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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 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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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1 00:0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某时。
  地点:某地。某个群山环绕的咖啡馆。
  天气:蒙蒙细雨。
  
  奥: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吧。
  卡:是啊,确实很久了。上次我们在罗马碰面,你谈话间的笑容给了我深刻的印象。说实话——不过我的实话常常是胡话——在这次见面之前,我真的是记不起你的模样了,虽说千年弹指一挥间,我还是忘记了很多的人与事。但你的笑容却像是一个戳一样,在我的左脑印上了一个深深的痛苦的印记。你现在坐在我面前,一面啜饮咖啡,一面微笑,这笑容竟然和印在我左脑的那个一模一样!因此,感谢上帝,你的笑容把你带回到了我的身边。
  奥:我喜欢你谈话的方式。你的言谈间散发出的忧郁气氛,多么像是我的《变形记》的气质啊。不过上帝我们是不稀罕的。我们有众多的神。我写完《变形记》,似乎说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吾诗已成,众神震怒也不能毁其于无形了。”我记不确了。但现在我对这句话感到越来越悲观。首先,我要问自己一个问题:诗的形是什么?是手里拿的一本书吗?如果是那样,这诗就是脆弱的。无须众神震怒,只需要一把火,一根火柴轻轻一划,它就没有了。因此,我这句貌似豪迈的诗实际上经不起一个追问。诗歌本是无形物,它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声叹息罢了。
  卡:如果这样的话,我将会被众多的叹息声围绕。因为一滴眼泪就可能成为淹没我们的泪海。当世界的结构牢不可破,我们可以自由变换身形,乘着胡话的翅膀,在世界的孔隙轻盈飞翔。如果时间给我羁绊,我可以让我的钟表沉睡。人们用语言,用词语,打扰了这个世界。因此,对于这些词语,我要锤打、揉捏、拆解、拼贴,让沉重的词语飞向高空,让高傲的词语跌成碎片,让晦涩的词语成为一杯下午茶,让一个故事变成一支耗子尾巴。我要让言语成为胡话。我越来越感到,我们说了太多的话:神话、童话、空话、假话、大话、实话、梦话……而本质上,它们都是一些胡话。就像是手中的一副扑克牌,可以变成一个王国,一支军队,但变来变去,还是同一副扑克牌。
  奥:你说的真好,其实,我的《变形记》何尝不是一堆胡话,一些呓语呢?而且,说实话,你的轻盈的想象力让我羡慕。比如现在我们坐在这群山当中的咖啡馆,你把手里的咖啡杯扔出去,它马上就是照耀群山的一轮明月,而不必顾忌杯子的沉重,咖啡的苦涩粘稠,和杯柄的不伦不类。如果换了我把这咖啡扔出去,它只能变形为半山腰灌木丛中隐现的一张哀伤的人脸,它的左耳还被枝叶挡住了。事实上,我不可能做这种变形。我对手中的这杯咖啡没有感受力。我看着我们的大地,她丰盈,美丽,矜持,博大,孕育着芸芸众生。我对她有感受。我愿意赋予她一个美丽少女欧罗巴的形象。傍晚我看到风吹月桂树,她就像是一个少女在晃动美丽的头发。因此我也愿意让达芙厄成为她。我是那么热爱一棵树和一个少女,因此我要它们慢慢地合为一体。我要让少女的双脚成为树根,躯体成为树干,手臂成为树枝,头发成为树叶。我要她慢慢长成一棵树。我是在抱紧大地母亲,展开我的想象。但这杯咖啡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能感受它。它远远脱离了地面,在我手里。在它身上,我铺展不开我的想象。在我看来,它只是一杯不能变形的咖啡。
  卡:你的一席话让我汗颜。实际上,你的严肃的古典想象力是我们今人力不能及的。它就像是一支军队,严格服从军令行军,不扰乱世界的秩序,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它笨拙,有时还磕磕绊绊,但它最终必然达到它的目标。而且,它伟大的底蕴让我叹服。你们是深井,是源头,我们后人只是饥渴的鸟儿,要从中饮上几口,才能飞翔。你们是一片大海,我们乘着海面泛起的一些泡沫,才能做寄生的行动。
  奥:我想你说了一些实话。我的《变形记》尽管只是一些胡话,但还是被你们后人读出了一些意思,并且还借着我这胡话的翅膀继续飞翔。但说到我的想象力,我必须承认,它们是有母亲的。它们有伟大的希腊母亲,希腊还有她更伟大的母亲。希腊才是想象力凌空高举的时代。我的想象力又有多少价值呢。我的想象力都是地上的、尘世的想象力。我只不过是给希腊的原型增加些凡人的血肉,穿上些衣服罢了。就象你只记住了我的笑容一样,人们读完我的《变形记》,记住得还将是希腊母亲赋予的那些精神。
  卡:但是我不得不说,正是你的那些血肉、衣服,把精神重新带了回来。可以说,那些有血有肉的形象就是精神本身。你做了一个诗人应该做的工作,而且是伟大的工作。
  奥:也许是神启,也许是我对诗人的命运有可怕的预感,我写了哀婉的“厄科”和“那科索斯”的故事。我们是一些对镜苦吟的诗人,为了获得一个声音,一个形象,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沉浸于镜中假相,不能自拔,但如果稍稍偏开头去,就会发现,那声音,那形象,早就等在那里了。艺术的可悲处境就是:形象在顾影自怜,而声音只能成为空谷回音。但即使是我接纳了那声音,又能怎样呢,不过是重复了一些回声罢了。其实一本《变形记》,何尝不是一些回声呢?
  卡:我能理解您此时的心情,也似乎明白您的意思。可我还是愿意认为,这是您对“回声”的谦逊看法。在我们后人看来,您的伟大的《变形记》就是一个声音,一个可被召唤的不朽的声音。我们这些后人,只需要一声微弱的呼喊,这个声音就会象这窗外的雨一样沛然降临。但可悲的是,在大多数时候,在大多数人那里,由于顾影自怜,由于喧哗与骚动,连最微弱的呼喊也发不出了。因此,您的声音总是沉默。但这声音是永恒的,就像您的笑容是永恒的一样。这声音,这笑容,就是您的诗的“形”,因为这声音这笑容,您的形象一次次返回到我身边。这是众神震怒也毁不掉的。我不知道哪里还有比这更真实的“形”。我们连自己的形象也认识不了。我们的双眼不能反观自身。不错,我们有镜子,但我们揽镜自照,那镜中的形象是我们自己吗?显然不是,他们是可悲的左右相反的形象。这难道不是可怕的变形吗?镜子在那里沉默,对我们有求必应,报以假相。植物不会照镜子,动物也不会,一个小孩子一开始不懂得照镜子,等他懂得照镜子了,就看到了假相。对镜子自身的神秘,我们一无所知。
  奥:所以你要穿越镜子,进入镜子那端。
  卡:那也不过是一次想象中的穿越。我没有能力谈论镜子那端的事情,我谈论的不过是一个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对于艺术,你还讲了墨杜莎的故事。
  奥:不错。可以说,我的整本《变形记》都是关于艺术本身的反思:奥尔甫斯,皮格马利翁,西比尔,还有化为清风、泪水、河流的那些形象……奥尔甫斯受到了天罚,失去了形象,但获得了可以召唤的声音。他的声音赋予皮格马利翁以天恩,让他拥有了完美的形象。当我们年老,肉体逐渐萎缩至无形,但我们的声音会越来越清晰,这就是西比尔。当然,不可不提墨杜莎的故事。她的可怖的观照力,可以使一个瞬间、一个生命彻底凝固下来。这种观照不是镜子似的反照,也不是照片的平面化。它是立体的正面观照。我们的希腊先贤说艺术就是摹仿。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墨杜莎的观照就是艺术的极致。但是行动呢?生命呢?风一样的精神呢?当艺术摹仿时,它没有资格夺取其对象的行动能力甚至生命。因此如果不从其引申意义来谈的话,墨杜莎的观照就是一种变态的、反人性的艺术。实际上,它对事物进行了最为可怕、最为彻底的变形。墨杜莎的恐怖也就在这里。我想,我的《变形记》的意义就在于:它体现了一种反抗墨杜莎的努力。
  
  (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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