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兄弟承诺 [打印本页]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6-19 22:36
标题: 兄弟承诺
  长篇现实主义小说《兄弟承诺》以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透过一个迷途青年的视角,反映了他不为人知的流浪生活磨难和成长历程,直面人生苦旅,直剖扭曲的人性,同时歌颂了一诺千金的兄弟情义和生死承诺。
  《兄弟承诺》讲述了流浪青年北莽在一次事件中失去左腿,从此狼狈而平静地生活在自我空间里。然而有一天,失去联系五年的昔日兄弟李承诺离奇死去的消息却一下子打乱了他的生活。李承诺在死前曾发出一封信,而这封信的内容却鲜为人知。不同的人描述着关于李承诺的故事和死亡的情景,各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左右着他对李承诺的感受,丑恶美善,闪烁隐约……矛盾、困扰、误解、挣扎、迷茫、判断……最后,通过种种突围,终于发现这是一场他人精心策划的局,那封信的内容也浮出水面……原来,李承诺是在完成十年前所做的一个承诺。
  编辑推荐:
  80后青年作家陈伟军历时四年精品力作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郭文斌点评推荐
  新浪读书 鼎力推荐
  国内第一部录制主题曲CD的原创小说,赠送价值38元的兄弟情CD唱片
  著名歌手东来东往倾情献唱兄弟情主题曲,众星云集,星光璀璨,随书碟片收录10首兄弟金曲!
  全国上千家新闻媒体倾情报道推荐

作者简介
  陈伟军,青年作家、编剧,1987年3月出生,浙江奉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6岁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20岁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目前已出版长篇小说5部,曾多次获国家级、省级奖项。
  已出版作品:
  《不和上帝回家》、《射天狼》、《未遂的奴隶》、《琴弦等着歌》、《爱情狼狈时代》
  E-mail: cwjself@126.com
  新浪微博:http://weibo.com/cwjself
  腾讯微博:http://t.qq.com/cwjself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兄弟承诺>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1)


    我不知道小说是否可以这样开头。我想,写作应该和录口供一样,需要诚实和坦白。


    我是一个瘸子,左腿被切去了一小半,我没有脚自然足不出户。这些年我一直读楚楚从学校图书馆带回来的书,也阅尽人生悲喜和世间美善,借此来忘记自己的狼狈和落魄。之后开始尝试写作,试图将那些因时光流逝而遗留在内心深处的雪泥鸿爪化为文字。


    在小说的开头,请允许我诅咒那些打断我腿的人,同时我也要感谢他们,不然我永远不可能写作,亲爱的读者们也更没有可能看到这部作品。此外,我还得感谢一些人,我从他们的作品里学习并掌握这本小说的叙述技巧,他们是卡夫卡、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中国的莫言。


    其实,我怀疑自己是否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我仅仅只是在表达,请你忍受我混乱且没有条理的叙述,甚至还有一点儿诡秘的意味。


    我迫不及待地需要告诉你,我曾经是个小偷。我知道,此时坐在我对面的王警官肯定以一种固执的眼神注视着我。说实话,我并不惧怕这样的目光。我挺了挺身子,做出一副不介意他如此注视的样子。


    然而,我再一次强调,只是曾经。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补充的解释,还是笨拙的掩饰。


    王警官冷峻地轻笑,撇着嘴说:“你一直都是小偷。”


    我内心悸动了一下,带动全身轻颤。


    “我是个成功的小偷,我还偷到了爱情。”


    “莫谈爱情。”眼前的王警官冷静而又神秘兮兮地说,脸上一副不露声色的神佛表情。


    我的思路被他冷生生地截住了,窘迫地摩擦着手掌。


    王警官身边那小子有些不耐烦了:“姓名?”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里哪个人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看来,眼前这个嘴边还没长毛的小子是刚来的。然而,我只得忍耐住厌烦,清楚而又冷淡地回答:“北莽。”


    “以前的姓名?”他又发问,眼神里充满着渴望探秘的意味。


    “以前的?”我惊奇地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但那小子把我的拐杖挪开了。


    “你坐下!”他那两条眉毛纠缠起来,厉声喝道,但随后轻咳了一声,换了一种诡秘的表情,起身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接着说,“对,你以前的姓名?”


    我脑子里僵了一下,锁住了满脑子烦乱的思绪。我求救地望着王警官,他下意识地逃避了我的注视,紧接着又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他说:“那就是没有了……”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那你说说你的腿是怎么断的?”旁边那小子冷冷的声音逼近了我,像是冰铁相撞。


    “我……”我怔了怔,接触到他那对带着研判意味的眼睛,我心头立刻掠过一阵隐痛。不自觉地,我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你们问这个干什么?为什么要揭我心头的伤疤?”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你严肃点!”那小子冷冷一笑,说:“你这伤疤里有脓水。”


    我被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惊得不知所以,也不知所然。


    对我来说,我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哪怕是阿猫阿狗也无所谓,我只在意自己是否真切地活着,换句话说,就是还能感受到疼痛和悲楚。


    王警官起身倒了杯水,然后递给我,用安慰的语气试图缓解我的情绪:“你别紧张。只要把应该交代的问题说清楚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


    我不解地抬眼望他,眼前的王警官依旧如五年前那样深沉莫测。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2)


    我试图在一片紊乱、痛楚的思潮里整理出一个头绪:“我说过,我是个小偷,只是曾经。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拥有完整健康的双腿,它们能让我轻快自如地攀墙翻窗,以及在房间主人发现我之后迅速飞逃出去……”


    “你好像很得意。但,你现在只是个瘸子。”那小子用手中的笔指向了我的左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话。


    他冒失的插嘴让我很生气,但我没有发作,只是蹙了蹙眉,然后继续叙述:“我从来都讨厌黑夜,大概是小时候在无边的黑暗里感到特别孤单,长大后更厌恶那些充斥在夜下的龌龊事儿。只要你扯下那块漆黑的夜幕,所有躲藏在其间的肮脏全都跳了出来。我常常在黑夜潜入一些家庭之后发现男人像是耕牛一般正在疯狂“犁地”,女人激动做作的呻吟像是农夫的吆喝。我从来不偷那些人的财物,因为我有心理病症,容易把精液的腥臭和钞票的气味联想在一起。”


    我在叙述这些话的时候,无意地瞥见那小子的裤裆处鼓囊囊的。我轻笑了,心想,眼前这个小子还稚嫩得很。


    那小子涨红着脸,尴尬地指了指我:“你继续说……说正题……”


    “后来,我将做事的时间改在了白天。我发现白天偷盗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我慢慢地不再只盯着财物,而是好奇于探索一些隐私和秘密。每次进入一个房间,我都会首先去寻找相册,我从一组组照片中认识了房间的主人,然后想象着为这些人物编织一些故事,就像写小说一样。每次望着那照片上幸福的男男女女,我都会在房间里找一瓶酒灌下肚,要是晕了,还会在主人的床上躺一会儿。即使醉了,我依然会十分清醒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酒精的作用毫不讲理地让我回想起过去。我是个孤儿,我从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只知道自我记事起,我就在这座城市里流浪……”


    “哦,原来你是个孤儿……”他好像饶有兴趣。而身边的王警官则别有情绪。


    “我是个狼狈的家伙,我在苦闷和失望中想到过死,甚至连怎么死都思谋过:绳子?刀子?毒药?可我还是恋着生,不曾去试过哪种死法……可能是因为我害怕死亡或是……”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或是因为爱情?”他猜测道。


    “莫谈爱情。”我笑了,学着王警官的腔调轻晃着脑袋。但在内心,我没有否认,当然他的猜测也不尽然。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女人。在我的印象里,女人就是城北馄饨店的老板娘。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常常说要招我当伙计,然后把我叫进店里的烧火间,解下我的裤带,然后两只手直截了当地放在了我的屁股上,看着我屁股上的两点印记发笑。我不自然地说:“这是胎记,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有什么好笑的!”我试图摆脱她,但手却被她紧紧攥住……我的身体像发了烧一般火烫,身子颤栗了几下,感觉有一股暖流从体内喷涌而出。她帮我系好裤子,起身从热气腾腾的锅里舀一碗馄饨给我吃,然后就跑到水龙头前干呕,掏心挖肺似的,有时还骂咧咧地:“跟羊尿似的!”


    我常常在肚子饿的时候想到她,然后就走到城北从她店门口过,只要她老公不在,她都会冲我招手,然后我就心不在焉地晃晃头。她就会走到我跟前贴着我耳朵说:“给你吃馄饨。”然后就牵着我的手进去。我的脑子里像是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她老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个长得跟火鸡一样滑稽可笑的中年男子竟有着浑身的气力,他狠狠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往灶口里送,柴火瞬间烧着了头发,一股刺鼻的臭味呛住了我的鼻子,我猛烈地咳嗽。老板娘张牙舞爪地哇哇大叫着,像一只受惊不轻的野鸭一头扎进了水缸。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3)


    那个男人上前卡住我的喉咙,将我提在半空,照着我的脸就是几个巴掌。


    我哭喊着:“我要吃馄饨,我要吃馄饨。”难忍的饥饿只让我有这样一个念想,其余毫无杂念。


    他从锅里舀了一瓢滚烫的开水就淋了过来。我只惊恐地跳动了一下,未喊出声就昏死过去了。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跌跌撞撞,一心想要攀上耸入云天的高峰,突然间天空旋转翻腾,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锅,满锅的开水倾泻下来,我在水里疼痛着、挣扎着、嘶喊着……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城东河边湿滑的青石板上。天已经黑了,雨水倾盆而下,那架势简直就是天国打开闸门倾泻着天河的暴洪,一阵猛似一阵。


    我忍受着背部灼烧的疼痛,跑到馄饨店,撬开了加了三把大锁的铁门,顺利地偷走了他们一天的营业所得。我一夜之间就把这钱花了,买了数不清的吃食狼吞虎咽,甚至连味道都不曾仔细回味,像饿狼一样直往嘴里送,吃到几乎撑死才罢休。


    我开始晓得偷盗的好处,那就是不至于让我饿肚子。


    也正是那晚之后,我真正成了小偷。我从来都是现偷现花,后来纠合了一帮弟兄,组了莽虎帮,成员全都是干偷盗的孤儿。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虎哥的,他比我大七岁,是帮派中最年长的,自然成了老大。我们有布置有分工地进行偷盗,当然也无数次地被带进警局。我和王警官就是这样认识的,他对我很无奈。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喂!”眼前这小子用笔杆子重重地敲着桌子,严厉且不耐烦地再次提醒,“你别故意拖时间!这里可不是你发呆的地儿!”


    “哦?嗯?啊——”我全副神儿集中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听得一声叫,先吓了一跳,接着悸动地回过神来。我甩了甩头,甩掉了太多太多的困扰。


    我窘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然后抖抖索索地送进嘴里。那小子一把夺过了我的烟,却被王警官阻止了:“让他抽吧。”


    “你的腿是怎么断的!”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我木然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点燃了烟。


    我从蓝灰的烟雾里抬起头来:“我想我首先应该告诉你,我怎么遇见了楚楚……”


    “我们不需要了解这些和今天主题无关的事情!”他的眼里灼烧着火光,显然他觉得我不够配合,有些失望,更有些恼火。


    “你们需要了解。”我慢悠悠地说,“我认为,警察不是审判者,而应该学会当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甚至是——心理医师。”


    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愤怒,无法控制地举起拳头来。


    我发出了几声咒语般的笑,王警官拦住了那小子直逼我眼前的拳头。他只得难掩无奈地收住了手。


    叼在嘴里的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王警官帮我重新点着,复杂地端详着我的脸,轻叹了一声,带着点沉重的意味,说:“北莽,我们五年未见,你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你了。我知道五年里你一直没犯过事,但你需要配合,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


    是的,五年了。很久很久了吧?恍如上辈子的事了。我告别偷盗生涯居然已经五年了,而我也当了五年的瘸子。我努力将发生过的事情尘封在上一轮的记忆里,于是我不停地阅读小说,然后冷漠地嘲笑故事主角的狼狈和落魄,借此来忘记自己。而如今,他们却让我努力回想和叙述。我不关心他们为什么要刨根问底,我只知道他们真他妈的混蛋透了!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4)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好了继续叙述的准备:“我是从相册里认识楚楚的,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她的房间。她很漂亮,这是我长成之后头一次对女人动心。我躺在她的床上嗅她留下的香味,将一床柔软的被子拥在怀里想成是她。那一回,我竟然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我惊醒过来但没来得及躲藏。她跌跌撞撞地进入房间,显然是喝多了。对于我这个陌生人的出现,她并不惊讶,反而邀我和她继续喝酒。她拉着我和她席地而坐,一边喝一边嘤嘤而哭。我们俩天南地北地聊天,我说我喜欢她那飘逸如云的长发,还有发间独特的香味。然而说着说着,突然她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说是想死,我把她抱住了,她说要我带她浪迹天涯。我猛烈地晃着脑袋说,我只是个小偷。她就笑了,然后笑着笑着就睡着了。那一天正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一夜守着她,宁可让她醒来后报警把我送进派出所,我也不想让她寻死觅活。她醒来后,睁眼一看见我就吓住了,我说我是个小偷。她说她爸爸快破产了,已经没什么东西让我偷了。她挥了挥手让我走。我就走了,那个时候,天刚刚暗。”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后来你又找她了?”王警官问。


    “不,是她找的我。”我纠正道,“她在当天夜里就来城西的小偷聚集点找到了我。”


    “她为什么找你?”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的。


    “她要我帮个忙。她说我可以让她父亲的企业起死回生,而且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万元酬金。”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右脚碾灭了,说。


    “具体点。”王警官飞快地做着记录,头也不抬地说。


    “她求我去李氏集团偷一份资料。”


    “你答应了?”王警官紧张且迫不及待地发问。


    我点了点头,望见王警官眼里炯炯有神的光亮顿时黯淡了下去,我有些失措地解释道:“她求我……”


    “然后呢?”旁边那小子依然语气冰冷。


    “哦!然后……”我在他的追问里慌了,惊梦似地瞪着眼,说,“以前我从来不紧张,但那一夜让我害怕,我总觉得身边充满着鬼魅的眼睛。你知道,我已经好久没在夜里出去做事了,所以我喝了点烈酒壮胆。我在保险柜里拿到了那几片纸,正当我准备撤回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光亮照得我睁不开眼,然后我就听见脚步声朝我逼近,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最吃紧的一脚狠狠地跺在我的左脚上。那个时候我又开始做梦,梦见悬崖峭壁,梦见湍急的河水和滚烫如开水的倾盆大雨,还梦见馄饨店的老板娘和她丑陋的老公……”


    “正题!”那小子叫嚣着。


    “我就这样废了腿。楚楚一家觉得对不住我,就把我接进了他们家。他父亲虽然破产了,但我们过得挺好,像是一家人。”我再次摸出一根烟来,王警官身边那小子仿佛一下子对我有些同情,并帮我把烟点着。


    “楚楚爱你吗?”王警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来。


    “我不知道……”我轻晃着头,说,“我从来不那么问她。我们像是亲人。那个时候,她还在读高三,而如今,她已经是研究生了。时间过得真快,飞一样地。她常常从学校里带书回来,我从小说里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可怜的人,他们在命运的魔掌之下毫无招架之力。”


    王警官不否认地笑了笑。但他那闪烁游离的眼神里分明有着某种思考和判断。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5)


    王警官身边那毛头小子依然固执的望着我,继而严历地问:“那么,你是否认识李承诺?”


    我在他那冷冷的声音里惊悸了一下,像是一点也不明白他的话。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李承诺?这个名字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撞入了我的内心,像是一副钩爪攫住了我的心房四壁。他们为什么要和我提到这个名字?


    我知道自己无处躲藏,故作冷静地说:“认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那你是否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句追问。


    “知道。他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我说。


    “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那小子的眼神直刺我的内心。


    “你们总是那么好奇,脑子里装着数不完的为什么!”我不知意味地笑了。


    “对,好奇是警察最重要的断案本能。李承诺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而你,是个小偷,所以不得不让我好奇你们的相遇相识。”


    面对这些向我接连砸来的问题,我完全失去了招架能力,忿怒的脸上夹着绝望的神情。我再也无法假装冷静,沉压五年的所有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我对着他们大吼大叫:“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五年了,我一直渴望安静,渴望忘记自己曾是小偷的身份,甚至渴望忘记自己是个瘸子!我怕回忆!可是,你们一直提醒我过去的身份!你们逼着我回到过去,去重新撕开伤口、舔舐鲜血!我受不了!”我踉跄着想站起来,可是失败了,左脚使不上劲儿,使得我一屁股又瘫坐在了椅子上。


    “北莽!”王警官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他同情地望向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就一直这样盯着我,他沉默几分钟后,吐出了几个字,“他死了。”


    “谁?”我惊梦似地从峭壁摔下悬崖。


    “李承诺死了。像是自杀,但也不尽然……你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我相信你不会愿意看到他如此而死。”王警官低声说。


    我先是木然地听着,到后来心头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冷。我像是迷失在茫茫雪野,辨不清方向,找寻不到生命的存在!我的心冷了,一种痛苦、绝望的情绪控制了我的全身。我怅惘无言地望着王警官认真严肃的脸,全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


    王警官起身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以示安慰。我从一片混沌之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思想。我叫着:“不!不可能,他的命大得很!他是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是有福之人,怎么能死呢?”我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


    “既然你不相信他会死,那么就请你配合,让我们一起找出他的死因。”王警官用力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仅从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里,就足以看出他的决心和坚定,同时也有希望我配合接受调查的深切渴求。


    “我已无力再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我只希望安静一下,请你们照顾一下我的情绪!”我脆弱又不失坚强地说。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看着我。他们显然急于想了解更多,但看着此时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只得选择暂时放弃。此时我的脑子里就像有千军万马在战斗、在厮杀,出现各种纷乱无法控制的画面。


    “那好!我们等着你!不过,我希望你尽快,这对案子的侦破有好处。”王警官平静地望着我,说完对身边那小子说,“送他回家。”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不!”我拒绝道,“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了!我希望走走,我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真他妈疯了!”我拿过拐杖,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6)


    五年里,窗外真实的世界缥缈得像个梦,小说里描绘的世界竟真实得可爱。好像正是初秋,因为我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此时,我拄着拐杖困难地行走在这个城市,疯狂的汽车疾驰而过,烟尘使我窒息。男男女女嘻嘻哈哈地从我身边笑过一串,我不用抬头就能想象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嘲笑我笨拙行走的样子像极了寂寞的鸭子。要是在过去,我很可能追上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那些打扮妖艳的女人,对我避而远之,她们不愿意和一个瘸子走在一道。


    我对女人的感情里充满着报复,包括对楚楚。这个女人在刚进入我内心的时候,让我失魂落魄般迷恋。但因为她,我失去了左腿。她父亲把她嫁给了我。刚开始,我趴在她身上的时候会掐着她的脖子骂她:“贱货!要不是为了你,我不至于是个瘸子!”她就哭,轻声地哭,但她默默忍受着我的折磨。我想让她死在床上,但我的左腿沉重得像块木头,让我浑身使不上劲儿,像是折断的船桨无法让船行走。每当这时我都会因此想起馄饨店的老板娘,她蹲在地上对着我的裆部哼哼唧唧的样子,有些可笑。


    我有时候负疚地抱住楚楚,问她:“你恨我吗?”


    她在黑夜里无语,空气停滞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


    我不甘心地追问她,她就简单地说:“我困了……”


    我听这话,差不多像在嚼五味子。她是疼人还是噎人?她是爱我还是折磨我?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压迫得我无法自释。


    后来我很少碰楚楚,她每晚睡在我旁边像块石头,只是偶尔半夜里听见她哭。


    其实,我很爱楚楚。她使我成为瘸子的同时,更结束了我的偷盗生涯。然而我不知道楚楚是否真的爱我。


    楚楚很漂亮,几年里常常有人追求她,没人会相信她嫁给了一个瘸子,直到有一回我从窗子探出头去,朝那帮小子掀眉瞪眼地吼道:“滚!”相信我那蓬头垢面的样子肯定吓着了他们。


    然而我知道,楚楚应该属于那种懂得浪漫的文化人。每回从学校图书馆带小说给我的时候,楚楚都会先翻开一页指着某处说:“你先看看这!挺有意思的!”那些情节常常是男主角带着女主角坐在房顶看星星月亮。我每回都会被她那不无期待的眼神吓住,然后就生气地说:“我是个瘸子!”她也会被我的架势吓住,掉转头去哭泣。


    我最受不了女人哭,要是嚎啕大哭也就罢了,楚楚的哭声像是春雨淅淅沥沥地蚕食着我内心最为脆弱的部分。久而久之,我在她的哭声里没了脾气,只剩下沉默。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但事实上,如果没有李承诺,楚楚的父亲是不会把楚楚嫁给我的。


    在我的左腿被切掉之后,楚楚的父亲楚以康始终一脸阴沉,整天在我面前嘟嘟哝哝的。后来,李承诺来医院看望我,给了楚以康二十万元的支票:“好好待北莽!他是为了你们才丢了腿!”然后,楚以康就脸上开了花地嘿嘿笑,马上就要把楚楚嫁给了我。


    李承诺远远地望着我,用无法原谅的口吻说:“你真傻!你难道不要命了?你要钱就尽管对我说,我们是兄弟,对不对?”说完他就响出了男子汉满含坚强又不能抑制的哽咽。


    我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竟也哭了。他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北莽,我们认识六年了吧?”我望着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点了点头。


    六年前,我十四岁。


    我刚进莽虎帮不久,虎哥就带领一伙弟兄把城北的馄饨店砸了,还操起一把刀子要剁了那男人的手。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哆哆嗦嗦地下跪求饶。虎哥问我剁哪只手,我不紧不慢地说:“饶过他吧!”他就将头磕得砰砰响,让我觉得很过瘾。离开时虎哥说:“他妈的,太便宜他了!”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7)


    在那么多弟兄中,虎哥对我最好,莽虎帮名字的由来就是取自我和他的名字。他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弟弟。我就说,那就把我当你亲弟弟吧!他搔着脑袋嘿嘿笑。


    别人叫他虎哥,但他不允许我那么叫,他只让我叫他哥,不要带“虎”字。我只有似懂非懂地点头。虎哥很能喝酒,每回我偷来钱就会先去店里给他买酒。他喝着喝着就唱歌,然后抱着我又哭又闹,直到昏昏睡去。


    曾经有一段时间,帮派里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个说法让我很恐惧。他们说虎哥喜欢我,虎哥把我当女人养。


    为了这句话,虎哥给帮派里每人一个巴掌,当然除了我。他流着泪抱住我说:“弟,我不允许他们这样侮辱你!”然后他开始回忆他亲弟弟生前的事。


    那时虎哥在矿上挖煤,从家里到矿上要过一条羊肠小道。他弟弟就是为了给他送饭而跌下悬崖摔死的。说着说着他就嚎啕大哭,我像女人一样温顺地抱住他、安慰他。


    但为了李承诺,我得罪了虎哥。虎哥那天晚上在喝酒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说要绑架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大伙都不说话,我说:“哥,我们干点小偷小摸得了!这种事,还是算了……”


    “不用你们去,我自个儿行动。”虎哥说完就直起脖子将一壶酒灌了下去。


    当天半夜临出发前,他对我说:“弟,等哥回来再睡。要是天亮了,哥还没回来,你就给哥哭几声,听见没?”


    我晃着脑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往外走。我披衣起来跟了出去,路上,我摇着他的手臂说:“哥,我们别去了。我害怕……”他冲着我笑了笑,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他把我送进一个游戏机室,手把手教我玩,然后他说:“弟,你先玩着,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我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看着他出去了。玩到钱输完了,虎哥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找。


    外面下着雨。躲藏在雨幕后的霓虹显得那么惨淡冷清,像几只诡谲的眼睛,若隐若现地盯着我。雨,横一条竖一杠,织成了一张大网,我就在这张迈不尽的网上奔跑着、呐喊着、挣扎着。


    耳边仿佛只有雨声和血脉的跳动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耳朵的耳膜涨得发疼。天旋地转间突然前方有一串强烈的灯光朝我照过来,我恐慌地瞪大眼睛。忽然,我看到了一个魔鬼般的影子,渐渐地由小变大,遮住了我的眼睛,朝我直冲过来。我害怕了。虎哥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把我抱起来躲开了那个巨大的东西。他惊魂未定地说:“你干嘛跑出来!走在路中央连汽车来了都不躲开!你吓死我了!”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拍我的后脑勺。


    “我不知道那是汽车……”我感觉浑身没有力气。


    “你傻瓜啊!”他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他的手一接触到我的脸就发现我发烧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滚烫滚烫的,脑子里混混沌沌,像是迷失在一片火海里。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无数只手在拉扯着我,分割着我,但我不愿意醒来,只想继续昏昏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虎哥一脸憔悴,他说:“弟,过两天我们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钱,哥让你住别墅,吃海味,让所有弟兄都跟着享福……你瞧,哥给你买了馄饨,放了好多好多的葱花。哥知道你喜欢葱香。”


    我猛烈地晃着脑袋,说:“哥,我不吃。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绑架了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8)


    他面对我的追问,迟疑了一会儿,但最后点点头说:“对,他家人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我自知没有能力让他改变主意,所以只请求道:“我想和他说说话,他肯定害怕极了。”


    虎哥想了一会儿就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承诺,他双手反绑着,两条腿栓着铁链,嘴里塞着一团稻草。


    我至今回忆起来都能清晰地想起他那双盛满无限恐惧和求救欲望的眼睛。


    虎哥要出去做交易,走之前再三嘱咐要把李承诺看好了。我想都没想就胡乱点头答应了。虎哥一走,我把塞在李承诺嘴里的稻草取了出来。


    李承诺瞪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别怕……”我像大人一般安慰他,事实上,我们当时都是还没完全长成的孩子。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我没好伙伴和我玩耍,也没有玩具,虎哥就把你带来和我作伴。”我撒谎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好伙伴?”他眼里的恐慌逐渐淡去,对我有了明显的好感。


    “因为我是个小偷。”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沉重。


    “那你为什么会是小偷?”他天真地刨根问底。


    “因为我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你别哭,你会找到爸爸妈妈的,我也一定帮你找。”十四岁的他,那个时候有点小男人顶天立地的感觉。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他住的别墅和每天唤他起床的保姆,聊他家里那张五米长的餐桌还有游戏房……突然,他说他想回家,我就解开捆绑他的绳索,然后把他牵起来,带他从后门逃走。他走远了还回头望我,挥着手对我喊:“你肯定会找到爸爸妈妈的!”这个时候,我听到警笛呼啸的声音。


    虎哥被带上警车之前狠狠地蹿了我一脚,然后他就哭:“弟,你等哥回来!”我胡乱地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李承诺在这之后不久就被安排去国外读书了。


    虎哥是在一年半后被放出来的,那个时候正是冬天,雪下得很大,他像一个雪人一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我说:“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故作洒脱地冲我笑笑,那笑虽是从苦难的心隙挤出的,但却是真挚的。他上前一把抱住了我,说:“弟,哥不怪你!”


    我努力地挣脱了出来,在不远处的店里给他买了瓶酒。他对着酒瓶猛灌一气,然后把酒瓶一摔,就如狼似虎地把我压在他身子底下,嘴里喃喃着:“弟……”


    我说:“哥,你别这样。你应该去找城北馄饨店的老板娘……”


    他趴在我身上沉默了许久,然后起身赤膊着出去了。当时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把窗子都吹得隆隆作响。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彻底消失了。很多弟兄都说虎哥肯定冻死了,因为有人在城东的河岸上发现过一具尸体。


    我给虎哥烧了纸钱,还照着馄饨店老板娘的模样画了一个女人烧给了他。火光映着我的脸,我大声地哭着,哭声在冰冻的世界里肯定十分阴森恐怖。


    莽虎帮的弟兄们分成了好几派,三天两头起内讧,然后就解散了。那些稍年长的人都自创门派了,只剩下我和另外十余个年龄相仿的弟兄继续支撑着莽虎帮的班底。但我们从来都是小偷小摸,常常被同行的人嘲笑是一帮胆小鬼。每每那个时候,我都会想起虎哥。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9)


    时间的流水以不被察觉的功力带走了曾经的记忆和伤痛,我慢慢不再那么想念虎哥了,只是偶尔在梦里会见到他赤膊着喊冷。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李承诺在离开三年之后找过我,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大人了,彼此指着对方嘴边那几根胡子嘻嘻哈哈地笑。


    当晚他带我去城里最豪华的酒吧喝酒,我们都喝多了。旋转的五彩灯光,晃得我们眩晕。我们的声音被酒精沤得像一群老太太毫无力气,我们从酒吧出来后就相依相扶地走在大街上唱歌,一边唱一边吐。


    我神情不安地说:“承诺,我只是个小偷。”


    他怔了一下,然后一拳打在我的胸上:“不要说。”


    “不!”我继续伤情地说,“我是个孤儿,但你可能无法想象,在经历十多年流浪生活之后,我却更加害怕孤单和寂寞!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虎哥对我好!可是,虎哥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就一个!可是我背着一个不光彩的身份,但你是堂堂李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


    他阻止我再说下去,他将双手搭在了我的双肩上,用一种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不管发生什么!”


    我笑了笑,激动地对他颔了颔首,然后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却说不出话来。


    “北莽,别再偷了。我给你一笔钱,你做点小生意也可以谋生,这样你的生活才光明正大……”李承诺真诚地说。


    “其实,我也不想偷,可是你也许很难相信,偷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我感觉自己告别不了翻墙爬窗的生活,除非我的手脚不在了……”我的内心迷茫极了,像是迷失在荒漠里找不到方向。


    李承诺沉默了。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


    我们在十字街口分开,我走了很多步回头望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不动。他冲我挥挥手,然后大声喊到:“北莽,你一定能找到你的父母!”


    那时候我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情景是那么亲切和温暖,让我回想起三年之前我将无助恐惧的他偷偷放出去之后,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第二天,他再次去了大洋彼岸。


    我失落地认为我和李承诺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他不属于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时间从指缝里溜了过去,我甚至也慢慢淡忘了他。


    只是当楚楚请求我帮忙去李氏集团偷文件的时候,李承诺的形象曾像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使我头痛欲裂。然而,楚楚这女人像会魔法,她的一声请求让我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我在偷到那份文件的时候就立马撤退,也许我不至于被人发现。但该死的是,那个时候我仿佛看见了李承诺。他从黑暗的走廊尽头缓缓地朝我走来,冲我微笑。他的笑让我浑身颤抖,我的手里黏糊糊的满是汗水,浸透了那几页纸。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念头,比如我想到李氏集团因为这份文件的丢失而面临破产,而李承诺将失去如今优越的生活……这些烦恼的念头像几根错综复杂的藤蔓一般纠缠着我的神经系统,然后越缠越紧,直到我无法呼吸。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手电筒的光亮直射我的眼睛,让我心悸和眩晕。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触,只感觉到有无数只魔爪在分割着我的身体。


    刹那间,世界消失了,一缕流雾把楚楚的身影遮在了迷茫的那边。然后我就疯狂地做梦,感觉自己像匹野马一样奔腾在时间的留影里。


    李承诺在我断腿之后的再次出现让我害怕。我负疚地望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一拳过来,就骂我傻。我看着他的眼里闪动了水一般的光亮,就抱住了他,像个小孩子似地哭:“我对不起你!居然跑到你家去偷!我真不要脸,偷自家兄弟的!”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10)


    他轻拍着我的肩,说:“一切都没事了!你说得对,我们是兄弟。你救过我。也许你不知道,我自小生长在锦衣玉食之中,可是我时常比你更寂寞、更孤单!直到那次遇到了你,在我惊恐失措的时候,你给了我一种温暖。我本来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你给了我一种支撑和力量!你是我这辈子真正的朋友!每次从国外回来,我最惦记的是你!”他眼里酝酿着真诚的情感,说着说着他也落泪了。那是男人的泪水。


    兄弟……


    眼泪……


    这是什么言语也无法表达的情状!


    然而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承诺。事实上,我和李承诺只见过三次,但在我的内心仿佛已经存在了一辈子!


    断腿之后我再也没有出过门,每天躲在楚楚家的阁楼上阅读她带给我的小说。而李承诺也再没有出现过。


    我拄着拐杖走在大街上。五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人也变得那么匆匆忙忙。身边的车流像巨大的漩涡将我淹没其中。王警官的声音像来自海底的呼唤,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李承诺已经死了,像是自杀,但也不尽然。


    五年仿佛很漫长,像是盐酸慢慢腐化着人的生命。


    我沿着环城河走着,阳光耀眼得让我发慌。拐杖摩擦着我的腋部,有些生疼。


    城北的馄饨店依然做着营生,我从门口经过的时候,老板娘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她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了。在她眼里,我应该永远都是十四岁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个狼狈不堪的瘸子。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像多年前那样勾引一些已经开始发育但还不谙性事的孩童们,我只明显地感觉到她老了许多。


    昔日城西的聚集点如今已平地起了一座大型商场。我不知道过去的弟兄们是否依然出没在这里干点偷盗扒手的行当。他们是否猜测过我的消失,是否相互流传着我已经死去的消息。我因此想到了莽虎帮,也想到了虎哥。


    我的眼睛里有点湿湿的,内心怀着难以言状的怅惘。我甩开拐杖,困难地坐到商场的石阶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片手掌心里,再也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北莽哥!”这个声音像是悠远却又真切的召唤。


    我迟钝地抬起头来,眼前这个小子很陌生。但他的眼里分明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意外相见的惊讶。


    我盯着眼前这个清瘦少年的脸庞,恍如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我想说话,却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眉头微微地蹙起,仔细地打量着我。他看见了我那被切断的左腿,显得很诧异。


    “北莽哥,是你吗?”他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试探着问。


    我借着拐杖困难地起身,朝他走去,目光始终在他的脸上巡回:“你是?”


    他上前扶住了我,十分激动地说:“我是二狗!莽哥你忘了?”


    “哦……哦!”我惊梦似地轻喊着。


    十多年了,恍如一场梦。多少个日日夜夜被交替而过,时间像一个伟大的魔术师,把一个当年不懂事的小孩揠长成如今眼前这个小伙子。而我,也何曾不是在这样的魔法下长大的呢?


    二狗是当时莽虎帮最小的成员,也是最受弟兄们照顾的。二狗是莽虎帮里最清白的,虎哥曾说不能脏了孩子,所以每次莽虎帮有行动的时候,都让二狗早早地睡去。而如今,世界像变戏法一样让二狗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抱住他,但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我选择了逃避。我慌张地说:“你认错人了。”说完我迅速地撤出身来,拄着拐杖努力地逃开。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一章(11)


    他上前霸道地拦住了我的去路,先是无言,眼里酝酿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他不能理解地说:“很多弟兄都认为你死了,有人说你是去偷李氏集团的当天晚上被活活打死的……那天所有弟兄都哭了。但庆幸的是,你没死。我相信自己没认错人,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希望你逃避!北莽哥,我们同是孤儿,自小流浪,同在莽虎帮称兄道弟、同甘共苦。虽然当初干着见不得人的偷盗行当,但我们的兄弟情谊不能受到歧视和亵渎!”他的语气是那么强烈和真挚!


    他这一番话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在我面前猝然响起,我深深地被震住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甩开拐杖和二狗抱在了一起,就这样抱了很久很久,像是生死战场上幸存的一对兄弟。


    我和二狗在附近一个简陋的小餐馆里喝酒。五年里我从来没碰过酒,即使心情再糟糕,也不曾选择用酒精麻醉自己。我一直以阅读小说来忘记自我,总希望自己是书里的某个人物,甚至是小猫小狗也好。


    二狗告诉我说,在我消失的第二天,莽虎帮就彻底解散了,弟兄们各奔东西。二狗这些年靠干体力活养活自己,做过挑夫,进过砖窑,也下过矿井。很多弟兄受不了这种累人的差事,依然在夜里干点偷盗。近几年抓得严了,有几个被抓了进去至今没有出来。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后来我们都喝多了,我们聊到了虎哥。二狗说,曾经有一回他被埋在倒塌的矿井里三天三夜,快要死了,他脑子里闪过强烈眩晕的光芒,接着就梦见了虎哥,然后他就被人救出来了。二狗说完打着酒嗝神秘兮兮地说,那是虎哥的灵魂在暗中保佑他。


    我笑了笑,无言地喝酒。酒精经过我的喉管,像是滋生出无数条虫子让我喉咙痒绵绵的难受,想咳嗽却只是几声憋闷的干呕。


    二狗发疯似地哈哈大笑,笑够了他就哭,哭完了他就抬起无神的醉眼,说:“你想不想虎哥?”


    我在他的这一声问里怔了一下,直起脖子灌下一杯酒去,然后故作平静地说:“我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我只是个瘸子,不再是小偷。虎哥还有你们这些弟兄,已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北莽哥,你在逃避……”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我伪装着的平静,“你明明知道这些事发生在这辈子!你明明怀念过去!”


    我虚伪地晃着脑袋,无言地继续喝酒。


    “我常常偷偷地想,有一天可以重组莽虎帮。当然我们不至于再干些偷盗的行当,但我希望曾经的兄弟能够再次聚首,同甘共苦!”二狗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梦想。


    我不以为然地轻笑,只顾自喝酒。我们喝到很晚很晚,直到小店打烊。


    二狗扶着我回家,我不知道那里是否算是我的家,也许只能称之为楚家。


    夜幕下的各种事物,都像失落在虚无缥缈的梦幻里。天空是黑沉沉的,唯有那遥远天际的几颗稀疏的星星,不住地眨着满含同情和怜悯的眼睛。


    我时不时真切地听到来自遥远空间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李承诺死了。


    那个晚上我疯狂地做梦,梦见李承诺站在十字街口微笑着冲我挥手,嘴里喃喃着。但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就走近他,刹那间电闪雷鸣、天崩地裂,我就被摔下了万丈深渊,淹没在悬崖下湍急的河水之中……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1)


    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浑身淌满了冷汗,内心沉闷得很,以至于我的呼吸那么沉重和困难。隔夜多喝了酒,此时头脑里还有些发胀。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从窗子望出去,天刚有些蒙蒙亮。然而,在这蒙蒙亮的空间里,我仿佛看见了万千挣扎的生灵。


    一只温柔的手臂绕过我的颈,然后纤细的手指停留在我的脸上,摩挲着我腮间的胡茬。楚楚抱住我,嘴里喃喃着:“北莽,你做梦了?”她的声音像来自于森林幽处的哀叹。


    我轻嗯了一声,翻身背对了她。她的手在沉默间又滑过我的脸,这动作是非常细碎和小心的。她突然说:“昨晚,我又一次看过你写的小说……但是,糟糕透了,请原谅我那么说。”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我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女人似乎从来都反对我写作。她说她害怕我那些诡秘的文字,在我的字里行间只能看到我挣扎的内心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牢骚和憎恨,像是狂人日记。


    “你在我的小说里肯定看到了你的生活和未来,所以害怕了。事实上,我也厌恶自己的文字。”我轻描淡写地说,“如同厌恶我的左腿一样。”平静之处隐约也有些愤愤然。


    她不说话了,我只感受到从她鼻子里出来的暖暖的气体从我耳后传递过来,像好多片温柔的羽毛撩拨着我敏感的神经。


    我从来没有摸懂过身旁的这个女人,因为她深不可测,我看到的仅仅只是表象。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爱我,但她对我的同情和怜惜,则是显而易见的。


    五年里,我或许就像只孤独怕冷的小猫小狗,她收留了我。


    楚楚的父亲楚以康曾是全市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一手创办的楚汉集团在当时也是举足轻重,和李氏集团并称当地两座巨山企业,几乎成为全市的经济支柱,市里的领导多少也要巴结一些的。


    然而,在所有人眼里不可撼动的楚汉集团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破产了,至于原因,坊间有诸多说法,纷传得离谱。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养尊处优的楚以康迅速适应了手里没有钱花以及没有那些妖里妖气的骚女人围着他转的日子。楚楚的母亲也几乎在第一时间和他一刀两断,闪电般地嫁了个香港老头,虽然抵不上以往楚以康带给她的富贵日子,但总算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楚楚后来无数次对我说,她很想恨自己母亲的绝情,但她恨不起来。


    在破产后的没几天,尤其是当李承诺将二十万元支票给他时,楚以康已经学会了卑微的笑和下贱的讨好。在我刚住进楚家的时候,他每天像忠实的男仆一样,伺候着我的一切起居,甚至帮我擦背。


    有一回他帮我擦拭身子的时候,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声气,然后眼神黯淡地说:“唉,可惜是少了条好腿……”


    当时我用右脚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挣红了脸骂道:“要不是为了你们家,我这腿可是好好的呢!”


    他从地板上颓然地爬起来,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仿佛是一只打了败仗的斗鸡。


    在刚断腿的日子里,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尤其是当趴在楚楚身上动弹不得时,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死,这个字眼一进入我的脑子,就迅速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脑部神经。但让我意外的是,每当我颤巍巍摸过绳索或剪子时,我总想,这是女人的死法,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死路。跳楼,也许足够悲壮和男人。我费力地爬上窗台,满墙的爬山虎咧着嘴耻笑我。笑吧,笑吧,我想。我也莫名其妙地发笑,这笑声肯定是阴森恐怖的,惊飞了院子里老梧桐树上栖息的鸟雀。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许多疯狂的影像,对亡灵模糊的恐惧、对坟墓朦胧的怖慑……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2)


    我终于知道自己死不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法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对虎哥的眼睛。


    我知道自己已然不是之前那个善于跃墙翻窗的小子了,我只能像月子里的女人一样,受别人的伺候。从那时开始,我不再照镜子,屋子里也挪去了一切能照见人影的器具。可是我依然能很清晰地想象我的邋遢和狼狈。


    他们父女俩忍受着我的发作,然而在他们战战兢兢的迁就中,我就慢慢没了脾气。


    久而久之,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值得楚以康去阿谀献媚的人了。后来索性对我也整天横着脸,也许他心里无数次地打过算盘,认为这二十万元的交易实在不划算。他肯定愤愤然地想,这个瘸脚的家伙居然睡了他的女儿。他的脸像是布满污泥和青苔的石板似的不待见我,只剩下一脸平板的僵硬。


    我一直认为,没有表情的脸老得快。五年里,他的确老了,显然不像五十多岁男人的形象,就像窗台上那些花草,这些年没人伺弄,终究少了活气。


    他每天总是自言自语,无数遍地提到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们,语气里总归是有点怀念的,当然也少不了没有底气的鄙夷。那些风流韵事从他干瘪无力的嘴唇里蹦出来俨然失去了本该有的香艳味道。他的那些旧爱,如今也不知成了哪些人的新欢。


    楚以康丢了他的魂,我想。


    他和我这个瘸子一起整天窝在这个旧楼里,我们在阳台上晒太阳,常常他在那头,我在这头。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像是研判着彼此的内心。他絮絮叨叨地向我叙述他当年的辉煌,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会瞬间燃起一点光亮,像是阳光掠过他的眼眸。关于他的很多故事,我都是那个时候得以了解的。


    他还向我提及过一桩关于李氏集团的内部秘事,当时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那声音犹如漆黑夜幕下几声低沉的乌鸦叫。


    他说,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季,一天雷声阵阵,雨下得出奇大,雨水乌泱乌泱地覆盖了整个城市,积水足有一米之高,将人们封锁在了屋内。都说这场暴雨下得离奇,也更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大雨在半个月之后停住了,太阳又恶毒地回归当空。当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时,除了久违的问候和招呼外,更多了一些谈资,几乎全城的人都在谈论这样一件事情:李氏集团董事长李云雷和他的夫人在暴雨期间死在了浴室里。保姆王妈后来叙述说,当时她正抱着李家那个刚满月的婴儿,唱着老家的乡村小调哄他睡觉。


    “我抱着少爷摇着晃着,嘴里哼着唱着,慢慢地我也睏了,就靠在沙发背上打盹。这样睏着总是不舒服的,容易做乱梦……”保姆王妈毕竟是乡下人,她在后来向外人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不得要领,烦烦絮絮,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旁人总是想拣重点的听,就打断了王妈:“这些你不消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王妈试图重新整理思路,她停顿了一下,眼神有点迟钝,“我还在做梦,突然间,孩子哇地哭了,我就惊醒过来,看见孩子睁大着眼睛,毫无缘由地大吵大闹。这声音可大着呢,跟黄牛叫似的。我心想,这么个小不点儿哪来这劲头、这声音。”


    楚以康在转述的时候,尽力模仿着保姆王妈的浙江腔,有点滑稽。


    “然后呢?”我问楚以康。相信在当年,也有很多人总是这样迫不及待地问王妈。


    “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哭无非是饿了或是尿了。我估摸着是小家伙尿了,就伸手去摸他的屁股,可把我吓坏了,孩子左右两个屁股瓣上插着两枚钢针,我还能感觉到鲜血渗出来,沿着钢针往下流淌。”王妈说,“着实吓死我了,那个时候我又嗅到了煤气味儿,我就赶紧喊人,踢开了浴室的门,然后就看见董事长和他的夫人躺在浴池里,没了一点气儿。啧啧,两个人光着身子,跟刚做出来的蜡像似的!”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3)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


    “啊哟姆妈哎!”王妈在后来的叙述中一直惊魂未定,总是以她浙江老家的口头禅来表达她当时的吃惊,“我在想,有谁这么狠心?竟拿刚满月的孩子下毒手?真是罪过哦罪过。我那时吓煞哉,心里别别跳。心想,这份人家我是做不下去了。”


    可是,王妈终究没有离开,直到现在。据说还健康得很,都七十多岁了,还在李家当保姆。


    在那件事之后,李云雷的堂兄弟李风雨摇身一变就成了新一届的董事长,还像模像样地为李云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李风雨不知意味地说,他对任何人都心存感恩。确实,保姆王妈也被他像亲娘一样供着。


    李风雨宣称他们的死因是煤气中毒。而楚以康向我叙述这件事的时候,则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头。


    “离奇得很!”楚以康的表情多了一点诡秘的意味,他说,“要知道,李风雨对李氏集团的产业觊觎得很,这事……”他小心翼翼地停住了。


    我向来对他那些烦叨的叙述不感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然而他提及这件事,我却很有兴趣。“这事怎么?”我说。


    “偌大的一份家业,落入了他人的手里,实在可惜……”楚以康抱以一种叹息,突然他抬起头来,继续说,“好在留下了一脉香火,他们的儿子没死……”


    “这孩子……”我突然有点恍惚,小心翼翼地发问,“就是李承诺?”


    “都说是,我想应该也就是他了吧。李风雨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他说,“不过……”他猛烈地咳嗽,唾沫星子飞在了我的脸上,有点腥臭。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一阵咳嗽之后,楚以康说:“那个时候,李家乱得很。我的楚汉集团才有机会得以再次超越他们。”


    说这话的时候,楚以康意外地并没有流露出得意,反而在同情之外陡增了一点不安和内疚。


    我之后无数次地追问他,后来楚汉集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最终破产。而楚以康总是借故逃避这个话题,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再和我说话。这是他的痛处,就好比我失去左腿一样,总希望所有人都忘记这个事实,连自己都能忘却才好。


    于是,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个老头和一个瘸子在阳台上相对而坐。对视久了,反而陌生了。他甚至将楚楚也当成了陌生人,仿佛天天看着两个和他毫无搭界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


    我开始同情他,常常在阳光下给他讲小说里的故事,他总是毫无表情地听着,脸部像一个失去灵感的艺术家随手乱涂的一块黑色,其中两只呆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从不斜视,然后发出几声古怪的咒语般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些天,我隐约地捕捉到,他浑浊无力的眸子里毫无征兆地多了一点光亮。


    前天,他躲在卫生间里将满腮杂乱的胡须果断地剃了,没来得及收拾掉落在地上的那一丛一丛如同枯草般的胡子,就出门去了。我从阳台上望出去,见他踅进了对面的一个理发店。约摸半小时后,他才从店里出来,我看着他精神抖擞地向邻居们客气地打着招呼,宛若五年前那个干练的生意人。


    他当天还去配了一个手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我不知道他这种变化的由来,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事,不然的话我的眼皮为何突突跳个不停。刺眼的阳光停驻在我脸上,让我有点惊惶失措。


    那个时候,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了楼下,王警官和一个看起来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小子从车上下来,然后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响起,一下一下像是踩在我的心里。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4)


    王警官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依然镇定地坐在轮椅上享受着满阳台的阳光。我甚至有一点点感动,还自信地认为王警官是想念我这个老朋友了。


    警察总让人觉得是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那种使人一见就心悸的人,然而王警官却不,他更像是一个久违的好友。


    他们把我带回了警局,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一件事情:李承诺死了。


    这句话真他妈要命,仿佛一下子挖空了我的五脏六腑,取走了我所有的念想和思路。而如今,我躺在床上,这句话也依然无数遍地在我耳边重复,像是在梦里,却又分明在现实中!


    “李承诺死了。”楚楚很突兀地抬头,在我脖颈处说了这样一句话。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她的这句话将我所有的思绪重新拽回了现实世界里。她的这句话像是许多不规则的冰铁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让我浑身寒颤。


    “你怎么……”我转过身去,试图在蒙蒙亮的空间里从她的眼里读出一点什么。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是不是?”楚楚向来聪明得很,我内心里所有的思想都在她的洞察之下。这是很危险的事儿,意味着我在她面前毫无秘密,透明得像块玻璃。


    “我目前在李氏集团实习,已经快半年了……”她接着说。


    “可我从来都没听你提起。”对于她这句话,我惊讶得很。我再次在心底自问,眼前这个女人的事,我到底了解多少?


    “因为你从来不关心这些,你只自恋你那些文字。”她毫不客气地直刺我的内心,赤裸裸的光亮使我无处躲藏。


    楚楚向我叙述了李承诺跳楼当天的情景。她说这些的时候很镇定,丝毫没有过多的夸张和惊恐。


    当天上午还下着暴雨,到了中午就开始放晴。雨后的阳光像是被泼出来似的,像奔流一样流泻在天地间。


    在李氏集团大楼的顶层平台上,一个人影在阳光下晃动着。街上的人们开始聚拢,纷纷费力地直仰着头,将目光集中在二十五层的楼顶。然后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测那人的身份。


    楚楚当时就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她一抬头,几乎一眼就判断出那个蚂蚁般大小晃动着的人影就是李承诺。我问她为何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可能是直觉。”


    人影在楼顶上晃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约摸有二十分钟的样子。当太阳移动到天空正中央的时候,手腕上手表的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叠在12点的位置,楚楚说。然后她就看见他从楼顶往下跳,像一只出了故障的飞机直坠下来。楚楚说当时脑袋里很空白,耳边听见人群中几声恐怖的尖叫,然后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西瓜砰的一声落地而碎,鲜红的瓜瓤在地上四溅流淌。人们哇哇地大叫着,同时也在现场的保姆王妈当场就晕了过去,被人送进了医院。


    警车和消防车赶来的时候,街上的看客也大多被血腥的场面吓坏了。


    李风雨就是在这个时候钻进人群的,他呼天抢地地哭嚷着,像农村妇女哭灵一般夸张。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承诺呀,这叫我怎么对得住你爹娘啊!”


    这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锅,使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清楚了死者的身份,有人上去劝他,劝不住,只好任他瘫坐在地上。


    有人诡秘地叹息道:“正好12点,这个时辰真不好,啧啧。二十年前,他爹娘死的时候好像也是正午?”


    “是呀!”有人神秘兮兮地附和道,“这也真是离谱,大中午的洗什么澡?这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我想想也只有鬼道招惹他们一家人啦!”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5)


    李风雨从地上站了起来,当天下午就找人叫了一帮驱鬼之士,装模作样地在集团大楼里转了一圈。


    楚楚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突然反问了我一句:“你信吗?”


    我在她的发问里惊住了,脑子里有一大堆的困扰纠缠着我不得安静地思考问题,像是一座失火的城堡。


    此时,我脆弱得像一只遭了惊吓的小猫,躲藏在她的怀里嘤嘤哭泣,继而嚎啕大哭。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这个动作一直持续到我慢慢安静下来。


    “他找过你。”楚楚在叙述这件事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安静使人意外。


    “谁?”我本能地反问了一句,试图从烦乱的思绪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李承诺。”这三个字再次从她的嘴里毫无征兆地蹦出来,“他找过你。”


    我努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但那条废腿让我使不上劲。


    此时,天已亮堂了许多,我可以很明显地捕捉到她的眼神。她迎合了我的注视。


    “李承诺三个月前突然从国外回来,提出接手李氏集团。这个要求使得董事会所有成员都有些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李承诺对李氏集团会有所想法,因为自小他就从来没有表现过对集团事务的兴趣。”楚楚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整理出更有条理的叙述思路,她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但你可以想象,李风雨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虽然李承诺在李氏集团的少爷位置没有动摇过,但毕竟不是李风雨亲生的孩子,总归是隔着肚皮,加之李风雨对李承诺突然回国的动机很怀疑。”


    “原来你一直在关注他,而且你选择进入李氏集团,另有目的是不是?”此时,我的眼睛里肯定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强光,甚至有点研判的味道。


    她在我的疑问中沉默了,下意识地逃避了我的目光,悠悠地说:“你总是那么具有小说精神,很多事情不要猜。你的插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叙述……”


    “那你继续……”我涨红了脸,不得不压制着急切的心态,故作冷静地听她说下去。


    楚楚说,李承诺从国外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叫艾莉丝的女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是他的女朋友,这次回来就是准备结婚。李风雨对这个女人的怀疑和猜测远甚于对李承诺的戒备,这个能说一口流利中文的女人让李风雨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担忧,尤其是她说话时缜密的思维和深思熟虑的答话,像极打入敌人内部的资深女间谍。


    可是不久之后,几乎没人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李承诺和艾莉丝在公众面前大秀恩爱,甚至还大方地配合当地的一份杂志拍摄了一组照片,全城几乎都知道了李氏集团董事长儿子即将大婚的消息。最重要的是,艾莉丝十分聪明地笼络了集团中很多女人的心,她客气地将带回来的各式国外化妆品分发给集团里的每一位女员工,楚楚也得到了一份。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你是楚汉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对不对?”这句话是艾莉丝发问的。


    楚楚当时惊了一下,她盯住了眼前这个洋气的女人,她何以知道这些?


    “承诺和我说过很多国内的事情,比如你,也比如他的好兄弟北莽,以及多年前的一桩绑架案,甚至于二十年前他父母的死亡……”相比之下,艾莉丝显得大方自然了许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楚楚本能地抵御这个洋女人进入她的内心,因为她刚才的话,使楚楚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6)


    艾莉丝回报了一个优雅的微笑:“也许以后我们会有很多见面机会,我需要你,同时你也需要我,我相信。”说完,她修长的双腿在地板上优雅地移动,直到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楚楚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小,她仿佛陷入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深思之中。


    事实上,在她的叙述中,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个外国女人,她和我无关,这是我的判断。我的脑子里唯一晃动着的身影只是李承诺。


    “你怎么知道李承诺找过我?”我继续发问,没有给她丝毫松懈的空间。因为我渴望解答。


    “他有一回找到我,神秘兮兮地将我带到楼梯间,然后很认真、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希望我能配合他完成一项任务,很重要、很秘密的事情。但他向我卖了关子,说不能透露过多。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一直向我打听你。”


    “你怎么说?”我攥住了她的手,我的动作有些鲁莽和用力,以致她有点生疼。


    “我说我们很好。”她努力地摆脱了我双手的控制。


    “你在撒谎……”我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你认为我们之间真的很好?”


    她并不理会我这句反问,而是自顾自地往下继续:“他想见你,说是心里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他还说,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一个承诺。我对他说,你脚瘸后从来不会客,你害怕接触外面的世界。我把你的小说带给他看,他哭了,他也能从你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你的狼狈……”


    “别再说这些,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和同情!”我内心里瞬间升腾起一些火焰,毫无理智地叫嚣着,“我一直渴望忘记自己,忘记这个世界,你明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没带他来,我可以想象面对他,你会有很多痛楚。”她正视了我的眼睛,两股目光碰到了一起。


    在这五年里我头一次感受到楚楚眼里的那抹亲切和可人,她分明懂我的!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也只有她,才能忍耐着我不阴不阳的脾气,反而于不知不觉间将心灵触角延伸到我的内心深处,读懂我这个瘸子复杂的内心境况。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是的,我害怕面对李承诺,尽管我心里无数次地回忆起和他三次见面的情形。然而,从昨天在警局开始,这个名字又无数次地在我耳畔响起。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毫不讲理地带给你一些什么,又硬生生地让你失去一些东西,全然不管你是否愿意。


    门外响了一声,随后我听见一阵零碎的脚步急匆匆远去的声音。


    “爸,你进来吧!我知道是你。”楚楚半起了身,冲门喊道。


    脚步声在地板上停住了,迟疑了几分钟之后又往门的方向移动,然后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挤进来楚以康的一张脸,那张脸是那样干净利索,充了电似的给他的双眼增添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光彩和能量。他搔着脑袋瓜嘿嘿直笑,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起来上个厕所……原来你们那么早就醒来了……”


    “爸,我知道你偷听我们的谈话。”楚楚的这句话直戳入了楚以康的内心,他更涨红了脸。


    “你进来吧。”我轻声说。


    他高兴地应了一声,进门而来,然后傻呵呵地盯着我看,目光停驻在我脸上,仿佛迟迟都不会移开。他满足地堆笑着说:“啧啧,你小子长得真好,楚楚嫁了你也算是好福气了哟!”他说话的腔调像极了农村中年妇女。


    “只不过是嫁了个瘸子。”我冷冷地嘲笑道,是轻蔑他的无端谄笑,更是嘲讽自己的狼狈不堪。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7)


    “可不准这样说!我可是还指望着你大富大贵呢!”楚以康迅速地打断了我的话,“老话说,先甜不算甜,后来福才好!这往后,你要是发达了,也不至于忘了我们这五年的朝夕相处,是不?”他的话像是梦话般毫无条理,让人摸不着头脑。


    楚以康说这番话的意味到底是什么?是讽刺还是噎人?是期待还是梦幻?我无法判断,不自觉地盯住了他。


    我看见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四处巡回了好久,然后转向了他的女儿。他颤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突然间停在了空中,眼里酝酿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他的手滑过了楚楚的脸庞,最终放在了她的肩上。


    可以看出来,他一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赶紧将脸背过去,故意装作困乏的样子打了一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上顺势搓了一把,将已渗出眼角的几滴泪珠揩去了。他这自作聪明的动作,反而让我更加清楚地探视到他的内心状况。


    “你好像有伤心事。”我试探性地问。


    他在我这句问话里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头深深地埋在了两片粗大的手掌间。我和楚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婴孩般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


    这哭声让我失慌,更让我意外,这几乎是我头一次看见楚以康流泪,即使是在五年前破产之后一无所有,他也从没在人前伤心落泪。而如今他是怎么了?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触动了他坚强的内心,抑或是激发了压抑已久的痛苦。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哭着哭着,他猛的停住了,抬起头来,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向窗口望去,自言自语般地说:“天亮了,看起来今天有阳光的。”


    楚楚穿好衣服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了。


    清晨的阳光射在床上,光带所过之处的灰尘粒子也被照耀得亮眼得很,这些粒子里漂浮着我们三个人此刻各自的心绪,逃避或碰撞。


    我也披衣起来,说:“我想我应该去找王警官……”


    “不能去!”这个声音几乎是同时从楚以康和楚楚的嘴里喊出来的。他们的眼里毫不保留地盛满了紧张和不安。我轻笑了,实际上,从楚楚向我叙述关于李承诺死亡情形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令自己也十分意外的判断:李承诺的死和这对父女有关。


    就在前些天,几乎和楚以康开始注意自身形象的同时,楚楚也是那样的反常,这种变化是细微却明显的。


    有一天,她开始仔细地阅读我的小说,当晚她很主动地抚摸着我、亲吻着我,我像块木头似地忍受着她前所未有的热情。她的唇滑过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最终停在了我的耳畔,她轻声轻语地说:“北莽,我这辈子注定对不住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还有未来。可是,可是你得理解我……”


    当时,我在她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表达里失笑了。而此时想来,确实另有一番意味。如今,面对他们毫无理由的阻止,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我突然凄厉地大笑,这笑声使楚以康紧皱了眉头,楚楚则是低下眼去。


    “我是说,现在还早得很,天刚亮呢!”楚以康有点语无伦次,他指了指窗外,说,“你瞧,太阳刚升起来没一会儿呢。”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笨拙的掩饰还是补充的解释。我将灼烧的目光扫射到了楚楚的身上,仿佛要从她的眼里一直探视到内心深处,任何一个冥暗的角落都不放过。在我直接犀利的注视下,她反而不逃避了,而是挺了挺身子,未等我开口,她就说:“中午我陪你一块儿去找王警官,但上午不行,我需要去李氏集团,有事等着我去做。”她的语气里有点不容分说的霸道,实际上,我也正希望她陪我去,因为在警局,我能够更加清楚地分析眼前这个女人的种种疑点。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8)


    太阳以不为人所察觉的速度移动到天空正中间位置的时候,我再一次出现在警局的大门口。王警官像是有预知似的早早就等在门口,他见了我,悠悠地开口:“你来了。”


    我轻嗯了一声。


    我和楚楚在王警官的对面坐下,他去招呼昨天做笔录的小子。我这才知道那个嘴角没毛的小子叫陆野,刚从警校毕业。他在我对面坐定后,抛过来一个友善的微笑。相比昨天,他的态度显然和气了许多。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昨天你走后,王哥给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我想你说得对,作为警察,更应该是倾听者。那么今天,我已经做好倾听的准备。”他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子,顺势将手里的笔记本打开。


    一路上,我打点着无数的话,而在此时我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试图从混杂万千的思路里理出一个头绪来,竟失败了。


    陆野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困,他说:“我想,坐在你身边的这位,就是你一直提到的楚楚,你偷到的爱情,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另一半思想依然在寻找一个开端的话语。


    “你依然可以从她开始说起。”他也在努力引导着我的思路,于是建议我。


    “哦,对……”我恍惚地嗫嚅着,“我想我首先应该告诉你,我怎么遇见了楚楚……”


    “你昨天已经说过了。”他温和地打断了我的话,同时也再次打乱了我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思路。我窘迫地摩擦着双手,然后抬起头来,求救地望住了王警官。


    “你说说,你和李承诺之间的事儿。”王警官说。


    我努力地重新整理思绪,向他们叙述我和李承诺的相识,像是叙述我自己的成长历程,一直从十四岁说到二十岁,再说到如今。


    王警官缓步踱到了我的身边,手臂有力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北莽,你有没有察觉到你的生活在发生着变化,哪怕是一点点……或者是秘密,也可以是你的断想和揣测,甚至是你的小说世界……”他的这句问话像是梦呓般奇妙。


    “哦,嗯,啊……”我从他的这声问里回过神,“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变化。”我自嘲地笑了。


    “一点儿也没有吗?”陆野不失时机地反问,“比如你身边人的举动……”


    “我只感觉到阳光变得明媚了许多,还有……”我侧过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楚楚,“楚以康,也就是楚楚的父亲,他仿佛年轻了许多。这个老头开始无缘无故冲我发笑,或者说讨好,他早上说,楚楚嫁给我是他们家的福气,你说说,这算什么福气?我只不过是一个没用的瘸子,一个废物罢了!”


    “实际上你心里有着某种猜测,对不对?”王警官顺利牵引了我的思路,十余年的警察生涯,练就了平常人所不及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还没等我继续说话,楚楚已经开口了:“他宁可相信那些小说世界,却对现实充满了怀疑。也许,他在怀疑,李承诺的死和我有关。”


    “对,我就是这样的意思。”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冷静,我咆哮着说,“确切地说,你和你父亲一手策划和导演了李承诺的死。半年前你进入李氏集团,就是你们行动的开始!然后你开始接近李承诺,又阻止他见我,而且你找了一个听起来不错的理由。因为你太了解我了,你知道我不想让他可怜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解释?你错了,你怕李承诺见到我之后,会毁掉你的计划!直到几天前,你们确信计划万无一失,自信地认为你们振兴的机会来了,所以你父亲变得精神,全然不像之前那个没有活力的糟老头子!你们想借此毁掉李氏集团,然后让你们的楚汉集团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0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9)


    我的这段话如同一串鞭炮扔在了她面前噼里啪啦猝然响起,她抬起头来,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扭曲了她的脸部表情,咬牙切齿地对着我:“这就是你的小说?”


    “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个事情,你们可以为自身利益伤害一个无辜的人。要知道,五年前我为了你们家而废了左腿,当时李承诺还给过你爸二十万元。我真的没法继续想下去,和我一块生活多年的一对父女,竟是这般凶残!”说着说着,我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北莽,这仅仅只是你的臆想。”陆野提醒我说,接着他转向楚楚,“你放心,我们是讲证据的。我想他心理负担太重了,你需要原谅他。”


    楚楚痛苦地笑了:“北莽,你真让我失望。我们在一起有五年了呢!你那样说,我没办法恨你,因为你是为了楚家而失去左腿的,你对我们有恩。”


    此时的我,脑子里像是扎营了无数的蜜蜂,闹腾得我无法安静下来。我根本没法集中思想去听她的解释,在我的眼里,我固执地认为她仅仅只是在做无谓的掩饰。


    “我想,你们应该分头做笔录。”王警官说。接着,陆野带着楚楚进了另外一个审讯室。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痛苦地埋下头去,趴在桌上无法抑制地哭,李承诺的身影再次在我脑海里跳跃不息。直到一个声音传来:“王警官,李家保姆王妈的口供录完了。”


    我迅即抬头,胡乱地擦去了脸庞上的泪痕。


    这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白发压着她那土黄的额头,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眼神里有着飘忽不定的恍惚,好像双眼的焦点总没有落在任何眼前的人或物上,而是落在更远一点的什么地方,但眸子里却依稀可见心有余悸的紧张和不安。然而,她那呆滞迟疑的眼睛和我相对之时,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这个在李家数十年的老保姆,她的心里是否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真相?


    我拄着拐杖,下意识地费力上前迎了几步,但马上又下意识地后退了几下。


    王警官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用安慰的语气说:“王妈,谢谢你的配合。我想,你在李家几十年,经历了很多事情。这次李承诺的死,我们局里专门成立了调查组。”


    王妈的眼神里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向我走近了几步,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盯住了我。王警官赶忙说:“他叫北莽,是李承诺的好朋友。”


    王妈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颤动了一下,她又向我逼近了一步,颤巍巍地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来,手指在即将触及我脸庞的那一刻又倏然缩了回去,故作镇静但又不失激动地说:“你是少……”她猛然住了口,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说下去,“少爷的朋友。他倒是时常提到你……”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提到我什么?”


    “他总是提到十年前的那桩绑架案,大抵是说他当时的害怕……”她木然的眼睛转了一下,声音歇了一会儿之后,拿手拍着胸脯继续说道,“那时我才真怕。那天,少爷吵着要和我上街买菜,说他长那么大,从没见过菜场。我想想也是,这要在我们老家农村,十三四岁的男孩儿早就是个大小子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活都得沾手。我就带着他去,我来到蔬菜摊前,拣起一个萝卜,心想这萝卜倒是透亮,正寻思着买,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啊哟阿姆哎,我急了,各处去寻,连井里也张望过了,寻不见,我就哭。这孩子向来和我亲,我们到底是有感情的。有人说,孩子被一个男人用麻袋套走了。我就更怕了,打电话给董事长,董事长正开会,我就给夫人打,她说她在忙,还说十四岁的大男孩,不会出什么事……我只好继续发疯似地找,我害怕得连报警都忘了,最后还是好心的路人报了警……”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10)


    “你是说,李风雨根本没去找李承诺?”我脑海里的疑问加大了,吃惊地问。


    王妈张开的嘴合动了几下,思路一下子变得迟缓,吞吐着说:“这我可不敢说,可能他们去别处找了……阿弥陀佛,运道还是好的,他碰上了你,这才没事!”


    “他就只提到这些吗?”我有点不甘心地追问着。


    “他出事前几天躲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酒,吐了好几回呢!他念念叨叨地说,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多好。我说,不长大哪行?他就笑,说你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兄弟,还说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只是如今没有脸面再见你,还说……”


    我侧耳听着她的下文,可是她竟不再说下去。在我多次催问之下,她依然选择了回避话题:“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时候还是瞎眼了好,没看见倒也不窝心。”


    “可是如今他的离去让我很伤心。我也很想回到十年前和他相逢的情景,可是我发现我回不去了。”我的语气里满是伤感。


    “是啊,回不去了。”王妈另有意味地说,“我也该回老家去了。阿弥陀佛,这份人家我是实在做不下去了。”


    王警官在一旁翻看着王妈的笔录,他的目光在某一处停滞了,原本紧紧纠缠的两股眉毛立马舒展开来,他表现得有些异样的激动,抓住了王妈的手臂:“李承诺死前寄过一封信?”


    “是的,那天我见他拿了一封信出门。”王妈确信地说。


    “写给谁,你清楚吗?”王警官继续发问。


    “这倒不清楚……”王妈轻晃了晃头,说,“当时那个外国女人和他一块儿出门的,到了夜间才回来。”


    “艾莉丝?”我努力地回想着这个女人的名字。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是,他们亲密得很。”王妈突然低下了声音,表情怪异且夸张地说,“外国女人,我看不惯,浑身上下透着骚气,啧啧,现在天气也转凉了,穿那么少,整个胸都露出来了,我看见是眼乌珠也痛出了。我看还是我们中国女人本分……”


    这个被白发和皱纹包裹着的老妇人总是那样没头没脑地唠叨,王警官轻咳了一声,她倒住嘴了,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啰嗦。一旦没了话,她竟显得有些不自然,开始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这份人家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此时,从王警官严肃凝神的表情里可以猜测,此时他所有的脑细胞肯定在高速地运转着,又一个问号从他两瓣厚实的嘴唇间吐出来:“出事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妈像是沉浸在自言自语之中,听得一声问,轻微地惊动了一下,语气变得没有了底气,显得有些吞吐:“那天……夫人身子不舒服,说是要吃雪里蕻冬笋汤,于是让我去买菜,我就去……你知道的,从别墅里到菜场,是要经过集团大楼的,我看见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就凑上去。啊哟姆妈哎,我这人老眼可不花,我一眼就看出楼顶上是少爷……我就在底下喊,可他听不见,我就着急。正着急,旁边有个女孩放声大笑,我就跟她吵,我说人命关天你还笑?她不理我,有人说这个女孩看着眼熟,像是原楚汉集团董事长的女儿……我正要骂,就听见人群中尖叫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一个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就在我眼前,还有一种腥气的液体喷溅到我脸上。我是真的吓煞哉,后来就晕过去了……”


    王妈的那段叙述,像是一枚火星迅即点燃了我全身的怒火,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太阳穴部位猛烈地跳动着,双手也已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


第一部分 兄弟承诺 第二章(11)


    我扔开拐杖,困难但又大踏步地冲到另一个审讯室,我从窗玻璃上看见楚楚丑陋的扭曲的脸,此时是多么狰狞可怕。我脑子里想都不想就伸出左腿去踢门,可是当我那只废腿抬起的时候,内心像是被一块硬东西硌了一下,我曲起腿,用膝盖将门重重地扣开了。然后扶着墙壁踉跄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用力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她在我的用力之下毫无招架之力,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的疼痛,但她忍受着我,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她的眼睛中,进而遍布在她的面庞上。眼泪纷乱地流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滴落。


    我向来最害怕女人的眼泪,那么多年来,楚楚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浇灭了我心中的万千怒火。可今天,这两行泪水反而让我更加无法冷静。我将她反拧着,抽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后甩在了她的脸上。她跌撞着摔倒在地上,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哭声依然是默默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我还要发作,王警官冲进来拦住了我,朝着我劈头盖脸抛过一句话来:“北莽,你疯了!”


    “是的,我是疯了。”我无法冷静地大跳大叫着,“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疯了!”我愤愤然地说。


    “北莽,凡事都不能只靠猜想。要讲证据……你不能无端怀疑她……”王警官严肃的脸朝我逼近了。


    “我无端怀疑?”我在这声自我反问中失笑了,“她和楚以康如此处心积虑编织谎言、设计圈套,这五年里当是卧薪尝胆的忍辱负重了吧?李承诺成了他们下毒手的对象,而我,何尝不是一个悲哀的角色?当年竟能答应她去偷盗文件,如今看来,我废了腿就是报应!这太可怕了,和我生活五年的一对父女,却亲手害死了我的兄弟。是啊,看着计谋即将得逞,她确实该笑,该大笑……”


    “够了,北莽!”王警官厉声打断我继续说下去,“你难道没好好想想,李承诺的死,对他们楚家有什么意义?”


    “王警官,你真是糊涂!”我也逼近了他,“李承诺从国外回来提出接手李氏集团,他是李氏集团真正董事长李云雷的儿子,论理论情,李氏集团是应该回归于他。也就是说,李承诺是李风雨最大的威胁……那么,请问如果楚家帮助李风雨除掉李承诺的话,交换的条件是什么?一个字,钱。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楚以康可以有资本从头再来……”


    我正说着,楚楚从地上爬起来,怨恨的眼神攫住了我,使我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慌。她仰了仰头,止住了眼泪,用一种哀怨的语气,说:“北莽,你想象力真丰富……你浑蛋!你让人瞧不起!”


    “我也瞧不起自己。”我费力地蹲在地上,额头支撑在手掌间,一种不易解脱的烦闷压在心头,动弹不得。


    王警官让陆野将王妈和楚楚送回家。王妈在临走前俯身拍了拍我的头,说:“少爷……的朋友……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有些事是天意,命里该如此的,手里的兔子跑了就不再是你的,蹦到了别人的怀里横竖就是人家的……”她说完就离去了,只留下一声叹。


    楚楚离开时依然沉默,脸庞上已没了泪水的踪影,却是多了几分毅然的决心。


    此时她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我已无心再去研究或判断。我只知道我的内心混乱得像是一个战争的现场,刀光剑影将内心世界劈得四分五裂。


    王警官递过来一支烟,我迟疑了一下。我对烟向来是不喜欢的。


    “抽一根吧,也许会好一些。”他将烟塞到了我的嘴里,又自作主张地帮我点燃了。


    我不自然地猛抽了一口,呛人的烟钻进我的喉管、鼻管使我发出了几声猛烈的咳嗽,然后是干呕。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在空旷的审讯室里不知抽了多少根烟,脚边满是抖落的烟灰和踩熄的烟头。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王警官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要开口说话了:“难道你真的怀疑楚楚?”他的这句话是小心翼翼的、经过思考的。


    我哑语了,觉得失败得很,我陷在了两难的境地里,我不知道该坚持我的怀疑,还是应该相信这个在我身边躺了五年的女人。


    “不知道。”我痛苦地晃着头,勉强地挤出了这三个字。“不知道”几乎是世界上最聪明也最矛盾的说法。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着的人们,无数次地使用着这三个字,欺人或者自欺。


    “北莽,你放心,李承诺的死,我们一定会找出一个真相的。”王警官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又下意识地攥紧了,“真相不会被掩盖,寻找真相的过程不会被阻挠,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


    我抬头望住了他,此时他俨然不是一名不可亲近的警察,而是我一个久违而又亲切的挚友。他将拐杖交到我的手里,送我出了警局。


    太阳如人心一样疲乏,已摇摇欲坠在天的另一边。血染般的西天,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李承诺落地的那一瞬间该是多么惨烈。我仿佛看到了天际的那抹血色,飞溅成无数红色颗粒向我飞来、聚拢、包围、裹紧,直逼得我无法呼吸。


    我知道,夜,又将来了。我头一次对夜的到来产生了渴望,甚至是亲切。黑暗里有苟合之事,同时也适合躲藏。


    我突然想,人的内心是不是应该躲藏?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1)


    当整个天空完全被黑夜吞噬时,楚以康将饭碗一推便出门去了。他开门关门的动作很小心。屋内没有点灯,我看不清楚楚此时的表情。自从警局回来之后,她没再吭声。


    我摸过拐杖,支撑着站起来。


    我决定跟踪他。拐杖在地上疯狂地划动着,带着我的身体左右前后地摇晃。可以想象,我努力行走的样子可笑得很。楚以康的背影在暗夜的浸润下显得格外挺拔,霓虹灯下那些妖艳的站街女郎总是不住地挥手招惹着他,他都是恶狠狠地甩开她们。而那些女人发现我的时候,起先也似乎有些惊喜的,在他们眼里,任何男人都有可能成就她们的买卖。只是她们走近了几步大抵发现了我的瘸腿,就厌恶地噘了一下嘴,然后躲开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了城北馄饨店老板娘的形象。


    夜黑之下,还转动着另外一种直勾勾的眼睛。人群中的几个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的眼睛狡猾地打量着所有的行人。他们仿佛就是当年的我,我依然可以凭借当年的敏锐的“职业嗅觉”轻易地判断出来,他们早已注意上了楚以康。


    楚以康丝毫没有察觉,而是脚底生风似地走着,熟练地避开满街的行人和车辆。他内心里仿佛埋藏着一桩喜事,此刻正朝着胜利的方向冲刺。虽然刚才在饭间他假装像往日一样的平静,但那种不露声色的喜悦还是能从他细微的动作间感觉出来。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三两个少年从不同角度跟紧了他,我努力地想加快速度,可是拐杖摩擦得胳肢窝火辣辣地生疼。人流隔开了我和楚以康,只看见他那昂着的头在飘浮、移动着。


    我突然想到了十四岁那年加入莽虎帮的情景。


    那天清晨,馄饨店老板娘发现昨夜遭了盗,先是像死了爹娘似地嚎丧大哭,嘴里哼歌调般叙述着自己的不易,围观的众人劝都劝不住。


    那个时候我的两条腿能让我敏捷地爬上离馄饨店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我就躲在枝杈上看她的闹剧,她那被柴火烧焦的头发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如金灿灿的稻草一般发亮。她老公倒是一脸静肃的沉默,老板娘大约是觉得独角戏过于无聊,而她老公偏是不配合,自顾自地烧着锅里的开水,任由她坐在地上哭闹。这些更是惹怒了她,她开始数落老公的不是。我心想,她到底大胆,昨儿个的事儿竟忘记了?大清早的还去招惹那不知何时会发作的男人?果然,我刚想着,他老公甩起一个漏勺就打在她背上:“谁叫你勾引那些流浪小子去?你以为他们得了腥就不惦记你锅里的?”


    骂得着实可笑,他已经聪明地判断出是我盗了他们的店,而他想是这事不大光彩,所以心想自认倒霉算了。可老板娘不那么想,她收住了哭声,开始拍着两只手开骂,骂到词穷才肯罢休,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草草收场,照例去迎接他们新一天的生意。


    我骑在树干上咯咯地笑,香樟树的叶散发着独特的香味,夹杂着从馄饨店热气腾腾的大锅里飘出来的肉香,惹了我一个响亮的喷嚏。


    “喂!你是谁?”从我的头顶竟然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稚嫩的声音。


    我仰头望去,在更高处的粗干上,一个脑袋从树叶丛里探出来,他对我的出现和打扰显然有些惊讶和厌恶。


    “你又是谁?”我也没好气地打量着他,反问道。


    “这里是我的地方,我的窝!”他用强调的语气说。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2)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三叉的枝干间搭出了一个简易的窝。这个少年约摸十来岁的样子,因为那个窝空间实在过于狭小,所以他费力地攀在外面的一个枝干上和我说话。


    他就是当年的二狗,比我小四岁。我们一样可怜,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从记事起就已经出现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名字是一位老教师从描红簿里找来的。七八岁的时候,我总是躲在县城小学的墙角下偷学他们识字,有一回看见一个男同学偷偷地去拧邻桌女同学的屁股,我就从窗外扔了一个石子过去,正砸中了那男生的额头,他捂着脸哇哇大叫着,鲜血从指缝间冒出来。我正是在那个时候被那位老教师揪起来的,后来他知晓我是一个流浪儿,塞给我一个大饼和几本小人书,让我走前还瞄了一眼描红簿,送我“北莽”这个名字。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那几本小人书我当做礼物送给了二狗,后来我将我所知晓的字都教给了他。我们当天就成了好朋友,从那天开始,我们都不再孤单。


    白天二狗去乞讨,因为他的年龄小总会得到一些人的施舍,还大多留下几声富有同情的叹息,而我已经开始学习偷盗。晚上我们都躺在同一棵香樟树上睡觉,从树叶间望出去,群星像雨洗后的果子缀满了蓝黑的夜幕,又像是副食店的玻璃罐里五颜六色诱人的糖果。我们在黑夜的浸润下天南地北地谈天,话题可以从刚开始记事时的一些模糊影像谈到女人,提到女人,我们总是绕不开馄饨店老板娘。因为她是我当时唯一对女人的印象。我做过一件蠢事,就是怂恿二狗去勾引馄饨店的老板娘,可他到底年龄小,胆子也小,不曾去,只是咧着嘴笑。


    我问二狗,喜欢不喜欢这里,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个被一条古老且有着浪漫神奇传说的环城河流淌包围的小城,记录着我多少年的流浪岁月,以及那些幻想和憧憬。


    我们总是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繁茂枝叶间醒来,一块儿在河边洗脸,那些早起洗菜或洗衣的女人总是很客气地让出位置给我们,她们大多已经认识了我们,有时也同情我们,递一块红薯或萝卜过来。


    我半跪在被水润湿的青石板上,用双手兜起一把水来往脸上敷,一种清凉的感觉透过皮肤,然后淌遍全身。轻漾的水面,在可爱阳光的映照下,晃得我睁不开眼。


    二狗依然去城北的庙口乞讨,每天都固定在那里,不挪地方。他坐在庙门处高高的门槛上,两片瘦小的手掌间放着一个碗,不用开口,自会有人往里投进几个硬币。有时候打个盹醒来,碗里也就积了不少。


    而我总是要不停地换地方,来寻找下手的目标。在我看来,那些炫富的人实在该偷,谁叫他们将明晃晃的金项链挂在脖间或者将那个年代十分稀罕的大哥大别在腰处。可是那个时候我总是失手,但每次都能在被发现之后迅速逃脱,唯有一次例外。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插入那个胖子的口袋,摸到了一个皮制的钱包,抚过包的表面,凭借着质感和纹路,我就判断出仅这个包就值不少钱。他起先并未发现我,只是拿着一个黑色的大哥大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吼话,大概是和对方说要赶去谈一桩生意,没时间理会女人的事,然后不知怎么就愤愤地开骂。要是我当时快速抽手出来或许就得逞了,可我竟然对他的骂突然有了点儿好奇和兴趣,竟忘了我的手依然放在他的口袋里。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3)


    他一扭头发现了我,惊讶之余他立马反拧了我的手。我拼命地试图挣脱却没有成功,他反而更加用力了。手臂处像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生疼,我疼得从齿缝间吸气,像一只被迫耍艺、在主人的控制下毫无招架之力的猴子般无助,行人开始围观,他们咧着嘴耻笑,我辨不清他们是笑我此时的滑稽,还是可耻我的偷盗。我的耳朵里扎营着一群蜜蜂,嗡嗡作响。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从人群中猛然窜出一个人来,先是狠狠地推了一把那个胖子,那肥胖的身躯立马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也踉跄地摔下。正当所有人目瞪口呆、措手不及时,那个陌生人迅速地将我从地上牵起来,钻过人群,跑过街道,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巷口。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他俨然是个大人,二十来岁的样子。一顶帽子斜扣在他的头顶,一双眼睛搭配着微微上扬的嘴角,分明是冲我微笑。


    我依然没有摆脱刚才的意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不敢说话。


    倒是他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友善地说:“我留意你好几天了,我想你也是没家的孩子,对不对?”未等我答话,他已经自顾自地顺着思路说下去,“加入我们吧,我喜欢你这个小弟。”他的眼里满是诚恳的光亮。


    他就是虎哥。那天开始,我和二狗都有了“家”。


    虎哥很喜欢我,当天晚上就将帮派的名字改成了“莽虎帮”,这却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和不服,他们对我的到来显然有些不欢迎。当虎哥将酒瓶子摔在地上的时候,他们就住了嘴。


    那天起,二狗再没有出去乞讨过,也是帮派里唯一没有参与行动的,他负责守护着我们的聚居点。


    那么多年来,虎哥一直是我和二狗最亲最亲的大哥。一想到虎哥,我就没来由地颤动。这一颤,把我从过往的回想中拉回到了现实。我想,天是有些冷了。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楚以康的踪影,满街的霓虹和汹涌的人流使我晕头转向,像一个巨大的旋涡般将我吸裹进去。我恨透了自己没用的左腿,裤管下端空荡荡的,像是一截断了的萝卜。我扔开了拐杖,跌撞了几下,蹲坐在地上。


    “有人抢劫啊,有人抢劫!”几声喊从不远处响起,在人声嘈杂的大街上显得无助和颤抖。


    人群的旋涡朝那边迅速卷去,紧接着两个少年从围观人群间机灵地钻出来,其中一个头发挑染成黄黄绿绿的瘦子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厚实的信封,他们跑过之处,只觉得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我就看见楚以康追出来,他显然有些失色,带着哭腔地一面求救一面追赶:“拦住他,大家帮帮忙,这可是要了我的命啊!”


    随着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在我面前的人墙中高高地举起两只手来,那个瘦子将手里的信封往这边一扔,被那两只停在空中的手敏捷地接住了。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引起了围观人们的骚动,我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从骚动的队伍里溜出来,当他回转身来准备扬长逃跑时,我迎面拦住了他:“二狗!”


    他惊了一下,飞快跑动的脚步在突然刹住之后无法平衡地踉跄了几步,几乎一下扑在我的身上。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我用拐杖勉强地支撑住身子。他抬头一见是我,立马红了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楚以康气喘吁吁地挤进来,一把从二狗的手里夺过信封。这一扯,信封撕破了,从里面掉出一张纸片和一块金锁片来。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4)


    楚以康慌张地将它们拾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就飞也似地离去了。


    那个瘦子也挤了进来,逼近了我,手掌攫住了我的喉管,瞪着眼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死瘸子,找死啊!”


    一个拳头从旁边插入进来,重重地打在了那瘦子的左脸上,他摔倒在地上又马上爬起来,抹着从鼻管间流淌出来的血,用无法理解的委屈口吻轻吼道:“二狗哥,这瘸子坏了我们的事,我教训他一下,你反倒帮起他来,你是怎么了?”


    二狗没有理睬他的话,而是一把拥住了我,眼泪不住地从他眼眶里酝酿、涌出,他一连迭声地说:“北莽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失望地推开了他,用无法原谅的口吻冷冷地说:“二狗,你让我失望,让虎哥失望!你是我们中间唯一清白的人,可是如今,你怎么……”我无法继续说下去,颓然地呆坐在地上,眼泪也不受控制地钻出来。


    “北莽哥,这些年的事,你无法理解。”二狗半跪在地上扶住了我,“这个世界更让我们无法理解!”


    我轻晃着头,犀利地盯着他:“你在找借口……你难道不曾想过虎哥对你的照顾?你如今这样,怎能让虎哥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我……”他语塞了,喉结在上下耸动着,却不见说出一句话来。


    那个瘦子将围观的人群驱散了,然后走到我身边认真恭敬地鞠了一躬:“原来是北莽哥,二狗哥这些年没少念叨你……刚才我错了,大哥您别在意。”


    我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来。他们将我从地上搀起来,我抬头望见月亮似隐若现地穿行在暗夜衬托下的云朵间,旁边几颗淡淡的星辰像几双诡谲的眼睛,窥探着人们隐秘的内心世界。


    他们扶着我走在街上,依然有几个人驻足的行人在那里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他们肯定还在猜测或判断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是看客,看着一出又一出的喜剧、悲剧或闹剧,他们全然不曾想过自己真实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他们也不曾想过怎样的生活最有意义。


    二狗把我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茶楼里,望着里面晶莹的水晶吊灯和光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拐杖有点打滑,我不由自主地住了脚,然后困难地回转身去。


    二狗急了:“怎么?”


    “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们是——小偷。”我轻声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一点底气。


    瘦子得意地笑了:“大哥,这里是我们的家。这个店是二狗哥的。”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我狐疑地望着二狗,无法理解这个解释。


    二狗冲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扶着我上到二楼,我们在一张大桌前坐定。顶上的灯光暗暗悠悠地映着每个人的脸,让我有点忽远忽近的恍惚。


    一个女服务生送过来几杯茶水。我随意地喝了一口,心里却是等待着二狗的叙述。


    “那天我们一块喝酒,你保留了太多太多。”我悠悠地说。


    “北莽哥,我原本想等过两天请你过来,给你一个惊喜。这个茶楼是我最近刚盘过来的,这两天我们一直在策划怎么欢迎你,我们想了很多……没想到,竟那么平淡地把你请过来了。”二狗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嘿嘿直笑。


    “别笑!”我严肃地说,“我觉得你已经不是我以前熟知的那个二了……”


    “大哥,二狗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虎哥,我们要振兴莽虎帮!”那个瘦子,二狗介绍说,他叫晓晨,是去年跟着他的。


    二狗没完没了地抽着烟,蓝灰的烟雾里飘浮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心绪,他的矛盾、他的痛苦、他的怅惘……他在烟雾缭绕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窝在心里已久的烦闷全部吐出来。他将烟重重地碾灭了,开始向我叙述这些年他的真正经历。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5)


    在我消失之后,莽虎帮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在李氏集团偷盗时被打死了。自虎哥死去后,莽虎帮本来就犹如断了根基的大厦般摇摇欲倒,如今因我的消失更是树倒猢狲散,有能力者自组团队成了一派。二狗在当时最为年小,因他从来没有干过不干净的事,谁也不想白养他。


    于是他又睡回了原来的那棵香樟树。他曾经饿了去馄饨店讨食,也和当年的我那般,被老板娘叫进了烧火间,解他的裤带,如此好几次,起先他是羞涩的,第二次他就大胆了,之后索性被留在馄饨店里帮忙。后来大约是她的老公有所察觉,留不住了,就把二狗推荐给一个砖厂的工头。


    二狗在窑里没日没夜地干,火烫的火壁逼出了满身的汗水,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又被人推荐下矿井,经历了好几次矿难,他在黑沉沉的地下仿佛觉得自己埋进了坟墓里,慢慢地没了思想,没了呼吸。那个时候他脑子里闪过虎哥的形象,接着一道强烈的亮光直劈下来,他被人救了出来,是那次矿难中唯一的幸存者。那个矿属于李氏集团一个子公司的名下,工头给了他一笔不菲的封口费。那年二狗十八岁,已然是一个健硕的男人。


    二狗心想,他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他在一个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上面的薪酬让他咂舌,更让他心动。他用那笔封口费为自己购置了一套新衣服,然后满怀希望地去了约定的酒店面试。一进门就让他脱衣服,他满不在乎地剥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一群人面前等待着评判。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健壮的身材、黝黑发亮的胸膛,使得他当天就被留了下来。当晚他就明白了这份工作的真正意义,他要为女人们服务,然后以此换取钞票,就如当年在馄饨店换得一碗馄饨一样。作为新人,当晚他无疑是最受捧的,那群阔气、疯狂的女人从来不吝啬手里的钞票,一叠一叠地塞入他的内裤。二狗说,那个时候他是得意的,他认为他的未来道路上终于出现了光亮。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二狗,你真让我痛心!没想到虎哥对你的保护和照顾白费了!”我掩面而泣,打断了他的叙述。我几乎头痛欲裂,此时能大喊几声才好。


    “不是我愿意,是生活逼我这样的!你不觉得如今的世界糟糕透了吗?”他毫无表情地起开了一瓶酒,直起脖子猛灌一气,然后继续他的下文。


    在那里的所有同行,在进入这个行业之后无一例外地改名,而二狗却没改,他说本来就没名,倒不如留着这个相伴二十来年的贱名。那些找他的女人心理免不了有些阴暗的,她们竟很是喜欢二狗的名,甚至让他趴在地上学狗的样子溜一圈。二狗总是满足她们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十分用心地和他的客户们维持着关系,陪她们逛街、购物、旅游,或者打麻将、唱歌、喝酒,然后上床。慢慢地,他觉得不再是之前那个浑身有着用不完力气的自己了,靠着药物勉强维持身体的精力,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膨胀起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做事的时候总是有些机械的,但又不得不装成颇有兴致。


    “伪装很累。可是每个人都在伪装,任何人。”二狗总是恰到好处地纠起眉头愤愤而说。


    去那儿寻求服务的女人,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她们的内心充满着许多肮脏和变态的想法。但并非所有找他的女人都是为了满足她们变态疯狂的生理需求,比如他后来遇到了“安姐”,那个只有二十七岁的女人。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6)


    那天,二狗的确有些累了,身子像一个空瘪的麻袋般疲软,浑身发冷竟让他不能自主地打颤。他甚至稀里糊涂地想,他要死了。


    他请求领班将自己的挂牌从墙上取下,然后半躺在休息室的躺椅上,邻座的两位同行在愤愤地发牢骚,大概是说现在的女人们不好伺候,脑子里的花样多得出奇。


    但二狗没心思去听这些,他连动弹一下都不想,只想就此睡过去才好。他开始似睡非睡地胡乱做梦,梦境里的影像快速地闪过,像一枚枚子弹在他眼前迅速掠过,令他头疼欲裂。


    他梦见了虎哥,梦见了我,还梦见了那棵寄托着无数梦想的香樟树,他觉得此刻仿佛就躺在香樟树的枝干上,这时他感受到有人在剧烈地摇撼着树枝,再一会儿这种摇动变成一种痛苦的分割,像是将他的身体一块一块卸下来似的,在之后他就听见有人在呼唤他,这声音起先像是来自森林深处悠远的呼唤,然后由远及近,变成尖锐的叫喊。他恐惧地睁开了眼,领班的头几乎贴在他的脸上。


    领班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之前也是这行出身,只是现在身体大不如以前,老板念他和客户们维持感情的能力不错,就留下他做了领班。他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好,大概是同命相怜的缘故,且对二狗格外地好。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领班拿过一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二狗满身的冷汗,然后轻言轻语地说:“二狗,你还行吗?”


    二狗精神恍惚地晃着头,无法自主地闭紧了眼,说:“我现在只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是……”领班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却又站住了,用商量的语气说,“可是,有个人点名要你陪她……我再三向她解释了你不舒服,但她此刻正在包厢里大闹呢!你说,这事……”


    二狗的脑子嗡嗡出声地发涨,他深知做这行就得满足客户的一切要求。他晕晕沉沉地支撑起来,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后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头,仿佛这一甩就甩去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


    他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好了面对那个女人的准备,哪怕是一个如狼似虎般的女人,他也只能接招,没有往后退一步的任何余地。


    二狗很礼貌地敲了三下门,未见回应只好推门进去。


    一个女人蜷缩在沙发上,双膝拱起着,给她的头部一个支撑,脸深深地埋在两只手的臂弯间。


    他起先以为这个女人已经睡去,仔细一听,才听得几声低低的哭声。


    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后,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那个女人的肩上。二狗说,不知怎么,他无法把这个女人当成自己的客人——需要服务的客人。


    她哭累了,从臂弯间抬起头来,望着二狗,然后从泪痕间勉强堆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从嘴里飘出来一句很客气的话:“你好,叫我安姐!”


    “嗯,你好,安姐!”二狗就这样很听话地回复着她,他头一次面对女人不知所措。要是以往,在见到客人后,他会很主动地伸手拥抱,或是给对方按摩。那些女人们都夸赞二狗的手是带着无穷的魔力的,这双手游走在她们身上的时候总会惹来她们情不自禁的“咯咯”的笑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


    安姐邀他一起喝酒,他很听话地坐下来陪她喝。起先是两相沉默,断断续续下肚了七八瓶啤酒,她才抬起醉意朦胧的双眼,傻傻地发笑,不知意味地说话:“人活在世界上,是该违心地活着,然后追逐那些所谓的金钱或地位,还是应该追求曾经的那些梦想?我无数次地在这种自问中崩溃!”她像是在问二狗,也像是在自问。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7)


    “也许很多人都是违心地生活着,但我想,也许在这种生活中得到过快乐和幸福,哪怕是一点点,我想大概也是值得的。”二狗被酒精晕得神情游离,他也有点暗自伤感。


    二狗在叙述这一段的时候,强调地重复了这句话,像是对我不理解他所作所为的补充解释。我们这些孤独的流浪儿,是这个世界失败的想象。上天抑或是想当个小说家,脑子里勾勒出一个个的形象,可是当发现有些人物塑造得过于失败的时候,则会选择抛弃。而我们这些人,该有些什么样的梦想?我们自小的内心,除了那棵可以将就睡觉的香樟树外,还念想过什么?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安姐曾经是一名空姐,有一个爱他的男朋友。后来遇到了李风雨,她果断地离开了她那个尚在念博士的男朋友,成了李风雨的专职情人。白天她可以待在那栋郊外的别墅里躺在床上睡到大中午,然后出去做个发型或美容,到了晚上她可以去商场里疯狂购物,除非李风雨打电话召唤她。


    我在二狗的话音外吃惊地颤动了一下。又是一个和李氏集团有关的人物!


    二狗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纯洁得如同亲姐弟一样。安姐将她内心世界的任何一处都坦诚地交代给了他,哪怕是冥暗、不光彩的角落。安姐在两年前跟了李风雨,起先她很心安理得地当着地下二奶的角色,她很幸福地享受着李风雨带给她的一切,满足于一月三两次的“宠幸”。但逐渐地,她内心渴盼得到的内容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然而当现实如同坚硬无比的大石将她怀揣着的梦想击得粉碎时,她脆弱的内心再也坚持不住了。


    她需要倾诉。二狗就是她唯一能够诉说的对象,二狗总在她话语之外啜泣之时恰到好处地给她一个怀抱,任由她在怀里抹泪至昏昏睡去。


    二狗很快离开了酒店,告别了每天晕头转向地应付好几位客人、在一堆女人身上拼命卖力的日子。他在李风雨为安姐安排的别墅隔壁租住下来,钱是安姐出的,日常开销也出自安姐。可这钱归根结底是来自于李风雨的。这种关系多少有点尴尬,安姐是李风雨的情人,而二狗又是安姐的什么呢?男朋友,抑或是弟弟,还是情人?但二狗满不在乎,他几乎陪伴了安姐所有孤独的日子。


    “我竟有点像谈恋爱的感觉,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女人。比如我会吃醋,控制不住地去联想李风雨将她压在身子底下的情景,我总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心酸,从内心深处一直到脑神经里的酸楚。你说这种感觉怪不怪?”他像是自嘲,但语气底下却也包藏着一点不露声色的满足,同时还夹杂着一丝遗憾。


    二狗爱上了这个女人,我思绪的一端冷静地判断着,但思绪的另一端却想着她和李氏集团的联系。


    我开始追问二狗,安姐是否向他提及过李氏集团的一些事情。


    “她会在喝醉之后向我提起很多关于李氏集团的事情,比如李氏集团的资产操作内幕,以及李风雨和李承诺之间的微妙关系,还有李承诺新近带回来的洋女人……”二狗能说出很多很多,看来安姐对他十足的信任,也或许是酒精霸道地占据了她的脑部,使她控制不住地透露这些。


    李风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找过安姐。她可以想象李风雨在这段时间里焦头烂额地应付着一切突如其来的事件,因为李风雨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表露过他的种种担忧。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8)


    “这个洋女人是一个威胁!”这话起先由李风雨说给安姐,再由安姐转给二狗,然后二狗又是这样转述于我。我可以从这句话里想象当时李风雨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抽着烟,烟雾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弥漫在房间的上空。他分明对李承诺和艾莉丝的出现充满了顾虑甚至是敌意。可是李风雨的内心运转着怎样一种复杂的思想?我猜不透。


    李承诺好歹在国外留学多年,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国外先进的企业管理知识,再则他在国外专攻企业管理和法学专业,使得他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站在李风雨面前。再加上,这个艾莉丝是他最得力、最坚实的支撑。可是李承诺为何突然间回国并想接手李氏集团呢?二狗曾经很疑惑,安姐的眸子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显得飘忽游离,她说:“李氏集团内幕多得很,李承诺大约是察觉到一些什么。他和李风雨之间的较量是不见刀剑但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可是,李承诺已经死了。”我的眼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但我轻仰了仰头,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知道。”二狗异常平静,“全城的人几乎都在议论着这件事,说他从楼顶跳下来的时候,大厦外墙壁上那个大钟表刚好走到十二点,一秒都不差。”


    “你也信鬼道之说吗?”我问。


    “当然不。”二狗十分肯定地说,“连安姐都说,这中间有阴谋。前段时间,李风雨很诡秘地和各式的人通电话,大概是想编织一张大网,在李承诺不知不觉间将他拿下……”


    “王警官也说,李承诺的死着实蹊跷,疑点重重。相信迟早会有真相!”我咬牙切齿地说,心里更多了点迫不及待的期许。


    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没有来由地轻笑:“二狗,你说奇怪不奇怪,李承诺像是在我心里存在了一辈子!”


    二狗微起了身,轻轻地拍了几下我的肩:“我理解。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联系着,就比如我会那么在意安姐,也比如当年你会为陌生的女人铤而走险,最终费了腿……”


    “别再说下去了!”我突然大声吼叫着,“我恨她!我的直觉再三地提示我,楚家父女帮助李风雨害死了李承诺!”


    “你恨楚楚?”二狗反问道,然后就笑了,“你做不到,我知道你恨不起来,因为你爱她!而且你的猜想终究是猜想,无由的莫名其妙的发挥,不是吗?”


    “哈,真可笑!”我强制地压着内心里无法平息和安定的火种,假装冷静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爱情只是一个滑稽的词语罢了,除了能让世界上的男男女女疯疯癫癫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北莽哥,你习惯于逃避。”二狗直截了当地戳穿了我的口是心非,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犹如一束强烈的阳光直射我那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内心世界。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眼前这个家伙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幼稚的小男孩了,他如今有着属于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多年的社会经历,使得他练就了异于常人的判断力,我那些笨拙的掩饰在他眼里只是徒劳。


    我脑子里搜索着可以说的话题,想避开他对我的研判:“可是,你怎么得到了这座茶楼?又为何要在大街上抢劫?”


    他早已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很自然地挺了挺身子。他告诉我说,安姐对他一直很好,觉得男人应该拥有自己的事业,她花钱盘下了这座茶楼,让二狗来经营。


    “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觉得经营茶楼不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是重组莽虎帮……”二狗说到这儿的时候,缭绕的烟雾背后的眼眸亮了一下。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9)


    “于是你就开始组织弟兄抢劫?”我的语气里满是盛气凌人的责怪和不满。


    “北莽哥,我知道你在责怪我的不争气,居然变得那么肮脏,更对不起当年虎哥对我的照顾。”二狗停顿了一下,费力地咽着口水,喉结不规律地上下耸动着,“我将城里那些流浪儿和乞讨为生的老年人都组织在一起,我想给他们一个家的温暖,这个茶楼就是我们的家。北莽哥,我们小时候想得最多的无非就是有个家,对不对?安姐已经出钱把这个茶楼买下来,我还能一直朝她要钱吗?我是男人,我只要一想到她躺在那个该死的李风雨身子底下委曲求全的可怜样子,我就恨自己没用,想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摔了,甚至也想把自己摔了!可是,如今社会,像我等要知识没知识、要关系没关系的人何以找到一份养得起自己、养得起这里那么多可怜的老老少少的工作?所以我只有抢劫……”


    他一口气将这番话噼里啪啦地抛了出来,令我毫无思想准备。我被震慑在他的这些话语中,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叫晓晨的瘦子嬉皮笑脸地努力缓和气氛,他说:“北莽哥,这个茶楼所有的清洁工、服务员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是二狗哥照顾他们,让他们有一个归宿和依靠。而且,我们并没有抢劫那些无辜的人,我们的目标是那些应该被抢的人……”


    “你的意思是,楚以康不是无辜的?”我的问话有点咄咄逼人,以不解的目光扫向他。


    晓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的身上有着他不该得到的东西,李风雨出价八十万元找我们帮他拿回……”他眉飞色舞地说着,一扭头看见二狗以一种不可原谅的眼神盯住他时,他才猛然住了嘴,大概是知道自己多嘴了,脸涨得通红,慌张得飞也似地躲开了。


    “楚以康拿到了什么不该得到的东西?”我内心某根细微的神经敏感地跃动了几下。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李风雨没说,只告诉我有一个信封。信封里的东西,刚才我们都看见了,无非是一个金锁片,这玩意也就值个千儿八百罢了。我也想不明白李风雨为什么要出这么高的价钱来换取这样东西。”二狗抽出一支新的烟来,像模像样地喷出一口烟雾,蓝灰的烟雾上似乎浮着他的心绪,在空中飘忽不定。


    一个普通的金锁片,到底牵扯怎样的秘密或阴谋?或是维系着一个怎样的利益链条?李承诺的死与之有没有什么联系?我猜不透,反而惹来一阵头痛。而二狗为何插手此事?我不能让他重演我的悲剧!


    “你为什么要帮助李风雨?我已经为了他们两家的明争暗斗毁了自己,难道这不算是教训?”我借着拐杖困难地起身,逼近了他的脸,情绪意外地激动起来。我攫住他的手臂,猛烈地把他拉起来,大声叫吼着。


    他叼在嘴里的烟不知何时灭了,他哆哆嗦嗦地重新点燃,有些失措地自言自语着:“有了这笔钱,安姐就可以离开李风雨的折磨。”


    “你为了她?”我大叫着,眼神凌厉而阴郁。


    “对,为了她,没有任何理由的!就像你当年没有任何理由地接受楚楚的请求而使你废了腿!”他内心的堤坝再也抵挡不住奔腾不息的情绪,他也终于爆发了。他像鬼一般地嚷着,情绪像狂乱中的哈姆雷特。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我顿时感到头部有些隐隐作痛,我无法自释地晃了晃头:“二狗,那不一样!”


    二狗大踏步地走过去推开了窗,大街上嘈杂的声音随着晚风灌输进来。


第二部分 兄弟承诺 第三章(10)


    “北莽哥,我要娶她。”他站在我身后,冷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迅速地回过头来,不相信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在他的话音里呆住了。他对安姐的喜欢,我早已从他之前的叙述中感觉到了。我以为,他对安姐只是一种寄托,正如我和他都曾经为了一碗馄饨而去讨好那个长得并不算好看的老板娘。可是,二狗现在告诉我说,他要娶她!


    “你才二十岁!你对待这件事情简直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你难道不想想,你们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相识,你觉得你们之间有可能吗?还有,她比你大七八岁呢!”我无法冷静地说,全然不顾及他的感受。


    “我知道你会那么说的。”二狗的眉头又扎结在一起,露出了不被理解的苦楚和无奈,“自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和她交往愈深,我就越在乎她。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她的身影和声音!尤其是当她向我一次次地诉说她的苦楚和委屈时,我对我自己说,我要疯了!我不清楚这种状态是不是代表我爱上她了,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唯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我才踏实!”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我也无法解释,二狗,真的。就如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何判断我和楚楚之间的感情!只是当一次次的事件、情形,让我不得不联想到她和李承诺之死的关系时,我痛苦极了,我想和她好好说话,可是却又做不到!”我败下阵来,痛苦地趴在桌上。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嗫嚅着说,“不过我想,或许,可能,你和安姐之前只是一种类似于姐弟之间的爱,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你说是吗?”


    “可是,”二狗手搓着前额,眼睛里闪动着求救的信号,“我想娶她。我不会后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从我脸上迅速掠过。我却感到被利器划伤般的疼痛。


    “放弃吧,二狗!我们这种人不配有爱情,我们本来就是被世界遗弃的人!”我低声下气般地说,心底绞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很矛盾。”他的声音深沉暗哑,像来自于森林深处一声孤独的叹息。他微皱的眉峰间隐藏着另外一番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沉默了许久,他以肯定、不容解释的口吻说:“你也在跟踪楚以康。”


    我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正如你所说,我一直习惯于逃避。我想,我不能再窝在那个阴暗的屋子里了。李承诺的死,让我不得不回归现实世界,即使我会面对那些痛和泪!”


    “北莽哥,我知道你和李承诺的情义,也深知他的死在你内心激起的伤痛。十年前,他被虎哥装在一只麻袋里扛回来的时候,他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偷偷地躲在门外看他无助的眼睛里流出泪来,然后疲惫地昏昏睡去。那个时候我也曾经萌发过帮他逃走的念想,但我后来放弃了。因为我看到虎哥抱着当时昏迷中的你很伤心地哭,他说,明天开始,我们就可以不用流浪、不用偷盗,会过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好日子。这在我十岁的心里刻下了不可泯灭的印记,我从那时开始知道,我们是弟兄,有着割舍不开的情义。为了所有的弟兄,我最终没有偷偷地放他走……”


    我蹙了蹙眉,敏感地说:“那么,你是在责怪我当时放走了他,同时也放走了已经指日可待的好日子?”


    “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意思!”二狗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我是说,我们是兄弟,我们不能分开。虎哥的死,让我那么多年没有调节过来,我总是会梦见他,梦见我们这些弟兄一起同甘共苦、一起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和李承诺也是兄弟,所以我很能理解他的离去带给你的痛苦!”


    “别再说下去!”我低声地请求。


    “不,你要听!”二狗不容分说地继续说下去,“他的死或许真是一个谜团需要我们去解开,不管发生什么,需要我的时候尽管招呼我,所有的弟兄都会帮助你!”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发音都深深地震动着我,使我有种潸然泪下的感动!我上前拥了他一下,他的手机在那时尖锐地响起。


作者: 小小看客    时间: 2013-7-9 23:41

    我可以清楚地判断出,是李风雨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忿忿地责骂二狗他们的无能,原先说好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的事竟然失手了。


    二狗唯有客客气气地应付,但他的脸部肌肉分明抖动了几下,心里肯定满是抑制不住的怒火。李风雨何曾知道,这桩事做成之后,二狗将带走他的女人。


    我突然有点愧疚,如果刚才在街上没有我的阻拦,二狗他们早已经顺利在李风雨面前领赏了。可是我这个瘸子不合时宜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挂断电话,二狗告诉我说,楚以康已经联系上了李风雨,明天他们会在中心大厦一楼大厅的咖啡座见面。李风雨希望二狗能够在那个时候制造一场意外,然后搞到那个信封,出价也从原先的八十万元涨到了一百万元。


    一百万元?当这个数字一进入我的耳朵就直抵我的内心,忽然觉得有个怪物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肮脏粗长的手迅速地攫住了我,猛然在我心头一抓,划开了几道深深的口子,抽过一阵刺痛。


    五年前,楚以康正是以这个价码的报酬诱惑我,去偷盗李氏集团的机密文件;五年后,李风雨又出如此的高价让二狗去盗取楚以康手上的东西!


    我莫名其妙的害怕,右眼皮跳动得厉害。我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跃动的霓虹,更远处,则是一片深沉的黑暗。我陷入了一种怖慑和空灵的思想中,不能自拔……








欢迎光临 悦读人生 (http://www.dothinkings.com/) Powered by Discuz! X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