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当时年少 [打印本页]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6-19 22:33
标题: 当时年少
  《当时年少:致生命中的你们》简介:为什么看上去成功的人多了,快乐的人却少了?为什么美好的东西纷纷消失,却被告知这是进步和发展?一卷《神路图》,地狱烈火、人间情爱、天堂花开。
  纳西族“三朵节”这天,被父母遗弃的少年梁夏,流落到了滇边小城俱融市。梁夏缠住正为孙子举办葬礼的纳西老人阿普奶奶,要求对方收留自己。阿普是个贫穷的孤寡老人,胆小固执。寄人篱下的日子,使得埋藏在梁夏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越发深重。为了达到生存目的,梁夏无所不用其极。这期间,他和班上的三个同学渐渐熟悉起来:来自部队首长家庭的苏杭、校长儿子艾北,以及白族自治州州长的女儿宋般若。四个人一路长大,一路成长,山高水长的友情,忠贞不渝的爱情,以及虽无血脉相连却深入骨髓的“亲情”,使得当初那个愤世嫉俗的孩子终于蜕变为对生命满怀感激的成人……

作者简介
  元悟空:
  资深宅人。喜欢动物,但无反人类倾向。
  没有难忘的经历,因为不喜欢缅怀过去。没有奇伟的梦想,因为不爱好憧憬未来。
  悟空喜欢看童话。童话在童年时看,认为世界经过努力就可以变成那样;童话在壮年时看,发现原来所有的童话都未曾真正看懂;童话在老年时看,认为这是最接近宗教的初级教育,像童话书那样做人,是对的。
  悟空是个老行者,愿与所有在路上的人同行。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1 引子


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季节——春天。


    夏末时节,市郊的微风像是浸淫了香水,从厚重的花簇里荡漾而出。由于离丽江很近,山路终日湿润,宋般若走到熟悉的山坳处和平时一样用了半小时。


    俱融市昼夜温差大,雨水也多,但只要是晴朗的日子,这山坳在下午两三点钟前总能笼罩在阳光里。


    整座山近年来开发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坟场,好在那三座墓还在原处。


    苏杭、艾北和梁夏像生前他们的一张合影一样,并肩而立。墓碑上刻有生卒年月,卒年不同,墓碑新旧程度也不同。苏杭的坟冢已草色青青,等到岁月流过和他们去时同等的长度,这三座坟冢将沉没在尘土里,生出花与树。最新的碑是梁夏,他的碑文写着:


    如果一个孤儿也能成就梦想,这世界将是美好的。


    三个男人都在墓碑上微笑,就像婴儿时期他们拍周岁留影那样微笑。


    就这样微笑吧,那是每个人唯一愿意留给世界的。


2 阿普三朵(上)


粉色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时,玉龙雪山从终年笼罩的云雾中破茧而出,亮晶晶矗立在天幕的蓝色之中。这是二月初八,三朵庙香烟鼎盛,到处都是前来祭拜祈福的人。俱融人个个脸上都笑吟吟的,但也有人家要循例做一些与节日无关的事。


    山脚下正在举行一个安葬仪式。东巴人在死者的头部展开《神路图》,这十数米长的布卷缓缓向东北方铺开,图中地狱烈火、人间情爱、天堂花开,太阳月亮松树飞鸟在暗黄的布底上分外清晰,一板一眼的笔法无比虔诚。死者是个孩子,看上去是生了急病去世,小脸上有些红色的斑疹,嘴唇半张着,似乎口渴的样子。孩子没有其他家长主持仪式,只有奶奶守在旁边。


    头戴圆帽的阿普奶奶穿一件长过膝的宽腰大袖大褂,腰系百褶围腰,下着黑色长裤,披整块的黑羊皮披肩。孙子面容很安详,她觉得他定是沿着那条暗黄的粗布小路离去了。在场的东巴人不多,她注意到那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又出现了。


    丧事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看装束他是外乡来此的汉族人,头脸比初见时脏了些,他每次都站在《神路图》的尽头,看上去像是孙子的灵魂在那里离地而起,幻化出另一个生人。她记得曾经给过这孩子两个水焖粑粑。


    向晚月出,星光闪烁,清光柔溶,雪峰变成淡淡的巨大阴影,和风中飒飒的寒意,香甜的花也渗出丝凛冽。低处篝火闪烁,隐隐是《阿哩哩》的节拍,阿普奶奶走到厦子里,拽住门扇扣上。折转身却发现那个汉族男孩立在照壁前,他笑得很开,那笑容是紧张和讨好的,显得夸张和虚假。


    “阿普奶奶!”他用纳西语喊她。这大约是他临时学会的单词,所以接下去他滔滔不绝的表述就只能用满嘴四川话了。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我妈说带我到云南耍一吓,下车以后她说去改手就没的了,她和老汉儿冒皮皮出来的,反正不吵架我爸也不打算要我们了。我做你孙孙撒,我晓得,奶奶家就剩奶奶一个人啰,我做你孙孙吧,将来我会养你的,我会给你送终的。不是空了吹,我会拿那个很长的图在你脑壳那里铺开,这事莫啷个撇托呐!”


    阿普奶奶从门后找到笤帚,倒过来捉在手里,用力地抽那孩子的屁股,她的身体远比她的年纪强壮,所以那孩子疯狂地满院子乱跑,阿普奶奶敏捷地在廊柱下截住了他,那孩子猴子一般窜上柱顶,盘在那里,眼神惊恐,但笑得更加夸张。


    “莫棱个哇!我做你孙孙吧。”他说。


    阿普奶奶把笤帚扔在地上,踽踽地行到正房里,紧紧闭上门。


    次日微雨,阿普奶奶起得早,她要去俱融第一小学办理注销孙子学籍的手续。汉族孩子夜里不曾离开,已经将院里花草收拾仔细,姹紫嫣红浅碧深绿在细雨中轻摇,靠近石径的是雪堆般九芯十八瓣茶花。茶花已被重新栽种过,花瓣掉转了向东。


    “东边太阳巴适。”那孩子揣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解释。


    《滇南茶花小志》记载:“九芯十八瓣,一名狮子头,其色或深或浅,丰箿圆湛,如狻猊之极举手奋跃。”阿普奶奶不识字,坊间口口相传九芯十八瓣茶花稀有,她便栽种,然而这孩子从何而知呢?


    这孩子极擅察言观色,足见骨子里浮游惊恐,绝非什么有头脸的出身,更不可能知道此花尊贵,却偏偏只移栽了这几株,可不是灵慧?阿普奶奶关大门,那孩子麻利的替她扣上门锁。


    阿普奶奶撑开油纸伞往学校去,雨声甚微,远处丽江川流却如雷鸣般壮烈。天地间哗啦啦水声不绝。


    嘈杂中听不见孩子的脚步,但是可以看见路边水洼中一个亦步亦趋的倒影。


    学校门口遇见艾校长的儿子艾北,小家伙眉眼天生得一副笑模样,五官又没得挑,省委宣传部每下来拍民族团结的题材时总要找上艾北,端端正正系好红领巾,和白族彝族纳西族傣族哈尼族的小姑娘们一起站在朝阳下敬队礼,就连俱融市有关少年儿童的海报都是小家伙领头。


    艾北看见阿普奶奶立刻打招呼,阿普奶奶说:“我找你阿爸。”


    校广播站正在播放歌曲,一男一女激昂地在唱“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艾北往阿普奶奶身后看,阿普奶奶说:“他是过路的。”


    进了校长室,艾校长正拿着份《人民日报》在看,见阿普奶奶来了,似乎早有准备,从桌上拿起一只简单的档案袋递过来,阿普奶奶打开细细的过目,有一寸证件照、蜡笔画、试卷、练习本,和一张入学档案。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还有余下的学费,应该退给我。”阿普奶奶说。


    艾校长愣住:“只剩半个月这学期就结束了,学费不好退的。”


    阿普奶奶坚持:“要退。”


    “财务上没办法做账嘛。”艾校长从桌上的笔筒里取了钢笔,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划划一阵,“只有6块钱。”


    “那也要退给我。”


    艾北的小手伸过来,手心里是一只黑色螺帽“英雄”钢笔,他说:“阿普奶奶,这是爸爸新买给我的,就当做学费好了。”


    “要财务上退给我。” 阿普奶奶还是对着艾校长,语气很耐心:“你总有法子的。”


    艾校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零碎人民币,在里面寻找,阿普奶奶说:“你不要找,我不要你私人的钱。”


    艾校长这时候忽然发现房间里另外一个孩子,站在墙角的脸盆架那里,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正聚精会神在听。


    “财务老婆生孩子,刚请了一个月假。”艾校长说,“你随便问学校哪个老师都知道的,真是不凑巧,你看怎么办?要不我先把钱给你,等财务回来再补办手续?”


    阿普奶奶“哦”了一声,似乎在想什么。墙角的孩子忽然说,“我把这半个月读完啵。”


    艾校长问阿普奶奶:“他是你什么人呐?”


    阿普奶奶不吭声。


    艾校长便反对:“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什么手续都没有,也没入学考试。”


    孩子说:“我用原先那个名字喽!”


    艾校长坚决地摇头,重新拿起《人民日报》专心致志来读,间或抿口茶。


    广播站里的歌声还在昂扬地继续:“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那孩子突然向前一步,站在屋中央,大声地开始朗诵,川音虽重,好在不难懂。他立正站着,拖长声音一字一字地念: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


    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大家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最后一句声音尤其响亮,那孩子气势磅礴地将双手高举过头,又像是歌剧演员谢幕又像是烈士就义,艾校长错愕。


    阿普奶奶不表态,拉起那孩子的手就走。老少俩默默走了一阵,阿普奶奶说:“期末考试你要是考不到全年级前三名,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孩子讪讪地吐舌头,抬起手挠头,很苦闷的样子,但嘴里却不迟疑:“咋个?”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阿普奶奶提高声音:“不然你将来拿什么养我!你要是想在我家吃白饭就趁早滚!”


    那孩子忽然昂起脸:“那要是我考了第一名呢?”


    瞬息之间,表情转得如此突兀,阿普奶奶有些狐疑,打量着孩子,想起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梁夏。”


    这孩子眉心颇近,即使在笑的时候也舒展不开,眼睛黑得泛出锐利的光泽,蜀地水土多姿,男孩子的肤色也足够明亮。只是这孩子总让阿普心中隐约不安——小小身躯中元神强大无比,似乎闻风而长,令人畏惧。


    但他是极招人喜爱的。


    二年级一班班主任姓王,领着梁夏在讲台前作了个简短的介绍,同学们噼噼啪啪鼓掌表示欢迎,因为比同学们大两岁,梁夏个子显得有点高,王老师给梁夏指了个最后一排的空位,梁夏却说:“我想和艾北坐。”


    王老师说:“这样后面的同学就看不见黑板了。”


    艾北举手要发言,得到老师允许后,艾北站起身说:“我可以坐到最后一排。梁夏是新来的,我应该帮助新同学。”


    王老师带领同学们鼓掌,表示同意。


    开始上课。梁夏完全不得要领,将一本语文书从头到尾乱翻,拿了艾北的铅笔添油加醋的画。下课铃响后,艾北说:“你怎么不听课?”


    梁夏说:“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艾北很吃惊:“你以前没上过一年级吗?”


    梁夏不回答。艾北又说:“可是昨天你在我爸办公室背歌词背得多好啊!”


    梁夏说:“那首歌从我进学校起就在播,差不多播了两三遍了,哪个会记不住?”


    艾北想了好久,热心地提出建议:“我觉得你还是去一年级插班,我和我爸说说看?”


    梁夏摇头。他发现艾北胳臂上别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牌,上面有两道红色横杠。


    “这是什么?”


    “中队长。”


    “中队长是什么?”


    “中队长就是,比小队长大一点,比大队长小一点。”


    “那大队长是谁?”


    “还没有。”艾北犹豫了一会,才说:“其实本来我是大队长,一年级和二年级上学期都是,这学期一开学就不是了。”


    梁夏忽然兴奋起来:“你抓子老?”


    “没有。我爸说另有安排。”艾北惆怅的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我想当大队长。”


    “你不行,你连少先队都没入!”


    “那我现在加入。”


    “你写个申请书给我吧,我帮你交给王老师。”


    梁夏说:“我不会写。”


    艾北皱着眉,咬了会嘴唇,终于下决心:“好吧,我帮你写,不过你自己名字会写吧?”


    梁夏点头。


    艾北松了口气:“你自己的名字一定要亲手写才算。”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梁夏加入少先队的事情,第二天就批下来了。艾北很雀跃地把好消息告诉梁夏,但梁夏心不在焉。他指着教室中间一个空位:“那里没人坐吗?”


    艾北说:“有人呀,她叫宋般若。请了几天病假,也快来上课了吧。”


    “这名字宝器得很,男娃女娃?”


    “女的。”艾北的笑容有些奇怪。


    “王老师本来把我安排在那里,就是和她一起坐吧?做啥子她一个人坐?”


    “因为女生不愿意和她坐。”艾北停顿了片刻,接着又说“男生也不愿意和她坐。”


    梁夏的表情显得有些愤怒,但他没说什么,往四处看了看,移到艾北耳边,窃窃道:“你的屁股有没有觉得很凉快?”


    艾北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什么,僵住了。梁夏鼓励他:“摸摸看摸摸看。”


    艾北用手摸,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表情几乎要哭出来,梁夏拿着铅笔刀在抽屉那里悄悄晃了几晃,继续咬艾北耳朵:“我有话和你说,你不要虚。”


    中午刚过,离下午上课还有段时间,住在市内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家在郊区的同学大多聚在教室里做作业,人数绝对不少,艾北不敢就此冲出去,只得坐在原处不动。


    梁夏说:“你帮我弄期末考试的卷子。”


    艾北恼怒地小声回应:“弄到也没有用,你不会做!”


    “你会做嘛!”梁夏毫不迟疑地答,“你一直都是大队长,肯定成绩是最好的,你只要帮我做好,然后你自己考得比我差一点点就可以了。”


    “你太坏了!”艾北声音有些哆嗦。


    梁夏继续自说自话:“你不要想跑出去啊,我装了一包大便,你要是往外跑我就糊到你屁股上去!”


    艾北开始抹眼泪,梁夏说:“你要是答应了,我也给你表决心,你看,我把你的裤子划开了,我和你换,你穿我的好裤子,我穿破裤子,现在就出去,让全班同学笑话好不好?”


    艾北不打算理睬梁夏。


    “这样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你要是不帮我,以后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梁夏越说越认真,推着艾北,“来吧来吧我们换裤子。”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换裤子倒是很方便,艾北也很采纳这个建议,梁夏慷慨地说:“连短裤也换了呗,你看你里外都破了。”


    艾北完全没料到梁夏居然真的穿着开裆裤招摇地走出去了。


    同学们大笑的声音简直惊天动地,梁夏安之若素地往外走,连加快脚步的意思都没有。就在此时,背着书包的宋般若从门外进来了。


    宋般若的辫子盘在头顶,缠着红色绒线,戴一顶白底绣金花的头帕,白色上衣湖蓝领褂,下面是湖蓝绣花围腰和白色阔脚裤。见到脸生的梁夏似乎很好奇,擦肩而过后,又放慢脚步回头看,这一看之下,宋般若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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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不回头看宋般若是不可能的。当他回头时,宋般若的笑容正在绽放。她的笑和班上所有的女同学都不一样,甚至和所有同龄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宋般若由上至下打量梁夏,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引起全班哄笑的部位。梁夏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是丢人的。


    梁夏落荒而逃。


3 阿普三朵(下)


梁夏给了艾北两天时间。艾北没有办梁夏要求的事。放学以后梁夏跟着艾北,艾北察觉之后开始狂奔,但梁夏比他跑得快,捉住艾北之后就把他推到路边的水塘里去了。


    水塘虽然不深,但是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足够淹死的程度。艾北不会水,没命地扑腾,梁夏嘴里咬着不知在哪捡的稻草,坐在塘边看。


    傍晚晴朗,长年不散的云雾被夕光染成嫣红,既无鸟鸣也无人声,风也息止,满世界嫣红如醉,池塘水色澄明,更是艳若桃李。寂静,像是传说中的末日。唯一清晰的是艾北扑水的声响,水面纷乱,远处依然平滑如镜波澜不兴。


    艾北搅出的漩涡越来越小,梁夏跳下去把他拖到岸边,但并没有拉他上来。艾北像螃蟹一样吐泡泡。


    “有种你淹死我!”艾北发狠。


    梁夏反击说:“为什么淹死你!谁不知道活着才更难受!”


    艾北嚷:“你胡说!活着明明比死了好!”


    梁夏哈哈的笑:“那你还让我淹死你!”


    艾北没有回答,他也没心思回答,他需要全力以赴和水搏命。塘水远观清澈,真浸泡其中则远不是那么诗情画意,气味生腥,**的草沫和不知名的黑虫到处都是,艾北一边往外吐一边往里喝,吐出来的热腾腾东西很快又被动地混着冷的吃进去,那种感觉是他活了八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所谓生不如死大约也就这样了。


    梁夏说:“我爸妈不要我了,要是我考不到前三名阿普奶奶也不会要我了,那我就到你家吃饭去。”


    艾北揪着梁夏裤腿,下巴搁在梁夏鞋子上,梁夏鞋子上全是泥,但艾北别无选择,如若不然他就只有继续往下沉。


    艾北说:“阿普奶奶是吓唬你的,她不会的。”


    梁夏拿稻草戳艾北的头:“那我们换,你去她家,我到你家。”


    艾北昂着头看梁夏的表情,梁夏俯下身抓住艾北的肩膀使劲往下按,艾北支撑不住,竖起一根指头气喘吁吁嚷:“就一回!”


    梁夏说:“谁喜欢第二回。”


    艾北弄到全部试题并且写好标准答案是期终考试前一天晚上。他和梁夏约在水塘边见面。梁夏拿了答案很感激,艾北却说:“数学还好办,语文造句你怎办?那么多字你都不认识,要背也背不来,还有看拼音写成语什么的。”


    梁夏低着头琢磨,艾北唯恐他又动什么心思,急忙说:“王老师监考特别严!”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梁夏“哦”了一声,仔细又看答案,嘴里说:“反正很感谢你了。今晚我回去背下来,还好不太多,就算当图形记也记得住。”


    艾北预备回家,梁夏不放心的问:“这些我都写出来,是不是可以考第一?”


    艾北点头。叮嘱说:“顺序我都编好的,千万别弄错!不然就全都错啦!”


    暑假开始前公布成绩,梁夏第二名,艾北第三。这个结果梁夏没有料到,第一名的名字他没有听说过。


    王老师发完暑假作业以后,艾校长踱进来,手里卷着几份报纸,在讲台前站着,笑眯眯看着梁夏和艾北的方向,说:“现在咱们班级很优秀。为什么呢?因为全年级前三名都在咱们班!第二名是新来的梁夏同学,第三名是艾北同学。艾北同学要加油了!这次有些退步呀!至于第一名,本来这位同学这学期就要转来的,但是因为他爸爸的调动手续没有全部办完,所以耽误了。他爸爸对他要求很严,所以呢我特意让他补考,没想到成绩很理想。暑假就要开始啦,这位新同学等秋天再介绍给大家吧!他也是同学们未来会很熟悉的班长和大队长。最后,祝大家暑期愉快!新学年再见!”


    梁夏可不想等新学期再见。他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用胳膊肘捣艾北:“那个新来瓜娃子的爸爸是做啥子的?”


    “是北京来的什么专家。记不清楚了,是军队的。你不知道吗?附近山里有几个好大的军工厂,我去过。”


    “北京来的很厉害吗?”


    “当然了!那里全是大官!”


    梁夏想了一会,离开教室,到校门口的传达室,先彬彬有礼招呼了一声,就在桌上的报纸堆里翻找。


    管传达室的老赵不知他要找什么,说:“这些都是艾校长订的,回头他来取。”


    “那我给他拿过去吧。”梁夏把报纸卷起来往腋下一夹,说:“赵伯伯,报纸也有大报纸和小报纸的分别吧?”


    老赵说:“那当然了!,<俱融晚报>就比<云南日报>小,<云南日报>又比<人民日报>小。”


    梁夏把报纸从腋下抽出来翻看,老赵主动找到《人民日报》,声音也提高了:“你看,这就是!**亲笔题词!**,那在过去就是皇帝,这就是御笔亲书,别的报没的比!”


    梁夏想,御笔亲书的这一面,内容肯定比较重要。他在上面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一排上了年纪男人的合影。


    艾校长泡好茶,照旧下楼去拿报纸,这样他就在楼梯转角看见了坐在楼梯上看报纸的梁夏。梁夏看的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艾校长有些难以置信——在这多民族混居的地级市里居然出现了看《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这不是奇迹,简直是诡异!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你在看什么?”艾校长问。


    梁夏指着头版照片中间一个身材不高的军装老年男子说:“他到我们家来过,我爸爸后来跟他去北京工作了。”


    艾校长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那位身材不高的军装男子姓邓。


    川滇之地山势险峻,抗战最艰难时期曾被视为中华最后生命线,陪都重庆历经数余万次日机轰炸竟安然无恙,可见地貌得天独厚,向南的边境线上便是闻名世界的滇缅公路,滚滚尘烟中,盟国援华物资夜以继日输入中国。建国后,战时遗留下的部分隧道被加以改建,形成了西南地区的军事重地,作为生活居住在这片地区的普通人,艾校长只依稀听说那些深山中的军工厂常有最高级别的领导进去视察,此地天高,而皇帝不远。


    艾校长有点思绪混乱,但他还是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去北京呢?”


    梁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拿艾校长说过的话回答可能比较好,于是他找到了一句理由:“我爸爸对我要求很严。”


    梁夏此时的四川口音听上去忽然令人心惊肉跳。


    艾校长自己在理思绪:“那就是阿普奶奶和你爸爸认识,要不就是亲戚。”


    梁夏没做声。


    艾校长又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到办公室谈吧。”


    梁夏跟着到校长室,没有按艾校长的示意去坐,而是说:“我要当大队长!”


    “可以考虑。你的年龄比同年级孩子大那么点,比较懂事,成绩也很优良。最重要的是,品行非常好!我一向坚持认为,只有德智体全面发展,才能起到表率作用嘛!”艾校长微笑地喝了口茶,说,“梁夏呀,到下学期,我一定介绍你和新同学认识!说不定你们的爸爸是同事呐!”


    “我爸爸不认识别人!”梁夏飞快的说。


    艾校长继续点头:“是啊,这个工作的性质,安全方面要求比较高了。这样吧,你看下学期学校增设一个大队长好不好?你和新同学共同担任,也正好互相学习嘛!”


    梁夏表示同意。


    艾校长又说:“暑假常来我们家玩吧!艾北和你是同桌,你们要保持友谊呀!”


    梁夏觉得不能多呆,看样子艾校长接下来说的话没完没了,而且大有可能是他不知如何应对的,于是他对艾校长敬了个队礼,掉转身正步走出门。


    全年级第二名的成就,阿普奶奶已很满足。晚餐准备了牛肉汤锅和干巴,洗了些松茸菌、洋芋、蔓菁和青菜做火锅辅材。老少俩吃得很高兴,阿普奶奶自己的孙子最好也只考到班级前十,她寻思这捡来的孩子似乎有些福气。


    “过些天,我就帮你办户口,这样你就正式和我是一家了。”阿普奶奶注视着蒸腾的火锅雾气,似乎陷入回忆。老太太身量瘦小,神态也并不慈祥,鲜有笑容,和此地的多数女人一样显得精干。她说:“你进家门的那天是三朵节。你是汉人,不知道三朵,这个故事是说,从丽江西边迁来三兄弟,长兄住在玉龙雪山西坡太子洞,二兄住另一座山上。三朵是老三,住在玉龙雪山西坡悬崖中。他穿白甲、戴白盔、执白矛、跨白马,他对一个国王说:你每天供献我三只兽,会享大福。国王照办,却久不见大福来临,王后埋怨说,家畜都供献完了,福在哪里?三朵出现了,他说:我打算让一半天下尊你为国王,为什么私下怨我?我要回玉龙山去了,供献的东西加倍还你。说完,国王供献的家畜、钱币都还来了,还比原来多了十倍,可是这个王国却一天天弱下去了;这同时,三朵又托梦给丽江的麦琮,说:麦琮,我是三朵,从北方来帮你作战,你是正直的南方人,有使你的王国受福的愿望,切莫三心二意!说完就化成白麝消逝了。此后,麦琮每上战场,总有一个白色勇将助阵。这就是纳西人最大的保护神三朵的由来。梁夏呀,吃人的供养,就要报恩。每餐都是有恩的,屋子不能白住,床不能白睡,世界上的人,阿爸、阿妈、兄弟姐妹,都没有理由白对你好,你拿到多少,记住都要还回去。”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梁夏嘴里塞满了牛肉,牛肉在浓汤中炖得酥烂,嚼劲却十足,卤汁和鲜嫩的肉丝由唇齿直窜入胃肠,连鼻翼和脑颅中都浸透了美味,这简直是天堂。得意忘形中拿筷子在碗上乱敲,头上被阿普奶奶连凿几个爆栗。


    “这样是不行的!乞丐做派!”阿普奶奶厉声喝他,“我们这里不许这样!”


    “我就是奶奶的三朵。”他说,“奶奶对我好,我将来的回报就会更好,所以奶奶要对我很好很好,那将来奶奶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阿普奶奶的屋子是传统的三坊一照壁,夜间不免显得冷清。天井上端深长的出檐,具有一定曲度的面坡,在藏蓝的星空中翘出美妙的曲线。月牙儿瘦仃仃挑在走廊尽头的出檐上,像是负了伤,因此光色中透出些病恹恹的美。


4 运气这东西(上)


  俱融市政府斜对门就是市公安局。局刑侦处张处长是艾校长小舅子。张处长几年前只是街道派出所里的科级小头目,其实他学历不低,能力也不差,就是缺乏机会,眼看熬了快十年也没有升迁的迹象,不免灰心,在姐姐家吃饭时就偶尔发牢骚,姐姐为弟弟抱不平,和艾校长抱怨。艾校长最是心疼老婆,想来想去,花了一周时间研究全校的学生档案,看准了某学生家长,先是让孩子当个小干部,接着又安排孩子在市里小学生演讲比赛中抛头露面,一来二去和家长有了交情,小舅子的事也就很快办成了。


    帮人办事,如果帮的是知恩图报之人,很快会有那种在老虎机里投入一枚硬币却滚滚而出无数钞票的惊喜。小舅子被压得太久,这一番喜出望外是难以言喻的,每逢节假日都往姐姐家送烟送酒,但凡艾北想要点什么,必定慷慨解囊。艾校长倒也不指望小舅子回报什么,但小舅子升官,总是有好处的。比如现在,他就觉得有必要请小舅子出马。


    “梁夏这个事情,暂时就我们俩知道。”艾校长叮嘱又叮嘱,“我觉得他爸爸工作忙,另外由于工作的性质,也许不和儿子联系都是可能的。他的妈妈,我认为总会出面,你说呢?”


    张处长点头:“这个不难查,比如有没有寄到阿普奶奶那里的信件,邮戳上会有地址,还有信的内容什么的。不过,阿普奶奶这个人,她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没听说有什么四川亲友啊。”


    “你再查仔细些,”艾校长说,“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才是有问题。”


    张处长见姐夫很重视,为了表示自己全力支持,果断地说:“我在阿普家附近派两个流动哨吧,看看有没有什么直接线索。此外也能保护梁夏的安全。”张处长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示意:“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排查半年之内阿普的来往信件。第三步,深入调查阿普的社会关系。话说回来,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如果梁夏的爸爸真是我们猜测的那样,而他又存心不想让人知道的话,那么以我们局的级别和力量是不可能调查出真相的。如果不是,调查就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还是找阿普来,我问几个问题就有数了。”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看样子小舅子不是不想帮忙,倒有可能是自己没动脑子。艾校长走到市局大门时,阿普奶奶刚好进来。


    艾校长问:“有什么事要办吗?”


    阿普奶奶答:“我办领养手续。派出所说要公安局的儿童走失证明。你知道这事归哪个部门管吗?”


    艾校长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你是说领养梁夏啊?”


    “是啊,三朵节那天跟着我到家,也不知道父母都去哪里了,他说爸爸妈妈不要他了。我到公安局办个正式手续也好,看看有没有人家孩子走失的,如果没有,我领养也安心。”


    艾校长面有怒色:“领养孩子是好事,但起码要了解这孩子的品德是不是端正。”


    从三朵节到被扫地出门,差不多整整一个月。梁夏又无家可归了。


    阿普奶奶在市局受了很大惊吓,牵涉到政治事件是超出她承受极限的。况且此事好像并不会很快结束,张处长发话要“严肃查处”,艾校长当场宣布开除梁夏学籍。阿普一辈子没出过山外,可她也明白冒认皇亲是死罪。而且事发后艾北又举报了期终考试被梁夏胁迫的罪行,梁夏受到惩罚是必须的。梁夏还不满十岁,这孩子始终给她不安的感觉,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别让这条不知是龙还是蛇的小怪物进家。


    梁夏坐在当初母亲丢下自己的俱融火车站附近。他觉得自己没有太大损失。毕竟白吃白住了一个月,还上了几天学。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今天去哪里找吃的。明天?他不去想明天。


    生活就是一个今天,又一个今天。


    火车站的人潮五花八门。有挑着扁担售卖干巴和鲜花饼的白族女人,有背着茶篓外出谋生的羌族汉子,有因为不耐烦在母亲胸前号哭的婴儿,以及充耳不闻昏昏欲睡的藏族老妇。梁夏身后是个小杂货铺,一个月前母亲就是在这里对自己说要去解手,就此一去不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杂货铺的柜台上放着一台12寸彩色电视机,电视机连着录像机,正在放电影,看上去像是香港台湾那边的片子。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十分好看,对面坐着的短发女人更好看。戴眼镜的男子说:伍迪艾伦讲过,爱情好像条鲨鱼,要一直不断往前游,不然会死的。


    画面一角冲开水的男人很眼熟,梁夏想起在家乡的时候看过他演的《上海滩》。 男人说:阿伦哪有讲过!阿伦只讲过“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嘛!吹牛B!


    梁夏掉转头看街景。在他眼里,穿梭来去的不是人流也不是景色,是另外一个高不可攀的世界,那世界永远躁动,每个人都比自己幸福却永远不满足。


    他对面有一个小乞丐,和他年纪相仿,但比他矮大半个头,手里抓着半只水焖粑粑,另一只手举着搪瓷碗,每当有人经过时就抬高一点,声音尖利地请求施舍。既然现在他没有吃那半只水焖粑粑,说明他现在不饿,既然他不饿,那最好给现在很饿的人。梁夏起身穿过马路走到小乞丐面前,毫不迟疑地从那只肮脏的小手里夺过水焖粑粑,三两口吞了下去。小乞丐傻看着,没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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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认为可以对他更多要求一些。


    “你还有几个?都给我!”


    小乞丐依然呆看着,他的嘴唇不知因为什么感染有一部分溃疡,黏糊糊分泌出气味刺鼻的液体,苍蝇绕着他的脑袋欢快地轰鸣。梁夏蹲下来掏他口袋,手刚伸进去,只觉衣领一紧,身体离地,接着就直飞出去,他落地时又回到了杂货铺门口。


    如果这就是抢小乞丐午饭的代价,梁夏觉得还是公平的。但事情并没结束,扔他出去的是个面色蜡黄的男人,蜡黄脸骑着辆破摩托,他把梁夏拽上摩托,熟练地横过来用捆猪的手法捆好,踩上油门往巷子深处驶去。


    任何城市都有类似的街巷:狭窄拥挤但摩托或自行车之类的交通工具总能在其中顺利行驶。巷子柳暗花明春事深,前方围墙出现,似乎到了尽头却不料别有洞天。蜡黄脸娴熟地驾驶着摩托,横在后座的梁夏不是在拐弯时被墙壁撞到脑袋,要不就是在巷子里被什么杂物戳痛了脚,为避免痛苦,他只有尽量蜷缩起身体。巷子里有的人家门户紧闭,有的在门口生火做饭,风驰电掣间偶尔能听见女人用当地土话打骂孩子的声音,锅铲在铁锅底翻炒的摩擦声,以及飘散过来又迅速消失的菜香,梁夏猜应该是蘑菇炒肉片,而且肯定放了干辣椒。仰面朝天的他能看见空中交错的晾衣绳,蜘蛛网般交错在蓝天白云之下。


    天很蓝,云彩,也真的很干净。


    蜡黄脸开足马力冲刺,撞翻了一个女人洗衣服的木盆,脏水流得到处都是,那女人拿起肥皂砸过来,肥皂没击中蜡黄脸却打中了梁夏,女人追上来,梁夏看到她脸颊上有块明显的红色胎记,她捡起肥皂骂骂咧咧回去收拾满地湿衣服。


    蜡黄脸最后停在一个院子门口,院门口的杂物堆里有个废弃的单门冰箱,冰箱门上两个只穿内裤的半裸小男孩搂在一起竖着大拇指。蜡黄脸把梁夏夹进去,丢在正对着里屋的台阶上。


    里屋一个操西南官话的嘶哑男声在唱小调:天道不易信呀,人命没一定,人命没一定呀,要靠自己造;若说祸与福呀,都是天注定,那是凡夫与俗子,而非圣贤说的话呀,说的话!


    梁夏砸在地上很响。他的脑袋早就撞破了,鲜血流得满脸都是,脚上也血肉模糊,梁夏用手擦脸,甩出去的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太阳下煞是刺目。小调唱完后,男人出来了。西南山区男人都不高大,这男人尤其黑瘦,脸颊极窄,下巴那里却生出宽大的骨架,看上去是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但往里缩的鼻梁又像是要打喷嚏打不出来,他头上卡着一半卷边的喜鹊窝毡帽,麻布上衣黑长裤,赤脚踏双颇时尚的白皮鞋,宽下巴男人叫蜡黄脸名字,听发音像是“莫干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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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干伞是俱融当地口音,两人商量了一阵。梁夏大体上还能听懂,他们在决定是弄断自己的胳膊还是腿,或是拿开水烫掉一层皮。这并不是为了给杂货店门口的小乞丐报仇,也不是他们谈论的重点,他们讨论时间较长的是把梁夏放在火车站还是运去昭通。


    等到他们商量停当显然太迟了,梁夏插嘴说:“要是你们缺小孩子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找好多。”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同时看着地上的梁夏,那目光让梁夏心中发虚,但他没有停止说话:“我断手断脚以后,最多只能管自己,最多只能要到一份钱,但我如果找来好多小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莫干伞看着宽下巴说:“提石恩和?”


    提石恩和是宽下巴的名字。


    提石恩和不置可否,莫干伞说:“你找到一个小孩子以后,才能抵掉你自己,再找到一个,那两个小孩就都归你管,他们讨到的钱你全部交给我们,我们按数目发奖金给你,要是做得好的话,你可以管一个地头。”


    提石恩和下令:“把他拇指剁掉。”


    “这是没用的!”梁夏几乎是应声而答,“如果我不和你们一条心,别说拇指了,就算是没手没脚也一样!不信我现在就带小孩子回来给你们看!”


    提石恩和问:“你是不是本地人?”


    这次梁夏没有立刻回答。他猜测这个回答对自己很重要,但他没有时间考虑太久,毕竟取得对方信任最重要。


    “我是和爸妈一起出来旅游的,刚下火车就走散了,不是本地人哩!”


    “在哪里上的车?”


    “攀枝花。”


    “什么时间上的车?”


    “就是今天上午没多久。”


    这问题梁夏不会答错,他虽然不是攀枝花人,但生母确实在攀枝花站带他坐的火车,到俱融才不到两个钟头。


    莫干伞说:“你现在去找个小孩子回来再说。”


    什么叫“插翅而逃”,就是梁夏现在的心情,但他不敢流露。


    提石恩和问:“饭吃了着?”


    梁夏点头,莫干伞却说:“估计不得饱,他只抢了皮岗半个粑粑。”


    他们俩开饭,梁夏在门槛里蹲着,饥肠辘辘的他尽量不去看桌上的饭菜。由围墙望上去,天空遥不可及,朵朵白云像家乡的赖汤圆一般胖乎乎圆滚滚,个个都熟透了,在盘底乱滚,色滑洁白,皮粑绵糯,甜香油重,咬一口,芝麻酱厚腻腻溢出,总会烫痛舌头,但还是大口的吃,这样分量的白云,要吃好几辈子都吃不完吧?


    梁夏用力咽口水。屋里电话响,莫干伞接完电话颇为兴奋,俩人又开始商量。


    “不如给那边,他没有病没有残,人家出的价也不贱。”莫干伞这回的主意,提石恩和不反对,掉头问梁夏:“你属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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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相,那就是问自己多大,梁夏知道艾北属狗,说小些比较好吧?他想,于是答:“属狗。”


    可是这回他猜错了。


    莫干伞说:“怎么看上去不止八岁。”


    但提石恩和已经决定做这笔买卖。莫干伞负责送货。


    还是用原先的破摩托车,但没有回到火车站,而是长途汽车站。莫干伞用绳子把梁夏的右手和自己腰带一起扎紧,外面罩长坎肩,冷眼看去,像是孩子怕走丢,抓着父亲的腰带。


    莫干伞裤兜里有刀,特意让梁夏摸,说:“你要是乱喊,就先捅死你!”


    长途车窗前方有标着始发地和终点站的木牌,但梁夏认不全那些字。司机也不报站,一路颠簸,土路上扬起的灰尘犹如万马奔腾。窗外尽是田野,鲜有人烟,同车旅客多是少数民族,肤色黧黑,说着各地方言,几乎看不到一张略有身份的脸。太阳追着汽车跑,渐渐超过车速,在地平线隐没了,星空瞬间点亮一个魔法世界:苍山遒劲,百花织锦,幽香不绝。客车里没有灯光,只有两三个烟卷的火星明灭,萤火虫也似。


5 运气这东西(下)


   梁夏一夜没睡。半夜里司机曾经停过一次车小解,车上有几个乘客也下去方便,但莫干伞没动。


    直到次日傍晚车才到站,莫干伞找到一家小饭店要了碗面条,梁夏恳求很久,才被允许喝到口面汤。莫干伞快吃完时,小店进来一个壮硕汉子,径直走到桌边,瞟了眼梁夏,对莫干伞点下头。


    莫干伞说:“先给钱。”


    汉子从裤兜里掏出小布包,莫干伞接在手里准备清点,那汉子忽然说:“等下,这货有问题!”


    梁夏软布袋般靠在莫干伞身上,嘴角边不停淌口水。


    “翻白眼了。”汉子说,“这可不行。”


    莫干伞也有点发慌,辩解说:“他只是饿。”


    汉子不信,莫干伞便又叫一碗面条给梁夏吃,梁夏半死不活,莫干伞好容易才灌进去半碗。梁夏这才睁开眼睛,仍是半死不活。


    “是好的。”莫干伞说,“你看,没事。”


    汉子不依:“我不踏实,你要不先回去吧,换个好的给我。而且这小孩太大了,我们想要两三岁的。”


    莫干伞说:“那就算便宜些给你。”


    汉子问:“便宜多少?”


    “减三千吧。”


    “减五千我就要!一口价!”


    莫干伞垂头盘算了一会,表示同意。钱货两讫,梁夏还是不能走路,系在裤腰带上的法子是不能用了,汉子和莫干伞正在商议,梁夏看见饭桌上的烟灰缸里给客人用的打火机,悄悄攥在手里,挪到莫干伞的坎肩下点燃。


    土布坎肩迅速起火,莫干伞跳起来,连在他裤带上的梁夏也被拖起来,坎肩烧光,绳子露出来,汉子忙不迭遮掩,连扯带拽松开俩人,饭店老板和服务员都跑来灭火,有拿桌布的有拿洗碗水的有拿衣服摔打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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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干伞的烧伤不是特别严重,但需要去医院,汉子付了面钱,俩人忽然记起那件最重要的事,然而此时——孩子不见了。


    不过是三两分钟的事,料想跑不远。兵分两路,里外去追。饭店有前后侧门,车站四通八达,载客摩托和小电瓶车乌泱泱到处都是,俩人找了好几个钟头,一无所获。生意未成,莫干伞只得坐原来那趟车回去。


    梁夏也在那辆车上。梁夏藏身之处是车顶的行李堆。他看着莫干伞上了车,生怕他爬上车顶翻查。好在莫干伞没那么做。梁夏心里做了很多准备,假如莫干伞爬上来逮住自己,自己应该怎样说才能让司机和乘客愿意帮忙,办法想了好几个,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发生这样可怕的事吧,梁夏忽然想到三朵节那些进香的信徒,于是不停地求三朵保佑,念了没几句,又想自己曾说过自己就是三朵,那么三朵一生气就不会保佑自己了,还是拜阿弥陀佛。汽车开进俱融市区,梁夏顺着车尾的铁梯爬下,跳到路面。


    这里是电影院门口,很多人进出,可谁知道会不会从哪里冲出来一辆破摩托车呢?阿普奶奶住得比较远,而且就算去了也未必让自己进门。天又黑,他不想冒险。艾北家就在学校旁边,可是十有**艾校长是不会让自己进门的。他回想起仅仅半个月的读书生涯,王老师说过,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找警察叔叔。


    梁夏说了许多好话,于是有个看电影的中年妇女同意带他到最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只有一个值班民警,梁夏的说法是,和奶奶吵架从家里跑出来了,天黑害怕,希望警察叔叔送自己回家。


    小民警不能离开岗位,于是给梁夏出主意:“你在沙发上睡一夜吧,明天我交班以后就送你回去。”


    梁夏本也无所谓去哪里,只要此地安全,不会被驱赶便好。小民警又说:“你肯定是和人打架,奶奶数落你,所以你跑了。你看你满脸都是血,腿也破了!”


    小民警打开柜子拿出药箱放在桌上,又打了盆温水给梁夏清洗。脸洗干净了,开始上药,小民警皱起眉:“这肯定得上医院,你头上好几道口子,都开瓢了,指不定得破伤风。这里是烧伤吗?”


    小民警托着梁夏的手腕查看伤口,手心有什么柔软火热的液体沉沉砸中,继而又是一颗。小民警把梁夏搂进怀里哄:“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


    梁夏放声嚎啕。


    这一哭不可收拾,半夜时梁夏筋疲力尽,鼻青脸肿地睡去。小民警拿自己的警服给他盖好,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梁夏的伤口让他很不放心,但现在这时候也找不到人顶班,看来只能等天亮送他上医院了。


    梁夏睡不到片刻便醒,他还有些要事需要考虑。蹭到桌子前,先试探一下:“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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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民警有方便面,拿茶缸给梁夏泡上。


    “一会就能吃了。”小民警说。


    梁夏拿指头在桌缝上抠,小民警的手也放在桌子上,指甲齐整,干干净净的,让梁夏好不羡慕。


    “警察叔叔,”梁夏觉得这称呼很了不起,但其实把小民警喊老了,看样子他也就是大哥哥那种年纪。梁夏接着问:“你家远不远?”


    “不远,我住集体宿舍。我是来实习的,老家在山东呢。”小民警说,“还不知道以后分在哪里。”


    梁夏失望极了。本来,他觉得有那么点可能去这警察家里混饭,既然是集体宿舍,多半自己去不成了。但是很不甘心,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小民警把泡好的方便面递给梁夏,梁夏道谢,拿着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小民警面前摊开的文件上有几个人的照片,于是歪头看。小民警索性将文件掉转过来对着他。


    “看看吧,这都是在逃犯罪嫌疑人。你要是见到这些坏人,要赶紧告诉我们,这也是少先队员的光荣职责呀!”


    梁夏当然认识,那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独一无二。


    “你们大人怎么不找啊?”梁夏问。


    小民警笑了:“通缉令刚下来没多久,这张照片费了好大劲才弄到呢。很快到处都会贴。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的,要不我也给你几张,你在你家附近也贴贴,群众的力量一向很重要。”


    这些话梁夏没兴趣,他又问:“要是抓住,你有好处没?”


    “有啊,我就立功了!提供线索的也立功了!”


    “立功有啥好处没?”


    “有荣誉呀!我将来分的单位可能也会比较好吧。”


    梁夏很希望小民警能去好单位,他是好人。于是说:“我见过这个人。”


    梁夏的手指停留在通缉令的第一张照片上。


    小民警不是特别相信:“在哪里见的?什么时间?”


    “就两天前,哪里……巷子里面。”


    时间令小民警很兴奋,但后面那句话让他泄了气:“这人在边境一带出没很久了,我们也多次接到线索,他每次停留时间都非常短,好几次都是在我们排查到之前就已经转移了。”


    梁夏闷头吃面。不能报答好人,他难过极了。


    小民警又问:“巷子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吗?就是你能说出名字的东西?”


    “火车站。不过巷子离火车站比较远。”


    “没关系的。你仔细回忆一下,路边有什么有特征的建筑,人,或者物品,都可以。”


    “嗯。火车站那里的杂货铺,那个杂货铺我能带你找到。然后就是一直往里开,开到头左拐,接下去,我就说不清了。”梁夏很愧疚,但小民警期待的眼神让他继续努力回忆,“有个女的,在骂小孩,是当地人,有人在门口炒菜,是蘑菇炒肉片,放了干辣椒。还有个女人在洗衣服,脸上有个红颜色胎记,提石恩和住的院子门口有个旧冰箱,上面画着两个穿短裤的光身子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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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民警迅速在纸上画出两个和梁夏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小孩,甚至连梁夏没说的竖起大拇指的动作都有:“是这个牌子吗?”


    梁夏点头。


    小民警探身取起桌上的电话,一边按键一边控制不住兴奋,在梁夏头顶重重一拍。梁夏的伤口因这一拍忽然发作厉痛,刹那间脑中轰轰作响,初遇阿普奶奶时,远方丽江奔流的涛声滚滚而来,天地暴雨如注,很冷很湿。


    世界很孤单,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


    路还有多远?


    巷深处有户人家的收音机里正播京剧。落毛凤凰薛湘灵唱着“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后来梁夏成年以后曾看过张火丁的现场,才知道当年自己听到的是迟小秋版。张火丁版是唱作“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前情”和“七情”失之千里差若毫厘,说是“前情”,那就还有“后意”,可到了“七情昧尽”的份上,这日子也就过到了头。张火丁宽厚,迟小秋则凄楚。


    也有人说,京剧咬字“前”和“七”本就很难区分,所以迟小秋和张火丁唱的是一回事。梁夏对京剧鲜有兴趣,所以也不想拿程砚秋的原版来考证这词儿究竟唱作什么。说到底,前情也罢,七情也罢,就最终结果来说,还不都得“泪湿衣襟”。何况当初小毛孩梁夏在迟小秋的哀歌中昏倒时,他确实是对前程意冷心灰的。


6 风花雪月


终年不融的雪山下面,连着深绿的草坡,坡下种植有玉米、油菜、马铃薯一些粮食。荞麦花盛放,俨然巨大的粉色锦缎,大麻和稻米像是阿普奶奶家的矮墙,密匝匝围住。太阳钻透叶端,在泥地和木头家具上涂出点点光斑,草虫偶尔鸣叫,惹得拴在阴凉处的马匹伸长脖子就着树干搔痒,搔得快乐,便长嘶起来。


    俱融一小新学年的开学典礼那天,梁夏出院了。熬过败血症的高烧和昏迷,他的全身依然没有消肿,头部和胳膊上的纱布把他缠裹得好似阿里巴巴。因为肿,鼻梁都显得歪斜,眼睛成了两条缝,难看且狼狈。但梁夏不在乎。他不想错过开学典礼。


    提石恩和等人被抓,连带揪出整个团伙,除贩卖人口之外还牵涉盗运枪支毒品。艾校长第一时间从小舅子那里得知消息,于是拖上阿普奶奶同去探病,并预先嘱咐她不要当着外人提以前的事。


    市局张处长和俱融一小艾校长带着鲜花水果慰问的过程,省电视台和报社记者做了现场直播,在艾校长的撺掇下,阿普奶奶磕磕巴巴地代表梁夏表示感谢。晕晕乎乎的梁夏只记住两件事:一是小民警被分到昆明;二是自己白得五千元奖金。


    五千元巨款极实在。他又可以在俱融一小念书了。并且艾校长也说服阿普奶奶正式收养被媒体赞誉为“英雄少年”的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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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场旗杆上五星红旗猎猎飘扬,穿着整齐校服的全体学生在艾校长指挥下唱:“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全校少先队员按中队组成方阵,阵中央留一块正方形空地,左、中、右三面由各中队的队伍组成,每个中队队前有一位高举队旗的旗手和两名护旗队员。正前方是主席台,校领导们站在那里。


    梁夏也是旗手之一。他努力把队旗举得高高的,心中充满骄傲。


    主席台上,艾校长身边有一个陌生男孩。艾校长对着话筒宣布:请各中队长向少先队大队主席苏杭同学报告实到人数。


    这个名字梁夏记得。上学期就是这名字取代自己成为年级第一。


    下一项议程是“出旗”。各中队旗手都将队旗向前倾斜一定角度后举定,全体队员举手行队礼,大队旗手在两位护旗手的陪同下,沿顺时针方向绕全场一周。


    苏杭带领全体少先队员举起右手,宣读:“准备着,为实现**理想而奋斗!”


    全体队员振臂高呼:“时刻准备着!”


    玉龙雪山在九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雪山万丈光芒与红旗下苏杭的面容交相辉映,梁夏从肿得极狭小的视线看着那个神的孩子。


    苏杭发言。没用讲稿,字正腔圆:“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队旗上的星星火炬为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梁夏第一次听见活人说出如此标准的普通话。苏杭的声音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在演讲时因拿捏不准显得刺耳,他的声音很从容,甚至柔和。


    艾北身边的护旗手是宋般若。他们就站在梁夏对面,宋般若看着纱布堆中间的梁夏想笑又不敢笑出来。这是梁夏第二次见到宋般若。他两次出现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可宋般若的目光自从苏杭出现后就再没转回到梁夏身上。


    不仅宋般若,全校学生的目光都在膜拜苏杭。


    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梁夏依然和艾北同桌。王老师发完新课本,艾校长带着苏杭进来了。梁夏立刻想到宋般若身边的空位。那也是全班唯一的空位。


    王老师说:“苏杭坐宋般若旁边吧,要多帮助宋般若呀,她数学不大好。”


    宋般若往旁边让了一点,有些忸怩的对苏杭笑笑,苏杭也对她笑了一下。梁夏懒得看他们,对艾北说:“你有没有不要的画报?送我几张包书。”


    艾北说“有啊”,羡慕的口气说:“苏杭居然把宋般若比下去了!”


    “一男一女有什么好比的。”梁夏翻开语文书,新课文中的生僻字更多了,情况很严重。


    艾北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是一副扶危济困的大侠表情:“我帮你补习!放心吧!只要你肯用功就没问题。”


    没有半个月非生即死的紧箍咒,梁夏尽力地开始从头学。从b、p、m、f,到加法口诀,夜夜熬到近天亮才睡。阿普奶奶偶尔抱怨梁夏浪费电,梁夏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从五千块里扣。五千块钱是存在阿普奶奶银行户头的,储蓄员说最高的利息要存八年,阿普奶奶选了一年整存,这样每年有三百多元利息。学费绰绰有余,还能贴补些生活费。半学期后期中考试,梁夏是班级第二十名,到期终考试时,就变成年级第十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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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级第一第二还是苏杭艾北。


    至于宋般若,她成绩一向在年级前十,但她并不十分用功读书,似乎目前的名次在她来说得过且过。这小姑娘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当地的孩子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有的孩子可以说生得土气,有的则一看便是在城市中生长而且家境较好。可宋般若很难形容,她与工业时代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那并非远古或蛮荒,这个自治州州长的女儿,似乎更像是骑着高大的梅花鹿,在丛林中穿梭的部落公主,当她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必为她凝聚。


    虽然同学们对她敬而远之,可艾北非常乐意找她玩,梁夏则乐意跟着艾北,至于宋般若,苏杭来了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忽然提议同学们去她家里做客。


    所谓同学们,也无非是她的新同桌和艾北梁夏共三个人。


    自治州坝区多为“长三间”。衬以厨房、畜厩和有场院的茅草房,或“一正两耳”、“四合五天井”的瓦房,卧室、厨房、畜厩俱各分开。山区则多为上楼下厩的草房、“闪片”房、篾笆房或“木垛房”,炊饮和睡觉的地方常连在一起。宋般若家离州政府很近,房屋已汉化了许多,她家养了好几匹膘肥体壮的良驹,院里有条黄毛小狮子狗,和满地乱跑的鸡鸭一起晒太阳,见孩子们进门,小狮子狗吠了几声便不再闹,摇着尾巴先围宋般若转了几圈,又对梁夏苏杭艾北撒了个欢。


    宋般若的爸爸妈妈都去省里开会了,只有外婆在家。堂屋里火塘四季不灭,可以烹茶。老外婆好客,用小陶罐在火塘上烧烤沱茶,待罐中茶叶变黄,飘出香味时,往罐中冲入少许沸水,等水中泡沫消失,再将沸水冲满,稍煨火片刻,茶水呈琥珀色,香味浓郁,有烤茶的特殊馥郁。老外婆取了几只小茶盅,逐个倾倒,每只仅倒小半杯。


    白族人讲究“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不以冲喝为目的,讲究小口品饮,在舌尖上回味茶的苦凉清香为趣。几个汉族孩子喝不惯,老外婆说:“请你们喝的可是招待贵宾的三道茶。第一道苦茶,代表的是人生苦境。人生之旅,举步维艰,创业之始,苦字当头。面对苦境,要学会忍耐并让岁月浸透在苦涩之中,才能慢慢品出茶的清香,体味出生活的原味。”老外婆说着,在砂罐里注入新水,加入白糖、炒香的桃核仁片、芝麻面,换上了大若小碗的茶杯:“这第二道茶叫甜茶,是用大理特产乳扇、核桃仁和红糖为佐料,用大理名茶‘感通茶’煎制的茶水冲泡。这道茶甜而不腻,你们可以痛快地喝个够。苦去甜来的意思,代表的是人生的顺境。经过困苦的煎熬,奋斗时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成长,最后硕果累累。这是对勤劳的肯定,这是付出的回报。当我们在鸟语花香里,明月清辉下品尝甜美的果实之时,就会感到生活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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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外婆接着往茶水中放入烘香的红糖、蜂蜜、桂皮、米花、和几粒花椒:“第三道茶,叫回味茶。甜蜜中带有麻辣味,回味无穷。桂皮辣,辣在白族话里与‘亲’谐音,姜在白语中读‘皋’,代表富贵,所以这道茶表达对客人的祝福:希望孩子们一生平安,大富大贵。甜、苦、辣这么多味道集中在一起,代表的是人生的淡境。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的事太多太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有诱惑。需要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气度。如果一味沉湎于成功或失败之中,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太过执着,就会作茧自缚,陷入生活的泥潭不能自拔,丧失了许多人生乐趣。所以,这道茶告诉我们:不要让生命承受那些完全可以抛弃的重负,只有这样,才能是真正智慧的人生。”


    老外婆摸着宋般若的头,笑吟吟地念叨:“苍山绿,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红,风摆杨柳枝,白雪映霞红,般若再长大一些,就可以戴上我们白族最好看的帽子啦!”


    宋般若见对面三个不懂,就说:“白色帽檐代表雪,帽须代表风,帽子上的花绣代表花,帽子的弯沿代表月亮。所以叫风花雪月。” 宋般若指着三个男孩对外婆说,“你看他们,苏杭就像雪,梁夏就像风,艾北是花,我是月亮。”


    老外婆说怎么把男孩子比作花呀?宋般若答因为月亮只有一个。


    吃饱喝足,四个孩子跑到马厩里牵出马来骑。宋般若和艾北一跃而上,策马扬鞭直冲向繁花似锦的草原。梁夏和苏杭都没骑过马,他俩互相看,梁夏打心底里讨厌这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大队长,于是学着宋般若的样子跳上马,马不动,梁夏拽缰绳晃马鞍的忙乎了一阵,还是不动,老外婆在屋里看见,远远喊:“要打马屁股!”


    梁夏还没来得及动手,苏杭倒好心,用尽全力在马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马直跳起来,将梁夏掀翻在地,那马脱缰而出,追宋般若和艾北去了。梁夏躺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眼前的蓝天上忽然出现苏杭惊慌的脸:


    “你没事吧?”


    梁夏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慢吞吞爬起来,苏杭又牵出一匹小马。


    老外婆给马上好护具,拍拍马脖子,对苏杭说:“马和人一样,千匹马千种个性,有的不能打前面,有的不能打后面,有的胆小,有的爱败道,有的跑偏,有的不离圈,有的爱咬人。记住不要一上马就疯跑,不要在马上大喊大叫,惊着它就麻烦了,马小跑起来有节奏,你得跟着它跑的节奏小颠,这样就伤不到内脏了。这马叫阿花,才两岁半,胆子小脾气也好,你们就骑着它去找般若吧,般若在马上可是怎样都摔不着,还会蹬里藏身呢。”


    梁夏赶紧爬上马,他怕苏杭坐他前面。苏杭倒没和他抢座位的迹象,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看几株半开不开的茶花。那茶花和阿普奶奶院中品种相同,外轮花瓣平伸,内轮卷旋曲折,形成高耸的花冠,花蕊夹生于曲折的花瓣之中。苏杭不出声地数花芯。老外婆说没栽几年,将来能长很高,长成一棵树,开花的时候像火烧云,可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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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说:“我怎么觉得它好像生病了。”


    老外婆便和苏杭蹲在一起研究,老外婆说确实这花营养不良,成大独芯了,梁夏用脚跟叩击阿花的肚子,阿花笃笃地走,出了院门,宋般若和艾北已经远得缩成两个小小移动的黑点,笑声隐约可闻。


    《瑞鹧鸪》唱曰: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


    马蹄奔跑的声音总像钟摆的摇动,不急不缓。马蹄踏过的原野上,一朵花开,一朵花谢,又一朵花开。


7 三江并流


艾校长由俱融一小调任俱融一中,刚好是孩子们读初二那年。艾校长为庆祝自己和儿子在新战线重逢,新买一辆阿米尼山地车作为礼物。这种车在海拔极高、地势险峻的俱融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但比艾北更早出风头的是苏杭。人家上学骑的是美利达24速碳纤维登山车。为了彻底过瘾,国庆节假期的时候,艾北约苏杭郊游。艾北选的地点是丽江和大理州交界地“三江并流”景区。


    所谓三江并流,是八十年代时一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在卫星遥感地图上发现在中国西南地区并行着三条奔腾的大江,这就是位于青藏高原南延至滇西北横断山脉纵谷之中的“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地区。


    名称足够壮阔,梁夏积极要求参加。可是山地车后面没有行李架,阿米尼前杠又斜度太大,不合坐,梁夏也不肯像丫头似的坐在前面,于是他就找了条坚木枝劈成两半,用铁丝捆在后轮的支架上作为踏板,这样他便可以站着看风景,视线更好。艾北和苏杭商量碰面地点时,坐在苏杭身边写作业的宋般若忽然插话:“我也要去!”


    艾北说:“你是女的,你也没有车,你去干什么!”


    “梁夏也没有车。”


    “我的车带梁夏。”


    “那苏杭带我!”


    苏杭说:“你还是别去了吧。”


    梁夏幸灾乐祸地笑:“就是!你一个女的干嘛老跟男的在一起玩!”


    宋般若倒不生气:“我干嘛要和女的在一起玩?世界上的皇帝都是男的,女的都没男的有出息。”


    “武则天是女的。”艾北说。


    “武则天我知道,她也是靠和两个男的结婚才当上皇帝的!”


    梁夏说:“你意思是和我们一起去玩将来就能当皇帝了?”


    宋般若被噎住,但她不服输,忽然说:“我早就想好了,我当皇帝以后,艾北做大内总管,苏杭做皇后,就是东宫娘娘,你是西宫娘娘。”


    圣旨既出,把三个“男的”都得罪了。大内总管就是太监,艾北等于被阉了,这事对“男的”来说多严重,哪怕三岁“男的”也知道;大队主席苏杭成了宋般若的“老婆”更不用说;梁夏是“偏房”,还是个歹毒的“西宫”,原来这就叫做不带脏字骂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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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脸色不好,但没回嘴。艾北则撇着嘴唇,鼻子“哼”了两声,梁夏可没那么好欺负,恶毒地丢下一句话:“你先和两个男的结婚再说吧!”


    宋般若脸通红,见梁夏和艾北都气走了,心中很想挽回,偷偷看苏杭,人家埋头写作业。宋般若默默拿起苏杭笔盒里的铅笔,用刨子刨得尖尖的,吹掉上面的木絮,一支一支仔细放回去。苏杭没反应。宋般若又把他的橡皮拿过来,找到用脏的那面在桌子上用力擦,擦得白净,再放在他手边。


    苏杭仍不抬头,嘴里说:“你别动我东西。”


    “你们去几天呀?”宋般若哀求的口气。


    苏杭继续写字:“三天。”


    “我可以帮你们做饭。那地方很少有人家,买不到吃的。”


    苏杭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宋般若不失时机地再求:“带我去吧?”


    苏杭不回答,接着写作业。宋般若掉转头去看艾北他们,梁夏听不见她在和苏杭嘀咕什么,不放心地在看,宋般若就示威般对他竖起拳头摇晃了两下,梁夏对艾北说:“糟了,武则天好像和东宫说好了。”


    艾北无奈何,只能愤愤说:“我们不理武则天就行了。”


    梁夏觉得宋般若这丫头实在很烦。听艾北说宋般若经常到苏杭家去玩,苏杭的妈没女儿,拿她当宝贝,宋般若和苏杭的妈打得火热,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宋般若和苏杭本来没分在一起,结果苏杭的妈跑到学校找老师,非要儿子和宋般若同班,不仅同班,而且要同桌。梁夏艾北倒是没分开,但是宋般若凭空□来让他来气。


    郊游那天,在少年宫门口碰头。梁夏站在艾北改装后的山地车上,双手扶着艾北的肩膀看,他猜想不一会就能看见宋般若坐在苏杭车前横梁上的情景。美利达24速登山车的横梁与阿米尼不同,角度水平,很适合女孩子坐,梁夏觉得当初苏杭选这款肯定早有预谋。


    艾北骑在车上,一脚踏着踏板一脚叉住地,时不时打车铃玩,梁夏远远见苏杭过来了,就拍艾北肩膀,艾北把车铃打得震天响。苏杭背着双肩登山包,车把上挂着只塑料水壶,车上并没有宋般若的影子。梁夏松了口气。


    云南境内长约一百七十余公里均是三江并流区域,怒江与澜沧江最短直线距离不到19公里,澜沧江与金沙江最短直线距离大约66公里多点,三个孩子要在面积数万平方公里的景区转一圈,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人类太渺小啦!”艾北抱怨地喊,但表情十分快乐,能在怒江边亲眼看见滔滔江水,简直太舒畅了。群山南北逶迤、绵亘起伏,雪峰环抱,江岸边雄奇壮观古木参天,松萝满树,幽冥怀古,蔚为壮观。


    苏杭说:“当年滇西反攻,十六万远征军强渡怒江,不知道有没有经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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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拉长声音:“折戟沉沙铁未销,庸人自扰记前朝。吃喝不愁多幸福,不如下河去洗澡。”


    艾北觉得这主意很好,梁夏第一个脱光衣服跳下去,艾北踊跃地也跟着脱光了下水,但他不敢离岸太远,找到岸边一块礁石,双手抱牢,这一段怒江水势较缓,徐徐冲击,耳边隆隆涛声雄浑,天地人无比和谐。


    梁夏挨着江岸来回游,苏杭看他俩快活得像小狗,终于也要下水了。确认四周无人,脱了衣服往车把上一挂,跳下水来。


    抱着石头的艾北说你俩比比谁游得快,我当裁判。梁夏和苏杭说好,找个起点,扎下去便游。第一回苏杭先到,梁夏说我吃得没你好,营养不够,这样比不公平。


    那该怎么比呢?梁夏说你让我先游五米。苏杭不反对,但艾北说不行。正纠缠间,马蹄声响,由远而近,可惜古木参天华盖如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马蹄声渐进,已到岸边。三个孩子抬头看,先是雪白的马蹄,接着是艳红的缰绳和黄澄澄的铃铛,马镫上一双女孩子的绣花布鞋和白色宽脚裤。


    那女孩子弯腰从绿枝里探出头来,红菱似的嘴边漾开一对珍珠梨涡。


    居然是宋般若!


    宋般若单手牵住马缰,也不下马,身子轻腾吊在马镫上,伸手就把苏杭挂在车把的衣服取在手里。


    梁夏见自己的衣服还平安地堆在地上,于是对宋般若喊:“快回去吧!回去以后苏杭就嫁给你了!”


    艾北问什么意思,梁夏说这都不懂,当初织女就是这么被牛郎拐回家的。


    水声喧哗,宋般若也喊回来:“你们带我一起玩吗?”


    梁夏把苏杭往岸边推,说你这扫把星,快去和武则天玩吧不要连累大家。艾北说还是算了吧,她都来了,就一起玩好了。说着远远对宋般若比个“OK”手势,宋般若把衣服又放回去,调转马头退远。


    苏杭不放心,说你唱歌来听,听见你歌声远了我们才上岸。宋般若就唱:


    天上星星数得清啊波


    天上星星有九群


    这话可当真啊咿哟


    天上要数北斗星啊咿哟


    地下要数阿哥哥


    北斗星和阿哥哥


    连着我的心啊咿哟


    这歌词梁夏不喜欢,他要唱别的歌打岔,但是唱歌他并不擅长,比较熟悉的只有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于是他就唱这首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艾北说你快住嘴吧难听死了。苏杭已经穿好衣裤,拿着水壶喝水,问梁夏要不要,梁夏不理他,用力系鞋带。三个人钻出江边密林,宋般若骑着白马立在蓝天下,日光强烈,她眯起月牙般的眼睛笑,目光从黑黝黝睫毛丛中扑朔而出,如她的歌声一般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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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北似乎在和梁夏思考类似的问题,忽然说:“要是没有声音,这个世界会怎样?”


    梁夏说蝙蝠没有视力,靠超声波辨别方向。所以声音是生物界不可缺少的。艾北说那要是聋子呢?苏杭说贝多芬就是聋子,他听不见,是用牙咬住木棍,根据振动颅骨感到声音的,但如果没有声音,连声波也没有,即使是贝多芬也不能感受到音乐,更别说弹钢琴了。


    声音是世界的色彩,宋般若就是色彩和声音。


    苏杭从背包里取出个黑乎乎的小皮包,打开竟是架照相机,梁夏满以为他要对着宋般若取景,不料苏杭钻进树林里对着树根烂泥破草窝老树藤什么的拍个没完,梁夏很想在江边留影,可苏杭老是不出来。梁夏催他,苏杭嘴里说就好了就好了,还是半天不露头。艾北拖他出来,梁夏把相机抢在手里看,这东西很贵重,他没玩过,翻来覆去看,镜头上印着英文“Carl Zeiss Jena”,梁夏问这中文叫什么牌子?不知怎么把相机后盖打开了,艾北嚷坏啦曝光啦,梁夏紧张得鼻尖冒汗,心想胶卷不知道多少钱一只?肯定很贵,这下要破财。苏杭惋惜地叹口气,倒反过来安慰梁夏。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我还有胶卷。再去拍一遍就是。”他说,“等我拍完就给你们玩。”


    黄昏时点篝火做饭,梁夏摸了好多鱼,装在网兜里,艾北一条一条用树枝穿好放在火上烤,被抻直身体动弹不得的活鱼在火中翕张嘴唇,无声无息,鳞片上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篝火中,发出嗤嗤轻响。


    苏杭皱着眉看,忽然起身从地上拾起装满鱼的网兜,走到溪边,先把网兜浸在水里,才解开袋口,让那些争先恐后的鱼钻回水底,摇头摆尾逃远了。


    梁夏气坏了。虽说溪里鱼多,但摸到那么多也不容易。这还在其次,关键是苏杭居然问都不问就把鱼给放了。这太看不起人了!他冲苏杭嚷,我们晚饭吃什么啊你负责吗?宋般若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绣花背囊,她带的有熟火腿和猪肝胙,还有生白米,用溪水淘净了,切一点熟火腿拌匀,装在小竹筒里放在火上烤,宋般若做了好些个小竹筒饭,火腿竹筒饭就着猪肝胙,很可口,苏杭采来很多野生菌,宋般若说要挑拣没毒的才能吃。


    两个人把蘑菇摊了一地,宋般若教苏杭怎么挑拣,苏杭突然话多起来,不停地问,有毒菌都有什么特征?如果动物吃了也会中毒吗?会不会有些毒蘑菇是因为不能和某些食物同时吃呢?这当儿梁夏和艾北已把竹筒饭席卷而空,宋般若和苏杭洗好蘑菇来烤的时候,梁夏问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宋般若说有家里秘制的酱,但要涂在烤熟的蘑菇上才好吃。于是梁夏和艾北都耐心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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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光比篝火更艳,酒红色的秋风吹拂着江水,沙啦啦不绝。向晚天寒,烤蘑菇的宋般若看上去有点冷,梁夏便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宋般若穿在身上不一会又脱下来递给苏杭,苏杭摇头说不冷,宋般若才又穿回去。


    半夜里梁夏被冻醒。睁眼时星斗满天扑面而来,又瞬间高远,林涛和江水呜呜低鸣,身边篝火仍在燃烧,翻个身,看见宋般若睡在苏杭胸前,自己那件外套盖在两人身上。宋般若的额头离苏杭下巴很近,这一比,原来苏杭半点也不像女孩子,他的鼻梁比宋般若挺拔有力得多,宋般若的鼻子相对就肉乎乎而且微微有些翘,看上去软软的很可爱。


    最好翘成朝天鼻吧,这样下雨的时候不用张嘴就可以喝水了。梁夏祝愿。他发现离篝火不远处有只大猫。猫眼都是眼白多,面对篝火时,瞳仁尤其细小,看上去不怀好意。梁夏本来就不高兴,于是拿小石子丢它,大猫龇出牙。梁夏见它不走,从地上拿了根树枝去吓唬它,大猫一边惊叫一边跌跌撞撞要躲,梁夏伸手揪住它的背毛拎起来看,原来两只后腿都受伤了。大猫声嘶力竭的叫声将睡着的人都吵醒了。


    宋般若紧张地问梁夏你干什么?你不会要杀它吃吧?


    梁夏本想找东西给大猫处理下伤口,宋般若这么问,他索性说是啊野猫肯定比家猫好吃,我在想怎么剥皮呢。宋般若赶忙把猫抢到怀里,苏杭说好像和别的猫不大一样。说着指给大家看。


    “它的斑纹不明显。身体也大得多。”


    “那是因为野外好找食,营养过剩。”梁夏没好气。


    宋般若质问:“是你把它的后腿弄断的吗?”


    梁夏说不弄断怎么捉得到。艾北接话说梁夏一贯不干好事的。苏杭把猫抱在怀里,摸它的脑袋,大猫不再惊叫,和苏杭对视,人和猫目光相接含情脉脉。这个苏杭果然变态啊,梁夏心想,他要是拿这眼神看宋般若的话,估计宋般若又得唱什么阿哥哥啊咿哟了。


    最后是苏杭把大猫抱回家治伤。再然后苏杭的爸爸觉得大猫像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丛林猫,于是送到昆明验证,确实没错。翌日俱融一中上了报纸,公安机关还送来锦旗。艾校长特意为此召开全校大会。苏杭照样继续出风头,梁夏作为反面典型被点名批评。艾校长还提到,因为苏杭品学兼优,初二结束后直接参加初三中考,跳读高一。


    艾校长在讲台上说了好几个钟头,梁夏一句也没听。散会后,艾北和宋般若都跑到苏杭身边嘀嘀咕咕,梁夏从他们身边经过,没和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嘀咕的内容他很留意。


    苏杭在问是谁把梁夏弄断猫腿的事报告上去的,真是多此一举。艾北解释不是故意要说,他只是在家吃饭的时候把全部经过和他爸爸随便聊了几句,他爸爸本来要给梁夏记过处分呢,幸好自己劝住了。宋般若插嘴说反正不喜欢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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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奶奶消息很灵通,已经得知梁夏被点名批评的事。梁夏一进家门,阿普奶奶就唠叨开了。梁夏不耐烦。


    “苏杭有什么了不起,他有的将来我全都要有。”梁夏闷闷地掀开水缸盖,舀了一大碗井水吞下去,把水瓢重重丢进缸里。小声又对自己说,“你会比他强!你可以比他强!你一定要比他强!”


8 未成年


   高二文理分科。政治老师说:同学们非常有必要去查阅自己各科成绩,以及文综、理综成绩的排名,并作具体分析比较,看自己哪科更具竞争力;


    语文老师说:作为各科学习的基础,与每科都有密切联系,相比之下,语文与文科的联系更大;


    数学老师说:作为文科、理科的主要学科,在促进竞争力上与语文相当,但理科对数学的要求更高;


    英语老师说:虽然在高中其地位与语、数相当,但到大学是地位最高的,不管学什么,英语是必备、必修的学科,英语成绩好,可以使你对文理科的选择自由些;


    理想说:每个人都有理想,而且它可能是你的奋斗目标。那么选择与自己的理想接近的学科,将对此学科的学习起促进作用。


    社会说:要观察、分析社会趋势,了解社会对人才的需求。因为文理科选择不光为了考好高考,从长远上看,是要为自己的未来作好打算。


    梁夏需要自己做决定。没有父母历练的眼光作为参考,仅凭自己有限的阅历就面对如此重大的选择,梁夏很不安。阿普奶奶不管文理分科,她的建议是什么赚钱学什么。这建议梁夏觉得是对的。可文也罢理也罢,很难说哪个更赚钱。他便借鉴其他同学的决定:艾校长替艾北选了文科,他的打算是让儿子将来念金融。金融专业是文理兼收的,而且学文科的话将来在仕途上也比较有发展。宋般若学理科,因为理科一般只有男孩子念得好,而她向来是拿男人标准要求自己的。梁夏觉得宋般若选理科的原因除了这些以外,还因为苏杭学的是理科。准确的说,苏杭初二跳级念高一后,高中又跳一级,所以到这些小学同门还在面对文理分科时,他已经是北京那所全国知名的理工高校生物科学与技术系的大一学生了。


    苏杭这家伙从小到大装神装舅子,永远在占便宜。无论是当班干部、念书、招大人喜欢或是女孩子崇拜,哪方面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按说他念的专业肯定也能占便宜。虽然梁夏暂时没看出来这个专业实惠在哪里,但跟着苏杭走多半没错。


    以梁夏目前的实力,考到苏杭学校同一个专业不会有问题,可那样的话就成了苏杭学弟,比他大两岁,又低两级,太没面子,梁夏不想那样。他专门到图书馆查过,苏杭的那所大学另外有个类似的化学工程与工业生物工程专业,这样梁夏就放心了,决定也学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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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宏大远景对阿普奶奶描述了一番,去首都名牌大学念书以及毕业后每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就跟着我吃香喝辣好啦。阿普奶奶说:“那些事太远了,谁知道那时候我还活着没哩。到我这年纪,最没兴致听什么明天多好多好,我就晓得天天要烧钱。你去北京念大学要好多钱,你打听没?我可没钱给你。”


    梁夏蔫了。阿普奶奶又说:“你的五千块钱早就花光啦,但你书读得还不错,我就不和你提。从前你每餐吃一碗饭,最近一餐要吃两碗,菜是咱们自家种,粮食幸好不算贵,可是我老哩,将来要生病的,那不晓得要花好多钱。我是在想最好不要拖累你,可是你要去北京念书,我实在没的钱。往远里想,将来你娶婆姨,我都是帮不上忙。”阿普奶奶撩起衣角擦眼泪,梁夏心里发酸,于是说:“考得好的话有奖学金。报纸上说,很快全国都有助学贷款了。”


    “哪个晓得什么年月实行撒!再两年你就等钱用,指望别人哪行!”


    梁夏便说:“礼拜天我去找生意做,这样每个礼拜攒,两年以后也该有些积蓄。”


    于是周末时梁夏就在市区转。没有本钱,也没有大块时间,那种开店生意是不用想了,摆小摊他又没货源,走走停停转到菜市,发现每个店里都有一种草果模样的东西,各店均用瓷碗放置,或将三五个插在芝麻头上作样品。拿起捏捏,很轻,是个空壳。家家都卖,看样子是好东西。


    老板跑出来兜售:“要罂粟壳啵?一斤二十块。今年的,去年的,还有碎渣渣都有。买得多便宜。”


    梁夏吓一跳:“这东西不违法吗?”


    “有什么法不法的,买点吃、买点种种玩玩,数量又不多。况且,这又不是大烟,毒性也没有了。我们卖点佐料,又不是搞什么。”老板捏起几个在手里像乒乓球般颠来颠去:“作佐料嘛,比芝麻还香;作药嘛,止疼痛、止痰简直就是灵丹妙药。就像今年产的罂粟壳,壳里的籽还能播种。山区有人就种罂粟,种出来的嫩枝嫩叶,掐下来涮汤吃味道就跟菠菜一样。”


    梁夏把罂粟壳放回去,说:“我家亲戚在山里种了好几百亩,你要不?你多少钱一斤收来?”


    老板见梁夏年纪小,斜了他一眼:“吹牛皮啵,几百亩,你亲戚是公安局长我就信!那样子种,早就被抓起来了!”


    “你不信就算了,你要多少我都有。现货。你出价呗。”


    老板将信将疑:“你要是长期供货,一斤五块我收。第一批我要五十斤。”


    “五块!我干脆送把你好了!”梁夏学着他的样子斜起眼,“十块一斤。你不要有的是人收。我的货好,你想买都买不到我家的成色!”


    老板迟疑了一会,说:“那你挑来呗,要真的好就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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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说你不给定金,我哪晓得你买不买,等我挑到哪里累了,离哪个铺子近我就给谁。


    老板说你这崽子烦得很,快滚快滚定金一块钱都没有,我又不是没处进货。


    梁夏被骂出来,心里倒有些数。他走到艾北家借山地车,艾北再三说不要弄坏了,梁夏说晓得。


    骑上车拐回菜市场,找到几辆正在卸货的卡车,除了玉米野山菌稻谷之类,也有罂粟壳。卡车卸完货,司机在路边摊吃了碗米线,嘴里咬着肉包子回到驾驶室。梁夏把山地车架到车斗里,自己攀着后盖跳进去。


    卡车驶出俱融市,沿山路行了一个多钟头,进入峡谷,公路远处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罂粟田。随着道路愈加生僻,罂粟田渐渐密集起来。时初秋天气,雁来红盛开,满野缤纷,目遇成色。路况艰涩,车速越来越慢,梁夏拎着山地车爬到地上,好整以暇地骑着往罂粟田方向去了。


    来回转了几圈,也问了好几家,云南这地方少数民族太多,即使当地人也常有语言不通的麻烦,何况是梁夏。偶有半通不通的,却把梁夏认作偷瓜果的小贼如狼似虎驱赶之,有人甚至放出恶犬来撵他,梁夏骑着车在田间地头呼啸遁去,恶犬同类纷纷声援,鸡犬相闻好不欣欣向荣。


    梁夏锲而不舍,又挑中一户长势茁壮花色纯正的农家。


    田里有个傈僳族妇女在忙着锄草。戴了一脑袋红白料珠、珊瑚和贝壳,梁夏“大姐大姐”的喊,大姐回过头,那张脸分明该喊大娘才对。梁夏厚颜无耻地继续喊“大姐”。


    妇女看样子听得懂汉语,但似乎不大会说,茫然看着他。梁夏说:“你家有罂粟壳没的?我要买。”


    妇女点头。双臂比划得很大,梁夏大喜说就是要买好多,五块一斤你卖不?妇女来到梁夏面前伸出十个指头。梁夏掰下去四个,妇女坚定地又伸出来三个,梁夏掰下去两个,妇女不容置疑地又伸出一个指头。


    梁夏夸张地将双臂比划得很大,然后伸出六个指头,妇女不依,梁夏又勾起半个指头,表示加五毛,这次妇女点头了。


    妇女领着梁夏到屋里见家主,家主是个七旬开外老头,老头穿短衣,外着麻布大褂,左腰佩刀,右腰挂箭包,活像隐居的武林高手。老头会说汉话,盯着梁夏问:“你带了多少钱?”


    梁夏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没带车过来,你们给我送到市里再给钱,今天先预定。老头问送到哪里,梁夏说俱融一中附近。老头又问你要多少,梁夏答五十斤,老头算了算钱,总共三百二十五块,钱数太多,得交定金,定金就交个零头吧。二十五块。梁夏没带那么多钱,他说那我去别人家问问。


    老头见他要走,改口说那就十块吧。十块梁夏也不够。还未走到门口,耳边“嗖”的微风,迎面门板上颤巍巍立起一枚匕首,梁夏两腿发软——这哪里是种地的农民,分明是十字坡的孙二娘和张青。梁夏把口袋兜底掏给老头看,带着哭腔说:“爷爷,您看我真没带那么多钱,我爸叫我出来问价,还说超过五块一斤不要。我是看奶奶慈眉善目的才擅自加了一块五,回头我爸肯定得打死我。您看我这有六块钱,要不我先买您一斤就当定金了您看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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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揣着一斤罂粟壳,惊魂未定的梁夏骑上车仓皇回逃。到城里天已黑透,他先到菜市场找到老板给他验货,老板表示满意,俩人约好明日交易。梁夏揣着罂粟壳又回俱融一中,把车还了。再步行回家。他没有把这一斤货给老板的原因是他怕明天孙二娘和张青送的和今天买的不一样,他得留个样品。


    第二天老头亲自送货,在俱融一中门口张望,问梁夏你家店在哪里,梁夏说你跟我去菜市场吧,到了菜市场他把老头安排在小摊上,叫了份米线请老头吃,老头说你莫不是要白拿货走,梁夏指给他看,就是那家店,跑不了。老头这才放心,梁夏便扛着麻袋去找那买主,老板付了五百元。梁夏清点好,喜滋滋跑回米线摊,抽出四张交给老头:“呐,找我七十五块!”


    老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接过那四张一百的,逐张对住太阳照,正照着,买方老板突然冒出来。


    “你们不是亲戚吧?你在里面抽头才是真的。”


    老板把老头扯到一边,梁夏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老板追着他喊毛憨嘎小心我么的起么难瞧嘎冒挨我鬼扯十扯呢挨小狗呢钱包剁的。


    追打至菜市场门口,老板三两下将梁夏折叠成板凳状痛殴,今天好彩,骑警恰巧溜达至此,于是买的卖的贩的都带走。


    艾校长很快接到派出所电话:梁夏涉嫌贩卖毒品被拘留,因为尚未成年,需要监护人来配合调查。民警说你通知他父母吧,他说家里没电话。艾校长高血压差点发作,坚持着问清过程后,赶紧给小舅子打电话。


    然后就是在张处长办公室,艾校长见到了鼻青脸肿的梁夏。


    张处长说菜市场一直都卖罂粟壳,也就是当作料用规模也小,我们平时查冰毒海洛因之类的都警力不足,谁有闲工夫管那些破事,睁一眼闭一眼就算了。梁夏什么不好干倒腾这玩意,人家开店的谁在地头上没个枝枝蔓蔓,你从中吃好处,又是个毛孩子,谁肯!买的和卖的都一口咬定梁夏是主谋,好在梁夏身上只搜到一百块钱。


    艾校长关心的是怎么处理?张处长说可大可小,不过他身上没货,又不满十八岁,治安处罚一下算了。不然姐夫你肯定得上报纸。


    艾校长倒很仗义,表态说要是小舅子能立功,自己出丑就出丑吧,结果张处长说这么点事也立不了啥功,你出丑就白出。那就罚点钱了事吧。艾校长说别罚了这孩子家里困难。张处长也不坚持,看着梁夏说你不好好读书倒腾罂粟壳干嘛?


    梁夏说攒上大学的学费。张处长说干嘛非得上大学?职业无分贵贱,行行出状元。梁夏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破口大骂:


    “去你妈的职业无分贵贱去你妈的行行出状元!你今天能坐在这教训我就是因为你贵我贱!我要是有爹有妈我不知道在家享福做好学生非往臭粪坑一样的菜市场里钻!我爹办公室要是在你楼上那层我今天就不会为赚个一百七十五块钱进派出所被打耳光踢裤裆!你们不给吃不给穿还不让我自己找活路,我找了还他妈要治安处罚,你怎么不罚买的和卖的他们全和你们有暗仓交易你们全是吃一锅饭的狗杂种!有种今天你弄死我今天你弄不死我老子出去以后就他妈反社会反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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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口沫横飞,张处长拍桌子说梁夏你给我小心这里是公安局你这是袭警!


    艾校长手脚发颤,好容易扯住走火入魔的梁夏,切切地说:“可不敢再闹,真能把你抓起来坐牢。你这辈子都完了!听话啊听话乖!”


    艾校长又给小舅子的茶杯里加开水,张处长不喝,挥挥手有气无力说姐夫你带他走吧,这小子迟早得上通缉令你看他从小到大干的事。


    艾校长把梁夏送回家,阿普奶奶被梁夏的脸吓坏了,艾校长大事化小稍微说了几句就告辞。梁夏钻进房间闭门不出。阿普奶奶在天井里哭天抢地:


    “天爷呀我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瘟神回家呀你从小就浑身邪骨不走正道呀你逼着人家艾北偷卷子让你考第一呀你冒认皇亲呀你连小要饭的粑粑都狠心抢呀你连猫的后腿都打断了呀如今你连鸦片也敢贩呀你干脆劈死我吧我不想看你将来杀人放火呀......”


    阿普奶奶哭诉之后又捶梁夏的门喊你现在就走吧我求求你啦。梁夏不开门在里面说我不走你养我这么多年我还没报答你呢当初是你要我将来给你老人家养老的。


    阿普奶奶说你不走就是要逼死我呀你这个妖怪孩子呀。梁夏说我将来可飞黄腾达着呢才不会让你后悔养了我。我要上大学,我还要所有人都看的起我。


    “可是你没钱上大学哟。你怕是没这命,高中毕业踏踏实实学个手艺吧。”阿普奶奶说,“艾校长说了,公安局委托他监管你。他说你什么生意也别做了,你这年纪做也不合法。再要是被派出所抓住,他就不好求情啦。到十八岁以后,就全看你自己造化喽。”


    盛夏已逝,有多少人们会在畅想的风景中随梦而生。梦中有温柔歌声的陪伴和清雅乐曲的诉说。此时万里夜空,繁星茫茫,银色月光沁入红泥壶中,不知谁家有贵客,邻家也闻尽了茶香。


9 一门天宠


高考结束后,梁夏填志愿的时候在第一志愿栏目里端端正正填上苏杭那所大学的名字。第二志愿栏和第三志愿栏他同样重复。梁夏专心致志地写,把志愿表这三行填得堪与字帖媲美。最后,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上,写“不服从”。


    志愿表交上去后,班主任什么话也没说。这些年来,俱融一中的老师们达成共识:让梁夏自生自灭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他放话说谁给他指引前进方向谁负责路费。第一批录取通知书很快下达,梁夏艾北宋般若都拿到,除了艾北去上海,梁夏宋般若将同去北京的同一所大学。


    艾校长喜孜孜宴请宾朋,接着带艾北去昆明采购生活用品。艾北想买耐克拉杆箱,最好加一个IBM笔记本电脑。父子俩打算在昆明玩个两三天,正在屋里收拾行装,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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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自顾自走进屋,艾校长默默看着他,不祥的感觉逐渐加深。


    “你要干什么?”艾校长问。


    梁夏往沙发上一坐:“借钱。”


    原来是学费的事。艾校长略微松了口气:“梁夏呀,你看你运气多好,助学贷款去年还是八城市试点,今年就全国实行啦,你看看啊,还有学校所在地信用助学贷款和担保助学贷款,很多法子的。”


    “这些我都打听过了。前提是在校时候才能申请,要所在学校的学籍证明文件、学习期间所需学杂费、生活费以及与学习有关的费用证明、贷款介绍人提供的贷款申请表或相关证明;提供贷款要求的学习、品德证明、无不良信用记录;”梁夏耐心地说,“这些东西麻烦得很,而且办着办着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尤其是信用记录,你要不给我出一个?”


    艾校长说你现在已经毕业了就不是一中的学生了,你的信用记录要出也是大学给你出。梁夏说那你借钱给我吧,等贷款办下来我就还你。


    梁夏还没报数,艾校长主动提出借五百而且不用还。梁夏没去过北京,那种地方多半问个路都要钱,一读就是四年,得准备充分。再说那里的人肯定比艾校长难对付。


    艾北给宋般若打电话问她要昆明什么东西不?爸爸和梁夏纠缠他见多了,只要未见肢体冲突便可无视。但是梁夏丢下艾校长不顾进了厨房,找来锤子和好大一颗钉子在手里拿着,艾校长疑惑这妖怪难道胆敢持械行凶不成?梁夏又钻进卫生间,不多会抓着结成长条的一堆布出来,洗脸毛巾洗脚毛巾俱系在一处,甚至还有脸盆里捞出来艾校长换下来的平脚大内裤。艾校长的大门从梁夏进来起就没关,所以梁夏抄起择菜坐的小凳放在大门口,站上去钉钉子的情景一览无余。艾北伸头看,电话也不说了。


    宋般若在那头问怎么回事,梁夏把那堆破布在钉子上牢牢拴紧,艾北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要上吊!”


    宋般若在那头惊叫,艾北丢下电话往前冲,却被艾校长拉住,艾校长说让他在门口吊着吧不信他真舍得吊死这种人最惜命。艾校长把大门对着吊在那里的梁夏重重关上。艾北回自己屋,往行李里塞了三两件换洗衣服,心中忐忑,疾步冲出拉开大门,抬头看,梁夏猪肝色的脸和猩红舌头狰狞无比。


    艾北顺着门框瘫下去,手指着梁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啾啾尖嘶,艾校长拎着菜刀扑向前,大刀王五一般神勇,手起刀落,梁夏噗一声落地,面口袋般直挺挺横在走廊。


    梁夏苏醒时,艾校长父子都关心的环绕着自己,艾校长手里拿着扇子殷勤地给自己送着小风,艾北手里捧着拉开的旺旺果奶,另一角天花板上则是宋般若的脸。她眼神里的担忧是梁夏有生以来最渴望却从未拥有的,这种担忧出现在任何一张脸上都将感人肺腑,可它竟奢侈地出现在宋般若的眼睛里。梁夏忽然有些窒息。《警世通言?宿香亭张浩遇莺莺》写道:“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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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北说的对,活着比死了好。


    “你何苦呢?”艾校长最先开口,“你总是不走正常渠道,这样就算你上了大学,将来走上社会也很够呛啊。”


    宋般若比较实际,直接解决梁夏的困难:“你要多少我都借给你。干嘛要死啊,多大的事啊亏你还是男的!”


    艾北觉得她此举不够明智,提醒她说:“虽然不多,但是钱也不少吧,你爸问你拿去干什么,你说借给男同学念书吗?”


    这事情宋般若确实没考虑,她没有立刻回答。但梁夏表示不借她的钱。宋般若不明白自己的钱和艾北的钱有什么区别,况且艾校长并未松口答应借。艾北倒有些羞愧,提出暂时不买笔记本电脑了,把钱给梁夏。


    问题似乎解决了,艾校长回屋拿存折,可梁夏把脑袋抵住沙发靠背响亮地笑起来:“逗你们玩的,居然当真!”他仰起的脖子使得那道被勒出来的淤血分外清晰,刚才行为造成的后果令他没能持续笑太久便咳嗽起来。


    为什么每当自己神经末梢短路时宋般若总会出现?每当她出现后便禳灾降福吉星高照。这女人的八字必定是旺夫的,梁夏对易经没太多研究,但他坚信宋般若这女人有些奇异。由旺夫,忽然联想到苏杭。


    浑浑噩噩中不知又过了几天,那座在梦里无数次步入的希腊和罗马混合式建筑也许真的无法见到了吧?那所大学的校训多好啊——还是自己同姓祖先梁启超1914年校内演讲里引用过的,那是《易经》里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梁夏蹲在院子里看九芯十八瓣茶花。这些年茶花已长高许多,花色有白和粉两种,恰如白族姑娘常见的衣着,梁夏不知道女孩子较名贵的衣服多少钱才能买到一件,他从未关注过,可是此时他有了小小的幻想,他想买件最好看的裙子给宋般若穿,要所有女孩子都买不起的那种,宋般若穿上,所有的女孩子都羡慕地围着她问,宋般若就回答这是梁夏送我的。梁夏想得出神,眼前山茶随风轻摇,花瓣上透明的水珠顺凝脂般的叶端坠落,飘扬在空中,缓缓于青石上砸成一朵泪花。


    大门的铜扣环被拍得轻轻在响,梁夏懒得去开。铜环不疾不徐地响,十分执拗。梁夏没奈何将门闩拔掉,拉开看竟是苏杭。


    苏杭每年寒暑假都回俱融,可很少到梁夏家。他知道梁夏不那么喜欢自己,今天居然找上门来,梁夏很不解。苏杭解释刚好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


    反正就快是校友了,苏杭介绍了学校几个有名望的专业教授,谁谁是中国工程院院士,谁谁是公派德国马普金属研究所高级访问学者,谁谁将我国多粒子纠缠态研究领入国际领先水平,谁谁获得欧洲物理学会菲涅尔奖提名。梁夏问这些东西有多少钱拿?苏杭回答这些东西比钱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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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冷笑,苏杭又说,其实有件事没机会和你提,就是初二丛林猫的事。猫腿不是你弄断的,后来我仔细看过,它是关节溃烂后坏疽造成的断裂,和外伤折断两码事,可你当时没解释呀。梁夏泛泛地说解释也没人信。


    “汤姆斯麦考莱说过,在真相肯定永无人知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能显示他的品格。这也就是——问心无愧。”苏杭看着梁夏,“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就是要拿你当朋友。想求你帮个忙。”


    梁夏有些腼腆,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啊,苏杭说每年都有奖学金,自己又用不上,你帮我存银行吧。梁夏说干嘛找我给你妈就行了,苏杭说我妈太啰嗦了我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朋友,其实我们俩挺像的,你看你帮帮我吧我看到人多的地方就烦除了学校我哪里都不想去。梁夏问存多久?苏杭说越久越好。


    难道是宋般若撺掇苏杭来借钱给自己的吗?梁夏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宋般若已经表态要借,那么自己拒绝之后凭自己和她的那点交情,如果勉强算是有点交情的话,她是不会如此煞费苦心的。这样看来,应该是自己在艾北家门口上吊的笑话被传出去了。梁夏注视着苏杭,苏杭的模样干净得令人诧异,像秋夜洱海中的冷月光。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少年有一双太真诚的眼睛,面对他的眼睛,你无法猜忌也无法怀疑更无法维持对抗,那是梁夏记忆中第一次正视苏杭的眼睛。


    这样接受似乎没什么不好,苏杭毫无施舍的迹象,满心期待地望着自己,梁夏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埋头不语。苏杭像是有些无聊,小声唱起歌来: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梁夏的眼底已全是泪水。粗鲁地往苏杭肩上一捶:“滚蛋!老子早不唱这土掉渣的歌了!”


    苏杭笑起来。梁夏知道这肯定是苏杭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多余地问你见到宋般若没?苏杭说见到了啊昨天她又和我妈逛街去了。


    要说苏杭对宋般若没心没肺也不公平,因为这小子根本在男女问题上近乎弱智,他若是能在梁夏面前耍点小心眼,或是含糊其辞一番,也不枉宋般若这番少女心事。梁夏很为宋般若心疼,但是苏杭的浆糊脑袋你又怎么和他点拨?梁夏只能问你们学校校花和宋般若比哪个好看?


    苏杭是这样回答的:“这个问题不严谨。你看啊,在任何一个时空点上都可以选取适当的参考系,假设我们把参考系设定为对异性的引力。通过等效原理,我们可以推导出:越大的加速度,就会使有质量的物体受到越大的引力。那么相对的,我们把好看程度比做加速度,是速度变化量与发生这一变化所用时间的比值,身高、体重、匀称度还有五官,都可以呈现不同的速度变化量,而引力值与受力异性的感应程度产生化学反应后,得出不同相对值,这里还有质量和能量的关系。所以结论必须由你自己进行实验后得出,那才是属于你自己的正确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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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很想攥住苏杭的脑袋在柱子上狠撞,撞到爱因斯坦牛顿达尔文孟德尔之流全都哗啦啦掉出来,再往里填满罗密欧光源氏贾宝玉鲁尾生这些史上著名花痴。


    这样的天之骄子,自有女人心甘情愿被他折磨,老天封了他的情穴乃是上苍有好生之德。梁夏想,苏杭也好,艾北也好,宋般若也好,加上自己,算是师出同门。他想起个典故来:传说明朝时期,长山李氏出了个名人叫李匡。李匡从小聪明,读书奋发上进,中了进士在朝为官,结识了许多官员。当时温岭人谢铎当了国子监祭酒,也着力培养李匡。后来李匡被人诬害罢官,降职为一个管城门礼炮的士卒。有一天,皇上要出城视察,谢铎觉得时机已到,就给李匡精心安排了一番。皇上将近城门时,本当在城门口必须发号炮三冲迎接皇上,但这天,城门上的李匡只发了一冲号炮,第二炮不响,第三炮是哑炮。这时万岁正好到达城门口,只听得一声号炮,不禁脱口而出:“一门天冲。”李匡早有准备,快步跑下城楼跪在万岁面前说道:“谢万岁!”皇上定心一想,说:“你谢我什么?”李匡说:“我谢万岁封我为一门天宠。”皇上这才想起刚才脱口而出,讲了一句“一门天冲”的话。这时谢铎在旁忙插嘴说:“万岁!你既已出金口,就封他为‘一门天宠’吧!”皇上觉得有理,也觉得自己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就让李匡做了一个“一门天宠”的官,也算是平反了。后来,李匡就将皇上所说的“一门天宠”的匾额悬挂在长屿老八份家的大厅堂上显耀家门。还在大祠堂对面造了“一门天宠”的牌坊,对着大门一面刻着“一门天宠”四个大字。后来,凡有功名者都在牌坊的背面刻着名字,顺年代排列,有进士五人,举人很多,秀才是不在其列的。


    老艾带出这四个学生来,不知是老师造化还是学生造化。日头从云翳里喷薄而出,橙红背毛麻肚皮的磨古雀低低斜冲下来,栖在倒立的竹笤帚上,拧起肥胖的小脑袋张望。梁夏对那雀子吹了声口哨,哨声清越,磨古雀也高唱起来。


10 大学之道


学校大礼堂往西,有一处幽静的池塘。晋人谢琨诗云: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寒裳顺兰止,水木湛清华。工字厅的后厦上悬一联曰:滥外风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洵间是仙居。不大的池塘因此而让人感到空间开阔不小。洁白的朱自清坐像端坐池塘北边,静观一池静水里春夏秋冬的万千变幻。


    北方秋风干爽,只是风中缺了丽江那种湿润的甜香。梁夏自入学后和苏杭的联系越来越多,他需要了解很多情况,比如毕业以后要什么条件才能留校,学生会干部都是哪些?校长好接近吗?苏杭就是学生会干部,告诉他最好先入党。梁夏这时候才知道苏杭自己不是党员。而苏杭的理由居然是入党要上党课还要写入党申请书,不如去实验室有意思。梁夏采纳这个建议后,苏杭很热心地陪他跑,先是到教学楼找到辅导员,提交入党申请书,慷慨陈词一番,然后就上党课。如果有团支书或是班长的身份就更好啦,梁夏还得请苏杭帮忙找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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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般若是每天都来找苏杭的,总拉他一起吃饭,而梁夏就买一赠一地跟着。学校食堂伙食比阿普奶奶的好多了,小份小份的南北东西什么口味都有,不过梁夏自己是舍不得买每次那么多的,他还是嫌贵。宋般若责备梁夏拿苏杭当民工使,害他都瘦了。苏杭说没关系就当运动吧。


    苏杭才大三,可是本校研究院的导师就主动预约要带他的研究生,并且是硕博连读。宋般若打算念完硕士就结婚,梁夏听她这么说转头看苏杭表情,苏杭说就是啊结婚挺好的。


    宋般若便咬住话茬:“那咱们办几桌呢?叔叔虽然在云南工作,不过你家里亲戚都在北京,北京就港澳中心吧,云南那边就翠湖宾馆吧,临着翠湖公园。”


    苏杭半张着嘴看宋般若,宋般若可不管他的反应,继续又说:“办酒的钱你要是不出就我出。我和梁夏打算合伙勤工俭学做生意,你就安心做学问好啦,将来我养家。我们白族向来女主外,男人在家带孩子就行。 ”


    苏杭强作镇定喝水,但分明六神无主,水没咽下去又开始吃饭,结果被呛了,居然边咳嗽还边往下吃,梁夏见他被欺负得可怜,就对宋般若说:“你养家吧,将来孩子也让苏杭替你生。”


    苏杭又被水呛了,越发的咳,宋般若倒是爱死他那副惊慌状,凑到苏杭面前,小嘴巴差点贴到苏杭鼻尖:“老公啊,咱妈怎么一点都没和你提过呀?这可都是咱妈说的。”


    梁夏提醒:“他在吃饭,你别逼人咬舌自尽。”


    苏杭勉强说:“我吃好了,你们吃吧。”匆匆收拾桌上的书本笔记就要走,宋般若真不是省油灯,翘起小指轻轻勾住苏杭的小指往下拽,苏杭忙不迭往回抽,梁夏看不下去,用《动物世界》画外音腔调做了个注释:“交,配的季节到了。”


    宋般若嗔怪地飞了梁夏一眼,苏杭就在这当儿光速消失。宋般若瞅着苏杭背影笑得千娇百媚,梁夏看得毛骨悚然。


    “我开始相信你是武则天了。起码某种行为上绝对是。”梁夏痛心疾首。


    宋般若厉声道:“我让你替我看牢他你不要糊弄我!否则一旦发现扣你股份!”


    这是正事。关于勤工俭学,梁夏已经考察过,中关村那里不错,都是外地人,而且不少是大学生,相对单纯些。倒腾零配件就能赚,并且宋般若是学电子工程的。


    晚清改革,废除科举的时候,曾经把旧式科举制度与新式学校教育进行比附,小学相当于童生;中学相当于举人;大学相当于进士。宋般若说他们三个从小到大都是校友,为了纪念就叫“三进士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艾北网聊时得知此事异常失落,强烈要求更名为“四进士”,可他人不在北京,“四”又确实不中听,最终还是被宋般若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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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和宋般若正式到中关村开创他们梦想的那天,正值颐宾楼拆迁。当时是下午3点之前,他们走在中关村大街,位于中关村邮局和海龙之间的马路上。看见原来的颐宾楼在礼炮般的爆炸声中轰然倒塌,腾起形若烟花的乳白浓雾。中关村早期辉煌的标志性建筑就这样告别了中关村,告别了一个曾经属于它的时代。梁夏和宋般若激动得热泪盈眶。那片废墟里,升起的将是我们的明天!


    他俩在海龙大厦租下了一个两平米的柜台,销售机箱键盘鼠标等一些低端硬件。他俩把课程表做了些比对,尽量互相弥补对方课时,可总有那么几天他俩都抽不出时间去中关村,雇佣一个员工是比较理想的方式。这对于他俩来说太奢侈,于是梁夏决定上大课的时候溜号。


    梁夏穿梭于中关村的成百上千客户之间,他左手机箱,右手键盘,一家一家地去敲门。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这就是首都,人心所向的地方,这里不是俱融,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那个美好的名词“公平”,正在中关村上方的蓝天中闪耀,只要肯努力,一切都将可能。梁夏特地配置了一部诺基亚5110手机,别在腰里,调成振动,这样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中也不会漏接客户的电话。


    他把自己代销那些牌子的最低报价都搜罗来。


    “每款我只赚你5块钱,利润全中关村最低,只要你给我现金结账。”这是推销时梁夏说得最多的话。现金为王,他深知。


    之所以选择低端硬件,是因为这些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销售中很难引发复杂的纠纷,适合初次创业的学生。即使如此,不顺利也是必然的。有些仔细的客户,连机箱上的涂漆有点瑕疵都要求换货,也有些客户为了挑鼠标的颜色、款式,让梁夏来回跑上十几次。


    世上总有更能吃苦的人。没几天,梁夏再找成交过的客户时,客户已经被“四块利润”的挖走了。很快会有三块二块一块,最后大约五毛也会出现,最终结果就是市场被搅乱,有人放弃离开,有人卷土重来,重复曾重复过的混战,无休止循环。大多数创业者就和梁夏代理的机箱键盘一样低端。


    他们不是为了创业,只是为了捣乱。


    他们不懂覆巢之下无完卵。


    周末时候宋般若和梁夏一起跑客户,效率比平时高,而且宋般若销售的话,客户常常放弃“四块利润”军团而选择宋般若。


    “你别耽误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了。”有客户私下对梁夏说,“你这是拿着鱼翅当粉丝。”


    中午两人一起吃盒饭,宋般若打开柜台的小电视看午间新闻,梁夏问她,要成为这里面被报道的人,照现在这样算你说要多少年?宋般若回答:如果你研究过他们的简历,他们中的大多数与你同龄时和你不分伯仲,理论上你出现在类似画面的时间需要三十年左右。但现在土壤和气候都变了,纵向推测太幼稚,横向来比你很没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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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般若没有明说,可梁夏心知肚明。他想要和那些备受尊崇的人站在一起。他要证明宋般若的话是错的。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她凭什么预言一个雄心万丈的男人的未来?


    富人们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被问及频率最高的词是“第一桶金”。这桶金子的标尺究竟多少,却没人说得清。基本上,只要数目使得创业者的事业产生了第一次历史性的爬升,那么这笔钱就应该算是第一桶金。


    除去季付的柜台租金、找中介垫资注册公司的成本,购置二手桌椅杂物的费用,按月均摊下来,“三进士”半年可以实现盈利,第一个月的利润和宋般若平分后,在梁夏自己的账本上,债务终于开始减少。减少这个数目在梁夏看来就是人生的第一桶金。在一张白纸上蓄意地划上一黑道道的人,总会有些许的成就感。做生意的人也是这样,一旦在某一空白处支起一摊事儿来,他一定会沾沾自喜良久。因为空白点往往就是财富的开始。


    有人主动来找梁夏了。来的是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梁夏认得他们,他们在三楼卖键盘鼠标。


    年轻人们猛虎下山,领头的指定梁夏喊出来意:“羊毛拉子敢挖老子客户!”梁夏从自家柜台冲出去迎战。斗殴在这里三不五时上演,无人报警。人群迅速让开场地让少侠们火拼。


    众少侠从八楼格斗到二楼,沿途梁夏学着电视剧里的策略摸起身边柜台上任意键盘、鼠标垫、机箱盖、电源插头之类投掷赢取时间空间。寡不敌众的梁夏顺安全楼梯逃到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是好地方,寻仇的几个且不忙攻击,猫逗老鼠般看梁夏在停车场柱子间飞跑着捡砖头石子。梁夏把裤袋装得满满的,手里抄起两只最大的瓦片,转身面对他们。


    梁夏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在现阶段,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由于国内的因素和国际的影响,阶级斗争还在一定范围内长期存在,在某种条件下还有可能激化!”


    寻仇的几个发懵,互相对视,领头的往后退了一步。


    梁夏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第三条:党员必须履行下列义务。”


    领头的大喝一声打断他的背诵:“揍他丫的!”


    众人狼扑而来。


    梁夏将瓦片往头顶一拍,血水飙出,梁夏吼:“八——发扬社会主义新风尚,带头实践社会主义荣辱观,提倡**道德,为了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在一切困难和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梁夏气运丹田声震霄汉以致喊破了尾音:“英勇斗争,不怕牺牲!”


    领头的犹豫,一旁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也犹豫。


    王朝马汉低语这人不会精神有问题吧回头他要是打死人也白打,张龙赵虎答反正不对劲看眼神咋恁楞。梁夏可不容他们犹豫,挥舞着瓦片冲杀而来,边冲锋边投掷裤袋里的砖头石子,寻仇的纷纷负伤,领头的放弃,临闪前指着梁夏虚张声势斥曰我认得你老婆!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6

    梁夏乘胜追击至停车场出口,大获全胜。


    此一役梁夏名扬江湖。起码中关村区域内混迹海龙、鼎好之间的小虾米们不再直接寻衅。


    然而到底意难平。


    小虾米们打听得梁夏底细便直捣黄龙。辅导员是研究生院的学姐,将梁夏叫到学生会。同被召去的还有宋般若苏杭。


    学姐让梁夏说事件经过,并送上一份小虾米们提供的清单,上列梁夏损毁各楼层商户资产的明细。梁夏反问他们是怎么说的?


    学姐还未回答,宋般若开腔了:“是他们先欺负我的。梁夏是为了保护我。”


    学姐问怎么欺负你?


    宋般若脑袋一个劲往下埋,咬定牙关不开口。


    宋般若虽入学没多久,但小公鸡们为她啄冠子咬背毛的事件已不少,学姐心领神会。同情而且气愤,掉头看苏杭:“你是校团委学生素质拓展中心主任,又是梁夏发小。这事情你了解吗?”


    苏杭说:“他们经常在校外骚扰宋般若。梁夏屡次劝阻,所以他们才要报复。打架那天我在现场,他是正当防卫。损毁的东西可以按价赔偿,但是作为学生会,首要义务是维护校内学生权益。我认为有必要通知保卫处,严控校外闲杂人员进入校园,以保证校内正常学习秩序。”


    宋般若把苏杭带坏了。向来品学兼优的苏杭撒起谎来竟脸不变色。


    梁夏差点扑上去啃苏杭一口,他为自己省了好一大笔银子!


    宋般若拿手指头不时在埋得压根看不见的脸上抹来抹去。


    学姐又提另外一件事:“开公司虽然是好事但不要耽误了学业呀。大一就做生意太早了,我个人不赞成。”


    苏杭答因为梁夏情况特殊,他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体弱多病需要赡养。奶奶还是少数民族。梁夏不肯给组织添麻烦,一直自己扛着。


    学姐“哦”了一声说:“那这事就苏杭处理吧,虽然不是我们的错,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梁夏立刻跟进:“那能算好人好事吗?这学期党组织能考虑我吗?”


    苏杭往外走,经过梁夏身边时攥住他胳膊拖出去,梁夏不肯走,苏杭耳语“见好就收”,宋般若踩着小碎步跟出来。


    三人一直走到小树林。


    苏杭松开梁夏,脸色阴沉。梁夏讨好说还不是为了帮你老婆攒嫁妆。宋般若也变脸,说梁夏你这厮就是个祸端,走到哪里都不太平。


    苏杭沉默良久,说:“我功课太多了,没仔细想过你们开公司的事。你们还是安心读书吧,等毕业以后有的是机会。梁夏有什么打算?要不将来我们一起做个课题?周导找我谈过好几次了。他现在做的是生物信息学。关于基因组信息结构和遗传语言根本规律,你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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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说钱都被周导赚去了学校里谁不知道,他比猴都精盯上你,那是因为你绝对是个好工具。这事我得从长计议。


    苏杭叹口气说现在都这样,可同时你也得到学习的机会呀。你只有首先遵循规则,才能熟悉规则,最后挑战规则乃至颠覆规则。总是想着一蹴而就,迟早要出问题。


    宋般若说走吧陪我吃东西去。


    学院路上有家台湾三角烧,三角烧源自台湾的传统小吃“红豆饼”,薄脆的饼皮搭配各种馅料,红豆沙香甜酥糯,玉米略带嚼劲,配合香浓的牛奶,是宋般若极爱的零食。小姑娘细嚼慢咽,心满意足地闭目享受。梁夏支住脑袋,拿圆珠笔在纸上画商标上的三角娃娃。苏杭的饮料永远是白水。


    梁夏说:“我不想放弃中关村的事。”


    苏杭把矿泉水瓶子放下,拿了梁夏手中的圆珠笔在纸上画示意图:“那就细算一下:一周有七天,除去周末两天,你们课时互补可以再多出两天,也就是一周你们有三天不能去中关村。一个月有四周,那就是十二天,假如你们雇佣一名员工,他只需要兼职就可以,他的工资按中关村的现价,给一千已经不低了。接下来我们看看这一千块能换到什么:课时的保证,全勤保证,教授的印象加分,同学口碑,这些都是不挂科的前提,尤其梁夏,你要入党,这是基础。”


    梁夏仍旧支住脑袋,两颊被自己的手挤出两只突起的肉球。


    苏杭看他一眼,接着说:“站在公司的立场,假如你对每个月一千元的额外支出都没有信心,那么这个公司有没有必要继续存在?”


    梁夏发出哀鸣:“我们在初级阶段啊大哥,我们还有柜台租金还要拓展客户啊。”


    “初级阶段不是将长期存在吗?你急什么。只要盈亏持平,这公司就可以维持,四年后到你毕业的时候,在海龙也算是有资历的老企业了,这就是品牌和信誉度。”


    宋般若吃完三角烧,翘起指头在那四处看,苏杭递了张餐巾纸给她。宋般若嘟起嘴唇对他飞吻,梁夏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宋般若说:“女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男人放轻松。”


    “你不是要做女强人吗?”梁夏奇道,“这番理论为何如此插座党?”


    宋般若也不生气,耐心解释:“女人的结果,不是做专用插座,就是做公共插座。不想做插座非要做电源可不是逆天行道?”


    “三进士”虽然并未因此关闭,但梁夏开始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学业上去了,并且在大三时入了党。


    课余时间他更多用来拓展眼界。首都的好处在于用最低的时间成本和物质成本就能接触到最精粹的人和事。最高档的购物中心,最奢华的酒店,最堕落的夜店,最典型的富人区。除了最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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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从小就没见过他认为最美的女人。以为北京会有,然而北京没有。最美的女人起码要比宋般若好看吧,居然比宋般若好看的都没有。可宋般若有什么好看的?


11 媚娘


在应试教育模式下,读书也是为了现实的利益。知识从一开始就被工具化。从一开始读书,到后来的专业选择,教育并不培养学生对读书的热爱和对知识的兴趣,而被看做是一种长线投资。在大学里,那些看不到直接利益回报的专业,少有人问津。而涉及金融、实业、技术类的专业则爆满。由于知识与精神价值相分离,纯粹成为一种追名逐利的工具,所以,得到一份证明知识水平的文凭,跟一个人的精神追求无关。


    本科毕业后梁夏决定离开校园。


    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获取利益,他认为自己为之付出的成本已足够高昂。梁夏算了笔帐:通过真才实学拿到最高学历所付出的时间成本,或者直接拿金钱置换同样性质学历所花的物质成本,相同的时间,如果拿来经商可以获得更多货币财富,相反,像苏杭那样穷其一生泡在实验室做牛做马分明是辜负人生。最糟的是,在学校浪费太多时间可能造成某部分情商永久性死亡。


    好吧,基督说:属于凯撒的归凯撒,属于上帝的归上帝。


    梁夏拿到毕业证书后就返回俱融,在那里他和艾北见了面。由于艾校长不希望儿子离自己太远,所以动用关系给艾北在昆明市一家银行的东华区支行安排了个信贷员的职务。老科长明年退休,到时候艾北就顶上那个空缺。


    梁夏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三进士”在中关村的铺面他想盘给别人,拿手头资金采购云南野生菌销往北京。艾北知道“三进士”有宋般若的股份,便问难道宋般若也不想干了吗?梁夏说她忙着给苏杭下套,再说自己转行当菜贩子之后,宋般若一个人也不想继续倒腾硬件,她毕竟还有研究生要念。


    云南野生菌在北京很多餐馆都有菜式,但地道的不多,大部分是在北方大棚里种植的,拿鸡精之类调味品浸泡后忽悠客人。新鲜野生菌要达到理想口感,必须空运,成本很高。关于这点梁夏考虑过。他这次回俱融就是考察野生菌种类和收购成本的。


    阿普奶奶很想把自家院里的茶花推销到北京,梁夏说云南茶花在北京几个花草基地都有种植,况且茶花的销售渠道比野生菌窄得多,需求量也少,赚钱太慢。阿普奶奶很是惋惜,又唠叨说你过年就二十五了,该找个婆姨了。梁夏说不着急,等几年后发达了,娶个天仙回家。


    名校文凭在某些人眼里等同于信用担保,如今艾校长对梁夏的态度十分友好,梁夏登门时带着茅台富贵百年礼盒,说自己小时候不懂事给叔叔添麻烦了。艾校长认定梁夏已痛改前非。所以他热情地引荐昆明市郊夷和农场的井五州场长给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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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和农场是国营企业,紧邻国道和高速公路,有上千平方的砖混鸡舍和猪舍,种植有数百亩果蔬,年收入颇丰,沿围墙还有种植两年的几万株花椒。井五州带着艾校长和梁夏绕农场视察,幅员辽阔的农场让梁夏的预算发生了变化。


    他把艾校长拉到一旁,建议让艾北帮忙从银行弄点钱,小打小闹没意思。艾校长说艾北刚上班,手里没指标,要不年后他当科长再说。


    现在老科长不是在位吗?等艾北上任,这嘴上没毛的新七品官还不把钱捂得死死的,新官但求无过,功劳次之。梁夏心里很明白,但他没说出来。


    让艾北帮忙介绍老科长没什么困难。此后,他们不是动辄下馆子,就是聚在艾北家搓麻将,厮混了月余。这天又是梁夏掏钱,三个人去桑拿。老科长裹着浴巾坐在木架上搓泥,嘴里说艾校长的学生都不简单啊,艾北这大学毕业的学生,我们全行都没几个,你看你也是数一数二名牌学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梁夏说洗完澡去唱歌吧,老科长说太晚不去了。梁夏到外面冲澡,艾北也在,梁夏悄悄问艾北,这老头是真不想去还是假客气?艾北说你带他按摩他就去了。


    梁夏包了一间包厢,他和艾北一边一个,老头子在中间床。进来三个小姑娘,梁夏嫌不好看,艾北说还可以吧,老科长不吭气。梁夏就爬起来到外面找老板,老板把小姑娘们都喊来给梁夏挑,梁夏觉得都一般,其中有个小姑娘嘴巴有点像宋般若,他挑了这个姑娘,又随便找了两个。他把这个有点像宋般若的姑娘分给老科长,艾北要了个相对丰满的,梁夏就让剩下那个给自己按摩。


    小姑娘的手在老科长脊背上揉掐点叩,老科长惬意,问梁夏工作单位落实没有?梁夏说女朋友的爸爸安排做点生意。老科长问做什么生意呀,梁夏说北京某部委的工程。老科长说那可是好事,你女朋友的爸爸在哪里高就?梁夏说这还真不方便透露,岳父教导过,刚走上社会,低调些才好。


    艾北不知道梁夏是老毛病发作还是确有其事,索性睡觉。


    老科长却来了兴头,梁夏说叔叔你还要点什么吗?不然我先去把帐结了,回头再继续。出了包间找僻静处给宋般若打电话。宋般若正在网上打游戏,梁夏问苏杭呢,宋般若说在实验室吧。梁夏问你俩的事到底怎样了?宋般若说挺好。梁夏就问你见过苏杭爸爸没有?


    宋般若当然见过。


    “他现在还没退役呢?”梁夏明知故问。


    宋般若说:“是啊。”


    “都这岁数了,还不退。”


    “叔叔是现役中将,退什么退。”


    “我才不信。你发张照片来我才信,要他穿军装和你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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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般若警惕性颇高:“你又想干嘛?”


    梁夏嘲讽的口气道:“吹牛就承认是吹牛,何必倒打一耙,我拿电脑把自己做成元帅都行,你那破中将有啥稀罕的。”


    宋般若很快就用手机发了张合影。梁夏说好吧相信你了。闲扯了几句挂上电话,将合影设为手机桌面。转回包厢,和老科长又聊了会,够钟后小姑娘们告辞,梁夏起身给小费,老科长提醒说你手机掉地上了,说着捡起来给梁夏。梁夏称谢,老科长羡慕地说你女朋友真漂亮啊,长得真像爸爸。梁夏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老科长忽然压低声音说:“小梁啊,我托你件事,我老婆负责区里的副食品商店,效益不好,职工奖金都成问题,你看能不能给你岳父打个招呼,让我老婆那儿算部队一个采购点?”


    “他在北京,怕不好办。”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北京的现役中将可了不得,打个电话,这边总有他的战友嘛!”


    梁夏心里暗骂老科长奸猾,弄这么件棘手的事给自己。心里憋着气,回答:“那我要是给你办成了,你怎么感谢我?”


    “我给你那个项目凑点份子,成吗?”


    “多少?”


    “你要多少?”


    梁夏想了想:“三百万。”


    老科长很痛快地点头。


    回到北京时,老科长老婆的身份变成了梁夏女朋友的姑姑。苏杭听完梁夏一通话之后很是惊奇:“你什么时候谈恋爱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这人很低调的,到结婚才会公开。”


    梁夏很低调,这话委实荒诞,苏杭忍不住笑起来。梁夏见他笑,便说:“你和你爸说说呗,又不是违法乱纪,都是国家机构,公平买卖。”


    苏杭边笑边摇头:“不是我不帮忙,部队采购都是竞标的,而且是按月竞标,固定采购是不可能的。”


    “那你爸白是你爸了,这点忙都帮不上。”


    “什么叫白是我爸了?”苏杭不高兴。


    梁夏不甘心:“那你爸都能帮什么忙呢?”


    苏杭想了想,答:“还真不知道。我从没和他提过这些。”


    梁夏良久才说:“那能给我弄几份采购合同样本吗?已经签好协议的和空白的各若干,复印的就行。”


    苏杭这回点了头。梁夏伸直双腿,靠在沙发里,两手握起来,拇指转来转去,心里很是空落,漫无目的地问:“你和宋般若什么时候结婚?”


    “她对你更重要。”苏杭平和的声音在梁夏耳边响起炸雷,他的心脏收缩起来,喉中有些苦涩,然而他呵呵地笑:“你想太多了。”


    苏杭说:“你虽然懂得感恩,但你不是关心别人的人。可去三江并流那次,你把外套脱给了她。”


    “苏杭,你越来越讨厌了。”梁夏咬紧牙关蹦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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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继续讨厌:“你拿合同复印件要去做什么,我不问,因为你不会告诉我真正的答案。可是我希望不管做什么事,你都能问心无愧。就像你对那只受伤的丛林猫。”


    梁夏恶毒地说:“你没长小**,所以你不敢碰宋般若。我会把宋般若追到的,追给你这小太监看。”


    他抬起头看苏杭的反应,没能激怒苏杭,他感到很挫败。于是又说:“我要告诉宋般若,我和你洗澡的时候看见你的小**发育不良。”


    苏杭似乎不打算和他再说下去,拿起桌上的英文版基因工程学来看。


    没有什么态度比苏杭此时的态度更伤害梁夏的自尊了。虽然苏杭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他看书的姿态在明朗的阳光下如同慵懒的天鹅,这只天鹅,当他孩提时代第一次站在俱融一小的操场上时,阳光就毫不吝啬地洒遍他的全身。他从来不曾暴怒,永远是优雅的,因为他不需要处心积虑争取,他不需要活得图穷匕见狼狈钻营,他无所求,因他无往不胜。梁夏很想看见这只天鹅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决定追求宋般若。


    当着苏杭的面他给宋般若打电话,宋般若在西单逛街,梁夏说我半小时后到。然后他出门打了辆车。打车在梁夏是很奢侈的行为,可从今天开始,这习惯必须成为过去。


    宋般若站在商场门口对梁夏挥手,不少路过的男生纷纷循着她的笑容来看梁夏,梁夏的心情于是飞起来。宋般若淡淡化了点妆,气色好极了。微微泛红的双颊恰似醉了樱桃。梁夏凑到她面前观察数秒,得出结论:“你居然没钻耳洞?”


    宋般若说:“是呀我怕痛。不然小时候就钻了。”


    梁夏拖着她往街边美容店走,宋般若挣扎着不肯去,梁夏说我是为你好,我刚从苏杭那过来,他亲口说喜欢女孩子有耳洞。


    宋般若将信将疑,表示要打电话问苏杭,梁夏说男人私下说的话怎么可能承认呢,你先扎吧,扎完之后我再告诉你他说的不可告人的话,他就是个伪君子,你不要把他想得太高尚,他满肚子男盗女娼,电脑里全是A,片,种类估计比公安局还全。宋般若咯咯笑起来。


    梁夏趁势把她按在美容店凳子上,对美容师说“给她打两个耳洞”。宋般若仍在犹豫,怯怯自语“会不会很痛啊”,美容师受梁夏唆使,不容分说抄起钻孔机咔咔两下,宋般若耳朵流了点血,美容师消毒后拿银针封住。梁夏付了款,带宋般若走出店门,宋般若说我请你喝咖啡吧,你告诉我苏杭到底说什么了?


    梁夏却昂起头对着太阳,响彻云霄地喊出一句:“我终于在宋般若身上留下永久的记号啦!”


    宋般若被气得说不出话,梁夏仍在喊口号中:“以后只要她看见这两个洞就会想起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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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的屁股被踢中,但他维持着姿势直到口号完美结束。


    宋般若跑了,梁夏追上抓住她:“我真的告诉你苏杭说什么,其实不管他多么优秀他毕竟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对女人都是有偏好的,你肯定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不然你早把他拿下了。”


    宋般若向来不饶人,呛出来的话石破天惊:“我和他到什么程度了会让你知道吗?苏杭要是敢把上周他陪我去医院的事说出来,他以后回了俱融就别想活着出云南,我爸会把他做成风干肉的!”


    梁夏关心地看着她:“那你现在算是在坐小月子期间,不好抛头露面乱吹风,会落下月子病的。我们找个地方,我好好给你补补。”


    宋般若便说:“喝菌王汤吧,你带钱没有?”


    梁夏说要多少有多少。宋般若打车直奔民族饭店。两人拣了靠窗的雅座,梁夏对服务员说:“有什么适合孕妇增加营养的菜给介绍一下。”


    服务员介绍了四五种,梁夏请宋般若决定,宋般若挑了其中三样。梁夏给她斟了杯菊花茶,拿起小勺加冰糖:“一颗够吗?”


    “两颗吧。”宋般若端起小杯小口抿,这姑娘的眉毛浓密而纤细,在浅棕色的额头略呈上挑,眼皮的褶皱在朝上看时尤为深刻,睫毛似沾了水一般油亮亮整排扬起,维吾尔姑娘常有类似的形状,但眼型远不如宋般若妩媚,她眼尾扬起娇柔的角度,丰隆端正的鼻梁在鼻翼那儿略略有些狭窄,使得饱满的双唇有些嘟起的错觉,下巴在脸颊上很是玲珑,在她扭开脸呈现出侧面时,下巴宛若被无形的指尖轻轻托起,丰神冶丽。她的头发是自然卷曲的深栗色,那种深栗微微泛红,似有红木家具的檀香古韵。肩膀端平,锁骨线清晰,高高的胸脯下是骤然消瘦的腰肢,大腿饱满,连着细长的小腿,双足踩在彩色低跟凉鞋里,真像花丛中的一对美玉。


    梁夏想老天果然够宠苏杭啊。宋般若悠悠地问你是不是在想象我没穿衣服的样子?


    梁夏拍大腿:“着哇!吾正在如此思量!”


    宋般若拿手指绕发梢玩,笑说:“苏杭肯定和你说过。”


    梁夏说:“那他倒没说,就说看见你就不想那什么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劝他去看呢,他说怕你知道以后不理他了,还要我替他保密。说到底,他是我兄弟,你是我姐们,这我怎么办呢,我觉得你还是不该嫌弃他,陪他治病。”


    宋般若疑惑的表情,眼珠慢吞吞转来转去。梁夏又说:“你想个办法把这事办了,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他会恨死我的。”


    宋般若说:“我不信。”


    梁夏拿起手机拨号:“你不信问艾北啊,我们都知道,就瞒着你呢!”


    宋般若急忙把梁夏手机按住:“我才不问艾北!你们是不是把这事和很多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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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能。那太缺德了。”梁夏说,“你有没有发现苏杭其实挺忧郁的?”


    宋般若边想边点头。


    梁夏说:“其实他心里就揣着这事发愁呢,都愁这么多年了,眼看快败露了。他死活又不说到底什么毛病,我们也帮不上忙。”


    “那,我也不好和他说啊。”宋般若心神不宁地喝汤,片刻之后自己给自己加油:“不要紧!我还是要和他结婚!会治好的!”


    “你要是抱着这想法就别害苏杭了。到时候你三十来岁,然后他又不行,你这种人又没什么妇德,在外面搞七捻三,苏杭想不开寻了短见,苏杭的爸也不会放过你的!”


    此招有奇效,宋般若果然畏惧了。对梁夏说:“那你帮帮他吧?”


    “你真是愚蠢之极,换一个呗。”


    “不行!”宋般若断然拒绝。


    梁夏恨铁不成钢拿手点着她:“有你后悔的!肠子都悔青你的!他的情况不是一般严重!太严重了!实在太严重了!”


    宋般若阵脚已乱:“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随便你。你和他认识十多年了,他这样你觉得正常吗?爱情什么的咱不说,他要是个男人这就肯定不正常!多的话我不说了,你自己想吧。”


    宋般若竭力抵抗:“你不要造谣,会真相大白的!”


    “是呀你让他脱裤子给你看吧,如果你真的忍心如此残忍的伤害他的话。”


    宋般若全线溃败,终于趴在桌上啜泣起来。


    梁夏叫来服务员,将桌上凉了的菜拿去后厨加热,自己俯下身不停地低声安慰宋般若,宋般若在哭什么梁夏太清楚了。哭她少女梦的破灭,哭她就此失去一个梦想的爱人,哭她那些就此变了色的美丽记忆。


12 福无双至


拿着部队采购副食品的协议复印件,梁夏给老科长介绍了大致情况,给老科长一套资料让准备参加下个月竞标,并且表示自己尽量帮忙。老科长也给梁夏办理了前期贷款手续。梁夏第一次办理银行贷款,很多不熟悉,老科长尽心尽力地帮着解释,并教给他一些申贷的专业技巧。


    “如果所有文件都齐全的话,我没必要找你帮忙。”梁夏说,“现在我没看出来你在其中起到任何作用。”


    老科长问:“你缺什么?”


    “质押保证。”


    老科长说:“你看我托你办的事也没见到最后结果,小梁啊,要不你先把我那事办了,贷款这事很快。”


    梁夏笑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那事已经在办了我这边还没启动,这不公平。老科长说不一样的,贷款这事只要手续齐全,递上去就能批下来,我想拦都拦不住,你那竞标的还得到公布那天才知道。梁夏说就是了你不是要长期合作吗,我要是耍你的话再过一个月竞标就让你老婆中不了标。老科长语塞,梁夏往外走,嘴里说我算知道你这人了,你那事我还是给你办着,我这事就算了吧。老科长赶紧拉住,嗫嚅半天说小梁啊,你看你公司都开了四年了,怎么连贷三百万的质押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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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看着老科长,似乎对方不可理喻,但他还是好涵养地耸耸肩:“我还没正式娶他女儿,哪来的钱。我的情况艾北了解,我是纳西孤老太太养大的孩子,家贫如洗,是靠真才实学考去北京的。这四年我开公司一直都在积累经验,此外还参加各类学生会活动,因为表现良好,被组织认可并且吸收。我是一名党员。作为学生,我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太大规模经营。你要实在怀疑的话,打电话去我学校问问有没有我这毕业生。”


    老科长尴尬地说不是这意思。小梁你能带女朋友来昆明玩玩吗?我请客。梁夏一口答应。


    听说梁夏在昆明找到一种土药可以治苏杭的病,宋般若非常高兴,飞抵昆明后梁夏到巫家坝机场接她,在出租车里细细地教:这药方人家一般不外传,我和人家说是你爸爸有这毛病人家才肯告诉我,宋般若怒道你爸爸才有毛病。梁夏说我和人说苏杭爸爸是你亲爹,回头别说漏了,官说大一点人家才重视嘛,再说他爸爸迟早是你爸爸。这话宋般若很受用。梁夏又说这是艾北领导的关系,这事我没告诉艾北,又不光彩你说是吧?宋般若点头。


    梁夏告诉老科长,和首长亲属接触要低调,老科长便没告知艾北。三个人在饭店落座,老科长寒暄没几句就开始打听部队的情况,有些问题宋般若作了回答,有些就向老科长解释部队有纪律不能透露,又说这事就麻烦您费心了,以后我和梁夏会好好感谢你的。


    老科长满面放光,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饭毕,老科长硬要送宋般若一瓶法国香水,宋般若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说等将来我结婚以后,请您到家里做客。老科长说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梁夏宋般若与老科长分手后,宋般若急着要拿药。梁夏说给你看一下,不过由我给苏杭比较好,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梁夏打开裹了好几层的油纸,露出一小块黑乎乎的糕饼。梁夏说包除根,药到病除!


    宋般若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将来生了孩子请你做干爹。


    一个月后,梁夏的账上出现了三百万人民币。老科长的电话同时也到了。


    “我老婆怎么落标了?”


    梁夏不慌不忙:“那就下次继续。”


    “你这属于诈骗!”


    “我怎么是诈骗?你们银行都审核通过了,我是合法客户。你不要污蔑我!倒是你自己,违规放贷的事不少,祝你明年平安着陆。”


    老科长在电话里喘粗气。


    梁夏安慰他:“你就快退休了,有什么好着急的,这件事回头艾北会处理的。我还忙着呢,回头再说。”


    按键时,老科长焦急的声音依稀可辨“你不知道贷款终身责任制……”


    梁夏确实在忙。他约了苏杭吃饭,苏杭在实验室不肯出去,梁夏好说歹说,苏杭才答应到学校餐厅。苏杭匆匆吃完饭就要走,可是梁夏约的宋般若还没到,梁夏拉住他,说你有什么成熟的基因技术可以转让吗?我有些很好的想法。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7

    苏杭说:“没有成熟的技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成果,尤其是牵涉到药品食品类,我认为不经过几代人的实践都无法称为成熟的技术。这些错误在过去几十年已经犯过无数次,比如四环素和氟利昂,你还是做点别的吧。”


    梁夏听出了商机:“你真得好好给我介绍你现在的课题是什么。”


    餐厅外,宋般若的身影远远走来,梁夏从口袋里掏出油纸包放在桌子上:“我特意从云南给你带的,可好吃了。”


    苏杭问是什么,梁夏说你打开尝尝。苏杭闻了闻:好像是芝麻做的,梁夏说阿普奶奶特意叮嘱,让你全吃光,她做了好几天才做得。苏杭说那替我谢谢阿普奶奶。


    宋般若到桌边时,苏杭还没吃完,梁夏对宋般若使了个眼色,宋般若表示明白。苏杭说你怎么来了?宋般若说刚好路过啊。苏杭说那你们聊吧我还得回实验室。说着把糕饼包起来放进白大褂的口袋,对梁夏说谢谢你了。梁夏说不谢不谢。


    苏杭走后,宋般若高兴地笑,说他全吃了吧?


    梁夏说他会全部吃光的,他太想把病治好了。


    宋般若乐不可支,眨着眼睛寻思片刻,忽然盯住梁夏:“如果你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话,我就是白被你骗了,还担你一个人情。你到底想干什么?苏杭也许根本没病。”


    梁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回答。


    宋般若转身跑走,肯定是找苏杭去了。穿帮了又如何?梁夏并不担心。来日方长。


    今天是周日,实验室除了苏杭再没有别人。苏杭伏在桌上,手里拿着小试管,时而在玻璃片上滴一滴,对住显微镜观察。罩在白大褂里的苏杭柔和得像夏日的云彩。宋般若看着他的侧面,他前额的发丝擦到了显微镜的边缘,睫毛因为凝视的原因,翕动得极慢,看上去迷离极了。宋般若轻轻拉他的衣袖。


    苏杭抬起头来。宋般若说:“又是你一个人。这样熬会把身体熬坏的。乖了,别做了,我们出去走走。”


    苏杭不回答,低下头又对住显微镜看。


    “周导口碑不好,你干嘛不去美国读呢?”宋般若问。


    苏杭说:“袁隆平的成就不是在美国取得的。”


    宋般若注视着苏杭。苏杭不过比她小几个月,可她总觉得对他怀有母亲般的情感,怕他冷,怕他热,怕他辛苦,怕他孤单。虽然这么多年来,苏杭一直都那么孤单,除了书本和实验,他几乎没有别的消遣。宋般若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很痛。她怕自己会流出眼泪,探身将下巴搁在苏杭肩上,手伸进他白大褂的口袋,摸到那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呀?”她问。


    “是阿普奶奶做的芝麻饼,挺好吃的。”


    “那你不留给我。”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7

    听到宋般若埋怨的口气,苏杭终于掉头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又没有吃完,你想吃就吃呗。”


    宋般若迎着他的目光:“苏杭,娶我回家。”


    苏杭沉默良久,才说:“我这人很乏味,你又是感情那么丰富的女孩子,嫁给我会很苦的。”


    宋般若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说你的事。”


    苏杭不回答,又看他的显微镜。宋般若将苏杭的肩膀扳转,对准他的双唇吻上来。宋般若芬芳袭人,苏杭慌了神要躲,撞到身后墙壁,接着跌了下去,宋般若的裙角在翻滚中飘扬起来,犹如抛散的花球。


    林荫外,学生宿舍里传出英文歌曲:


    Yes, 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But I'll fill the emptiness. I'll send you all my dreams. Seald with a kiss.


    Seald with a kiss.


    三百万,是要连本带息归还的。


    梁夏不打算把钱全部拿去贩卖蘑菇。他要分散风险,寻求另外的理想渠道。艾校长爱看报,梁夏学到了这个好习惯。他订了各种不同类别的专业报刊,以及有代表性的党刊。在这些报纸里他总结出近年政策的三条重要信息:第一是中国人民银行两年前降低了金融机构人民币存贷款利率,同时又降低个人住房公积金贷款利率;第二条是当年政府宣布出让土地面积将大幅度减少,仅为去年出让面积的一半;第三条是今年国庆建设部网站发表题为《怎样认识当前房地产市场形势》的报告,反驳了“房地产过热论”和“泡沫论”。


    自96年劳动节以来,已经连续七次下调利率了。不过三条信息合并来看,梁夏就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反应迟了些,希望能赶上末班车。要不是账上实实在在趴着那些个人民币,他从不认为这些信息会和自己有任何关联呢。他打开北京地图,拿放大镜在内城仔细地看,然后上网查询新楼盘信息。


    接下来的一周,梁夏不停地在东三环和西四环附近的新盘转悠,最后他决定购买距国贸仅两站距离的一家广东开发商开发的高档精装修公寓。他选择的是小户型,首付两成,共十套。他不想全部用自己的身份证,这不难解决。俱融乡下那些种蘑菇的农民也是有身份的,他只需以签订收购协议的名义,便可以轻易拿到作为质押的身份证。


    他确实收购了他们的蘑菇,房子也顺利买到了。之后梁夏去找井万州。他有些新想法,夷和农场的地为什么不划出一些来种植杂交粮呢?


    “关于品种,我有渠道。”梁夏说,“我们学校很多专利都没有用于生产,造成了极大的资源浪费,我想牵个线,做点实事。”


    井万州很欢迎。


    是时候和周导正面接触了。周导全名周恕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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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恕淳轶事中,堪称代表作的就是十年前“吃基因补基因”风潮。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象着了魔似地掏出大把大把的钞票去购买价格昂贵的各类核酸营养品。学过大学本科程度生物化学的人都应该知道,人类食物中含有四大类高分子化合物:蛋白质、核酸、脂肪、碳水化合物。这些化合物质需要在人的肠胃分解成组成它们的单体或小聚合体,然后才能够被人类吸收利用。所以,尽管你吃的是蛋白质,但被吸收利用的却是氨基酸;尽管你吃的是核酸,被吸收利用的却是核苷或核苷酸,哪里有吃核酸长核酸的道理?然而鼎鼎大名的周恕淳给一本宣扬核酸营养的书写了一篇序言,“祝愿正分子医学及其分支核酸代谢疗法,在中国得到比较健康顺利的发展,茁壮成长,迅速开花结果,为人民健康造福”。就是这几百字的序言被他的学生们在五、六年后拿出来大肆炒作,在全国报刊上广泛刊登。印有38位诺贝尔奖得主肖像的核酸营养品广告一夜之间街知巷闻。


    周恕淳率领一众和他同样毫无底线的学生,在信口雌黄的大道上携手并进。


    梁夏别提多喜欢周恕淳了。


    周恕淳对梁夏描述的市场前景反应一般,他更关心梁夏愿意为此支付什么样的代价。


    梁夏说:“技术入股和资金入股以及设备入股几种,我们夷和农场后两种都有,人力也齐全,周导这边算技术股吧。”


    周恕淳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说:“我们得做个计划书才行,做的过程中,甲乙双方的权责利会逐渐明晰,那时候再商议具体细节比较合理。”


    梁夏同意这样做。


    梁夏请周恕淳吃饭,周恕淳直接表示要去西四环一家新建五星级酒店的洗浴中心。梁夏把在二手车市场花十万淘来的奔驰开到周恕淳楼下接他。周恕淳往车里看,问苏杭呢?


    梁夏“啊”了一声:“要喊他吗?”


    周恕淳不高兴地答:“当然要。”


    梁夏说好吧我们一起去接他。周恕淳上车之后,梁夏好奇地问:“你经常带他出去应酬吗?”


    周恕淳瞟梁夏一眼:“这你应该比我清楚,他除了实验室哪都不肯去。之所以让你叫上他,是我觉得看在发小的份上,他也许会出来。”周恕淳开始怨声不绝:“我说过他多少次,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还和他爸爸说过,他爸爸对他也很不满,这孩子既不入党,也不肯参军,自由散漫不求进取。他做实验不是因为胸怀大志,我看和女孩子喜欢逛街没什么区别,他就是游戏心态,玩上瘾了。”


    梁夏点头:“他就要被时代淘汰了。网瘾有戒除中心,他这种怎么办?”


    周恕淳几乎要和梁夏握手:“所以我们要拯救他,不能看着他自毁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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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正在给小白鼠喂花生。小白鼠在笼子里吭哧吭哧嚼得欢,苏杭用不锈钢小勺在旁边碾花生末,放到小杯里,再打开笼子喂给另一只。梁夏耐住性子等了片刻,终于问:“你要玩到什么时候?周导在车里。”


    苏杭不抬头,梁夏感觉他情绪低落,于是拉他起身:“出去散散心就好了。”


    苏杭甩开他的手,看着小白鼠,冒出一句话:“它下周就要死了。可它已经做妈妈了。”


    梁夏拽着苏杭往外拖,苏杭自言自语:“我真不是人……”


    把苏杭塞进车,梁夏钻到驾驶座上,边发动边对周恕淳说:“那个洗浴中心的女孩有俄罗斯的吗?最好有歌舞表演。”


    周恕淳说:“今天有红磨坊表演,绝对值得看。”


    梁夏踩油门。苏杭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在后座里呆着,梁夏从观后镜里看他的表情。这疯子,梁夏越来越无法忍受。


    洗浴中心的女孩子还不错。周恕淳要了两个进了包厢。梁夏和苏杭在大厅躺着,梁夏说你也要一个吧你肯定是憋了太久造成内伤把脑子都烧坏了。苏杭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们。


    梁夏想起这次返京还没见过宋般若,于是说其实我从没来过真的,也不知为什么,如果哪天结婚了,也许就放开了。你说呢?


    苏杭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不能对不起她。


    刚从土耳其浴室出来,梁夏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血液像俱融永恒的江涛般在体内奔流,苏杭的话却令梁夏脚趾都窜出寒意,炽热的汗水转为冰凉,他身体下铺垫的浴巾像巨大的冰块,冻得他脊背发痛。梁夏打了个喷嚏,让服务员换一条干浴巾来。


    梁夏很有恶作剧的念头。苏杭半裸的身体和他的面容一样干净,梁夏想到了宋般若高耸的小胸脯,他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招手示意,几个女孩走过来,梁夏挑了一个,指指苏杭,对那女孩说带他进去。


    女孩走到苏杭身边对苏杭笑,那情景滑稽透了。在梁夏记忆中,洗浴中心没出现过苏杭这样的男人。小姑娘站在苏杭身边,看上去明显是苏杭吃亏。


    苏杭说:“谁叫你来的找谁去。别打扰我休息。”


    苏杭对什么反应淡漠时,看上去冷飕飕的,即使洗浴中心这些见多识广的小姑娘也发憷。梁夏知道苏杭绝对动气了。梁夏挥手让小姑娘走。浴巾已换过,梁夏重新躺回去,仍然觉得冷。拿起耳机套在头上,耳边传来令人血脉贲张的迪厅音乐,女孩子喘息的声音贯穿其中,随节奏轻重缓急,呻吟不止,梁夏调高音量,让自己被这喘息埋葬。


    女孩子娇柔的呻吟绵延不绝,被节奏蛮横冲撞,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13 夜的黑


第一批野生菌从巫家坝机场装箱起飞的那天,梁夏扶着阿普奶奶登上了飞机舷梯。老太太久经高原紫外线暴晒的皮肤沟壑纵横,民族服饰在晴朗的蓝天下异常艳丽。空姐洁白的小手与老太太的交错相握,女人的两段岁月跨越时空亲吻,毫无缝隙。阿普奶奶在舷窗边坐下,梁夏帮她系上安全带。老太太随飞机滑翔时的震动微微摇晃,梁夏不停拍她手背,阿普奶奶说:“太雀啦!我这岁数,就是今天飞机摔下去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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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说:“您老人家真是口出吉言呀!”


    中午飞机供应午餐,梁夏帮老太太要了份咖喱鸡肉饭,阿普奶奶只喝茶,喝完一杯后问梁夏再添一杯要多少钱?梁夏说不用钱。阿普奶奶便说那就添一杯。几口就喝光了,梁夏还要喊空姐来加,阿普奶奶制止了他,说人别捡豁皮,就算不要钱也不能没个数。老太太几回欲言又止的,到底还是问他:“你现在有人样了,不找亲生父母?”


    梁夏眼皮都未抬,只顾用勺子往嘴里填咖喱饭:“不要我的人,我也不要他们。”


    出首都机场后,公司司机将车开到出口,阿普奶奶说这车板扎!


    中国人对秋天情有独钟。确切地说,是中国文人。一般写诗文的人都有点忧郁,春天和夏天都太有活力了,冬天呢,又太死气沉沉了。唯独秋天,要萧瑟了,可是还留着点热乎气儿,有点欲说还休、欲走还留、九曲十八弯式的曲折反复,这种反复特别符合中国的审美习惯。从中还衍生出个“平分秋色”。这词最初出自屈原《离骚》。《九辩》那一章中,他写:“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 之后,宋代李朴在《中秋》诗里说:“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最后两句是“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澈底清”,大意就是和同伴一起看风景。似乎也包含了平分景色、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这样的意味。


    何止秋色平分,人间美好更应平分。但平分后,又显不出尊卑贵贱喜怒悲欢,没有喜怒悲欢的,又怎么算是人间?所以不能“分”,而须“抢”,抢尽秋色丽我天,这才是成功的做派。


    这次阿普奶奶上京,梁夏忽然觉得老太太的地方口音很重,这是他过去未曾感受到的。可阿普奶奶却说梁夏的口音变得完全没有家乡味了。梁夏替阿普奶奶订的是雍和宫附近一个五星酒店,方便老太太进香。


    “多烧烧高香,下次您来的时候,就能住进我的别墅了。”梁夏说。


    阿普奶奶则回答:“求菩萨保佑你少做缺德事。”


    陪阿普奶奶进香的是梁夏女朋友。这女孩子是梁夏在夜总会挑来的,他觉得还行,最主要是这丫头不乱说话,识进退。阿普奶奶很喜欢这丫头,把自己手上的镯子都下了送给她。这事梁夏本不知道,小丫头临走前交差时,主动把镯子还给了梁夏。


    梁夏开玩笑的问:“银镯子不值钱所以不留了,是吧?”


    小丫头摇头:“这种老人给的镯子,要是我黑了,会遭报应的。”


    梁夏收起镯子要走,小丫头又说:“先生,给点小费吧,您看老太太挺高兴的。”


    梁夏给了她一百。小丫头称谢:“有机会的话多照顾我生意呀,我在北京还呆半年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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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问:“你叫什么名字?”


    “菱角。”


    “这名字是从<聊斋>里取的吗?”


    瞧那小丫头的表情显然不是,多半是家乡产菱角。大理是产菱角的。洱海、西湖、剑湖、花碧湖,每年春季发芽长叶,叶浮于水面,叶边长有锯齿,夏季开花,花小色白。秋高气爽时节,水中菱实累累,是采摘菱角的时节,此时的菱角外皮坚硬并生有嫩刺,把采摘来的新鲜菱角漂洗干净,再用沸水煮片刻后,去皮壳即可食用;果肉白嫩,食之香甜,是白族人喜爱的。他又一次想到了宋般若。


    阿普奶奶房中寂静无声,想来已睡去。梁夏在套房外的沙发上坐下,却见丫头仍无去意。


    “你告诉我菱角的故事。要是好的话,以后我和客人说就是照这故事起的。”


    梁夏问:“你几岁?”


    “二十。”


    绝对不到二十,丫头在撒谎。可梁夏懒得揭穿。何必呢,口中米身上衣,都不容易。


    “菱角比你小。”梁夏说。


    “湖南有个书生胡大成,在观音祠遇见个美妞,问,你叫什么?”梁夏顿了顿,问那丫头,“在你做这行之前,要是有陌生男人这么问,你会怎么答?”


    丫头说:“我不会理他的。”


    “菱角就像你现在。她不仅理胡大成,还是笑着答的,说我是祠西焦画师的女儿菱角,你问这来做什么呀?胡大成答:你找老公没?菱角低头应承:无也。胡大成又说:那我做你老公好吗?菱角说:婚姻大事不能自主。她那年代是不能自主的,但是,她看上这小子了,胡大成哪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能自主就算了,掉头就走,菱角赶紧递话:崔尔诚是我爸的好友,请他托媒,就一定能成的!这以后的事情比较无趣,大成外出后竟然阴差阳错归家不得,让女家好等了一段时间,女家苦于联系不上,便将菱角许以他人,后来幸蒙变成卖身老妪的观音相助,一对有情人才得以团圆。”


    丫头默然许久,说:“要是我遇到胡大成就好了。”


    梁夏教她:“你可以看到顺眼的就问人家,你找老婆没?人家要是说无也,你就可以说,那我做你老婆好吗?”


    丫头看着梁夏,俨然蒲松龄描述的“眉目澄澄,上下睨之,意似欣属”。梁夏知道麻烦了,起身揪着丫头往外推,丫头挣扎着不肯走:“你找老婆没?”梁夏奋力将她往外推嘴里说我都当爹了,丫头说你骗人你看上去年轻得很。


    梁夏将丫头搡到门外。落下门锁,这才长出一口气。


    就在梁夏和周恕淳为合同细节纠缠不休的时候,周恕淳因为课题需要,借调到昆明。位于花潭洞山口的西南生物研究所是中科院直辖单位,周恕淳去那里万不得已,梁夏完全能体会他离开繁华都市的痛苦心情。苏杭是周恕淳的御用枪手,所以周恕淳把苏杭也挟去了。号称“动植物王国”的昆明让苏杭乐不可支,周恕淳却显出抑郁症的初期症状。梁夏和他的合同陷入僵局。周恕淳抑郁下去对梁夏而言是好事,一般来说人抑郁久了就会心态苍老,而心态苍老的最大特征就是欲求减少,那时候再和他谈合同没准会有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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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每周飞一次北京,他需要保持和北京野生菌客户的关系。这些星级酒店的餐饮部部长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小胖子,也许昨天刚从中南海的宴会厅后厨出来。梁夏知道名流们喜欢吃什么,吃的时候有什么习惯,以及吃完了以后爱往哪儿扎堆。这些信息能带来很多商机,梁夏每个月都能赚到外快。


    他到北京会给宋般若打电话。宋般若一个人念硕士,有点度日如年。梁夏叫她出来玩的主要原因是宋般若撑场面。不过好景不长,宋般若夏天就要毕业了。


    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驾车夜行,偶然能听到怒江边的袅袅歌声;在车窗上跳跃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怜。


    梁夏记得,宋般若和苏杭一南一北分着已经快三年了。苏杭博士毕业后,研究所让他主持了遗传学科目下分子进化研究室的工作,属于副研究员级别。按理说苏杭也是老板了。可周恕淳是不会放过他的。实验室都是自负盈亏,所以实验室效益很重要,实验室老板的态度也很重要。不过既然是副研究员,那自己拿多少钱看他自己的项目情况,刨掉管理经费,实验室日常运作开支,随便想个名头就能把钱揣回家。周恕淳硬是一只脚插/进实验室里,老周的理由是苏杭精力有限,经验也不足,当导师的得送一程。老周还抱怨各层克扣得厉害,不如高校项目分成多。


    宋般若其实是想留京的,但苏杭人在昆明,她没有办法。和梁夏啰啰嗦嗦了无数次。


    “我以为我可以和他一起留京的。我在北京找个单位是没问题的。”她说,“我跟着你和饭店拉关系,是想结婚摆酒席的时候多打点折。”她并不需要梁夏的回应,她可以不停地说很久:“看来是不行了。苏叔叔不赞成摆酒席,说简单就好。家里人一起吃个饭就可以。苏杭就成天对着那些兔子青蛙小白鼠,问他什么都是白问,他让我拿主意,难道结婚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梁夏踩住煞车,让车缓缓滑行到路边,降下车窗,干爽的夜风蔓延而来。宋般若这妞越来越让他失控。他总是要全神贯注才能让自己维持常态。快三十岁了,他想,这样孑然一身的人生啊。


    他尽力帮宋般若出主意:“要不你们分手吧。北京挺好的。你没必要为他牺牲掉你的前程。女人结婚以后,属于她的人生就终止了。”


    宋般若不同意这个说法:“那是另一种事业。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


    “我只记得你说过要做武则天。”梁夏回答。


    宋般若笑得很清脆:“武则天还不如一个家庭主妇幸福。”


    这苏杭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汤?不是都说两地分居最容易出问题吗?这俩人是怎么回事?梁夏说:“不要太死心眼。苏杭在昆明就没闲着,研究所里好几个小姑娘和他说不清,这可是老周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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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般若答:“你说他和兔子青蛙外遇我就信。”


    “你真的觉得他爱你吗?”梁夏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二十年了,盘亘在心中,他很想解开这个迷惑。


    宋般若似乎早有答案,她几乎没有思索:“他不是为爱情而生的。我不能那样要求他。我需要他就够了。我喜欢这样一个男人和我过一辈子,他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他很干净。最坏的想法,哪怕将来他身无分文,我也愿意养着他。如果我会有孩子,那么我孩子的父亲一定要是他。”


    梁夏的手机响了,但梁夏不接。


    梁夏粗鲁地打断了她:“算了吧,要不是你们俩有一腿,你才不会对他这么念念不忘。”


    宋般若开始抵赖:“我们俩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梁夏忽然将车门反锁上,“那我们不妨探讨一下。”


    宋般若命令:“把门打开。”


    梁夏不理她。宋般若便不再说话。梁夏扭过头,那妞一双妙目凶光毕露,看样子脱下高跟鞋照脑袋招呼是毫无疑问的事。他可不想自残。但他也没打开车门。宋般若忽然开口了。


    “其实苏杭说你喜欢我。”停顿了数秒,又说,“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后来,我们那以后,他就没说过。”


    “不要再对我说你们那个这那个那!否则我现在就把你那个!”梁夏暴喝起来。他的手机不停地响,他置若罔闻。


    宋般若说:“毕业以后我也去昆明好了。”


    梁夏挖苦她:“你缺乏安全感,所以你需要一个完全能被你控制的男人。你不喜欢那种看男人脸色的生活。你无法容忍男人只不过比你多挣几千块钱,你就得忍受他居高临下对你指手画脚。你更无法想象如果嫁了个富豪那你的未来将如何悲惨。你向往家里是你说了算,现在的一切正是你朝思暮想的,你要的就是一个除了往家里拿钱什么都不管不问的丈夫,你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你还完全不用担心你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这个男人是那么英俊。你够自私了,也够能为自己打算,何必再和我假惺惺说什么不能留京的话,你早恨不得立刻飞到昆明去登基做皇帝了。武则天养着张易之,可你的张易之居然倒给你钱。”


    宋般若没有反驳,靠在后座上任梁夏将自己扒皮抽筋。梁夏说:“不过我承认这种婚姻会很美满的。总比除了大把烧钱只能常年独守空房的怨妇强。我祝你幸福。”


    宋般若接受了梁夏伸来的手,和他握了握。


    梁夏接手机,是周恕淳来电。说自己有些私事返京,问梁夏在哪里。老周的私事无非是忘不了北京的姑娘们罢了。梁夏说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接你去。


    宋般若说就是你们这些花天酒地的男人让女人们宁可单身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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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把车开到宿舍楼下,看着宋般若上了楼,房间亮起灯。才掉转头去接周恕淳,车到长安街,忽然想起那个叫菱角的丫头。菱角说一小时后以后就完事了,梁夏便把周恕淳接到菱角上班的夜总会。


    周恕淳看菱角的表情,让梁夏知道那笔合同有希望了。


    新项目启动那天,领导们都到场祝贺。周恕淳容光焕发地站在队伍中央,拿着大剪刀对媒体镜头摆造型,梁夏作为项目发起人也在主席台,得到了不少记者的青睐。夷和农场井万州的关注度同样不差。梁夏胸前别着大红花,对着麦克风发言,演讲每告一段落,台下便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感觉真不错。


    仪式结束后庆祝酒会,歌舞团的姑娘们在宴会厅前方翩翩起舞,满场飞着孔雀舞裙和花冠。周恕淳拖着梁夏在领导席敬酒,酒至半酣,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梁夏发现苏杭从外面冲进来了。


    周恕淳反应迅速,掉转头疾步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将酒杯放在路过的服务生的盘子里,梁夏见势不妙也跟着周恕淳往同样方向疾步走,苏杭在卫生间门口截住了他俩。


    截住就截住吧,好歹这里安全。


    苏杭有些气喘吁吁,不知是气的还是赶来太急,他先针对周恕淳:“周导,这项技术是有严重缺陷的!你不是不知道,最关键的几项指标都没有通过最终测试,这种粮食种出来会吃死人的!”


    周恕淳说:“不吃也死人,天天都死人。你不要拿实验室那些数据当宝,中国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我看没问题。”


    梁夏帮着合作伙伴上:“都成功申请到专利了,你有什么好说的,你比那些资深专家还厉害吗?我们可以节省除草剂和杀虫剂。”


    苏杭脸色苍白:“这些大豆玉米和棉花是美国Monsanto公司的产品,这些农作物能够抵抗一种叫‘草甘膦’的除草剂。而‘草甘膦’除草剂也正是这个Monsanto公司的专利产品!”


    周恕淳把苏杭往外拖,示意梁夏帮忙,苏杭用手指着他俩,没有力气说话,周恕淳拍苏杭肩膀,说小苏啊不要激动你太年轻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杭不理他俩,往宴会厅走。当然,他可以直接去找市长找书记甚至找到北京农业部的官员,只要他想,他可以把这件事情搅得天翻地覆,让周恕淳和梁夏不仅赚不到钱还落个千夫所指。是的,他可以。


    可苏杭毕竟只有25岁。


    一个25岁的没出过校门,在实验室里长大的孩子。他不知道他这样做会给周恕淳和梁夏造成多么重大的损失,他只是一门心思为了他天真的良知要阻止这件他认为丑恶的事。周恕淳和梁夏加起来快一百岁,对付苏杭这小家伙自然有胜算。


    于是周恕淳心脏病发作倒地了,梁夏扶起他大呼小叫,苏杭回头看见这幕,终于不往宴会厅跑,转身来到周恕淳身边,周恕淳像被掐住脖子般吸气,苏杭不停地说导师你怎么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周恕淳含着眼泪说小苏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16岁进校园我就发现你是个好苗子,老师有没有对不起你啊,这一路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出来,你看看全国有几个25岁的博士副研究员?接下来我继续帮帮你,那你很快就能做博导了。你三十岁就比别的人少走了十几年弯路啊。我太伤心了啊,我和你爸爸一说起你就伤心,你爸爸总说你不争气,我还劝他,说孩子还小,过几年就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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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恕淳呜呜的哭,梁夏拿袖口给他擦眼泪,苏杭眼圈红了,脸上神情极其痛苦,这孩子还是坚持他的想法:“那些粮食他们种出来给牲畜吃,牲畜都出现后代变异的现象。生殖系统受侵扰而发生异常是铁的事实。”


    周恕淳不哭了:“那么你应该了解在俄罗斯市场上,百分之七十属于转基因食品。俄罗斯人还活着,他们还在生孩子,他们的孩子没有变成异形。”


    苏杭不说话。他刚刚得知这个项目启动的消息。成天呆在实验室,他对外界一无所知。可一无所知不代表他不懂轻重,这项目的启动仪式动静如此之大,可见想要制止是多么困难的事。他懂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他懂那些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汹涌。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苏杭不愿意放弃:“我要看你们的合同原件。你们种植面积多少,种类都有哪些。”


    梁夏说你看这些干什么只会越看越生气。周恕淳也说你还是准备婚事吧,你爸通知我你和小宋就快办事了,你看我送什么给你俩?


    苏杭颓然坐在地上,过了一会才说:“我写信给北京反映这件事。你们种你们的,我一定要反映上去。”


    周恕淳说:“小苏你不要逼着我找你爸爸。”


    苏杭没被他吓住:“除非你叫我爸关我禁闭,否则我就是要反映。我爸不会管这事的,我的事也从没找他帮忙。”


    周恕淳和梁夏对视。他俩都没说话。关苏杭禁闭,这真是不错的主意。


14 是罪非罪


关禁闭不需要惊动当爹的。当妈的就足够。


    周恕淳把梁夏带到苏杭家。看苏杭的长相就知道母亲是个美人,苏杭母亲名徐旋。她的美丽远远超出了梁夏的想象。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依然能让年轻男人产生出她是女性,她很婉约这样感觉的凤毛麟角。徐旋外公当年位至**王牌师统帅序列,麾下黄埔精英如林,这样血统的女人总有那么些“小资产阶级”气质,短发,白皙的鹅蛋脸,身材高挑,有舞蹈演员的婀娜却无舞蹈演员的空浮。


    徐旋。徐徐轻旋。名如其人。


    她主动和梁夏握手,梁夏脸都红了。他从骨子里仰慕这些贵族女人,这些女人到老都如画,是男人后/庭一株香远益清的山茶。宋般若也如此,只是她的优雅缘自世袭的部落,有些剑出偏锋,让人益发难以割舍。


    周恕淳开始告状。那个人前神王子一般的苏杭,就在此时突然变成了母亲和老师口中的顽童。


    徐旋给客人斟茶,然后坐回沙发削苹果:“我是杭州人,所以儿子叫苏杭。老苏常说,杭杭是国共合作的结果,性格别扭是正常的。说到底,儿子应该当爸爸的多管教,可是老苏就没闲的时候。好在这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让我们操过心。我呀,一个人在家呆着,就想儿子陪我说说话,杭杭和我不贴心,等般若娶进门,我就有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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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题是梁夏心中刺。周恕淳像个街坊大妈似地打听,东西置办得怎么样了呀?日子定了没有?婚后是住家里还是在外面买房子呢?徐旋说我们两家商量好了在外面买房子,他们愿意回来住就回来。小宋说生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


    徐旋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周恕淳,周恕淳让给梁夏,梁夏也不客气,接在手里狠狠地咬。


    “筹办婚事小苏自己得出面啊,他不能什么事都不管全推给你。”周恕淳愤愤不平,“我去替他请婚假,你们到欧洲给小宋买点像样的东西。那么水灵一个姑娘,别委屈了人家。”


    周恕淳拿胳膊肘捣梁夏,梁夏说宋般若这几天就到昆明。徐旋不知憧憬到什么美好未来了,满脸都是笑意,她嘴边闪现的小梨涡和苏杭嘴边的一模一样。


    宋般若嫁到这样的婆家,是会备受宠爱的吧。


    梁夏嚼苹果居然咬到了自己舌头,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周恕淳责怪他吃得太快,徐旋立刻又开始削苹果,说你喜欢吃就尽管吃吧,有的是。


    周恕淳又吹捧梁夏,尤其着力渲染梁夏在夷和农场与西南生物研究所合作项目中所起的作用。徐旋频频点头:多好啊年轻有为,看样子就机灵。


    周恕淳说梁夏没有父母,个人问题还没着落,徐阿姨给帮着物色物色吧。


    徐旋问小梁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


    梁夏说:“比宋般若漂亮就行。”


    徐旋和周恕淳都笑起来,他们觉得梁夏很幽默。可梁夏知道那其实意味着他们看不起自己,女人是消费品,有明码标价的。在他们眼里,自己和那一类女人不匹配。


    梁夏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只是永远追赶不及。在他艰难前进时,对手一日千里。他的自信总是在刚刚建起雏形时就被粉碎,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当你们说想拥有和我同样的东西时,我也能像你们现在对我笑的那样,对你们笑。


    老苏生小苏,小苏生小小苏。没有老梁,小梁生小小梁。小小梁对小小苏,希望能胜出。小苏娶小宋,如果小梁也娶小宋,可能小小梁胜出的机会更多。如果小梁娶菱角,那小小梁就很难说。


    菱角?梁夏愣住,那个问“你找老婆没”的菱角。


    菱角有机会嫁给苏杭吗?这问题与梁夏是否有机会娶到宋般若一样荒诞。


    婚礼是在部队食堂办的。可菜一点不比北京星级酒店的差。阿普奶奶说得对,那些酒店老板的心肝都被钱熏黑了,俱融卖三块一斤的蘑菇拿小碟撮几个就卖三百。即使如此,婚宴也该在北京星级酒店摆,那不是蘑菇几块钱一斤的问题。梁夏觉得老苏完全是在做姿态,谁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什么。


    穿着白族婚服的宋般若似文人墨客笔下描述的冶丽胡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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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铺新月,貂裘坐薄霜。


    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


    按白族规矩,新郎新娘要喝辣椒酒。酒本来就辣,再加辣椒,很难下咽。白族语里,“辣”与“亲”的发音相近,酒加辣椒意味亲上加亲。新郎新娘共饮辣椒酒,表示亲亲热热。不仅如此,还将辣椒末撒进火盆里,辣烟四起。苏杭被呛得满脸通红,宋般若没事,笑着替他把剩下的酒全喝了,看客起哄,宋般若柳眉倒竖,看客便噤声。


    酒桌上梁夏和艾北坐一起。如今艾北的称呼改为艾科长了。


    艾科长,支行信贷科的艾科长。爱,我真的爱你。梁夏热烈地和艾北拥抱。他把菱角当做女友介绍给艾北。菱角现在的身份是文化部某领导的女儿。菱角从事的本就是文化事业,歌舞酒色,历史悠久的文化。菱角得了梁夏警告,谨言慎行,没露出什么破绽。艾北别提多羡慕梁夏了,艾北耳语,菱角这长相没必要生在那么好的家庭,哪怕穷家小户也能过上好日子。


    艾北真是洞察秋毫,菱角硬是凭长相过好日子撒!


    菱角毕竟太小,看见苏杭时两眼放光,完全呈现粉丝状态。加上多嘴多舌的艾北在一旁注解,小丫头越发难以自持,梁夏拿眼神警告她,小丫头立刻意识到谁才是衣食父母,嗡嗡地细声辩解:“我就是看看新郎官,他没有你漂亮。”


    梁夏教她:“喊苏哥哥。”


    菱角便喊,喊了还不算,菱角敬业,自己斟满白酒一干而尽,苏杭讶异的眼神看着她,梁夏说她是太高兴了没关系你随意你随意。


    艾北干得不错。不良贷款清收效果显著,信贷资产质量得到比较明显的改善。市行领导在年终述职时曾点名表扬。艾北发愁农户联保贷款发放额度一直上不来,梁夏说那些农民烂命一条不发就对了。老科长几年前的那三百万贷款,梁夏按月在还,十套公寓都已出租,租金可以抵消一部分月供,减轻了他不少负担。年中他又卖了两套小户型,提前还贷。艾北对梁夏手头的项目很有兴趣,一再叮嘱以后有机会好好合作。


    艾校长拿着相机要给四个得意门生留念,宋般若一枝独秀地夹在三个男生中间,快门按下以后,她雀跃地跳到艾校长身边,抢过相机,指挥三个人合影。


    杯盘狼藉后鸟兽四散,梁夏带着菱角回酒店。他觉得十分无聊。现在是宋般若的新婚之夜。


    美酒般的四个字:新婚之夜。


    梁夏对菱角说你跳脱衣舞给我看,边跳边说你叫宋般若。


    菱角拉上窗帘,站在席梦思上开始跳。菱角不傻,自己还有发挥:我是宋般若我爱梁夏,我爱死梁夏了。


    最后她脱光了仰面倒在床上嚷着梁夏来占有宋般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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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双手交错握在一起,靠在软椅深处看菱角玉体横陈,菱角等了半天没动静,从席梦思上抬起脑袋看梁夏,梁夏神情疲惫,却涩涩一笑。


    菱角穿上衣服,给梁夏倒杯蜂蜜水。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头痛呀?”她轻轻揉着梁夏的太阳穴,梁夏从她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粉色外壳,乱糟糟贴着卡通图案。梁夏找到通讯录来看,这种职业的女孩子,手机通讯录会很有意思。他看了很久。


    菱角误会了他的意思:“我没有问苏哥哥要手机号,艾科长的我也没有要,你不信再看看通讯记录,真的没有。今天晚上谁的我都没有留,我很守规矩的。”


    梁夏厌恶地说:“你以为你要他们就会给你。”


    菱角认真的说:“会给的。他们以为我是你女朋友嘛。”


    梁夏很烦躁,将菱角用力推开:“滚滚滚。”


    菱角的腰撞在落地灯上,痛得皱紧眉,但仍然努力对他笑:“我知道你喜欢新娘子,你心里难受,你对我发火好了,憋在心里多不好。”


    在丽江岸边,玉龙山下,到处都开着菱角这样的无名野花,俱融街巷的石板缝里也会有,头顶着岩石和泥土,尽力吸收着阳光,那普照万物的慷慨阳光,无论是北京国贸高楼外奢华的幕墙,还是俱融乡下的无名花,那是公正慈爱的阳光。菱角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和腿都纤细,不是成年女子的纤细,而来自于未成年的青涩,她的背总有些挺不直的状态,后来梁夏多次纠正她的坏习惯,可她稍稍松懈便又故态复萌,小圆脸永远在笑,与内心无关的笑容,笑得眼神都无比疲惫。她这样的女孩子,她是怎样长大的?她也有爸爸妈妈。


    梁夏问:“你是哪儿人?”


    “四川的。”菱角也问他你是哪里的呀?梁夏回答俱融本地人。


    其实不该问这种职业的女孩子家庭情况,她们有无数套滴水不漏的谎言,她们的家里总有人重病在床,总有弟弟妹妹等学费上学,她们的家庭包含所有人间苦难,梁夏忽然觉得也许是真的吧,他不能想象宋般若会因为男人递上的几百元钱就脱掉衣服。


    菱角说:“我爸爸妈妈都晓得我做这个,他们很支持,能赚钱有啥子不好,比念书出来的上班的人还赚得多。”


    梁夏问你觉得很光荣是吧?菱角答反正不丢脸。


    “你就一直赚下去吧。”梁夏憎恨地说,“赚到你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菱角不生气。她说:“所以才要找人嫁撒,嫁了人就没的事了。他得养我。”


    梁夏说:“滚出去。”


    他不想和这丫头睡一张床,就算她再年少无知他也无法容忍。


    菱角就滚出去了。这些姑娘真好。比宋般若那样的女人强得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言听计从。她们有着一千张一万张燕瘦环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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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梁夏发落齿摇,菱角们永不老去。


    因为艾北提到农户联保贷款,梁夏另起一摊项目。以西南生物研究所和周恕淳的名义给农民办科学养殖培训班,除了周恕淳之外师资不足,那没有关系,梁夏有的是办法找当地大学一些教授凑数。梁夏先开免费学习讲座,周恕淳主讲。周恕淳非常了解听众的心理,内容都说在点子上,但却欲言又止,想听具体分析,那就“报名去吧”。


    农民们于是报名去。


    学费对大多数农民来说是天文数字,他们又被梁夏指引去艾北那里办农户联保贷款。艾北将梁夏约到办公室,劈头就说:“你们办学习班也太贵了,学费怎么要一万?买个民办大学文凭也就这个价了。”


    梁夏的理由是他们办一年共四期,分季度指导,签订最低收益保证,而且周恕淳是名家,人家忙得很,好容易才抽出时间,主要是带动农民致富,为当地做点实事。艾北算账说你们只要在农村里转转,找足一千个农民就发大财了。


    梁夏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联保贷款对银行来说没太大风险,农民们愿意,他们渴求知识,知识这种东西,但凡改变了运气都很难定价,一万元一点也不高。艾北还在那算账,说每期两千五,为什么不减个零。


    梁夏说你不要拐弯子骂人。我不是二百五。


    确实如艾北所说,梁夏不停地游走于各村招兵买马,并鼓励那些交过学费的带同学过来。凡是带同学过来的多赠送一本辅导书。他是坚决不肯打折的,这个头不能开。


    农民有农民的智慧,谁都不肯交足全款,首期的两千五也费了很大劲才收到一半,梁夏宣布不交学费的禁止听课。


    这没用。没交钱的趴在窗户外面听。


    窗户里面的抗议了,窗户里的冲到窗户外赶人,这一番混乱牵涉了上百人,他们租的是研究所空置的几个房间,将地点设在研究所内,主要出于培训班形象上的考虑。公安局来了几辆车,将农民们装走,梁夏被同车叫去了解情况。虽说混乱与他无关,但物价局很快找上门。


    罪名是教育乱收费。


    梁夏才不怕罪名。


    这世界每个人都罪恶滔天。


    物价检查所所长是个中年女人,姓秦。姓秦的女人梁夏印象中有个风流而死的秦可卿,但秦所长估计想那么死都没机会。


    梁夏的态度倒是极有教养,在陈述完学费包含的各项支出后,他说:“物价局作为价格监督单位不应手伸得过长。监督,名词解释是察看并督促。你们察看过了,现在督促我们,有什么好督促的?学费明细里有哪一条属于乱收费?在很多行业里,你们就是乱收费的靠山,物价局局长和某些单位为虎作伥的行为早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比如这条街左转弯那所高校,我知道他们每年乱收费起码5000元。5000元对于一个学校,对于物价局,或者一个校长和物价局长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就是全家至少一年的收入。多收的这几千元给多少个家庭造成了伤害?这种事情你们视若无睹,却对我们实实在在带动农民致富的行为横加干涉,当物价部门不把我当做其中的一员,我为什么还把你们当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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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所长按兵不动。她觉得底气十足的梁夏不那么简单。她在夷和农场项目启动的电视新闻里见过这个年轻人。现在他又能把北京的专家和生物研究所捏在一起办培训班,并且有银行贷款支持,应该是背景很深。秦所长起身到隔壁打了几个电话,结果市里的熟人就说在苏政委儿子的婚礼上见过梁夏,他和苏政委儿子关系很不一般,而且支行的艾科长从头至尾都和他勾肩搭背说个没完。


    回到办公室以后,秦所长有了说辞:“我们目的是监督你们按规定的收费项目和标准收费,不得擅自设立收费项目、提高收费标准和扩大范围收费,只要你们收费合理、合法,我们是不会从中作梗的。你这些材料,回去后整理一下,正式在我这里备个案。”


    看样子没什么事了。


    梁夏的表情毫无变化,他说:“我在北京时间比较久,很少在昆明,你看忽略了你们很不好意思,这样吧,周末我做东,请所里的同志们坐坐,以后我的项目多,常沟通吧。”


    秦所长是乐意的。撇开别的意义不说,梁夏,有张招女人的脸。


15 雪山白


北京的春天常常像是在拍摄古装战争片。黄沙滚滚中仿佛旌旗招展杀声震天,所有的门窗都蒙着土黄的烟尘。春天是个趾高气昂的暴发户,对着停在户外的轿车鄙夷地吐唾沫,那些轿车全都被吐得灰蒙蒙。暴发户一路招蜂引蝶,颠着小碎步过了长江,和当年传说中的乾隆皇帝般流着口水东张西望,这口水美其名曰春雨。暴发户到昆明似乎瞬间中了情箭,像粗俗的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献媚一般,将姹紫嫣红挂了昆明一身。


    即使是春天这样滥情的男人,也会有四季不舍的情人,春天的情人叫昆明。


    梁夏坐在培训班的办公室里,他对面是周恕淳。他们两个都火冒三丈。


    在他们之间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红头文件,标题是:《关于暂停收购夷和农场3号基地农作物的通知》。


    苏杭不是结婚去了吗?难道在宋般若那样的娇妻怀抱里,这小子还有闲心往北京写信?关禁闭失败。苏杭把周恕淳和梁夏的财富全都糟蹋了。


    “这个项目的失误在于没有把苏杭拉进来。”周恕淳总结原因,“我们当初不该瞒着他。”


    梁夏说:“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目有的是。我们可以种别的。他也可以赚钱。苏杭买车没有?”周恕淳忽然醍醐灌顶,“应该送他辆好车。”


    梁夏怒道:“他只配挤公共汽车!”


    周恕淳继续说他的计划:“你买一辆宝马给他,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然后每个月车的支出你就放在公司帐里替他结了吧。”


    “宝马是二奶车。苏杭又不是我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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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应该比对你的二奶更爱他。”


    梁夏连大奶都无。梁夏拿着信纸撕边角,每撕下一小块就用手指捻成团用力掷向周恕淳,周恕淳被他砸得浑身都是小白团。梁夏说:“他不是买不起车,不买肯定有原因。”


    周恕淳大幅度地摇头:“如果不靠他父母,他现在真买不起。他每个月工资就几千,课题刚开始做,还没赚钱。”


    梁夏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恕淳。他难以置信的不是苏杭的工资,而是有个崭新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事实。


    这个事实周恕淳替他说出来了:“你现在比他有钱。”


    梁夏才不想带着苏杭去买车,那感觉太变态了。他叫上宋般若去4S店。梁夏说要送车给女朋友,让宋般若帮着参谋。宋般若挑了辆白的。售车小姑娘介绍说这叫雪山白色。


    宋般若很细心,特地问:“是在北京开吗?要是北京的话,白色容易脏。”


    梁夏说在昆明。


    梁夏让宋般若试车。


    “是送给女孩子的,所以要女孩子试试,才知道驾驶起来舒适度怎样。”他对宋般若说。


    宋般若试驾,梁夏坐在她身边。


    公路如起伏的年华,童年少年直至如今,身边的女孩子奔驰着渐渐盛开,公路没有尽头,尽头是水蓝的天。那是《神路图》最终指引的地方。让我们一直去向那里,那里是我们的家乡。


    宋般若踩住煞车,笑着说感觉真好你买吧她会喜欢的。


    梁夏关闭引擎,抽出车钥匙,将宋般若的手拉过来,放在她的手心。


    宋般若猝不及防,愣了片刻忙不迭将钥匙丢给他:“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梁夏看着窗外,公路尽头的天,真蓝。


    宋般若打开车门逃跑了。梁夏对后座的售车小姑娘说:“我把地址写给你,你把车送去。”


    小姑娘脆蹦蹦应了一声“嗳!”


    这辆车很快给了梁夏一记耳光。就像是他从车里走出来时,通常会用车门给车摔上一记耳光。——梁夏走进研究所时发现那车停在培训班办公室门口。办公桌有个信封,里面装着车钥匙。他拿着信封去找苏杭。


    苏杭站在标本柜那里找什么东西,梁夏走到他身边。苏杭这几年有点近视,偶尔会戴眼镜,万恶的苏杭戴眼镜都那么好看。好看得像斯文败类。


    梁夏没好气的说:“你凭什么不让她收我的车?”


    苏杭还在那找标本,嘴里说:“她自己不要的。”


    “那也应该她自己来还。你没权力替她还。你把车开回去,让她自己来找我。”


    苏杭终于掉转头看着梁夏,并且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他的眼睛可能因为焦距不那么清楚反而更加迷蒙了。梁夏瞪着他。


    苏杭说:“你是不是有病啊?你送我老婆车,然后我老婆不要,你还让我开回去,然后还命令我叫我老婆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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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指住他:“宋般若是自由的人。她和我的交往不需要通过你。”


    苏杭看了梁夏一会,居然笑起来,两手一摊说:“行啊,只要你送得出去。”


    梁夏期望和苏杭打架。


    梁夏站在苏杭身后,看苏杭在桌上摆弄他的瓶瓶罐罐。


    苏杭问:“你怎么还不走?”


    梁夏在椅子上坐下来。


    苏杭不再理睬他。


    梁夏在思考问题。


    后来梁夏说:“你为什么不给她买车?”


    苏杭的回答极简练:“不关你事。”


    原来丈夫有这许多特权,那女人与世上所有男人都无关,永远是他的私产。梁夏抱住苏杭的腰,把脸埋在他背上磨蹭:“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你快接受我吧。”


    苏杭甩开他:“梁夏我警告你不要再装疯卖傻,赶紧走!”


    梁夏说:“那我只有把车退了。没质量问题可能退不掉,当二手车卖的话我就亏了。”


    “你自作自受。”


    周恕淳进来,见这情形,示意梁夏出去,梁夏不动。


    周恕淳转换话题:“小苏啊,这个果实蝇分类与区系研究,先告一段落,交给组里学生就可以,我想和你谈谈更重要的项目,小梁要回避吗?”


    苏杭不看梁夏:“说我们的。当他不存在好了。”


    周恕淳说:“天然药物功能蛋白质这课题怎么样?云南生物资源很好,对动物来源的具有潜在药用价值的活性物质进行开发利用。具体内容包括动物毒素的蛋白质多肽组学、动物毒素功能基因组研究与发掘;动物毒素来源的先导药物分子发掘;动物毒素活性分子的结构功能改造及药物研发;动物毒素活性分子的农业应用。”


    “这课题你和哪个单位合作?”苏杭问。


    周恕淳说:“你说了算吧。”


    苏杭没有回答。周恕淳拍拍他:“项目很多,你挑个喜欢的,我们一起做。你说老师搞农作物是不务正业,我们这次就做个对口的生物课题喽。”


    宋般若抱着保温罐从门外进来了。她在市电视台工作,这肥缺毫无疑问是她婆家安排的。时间自由,所以这女人没事就往研究所跑。抱着保温罐的宋般若完全是个贤良淑德小媳妇。周恕淳见宋般若进来,很识趣地招呼一声就离开了,梁夏仍然不走。


    宋般若的保温罐打开俨然是个小厨房,小碗小碟摆了一桌,快赶上变戏法了。梁夏在旁边喊小桌子开饭吧。这是《格林童话》,可一点也不好笑。宋般若趴在苏杭背上,就是刚才梁夏搂着苏杭的姿势,宋般若身体柔软,是一脉顺着男人背脊蜿蜒而下的春水,绵软的胸部在苏杭坚硬的背上压得扁平,令梁夏有些口干舌燥。宋般若说:“今天太阳好,我把被子和垫子都晒了,晚上你能睡得很舒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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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望着梁夏:“晚上去我们那儿睡吧。”


    梁夏涎脸笑:“荣幸之至。”


    宋般若紧张得要命:“杭杭你别开玩笑了,他真会去的。”


    杭杭。梁夏不得不走。再不走他将怒火攻心当场暴毙。武松提着西门庆和潘金莲两只脑袋走向衙门时是多么酣畅淋漓啊。用苏杭的白大褂裹两只脑袋就行。


    苏杭看着梁夏的背影出神。宋般若只是看苏杭,他就是她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还有冬日的暖阳。


    苏杭低下头,桌面上摆得满满的小碗小碟,他的视线却不像是在端详那些精致的食物,宋般若哄孩子般的语调问你在想什么呀?


    苏杭笑了笑,没有回答。


    施耐庵明显比不上兰陵笑笑生,情场败将老施只懂得将女人开膛破肚,此一点上老施和德州电锯杀人狂殊无二致。《金瓶梅》续得极好。因为西门庆被潘金莲整死了。小潘又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打得火热。梁夏敢肯定,假如小潘没有药死那个三寸丁谷树皮,那么金莲姐姐简直是所有男人梦想的好女人。是的,每个红杏出墙的都是好女人。恪守妇道的都狼心狗肺。宋般若狼心狗肺。梁夏站在那辆车前,这车该怎么办?他考虑是不是要在宋般若家楼下租一个露天车位,让宋般若每天上班都看见这车对她抛媚眼,反正这辆车他不打算要了。梁夏的思绪很乱,他又想到潘金莲,宋般若根本比不上小潘。


    梁夏忽然想自己站的这个角度,似乎从苏杭实验室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他往窗户那瞅,苏杭和宋般若头挨头在吃午饭,不,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在王婆家吃午饭,潘金莲还拿勺子喂西门庆。梁夏有些混乱,他把手放在口袋里,他的手指碰到了手机,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艾北。


    艾北单位离这不远,梁夏说一起找地方喝几杯。艾北就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来了。梁夏看着他越来越近。艾北这小伙子长得喜气洋洋,按老人的话就是兴旺,哪儿哪儿看着都那么有福气,但并不是胖,他是很健康和快乐的那种年轻人,笑容灿烂漂漂亮亮。艾北像小时候那样把脚从踏板上往下伸直,算是停车。


    “天哪你新买的车吗?”艾北羡慕的嚷着,就好像他看见菱角那样羡慕,他好像从没在同学们面前掩饰过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多么可爱啊!


    梁夏把车钥匙对艾北甩去。艾北接在手里。


    艾北做出了他的理解:“你真够意思呀,是不是先借我开几天?”


    梁夏说:“这车是别人送我的,一时用不上,你先开着吧。”


    艾北欢天喜地。打开车门钻进去,又是按喇叭又是摆弄方向盘,梁夏敲车窗,示意他打开后盖,艾北照做。梁夏把艾北的自行车塞进行李箱。艾北说今晚我请客你说地方吧多贵都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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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驶离研究所大门。艾北兴高采烈,他去年刚考的驾照,他的计划只是买一辆宝来,竟开上了宝马。梁夏觉得无比孤单,默默揽住艾北的肩膀。艾北也搂了他一下。


    现在他们又像小时候那样并肩而坐。只不过那时合着一张课桌,而现在,他们在雪山白色宝马车的前座。


    农历八月后,中秋和国庆两节临近。对梁夏来说节日这类东西无聊得很,他依然在处理麻烦事。没有收获到期望中回报的农民们聚集在一起,在研究所门口静坐。他们现在学会静坐了。而且学会打标语,诸如“学术欺骗”、“违反三农精神”之类。梁夏才不出去和他们费唇舌,他报警。


    所谓报警是通知城管,这些人违法占道影响交通。城管们便来收拾这些道路上的**违章建筑。梁夏则和城管队长在屋里聊天。


    “比如说你买了电视机,不按使用说明操作,你把电视机放在煤气灶上煮,结果电视机爆炸了,可以向厂家索赔吗?”梁夏用打火机给队长点烟,队长点头说农民没文化,他们就是这样。


    梁夏说我再也不办培训班了,太伤心了我的憧憬都被他们扼杀了。


    梁夏也不需要再办。苏杭早在大学里就对他说过“见好就收”,梁夏从中赚的已经不少了。和他同样大笔进账的周恕淳在安宁温泉买了套房,然后把菱角圈养在那里。


    新课题启动时,周恕淳成功把苏杭拽了进来。这次研究方向是支气管哮喘免疫治疗,也就是说,周恕淳又要开始卖假药了。梁夏有时候想,自己到周恕淳那种年纪的时候会不会仍然具有周恕淳那么旺盛的需求。


    对地位、荣耀、财富、女人的需求。


    周恕淳和菱角泡在温泉里,像是慈祥的祖父和乖巧的孙女共享天伦,区别只是祖父的老手放在孙女的小嫩胸上。梁夏在岸上喝啤酒,周恕淳告诉他一个新闻:


    “小苏老婆怀孕了。前几天我去研究所附属医院拿病例档案,看见徐旋带着媳妇从妇产科出来,徐旋别提多高兴了。”


    怀孕不是必然的吗?这对寡廉鲜耻的男女。梁夏问:“几个月了?”


    “刚两个月。”


    菱角插嘴说:“两个月能不能照出男女呀?我喜欢女娃娃。”


    梁夏冷冰冰瞥她一眼:“生女的长大后和你干同行。”


    “中国女人地位可高了。”菱角说,“在中国女的比男的幸福。”


    周恕淳放声大笑,笑得满池泉水阵阵涟漪。


    之后他故作深思状:“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UNDP公布的中国女性地位在全世界的排名?那样会不会过于残忍?”


    梁夏没笑:“林语堂说了,中国就有这么多奇怪的人,自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每天被权贵盘剥,却具有统治者的思想,这么愚蠢的东西在动物世界也难找到。中国女性地位高这种说法纯粹是克隆当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概念。也就只有被忽悠的群体才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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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菱角听不懂,但她懂得笑,她懂得周恕淳笑她就应该跟着笑。周恕淳捏菱角的脸蛋,说梁夏啊你怎么不挑个大学生。梁夏答什么生都一样,都是卖肉的,既然买肉,当然挑最新鲜的。而且这样多好,咱俩聊天她跟听外语似的,多安全。


    周恕淳知道那辆车没送出去,他说:“看起来下手太重了。对小苏可能没必要那样。他老婆怀孕,我们弄点泰国血燕给徐旋。还有,你那车给艾北有点过了,艾北就是个科长,你应该找他们支行长。”


    梁夏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没找?他们行长差点求着要把自己侄女嫁给我。”


    这话周恕淳当没听见。梁夏嘴里跑火车,但有一点,他绝不会慷慨到不求回报。他所送出的,必将加倍收回。


16 老照片


梁夏这次并没有对周恕淳撒谎。崔行长确实想介绍侄女给梁夏。梁夏很为难,他说因为北京文化部女朋友还没分手。崔行长说你长期在昆明,她在北京也不现实,你也快三十了该正式考虑个人问题了。


    侄女名崔颖。


    崔颖跟在大伯身后走进牡丹厅时,穿着黑衬衣的梁夏正在看菜单。梁夏五官分明,鼻梁线条有点不可一世的傲慢,却又不是孤峰兀起,嘴唇抿得很紧,看上去隐约带些神经质的脆弱,当他抬起眼睛看崔颖时,他锐利而略显寂寞的眼神让崔颖双颊绯红。


    崔行长带崔颖坐下,艾北坐在另一边。


    梁夏说:“牡丹亭初遇的不是丽娘,却是崔莺莺。那我到底是柳梦梅还是张君瑞?”


    崔颖笑:“那你是喜欢为你发春梦而死的杜小姐还是被你始乱终弃的崔姑娘?”


    梁夏说:“都不喜欢。因为我没见过她们。而你就在眼前。”


    梁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崔颖脑子搅浑再说,至于结婚,他才懒得想。崔行长问梁夏最近在做什么项目,梁夏说不想零打碎敲了,打算考察半年时间选个长期项目。


    周恕淳跑到生物制药行业鬼混,梁夏觉得和这老头保持距离比较好,免得一损俱损。他惦记的是夷和农产闲置的数平方公里土地。那些地因为受到重度污染,年初被鉴定为不适合耕种。梁夏侧面和井万州探讨过开发度假村的事,井万州还是有兴趣的。


    梁夏和崔行长聊得起兴,完全把崔颖抛到一边,而崔颖看到了什么呢?


    崔颖看到的是一个名校毕业,年仅28岁的企业家,这个人思维缜密,谈吐老练,挥斥方遒间,态度却从容不迫。


    梁夏的温文尔雅源自苏杭,在梁夏对苏杭二十多年的看不顺眼过程中,苏杭那些特质已经在梁夏身上阴魂附体。除此之外还有梁夏本身的某些东西,这些极其矛盾的本质混杂于一身,就是崔颖现在看到的男人。


    怎么从老崔那里圈钱,这得找井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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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万州出的主意是把这部分土地作为夷和农场的不良资产剥离出去,用来偿还农场的外债,这样就可以让老崔拿去拍卖,只要工作做得细致,市政府那里踩准点,梁夏可以用比市场价低得多的价格把地块拿到手。梁夏才不想这么做。他想的是把井万州的地和老崔的钱都拿到。


    这事瞒不过周恕淳去,为免周恕淳这个老军统特务妒火攻心从中使绊子,梁夏决定提前告诉他。


    周恕淳没在研究所,他在附属医院。


    梁夏是在妇产科找到他的。


    这次又出新闻了。


    新闻是宋般若孩子掉了。


    宋般若去研究所给苏杭送饭,苏杭人没在。实验室里面有个套间,苏杭有时候在里面睡觉,那里有张行军床。宋般若看见行军床上被子鼓鼓囊囊团在那里,好心帮苏杭铺床。结果刚掀开被子,一条5米长的巨蟒“噌”一声直窜起来,巨蟒受了惊,对着宋般若就咬,惊吓过度的宋般若跑出几步后当场晕倒。那条蟒蛇无毒,宋般若命是保住,但孩子没了。


    至于苏杭为什么把蟒蛇藏在被子里,周恕淳说是因为苏杭在野外考察时捡到这条受伤的蟒蛇,把它带回来治疗,蟒蛇失血过度怕冷,苏杭就把它放在被子里。


    总之,不管其中细节如何,宋般若现在躺在医院。


    宋般若惊魂未定,呼吸急促,汗涔涔的额头上发丝凌乱,居然还一个劲问周恕淳,苏杭呢?


    苏杭这时候进来了,手足无措,他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呆看着宋般若,似乎在徒劳地想如何补救,宋般若对他伸出手,苏杭迟疑片刻才走了过去,宋般若起身抱住他,说老公我吓死了我真的吓死了你怎么不在房间里呀?


    苏杭显然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他一句话也不说。梁夏将苏杭从宋般若怀里拖出来迎面就是一拳,苏杭倒退了好几步,用手捂住鼻子,血很快从指缝里渗出,宋般若哭起来:梁夏你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


    苏杭转身离开病房,梁夏追出去,苏杭在走廊里才把手拿开,他连嘴角上都是血,梁夏咬住牙,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旋从药房的方向匆匆跑来,苏杭急忙转身,可徐旋已经看见了,嚷着杭杭谁打你了怎么满脸都是血。


    苏杭一边让开母亲伸过来的手一边回答我在台阶上磕的。


    宋般若从病房里东倒西歪追出来,扶住墙歇了一会,当她看见苏杭,立刻奇迹般身手敏捷地扑了过去,这时候课题组一个学生满脸兴奋地跑来,说苏老师蟒蛇产卵了有十几颗。


    梁夏对苏杭说:“你要是敢走我就把你肠子扯出来勒死你。”


    苏杭搂住宋般若,脸埋进她的头发。宋般若似乎因他的拥抱而得到了安慰,轻拍他的背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不要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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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抓住那个不识时务的学生,重重推开,学生溜了。周恕淳在梁夏肩上一拍:“走。”


    梁夏真的感谢周恕淳,不然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


    爱情的本质是化学反应。激素和荷尔蒙所散发出特殊的气味经由大脑识别,知其喜好,而产生一种感觉。化学工程出身的梁夏却无法研制出可以激发爱情的灵丹。即使放眼世界,那些医学巨擘所能仿制的也只是处于爱情反应最低端的春/药。


    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便是韵味。宋般若迷恋的是苏杭的身体,无需粉饰太多。如果没有情/欲,她还敢说爱他吗?


    托尔斯泰说真正的爱,在放弃个人的幸福之后才能产生。


    塞恩说爱一个人就是指帮助他回到自己,使他更是他自己。


    这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障眼法。看见的,未必是真的。真的未必能幸运的看见。


    为什么要继续为她烦恼?


    可梁夏是多么烦恼啊,他甚至看不到前进的意义。不停地奔跑,这一切又为谁?


    今天,一个一个无休止的今天。


    梁夏永远没有明天。


    周恕淳找苏杭当学生,动机显而易见,可苏杭为什么接受?这师生根本是黑白两道。周恕淳长袖善舞,无孔不入,苏杭有他这导师护航,想不叱咤风云都难,苏杭真的傻吗?真的不曾染尘埃吗?他这种更阴险吧?


    梁夏对周恕淳说:“苏杭的爷爷和爸爸都脏得跳进黄河洗不清,所以才能生出个干净的人参果来。我现在把脏事全替儿孙干了,将来我也生人参果。”


    周恕淳不同意:“你越来越偏激,苏杭没靠他爸爸干过任何一件事。这我可以保证。”


    “没有吗?”梁夏冷嘲热讽地,“老苏给了小苏一个心态。一个泰山压顶自有老苏撑住的从容心态。这种心态是所有穷家小户孩子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只有权威、荣誉才能带来的心态。苏杭一出生便拥有,这是多么强大的礼物,如果这不是依靠父荫,还有什么是?”


    周恕淳不出声。


    梁夏又说:“财富只有产生愉悦感的时候才能称之为财富。你有没有问过自己老得快成僵尸了还不停捞钱是为什么?你没有安全感,你也不自信,你离坟墓越来越近,你随时都可能一睡不醒。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让菱角那样的姑娘们对你张开大腿?你就自欺欺人意淫她爱你吧,没错,你的钱是你的一部分,她真的爱你。爱你这老不死的。”


    “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周恕淳反唇相讥,“你很快也会老,老得靠吃蓝色小药丸才能对付菱角。你也永远成不了苏杭,你的儿子有可能会是,而你这辈子都别想。”


    “难道我需要成为一个泡在实验室里拿工资的白痴吗?难道我向往像他那样把蛇藏在被子里,然后以此吓晕老婆,以致失去亲生孩子?蛇产卵了,是啊,多么和谐的消息,他亲生的孩子投胎到蛇肚子里去了,他孩子的妈妈不是宋般若而是那条母蛇,这个**的畜牲,他会被雷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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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恕淳好长时间不说话。圆号和童声合成的《天空之城》在包厢里低回。交很多钱,把自己弄进某个盒子似的房间里,把光线弄得很暗,然后就很有品位,就很开心。三十而立的久石让飘渺且悲哀,承载着你,承载着你,是《天空之城》不断重复的主题,


    没有什么可堪承载,久石让应知。久石让固执地重复,用悲哀承载所有那些悲哀。


    没有明天。周恕淳是余日无多,而梁夏是已失所往。


    把每天都当做末日,在绝望中才能看见万丈阳光。


    为筹备度假村项目,井万州、崔行长、周恕淳、艾北、崔颖,还有梁夏一众人北上考察。密云县石城境内有座云蒙山,青山环绕,绿水横波。此地处桃园仙谷、清凉谷、阳光海滨浴场、黑龙潭、京都第一瀑、龙云山、白河大峡谷等诸多京郊著名景点之中。一行六人,按人数三套标间正好,按性别就得四套房。崔行长慷慨地指示梁夏和崔颖住一间,梁夏说女孩子会觉得不方便,给崔颖单独开了一间。


    密云夜间温度太低,恻恻清寒漫上窗台,和月光一起流满室内。梁夏睡眠很轻,从童年时起,他就时常莫名从梦中惊醒,短暂失忆,然后困难地回忆起自己在哪个城市的哪所房间,回忆起此时此刻自己是谁,他渴望醒来时有可以拥抱的人,童年时那个人是母亲,而现在应该是个散发幽香的女人,这女人现在躺在千里之外南方那所城市里,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边,而自己,在这样遥远的地方,夜半时分悄悄思念着她,假如精诚所至,那么她的梦中会不会有我的身影?


    梁夏睁开眼睛,床前坐着个男人,这男人肥胖的剪影无法令人联想到向来身材很好的鬼怪,只能联想到打家劫舍的歹徒。梁夏仔细端详胖子的脸,胖子是崔行长。崔行长愁苦地注视着梁夏,欲言又止。


    梁夏心想这死胖子不会是玻璃吧?


    崔行长见他醒了,就开口说:“我有很多心事要和你聊聊。白天没法说。”


    梁夏“哦”了一声。


    崔行长揉着自己面团似的脸,他脸上的肉被揉得瞬息万变。


    “你说现在小姑娘找对象怎么就这么难呢?我们家崔颖条件多好,这要是我们那个年代,早就打破头抢了。我们那个年代,寡妇都能嫁得出去,离婚带孩子的也能嫁得出去,不像现在,小姑娘一过25岁就过保质期了。你说小伙子都到哪里去了?不是说男多女少吗?我看就是计生委瞒报数据,到处都是年轻姑娘。”


    “年轻小伙子在建筑工地和部队里,还有穷乡僻壤。要多少有多少。”


    “那是不能当丈夫的嘛!”崔行长拉着长腔,“你没看上崔颖我知道,我还知道像你这种小伙子,到处都有姑娘打破头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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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动不动就打破头,到目前为止我们国家的婚恋状况还没惨烈到肉搏的程度。”


    “可你为什么看不上崔颖?”崔行长撒娇似地扭了下粗腰。


    梁夏尽量不去看这胖子,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把他塞进马桶冲掉。梁夏在脑子里用力按冲水钮,想象面前的胖子在水涡中旋转着变小,然后消失,胖子肯定会哀嚎的。哀嚎会渐远,最终消失在臭不可闻的下水道。


    “我没有看不上她。”梁夏说,“我只是在准备,等我更优秀一些的时候肯定会向她求婚。”梁夏今天发挥得不好,他有些诌不下去,夜里是他最自由的时间,他用来思念那个女人,可全被胖子毁了。


    梁夏出神地说:“我条件好像还可以。我就是传说中的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崔行长期待地注视着梁夏,像个等候皇帝召幸的老妃子。梁夏被这目光感动,他说:“其实艾北比我合适。崔颖要是嫁给艾北,这辈子算是可以放心了。”


    “艾北没你有魄力。你是潜力股。艾北那孩子就是太规矩,将来最多到我现在这位置,干我这行哪有你们好,你们什么时候想不干了就能撒手,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们这种,钱挣不多,还风险那么大,应酬不比你们少,担惊受怕倒比你们多。”


    “我听出来了。”梁夏笑,“度假村的项目您是同意了。”


    崔行长否认:“我没这么说。”


    梁夏坐起身,双手抱住膝头,认真的说:“风险我担着,钱,见者有份。”


    崔行长终于败下阵:“只要你让井万州准备好文件,章盖齐,手续都合法,我这边是支持的。带动地方经济发展,没什么不好。”


    等于没说。但梁夏还是有小小高兴。即使只是浪花,那也表明不是死水。


    天亮以后,崔行长又恢复到原来那副嘴脸。就仿佛昨晚梁夏做了南柯一梦。梁夏本也不会当真。这些人,信誓旦旦之后杳无音讯是家常便饭。哪怕昨天在酒桌上抱着你喊亲爹,今天就不记得见过你,都不奇怪。


    最重要做好眼前事。


    这次自己角色是导游,就得尽心尽力带这帮人吃好玩好睡好。


    京都第一瀑位于柳棵峪内,由云蒙山泉水汇集而成。走进峡谷,未见瀑而先闻其声。水从悬崖直泻而下,云雾弥漫。远眺,如玉柱擎天,雄伟壮观。近看,银花四溅,犹如白雾向空中喷涌。阳光照射,呈现出七彩虹,旖旎如画,形成斑驳陆离的颜色。瀑下潭大而奇,深不可测。


    诗赞:京华瀑魁众叹服,嫦娥观止不归宫。


    柳棵峪谷内溪水潺潺,终年不断。从头一个“古尊迎客”到最后一个“六潭连珠”,全程3公里,最大的为青龙潭,涛声轰鸣,水光潋艳,湖光山色,异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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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瀑烧烤,眼中画景,舌间美味,人间胜事莫过于此。


    崔行长他们把烧烤架安置在离瀑布极近的岩石下,木炭火烧得通红,瀑声极大,人声难辨。


    梁夏坐在汽车里看崔行长和周恕淳老夫聊发少年狂,崔颖挥舞着烤玉米站在高处大呼小叫。艾北跑到车里找梁夏聊天。梁夏升起车窗,这样就听不见那婴儿尿床般的瀑布声。


    艾北掏出钱包给梁夏看,他的钱包里夹着婚礼那天的合影。梁夏问怎么不放四个人的?艾北不答,从那合影下又抽出一张,原来是初中三江并流那次。两张比并,当初三位美少年,竟一路养眼至今。


    艾北不知为何有些伤感,他说:“那是幸福的一天。”


    梁夏说:“我没觉得。”


    艾北长久地端详照片:“你说,我们是三国鼎立,还是楚汉相争?”他接着自己又加注脚:“其实你和苏杭才是一类人,而我不是。”


    此话颇奇。为什么不是?


    “因为,你们谁都没拿我当过对手。”艾北说,“是的,苏杭没拿任何人当过对手,可他一直努力在你们之间寻找平衡。”


    “不要把我和那个疯子相提并论。”


    “你竟然以为自己不是?”轮到艾北吃惊了。


    艾北的吃惊让梁夏也吃惊。但很快梁夏就坦然了,你说疯就疯?我说除了我之外都疯。


    他指指车窗外群魔乱舞状的周恕淳崔行长崔颖。


    艾北说:“有时候我会想,将来我们身边是三个什么样的女人。再往后,是三个什么样的孩子。到那时候我们除夕一定要坐个大桌。”


    梁夏被他描绘的景象说得有些恍惚,梁夏从没憧憬过那样的景象。他连梦中都总是独自在行走,永远是一个人在走,越过无数人与事。


17 初恋


周恕淳的手机成天响个不停。最近来电很勤的是制药厂。根据合作协议,制药厂支付样品药、设备、医务人员劳务费及受试者补偿金等成本,只等审批通过,就开足机器大批生产面市。这次的药和以前不同,完全是国产货。周恕淳知道苏杭非常反感外企拿中国人当小白鼠,所以,那些和跨国制药公司私下进行的药品临床试验,都是背着苏杭的。


    可这次不行,苏杭在乡下采集了上百个哮喘病人的样本,并从中选取了十个作为研究对象。周恕淳需要这十个病例。经由苏杭采集的病例样本毫无疑问是最具有研究价值的。周恕淳找苏杭要这些病例的联系方式。苏杭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周恕淳说:“日本和美国的医疗技术之所以如此先进,得上溯到二战时期中国东北的731,那些数据在战后全都神秘消失,就是这些中国人拿一条条鲜活生命换来的珍贵数据,成了日本天皇逃避战争赔偿的重要砝码之一。我们的同胞白死了,我们要落后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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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不为所动:“生命是平等的。如果你敢告诉他们这个针剂打下去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后果,那么我就把联系方式给你。”


    “小苏啊,不是每条命都有资格存活的。”周恕淳摸着苏杭的头,“生物链就是这样,此长彼消。”


    苏杭从周恕淳手中接过针剂,仔细看那上面的成分表。片刻之后他说:“茶碱血清浓度太高了,形成药物依赖以后反而会加重症状。”他把针剂丢在桌子上,“有个病例还是婴儿,这样的配方很可能会导致他瘫痪或者失明。”


    周恕淳在想说辞,苏杭又说:“他们不知道每毫升不能超过20MCG吗?到底是做药还是制造毒品?”


    “不良反应最多和咖啡因类似。没那么严重。” 周恕淳叹气,“你迟早会后悔的。不治疗他们也会死,接受治疗起码还有一半机会。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比尔盖茨,那么你可以拿全世界最好的哮喘药给这些农民免费发放。”周恕淳压低了声音:“可惜你不是。”


    钱。


    又是钱。


    苏杭不语。周恕淳说我们去附属医院转转吧,看有没有自愿试药的病人。苏杭没有反对,从桌上拿起针剂,攥在手里迟疑好久,才慢慢放进白大褂的口袋。


    哮喘科护士对苏杭很熟,见苏杭推门进来,主动起身去拿病历。小护士比菱角稍大几岁,都是女孩家最惹人怜的年纪,周恕淳看着小护士源自内心的笑容,联想到了梁夏挖苦自己的话。小护士笑看苏杭,目不转睛。苏杭那种小伙子生来就是这些小姑娘的眼福。苏杭一页页翻病历,周恕淳不明白他怎么竟能对着小姑娘的笑视若无睹。在病历里挑了两三个后,去病房找患者本人。


    走廊上遇到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看见周恕淳就明白他来做什么,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按理说,周恕淳干这事,就算再轻车熟路,也该由主治医生带领才能和患者商议,毕竟周恕淳属于研究领域,并不是临床医生。可事实是主治医生飘然远去,周恕淳堂而皇之进入病区。


    第一个患者身边家属太多,不合适交流。第二个正在睡觉。第三个是两岁的女孩,母亲正抱着坐在床上发呆。周恕淳的声音充满了宠爱:“宝宝,来伯伯抱抱!”


    年轻的母亲看见白大褂,急忙站起身。周恕淳胸牌上头衔辉煌,母亲眼中露出殷切的热望。


    “可算来大专家了。”母亲说。这个年轻女人衣着还是很整洁的,假如走在街上,未必看得出是贫寒到无力支付医药费的那种阶层。女人又看苏杭的胸牌,笑容更加显著,“太好了,你们都是大专家。”


    苏杭低下头看地面。


    周恕淳以宣告胜利的喜悦语调说:“我们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女儿有救了!她有机会上北京治疗了!你能得到这次机会,可以说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我们发明了一种新药,可以保证你女儿未来三十年都不会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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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把脸扭向窗外,不看那女人。


    女人却不欣喜,小声问:“这药多少钱啊?”


    周恕淳说:“只要签一份<患者知情同意书>就可以得到免费治疗。”


    女人期待的眼神变得呆滞:“那这是试药?”


    周恕淳不赞同地皱起眉:“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还有补偿的,一天一斤鸡蛋。你不要鸡蛋,要母鸡也可以。还有十块钱误工费。”


    女人把女儿抱得更紧。小女孩虽然病得严重,但小脸饱满红润,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周恕淳一张一合的嘴,周恕淳对孩子伸出手,小姑娘往母亲胸前躲去,女人的眼睛毫无神采,灰蒙蒙犹如盲眼,这双盲眼不知看着屋里的什么方向。周恕淳拉苏杭往外走:“我们找别人去,抢着签合同的病人多的是。”


    女人几步冲上来拦住去路,她居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想到一个神奇的主意:“我女儿就打一针行吗?我们不签协议,我也不要你们的鸡蛋,就打一针。”


    周恕淳说:“你以为买菜呢。”


    周恕淳已消失在门外,但苏杭被女人拖住了。苏杭看着女人怀中的小女孩,小女孩和他对视。孩子的眼睛真美丽。


    苏杭伸手从衬衣胸袋里掏出一把钱,塞在女人手里。掉头往外走。女人拖着他不放:“小伙子,你是好人啊,你帮帮我们吧,你帮帮我女儿啊,你肯定有办法的!”


    苏杭不敢太用力挣,他怕摔到孩子。这时候他口袋里的针剂掉出来了。女人想捡,苏杭抢先一步夺在手中,女人唯恐错失良机,飞快地对小姑娘教导:快叫叔叔,叫叔叔好,叫叔叔救救宝宝吧!


    苏杭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病房逃离的。他没有跟着周恕淳继续搜寻猎物,而是回到实验室。他把自己扔在行军床上,用被子捂住头。直至呼吸断续,才意识到自己在无声痛哭。


    考察回来后,梁夏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理想的方法来对付老崔。井万州虽然也是个难题,但相对老崔来说简单得多。井万州甚至来电话催问度假村的项目进度,夷和农场的文件是现成的,但农场没有开发资质,所以要用到梁夏的公司。井万州不知道梁夏给他看的那套公司资质完全是假的。


    梁夏要是有一级房地产开发资质,也不用转这么大弯。即使注册资本可以伪造,但行业资历五年以上,累计竣工三十万平米以上、工程合格率百分百这些紧箍咒般的条件他是无论如何伪造不了的。梁夏要找一个北京一级资质地产公司挂靠,不然他不会拉上周恕淳,周恕淳不到一周就落实了此事。


    梁夏却隐隐感觉事有蹊跷。像是为了证实他的直觉,他毫无预兆地被刑事拘留了。


    自然不是因为度假村的事。这事压根就没形成事实。拘留原因是涉嫌合同诈骗。事由他开办的科学养殖培训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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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们是什么时候向法院递交起诉书的,梁夏毫不知情。


    要是相信因罪获罪,梁夏会笑死。有人要整他。此人是谁?梁夏想都不用去想。他觉得自己还是把周恕淳想得太宽容了。几百万的生意朋友,到上千上亿万可能就是死敌。本来嘛,周恕淳为什么要把梁夏拉进来分账?梁夏给他搭好桥就可以消失了,这项目完全不需要梁夏。


    都已经刑事拘留了,接下来就只有2个可能,一个是逮捕,一个是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接下来,公安机关开始侦查,之后检察院审查起诉,然后法院进行审判。当然,如果危害轻微,不认为是犯罪的,在侦查阶段就可能撤销案件,或者检察院作出不起诉决定,或者法院宣判无罪。即


    便这样,行政性的处罚也是无法逃避的了……


    周恕淳干得漂亮啊!


    警察让梁夏留地址,要寄送拘留通知书。梁夏写了艾北的地址,不过写收信人姓名时写的却是菱角。既然不能打电话,也没法让人来探监,起码通知书能让艾北明白该去做什么。


    艾北收到通知书时愣了数秒。梁夏的意思,显然是让他去找菱角。就是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文化部女孩儿。可那女孩在北京,又是文化部,和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就算她家里有关系,等到运作成功,只怕梁夏早被批捕了。


    艾北的舅舅张处长如今是张局长。张局长听上去名头颇大,细究起来其实是个分局的头。张局长得知是梁夏的事就说把他关着吧,关起来就对了,这小子一直都危害公共安全。艾北说这事也不复杂,农民们无非是要钱,把钱退给他们,让他们撤诉就完了。张局长说你要是肯烦这神你就去吧。


    退钱说起来简单。艾北看到梁夏公司的细账后才知道,梁夏只拿了其中的小部分,大部分都被周恕淳拿去了。而周恕淳却与此案毫无关系,他的身份不过是被聘用的专家而已。


    周恕淳会把钱吐出来吗?艾北知道没可能。


    但时间紧迫,一周之内如果不解决此事,等到正式起诉就晚了。艾北想到了那个文化部女孩儿。可他没有那女孩的联系方式。


    艾北给周恕淳打电话,说周导你认识苏杭婚礼上那个梁夏带来的女孩子吗?


    周恕淳说不熟。


    不熟就是认识了。艾北又说,没别的事,就是我们科里女同事到北京出差,想找个女孩做向导,买点衣服化妆品什么的,我想麻烦那女孩陪陪。


    周恕淳直接让菱角去艾北单位。


    艾北倒吃了一惊。怎么这女孩不在北京却在昆明?


    菱角听艾北把来龙去脉说完之后,不知该如何作答。梁夏从没教过她。她尽量不多说话。


    “我帮不上忙。”菱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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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北进一步解释:“不是让你去北京找人,是借点钱先把事平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菱角看着艾北伸出手指比了个数。数量多少在她都没有区别,她没有钱。


    她的态度让艾北非常失望。


    菱角和艾北相对无言闷坐良久。菱角冒出一句:“周恕淳有钱。”


    还用你说吗?艾北没好气。


    菱角说:我找他要钱。


    菱角真的找周恕淳要钱去了。她的底气是她手里的录音笔。


    那是梁夏交给她的。


    梁夏说假如以后有什么事情要周恕淳办,而自己又无法出现的时候,就拿这支笔去找老周。


    菱角把录音笔寄存在银行保险柜,自己拿了份复制的U盘。


    周恕淳用螺丝刀把U盘拧成小碎片,丢进垃圾桶。然后他开始打菱角。


    梁夏曾告诉菱角,拿这东西找周恕淳的时候千万不要一个人去。


    菱角本来想让艾北和自己一起,但当她发现艾北仍将自己视为梁夏女友的时候,她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她不愿意让艾北发现自己和周恕淳混在一起,也不愿意让艾北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与自尊无关,她早就忘记什么叫自尊了。那只关乎承诺。


    “好多人都有这个录音。”菱角一边躲闪着周恕淳的皮带一边说,“你打死我也没用的。


    周恕淳最懊恼的就是这个。


    这几乎还是个孩子的丫头居然是个探子。他花在她身上的心血,竟没有收到半分功效。她的心竟然从未为他所动。


    周恕淳放下皮带,把遍体鳞伤的菱角抱在怀里:“我把这套房子过户给你。以后你就不是借住了。然后我再给你五万块钱现金,你看怎么样?”


    菱角不知道如何表示自己的反对,她想了想,找到一句最有效的谎言:“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周恕淳看着她。


    菱角又说:“你必须出钱。不然大家一起死。”


    周恕淳抓住菱角的头发往茶几上叩,菱角的头被撞出连续不断的闷响。菱角居然还在说话:“你打好了。我从小被打到大,我的腰都被打断过,我冬天被人扔到冰河里冻过,我被倒过来吊过一天,卖到山沟里去那次,他们全家把扁担都打断好几截,我打赌你打我到天亮我都不当回事……”


    菱角说到这里中断了。她倒在茶几下方的地毯上一动不动。


    周恕淳把她拎起来摸她的鼻息。还好,她没有死。菱角很轻,像个断手断脚的布娃娃挂在周恕淳腿上。


    周恕淳将她甩回地板。


    周恕淳倒了杯红酒。他需要慎重思考。假如梁夏出来了,这小子会如何对付自己?假如他不出来,这次他罪不至死,那么等他在深牢大狱里经过那些精英的培训之后再出江湖,又会如何对付自己?没准那时候自己已经死了。周恕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法律百科,他要查查梁夏这回到底能判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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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错梁夏了。周恕淳想。


    艾北给周恕淳打了个电话,他说:“菱角在你那吗?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没想到艾北也是同谋。


    那说明苏杭也是。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们关系这么铁?


    艾北接着说:“我给苏杭打过电话了,晚上一起出来坐坐吧。”


    连艾北也是笑面虎。


    周恕淳没工夫想钱的事,他发愁拿这个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菱角怎么办?就算是梁夏可以暂时丢在一边,可菱角这样子要是被那俩小子看见,大可以兴风作浪,没准诬告自己意图先奸后杀,最可怕是菱角还不满十八岁。


    梁夏此局套得叫一个狠!


    梁夏被警察带进了看守所。警察检查完身体,按规定搜走了腰带、皮带后,梁夏拎着裤子、光着脚进了“仓”。大铁门里面,房间有二十几平方米,呆了二十七八个人,在押人员忙着做灯花、编织、穿珠子,这是看守所规定的劳动任务。


    梁夏的到来让大家很兴奋。


    “脱衣服,浇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后来梁夏知道他是号长。屋里有个天井,梁夏被叫到天井中央“过关”。凉水浇了二三十桶,还有二十多个人围着,盯住看,梁夏脱光了站在那里。


    浇完头,号长叫去劳动。穿了一上午珠子,中午一口饭没吃下去。晚上10点,大家陆续睡下。50厘米高的大通铺上睡了十几个人,连一只脚都插不进去。这时号长发话了,你睡“皇宫”吧。


    “皇宫”在这里指的是茅坑。因为铺位有限,有一半的犯人要睡到通道和“皇宫”边。


    这是个很特殊的社会。号里有28个人,分为3个等级,从高到低分别为“一斤”、“二斤”、“三斤”。“一斤”是号长和当头的几个人,即“高层”;“二斤”是中层;“三斤”是新来的和地位低下的嫌疑人。


    起初也有人欺负梁夏,打了一次架,人家就不敢小看了。在号里如果是软蛋,那就有洗不完的衣服,洗不完的碗。有一个房管局的前科长就比较软蛋,总是受人欺负,这种人是多数。


    并不是所有的牢头都是狱霸。只有当牢头太凌厉霸道,警察又不够负责任时,才会变成“狱霸”。


    在这个看守所,一个警察要管两个号,每个号都有二三十人,直接管理是不可能的,都通过号长来遥控。


    做号长意味着有利益上的好处。在外面,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资源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成为人人羡慕的东西。号长,吃东西会多一点,少干点活,晚上睡觉位置大一点。


    当号长还有一个好处,每天都“出仓”两次,向干部汇报工作。这是了不得的待遇,绝大多数的犯人,无论关几年,只有进仓、出仓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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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长也掌握着资源分配的权力。比如睡觉,每天晚上,睡床上和“皇宫”,天差地别。值班分成早、中、晚三班,中班正好是半夜,是最难受的,怎么排班,也是号长一句话;饭菜很差,一菜一汤,青菜都煮黄了,可是能否吃到一口菜,也得号长说了算。


    熄灯以后的看守所,是炼狱般的世界。躁动难安的男人们还原兽性,尽情释放出最彻底的阴暗。


18 情潮


   今天是第五天。


    看守所里犯人的皮肤都白。松软轻浮的白,很像是冲气玩具,拔了气门芯便会瘪缩成一张低劣的塑料薄膜。梁夏把手里串好的珠子举起来对住光线把玩,廉价的彩珠在光线中发散出水晶般动人的光芒,就像是夜半时分盛装出现的灰姑娘。


    灰姑娘的教母是仙女,仙女的魔法棒在闪耀。


    梁夏也被魔法棒点中,他自由了。


    只是短短五天。


    一百二十个小时。


    生与死究竟是什么?在过去的一百二十个小时里梁夏想过无数次。每一天结束时每一天死去。究竟怎样的人生才称之为圆满?睡去了,假如不醒,那便没有明天,那便是一生。什么才是死去的最佳时点?应该是没有遗憾的那一天吧?


    就是那样的。


    梁夏走出看守所大门时看见了自己的三个同学:艾北、苏杭和宋般若。还有被纱布包成了小尼姑的菱角。


    菱角戴了顶帽子,用以遮挡头上的纱布。


    有首歌这样唱:请清风休将他叫醒,请轻风吹得更加轻,月亮下望着我的他,心底的情潮涨未停。


    宋般若把菱角往前推,菱角犹豫不肯,用手拉住帽檐往下拽,梁夏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会,说:“拉什么拉,还不是和原来一样。”


    菱角不确定这是赞扬还是讥讽,求助地望向宋般若。宋般若对梁夏说:“结婚吧,这样你就知道什么是责任了,起码知道珍惜自己。”


    艾北说:“苏杭和周恕淳谈了一个小时。要不然老周……”


    苏杭不让艾北说下去,打断了他:“出来就好,找地方吃饭吧。”


    同学聚会,就是梁夏的批斗会。永远如此。


    他在批斗声中吃完了午饭。


    批斗中始终保持沉默的苏杭开口了:“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改,以后你闯的祸只会更大,我们也帮不到你。”


    宋般若误会了梁夏的沉默:“我们知道你的财产被查封了。你现在又没工作。阿普奶奶家也不在昆明,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去苏杭家里住,我们的房子给你和菱角。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梁夏说:“那你们可得把房间收拾干净了,别让我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苏杭恼火:“说什么呢!”


    “说你呢!”梁夏瞪他一眼。苏杭扭开脸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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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北说:“梁夏,你的嘴真贱。”


    苏杭和宋般若的家很香。那是宋般若的香气,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连厨房的洗菜池都看不见污垢。梁夏坐在小饭厅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菱角,他觉得如果这就是婚姻生活的话,似乎确实蛮好的。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菱角做的菜不是一般的难吃。


    “宋般若没教你吗?”梁夏质问。


    菱角说:“她还不如我,她家是苏哥哥做饭。”


    梁夏语塞。苏杭做饭?他想象不出来。那宋般若经常送饭是怎么回事?


    “那是苏哥哥头天晚上做好的。”菱角解释。


    果然眼见非实。


    梁夏暗喜,看来苏杭也不是像外表那么风光。


    在北京,梁夏有八套用俱融乡下几个农民的名义购置的小公寓。这些精装小公寓位于寸土寸金的国贸中心,按如今的房价,足够梁夏过日子。何况每月还有不菲的房租收入呢!但对梁夏来说,那并不是他的目的。


    生活有时是需要微服私访的。


    接下来很快要面对的是生计问题。要不先找个工作吧,试试像大多数人那样活。


    这对梁夏来说明显是向没财商的老百姓们看齐。


    在货币高涨的时代,如果你不是投资家,很有可能从中产收入阶层滑向贫困阶层。如果你是个勤劳的工薪阶层,没有从事投资,那么你的生活水准必然出现大幅下降;如果你是个善于观察风向的投资者,那么你有可能成为先富一族。


    要从中产收入阶层成为穷人非常容易,只要家中有人得重病,或者企业破产倒闭,或者你什么也不想、只是循规蹈矩领取工资,生活水准就会步步降低。


    单纯就财富来说,抛弃艰难的实业,涌入投资市场,断绝成为工薪阶层的想法,是最正确的选择。只是,这种方式对于单兵素质要求过高,因此将很多人阻拦在财富大门之外。


    梁夏开始准备简历。如何交代毕业后至今自己在干什么呢?难道写自己其实从没有过人事主管所定义的工作经验?说实话果然痛苦。梁夏查北京工商局网站,编造了几个小公司的工作经历,然后把简历投给一些中等规模的单位。大公司进人比较正规,要是人事部打电话核实就完了。


    先到普通公司混几年,然后再跳槽到大一点的单位,再然后……畅想未来的过程中,梁夏发现自己又落后了。事实上,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开始,很难不落后。


    但他还是决定尝试。尝试换种态度生活。


    那天苏杭和周恕淳谈了一个钟头。


    置换的是同等数目的项目收益。本来,自从苏杭毕业,周恕淳对他的纠缠就开始逐渐失效,到生物研究所之后,周恕淳以研究员身份带课题组,苏杭做他副手,内行谁都知道,课题组里副研究员、博士后、博士、客座之类一堆帮手,能力最强的就是苏杭。所长早就有意让苏杭单独带队,也就是说用不了几年,周恕淳就没有可用之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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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意味着他的成就将裹足不前。如果他想维持荣誉和威信,就必须放弃在外面兼职做项目的时间,抽出精力来做苦行僧。


    这时候苏杭承诺帮他赚钱,对周恕淳当然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作为苏杭自己,他很痛苦,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学术上失去自由和梁夏的失去人身自由,很难判断哪一种更严重。周恕淳最多盗名窃誉,倒不会掺和苏杭的具体工作。苏杭这段时间天天在实验室泡到夜里十一二点,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宋般若。


    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她。


    从研究所回家,经过市图书馆。林荫道上街灯有好几盏都坏了,黑黢黢默立着。苏杭走得不快,他猜想宋般若可能还没睡,走慢一些,等她睡着再到家。正在低头寻思,身畔低低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


    苏杭的胳膊同时被轻轻扯住。苏杭吓了一跳。


    女人在黑暗里,看不清面容,仍是低低的声音:“先生,去我家洗头吗?”


    苏杭把胳膊抽出来,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女人仍是扯他的胳膊,苏杭被缠得烦,提高声音说:“离我远点!”


    女人不放手,苏杭已走到有灯火处,那女人的脸登时清晰的现在眼前。


    像在哪里见过。


    苏杭没有细想,推开她往前走。那女人却欣喜地低喊:“苏博士!”


    这下苏杭想起来了——附属医院哮喘科小患者的妈妈。


    女人说:“苏博士,那天真是谢谢你!你去我家吧,我给你免费按摩。”


    苏杭像是没听见她的话,问:“你女儿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女人黯然低下头,说:“我们从乡下来的,没别的法子,要治病。”


    “孩子爸爸呢?”


    女人说:“在广州做搬运。回不来。”


    苏杭说:“我去看看孩子吧。”


    女人带路。住处离附属医院很近,在小区地下室。进门就看见一张床,床后挂着印花塑料窗帘,绕过窗帘,又是一张小床,小女孩没睡,坐在床上玩一只矿泉水瓶盖,不停打喷嚏。苏杭俯下身看她,小女孩抬起头,很快认出了他,对苏杭咧开嘴笑:“叔叔好。”


    苏杭伸手把孩子抱到膝盖上:“让叔叔看看。”


    孩子很听话。苏杭把手伸到肺区,稍稍用力,小姑娘干咳起来。


    “晚上她睡得怎么样?”


    “经常喘醒,趴着睡才好些。”


    苏杭想把小姑娘放回去,但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不放。苏杭问:“她现在每天吃什么药?病历拿来我看。”


    病历上几乎没有用药记录。每天只是吊水。


    小女孩猛然从苏杭怀里挺起腰,以一种强迫姿势端坐着,头向前伸,双肩耸起,双手用力撑住,用力喘气。苏杭抱着她往外走,女人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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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区门口有24小时药店,苏杭叫营业员拿一只喷雾器,让孩子张嘴,喷进药剂后,哮喘得到平息。苏杭把喷雾器交给女人。然后找营业员借了纸笔,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纸上写饮食宜忌。


    “尽量少吃盐。”他说,写到摄入营养品名称时,他停下笔,写了有用吗?停顿了一会,还是仔细写上。


    “出门戴口罩,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不要让孩子吸入灰尘。”他说。


    撕下纸交给女人,把孩子也交给她。转身走出药店。


    女人抱着孩子追上来,拦在他面前,似乎有些羞愧,顿了一顿,说:“你能给想想办法吗?你看孩子怪可怜。”


    苏杭苦笑:“这种病,食补最重要。生活环境也重要。”


    他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转身离开。身后忽然传来怯怯的童音:“叔叔救救宝宝。”


    如果能救,为什么世界上还在研究这个课题?


    苏杭觉得心里很堵,但他没有办法就这样当着孩子的面一走了之。


    “带孩子回去吧,别在医院浪费钱了。你把地址给我,以后每个月我寄营养品和药给你。”


    女人几乎不能置信地看着苏杭。


    苏杭感到疲倦:“明天你把地址给护士就行。我会去取的。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苏杭回到家里时,父母的房间都已经静悄悄没有声息,打开自己的卧室,宋般若靠在床头看书,见苏杭进来,嫣然一笑。


    苏杭往沙发里一靠,手支住头,片刻之后才对宋般若说:“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宋般若答。


    苏杭看了她很久。


    宋般若嗔怪的:“看什么呀!”


    苏杭仍然注视她:“你觉得世界美好吗?”


    宋般若说:“不特别糟。”凑到苏杭面前逗他,“你不知道我的世界因你而美好吗?”


    苏杭不再说话,只是凝望她。


    宋般若伸出手指,轻划他的鼻梁。


    梁夏找的工作是医药代表,成天跑医院拉关系。就他的专业来说,勉强也算能沾上边。菱角呆在家里负责做饭。她向梁夏提过结婚,梁夏的回答是“绝不可能”。但他同时又说:“我赚的钱永远有你一份。”


    梁夏做医药代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在周恕淳面前晃悠。周恕淳每次看到他都笑容可掬,仿佛他们是多年的挚友。那一百二十小时,似乎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过。


    梁夏代理的就是周恕淳主持研发的几类药。所以,继周恕淳的药厂厂长成了梁夏老板之后,附属医院药剂科科长也成了梁夏的客户。周恕淳不得不看着梁夏在他的领地欢蹦乱跳。


    周恕淳问苏杭:“梁夏到底想干什么?”


    苏杭回答:“上班啊,挣钱啊。”


    “这不行!”周恕淳说,“他这肯定是不怀好意。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看我们将来研制出的药,还是要经过梁夏的营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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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至于吧,梁夏不过是医药代表而已,和你打交道的再怎么也是大区经理。”


    “不打不相识这话非常好。我和小梁之间有误会。”


    苏杭说:“别找我,我最不会做思想工作了。”


    周恕淳索性掇条凳子坐在苏杭身边,苏杭正在写实验报告,周恕淳存心不让他写:“小苏啊,梁夏这个人其实挺不错的。但是他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吧?他总是胡作非为对别人也不公平是不是?当然现在他很好了,他走了正道。所以我们要重新团结在一起。”


    “人家没想和你团结。”


    “那是他小心眼!我可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苏杭笑,但不说话,继续写他的报告。


    周恕淳使出杀手锏:“我找到自愿试药的了!”


    苏杭的笔尖僵在空中,他没有看周恕淳,但神色瞬间郁积起来。


    “我再告诉你这些试药的人是谁找到的:就是梁夏!如果他从这个环节开始介入,那么最终这个药通过审批后再上市时,他就可以拿到更多折扣。”周恕淳知道苏杭在听,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可是你看,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一点都没变。他能力那么强,很快就会是大区经理,很快就能折腾出又一桩大事,你就拭目以待吧。”


    苏杭咬了一下嘴唇,脸色发白。然后他平静地回答:“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对你和对他都是。”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自愿试药的病例里有你认识的那个小女孩。”


    苏杭终于扭头来看周恕淳,他的表情错愕。


    周恕淳说:“这得佩服梁夏,他实在太有本事了。并且,这次不是上次那种针剂,是我们国产的新药,补助不是十块,而是一万!谁都知道补助越高危险性越高,那些穷人到底还是惜命,宁愿十块十块的挣也不想冒一万块的风险。所以能找到理想的患者是很不容易的。”


    苏杭抓起手机拨号码,手指发抖。周恕淳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梁夏的声音。


    梁夏说:“是自愿的。她已经签了协议,没什么不符合程序的地方。你不是第一天学生物,这再正常不过了。太感情用事是成不了大器的。”


    苏杭攥紧电话,梁夏没有错,最起码现在大家都这么在做。周恕淳也没有错,相反的,人们把赞誉和鲜花都献给了他。可为什么自己却指尖冰冷?


    苏杭使劲敲那间地下室的房门。


    屋里忙乱一阵后,门板向后裂开一道缝,女人蓬松的脑袋探了出来,她看见苏杭,松了口气。这时女人身后出现了一个衣着不整的中年男人,古怪地瞅了眼苏杭,便吹起口哨愉悦地离去了。苏杭把门推开,用的力量很大。女人忙不迭跟进来将门又掩上,嘴里说苏博士你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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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不理她,从窗帘后面找到小女孩,掳起袖子查看她的手臂,还好,没有针孔。女人在他身后长篇大论地解释。


    营养品和钱都寄给老公了,老公在外干力气活没的好吃,身体要坏了。老公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女儿。女儿可以免费治病,想通了没啥子不好,医院的人也说其实试药没什么。


    苏杭一反常态地喊起来:“他们说每种药推广到临床试验前,都经过了动物试验、毒性试验等等等等环节,也经过了医学专家、法律各界专家组成的伦理委员会论证和国家药监局的批准,风险系数非常低。另外,最主要的,由于受观念这些因素的影响,很多公众不知道、不赞成或不理解试药的行为,但从药物研制的角度看,这个环节很必要。你这么做,也是为医药行业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是这样说的吧?是吧!”


    女人蹲在地上,双臂交错抱在胸前,她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甚至脑门正中还留着清晰的口水印迹。女人尖声嚷起来:“她长大了还不是和我一样!她还有病,嫁个没出息的男人,受穷,男人不要她了,她就没活路!她不是你们那种养法!死活都是命!就算现在死了,也未必不是好事!你能帮我什么!你又不会娶我回家当老婆,有什么用!”


    小女孩对争吵声似乎司空见惯,她没有哭,只是用小手紧紧攥住苏杭的衣服,贴在他胸前。苏杭忍不住吻吻她的小脑袋,小家伙似乎期待已久,迅速爬起身,在苏杭脸上响亮地回吻了一下。苏杭低沉地说:“你不在乎只是因为她还活着。你体会不到失去亲生孩子是什么心情。那时候就算你想拿自己的命去换,也迟了。”


    女人在哭。


    苏杭说:“像妈妈那样去爱她吧。求你了。”


    他把小女孩交给女人,女人接了,哭得越发凄厉。苏杭加重了语气:“如果再让我知道你签试药协议,以后你一分钱都休想从我这拿。”


    从地下室往地面上走,是深长的甬道。出口处的光明小得像微弱的烛光。甬道阴寒,那些堆积的杂物汇聚成奇怪的气味,经年不散。在这条黑暗的甬道上行走,异常力不从心,甬道漫长得像无数明天。终于到达出口,苏杭已心神交瘁。


    周恕淳还在实验室。见苏杭去而复返,他就像揭示巨奖得主的那些主持人一样,用戏剧性的语调高声说:“梁夏是个奇迹,我没说错吧!”


    苏杭在桌前站了好一会,什么话也不说。


    周恕淳倒很是感慨:“我们国企药厂不容易呀。老百姓迷信进口药,我们好容易研发出一种,连实践的机会都很难得,从研发到推广,再到临床,快赶上二万五千里了。我们技术落后,也不全是我们科研人员的错。小苏啊,你得放长远看,每一项医学成就,都是踏着无数实验动物的尸体和**标本的鲜血得来的。我们只需向前走,然后对这些奠基的生命给予铭记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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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恕淳拨通了梁夏的电话,把手机递给苏杭:“梁夏找你,他让你帮忙看一下,那小女孩的试药程序中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防范的。”


    苏杭接在手里。


    周恕淳听见苏杭平静地说:“不要找那个小女孩。我有一个更理想的病例。”


    然后,周恕淳看着苏杭转身走到冰柜前,打开厚重的密封门,从试管架中抽出那支提炼出来的高纯度病毒原液,用一次性针管吸入,然后卷起衣袖,对准自己的静脉打了进去。


19 格物致知


  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否则它就已经使赫西阿德和毕达哥拉斯更加智慧了。一个人或者本来就是,或者永远不会是哲学家。一个观念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比别的观念更加错误,它只是被放在不恰当的思想位置上而破坏了思想画面的效果,就像是一步臭棋,或是一对撞色。


    梁夏最近常常在想,周恕淳是一种什么生物。毫无疑问,周恕淳是作为其他同类的掠夺者而生的。生物学名为天敌。天敌本身并不存在,只有被掠夺对象存在时,这个概念才成立。从虎蛇狼蝎,到鸳鸯蝴蝶,没有无辜者。


    善良是个无法成立的名词。


    凶残则是强盗式的污蔑。


    我们人类,我们人类,我们这个生物链顶端的小东西。总喜欢标榜和别的生物不同。


    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梁夏直到中午还没起床。他昨晚喝太多了,药剂科长居然暗示让药厂承担药剂科的装修费用,不仅如此,连进口血液分析仪也要药厂赞助。梁夏和药剂科长拼了一夜酒。拼酒茫无目的,梁夏只是想出气。


    菱角端着白粥和几样小菜放在床边,梁夏笑问:“我被拘留的时候,你和老周怎么说的?”


    菱角端起碗喂他,梁夏不张嘴。只是摇菱角胳膊。


    菱角说:“我告诉老周,你比他好用。”


    梁夏笑着拧菱角脸蛋,咬牙说:“你真歹毒啊,老周以后嘘嘘的时候都会自卑得哭起来。”


    菱角见梁夏似乎情绪还不错,又开始旧事重提。


    “咱俩去领证吧,你也不用慌慌地挣钱,怎么都是过日子。”


    其实菱角很有做王牌推销员的潜质,她永不言弃,懂得聚沙成塔,懂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可惜梁夏和她是同行,梁夏不吃这套。


    “你别以为这样就赖上我了。”梁夏说,“你心眼挺多的,我知道你银行里有钱,但你成天哭穷。”


    菱角脸红了,但她态度很强硬:“我是不会贴钱给你的。那是我存着保命的。你是男人,本来挣钱就是你的事。”


    梁夏说:“你去帮我把那个药剂科长搞定。”


    菱角的脸越发红,和刚才的红不同,这次是涨红的。她把碗重重放下,咚咚地跑出卧室。天气真好,梁夏伸了个懒腰,敏捷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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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很多事,下午要去药厂,晚上安排饭局,老周也得约上。


    现在还只是中午,梁夏便到艾北单位消磨时间。


    艾北很是烦恼。


    他告诉梁夏,崔行长要把崔颖塞给自己。


    这不是很好嘛。梁夏把两条腿都架在艾北办公桌上,艾北就抱着他的两只脚,好像小时候梁夏将艾北踹进水塘那次。


    “崔颖这人不好。”艾北说,“太势利了。她家人全都这样。你看,你不过是没了公司和钱,这都是暂时的,她就能这样。”


    梁夏拿鞋尖蹭艾北下巴,艾北气恼地瞪他。梁夏在艾北头上轻轻地敲打,像挑西瓜那样,艾北不断打掉他的手,梁夏固执地继续。


    梁夏谆谆教导之:“你要求太高了。对一个原本就与你无关的女人怎么能要求这么高?你哪来的自信和底气?如果有一天你落魄了,或是重病缠身,连你爸都不会要你。你却强求外人。”


    “我爸会要我的!”


    “有时限的。当他认为你将永远倒霉下去的时候,他就不是你爸了。”


    艾北愤愤地说:“我最不喜欢你这种阴暗的心理。你总是假设很多发生概率极低的意外和不幸。人家吃饭,你就要告诉人家会噎死。人家走路,你就要告诉人家会摔死。”


    “这才是科学的态度呀!不发生是你的运气,但是不告知就是我不道德咯!”


    艾北不吭声。


    梁夏又帮他出主意:“你把崔颖娶了呗。然后尽快让老崔给你升职,先捞个够本再说。”


    艾北似乎有些动心。


    梁夏火上浇油:“你和老崔有这关系以后,市行肯定会把你们调开。要是和老崔平调你就乐疯了。”


    “不会那么好运气吧?”艾北彻底动摇了。


    梁夏简短的回答:“总有一天会。”


    艾北有些兴奋,脸上露出笑容:“其实说句实话,我喜欢宋般若那样的。她那种女人,是男人都


    会想娶回家。”


    梁夏早就看出来了。他有段时间没看见宋般若了,于是说:“要不我们明天中午请宋美眉吃饭好了。”


    艾北踊跃响应。


    论情论理,梁夏早就该请宋般若。毕竟他和菱角在人家房子里住了有段日子了。梁夏领到工资后就从宋般若和苏杭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另租地方居住。宋般若赴约时见只有梁夏和艾北两个,非要把菱角也喊来。


    菱角还在生梁夏的气,坐下后也不理梁夏。宋般若问怎么了?菱角说,他不是人。


    艾北慢条斯理在研究菜单上的地三鲜,嘴里说:“他一直都不是人。”


    有人撑腰,菱角愈发放肆:“他的良心都叫狗叼走了。”


    艾北对服务员和蔼地说:“要一份这个。”


    “他的心永远焐不热!”菱角继续控诉,“他从来不洗衣服,但是每天只管换衣服。不停的换衣服,不晓得要出去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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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开腔了:“闭嘴。”


    菱角仿佛被按了同步电钮,戛然而止。


    像所有幸福的女人一样,宋般若越来越胸无大志。她原本的壮怀激烈似乎成为了梁夏记忆中的幻觉。胸无大志的女人实在可爱。这样的女人,就是拉斐尔不遗余力赞美的那种状态,因为满足所以平和,因为平和所以高雅,受宠爱的女人总有些宠物的娇媚,娇媚和高雅就是女人的本分。总比那些气势汹汹的女权主义者有嚼头。女权主义者为了和男性抢夺资源,难免充满戾气,戾气缠身的女人怎么看都悲凉。宋般若早年企图气势汹汹,但她实在太可爱,就连气势汹汹看上去也俨然是恃美行凶。


    胸无大志的宋般若在卷餐巾玩,酒红的餐布被她一会折成信鸽,一会折成百合,她一边玩,一边把“我老公”三个字当做口头禅挂在嘴边。


    苏杭已经没有名字了。苏杭的名字叫做“我老公”。


    艾北对宋般若向来是关心的,但有时候会关心过头。比如现在,艾北就没轻没重地问:“你身体恢复得怎样了?上次那个没了的孩子,对你没造成什么后果吧?”


    宋般若不能听这问题,一听她就鼻子发酸。


    梁夏在桌子下面踢艾北。


    宋般若还好没流眼泪,她说:“我是想好好养身体,明年再要个宝宝。”然后她又提起她念念不忘的苏杭。


    “婆婆告诉我,他从小就被军事化管理,到爸爸房间要喊报告,周六也不能睡懒觉,不然就罚面壁。我老公不爱说话就是被我公公管过了头,他和他爸爸很少说话,经常是一起坐在桌上吃饭,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有。不像艾校长,和艾北像兄弟似的,想到这就觉得我老公好可怜。”


    说到苏政委,当真高深莫测。梁夏去过苏杭家好几次,老苏与其说是苏杭的爸爸,不如说是按时出现的部队督导员,只要老苏出现,家中气氛瞬间凝固,就像是随时等待老苏一挥手臂喊“卧倒”。不过,紧张的是徐旋,苏杭永远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似乎坐在枪林弹雨中看报纸一般,老苏对小苏这态度一直都不满,觉得小苏蔑视了自己的权威,但他对于如何树立自己的威严也缺乏有效的方法,于是,梁夏就曾看到器宇轩昂的老苏悻悻坐在儿子对面,而小苏那儿一派老僧入定状。


    这几年和苏杭的家庭熟悉了,倒觉得苏杭确实不那么值得羡慕。尤其是不入党不参军两项罪名一直背负着,在他父亲眼里近乎十恶不赦。


    梁夏偶尔都有些同情苏杭,所以逢饭局常常约他去,苏杭几乎没去过,艾北倒是列席好几次。


    言及酒席,宋般若忽然提起周恕淳:“周导这个人很难说,他能力是有的,某些事情上原则性也很强,但某些时候又让人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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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说:“只要不和他分钱,不和他抢荣誉,他绝对是圣人。”


    宋般若笑起来,把手中餐布卷成细布条放在桌面上滚来滚去:“周导自己知道保养,把我老公累得要命,天天晚上在实验室熬到十一二点。回家上床都快一点了,第二天一早又得去。”


    梁夏恳切的说:“所以你要体贴他,就不要在夜里继续压榨他了。”


    宋般若对菱角说:“你帮我报仇吧,这人太不是东西了。”


    菱角捣蒜般点头。


    梁夏说:“你跟宋般若回家过日子吧,两女共侍一夫,我不伺候你了。”


    宋般若心里发虚,嘴里还在硬:“别怕他!大不了你跟我回家。”


    菱角说:“行不通。苏哥哥不理人的。”


    菱角这话音听上去,倒像是曾勾引苏杭未果。梁夏一眼不眨盯住菱角,菱角不再说话,拈起自己的睫毛轻轻向上推,慢条斯理地只顾整理妆容。


    自从做医药代表,梁夏几乎每晚都泡在酒桌上。自己职位卑微,时刻记得多给领导添酒,不瞎给领导代酒,就是要代,也要在领导确实想找人代,还要装作自己是因为想喝酒而不是为了给领导代酒而喝酒。领导甲不胜酒力,得第一时间通过旁敲侧击把准备敬领导甲的人拦下;端酒杯,右手扼杯,左手垫杯底,牢记自己的杯子永远低于别人;自己敬别人,如果碰杯,一句,我喝完,你随意,方显大度。


    梁夏喝至半醉时会抱住客户背台词,只不过他自己是刘月红,客户是陈季常: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宠你,绝不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你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如果别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呢,我就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呢,我就哄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是最伟大的,梦里面也要见到你,在我的心里面只有你!


    刘月红惟有学乖了才能留住陈季常。所以原版本的台词改做梁夏版。


    客户们每当听到这段表白都会深受感动。


    这不是梁夏要的生活。


    大多数人过的生活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却不得不过。


    梁夏每在酒桌上看见那些家伙高谈阔论,就从心底感到可笑。暗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看一帮花拳绣腿的杂耍在那里敲破锣当街卖艺,向来是武侠小说的经典桥段,接下来就是某恶霸仗势欺人,高手拔刀相助,技惊四座。


    梁夏从不出手。凡出手的武林中人,总要被官府通缉的,不然就被招安。红花会头子陈家洛居然是乾隆的亲弟,这玩笑开得不小。那些叱咤风云的富豪,个个都是陈家洛,即使不是陈家洛,也是福康安,否则只怕早就血溅菜市口了。


    在没有找到乾隆这个老凯子之前,按兵不动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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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贩蘑菇生涯中积累了不少有用的关系,可自己如今的身份却无法与那些关系对接。


    那些旧友每逢节假日会发来维系关系的短信,梁夏必是回复问候的。有时也接到电话,问为何许久不去北京?梁夏就说在美国泡绿卡呢,泡到便回。


    梁夏打算先做两年药贩子,赚点起步资金就改行。他的业绩还过得去要感谢周恕淳,周恕淳还是肯帮忙的,虽说其实帮梁夏就是帮周恕淳自己。周恕淳需要梁夏替他忽悠,而梁夏不得不在现阶段借助老周的人脉。


    梁夏用茱丽叶在阳台发春的语调对周恕淳说:“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过去很多事做得不妥当,摔跟头是必然的。要不是周叔叔仗义,我现在就剃了光头在农场铲沙子呢!感激的话不多说,我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周叔叔还得多指点,免得我又犯错误。”


    看上去梁夏是吃亏以后服软了,或者说是较量之后暂时表示和解。周恕淳说:“我一向都很器重你的啊。”


    周恕淳今晚很是忐忑,梁夏也看出来了。


    周恕淳说:“小苏病了。”


    当梁夏彻底弄明白周恕淳到底说的是什么时,差点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把周恕淳剁了——这老东西居然眼睁睁看着苏杭给自己打病毒而不阻拦。周恕淳解释说自己吓傻了。他确实吓傻了。


20 仁者心动


梁夏拖着周恕淳一起去实验室。


    苏杭居然还趴在桌上查资料。梁夏来到他身边观察了一会,看上去他还好,只是偶尔咳几声。


    苏杭看见梁夏,从桌上拿起一份报告递给他:“这是今天的数据。”


    在苏杭身边停留稍久,就看出他明显的病态,过不了多久就会咳嗽,只是轻咳,还不至于影响他工作,所以他仍然在翻他的那些专业书。


    梁夏伸手探至苏杭的额头。


    他在发烧。


    苏杭看见了周恕淳,表情略微有些吃惊,他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梁夏和周恕淳出现在实验室委实怪异。不过梁夏的表情让他很快明白过来。


    梁夏前所未有的萎靡。


    周恕淳说:“小苏啊,这不是小事,我得和你家里人说,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苏杭重新低下头在那看资料,只是抬起手微微摆了一下,示意他不用管。


    周恕淳才没胆子和徐旋说这事。他在苏杭面前抖包袱而已,他要拿苏杭此时的态度来堵徐旋的嘴:瞧吧,不关我事,是你儿子不让我告诉你们。


    梁夏突然恶作剧地从冰柜里取了根试管,打开抽屉找注射器,嘴里说:“周导向来身先士卒,来打一针!”


    等梁夏找到注射器时,实验室已不见周恕淳的踪影。


    梁夏将注射器放进抽屉,又把试管插回原处。开始百无聊赖地在实验室散步,他心情坏透了。来回转悠着,不时看一眼苏杭的背影,背影真清秀,不用回头就看得出小伙子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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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说:“你想过你老婆没有?”


    苏杭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并没有反应。


    梁夏换了话题:“做研究不如拉关系重要。当官的,还有那些他们赏识的专家。因为目前根本没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评价机制。好吧,就算你不重视这个,最起码,项目完成后你的署名权应该得到保证,为什么自从学校开始,直到现在,每篇论文周恕淳的名字都排第一?网上到处都是周恕淳这老家伙的信息,就连图片链接上都铺天盖地是那张老脸,我很难在搜索引擎上找到你。我们是同学,我了解如何拐弯抹角在某个网络的小巷子里发现你的名字,可就算找到了,也不知道你干过什么。国际上有诺贝尔生物奖,美国有最高生物医学奖,中国有贝时璋青年生物物理学家奖,这样下去它们都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


    “你和他们一样对奖杯上瘾。我倒觉得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物最重要,哪怕只能解决某种微不足道的病症。” 苏杭说:“还有,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喜欢周导?要不是他,实验室根本拿不到经费,他是很想做些实事的,但人的精力有限。周导不是坏人。他只是做了我做不了的事。”


    基本上,只有拥有某项荣誉后才能有资格表示对这项荣誉的淡泊。可苏杭是特例,他有问鼎这些奖项的潜力,假以时日,他必将是那种硕果累累的人物。这小子说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是啊,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一直都在资助科研项目,和国家那些几千上亿万的工程相比,这些经费不值得一提,老周再扑腾,也没法和温州人比。”梁夏说,“我只是不喜欢他这样盘剥你。”


    苏杭若有所思,指尖在书页上划来划去,然后他说:“假如离梦想有一百步,我们每个人走一步,一百人努力,连成线,梦想就会成真。这几年下拨的经费越来越多,政策在往好的方向调整。”


    梁夏说:“达尔文进化论是错的。我们的祖先不是猴子。所以你这样走下去,最可能的是,你作为周恕淳的养料被周恕淳吸收了,然后你自己在这世上留不下一丝痕迹。”


    苏杭回答:“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我问心无愧。”


    梁夏又想暴打他了,但苏杭在咳嗽,他下不去手,梁夏冷笑:“问心无愧吗,有胆你回家对宋般若说一遍!”


    苏杭不敢答腔,收拾桌上的书本,然后关灯准备回家。梁夏站在屋中央不动,苏杭手搭在实验室的门锁上等他,梁夏怒冲冲地走出去,苏杭在他身后锁上门。他们两个一起走出研究所。


    梁夏跟着苏杭走,苏杭说:“你忘了自己搬家了?你家不在这方向。”


    梁夏仍然跟着他:“我看你上楼。”


    苏杭不知道梁夏什么意思,在单元楼门口站了一会,然后独自上去了。梁夏抬起头,找到了那个挂着浅色窗帘的窗口,整幢楼都入睡,只有那个窗口亮着灯光。窗扇是打开的,夜风牵住帘角,不时擦拭帘后的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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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祖坛经》说在讲经会上,风吹动经幡。一僧人说,风动;一僧人说,幡动。两人争论不已。禅宗六祖慧能法师站出来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后有书记,妙信禅尼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怎么可以心动?


    千江有月,万里无云。


    灯光柔和,如雪地上的星星。


    这一次,梁夏脑子真的乱了。


    无论菱角如何费尽心机逗他,心底那沉沉的铅块都坠着,揪扯住五脏六腑,痛不可挡。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心疼宋般若,还是对苏杭产生了某些歉疚,有什么正在发生,却没有人可以预知那将会是什么,他感到万分恐惧。


    昆明和俱融相隔不远。周末时梁夏就坐短途汽车回俱融看望阿普奶奶。阿普奶奶已年近九十,身体一直健朗。每天都下地做农活。梁夏请了个帮工,好在农忙时候添把手。但帮工告诉梁夏,阿普奶奶很少让他上工,像是不肯让人分去了劳作的乐趣。到俱融正是中午,梁夏在街边饭店打包了两份米线,带着去地头找阿普奶奶。


    路上艾北和宋般若交替来电。梁夏没有接。


    然后他不断收到短信。艾北说周恕淳把你卖了,宋般若要杀你,宋般若要拿艾滋病毒给你打,你千万别回昆明了,跑路吧。


    梁夏回复说已经跑路回俱融了,你来看看我呗。


    艾北说一会就到。


    眼前是一片谷子,沉甸甸的谷穗在阳光里,发出白里透黄的光芒。麦田中间,夹种了一些开着小红花的紫云英和正在开着小白花的莱菔花。戴着草帽的阿普奶奶在地里忙活,那身影是如此亲切,就连她发现梁夏到来时,大嗓门喊他名字的声音都温暖着他。梁夏对住她举起手中的塑料袋,阿普奶奶拖着锄头走了来,梁夏候她来得近了,从地头拾起浇灌的水管,阿普奶奶凑上去洗手。


    老太太麻利地抠除指缝间的泥土,同时打量梁夏:“你又做了什么绝后的事?要跑到家里逃难?”


    梁夏把水管偏向另一边,对准稀泥里的一只青蛙,水流甚急,青蛙疯狂地蜷起细腿窜去。梁夏哈哈的笑。


    阿普奶奶打开饭盒吃米线,她说:“般若那丫头来电话找你,她好像气的很。”


    梁夏捡了阴凉处躺下,头顶是密密匝匝的华盖,碎银般的阳光就像是婚礼上宋般若戴的银饰,叮当作响。


    两份米线本来有梁夏一份的,可他没胃口。于是阿普奶奶把两份全吃光了,梁夏就和她一起下地干活。梁夏卷起裤腿,把皮鞋和袜子都脱了放在田埂上。踩进稻田,沁凉细软,比洗浴中心那种深海泥浴舒服得多。


    做农民真好,一锄头下去汗水摔八瓣,等到汗水摔成九芯十八瓣茶花,丰收的季节就到了。梁夏伫立在田间,诗兴大发,放声高咏:“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望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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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普奶奶骂他:“快干活!连地也种不好,成天就只会在外面做些绝后的事!”


    阳光变作黄金色时,傍晚便临近了。梁夏将地锄得还算齐整,但比起阿普奶奶就差得远。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小就没踏实做过这些农活,尽是忙着委屈和生气去了。


    艾北站在地头叫梁夏。


    梁夏命他下地帮忙。艾北没奈何,只得也脱了鞋袜走下来,阿普奶奶见艾北来了,索性将锄头递给他,自己回家做晚饭去。


    艾北等阿普奶奶走远,笑脸立时变作丧脸:“宋般若哭得好可怜,可乱了套了。周恕淳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


    梁夏问:“苏杭呢?”


    “苏杭想拦着宋般若也不成啊,就凭他,能管得住老婆才怪。不过有一点比较好,这事宋般若没让苏杭爸妈知道。”


    梁夏闷头锄地,土块飞起,砸痛了艾北的脸,艾北说:“她闹一阵就好了,还能怎么办。我和你说另外一件事,崔颖最近在考公务员,原来的工作她嫌不稳定。”


    “往哪里考呢?”


    “旅游资源开发办公室的副主任。”


    这事梁夏听说过。去年俱融下面的一个贫困县也搞过。列为贫困县有各种优惠,俱融下面那个县城好容易才抢到个名额。先排除了众多民女参选,再由多位高阶官员主持面试以示公平,以堵住落选官府小姐父母的嘴。俱融市也早就下发文件,专门安排副科级以上干部子女就业,许多毕业于职高和中专的干部子女被照顾进了事业编制单位。事件曝光之后,市政府回应说这是“为了稳定干部队伍”。


    艾北说:“这个职位其实也不怎么好,每个月才两千,不过现在就业越来越难了,就这么个破职位,行政级别连科级都算不上,还招来一帮人哄抢。人事局王局长,纪委陈副书记、工商局袁局长、人事局编制办何主任、监察局邹副局长,清一色官小姐,只有一位是郭市长司机的女儿,大概花了大价钱。”


    “这太有看头了啊。”梁夏兴致勃勃的,“官爹们华山论剑。”


    “崔颖找我爸想办法呢。”


    “艾校长也是武林前辈,帮帮儿媳妇也是应该的。我打赌最后武林盟主是你爹。你想啊,他们都只不过术有专攻,你爹那是十八般武艺啊,艾校长还是一代天骄级别的,起码在这地界没有他搞不定的事。你尽管放心,崔颖这副主任当定了。”


    “她当不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她没感觉。”艾北又在那花痴宋般若,梁夏忍不住问宋般若到底怎么去找周恕淳的?


    艾北说:“苏杭不是病了吗,宋般若逼他去医院,他在试药,没法去治疗啊,他不肯去,宋般若就到实验室抓人,刚好老周在那里,老周这人绝对是卖友求荣的角色,他当时就说因为你拿着注射器要给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注射,小女孩的妈都给你跪下了,可你还是要往人身上扎,然后苏杭就从虎口里救下了那小孩,再然后你就扎苏杭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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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有些意外:“这我倒没想到。说起来和我一贯给人的印象也还差不多。老周这么胡说是想卖苏杭一个人情吧?苏杭死活不敢在老婆面前承认是自己扎的。”


    “没错。苏杭只说不是你扎的。宋般若问他是谁扎的,他又没胆子说。”


    梁夏沉吟了半晌,说:“老周这样说其实很聪明。就这样说好了。话说回来,最奸诈就是你吧,你怎么不帮我解释?”


    “我是怕宋般若知道真相以后把苏杭的肉都咬下来。所以才和你商量啊。最好是有个大家都能脱身的说法。”


    梁夏满腹怨气:“那就说苏杭查房的时候被一个狂犬病人咬了,他现在是狂犬病先兆,让宋般若赶紧和他离婚。”


    艾北只是叹气。


    梁夏又说:“宋般若嫁给苏杭就是自取灭亡。她从小到大对苏杭发花痴,现在是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还有,给小女孩注射药剂,即使扎到苏杭,那也不会染上病,老周怎么说得这么不严谨。要说也该说是拿小女孩做病毒培育。”


    艾北愣愣听着。梁夏拿手机给周恕淳打电话,艾北听着他和老周串供。


    艾北用手指捣捣梁夏,梁夏不理。艾北又捣,梁夏顺艾北的目光看去。


    宋般若站在田埂上。


    向晚风起,她的发丝在微风中偶尔飞扬,风过后便又落回面颊,发丝将她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可她并未伸手整理,她只是双手握着小手提包站在那里,看上去孤单极了。


    梁夏迎着她走过去。


    艾北有些迟疑,但也跟了上去。


    宋般若眼睛还是红肿的,她说:“我只是想找你们聊聊。”


    梁夏和艾北都不说话。


    宋般若声音低微:“是他自己干的。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用手捂住嘴,以制止抽泣的声音。她颤动的肩头显得十分单薄。


    艾北说:“我们去梁夏家吃饭吧。阿普奶奶已经做好了。”


    梁夏抬起手想摸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走吧,吃饭吧。”他说。


    纳西族有道名菜叫“酿松茸”,是用松茸菌帽酿入肉泥,蒸熟后食用的,咸鲜清香,形状美观。此外还有清蒸虫草鸭、贝母鸡、天麻鸡。尤以天麻鸡最香:将天麻洗净,放入碗中,上笼蒸。鸡块用油氽一下,加入汤和调料,用文火焖,加天麻片,再焖,勾芡,淋上鸡油。上桌时满屋飘香,着实勾人馋虫。“酿松茸”端上来后,阿普奶奶用勺子给宋般若碗里盛:“妹啊,多吃点,好东西。”


    这地方水源碱性大,喝着减肥,所以当地很少见到胖子。纳西人便以黑胖为美,像宋般若这样纤瘦的,老太太看了很是不忍心。


    “你看看,嫁了小苏,比原先还瘦。”阿普奶奶说,“那娃娃不会疼老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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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般若从包里掏出小记事本,还有一只小巧的签字笔,都递给梁夏:“麻烦你,做什么给他吃比较好,你写给我。周导只告诉我不要给他吃冷饮。其实他向来都不吃零食的。”


    梁夏接过来开始写,时而停下来思索。


    阿普奶奶纳闷,但也未因此打听,只顾拿着勺和筷,给三个孩子加菜。艾北小声对梁夏说:“好像饭要做软些,你写一下。”


    梁夏边写边抬眼看她:“菱角说你不做饭。”


    宋般若忍住泪水:“以后不让他进厨房。不然就和他离婚。”


    梁夏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


    饭毕,宋般若要赶回昆明。阿普奶奶在厨房包了份酿松茸,让她带给苏杭。因为天黑怕不安全,艾北也就不去学校看望父母了,直接和宋般若同路返回。


    梁夏送到车站,短途车很破旧,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就和梁夏儿时那段奇遇乘坐过的一样。汽车摇晃着朝夜幕里去了。


    发动机声音渐渐淡离,四周沉寂。地上半只残破的酒瓶,反着天际微弱的星光,一个扁圆的影子从瓶壁上掠过,是街角饥饿的野猫,哀叫着跑远了。


21 衙内


    在俱融消磨了两天。梁夏去艾校长家里拜访。艾校长从柜子里抱出好些个精美的茶叶桶,放在茶几上一字排开,让梁夏挑。都是普洱茶区产的茶,生普熟普都有,散茶紧压茶不一。梁夏挑了个5克的迷你小沱茶,免得艾校长砸茶饼。艾校长说你挑的这个茶是去年小苏夫妻俩来看我时候送的呢。


    普洱是入口的古董,红浓清亮的茶汤配着艾校长的声音,恍然有迂回的感觉。梁夏问及艾北和崔颖,艾校长直摇头。


    “艾北说不喜欢崔颖。不过他听话,我要是坚持,他也会和小崔结婚的。其实他结婚以后就知道了,只要条件差不多,人也凑合,基本上都能过日子。”


    梁夏说:“你们家艾北长得就听话,要不怎么从小就当标准件,没事拿他出去印宣传画咧。”


    艾校长带梁夏参观他的阳台。种满了花草,肥密的枝叶攀出厚厚一堵绿墙,因为楼层高,绿色在白天显得青翠,窗边吊着鸟笼,红嘴鹦哥将爪子勾住横杆,脑门上伞状颈毛忽而竖起忽而平收,颇有些无聊。艾校长举着喷壶给花浇水,艾校长矮多了,头旋处的发色也斑白。


    梁夏说:“校长,该染头发了。”


    艾校长点头:“都染了快两个月了,是该再去染了。”


    “过几年艾北生儿子,您就没工夫伺候这些了。”


    艾校长高兴地应:“那是那是”。


    从艾校长家出来,梁夏忽然想起菱角,这丫头独自呆在家里干嘛呢?不如也像艾校长那样种点花草。问问看她喜欢什么品种,在俱融带点种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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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通菱角电话,菱角居然说已经回北京了。


    梁夏不会傻到以为她回去玩。即使是菱角这样的女孩子,也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的。


    但奇怪的是事发突然。按梁夏对菱角的了解,她起码会找自己要点现金,然后让自己送她去机场才正常。梁夏没多说,挂了电话。


    晚上他坐汽车回昆明时,收到菱角手机发来的短信。说欠了赌债限期归还否则如何如何。看口气是群发的。而且发信人不是菱角是债主。梁夏拨过去,接电话的男人不待梁夏开口,就像推销员一般娴熟地说:“明天下午把钱带过来,不然她就没命了。”


    梁夏说:“大哥,下午几点你也不说,带多少钱你也不说,在哪里见面你也不说,张嘴就要人家命,你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那边有点卡壳,传来几个男人商量的声音,争吵了约三五分钟,换了一个男声,拖着广东长腔:“明天下午两点钟啦,在天堂洗浴中心。先带一万块见面礼,找老鲍。然后再说。”


    看来菱角那丫头不在北京,还在昆明。


    老鲍,不如叫老鸨。


    天堂洗浴中心是家四星级酒店。梁夏带客户去过,有的外地客户还点名要去那里。在梁夏看来,那里妞一般,除了死贵之外没别的。


    次日两点,梁夏走进大堂,小弟带着去办公室找老鲍。


    没看见菱角。


    梁夏问:“那妞呢?”


    老鲍极矮小。梁夏进门时老鲍正站在桌前接电话,头顶都没超过高背椅。电话打完后,老鲍转过身,头发稀少凌乱,一张怒气横生的脸。老鲍坐在椅子上,把腿往桌上翘,翘了好几次都够不到,后面的马仔赶紧把椅子往前推了些,老鲍这才舒服地靠稳。


    “钱。”老鲍说。


    梁夏坐着没动:“我要见活人。”


    于是老鲍让把菱角带上来。细胳膊细腿的菱角肿着脸出现,她半边脸都快赶上桃子了,几乎很难做出表情,看见梁夏时,她显然十分激动和意外。梁夏没理她,掉头看老鲍:“怎么个意思?”


    老鲍说:“她在北京是我兄弟场子里的。归谢妈咪管。她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债没还完就跑了。前几天谢妈咪告诉我她在昆明。她说不想回北京,那就还钱,给她手机里的通讯录群发短信,就只有你来了。你还钱吧。”


    “多少?”


    “一百万。”


    梁夏放声大笑。


    老鲍恼怒地看着他笑。


    梁夏边笑边指菱角:“她值一百万?我甩一百万出来,好莱坞的妞儿都得跟我睡!”


    好莱坞比国内更规范,女人分三六九等明码实价,贴上明星标签的应召女郎们不乏恩客。百万人民币折算成十万欧元,确实足够和姿色上乘的金发美人共度良宵。老鲍没想到梁夏居然了解国际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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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商场来说,最大的噩梦就是遇到内行。


    老鲍掂量了一会又出价:“十万。”


    有跳楼甩卖的迹象。梁夏始终搞不懂这些思维混乱的人怎么就敢在江湖上到处丢人?最神奇的是这些笑星还常常腰缠万贯,财富这玩意,有时候似乎和智商无关,只要够胆就行。


    梁夏懒得和他废话:“这妞你留着用吧,我不要了。”


    起身就往外走,菱角发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她看着梁夏经过身边,并没有挽留他。老鲍喊:“留下一万块!昨天说好的。”


    梁夏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钱我是没有,我给你带几个客人来吧,一晚上两千,五天就给你赚回来了。”


    老鲍由着梁夏走出去。


    老鲍无所谓梁夏是否真的带客人过来,反正菱角在他手里,可以慢慢替他赚。梁夏出门就给艾北打电话。


    “叫你舅舅来天堂洗浴中心扫黄。太猖狂了。”


    张局长对天堂洗浴一清二楚。天堂洗浴后台太硬,所以即使是老鲍这样的笑星在前台丢人都塌不了台子。市局去过好几次,这边刚封,那边天堂就开门迎客。张局长派出几个警员以例行检查的名义去找菱角。


    警员回来后说没看见人。


    张局长说:“只能等候机会。比如说哪天菱角在街上买东西什么的,我们警员制造个小摩擦就能带她回来。”


    菱角肿胀的小脸在梁夏面前晃动,她期待的目光,她黯淡的目光,她的目光即使是在梁夏的背后,也如芒刺在扎。


    梁夏从拘留所出来时,看见的也是那样的菱角。


    艾北给宋般若打电话,告诉她菱角有麻烦。宋般若不到半小时就赶来了。三个人对着满桌饭菜,谁都不动筷。


    宋般若说:“实在不行就给钱吧。毕竟人重要。我们一起去和那个老鲍谈谈,侃侃价。”


    “你不能去。”梁夏说,“你去了苏杭得怪我。”


    “那就叫他一起去。”


    梁夏手头没那么多现金,就算要把北京的房子变现,也得个把月。菱角等不了。


    见梁夏无语,宋般若说:“你放心,我们几个凑凑也有一百万。”


    三个人一起去实验室找苏杭。


    苏杭越来越跟不上趟,竟迷惑地问:“公安局都管不了?现在社会是这样的吗?不可能吧?”


    梁夏对艾北说,我觉得带这人去没什么意思。艾北说怎么也算是个人嘛,凑个数也好。


    四个人进了洗浴中心,先不找老鲍,开了间包厢商量。宋般若说我先出去看看吧,没准能找到菱角呢。


    宋般若穿的是条连衣裙,裙摆不很长,亭亭一对荷枝般的腿露在外面,走动时裙摆如招展的荷叶,暗弱灯光下煞是撩人。


    宋般若站在卡座边四处看,卡座里几个喝酒的男人注意到她,伸手就往她胸前抓去,宋般若未曾提防,被抓了个正着,宋般若也不说话,顺手抄起桌上的酒瓶对着男人脑袋就砸,同座的男人蜂拥而上抓住宋般若往卡座里按,周围客人光是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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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厢里的三个人闻声而出时,正看见几个男人把宋般若按在卡座上乱摸。梁夏冲上去便开打。


    艾北也不甘落后。


    一个服务员扯住苏杭:“你们是一起的吗?你们破坏酒店设施,要赔偿!”


    苏杭说:“当众耍流氓你们不管,倒有空清点桌椅板凳。”


    服务员仍旧拦路:“椅套干洗费100。玻璃杯50。”


    苏杭的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日元呢?”


    服务员压根不拿苏杭当回事:“嫌贵?嫌贵别来啊。干洗费200,玻璃杯100。”


    “叫你们经理过来。”


    “叫经理1000。”


    苏杭火了:“去叫!”


    经理过来,神气活现的:“一共1300。”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经理拍胸脯:“我就是王法!不给钱,就把那女的扣下来!”


    苏杭看了他片刻,又看看远处打成一团的人,笑笑说:“行。等会一起算吧,我们还没喝完呢。”


    苏杭掉头回到包厢,梁夏艾北已带着宋般若凯旋而归,宋般若衣裙凌乱,拿点歌单当扇子不停扇。梁夏和艾北仍在骂骂咧咧。


    苏杭取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扔给宋般若。


    宋般若接在手里,苏杭说:“愣着干嘛?告诉你公爹。”


    宋般若拿起电话:“爸爸,我在天堂洗浴中心被调戏了。”


    梁夏和艾北对视了一眼。


    经理带着服务员又跑进来。


    服务员催促:“快结账,一共五千。”


    经理给他撑腰:“拿钱拿钱。”


    苏杭说:“结账的在路上,你们去门口等吧,一会就到。”


    经理带着服务员掉头跑出去。


    在门口站了约十分钟,来了辆“辰A”打头的军牌车,下来三个军人。领头一个两杠四星,也不说话,直往里走,一个军人跟随,另一个中校把在门口。


    经理带着服务员掉头又跑。


    大校进了包厢,对苏杭说:“首长让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艾北从服务员手里抢了账单递给军官,梁夏叙说来龙去脉。大校说:“这就是黑社会嘛。”


    宋般若这时才缓过劲来,开始哭。


    大校对身边军人说:“给侦察营下达战斗命令。”


    军人举手敬礼:“是!旅长!”


    不到20分钟,背着95式自动步枪,带着战备锹和战备镐的士兵们比肩叠踵集结在门口,水螅两用步战车、军用牵引车、四零火箭筒,团团围住酒店。


    营长跑步进包厢:“报告旅长,步兵旅侦察营,全员全装准备完毕!”


    旅长回答:“待命。”


    这时候经理和服务员带着老鲍跑来了,站在旁边张望。


    苏杭说:“这家黑店再这么开下去,完全是与和谐社会唱反调,不清理怎么行!”


    旅长手一挥:“给我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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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长衔命而去。两三百个当兵的进门就砸,战备锹,战备镐从一楼到五楼,一路砸上去。


    老鲍躲到角落给老板打电话。老鲍表达不清,光说有人砸店却没说是部队,于是老板召集了几百小混混很快赶来声援。


    举着砍刀和五连发的小混混们吆喝着冲向酒店,老远看见一圈军装,都不约而同站住了,有胆小的转身就逃。


    接下来是一百多警察,来了之后面面相觑,张局长也来了,看见是艾北几个,再转眼看见两杠四星,打哈哈说:“砸店没关系,别伤人啊。”


    张局长躲开之后,公共安全专家来了,一看这阵势,立遁。


    然后是武警,市武警大队长领队。


    大队长给旅长敬个礼,带队回去了。


    然后是市纪检法书记。


    书记找旅长,旅长不理,于是来找苏杭,苏杭不说话。


    书记说:“苏公子啊,天堂沈老板和省委老齐私交很好,闹太大了不好收拾。”


    经理和老鲍咬耳朵:“这是个衙内啊。怎么没看出来!”


    苏杭知道他俩在议论自己。对老鲍说:“记住了。我叫苏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比你们还低点,好记。”


    老鲍昂着脑袋,眼睛在旅长和苏杭之间转来转去。经理主动把菱角交了出来。菱角拿起桌上一瓶打开的矿泉水就喝,也不管是谁剩下的。她的小脸越发肿了,嘴都张不开,矿泉水顺着嘴角直淌进脖子里去,她贪婪地一口气喝光。


    他们把菱角带到医院上药。菱角满不在乎的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不用上药。连疤都不会留。真的!”


    梁夏教她:“还不谢谢你苏哥哥。”


    菱角九十度鞠躬,用力过猛,脸上伤口被血液冲得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苏杭说:“都这样了,好好歇着吧,别来这些虚的了。”


    老鲍说菱角抵债这个由头,事缘菱角的爸爸欠了老鲍朋友一笔钱,于是菱角被带到北京夜总会上班,不多久便遇到了梁夏。小丫头不知深浅,以为跟着梁夏跑到云南便可了断,结果道上水深,北京的手居然能伸到昆明来。当老鲍盘问她的时候,菱角满嘴胡柴,还出言不逊,因此老鲍才要着实管教管教她。


    菱角对梁夏说:“你对我真好,你偏说不喜欢我。”


    梁夏帮她上碘酒:“我怎么会喜欢你啊?这叫知恩图报。”


    菱角的腮帮被碘酒染成紫色,眼圈黑乌乌,鼻梁铁青,整张小脸像鬼画符一般,可居然神采奕奕。梁夏觉得好笑。


    菱角看他笑了,自己也笑,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什么,眼睛里倏忽滚出泪水,抬起手去擦,手细小如猫爪。


    “我什么都没有的,生下来什么都没的。”她说,“你对我好一次,就是我赚了一次。能遇见你真是菩萨保佑,你刚认识我就和我讲故事,我就知道你有文化,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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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夏摸她的脑袋,她只是个孩子。


    “我送你上学好吗?”


    菱角摇头:“我不喜欢念书,也念不懂。”


    “必须念,如果你期末考不及格,我就把你赶出去。”梁夏声音不觉柔和了许多,“念得出来的。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有人说考不好要赶我走,我才开始念书。然后,一年一年的,很多事情都变了。你也会变的。”


    菱角说:“你娶我做老婆不就好了。我负责生娃娃,家务事我愿意学着做,求求你不要让我念书吧。”


    梁夏微笑,但口气不容置疑:“必须念。没商量。”


    “我念书没啥子意思撒!”菱角烦躁地喊,“没啥子好处!”


    梁夏说:“等你大学毕业,我就娶你。”


    菱角伸出手指算:“我只有初中文凭,念到大学毕业,要7年,你骗我的!”


    梁夏说:“爱信不信。就你现在这德行,反正我肯定不要。”


    菱角愁苦地皱起小脸,似乎举棋不定。小手扯着袖口,只顾出神。梁夏开始翻找手机通讯录,给客户发短信安排饭局。菱角慢吞吞开腔了:“那我念,你不能赶我走。念不会的你要教我。”


22 那月光,那月光


天堂洗浴中心事件,让梁夏震动颇大。他做良民的信心本就不足,此事件后愈发丧失兴趣。你可以与世无争,但与世无争的结果很可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没出息的男人才会骂女人水性杨花,有出息的男人自能镇得住倾国倾城。这便是事实。宋般若这头小雌兽,二十年前就嗅到了苏杭身上那股子狮子王的气味,所以死盯住苏杭不放。梁夏现在回想苏杭戴着红领巾站在主席台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只投了人胎的小辛巴。


    他开始认同宋般若的选择。难不成让这样的姑娘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即使囊中温饱,但乱世中总是满心惶惶?宋般若的人生歪打正着圆满了,她要是嫁给自己,才叫好白菜被猪拱了。


    菱角,如果能爱上她,该多好。


    艾北劝梁夏和菱角保持距离。他说这种女孩子积习难除,就算她本性善良,但根子被命运啃坏了,终身都不会愈合,长远些看,对家庭,对后代都没什么好处,但凡想力争上游的,还是离这种女人远点。


    梁夏一直就没离她近过。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却远隔千山万水。


    周恕淳有时在药厂厮混,见着梁夏,又提起夷和农场度假村的事。他之所以有胆提,是因为这项目一直都没运作起来,这让周恕淳有了堂皇的借口。


    “我和老井一直都等着你把状态调整过来。而且现在我们有更成熟的想法。”周恕淳说,“这事我一个人操作不了。我和北京朋友碰过,想搞一个慈善基金,度假村就作为慈善投资项目,这样好和政府谈条件。度假村可以用希望公园的名义,或者孤儿院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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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上去很美好。


    梁夏问:“我能做什么呢?”


    “你能做的多了。理事会、监事会,还有秘书处,需要很多人。注册资金我来想办法,资质的话,挂靠在研究所下面就行。研究所的级别申请地方基金足够了。民政厅那边问题也不大,主要是土地管理局这边,基金是个由头,关键在度假村。”


    周恕淳又出幺蛾子了。


    梁夏明白,这次周恕淳说的事确实一个人玩不转。他需要自己帮他鞍前马后抬轿子,至于事成之后自己会不会又在拘留所呆着,就只有天知道。


    打着慈善的旗号招摇撞骗,也就周恕淳之流干得出来。


    梁夏决定拉个护身符垫底:“你让苏杭当理事长。”


    周恕淳说:“你外行了。他人在昆明,可档案关系在北京啊,现职国家工作人员按规定不能在里头兼职。我也不能。这事只有你来挑头。”


    俨然是押着梁夏上梁山。梁夏顿觉脖子凉飕飕的。难怪老周找上自己,具体事情都是他来办,地雷我梁夏踩着。就是滚雷英雄起码也有个说法吧?老周这算什么?难不成还要请他吃饭?


    周恕淳果然说:“你得好好谢谢我。我这是帮你一个大忙了。以后你就是基金会会长,那社会地位可就高啦。”


    梁夏问:“基金会叫什么?名头想好没?”


    “小苏为研究支气管病付出那么多,我看咱们就设立一个专门为贫困家庭免费提供支气管疾病救治的基金吧。”


    梁夏点点头:“孤儿院的想法不错。我将来要是有能力,自己也想办。”


    周恕淳高兴了:“那么这件事尽快做起来。我想把小宋拉进来。她那个单位无所谓的。”


    这倒是。苏杭不掺和,宋般若掺和进来,性质是一样的。


    周恕淳派发官帽:“让她当理事长。或者秘书长。”


    “你和她说好没有?”


    “侧面提过,她好像不愿意。让我和小苏说。她说小苏答应她就去。”


    这回居然又是小苏说了算。宋般若和苏杭,这两个到底谁压着谁?苏杭那蔫娃儿看来绝不是吃素的。


    于是梁夏又组织饭局,还是宋般若艾北,谈正事还是少带着菱角。


    菜刚上到一半,菱角来电话,说苏杭来家里了。梁夏正啃排骨,闻言差点噎到,他瞟了眼对面的宋般若,不露声色对菱角说知道了我就回去。


    梁夏也没心思和宋般若说基金会的事了,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好容易熬到大家都吃饱喝足,指使艾北送宋般若回家,自己打辆车赶回去。


    菱角来开门,表情悲戚,对梁夏竖起食指,小声说:“苏哥哥病了。”


    苏杭趴在床上,呼吸很费力。菱角给他盖了被子,还拿枕头垫在他肺部。梁夏弯腰细看,灯光下苏杭的脸上尽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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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梁夏来了,苏杭笑:“今晚我不能回去了,在你这混一夜吧。刚才我去找艾北,他家里没人。”


    “我们刚一起吃饭呢。你老婆也在。” 梁夏拿纸巾给苏杭擦汗,“你夜不归宿,怎么和老婆交代?”


    “我和她说下乡考察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梁夏看着苏杭的脸色,心中感觉不祥:“那药是不是有问题,你别再吃了。”


    “这病发作起来就这样。是正常的。就病理反应来说,现在的数据没有问题。再说了,就算停药,也还是这样啊。”


    梁夏发现菱角一直站在床边看,那眼神似乎很想亲手替苏杭擦汗。梁夏说:“你去睡吧,今晚我陪他。”


    菱角依依不舍的对苏杭道别,苏杭对她笑笑,没什么力气说话。


    梁夏把台灯调暗了些,又打开CD放了张钢琴曲,他将音量旋到最小,若有若无的乐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漂浮,似荡漾在泉水涟漪中的落花。


    苏杭呼吸的声音很痛苦,但他还是强撑着说:“这是<黑色星期五>,你喜欢这音乐呀?其实听起来蛮好的,没有传说那么绝望。”


    梁夏抬起自己的手来看:“小时候我常看五个手指,看啊看啊,就想,为什么我是个人呢?为什么不是根草?做草多好呀,不用住房子,不用穿衣服,不用饿肚子,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可以活得生机勃勃。”


    苏杭好久没说话,他的眼睛闭合着,汗珠在灯光下熠熠闪亮,连发丝都濡湿了。他并没有入睡,而是在回忆什么。


    他说:“我小时候,爸妈经常冷战。爸爸说我思想落后是因为根不正苗不红,妈妈说我的坏脾气都是跟爸爸学的,半点也不像她。他们永远为政治立场争执不休,好像谁吵赢,谁就代表了正义。有一次,妈妈说要带我去台湾,不和爸爸过了。爸爸说她叛党叛国,他要大义灭亲。然后爸爸就把手枪掏出来。”苏杭说到这里睁开眼睛,慢慢举起手比在太阳穴上,“像这样顶住我头,我爸说,我妈要是敢走,他就当场让我脑袋穿膛。”


    梁夏默默帮他掖被子,苏杭看着他:“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很幸福?”


    梁夏说:“早就不觉得了。”


    “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真实。早晨醒来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这世界总有一天和我毫无关系,就像我从没存在过一样。这种感觉,也许是怕死吧。不过这几年没有了。那些实验动物每天都会死,可直到死前一秒钟它们还以为自己能一直活下去。我看啊看啊,看得心也死了。”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会这样呢?你不像我,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活着这段过程中,有的事我们可以左右,有的事我们左右不了,比如生命,只可以有限延长,长时间存世是办不到的。生命是以倒计时存在的,过了今天就永远失去了,虽然还有明天,但它是极其有限的。谁知道一生还有多少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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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怕死,是因为我还想抓住什么,有什么舍弃不了的。现在没有了,我很害怕这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你懂吗?我甚至连躺在身边的老婆都不留恋。”


    “你大概从没爱过她。”


    “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怎样才算是爱呢?我真的不知道,我连怎样做丈夫都不知道。我没有天分,也没有可以效仿的对象。可能将来也不会做爸爸。想到孩子我就很绝望,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人为什么活着,我没有信心让他一生都感觉快乐。”苏杭伸出手,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住什么似地,又像是在托着什么,他的手指瘦长,灯光落在手心里,令肤色变暖,“你想,小孩子是条命,会哭,会笑,有梦想的命,这条命交给你,你拿什么给他?”


    “我不这么想。我要让我儿子知道,你老子这辈子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过上好日子,你也得辛辛苦苦给你儿子挣活路。想起来挺美好的,也很悲壮。人呐,得留点什么下来,儿孙就是咱们在世上刻下的到此一游。”


    苏杭笑起来,但喘得更急促了。


    梁夏去洗漱,再返回时,苏杭已昏昏睡去。


    苏杭一夜都不曾安稳,半夜时好几次忽然窒息而醒,爬起来喘了好久才缓过气。


    梁夏看着黑暗中他的背影,眼中泛起轻雾,又静悄悄蒸发在夜里。皎白月光披挂在他肩上,宛在水中央。


    周恕淳进展神速。很快通知梁夏资金到位了。周恕淳很是喜出望外,他原本只想做个地方公募基金,但这次款项远远超出了四百万立项要求,所以他决定将基金会升级为全国范畴。这样他就动身去北京联系挂靠单位。


    梁夏和他同机出发。


    有了基金会筹委会主任的名头,梁夏又开始联系那些北京餐饮业的老关系了。对于基金会出资人,梁夏很好奇,他问周恕淳是什么机构,出手如此大方?


    周恕淳讳莫如深,只是说:“那公司有国际风投背景,这个老板负责国内的业务,我和他说到小宋在基金会任职,老板很快就同意合作了。”


    梁夏觉得不踏实,希望周恕淳早点安排他和出资人见面,周恕淳答应了。


    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银行开户许可证、组织机构代码证、外国投资企业批准证书等等,凡所需企业证件一应俱全,梁夏特意找了律师事务所帮忙验看,出资人各方面都没问题。


    基金会后续有个绝对稳赚的度假村项目,出资人多半是盯上了那块肥肉,眼前这些钱确实算不上什么。


    和出资人见面那天,梁夏将地点安排在自己熟悉的一家酒店。这家酒店有地道勃艮第地区罗曼尼康帝酒庄出产的红酒。用评酒师专业术语来说,就是:酒体醇厚扎实,单宁结构紧实,平衡度佳,尾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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