向北方飘去,现在却变成浓黑的乌云,没完没了地奔向南方,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霍里肯湖水平如镜的湖面,已经看不见了,它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怒涛,冲击着堤岸,好像是愤慨地要将湖中的那些不洁之物,冲回到污浊的湖岸。清澈的湖水虽然还保留着一部分媚人的魅力,但也只能反映出从低沉的天空落下的一些幽光。原来,那令人惬意的湿润空气,美化着周围的景色,遮住它的难看处,缓和它的酷热,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北风在一片波涛起伏的茫茫水面上掠过,四周丝毫也没有留下可供揣摩和浮想的东西。



      恶劣的气候夺走了这儿的碧绿青翠,使这一抹平原看上去像遭受过一场雷轰电击。可是就在这一片荒芜中,有些地方也还能看到一些暗绿色的草丛破土而出,也许这就是由人血浇灌出来的最初的产物。但在适当的光线和宜人的气候里,这儿的整个景色看来还是明媚可爱的。它现在仿佛就像一幅生活的讽喻画,一切东西都以它最强烈的然而最真实的颜色呈现出来,毫无一点阴影来调剂陪衬。



      零落枯萎的荒草,在掠过的阵阵寒风中战栗着,怪石嶙峋的峻峭山岗,光秃秃地历历在目。天上飞驰过凌乱的乌云,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不让看清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朔风时弱时强。时而缓缓地扫过地面,仿佛在死者僵冷的耳边呜咽低语;时而又呼啸长鸣,疯狂地冲进森林,一路上把枯枝败叶卷得漫天飞舞。在突如其来的阵雨中,几只饿鸦在和风雨搏斗;可是一等飞过下面那片绿色的林海,它们便兴高采烈地停了下来,任意地享用着那可怕的筵席。



      总之,这儿的景象是一片荒芜、凄凉。好像不管什么人,只要到了这儿,就会觉得像突然遭到死神的魔掌狠狠一击似的。现在,这儿已经解除了战时的禁令。自从那班制造暴行,把这儿弄得疮痍满目的人离去之后,现在还是第一次有活人敢走近这地方。



      这一天,大约在太阳落山前一小时,在通往赫德森河的小路进入森林的地方,只见有一行五人从林子里出来,向着亨利堡的废墟的方向走去。起先,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得很慢,仿佛不太愿意到这可怕的地方来,或者是生怕那种恐怖的事件又会出现。走在最前面的动作轻捷,凭他那警觉和灵敏的模样,就可看出他是个土著。每经过一个小丘,他都要上去仔细观察一番,然后再用手势通知同伴们,应该从哪一条路追踪为好。他后面的那几个人,也不缺这种山林战中所必需的警觉和预见。其中有一个也是印第安人,他稍稍靠向一侧走着,注视着森林的边缘地区,他那双敏锐的眼睛,早就习惯于发现最最细微的危险迹象,另外三个都是白人,他们所穿衣服的质地和颜色,也都适合在荒野中对一支撤退部队进行追踪的危险工作。



      在这条通向湖畔的小路上,沿途不断出现骇人听闻的景象,但由此产生的影响,却因这行人中各人的性格差异而有所不同。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脚步轻捷地走过平原,不时表情严肃地偷偷朝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瞥上一眼。他既不敢流露出自己的内心感情,但又没有老练到能完全克制住眼前的景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强烈影响。可是,他的那位印第安人同伴就比他强多了。他从一堆堆尸体旁边经过时,丝毫不动声色,显然只有那种一向见惯这种场面的人,才能如此镇静自若。那几个白人虽然都很悲伤,但各人的心情也不尽相同。那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但又有着一副军人气派和步姿的老人,虽然也穿着森林居民的服装,但仍可看出,他对这种战争场面经验丰富,每当他看到一个过于可怕的惨象时,就毫不掩饰地大声叹着气。走在他身边的那个青年却在打着哆嗦,但是为了不让他的同伴伤心,他似乎在强压着自己的感情。在所有人当中,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完全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既不怕去仔细审视,也不怕产生什么后果。他看到这片极端骇人听闻的惨象,虽然脸色丝毫未变,但是从他那恨之入骨的咒骂中,可以看出他对敌人的罪行有多痛恨。



      从这几个人各自的性格来看,读者不难立刻猜出,这便是那两个莫希干人,还有他们的朋友:侦察员,以及孟罗和海沃德。事实上,这正是那位父亲在追寻他的女儿,陪同他的也正是那个和他们祸福攸关的年轻军官,还有那几个勇敢诚实的森林居民;通过以前叙述过的那些艰险的境遇,已经可以证明他们有着高超本领和耿耿忠心。



      走在最前面的恩卡斯来到平原的中央时,突然喊了一声,要同伴们全都到他那儿去。就在这位印第安青年站着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女尸,孟罗和海沃德这时已顾不得那凄惨可怕的景象,奔到腐烂的尸体堆旁,在一种难以压制的爱情驱使下,想从那些撕得破烂不堪的五颜六色的衣着中,发现一点他们正在寻找的人的痕迹。那做父亲的和做情人的搜寻了一番后,立即就感到放心了。可是一种吉凶未卜的不安心情,随即又使他们陷入痛苦之中,这几乎和得到最不幸的真实消息一样难受。就在他们呆立在那堆女尸旁默默沉思时,侦察员来到了他们身边,他看到这一凄惨场面,气得脸都变了色;自从走进平原以来,这个坚强的森林居民第一次大声说起话来:



      “我参加过许多残酷的战斗,经历过无数流血的场面,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魔鬼的暴行会表现得这样露骨!复仇本是印第安人的天性,而我,大家都知道是个纯血统的白人,可今天我要在这荒野中对天起誓,如果那班法国人胆敢再进入我的子弹射程,我的这支长枪决不留情,除非是枪机失灵或者是火药受潮!至于战斧和猎刀,那我就留给那些生来就擅长用的人去用啦。钦加哥,你看怎么样?”他又改用特拉华语说,“等寒冬到来,那些休伦人回去时,也会拿这和他们的婆娘夸口吗?”



      莫希干人酋长黝黑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忿恨的神色,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接着又沉着地把视线转向别处,脸上的神情显得如此泰然自若,仿佛他的情绪从来不知道激动似的。



      “蒙卡姆啊,蒙卡姆!”怒不可遏的侦察员继续说道,“人家说,一个人活着时所干的一切,在那些超脱凡人弱点的眼睛里是一清二楚的,让那个蓄意要血染这片平原的卑鄙小人受到应得的惩罚吧!这一天终究要来到的!咦!我以一个纯血统的白人保证,那边还躺着一个头上光秃秃的红人哩!特拉华人,你快来看看。说不定还是你们的人呢。应该把他当做一个勇士来埋掉。酋长,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了,不等秋风把这血腥味刮走,就会有一个休伦人为他抵命!”



      钦加哥来到这残缺不全的尸体旁,把它翻过来一看,他立刻发现了那六个联盟部落中的一个部落①所特有的标志,这个部落的人以前帮着英国人打仗时,曾经是他们莫希干人的死敌。钦加哥朝这令人作呕的尸体踢了一脚,然后就像对待一具野兽的尸首一样,转身走了开去。侦察员理解他这种动作的含意,于是就不慌不忙地顾自向前走去,可是嘴里还在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那个法军司令。



      ①指奥奈达族。

      “除了大智大慧和至高无上的上苍,没有什么胆敢大量夺去人类的生命,”侦察员接着说,“因为只有这,才能懂得惩罚的必要;而缺少了人,还有什么能替代上帝的这种造物呢?第一只鹿没有吃完,就射杀第二只,我把这种行径看成是罪行,除非是在前线行军中,或者是在伏击的时候。少数几个战士,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短兵相接的战斗,那是另一码事,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拿枪的白人,还是拿战斧的红人,战斗到死都是他们的天职。过来,恩卡斯,上这边来吧,好让那些乌鸦停到那个明果人身上去。据我平时所见,它们是很爱吃奥奈达人的肉的,那就让它们吃点配胃口的东西吧。”



      “嚯!”年轻的莫希干人突然喊了一声,他踮起脚尖,专心致志地朝前望着。他的声音和动作,把这儿的乌鸦也吓得飞往别处觅食去了。



      “怎么回事,孩子?”侦察员轻声问道,一面迅速蹲下自己那高大的身子,像一只豹子似的,做好准备纵身跃出的姿势。“上帝保佑,最好来个因躲着抢劫掉队的法国佬,那我的鹿见愁今天就可以开开荤啦!”



      恩卡斯没有回答,顾自朝前奔去。不一会儿,只见他从树枝上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兴高采烈地举在空中挥舞着。这是科拉骑马时用的绿色面纱上撕下的一角。莫希干族小伙子的动作,那片飘舞着的面纱,以及再次从他嘴里发出的喊声,立刻又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他的身边。



      “我的孩子!”孟罗立刻发疯似地喊了起来,“还我的孩子!”



      “恩卡斯愿意试一试。”这是恩卡斯干脆而动人的回答。



      那位父亲对他这句简单而意味深长的话并未注意,他只管把那片面纱捏在手中揉着,目光恐惧地在树丛间游移着,仿佛他既害怕但又希望这些树丛能把秘密暴露出来。



      “这儿没有死人,”海沃德说,“那场暴风雨看来没有经过这儿。”



      “这是一目了然的,比我们头顶的天空还清楚哩。”泰然自若的侦察员接腔说,“但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抢了她的东西的人,曾经从这些树丛旁经过,因为她用来遮掩那张人人喜欢的脸蛋的这块面纱,我也认得。恩卡斯,你说得对,那个黑头发的姑娘是来过这儿,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到森林里去了。是啊,一个能够逃走的人,决不会留在这儿等人来屠杀的。让我们再仔细来找一找她留下的痕迹吧。我有时觉得,印第安人的眼睛,就连一只蜂鸟在空中飞过的路线,也能找到哩。”



      听到侦察员的提议,年轻的莫希干人立刻飞奔而去;侦察员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在树林边发出取得成就的喊声。其他人焦急地奔到他那儿,看到在一株山毛榉的下面桠枝上,挂着那块面纱的另一部分。



      “轻一点,轻一点,”侦察员说,他把自己的长枪伸到心急慌忙的海沃德前面,“现在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了,但千万别把这些痕迹给破坏了。只要稍为一性急,就会给我们增添不知多少麻烦。不过我们已经找到线索,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感谢你,可敬的人,感谢你,”孟罗大声说道,“可她们逃到哪儿去了?我的孩子又在哪儿啊?”



      “她们的去向要根据许多可能的情况来断定。要是她们是独自走的,很可能还在附近转着圈子,离我们这儿不会超过一二十英里。但要是她们落到了休伦人或者是别的法国印第安人手中,那她们现在可能已经快到加拿大边境啦。不过那也不要紧,”看到听他说话的人露出十分焦急和失望的样子,侦察员从容地接着说,“有我和两个莫希干人陪着你们去找,你们可以放心,即使远在几百英里之外,我们也能把她们找回来!慢一点,慢一点,恩卡斯,你性急得像殖民区里的人一样啦;别忘了,脚步轻留下的脚印也浅哩!”



      “嚯!”钦加哥突然叫了起来,他一直在仔细观察林子边一丛矮灌木上的一个坑洼。现在他已直起身子,用手指着下面,那模样和神气,就像一个人发现了一条可恶的毒蛇一样。



      “这明显是个男人的脚印,”海沃德俯下身子,看着他所指的地方叫了起来,“他在这水坑边上踩了一脚,这印子错不了。他们一定被俘虏啦。”



      “那倒比留在这荒野里饿死好,”侦察员接嘴说,“而且还会留下更多的痕迹。我愿意拿五十张河狸皮来和同等数量的火石打赌;我和这两个莫希干人保证能在这个月内找到这些休伦人的棚屋!恩卡斯,你再俯下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鹿皮鞋;不用说这一定是鹿皮鞋,不会是普通的鞋子。”



      年轻的莫希干人重又俯下身子,拨开散落在周围的树叶,仔细地研究着这个脚印,就像当今的货币兑换商在检查一张可疑的借据一样。最后,他终于直起身子,对检查的结果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怎么样,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的侦察员问道,“这脚印怎么样?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吗?”



      “是刁狐狸!”



      “哼!又是这个狡猾凶恶的魔鬼!没有尝到我的鹿见愁的味道,他的作恶是不会有个完的。”



      海沃德虽然勉强承认这一事实,但还有点将信将疑,他怀着希望说道:



      “鹿皮鞋都是很相像的,说不定搞错了吧。”



      “鹿皮鞋都是相像的?你也可以说每一只脚都是相像的。但我们全都知道,有的脚长,有的脚短,有的宽,有的窄,有的脚背高,有的脚背低,有的脚趾并拢,有的脚趾分开。这只鹿皮鞋和那只鹿皮鞋的区别,就像这本书和那本书的不同一样,而能读这本书的人不一定能读那本书。这样的安排完全出于好意,可以使每个人各得其便。让我也来仔细看一看吧,恩卡斯;不管是书也罢,鹿皮鞋也罢,有两种看法,而不是一种看法,对它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坏处。”侦察员俯身看了看,立刻接着说:



      “你没有错,孩子,这正是我们在别处追踪他时看到过的脚印。这家伙一有机会就要酗酒,而爱喝酒的印第安人走起路来和不喝酒的印第安人不同,他们习惯于脚跟着力;酒鬼的本领是又开腿走路,这倒不论白人还是红人,全都一个样。这个脚印的长度和宽度和他的完全吻合!大酋长,你也来看看,我们追踪这班家伙时,从格伦瀑布到那眼泉水旁,一路上你不止一次量过他的脚印的。”



      钦加哥照侦察员的话做了,他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就直起身子,嘴里只是冷冷地说一声:



      “麦格瓦!”



      “好啦,事情可以肯定了,从这儿经过的就是黑头发和麦格瓦。”



      “没有艾丽斯吗?”海沃德问。



      “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痕迹,”侦察员一面回答,一面仔细地察看着周围的树木、灌木丛和地面,“那是什么?恩卡斯,去把挂在那边刺丛上荡来荡去的东西拿来。”



      恩卡斯照着他的吩咐把那东西拿了过来。侦察员接过那东西,随后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他不由得默默地露出了他那会心的微笑。



      “这是那位歌唱家吹的玩意儿!现在我们可找到一个教士走过的足迹了,”他说,“恩卡斯,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六英尺二英寸来高的、走路踉踉跄跄的人的鞋印子。我开始对这位老兄有点希望了,看来他已经放弃那种尖声怪叫的买卖,要去找一个更好的职业了。”



      “至少,他没有辜负对他的信托,”海沃德说,“科拉和艾丽斯也可以有个朋友在身边了。”



      “是呀,”鹰眼放下枪来支着身子,带着明显的轻蔑神情说,“他去唱歌给她们听!可他能不能打头鹿给她们吃,懂不懂得根据山毛榉上的苔藓来判别方向,敢不敢杀死一个来犯的休伦人呢?如果不能的话,那他还不及任何一只猫声鸟聪明能干哩!怎么样,孩子,有没有找到什么痕迹可以证实我们的推测?”



      “这儿好像有个穿鞋的人的脚印,会不会就是我们那位朋友的?”



      “碰到那些树叶子时要轻,要不,你会把那痕迹给弄模糊的。那个!那是个脚印,不过那是黑头发的,对那么个大个子来说,这脚印太小了。那个歌唱家的脚后跟就能把它给盖住。”



      “在哪儿?让我来看看我孩子的脚印。”盖罗说,他拨开树丛,俯身看着那个几乎已给抹掉的脚印。虽然踩的步子很轻快,但留下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那老军人看着看着,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一直蹲在那儿,直到海沃德看到他掉下的眼泪润湿了女儿的脚印而喊他时,他才站起身来。海沃德看见他伤心得快要控制不住了,想给他一点事做来改变改变他的心情,便对侦察员说:



      “现在既然已经掌握了这么多可靠的线索,那我们就马上去追吧。对被俘的人来说,在这种时候,一刻钟就像一个世纪哩!”



      “最难追猎的,不是跑得最快的鹿,”鹰眼回答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已经看到的另一些不同的痕迹,“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凶险狡猾的休伦人从这儿过去了,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姑娘,还有那个唱歌的;可是,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在哪儿呢?她虽然年岁小一点,而且远没有她姐姐那么勇敢大胆,可是她的容貌是很美的,谈吐也是挺叫人喜欢的。难道她就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了吗?”



      “她决不会少人关心的!现在我们不是就在找她吗?就拿我来说吧,找不到她,我是决不罢休的。”



      “那我们还得到别的路上找找;即使她的脚小,步子轻,总会留下脚印的,可这儿没有见到她经过的痕迹呀。”



      海沃德不由得退了回来,他那急于要前去追赶的全部热情,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侦察员没有去注意对方表情上这种突然的变化,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除了那黑头发姑娘或者她妹妹,在这荒山野地里,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会留下这种脚印。我们已经知道,黑头发姑娘曾经经过这儿,可另一个的脚印又在哪儿呢?还是让我们再仔细地找一找吧,要是仍旧找不到,我们得回到平原上重新找别的线索。走吧,恩卡斯,你留心干枯的树叶子,我来看灌木丛,你父亲可以多注意地上的痕迹。走吧,朋友们,太阳快要落山啦。”



      “我不能做一点什么吗?”焦急不安的海沃德问道。



      “你?”侦察员说着,已经按他计划的和两个红人朋友朝前走了。“好吧,你可以跟在我们后面,可是小心,别把留下的痕迹给踩乱了。”



      他们向前走了没多远,两个印第安人就都停住了脚步,像是在仔细察看地上的什么东西。父子俩急促地大声说着话,一会儿看着那彼此都喜爱的东西,一会儿又高兴地相视而笑。



      “他们找到她的小脚印啦!”侦察员忘了自己担负的那部分任务,喊着朝他们奔过去。“发现什么啦?这儿设有埋伏?不,我敢拿这支全边区最好的枪来打赌,那两匹马一定又来过这儿了!好啦,现在整个秘密都拆穿了,一切都像半夜里的北斗星那样一清二楚。没错,她们在这儿上了马,马就是拴在那棵小树上等着的;那边就是往北直通加拿大的那条大路。”



      “可是还没见到艾丽斯——那位年纪较轻的孟罗小姐的踪迹啊。”海沃德说道。



      “恩卡斯刚才在地上捡了个亮晶晶的玩意儿,它也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孩子,把那东西递过来,让我们看看。”



      海沃德立刻认出这是艾丽斯爱佩带的一件饰物。他带着一个情人特有的好记性回忆起,就在大屠杀的那天早晨,他曾看到这玩意儿在他情人白皙的颈项上摆动。他一把抓过那件非常珍贵的宝石饰物,把它紧紧地按在自己剧跳着的心口,而这时,感到惊讶的侦察员,却因东西突然不见,还在地上拼命找哩。



      “咦!”用枪柄拨着树叶子的侦察员,停下手来失望地说,“一个人上了年纪,眼力就差啦。这么亮晶晶的一个玩意儿都会看不到!算啦,算啦,反正还能眯缝着眼睛放枪,这就足够对付那班明果人了。不过我还是想把那玩意儿找到,那就可以把它交还给失主,而且那样也就能把我所说的千里追踪的两端连接起来——因为现在,在我们之间,可能还隔着条宽阔的圣·劳伦斯河,也许还是许多大湖哩。”



      “那就更说明我们的追踪不能再拖延啦,”海沃德答道,“让我们继续前进吧。”



      “人们说,年轻和热情几乎是一码事。可我们眼前要做的,并不是去速一只松鼠,也不是把一只鹿赶进霍里肯湖,而是要餐风宿露许多个白天和夜晚,来通过这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书本上学来的那些知识也不能保证你不受到危险。一个印第安人,不先在篝火旁抽袋烟开上一个会,决不会轻易做这种长途跋涉的。我虽然是个白人,但在这一点上却愿意尊重他们的习惯,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审慎而聪明的。所以,咱们今晚得先回亨利堡的废墟去,燃起篝火,到明天早晨,等咱们恢复了精力,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开始进行工作。于起来要像个男子汉,不能像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或者是心急火燎的小孩子。”



      从侦察员的态度看,海沃德知道再争辩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而这时,孟罗又陷入了那种冷漠的神情之中,自从发生最近这次极其不幸的事件以来,他常常如此,因此,除非有某种新的、强烈的刺激,否则他显然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侦察员和两个印第安人已经开始循原路返回平原,海沃德见事已至此,也就只好挽住那老军人的胳臂,跟着他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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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七章

      我们忙纺织。纱已摇停当。

      线亦早纺毕。已经织好网。



      ——格雷①



      ①《歌手》。



      对峙在霍里肯湖畔荒野中交战双方的军队,度过一七五七年八月九日那一夜的心情,大概和在欧洲平原上遭遇时很相像。被征服的一方,沉闷、忧郁、沮丧;胜利的一方,则欢天喜地。但是,悲伤和欢乐都有一定极限,因此远在黎明破晓之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还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前哨阵地上传来年轻法国兵的一声欢叫,或者是从堡垒中传出的、严禁任何一个人在规定的投降时刻到来之前走近堡垒的哈喝。但即使是这种偶尔响起的吆喝,到了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也都听不见了。这时候,简直谁也觉察不到,在这“圣水湖”畔,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军队在沉睡。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法军营地上一个大篷帐的帆布门慢掀到一旁,从里面闪出一个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斗篷,这看来是为了使他兔受森林寒气的侵袭,但同时也可以把他整个儿遮掩起来,不让人看清他是什么人。他毫无阻碍地通过了警卫司令营帐的岗哨,哨兵只是照例向他敬了个礼。此人就这样匆匆地穿过座座营帐,直奔威廉·亨利堡。沿途经过了无数的岗哨,但这个陌生人都能迅速地回答他们的口令,完全符合要求,因而他就得以一路前去,没有受到更多盘问。



      除了这种反复的、短暂的停顿之外,他都默默地朝前走着,从军营的中心一直走到阵地的最前沿。当他走近那个离敌人工事最近的哨兵时,他又照例受到了喝问:



      “Qei vive?(是谁?)”



      “France!(法兰西!)”他回答。



      “Le mot d'ordre?(口令?)”



      “La victoire,(胜利,)”回答的声音很轻,但他尽量凑近那哨兵的身边,让他能听清。



      “C'est bien,(好吧,)”哨兵回答,一面把端着的枪扛回到肩上。“vous vous promenez bien matin,monsieur!(先生,这么早就出来蹓跶啦!)”



      “Il est necessaire d'etre vigilant,mon enfant.(要提高警惕啊,我的小伙子。)”那人走过哨兵的身旁时,掀开斗篷的一角,凑近哨兵的脸看了看,叮嘱说;接着,又继续朝英军堡垒的方向走去。哨兵不禁吃了一惊。他急忙喀啦一声,把枪举到胸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持枪礼。当他重又掮上枪,在岗位上巡逻时,嘴里低声咕哝着说:



      “Il faut etre vigilant,en verite!je crois que nons avons la,un caperal qui ne dort jamais!(是该提高警惕啊!我看这是个通夜不睡的排长!)”



      军官没有去听那个吃惊的哨兵在嘀咕些什么,顾自继续向前走去;他不再停顿,一直走到湖边一处低矮的堤岸旁,这儿已经接近威廉·亨利堡西面靠湖水的墙垣脚下,是相当危险的地区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四周虽然还相当阴暗,但周围的景物依然隐约可见。因此,他便谨慎小心地把身子靠在一棵树干上,就这样靠了几分钟,像是聚精会神地朝那阴暗、沉寂的英军堡垒窥探着,那模样,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游山观景。他一处又一处地仔细察看着,表现出一副精通军事知识的样子,有时,对自己的观察还多少流露出一些怀疑的表情。最后,他似乎终于感到满意了,便又焦急地把目光转向东方的山顶,仿佛盼望黎明早点来临。正当他要举步返回时,突然听到从附近的墙角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这使得他停下来想要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人影走到墙边停了下来,似乎在瞭望远处法军阵地的情况。接着他也转脸注视着东方,仿佛也在焦急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后来,那人又倚在土墙上,似乎呆呆地凝视着那清澄如镜的湖水,水中映着天空的点点繁星,闪闪地发着光亮。那人的身材如此高大,神态这样忧郁,而且这么早就来到英军的城堡上倚墙沉思,这一切,使这个细心的观察者一下就猜出他是个什么人了。出于小心谨慎,他便蹑手蹑脚地沿着树身转过身子,预备往回走。可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再次停下了脚步。这是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水波声,接着又听到湖边的卵石在轧轧作响。刹那间,只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像从湖中冒出似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毫无声息地悄悄走着,一直走到离他站着的地方几英尺远处,接着便慢慢地举起一支来复枪,做着瞄准的姿势。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抠扳机,他的手就被按住了。



      “嚯!”那印第安人见自己的偷袭出乎意外地被挡住,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法国军官没有答话,伸手按住印第安人的肩膀,默不作声地把他推着远远离开原来的地点。显然,要是不马上离开,他们接着而来的谈话势必会招来危险,看来两人中至少会有一个送掉老命。等到走远以后,法国军官才敞开自己的斗篷,露出自己那身军装和挂在胸前的圣路易十字勋章。这时候,蒙卡姆严厉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儿子不知道他的加拿大父亲已经和英国人埋了战斧①?”



      ①意为“休战”、“和解”。

      “可是休伦人咋办呀?”那印第安人也用不熟练的法语回答说,“没有一个战士捞到过一张头皮,可白脸孔已经成了朋友啦!”



      “啊哈!刁狐狸!我看,你这是对前不久还是你敌人的朋友过分热心了。刁狐狸离开英国人的军营后,太阳落过几次山啦?”



      “太阳落哪儿?”满脸不高兴的印第安人问道。“山背后;这儿就变得又黑又冷。可是太阳一回来,这儿便又亮又暖了。刁狐狸是他部落里的太阳。以前,有很多乌云和高山把他和部落给隔开了。可现在他又照耀啦,这儿也就变成晴天啦!”



      “刁狐狸有本领对付他族里的人,这我知道,”蒙卡姆说,“昨天他还在剥他们的头皮,今天他们就在议事会上听他的话了。”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首领。”



      “那就让他来证明这一点吧,他应该教会他的同族人,怎样对待我们的新朋友。”



      “那么干吗加拿大的首领要把他的小伙子带到这林子里来,用他们的枪炮来打这泥堡垒?”狡猾的印第安人问道。



      “为了要征服它。这里的土地是我们的主上的,你的父亲下令要把盘踞在这里的这些英国人赶走。现在他们已经答应开走,所以你的父亲也就不再把他们当敌人了。”



      “好吧。麦格瓦要使他的战斧染上鲜血。可眼下他的战斧还是程光雪亮的。等它变红了,麦格瓦就会把它埋掉的。”



      “可是麦格瓦起过誓,他决不玷污法国的荣誉。住在盐湖那边的伟大国王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伟大国王的朋友,就是休伦人的朋友。”



      “朋友!”印第安人轻蔑地重复了一声。“麦格瓦的父亲应该帮助麦格瓦。”



      蒙卡姆心里明白,要想在他招来的这些好战的部落中维持自己的权势,就得多作让步而少加压力,因而也就勉强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接着,那印第安人拉过法军司令的手指,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一个深深的伤疤上,然后神气活现地问道:



      “我的父亲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个战士还会不知道这个?这是一颗铅弹打的伤疤。”



      “那么这个呢?”印第安人接着说,他把光着的背脊转向蒙卡姆。他今天没有披常披的那件印花布披风。



      “这个!我的儿子被人打得好厉害。这是谁打的?”



      “麦格瓦在英国人的篷帐里死死地睡着了,棍子就在他背上留下了这些伤疤。”印第安人奸笑着回答说,笑声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使他几乎窒息的强烈愤怒。接着,他又突然克制住自己,带着印第安人的矜持,继续说,“你把和平的消息去告诉自己的小伙子吧,刁狐狸懂得怎样对休伦战士说的。”



      印第安人没有再多说,也不等对方回答,便把枪往胳肢窝里一挟,默不作声地穿过军营,朝自己部落扎营的树林中走去。他每前进几码就要受到哨兵的喝问,但他管自绷着脸大步走着,对哨兵的问话丝毫不加理睬。只是因为哨兵们对他的姿态、步法以及他那印第安人的固执凶猛都已熟悉,这才饶了他的一条命。



      在印第安人走了之后,蒙卡姆还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在湖边逗留了很久,想到那个难以控制的盟友的脾气,感到忧心忡忡。他想起自己的声名已经受到过一次损害,那一次可怕的情景和眼下的情况十分相似。在沉思中,他对这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冒险发动这样一股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力量来参战,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最后,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在这种胜利的时刻,不该表现得这么软弱。于是,他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途中,他下令发出信号,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士兵。



      法军军营里的第一遍鼓声,在堡垒里响起回声,霎时间,军乐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悠长、响亮、激动人心,盖过了冬冬伴奏的鼓声。胜利者的军号吹得这样欢快、有力,使得最懒散的士兵也来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但当英军的横笛也吹起尖声的信号时,法军的号声就停息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当法军整理好队伍,等着听取他们的司令的命令时,太阳已经放出灿烂的金光,把队列照得闪闪发亮。接着,那个大家已经知道的胜利消息,又在这时做了正式宣布。幸运地被挑选出来守卫堡垒城门的队伍奉命出发,在他们的司令面前排成单列纵队前进。接着,就发出了他们即将到达的信号,而有关堡垒移交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命令,也就在被争夺的工事里的炮声下传达和执行。



      在英美军队一方,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预告法军到达的信号一响过,这儿马上呈现出一片慌慌张张被迫出走的景象。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扛着空枪站在队伍里,在不久前的战斗中激起的热血,还在他们心中沸腾,虽然大家表面上都遵守着军人的一切礼仪,但他们所受的屈辱却深深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内心只渴望着有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妇女和孩子们东奔西走,有的在收拾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财物,有的则在队伍里到处寻找着可以保护他们的人。



      孟罗来到了缄默无声的队伍中间,他虽然坚强,但显得沮丧。这一次意外的打击,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尽管他还是强打精神,竭力想以军人的风采来掩饰自己不幸的心情。



      看到老人这种缄默不语、内心伤痛的样子,海沃德深为感触。他在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后,现在又走到老人的身边,问他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的两个女儿。”这便是他言简意赅的回答。



      “天哪!还没有给她们做出一点安排吗?”



      “海沃德少校,现在我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了,”老军人回答说,“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有权看做是我的孩子。”



      这类话海沃德已经听够了。他不愿白费眼下这种宝贵的时刻,就匆匆奔往孟罗住处寻找科拉和艾丽斯。待海沃德赶到时,她俩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出发了。在她们周围,还聚着许多哭哭啼啼的女人,因为她们本能地感到,这儿是最有可能受到保护的地方。科拉虽然脸色苍白,神色焦急,但并没有失去她那沉着坚定的本色;而艾丽斯的眼圈却是红红的,显然伤心地痛哭过很久。然而,两人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高兴心情迎接海沃德的到来。科拉则一破以往的常规,首先开了口。



      “堡垒失守了,”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说,“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名誉并没有受到损失。”



      “不,它比过去更光彩了。不过,孟罗小姐,现在已经到了少替人家打算,多为自己做点准备的时候了。军事上的惯例——自尊心——也就是你最看重的那种自尊心,要求你的父亲和我都得同部队一起再呆一些时候。可到哪儿去为你们找一个合适的保护人,来对付眼前这混乱、危险的局面呢?”



      “用不着,”科拉答道,“谁还敢在这种时候来伤害和侮辱这样一位父亲的女儿呀?”



      “我决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孤零零的没人照应,”年轻军官接着说,着急地朝四周张望着,“哪怕让我去指挥皇家军队最好的团队,我也不能这样。你别忘了,我们的艾丽斯可没你那份坚强的天赋,天知道她还得受多少惊骇哩。”



      “你说的也许没错,”科拉又笑着回答说,可样子比刚才更忧郁了,“你听我说!我们有幸已经有了一位需要的朋友啦!”



      海沃德留心听着,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她的意思。这时,他听到传来一阵在东部省份很熟悉的那种低沉、庄严的圣乐声,于是便循声来到隔壁一座被原住户舍弃的屋子里;他在这儿找到了大卫,他正以自己那已经入迷的惟一方式,在倾吐着虔诚的感情。等到他的手势停下,海沃德知道他的歌已经唱完了,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对方注意,然后简要地向他讲了自己的要求。



      “正是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以色列王的门徒,等年轻军官说完后便答道,“这两位小姐举止大方,又工于音律,而我们曾经共过这么多患难,因而,在这和平时期里结伴而行,当然是合宜不过的了。现在我的晨祷只剩下几句颂歌了,等我唱完,我就去照顾她们。朋友,你也愿意和我一块儿唱吗?这种拍子很普通,它的曲调是《索思韦尔》。”



      于是,大卫又把那本小书举到面前,重又一本正经地试了试音,接着便唱了起来,他那副坚定不移的态度,简直没法加以阻拦。海沃德只得等着他唱完,看他摘下眼镜,藏起那本小书,这才继续说道:



      “你的任务是要守着这两位姑娘,不许任何人对她们有任何粗暴的举动,或者是对她们英勇的父亲遭受的不幸,加以侮辱或嘲弄。在执行这一任务时,她们的仆人也会帮你的忙。”



      “正是这样。”



      “可能敌方的印第安人和散兵游勇会来侵扰你们,碰到这种时候,你可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投降条约,还可以吓唬他们,要把他们的行为报告蒙卡姆。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再不行,还有这个哩,”大卫非常谦和而又自信地掏出自己那本小书,回答说,“这些词句,如果用适当的强音和正确的节拍念出,更精确地说,像雷鸣般发出时,就连脾气最粗暴的人也能镇住的!”



      “外邦为什么如此猖狂?”①



      ①参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篇,原句为“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谋算虚妄的事”。



      “够了,够了。”海沃德止住了他声音铿锵的咒语。“我们已经互相了解。现在该去执行各自的任务了。”



      大卫愉快地表示同意,于是就一块儿去找那两个姑娘。科拉在迎接这位新的、多少有些奇特的保护人时,不论怎样,态度还是客气的,就连艾丽斯在感谢海沃德的照顾时,苍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她平时那种狡黠顽皮的神色。海沃德又乘机告诉她们,他已在情况许可的条件下,尽力为她们做了一切,同时认为她们尽可放心,因为他相信并没有什么危险。最后,他又高兴地向她们表示,待他率领部队向赫德森河行进几英里之后,一定会来和她们会合;说完,他便立刻告辞走了。



      这时,撤退的号声已经响过,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在行动。号声使姐妹俩感到惊慌不安,她们朝四周望了望,只见穿白色军服的法军警卫部队已经占领了城门口。就在这时,她们感到似乎有片乌云突然在她们头顶经过,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原来站在一面飘扬着的宽大的法军军旗之下。



      “我们走吧,”科拉说,“这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英国军官的孩子呆的地方了。”



      艾丽斯挽着姐姐的胳臂,被周围的人群簇拥着,一起离开了阅兵场。



      当她们走过城门口时,知道她们身分的法国军官们,都频频低头鞠躬行礼,但是井没有打算给予她们任何关心,他们老于世故,知道关心了也许反而会讨个没趣。由于所有的车辆和牲口都已被伤病员占用,科拉决定自己忍受劳累,徒步行军,不再去剥夺他们的那一点儿舒适了。事实上,因为缺乏必需的运输工具,还有不少伤病员,只好拖着病弱之躯,跟在队伍的后面,在荒野中一瘸一拐地走着。现在,所有的人都在走动了;伤病员痛苦地呻吟着,他们的伙伴们忧郁地默不吭声,女人和孩子们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一无所知。



      一片混乱而又心凉胆战的人群,离开堡垒的防护堤,来到了空旷的原野上,这时,整个场面就都立刻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右边不远处,稍微靠后的地方,法国军队荷枪实弹地笔挺站着,原来蒙卡姆一等他的警卫部队占领了城堡,就在这儿集合了他的全部人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战败者的行列离去,遵守着约定了的军事礼节,没有对这些不幸的敌人进行侮辱或嘲笑。英军大约有三千人,他们分几路慢慢地越过平原,走向一个共同的集中地,最后渐渐地汇合在行军的出发点,这儿,两旁全是参天大树,通往赫德森河的大路,开始伸进森林。沿着连绵不断的森林边缘,聚集着无数印第安人,他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正在通过的敌人,像一群兀鹰似地在附近盘旋着。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朝这些牺牲品直扑过去,只是由于有一支比他们强大的军队在约束着他们。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插进了被征服者的行列中,铁着脸不满地跟在一起走着;不过眼下他们还只是注视着这一人流,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由海沃德率领的前卫部队,已经到达隘道口,跟着就慢慢地看不见了。这时,科拉突然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朝争吵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有一名本地的士兵,带着一些财物开了小差,可是离队后就遭到休伦人的抢劫,由于不从,他付出了代价。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非常贪财,不经过一番搏斗,当然不肯放弃那些促使他开小差的财物。于是,双方都有人出来干预了,一方的人是要阻止这种抢劫,另一方的人则是来帮助抢劫。争吵的声音愈来愈高,愈来愈愤怒了,而休伦人的人数也像变魔术似的,刚才还只有十几个,一转眼就变成了上百人。就在这时候,科拉看到麦格瓦也在他的族人中钻来钻去,用他那毒辣而巧妙的口才和他们说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都停下来了,她们像受惊的小鸟似的,拍着翅膀飞到了一块儿。可是,那个休伦人的贪心很快就得到了满足,于是,人们又缓缓地向前行进。



      现在休伦人开始向后退去,看来准备让他们的敌人过去,不会再来打扰了。可是,这时妇女的行列走近他们的身边,一条颜色鲜艳的披巾引起了一个粗野无知的休伦人的注意。他毫不犹豫地奔上前去抢这条披巾。那个女人见状急忙用它裹住手中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中,这显然是出于恐惧,并非舍不得这条披巾。科拉正要开口,想劝她赶快放弃这件小东西,休伦人却突然放开披巾,把那哭叫着的婴儿从她怀中抢了过去。那女人扔下一切,任凭周围那些贪婪的家伙去抢夺,像发疯似地冲上前去,想要回自己的孩子。那休伦人狞笑着,伸出一只手,表示愿意交换,另一只手倒提着孩子的脚,举在头顶挥舞着,好像要以此来勒索更多的赎金。



      “这儿……这儿……你看……全部东西……所有东西……一切东西!”那个急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尖叫着,用颤抖着的、不听使唤的手,撕下身上的小物件,“全拿去!把孩子还给我!”



      那休伦人根本看不起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这时他发觉那条披巾已被另一个休伦人抢走了,于是脸上那嘲弄和恶毒的奸笑立刻变成一团杀气,他把孩子的头朝一块石头上砸去,然后把颤动着的尸体扔到了她的脚下。刹那间,那做母亲的一动不动地僵住了,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疯了似地低头注视着脚下那具惨不忍睹的小尸体,就在不多一会之前,他还偎依在她怀中,向着她微笑的啊!接着,母亲抬头仰望着天空,似乎在祈求上帝,要他来惩罚这穷凶极恶的罪人。可是她被免除了这样一次祈祷的罪过;那休伦人因失望而怒火中烧,加之看见鲜血更受到刺激,便举起战斧,朝她的脑门猛砍下去。母亲应声倒地,立刻就死去了,但她还是搂住了自己的孩子,仍像活着时那样深深地疼爱着他。



      就在这危急的时刻,麦格瓦突然把手放到嘴边,响起一声令人丧胆的不祥的呼哨。散布在四周的休伦人听到这一熟悉的暗号,像听命前去追逐猎物的猎犬似的,应声一跃而起,接着,平原上和森林的穹隆下,立刻响起一片同样的这种简直不像从人嘴里发出的呼叫声。这种声音使人听了胆战心凉,几乎就像听到死神的召唤。



      听到这声暗号,两千多休伦人从林子里疯狂地冲了出来,顷刻之间便布满了这片不祥的平原。跟着而来的是可怕的、血腥的屠杀,这我们就不必细说了。死亡笼罩着每一寸土地,其恐怖和残酷的程度已经到了极点,抵抗只会使杀人犯火上加油,就连已经死去的人,他们也要猛击几下方始解恨。到处血流成河,简直像洪水泛滥,这番景象使得那班土人更加激动,更加疯狂,他们当中不少人甚至跪到地上,痛快地、狂热地、狠毒地吸吮起来。



      受过训练的部队立刻收缩成密集的队形,试图以战斗的阵势来吓退他们的袭击。这一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一些成功,尽管许多士兵徒然地为了平息休伦人的怒气而让自己的空枪被人从手中夺走。



      在这样一场可怕的情景中,没有人再有闲来注意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实际上也许只过了十分钟,但却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科拉和艾丽斯看到这种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仿佛被钉在地上似地一动都不会动了。在暴行开始的时候,女人们便尖叫着一齐向姐妹俩这边拥过来,挤得她们无法脱身,而等到恐惧和死亡又把多数人驱散,她们也想乘机逃跑时,却只见到处都是敌人挥动着的战斧,已经变得无路可走了。周围是一片尖叫、呻吟、哀求和咒骂的声音。这时,艾丽斯突然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子,飞快越过平原,朝法军方向奔去。事实是他正冒着一切危险,想去找蒙卡姆,要求他履行诺言,保证撤退。无数闪闪发光的战斧和带着倒钩的长矛威胁着他的生命,但他的地位和镇静,还是受到了土人的尊重,即使在他们怒火冲天的时候。他们那些可怕的武器,都被这个老军人沉着有力的手纷纷推开,有的则只是做了一下威吓的模样,但没有胆量下手,最后还是自动收起了。幸运的是,当那个渴望复仇的麦格瓦来到这堆人中,寻找他的屠杀对象时,老军人已经离开这儿了。



      “爸爸……爸爸……我们在这儿啊!”艾丽斯看到父亲从不远处经过,但好像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大声地尖叫起来,“爸爸,快到我们这儿来呀,要不我们要被杀死啦!”



      她一再这样叫喊着,那叫声,就连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决不会无动于衷,但结果却毫无反应。有一次,老人显然已经听到了这叫声,因为他停下来倾听了一会。但这时艾丽斯已经失去知觉,昏倒在地。科拉俯身跪倒在她那毫无知觉的身子旁边,温柔小心地看护着她。孟罗失望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奔去,一心去执行自己那崇高的任务。



      “小姐,”大卫说,他虽然已经是手足无措和无能为力,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这儿是魔鬼狂欢的场所,不是基督徒逗留的地方。我们还是起来快走吧。”



      “走吧,”科拉回答,依旧注视着不省人事的妹妹,“你自己快逃命去吧。你对我已经帮不了忙啦。”



      大卫看到她说话时那种简单明了的手势,知道无法再动摇她的决心。他抬头朝周围正在疯狂杀戮、浑身黝黑的休伦人看了一会,然后把身子挺得笔直,胸口起伏着,脸上的表情兴奋激昂,充分说明支配着他的那种感情的力量。



      “既然那个犹太少年大卫能用琴声和圣歌制服扫罗身上的恶魔,①”他说,“那我也不妨在这儿试试音乐的力量。”



      ①参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原句为“从神那里来的恶魔临到扫罗身上的时候,大卫就拿琴用手而弹,扫罗便舒畅爽快,恶魔离开了他。”

      于是,他就用尽力气放开嗓子唱了起来,他的歌声如此高昂有力,甚至在这屠场上的一片喧嚣声中,人们也能听到。有几个休伦人冲到他们身边,想抢劫这两个没有保护的姑娘的服饰,剥取她们的头皮,但当他们看到这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镇静自若的奇怪人物时,却都停下来听着他唱歌。他们先是惊讶,接着很快就变成了钦佩,对这个白人战士能这样坚定地唱他的死亡之歌,他们公开表示赞赏,因而也就离开这儿,转而去另找那些胆小的人做他们的牺牲品了。大卫在这一成功的鼓励之下,误认为他的歌声中有着神圣的力量,因而就更加使劲地唱了起来。可是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歌声,传到了远处的一个休伦人的耳中,他正在人群中奔来奔去,好像那些人都卑微得不屑他一顾,而是想找一个更值得一显他威风的牺牲品。此人就是麦格瓦,他看到过去的俘虏重又落入他的手中,不禁高兴得叫喊起来。



      “走吧,”他用血淋淋的手拉住科拉的衣服说,“休伦人家里的门还开着哩!那儿不是要比这儿好得多吗?”



      “走开!”科拉喝道,用手掩住眼睛,不愿看到他那令人作呕的样子。



      那休伦人嘲弄地一笑,他举起沾满鲜血的手答道:“这手上的血是红的,可它是从白人的血管里流出来的!”



      “魔鬼!你的灵魂上沾满鲜血;这场流血惨案就是你引起的。”



      “麦格瓦是个伟大的酋长!”休伦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说,“黑头发姑娘愿意去他的部落吗?”



      “休想!你要杀就杀,要报仇就报吧!”



      麦格瓦犹豫了一下,接着这阴险的休伦人突然抱起艾丽斯失去知觉的轻盈的身体,飞快地穿过平原,向森林奔去。



      “放下!”科拉大声叫喊着,发疯似地跟着追了上去。“把孩子放下!恶棍!你要干什么?”



      但是麦格瓦对她的叫喊丝毫不加理睬,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所以决心坚持这么干下去。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大卫跟在发了疯似的科拉后面喊着,“神咒已经开始起作用,这种可怕的骚乱马上就要过去啦!”



      忠诚的大卫见科拉没有理他,于是就紧跟在她后面,同时又高声唱起圣歌来,一面还用他那长长的手臂起劲地打着拍子。他们穿过逃跑的人群,踩着受了伤的或者已经死去的躯体,就这样越过了这片平原。那个凶恶的休伦人抱着他的俘虏,毫无阻挡地朝前奔去,科拉却不止一次地险遭毒手,幸亏在她的后面跟着这么个怪人,使那些土人感到害怕,认为他身上一定有魔法保护。



      麦格瓦是懂得怎样避开危险和躲过追踪的人的,他通过一处深谷进入了森林。在这里,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匹“纳拉甘西特”——就在不久之前被这几个旅人放弃了的坐骑。有一个和他一样狰狞可怕的土人为他守着,等他到来。麦格瓦把艾丽斯放到马背上,然后打着手势要科拉骑上另一匹马。



      科拉虽然眼前有着这么个可怕的暴徒,但因为此刻已经离开平原上那血腥的场面,这对她倒也未始没有一些宽慰。她跨上马背,伸出双臂,要把妹妹也抱过去。她那副充满恳求和姐妹之情的样子,就连麦格瓦也感到没法拒绝。于是他便把艾丽斯抱了过去,把她放到科拉的马上,自己牵着缰绳,开始向森林深处走去。大卫看到自己一人给丢了下来,完全没人理睬,仿佛是件毫无用处的东西,连毁坏它都不值得。于是他便提起他那瘦长的腿,跨上扔下的那匹坐骑,沿着崎岖的小道,朝他们追了上去。



      过不多久,他们便开始上山。由于一路颠簸,慢慢地使艾丽斯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科拉一面细心地照料着妹妹,一面倾听着平原上还在响着的叫喊声,以便判明眼下他们正在前进的方向。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的那片平地,到达靠东首的悬崖边时,科拉发现,这原来就是那位好心的侦察员领他们来过的地方。麦格瓦让她们在这儿下马;这时,她们虽然自己做了俘虏,但那种和恐怖似乎分不开的好奇心,却诱使她们去看一看平原上那令人难过的情景。



      平原上的暴行还没有受到制止。遭受捕杀的人,在无情的暴徒面前东逃西窜,而那支信奉基督的国王的军队,却依然无动于衷,按兵不动。这种冷漠的态度始终没有得到解释,这也就在它的司令的美名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污点。直到贪婪控制了复仇,死神才收住它的利剑。这时候,杀人者的呼喊和被害者的惨叫慢慢稀疏下来,最后,那恐怖的叫声终于听不见了,淹没在胜利的休伦人响亮、悠长和尖厉的欢呼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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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11 22:42:3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六章

      爱德伽:在您没有开始作战以前,

      先把这封信拆开看一看。



      ——莎士比亚①



      ①《李尔王》第五幕第一场。



      海沃德少校来到孟罗的屋子里时,发现只有他的两个女儿和他在一起。艾丽斯坐在他的膝头,正用纤细的手指分理着他灰白的头发;每当他对这种顽皮的举止假装生气时,艾丽斯便用艳红的嘴唇去吻他那满是皱纹的额头,使他平息装出的怒气。科拉在一旁坐着,静静地、有趣地看着他们;她以一种慈母般的心情,看着妹妹这种任性的举动,这正表明了她对艾丽斯的溺爱。在这种父女相聚,无拘无束地撒娇谈笑的时候,别说她们不久前经历的种种磨难,就连迫在眉睫的危险,似乎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他们是要利用这一短暂的休战时刻,享受一下纯洁的天伦之乐;在眼前这种安全的环境里,做女儿的忘记了她们的恐惧,那位老战士也忘记了他心中的焦虑。就在这种情景之下,急于要向上级报告的海沃德,没有通报就走了进来;大家没有注意到他,他就站在一旁很感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可是艾丽斯灵活的眼睛,从一面镜子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她羞愧得急忙从父亲的膝头跳下,大声叫了起来:



      “海沃德少校!”



      “你问那小伙子吗?”父亲说,“我派他去和那个法国佬闲聊去啦。哟,少校先生,你这个小伙子,动作好快!去吧,去吧!你们两个女孩子。这儿没有你们叽叽喳喳的,就已经够我烦的了!”



      科拉察觉她们再在这儿逗留已不适合,便起身走出房间;艾丽斯也笑着跟在她后面走出去了。盂罗没有马上问海沃德这次出使的结果,而只是在房间里来回地踱了一阵,他背着双手,低着脑袋,两眼盯在地上,仿佛正陷入沉思。最后,他抬起头来,眼睛中流露出一个父亲的爱抚之情,感慨地说:



      “一对多好的姑娘啊,海沃德,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因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的。”



      “你现在要听的,不是我对你女儿的意见吧,孟罗上校!……”



      “不错,小伙子,不错,”老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刚回来那天,本来打算要你多谈谈对这个问题的意见的,可是当时我认为,在这英王的敌人随时都会前来做不速之客的时刻,一个老军人是不宜侈谈婚姻喜庆之事的!可是我错了,邓肯,我的孩子,在这点上我是错了;因而,现在我准备听听你要说点什么。”



      “承你见爱,我十分欣喜。可是,亲爱的上校先生,我刚才从蒙卡姆那儿带来一个口信……”



      “让那个法国佬和他的全部喽啰都见鬼去吧,少校先生!”火气十足的老军人大声嚷嚷道,“他现在还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只要韦布将军证明他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军人的话。不,少校先生!感谢上帝,我们的处境还没有落到这样紧迫的地步,我孟罗连对自己的家务尽点责任都不可能了。你母亲是我一个知心朋友的独生女儿,邓肯;我现在就要听听你的意见,尽管那班圣路易爵士老爷已经全部集结在我们堡垒的门口,领头的是那位法国圣徒①,他还想求我赏光和他作一次友好交谈哩!嘿,他们那种可以用钱买到的爵士,多如牛毛,简直可以车载斗量!还有他那个只值两分钱的侯爵,算个什么!我们的‘蓟花’②才是尊贵、古老的勋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③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邓肯,你的祖先就得过这种勋位,他们才是苏格兰贵族的光荣。”



      ①法王路易九世(一二一四—一二七○)两度率十字军远征,死于突尼斯后,被教皇波尼非斯尊为圣徒。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为了对先人表示崇敬,特创“圣路易爵士”武功勋位。此处指蒙卡姆及其部下。

      ②蓟花为苏格兰的国花,“蓟花勋位”是苏格兰的一种爵士勋位。

      ③拉丁文,意为“侮余者必受惩”,是苏格兰的铭语。

      海沃德知道他的上司有意要表示对法国将军的口信的轻视,并以此为快;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坏脾气是发不长的,于是也就乐得顺着老头子的性子,装出对这件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答道:



      “我不揣冒昧地说,上校先生,诚如你所知道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幸能做你的女婿。”



      “啊,我的孩子,你的话非常清楚明白。可是,我来问你,少校先生,你对我的女儿也这样明白地吐露过吗?”



      “我以名誉担保,没有!”海沃德激动地大声说,“要是我利用我的地位来达到这样一个目的,那我就辜负了你对我的心腹之托了。”



      “你这是有教养的人的见解,海沃德少校,值得大大赞扬。不过科拉·孟罗是个言行谨慎的姑娘,她头脑清醒,品格高尚,就是父亲的监护,对她来说也是不需要的。”



      “科拉?”



      “是呀,是科拉!我们是在谈你对盖罗小姐的要求呀,不是吗,少校先生?”



      “我……我……我觉得我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海沃德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你想要我答应把谁嫁给你呢,海沃德少校!”老军人问道,脸上已经流露出受到伤害的神情。



      “你还有一位同样可爱的女儿。”



      “艾丽斯?”做父亲的喊了起来,惊异的样子,和刚才海沃德重复科拉的名字时一模一样。



      “是的,上校先生,这就是我的愿望。”



      年轻人看到对方对自己的话是如此感到意外,便不再作声,默默地等待着事态发展的结果。孟罗迈开大步,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分钟,他那严峻的脸孔紧张地痉挛着,似乎他整个身心都在专注地思索着这件事。最后,他径直走到海沃德跟前,睁大眼睛盯着他,嘴唇颤抖着说:



      “邓肯·海沃德,我爱你,是因为在你的血管中流着我那位好友的血;我爱你,是因为你具有高尚的品质;我爱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给我的孩子带来幸福。但是,如果我生怕会有的事是真的话,所有这一切爱,都将立时变成恨。”



      “上帝决不容许让我的任何言行造成这种变化!”年轻人大声说,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他的两眼毫无惧色。孟罗并没有注意到,海沃德对他深藏心底的这种感情是不可能了解的,可是看到对方面不改色,便也心平气和,用较为温和的语气接着说:



      “你愿意做我的女婿,邓肯,可是你对你要叫他岳父的人的过去,却一无所知。坐下吧,年轻人,让我来简单扼要地对你诉说一下我心灵上的创伤。”



      这时候,有关蒙卡姆的口信的事,不论是在带信人或者收信人的心目中,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各自拖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当老军人明显地带着几分忧郁,默默地沉思着的时候,年轻人强压住不耐烦的心情,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最后,老人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庭是一个有着古老的光荣传统的世家,”这位苏格兰老人开始说,“虽然我们家没有和这种地位相适应的家财。当我还只有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和艾丽斯·格雷厄姆订了婚,她是我家附近一个有钱地主的独生女儿。但是她父亲嫌我穷,还有其他的原因,不赞成这门亲事。因此,我便像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那样——解除了我和她的婚约,同时就投军离开了祖国。我到过许多地方,并在异乡流了不少血,后来被派到西印度群岛。在那里,我结识了一个姑娘,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这便是科拉的母亲。这个姑娘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个绅士,她的母亲——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个不幸的女人,”老人傲然地说,“她的祖先颠沛流离,最后不幸沦落为专供阔人使唤的奴仆。唉,先生,她和一个外国商人的这种反常的结合,真是使苏格兰蒙受耻辱。可是,要是我发现有人敢瞧不起我的女儿,那他一定会受到我这个做父亲的狠狠叱责!海沃德少校,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在你们那儿,这种不幸的人是被认为比你们低一等的吧!”



      “这真是个非常不幸的事实,上校先生。”海沃德说着,窘迫得不由地低下头来看着地面。



      “你侮辱了我的孩子!尽管如此美丽善良,你还是不屑让海沃德家族的血统里掺人这种卑微的血液吧?”心怀不满的孟罗气哼哼地问道。



      “上帝决不会让我有这种可耻的偏见的!”海沃德回答说,在这同时,他感到这种感情,就像生来就有的那样,似乎已深深地在他心中扎了根。“孟罗上校,你的小女儿的温柔、美丽和娇媚,就足以说明我爱她的动机了,你不该这样冤屈我的。”



      “你说得也有理,少校先生。”老人说,他的语气又变得缓和,甚至可说温柔了。“这孩子,完全像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时一模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我的第一个妻子不幸去世后,我又回到了苏格兰,那时我因为结婚变得有钱了。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吧,邓肯!艾丽斯·格雷厄姆竟痛苦地独身守了漫长的二十年,一心等待着我这个已经把她忘却的人!而且,先生,我虽这样无情,她却毫不在意;当时,一切障碍都已消除了,于是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后来她就生了艾丽斯?”海沃德喊了起来,他那性急的样子,要不是在此刻孟罗满腹心思的时候,可真有点危险哩。



      “不错,正是这样,”老人说,“可是为了给予别人幸福,她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不过,少校先生,她已经进入天堂,而我,也是个行将就木的人,看来可以不必再为过去的幸福日子悲痛了。我只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对她这样一个眼睁睁把自己的青春断送在绝望的忧苦中的人来说,这一段幸福的时日实在太短促了啊!”



      在老人的伤感中,有一种威严的意味,使得海沃德不敢说一句话来安慰他。孟罗坐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有别人在他面前,他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悔恨神情,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睛中涌出,滚过面颊,掉落在地上。最后,他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到海沃德的跟前,厉声问道:



      “海沃德少校,你不是从蒙卡姆侯爵那儿给我带来什么口信了吗?”



      海沃德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用很不自然的声调开始叙述起那几近忘记的口信来。关于那位法国将军如何用虽然客气但是捉摸不定的态度来对待海沃德,如何巧妙地避开海沃德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在谈到时可能会露出的内容的企图,以及他那坚决但仍然客气的口信,目的在于使他的敌人孟罗了解,除非孟罗愿意亲自前往听取,否则他就根本别想知道信的内容,等等,这一切也就不必再在这里赘述了。听着海沃德的报告,盂罗刚才那种做父亲的兴奋心情渐渐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责任。海沃德讲完以后,只见这位老战士的脸上,涌起一种一个当军人的受到伤害时的感情。



      “够啦,够啦,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嚷道,“你说的话已经足够为法国佬的礼貌写一部书了。瞧,这位先生邀请我去和他谈判,可是当我派去一个有能力的代表——邓肯,你虽然还年轻,可堪称能干,结果他给我的回答却是一个谜。”



      “也许他对一个代表不太重视,亲爱的上校先生!想必你总记得,他两次提出邀请的都是堡垒的司令,而不是司令的代表。”



      “可是,少校先生,难道一个代表就不能和委托他的人具有同样的权力和尊严吗?他要和孟罗本人面谈!说实话,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满足他的要求哩,让他来看看也好,不管他兵力多雄厚,用什么办法来招降,我们依然面不改色,坚定自若。年轻人,这一着,说不定倒是个好办法哩!”



      海沃德心里暗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弄清侦察员带来那封信的内容,因而对盖罗的这一主张大为赞同。



      “毫无疑问,要是他亲眼目睹了我们镇静自若的态度,他是鼓不起什么信心的。”他说。



      “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我倒希望他大白天来,来看看我们的堡垒,而且最好带上大队人马,因为用这种办法来观察敌人的表情,是不大会失败的,远比他原来用的炮轰要好得多。海沃德少校,战争的壮观和勇敢,已经被沃邦先生①的技艺弄得大大减色了。我们的祖先是没有这种科学性的儒怯的。”



      ①沃邦(一六三三—一七○七),法国元帅、军事工程师。在国王路易十四进行对外扩张的战争中曾任统帅,先后领导建筑要塞三十三座,改造三百座,指挥过五十三次要塞围攻战。他系统地发展了棱堡体系的筑城法,使当时法国派筑城法居欧洲首位。

      “这也许是非常正确的,上校先生;不过现在我们只好用技艺来击退技艺了。你对这次会谈的事,怎么打算呢?”



      “我要去见那个法国佬,而且要毫不畏惧地立刻就去;行动要迅速,这是皇家军人的本色。去,海沃德少校,吩咐军乐队集合,得给那班法国佬吹奏一通,再派个人去送信,让他们知道是谁来了。我们还要安排一小队卫兵做前导,因为这是对一个获得皇上光荣任命的人应有的尊敬。啊,等一等,邓肯,”他又加上一句,虽然周围没有别人,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恐怕还是小心谨慎一点为好,安排几个人在身边,以防万一其中有诈。”



      年轻人接受了这一命令,退出了房间。这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不敢怠慢,急忙前去进行必要的安排。用不了几分钟,几小队士兵已经整好队,于是他又派了一名传令兵,手持白旗,先去通知敌方:亨利堡司令即将到达。海沃德把这一切安排妥帖之后,便带领卫队来到出击口,发现他的上司已经先在那儿等着他了。在这儿举行了军事官长出行的一般仪式后,老军人和他的年轻助手,便在卫队的卫护之下,离开了堡垒。



      他们离堡垒才前进了一百码光景,就看到一小队敌兵卫护着那个法国将军,来到一片回地里,这是一条河床,它正好位于对方的炮兵阵地和堡垒之间。打从走出堡垒直至来到敌人跟前,孟罗都显得气宇轩昂,从他的步伐和脸上,都露出了高度的军人气质。当他一眼看到插在蒙卡姆帽上那支白色羽毛时,他的两眼炯炯发光,从他那魁梧而依然壮健的身躯上,丝毫也看不出年岁对他的影响。



      “命令士兵们加强警戒,少校先生,”他低声对海沃德说,“时刻紧握武器,和这班路易的喽啰在一起,别想有安全。同时,在他们面前,我们又要显出安全无恐的样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海沃德少校?”



      他的话被上前来的法军的一阵鼓声打断了,于是英军也立即击鼓回礼。双方的队伍在举着白旗的传令兵的引导下向前推进。最后,谨慎的苏格兰人先停了下来,他的卫队紧靠在他的背后。双方行过简单的军礼之后,蒙卡姆便以轻快而文雅的步子走上前来,面对着英国老军人摘下自己的帽子,彬彬有礼地垂下双手,帽子上的白色羽毛几乎拖到了地面。相比之下,孟罗的仪态虽然更为威严,更为英武,但却缺少法国将军的那种泰然自若和殷勤文雅。两个人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只是以好奇和关注的目光相互对视着。最后,由于蒙卡姆的军阶较高,并且鉴于这次会谈的性质,他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转向海沃德,用微笑打了个招呼,用法语接着说:



      “我感到非常高兴,阁下,在这样的场合有你在一起,真是有幸,这样,我们就不必再用普通的译员了;因为有了你的帮助,我感到我好像也能讲你们的语言一样放心了。”



      海沃德对这番恭维表示了谢意,接着,蒙卡姆回头对那些学着英国人的样,紧紧地站在背后的卫兵们说:



      “En arriere,mes enfants-il fait chaud;retirez-vous,un pen.(向后退,孩子们。天气热,向后退一点。)”



      海沃德少校也想照样来一下这种表示信任的行动,在这之前,他先向平地四周扫视了一圈,可是他不安地看到无数的印第安人,黑压压地簇拥在周围的树林边上,朝他们望着,像是这场会谈的好奇的旁观者。



      “蒙卡姆侯爵当然也很了解,我们双方目前的处境有所不同。”他有些为难地说,同时用手指着几乎四周都已站满的危险的敌人。“要是我们也命令卫兵撤退的话,那我们就只好任凭敌人摆布了。”



      “少校先生,对于你们的安全,你们已经得到‘un gentilhornme Francais(以一个法国贵族)’的保证,”蒙卡姆一只手按住胸口,庄严地回答说,“我想,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当然,当然。向后退,”海沃德对率领卫队的军官说:“向后退,退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等候命令。”



      孟罗看到自己的卫队向后撤,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急忙悄声向海沃德提出质问。



      “不让流露出不信任对方的样子,对我们是有好处的,上校先生。”海沃德反驳说,“蒙卡姆先生已对我们的安全做出保证,所以我命令卫队向后退一些,这是为了表示我们十分信任他的诺言。”



      “这也许是对的,少校先生,可是我对这班侯爵大人的所谓诺言是不太相信的。他们的那些贵族头衔太不值钱了,很难相信他们真能够得上那样光荣的称号。”



      “亲爱的上校先生,你忘了,我们和他会谈的这位军官,他的事迹和为人,在欧洲和美洲都具有极高的声誉,对于这样一位有名望的军人,我们的疑虑是不必要的。”



      老人打了个手势,表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可是在他那严峻的脸上,却依然流露出自己那固执的不信任的神气。事实上,这倒并不是眼前的情况有什么值得他挑剔的地方,而是因为他对敌人有着一种传统的轻蔑心理。



      蒙卡姆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这场低声的谈话终了之后,他才走前几步,正式开始会谈。



      “少校阁下,我要求和你的长官进行这次会谈,”蒙卡姆说,“是因为我相信他自己也会认识到,他为了他的皇上的荣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现在,已经到了倾听一下人道的呼声的时候了。我将永远为他作证,他的抵抗是英勇的,而且一直继续到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



      海沃德把这一番开场白给自己的长官翻译了之后,孟罗便态度严肃但很有礼貌地回答说:



      “不管我多么珍重蒙卡姆阁下的作证,但我认为,我应该更好地执行我的任务,才能使这种证言更有价值。”



      那位法国将军等海沃德把这几句话的意思译给他听了之后,微笑着说:



      “现在,我之所以乐于作证是由于钦佩你们的英勇,这件事要是徒劳无益地拖延下去的话,也许我就难于从命了。阁下是否愿意参观一下我们的营地,亲眼看一看我们的兵员人数?这样也许就可以看清,抵抗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了。”



      “我知道法国的国王有着大量的官兵为他服务,”苏格兰人一等海沃德把对方的话译完,就镇静自若地回答说,“但我们的皇上也同样拥有人数众多的忠诚将士。”



      “可惜他们不在近旁,这倒是我们的幸运。”由于一时激动,蒙卡姆不等海沃德翻译,就接口说,“战争也有它的定命,一个勇敢的人,是懂得怎样拿出勇气来屈服于命运的,正像他懂得怎样拿出勇气来对付敌人一样。”



      “要是我早知道蒙卡姆阁下也熟谙英语,我就不必作这样献丑的翻译了。”心里恼火的海沃德冷冷地说,他立刻想起刚才和盂罗的那场小小的争论。



      “请原谅,阁下,”法国人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回答说,“对于一种外国语言,能懂和会说之间是有着很大差距的;因此,请你还是继续帮助我。”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附近这些高地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使我们能够清楚地侦察到你们堡垒的情况。阁下,对于你们各个防御工事的薄弱情况,我们可以说和你们自己一样清楚。”



      “你问问这位法国将军,他的望远镜能不能看到赫德森河,”孟罗傲慢地说,“他是不是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遇上韦布将军的部队。”



      “让韦布将军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孟罗一讲完,狡黠的蒙卡姆突然递给他一封拆开的信,并且说,“你从这封信中可以知道,阁下,他的行动可能对我的部队不会有什么妨碍。”



      老军人等不及海沃德把话译出,便伸手接过那封信来;他那急切的表情,说明他是多么重视这封信的内容。当他的目光急急地从一行行字上掠过时,脸上那军人的高傲神情,也跟着变成了深深的恼恨和失望,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那张信纸从他手中掉落到地上,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就像一个人受了打击后,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一样。海沃德从地上拾起那封信,也不请求原谅他的冒昧,便匆匆看完信中那无情的内容。原来他们那位卑鄙无能的上级,非但没有鼓励他们进行抵抗,反而要他们立即放弃堡垒,他非常明确地说了一番道理,说他哪怕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派来救援他们。



      “这不会有假!”海沃德喊了起来,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那张信纸,“这是韦布将军的签名,一定是那封被截的信。”



      “他出卖了我!”最后,孟罗痛苦地喊了起来,“我一生从来不曾丢过脸,现在他却给我带来这样不光彩的事,我的头发都已斑白,他还要给我蒙上这么大的耻辱。”



      “别这么说,”海沃德大声说道,“我们现在还是亨利堡的主人,荣誉还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要让敌人懂得,他们想要我们的生命,必须付出最大的代价。”



      “孩子,我感谢你,”老人如梦初醒般地大声喊道,“这一次是你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我们回去吧,先去掘好我们的坟墓,准备和城堡共存亡。”



      “先生们,”蒙卡姆向前一步,气度宽容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认为我想利用这封信来屈辱勇敢的人们,或者为我自己博得一个不正直的名声,那你们是太不了解我路易·德·圣维兰①的为人了。在你们离开之前,请听一听我的条件吧。”



      ①即蒙卡姆。

      “这法国人在说什么?”老军人严厉地问道,“难道他抓了一个侦察员,截了一封司令部的信,就想大吹大擂吗?你告诉他,要是他想拿这些话来吓唬他的敌人,还是解了这儿的围,到爱德华堡前面去说为好。”



      海沃德把蒙卡姆说的意思向他解释了一遍。



      “蒙卡姆阁下,我们愿意听你说一说。”孟罗听海沃德说完之后,较为平心静气地说。



      “现在要想保住这座堡垒是不可能的,”宽宏大量的敌人说,“为了我的主子的利益,这座堡垒必须摧毁;但是,对于你们两位,以及你们的勇敢的战友们,凡是一个军人所最宝贵的权利,一切都将得到尊重。”



      “我们的军旗呢?”海沃德问。



      “你们可以带回英国,给你们的国王看看。”



      “我们的武器呢?”



      “由你们留着,因为没有人能比你们使用得更好。”



      “我们的行军和撤离堡垒的方式呢?”



      “全按最尊重你们的荣誉的方式进行。”



      海沃德转身将这些意见做了翻译,盂罗听后感到非常惊奇。这种异乎寻常、出乎意外的宽宏大量,使他深为感动。



      “去吧,邓肯,”他说,“跟这位侯爵一起去吧,他的确够得上一位侯爵。去,到他的营帐里去,把一切安排妥当。我活到这把年纪,总算看见了这两件从没想到的事:一个英国人竟会吓得不敢出兵救援自己的战友,而一个法国人却这样正直,不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来逼人。”



      说完这几句话,老军人重又把头垂到胸前,转身慢慢地朝堡垒走去;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使焦虑地等待着的守卫部队,看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受了这次意外的打击后,孟罗那种高傲的神情,从此一蹶不振,而且他那坚定的性格也起了变化,一直到他不久之后忧郁地去世。



      海沃德留下来谈判有关投降的一切条款。直到第一班夜哨值岗时,他才回到亨利堡,经过和司令进行一番密谈,他立即又匆匆离去了。这时才公开宣布,战争状态必须结束——孟罗已经签署了一个条约,根据这一条约,亨利堡将于明天早晨交给敌方,守卫部队可以保留他们的武器、军旗,以及行李辎重,因此,按照军人的看法,也就是保留了他们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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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莫希干人》-第十五章

      那我们就进去听听他此来的使命,

      其实不用那个法兰西人开口,

      我一下就能把他的意图猜中。



      ——莎士比亚①



      ①《亨利五世》第一幕第一场。



      接下去几天,是在被围的艰难困苦、骚动喧嚣和重重危险中度过的。敌人重兵压境,孟罗已无力再和他们对抗了。韦布将军驻守在赫德森河畔按兵不动,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同胞眼下所处的困境。蒙卡姆则在旱道两边的林子里,布满了他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每一声叫喊,都响彻那座英国军营,使那些本来就觉得草木皆兵的部队,更感到胆战心凉。



      可是,对这些被围的人来说,情况却不是这样。在指挥官的言词和榜样的鼓舞下,他们都勇气百倍,满怀热情地维护着那古老的荣誉,没有辜负他们这位司令官的严厉管教。那位法国将军①,虽然以老练著称,但他似乎只满足于和敌人在这荒野中打运动战,而没有想到要去占领邻近的高地,利用它来轻而易举地消灭被围的敌人,然而在这个国家里进行近代的战争,对此尤其更应该一刻也不能忽视。这种对争夺高地的轻视,更正确地说,这种害怕爬山时的艰苦,也许可以说是当年作战行动中最大的弱点。其起因,是因为从前和印第安人的战争都比较简单,而且那时候由于战争本身的性质,以及森林的过于稠密,所以堡垒也建得很少,而炮兵则几乎等于毫无用处。这种错误的习惯看法一直传了下来,甚至影响到后来的独立战争,使美国丢掉了提康德罗加这一要塞,使柏高英的军队得以长驱直入当时美国的腹地。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当年那种无知——或者可以叫做糊涂——的情况,不免会使我们感到吃惊,因为我们知道,对据守迪法恩斯山②这样的高地掉以轻心,夸大它的种种难以攻克之处,要是发生在今天的话,不论是在这高地脚下建造工事的工程师,或是负责守卫的将军,他们都将名誉扫地。



      ①指蒙卡姆。

      ②迪法恩斯山为提康德罗加要塞外围一重要制高点。在独立战争中,由于要塞守将圣克莱亚对此未加重视,于一七七七年七月六日被敌将柏高英占领,结果不得不将全部守军撤出要塞,此役为当时美军一重大挫折。

      对一个旅行家,一个疗养病人,或者是一个自然美的欣赏家来说,为了要追求知识,恢复健康、欢乐,或者是想欣赏一下那位在政治上敢冒风险的政治家①管辖下的人工湖的景色,因而乘着四马马车通过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一地带时,他不应该以为,他的祖先们当年通过这些山地时,和他有着同样的便利条件。在当时来说,能够将一门重炮运到目的地,就可以认为是取得了一个重大胜利,要是道路的险阻幸而没有把这门重炮和它的必不可少的炮弹分开过远,而使得它等于一根毫无用处的笨重铁管的话。



      ①指美国政治家克林顿(一七六九—一八二八),他于一八一七—一八二一年任纽约州长。

      现在,这种险恶的处境,严重地威胁着威廉·亨利堡的守将,这位坚定果断的苏格兰人的命运。虽然他的对手没有重视那些高地,但是在平原上却周密地部署了炮群,使它们发挥着强大的火力。面对这样的攻击,被围的一方只能利用这座荒野上的堡垒中有限的条件,做出仓促应战的准备。



      在威廉·亨利堡被围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海沃德少校回到堡垒的第四天下午,休战的鼓声刚过,海沃德利用这个时间,登上了一座水上碉堡的护堤,想呼吸呼吸湖面上的新鲜空气,同时也想俯瞰一下堡垒前沿的情况。要是不算护堤上那个站岗的哨兵,此时此地,只有海沃德孤身一人,炮兵们也利用这一时刻,暂时停止了执行他们的艰苦任务。这是一个幽静喜人的傍晚,清澄的水面上送来阵阵清凉爽人的微风。在这大炮止吼、枪弹停飞的时刻,大自然似乎也抓紧这一时刻,来表现一下自己那最最温柔、最最迷人的姿态。夕阳往大地上洒下万道金光,但又不使人有在这种时令下的酷热之感。群山碧绿清翠,令人心旷神恰,几片轻薄的浮云飘过山顶,在山头投下浅淡的阴影。霍里肯湖的湖面上,点缀着无数岛屿,有的低低的,仿佛整个儿都浸沉在水中,有的突起在水面,像一座绿色天鹅绒覆盖着的小丘。围攻部队中捕鱼的士兵,正划着小船穿行在岛屿之间,或者在波平似镜的湖面上,捕着鱼虾。



      整个景色立刻又变得生机勃勃、恬静安详。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或者简直可以说是伟大,人们的心情和举止,也都变得生意盎然。



      空中飘扬着两面小小的白旗,一面插在亨利堡一处突出的犄角上,另一面则插在围攻部队的炮兵阵地前沿。这两面停战和谈的标志,不仅表明了军事行动的停止,也表明了双方的敌对心理,也进入了休战状态。



      在那两面白旗的后面,闪着丝光的英法两国军旗,也在迎风招展。



      百来个欢乐的、无忧无虑的法国青年,拖着一张鱼网,奔向布满卵石的湖滩,不顾这儿已经到了亨利堡的大炮有效射程之内,尽管这些大炮眼下默默无声。他们玩得这样兴高采烈,连东面的山林都响彻着他们高兴欢叫的回音。有的人急急忙忙地奔到湖边参加湖上的嬉戏,有的则在法国人固有的好奇心驱使下,已经爬上附近的山冈。看到这一切娱乐活动,不论是围攻部队中那担任监视任务的士兵,还是被围的人们,虽然心里都跃跃欲试,但也只能痴心空想而已。不过在个别哨位上,也响起了歌声,甚至还伴随着跳起舞来,引得黝黑的印第安人都从林中营地跑出来围观。总之,这一切景象,看来倒像是个欢乐的节日,而不是从艰险的浴血恶战中偷得的片刻闲暇。



      海沃德默默地站着,朝这番景象看了一会,忽然,他听到一阵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就把目光转向出击口外的斜坡。他走到堡垒的一处犄角边,看到侦察员正由一名法国军官押解向堡垒走来。鹰眼的脸色显得憔悴、忧虑,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似乎感到这样落入敌人的手中,乃是莫大的耻辱。他没有带他那支心爱的长枪,就连胳臂也被鹿皮绳索反绑着。由于近几天来,常有举着白旗的军使前来递送招降文书,因此,当海沃德起初漫不经心地朝他们一瞥时,原以为又是一个敌人军官来执行这种任务;但当他一认出这高大、结实而又垂头丧气的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那个猎人时,不禁大吃一惊,于是他立刻转身走下水上碉堡,朝中心堡走去。



      可是,另外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一时忘掉了原来打算去做的事。在护堤里面的拐角处,他遇见了科拉和艾丽斯,她们正沿护堤走着,和他一样,也因问得发慌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自从那天为了确保她俩的安全,在那危急的时刻抛下她们返身冲向阵地之后,他就不曾见过她们。那天分手时,她们筋疲力尽,惟。阵不堪,但这时他看到她们都已精神焕发,恢复了丰姿,尽管脸上还留着胆怯、忧虑的神色。在这样的场合,海沃德自然也就一时把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赶忙过去和她们说话了。但不等他开口,年轻天真的艾丽斯先开了腔。



      “嗨!你这位失职的军官!变节的骑士!怎么在最危急的时刻,抛下你保护的女伴不管了啊!”她大声说道,“我们可等了你不知多少天,不,不知多少世纪啦。指望你会来到我们的跟前,请求我们宽恕和忘掉你那种怯懦的后退——或者可以说是逃跑哩……你逃得真快,正像我们的好朋友侦察员说的那样,比一只受伤的鹿逃得还快哩!”



      “你知道,艾丽斯这番话,意思是表示我们对你的感谢和赞扬,”比较老成持重的科拉接着说,“说真的,我们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你一直不上我们那儿去,你去了,我们可以向你当面致谢,我们的父亲也好向你表达一下他的感激之情呀。”



      “你们的父亲自己就能告诉你们哩,我虽然不在你们身边,可从来不曾忘掉你们的安全呢?”年轻军官回答说,“这几天来,我们都在激烈争夺那边那个据点,”他指了指附近一处围着壕沟的营地,“因为谁要是占领了那个据点,谁就能控制这整个堡垒。自从和你们分手后,我日日夜夜都是在那儿度过的。因为我觉得,我的责任要求我坚守在那儿。可是,”他带着竭力想,但未能成功克制的恼怒神情接着说,“要是我早知道,当时我认为是军人职责所在的事,会被看成是逃跑的话,我就会羞愧得再也不敢在你们眼前露面了。”



      “海沃德!邓肯!”艾丽斯叫了起来,她低头看着他那不愉快的脸色,一绺金色的头发垂在她那泛起红晕的脸颊上,几乎遮住了涌进眼眶的泪水。“早知道我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会使你这样难过,我就决不会说了。要是科拉愿意的话,她可以告诉你,我们对你的帮助有多珍重,我们是怎样深深地——甚至可说是热烈地——感激你啊!”



      “科拉能证实这是真的吗?”海沃德问道,高兴的微笑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这位端庄的姐姐怎么说呢?她会因为我尽了军人的职责,就原谅我作为骑士的玩忽吗?”



      科拉没有立即作答,而是转过头去,仿佛注视着霍里肯湖广阔的湖面。当她再转过头来望着年轻的军官时,海沃德看到她那对乌黑的眼珠中充满极度痛苦的神情,他立刻顾不上其他的一切,而为她担起心来。



      “你感到不舒服吧,亲爱的孟罗小姐!”海沃德叫了起来,“你心里那么难过,可我们还在开玩笑哩。”



      “没什么,”她回答说,以她那女人的矜持谢绝了年轻军官的关心,“我不能像这位天真热情的乐天派一样,只看到生活画图中光明的一面,”她把一只手轻轻地、充满深情地放在妹妹的肩上,接着说,“这是我的生活经验对我的惩罚,也许是我天生的不幸。”她继续说道,似乎决心要用责任感来克服自己的弱点,“根据眼前的情况,海沃德少校,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前景到底怎么样?我是一个军人的女儿,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父亲的荣誉和军人的声名。”



      “这不应该也不至于会受到玷污,因为眼下这种形势是非他的能力所能控制的。”海沃德热诚地回答说,“不过你的话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我现在就得上你那位勇敢的父亲那儿去,听听他在这防守工作最后关头时所做的决定。上帝保信你万事如意,伟大的——科拉!我可以而且必须这样来称呼你。”科拉真诚地把手伸给他,但她的嘴唇却在颤动,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不管命运如何,我知道你都将成为女性的模范和光荣。再见,艾丽斯,”海沃德接着说,声调从钦佩转变为温柔,“再见吧,艾丽斯!我们不用多久又会见面的。到那时,我相信,我们将作为胜利者在欢呼声中相见!”



      不等她俩回答,海沃德便转身走下碉堡长满青草的台阶;他匆匆地走过练兵场,不多一会便来到孟罗的跟前。海沃德进门时,孟罗正迈着大步,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不安地来回踱着。



      “你已经猜到我的心思了,海沃德少校,”他说,“我正想请你到这儿来哩!”



      “我感到抱歉的是,上校先生,我看到我极力推荐的信使,已经被法国人押解回来了!我希望,这事不至于有理由怀疑到他的忠诚吧?”



      “鹰眼的忠诚我一清二楚,”孟罗回答,“而且也是无可怀疑的,虽然这一次他似乎没能像往常那样交上好运。蒙卡姆俘获了他,还装出他们法国人那套该死的礼貌,把他送还给了我,说什么因为知道我很重视这个人,所以他不便留他。邓肯·海沃德少校,你知道,这是告诉一个人,他已经遭到厄运的一种阴险方法啊!”



      “那韦布将军的救兵呢?”



      “你进来时,往南望过,没有望见他们吗?”老军人苦笑着说,“嘿!嘿!你呀,真是个急性子的小伙子,少校先生!要知道,从爱德华堡到这儿,你总得给那班老爷有宽裕的时间行军呀!”



      “这么说,他们已经往这儿开来了?这是侦察员说的?”



      “什么时候来?走的哪条路?那个蠢老头①全没告诉我。不过,信似乎倒也有一封,这是惟一使人高兴的事。由于那位蒙卡姆侯爵的一贯殷勤——邓肯,我敢说,这样的侯爵,一个苏格兰人真愿意花钱买上一打——要是信里写的是坏消息,这位法国先生的假仁假义,就一定会逼得他来让我们知道的。”



      ①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这么说,他扣下了那封信,而释放了送信的人!”



      “唔,是啊,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表明他们的所谓‘bonhommie(好心肠)’。我敢说,要是我们能查清底细的话,这家伙的老祖宗一定是教高级舞蹈的。”



      “侦察员是怎么说的?他有眼睛,有耳朵,也有嘴巴,他的口头报告说了些什么呢?”



      “啊,少校先生,他的五官毫不欠缺,而且看到的听到的,他全说得上。总的情况是:在赫德森河边有一座英王的堡垒,叫做爱德华堡,你也知道,这个名字是用来纪念仁慈的约克殿下的;在这个堡垒里,像这样一个据点应该有的那样,驻扎了很多武装部队。”



      “有没有前来援救我们的行动,或者是准备行动的迹象呢?”



      “那儿有的是早晚的操练;只是在有个呆头呆脑的乡巴娃儿——邓肯,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这土话,你自己也是半个苏格兰人嘛!——在他错把火药往汤里撒时,不小心掉到了火红的煤块上,那时候火药才会烧着哩!”说到这里,孟罗突然一变那刻薄、讽刺的语气,较为严肃认真地接着说,“不过那封信里,可能而且也一定会有我们知道了很有好处的东西!”



      “我们得赶快做出决定了,”海沃德说,他趁对方语气转变之机,急忙提出这次会见中要商讨的更为重要的问题,“我不能瞒着你,上校先生,那个据点已经不能久守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堡垒里面的情况也不太妙,一半以上的枪枝都爆裂损坏不能用了。”



      “怎么会不呢?这些武器,有的是从湖底捞起来的;有的是从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开始,便一直放在林子里生锈的;还有一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枪炮——只能算私掠船上船员们的玩具!少校先生,你认为在这远离大不列颠三千英里的荒山野地里,会有一座伍利治·华化①吗?”



      ①指英国最大的兵工厂和军火库,位于伦敦东部的泰晤士河南岸。

      “眼看着城墙在我们身旁一块块崩塌下来,而且我们的粮食也开始感到不够了。”海沃德不顾对方的火气又上来了,而是继续说道,“就连士兵也有了不满和惊慌情绪。”



      “海沃德少校,”盖罗摆出老军人和老领导的尊严,对年轻的部下说,“我如果连你说的这一切,以及眼下的形势紧迫都不了解的话,那我是白白为皇上服务了半个世纪,弄得满头白发啦!不过,皇家军队的荣誉,个人的尊严,我们还保持着。只要救兵还有希望,即使拾湖滩上的石子来当武器,我也要守住这个堡垒。因此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看看那封信,那样我们就可以知道,劳顿伯爵①留给我们的这位代理人②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①约翰·劳顿伯爵(一七○五—一七八二)为当时的北美英军总司令。

      ②指爱德华堡的守将韦布将军。

      “在这件事情上,我有没有能效劳的地方呢?”



      “能,少校先生;除了种种的客套之外,蒙卡姆侯爵还邀请我同他在我们的堡垒和他们的营地之间进行一次私人会见。按他的说法,可以借此机会告诉我一些补充的消息。可是我觉得要是现在我亲自去见他,会显得过分焦急,这是不明智的,因此我想任命你这样一位高级军官,作为我的代表;因为一位苏格兰的绅士,要是在礼貌上都赶不上一个其他国家的人,那对苏格兰的光荣传统是不相符的。”



      海沃德没有多费唇舌地去探究各国在礼貌上有什么优劣之处,便高兴地同意代表他的上级去参加这次即将到来的会晤;于是两人又长时间地进行了一番秘密交谈,海沃德又从这位经验丰富。头脑敏锐的长官那里,得到了对这一次任务的进一步指示,然后才告辞而去。



      由于海沃德的身分只是亨利堡司令的代表,因此原定双方首脑直接会晤时应有的种种礼仪,当然也就免去了。这时仍在休战时间,就在接受指示后十分钟,随着咚咚的鼓声,海沃德带着一面小白旗,走出了堡垒的出击口。一个法国军官在阵地前以普通的礼仪迎接了他,并立即陪他到了法军司令、著名的蒙卡姆将军一座远离前沿的大营帐里。



      那位法国将军接见了这个年轻的使节。他的两旁站立着他的主要军官,还黑压压地有一大批随他出征的各土著部落的酋长和战士。当海沃德的目光敏捷地扫过那一批土著战士时,他瞥见了麦格瓦那张狠毒的脸。对方也投过来沉着而阴险的目光,脸上流露出他那狡黠的表情。海沃德看了不由得先是一怔,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他立刻又想起了自己身负的重任,便抑制住一切惊慌的神情,把目光转到了敌军的司令身上,这时,蒙卡姆已举步朝他迎上来了。



      当时的蒙卡姆侯爵正是壮年,而且正处于幸运的顶峰。不过,他的地位虽然不可一世,但是和蔼可亲,而且以讲究礼仪和骑士式的勇猛著称,也正由于这种勇猛,使他在短短的两年以后,在亚伯拉罕平原上丧失了性命①,海沃德把目光从麦格瓦恶毒凶狠的脸上移开,高兴地看着笑容满面和神采奕奕的法国将军。



      ①指一七五九年的魁北克战役中,蒙卡姆在亚伯拉罕平原上,被英军名将詹姆斯·沃尔夫击败身亡。

      “Monsieur,(阁下)”蒙卡姆先开了口,“J'ai beaucoup de plaisier a-bah!-ou est cet interprete?(我非常高兴地……啊,对啦,我们的翻译在哪儿呀?)”



      “je crois,monsieur,qu'il ne sera pas necessaire,(依我看,阁下,不需要他了,)”海沃德客气地回答说,“je parle un peu Francais.(我也能说一点法语。)”



      “Ah!j'en suis bien aise,(啊!我很高兴,)”蒙卡姆。面说,一面亲热地挽住海沃德的胳臂,把他带进营帐深处,使别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je deteste ces fripons-la;on ne sait jamais sur quel pie on est avec eux.Eh,bien!monsieur,(我最讨厌这些骗子,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才好。是呀,阁下!)”他依旧用法语继续说道:“要是能会见你们的司令,对我将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他既然认为委派你这样一位杰出的,而我相信又是这样和蔼的军官作为他的代表是合适的,我也同样感到非常高兴。”



      海沃德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他心里虽然已打定主意,时刻警惕着不要中了蒙卡姆的诡计,不要忘记他主公的利益,但对这种恭维话,心里还是感到乐滋滋的。蒙卡姆停了停,仿佛要集中起自己的思想,然后才接着说道:



      “你们的司令是一位勇敢的人,他是完全有能力来击退我的进攻的。可是,阁下,现在不是已经到了应该多考虑一下人道,而少考虑一些勇敢的时候了吗?这两者能够同样有力地反映出英雄的本色。”



      “我们认为这两种品质是不可分的,”海沃德微笑着回答说,“可是,当我们发现阁下的每一有力行动,都在于激起我们的勇敢精神时,我们也就暂时没能看到人道的重要了。”



      这一回轮到蒙卡姆也微微地鞠了一个躬,但他还是摆出十分老练,对恭维话不大在乎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



      “也许是我的望远镜骗了我吧,你们堡垒抗御我们炮火的能力,比我原来估计的要强。你们知道我们的兵力吧?”



      “我们的估计也不尽相同,”海沃德漫不经意地回答说,“但最高的估计也不会超过两万人。”



      法国将军咬紧了嘴唇,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对方,像是要看透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接着,又以他那特有的敏捷继续说,而对这种把他的实际兵力增加一倍的估计,仿佛承认是事实似的:



      “我们的士兵警惕性实在太差啦!你看,阁下,不管我们怎么保密,还是没能瞒住我们的人数。如果一定得瞒住的话,恐怕只有把整个部队都藏到这些林子里才行。虽然你认为现在专讲人道为时还嫌过早,”接着他狡黠地笑着说,“但我也许可以相信,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对于妇女的殷勤体贴是不会忘记的。据我所知,你们司令的两位小姐,在堡垒开始被围之后,通过包围圈冲到里面去了。”



      “是的,阁下;可是她们不但没有削弱我们的力量,她们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反而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英勇无畏的榜样。要是抗击像蒙卡姆侯爵这样一位杰出将领只需决心就够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把威廉·亨利堡的保卫工作委托给那两位小姐中年长的一位来担任。”



      “在我们的《撒利克法典》①中,有一条英明的法令:‘法兰西的君王,不得卑男尊女’,”蒙卡姆带着一点傲慢的神气冷冷地说,但他立刻又恢复原先那种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一切高尚的品质都属遗传,因此你的话是不难使我相信的,可是,诚如我刚才讲过的那样,勇敢是有限度的,人道也不能忘记。我相信,阁下,你是受权来谈判投降问题的吧?”



      ①法兰克族撒利克部落的习惯法汇编,据传五世纪末由克洛维颁布,共六十五章,包括对各种违法行为审判和惩罚的规定,反映了法兰克族氏族制度解体和阶级分化的情况,是欧洲中世纪早期的珍贵史料。

      “难道阁下认为我们的保卫力量已经薄弱到必须采取这一步骤了吗?”



      “我感到忧虑的是:你们的防卫一直这样拖下去的话,只会激怒我的这些红人朋友,”蒙卡姆接着说,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认真地倾听着他们谈话的印第安人,看他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在回答对方的问题,“我现在就已经很难用战时惯例来约束他们了。”



      海沃德默不作声。他的脑海中痛苦地回忆起最近的那番危险经历,也想起了那几个和他分担一切痛苦的没有防御能力的人。



      “Ces messieurs-la,(这些先生,)”蒙卡姆看到他的话已经取得明显的效果,便接下去说,“在受阻之后是十分可怕的。至于在他们发怒的时候如何难以管束,那就更不用再说了。Eh bien,monsieur?(怎么样,阁下?)我们可以来谈谈条件了吗?”



      “我看,恐怕阁下对威廉·亨利堡的坚固性,以及它的驻军的实力了解不够吧!”



      “我围攻的并不是魁北克,而是一座土堡,守卫它的也只有二千三百名勇敢的士兵。”蒙卡姆的回答十分干脆。



      “不错,我们的城堡是土建的,而且它也不是建在钻石岬①那样的悬岩上,可是它却位于曾使迪斯科和他的军队覆灭的湖边。而且在离我们几小时路程的地方,还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这也可以看成是我们的力量的一部分。”



      ①一座悬岩,魁北克的城堡即建在它上面。

      “那也只不过六千到八千人罢了,”蒙卡姆显然满不在乎地说,“何况他们的指挥官很明智,认为与其把自己的部队放在战场上,不如留在堡垒里较为安全。”



      这一回轮到海沃德咬着嘴唇深感苦恼了,他知道对方所提的部队数超过实际数字,可他提到时仍满不在乎。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蒙卡姆先开口恢复了谈话;他极力表示,他深信海沃德此行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谈判投降的条件。而另一方的海沃德,则千方百计想诱使这位法国将军透露一些他所扣留的那封信的内容。可是,双方的计谋都没有成功;经过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会谈之后,海沃德便起身告辞了。他对这位敌军的名将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既有礼貌,又有才干,但对自己想来打听的东西,却是一无所获。蒙卡姆送他到营帐门口,并再次提出,希望邀请亨利堡的司令,尽快和他在双方阵地中间的那片开阔地上,进行一次会晤。



      最后,他们道了别。海沃德仍和来时一样,由人陪着来到法军阵地前沿,然后立即回到堡垒里,朝司令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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