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泪 - 书评

长唤东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无根，英雄无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
　　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英雄无泪。
　　
　　英雄与眼泪，本就是两个世界的物事。无论是壮士断腕，还是英雄迟暮，英雄始终都是英雄，只会让观者潸然泪下，却永远都不会被泪水淹没。千百年来千百人留下的集体意识，岂非正是如此？
　　
　　所以作为英雄的人，已然死了。要写英雄，似乎注定了是勇猛无敌，或者悲壮豪迈。如此一代一代的继承下来，开花结果，已成洋洋大观。大镖局的司马超群，雄狮堂的朱猛，像极了这样的两个英雄。
　　
　　司马超群十八岁崛起江湖，身经大小三十三战，从未败过一次。洛阳雄狮堂的堂主朱猛，正是江湖中唯一不把司马超群和他的大镖局放在眼中的人。他亲自深入长安红花集，得叛徒首级全身而退，可谓豪气干云，快意恩仇。这样的两个大人物，怎么可能不是英雄？
　　
　　当然是，然而不全是。司马超群的每一步，都是卓东来精心布局；他的每一场胜利，皆因为对手已“非败不可，非死不可”。所以他是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但是谁肯相信，人前不可一世的司马超群，竟也有个背叛了他的妻子。一个傀儡的失败感，已经足以让大英雄的荣光消失的干干净净；家门的不幸，无疑只能让痛苦升级。事业和家庭的双重失败，表面和内心的人格分裂，如何不让人心碎！一杯苦酒，一场宿醉，一个无家可归的丈夫——君可知，英雄的背后有多少落寞？
　　
　　朱猛的境况并不比司马超群好多少。他挚爱的蝶舞竟然只是敌人的工具；他魂牵梦萦的那一抹纯洁美丽，偏偏只是假象。他粗狂的面具下，有一颗脆弱的心；他对蝶舞的爱，源自于他需要蝶舞那样的美丽温柔。然而一切都是空幻，于是他最爱最珍惜的人，变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当失去蝶舞后，他伟岸的雄狮般的身躯被瞬间抽空。尤其可悲的是，他的朋友小高也有和他一样的遭遇。他们互诉衷肠，浑不知他们心中思念的，本是同一个女人。两个一样骄傲的男人，两个倾心相交的朋友，又遭逢了同一个阴谋，同样深陷其中无力自拔。
　　
　　准确的说，不管萧泪血如何武功高绝，不管小高多么出尘飘逸，《英雄无泪》都只是一阙悲歌。这部作品跟它真正描写的主人公卓东来一样，表面风光，内里却充满着无边无际的悲哀。在古龙的所有小说中，《英雄无泪》恐怕是最特别的一部——因为一个狡猾如狐、算无遗策的卓东来，一个残酷如冰、孤独自卑的卓东来。上天赐予了他雄才大略，赐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天才，却剥夺了他作为男人的权利。卓东来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无力改变命运的不公。世界本是公平的，然而命运未必如此。
　　
　　因为肢体某一部分的残缺，卓东来只能靠成就司马超群来成就自己；在他人眼里，他是司马超群的朋友和助手；而在卓东来的心中，司马超群是自己的一个作品，是自己的儿子和情人。司马超群对于卓东来的意义，近乎一切。因此当司马超群背叛了他的时候，卓东来已死。他只能报复，向所有人报复。然而无论卓东来怎样去惩罚他人，甚至于到变态的地步，他都只是在惩罚自己。世人往往很容易宽恕自己，然而卓东来却始终不能够原谅自己躯体的残缺。
　　
　　这是一个怎样可怜的灵魂。然而卓东来无泪，古龙没有描写一个寂寞悲哀的卓东来，他只是写卓东来的强势，写他的智谋无双，写他的武艺超群。然而谁能够否认，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卓东来形象背后，却渗透出最深沉的悲哀。英雄无泪，是一种悲哀沉郁的调子，令人扼腕，万千抑郁闷在胸中而不能喷薄而出。还好有钉鞋，铁骨铮铮的钉鞋。
　　
　　钉鞋不是鞋，是始终跟在朱猛的马后奔跑的小人物。在朱猛遭遇危险的时候，钉鞋开始了自己的演出。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在危险面前突然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天神，一如我们从小所熟知的那些英雄。那些悲壮的场面，足以让所有人过目不忘，于是造就了英雄无泪中难得的苍凉。不要用奴才、愚忠这样的字眼来伤害钉鞋，他只是个朋友，真正的、在身边默默无闻的朋友。当一个人能够不惜牺牲自己，来拯救自己的朋友，无论他是大奸大恶，还是蝇营狗苟之辈，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当一个人能够拥有一个钉鞋这样的朋友，无论他是否家徒四壁，甚至众叛亲离，只要有一个钉鞋，他就是幸福的。
　　
　　英雄无泪，然而读到钉鞋，我忍不住泪流满面。谁又能说清楚，这些无泪的英雄背后，有多少眼泪往肚里咽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