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一两江湖 [打印本页]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6-18 23:47
标题: 一两江湖
  江湖纷争,野心,欲望,宫廷权利,在战火喧嚣的年代,风起云涌,一两江湖,谁与争锋!
  白头到老?这是无数恋人的心愿啊,可是——“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如果我们中间,只有一个能活……”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那我选她!”央落雪陷入更长久的沉吟,半晌,忽然道:“谁说一枝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呃?莫行南的眼睛顿时睁得如铜铃一般大,这位白发少年神医说什么?他没有听错吧,“难道……难道……”
  她是爱财如命牵线拉媒的红娘,他是被人追杀温文如玉的公子,几番生死交关,有什么东西轻轻破土而出,从此命运偏离原本的方向!可是她却因为身负别样家世,无法嫁给他,在这段任性放纵而选择的爱情之后,在因为他的诚实而面临离别的冬日,就让她亲自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做一个红娘该做的事——替他找一名妻子!

作者简介
  一两,江南人士,活了二十来年,识得文字若干,种得花草几本,拟将养狗一只,妄想再小几岁,立志做纯情罗莉一枚。
  最完美的人生是:要吃桃的话,先在院子里种下桃树,等它开花,等它结果,等它某一天熟透了落到手里。
  最大的梦想是:变成一棵树,或者一口井,不必倾诉,也无须懂得。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红线引   


  前 言   


  小说写了好几本,后记也有一大堆,却没有写过。因为觉得所有的感触都应该是在小说完成之后的,小说都没有写完,叽歪个啥?


  然而今天我写前言。


  当然是有原因的啦!呵,因为在写之前就有了好多感触。


  原本,这本书不会这么快写。因为距离上一本书,才不过一个星期而已。而我的原则是,哪怕写一本书只花一周的时间,一个月也不打算写两本——那是很伤元神的事。


  可是此刻,我想写了。


  早晨,忽醒忽睡间隐约听到庞大的雨声,以为在做梦,因为梦里正是雨打鲜荷的良辰美景,醒来之后,忽然有了一种心情。


  温柔而有些哀伤,哀伤之中却有带着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别的作者是怎样的,但对我来说,写作最重要的是心情。


  这种爱的心情。


  爱不会是一味的开心,喜欢才是。因为喜欢,所以欢喜。而爱上了,却会慈悲。


  金庸深谙这种慈悲,他笔下的人物想起爱人时,心里总是“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一本可以称之为“好书”的书,一定有爱——有爱的心情。


  这种心情,才是开启胸中沟壑的钥匙。


  一场大雨,一朵花开,一阵风过,一个人微笑地看着你……都会给你这种心情。


  感谢上天赐予这场春末夏初的滂沱大雨,它让我有了写的愿望,哪怕,这是一个月里的第二本书。


  然后再来说这个故事。


  系列名叫“一两江湖”。


  嘿嘿,你当然可以当我在臭屁。我的确在臭屁。它是属于一两一个人的江湖,笑眯眯……这种感觉超赞啊……


  呵,闲话休提,清晨的风雨浸湿我的笔,虽然头脑当中既没有大纲也没有情节,可是,我有心情——超级无敌威镇天下横扫宇宙的心情。   


  楔 子   


  你可知天底下最受欢迎的神仙是谁?


  财神?


  唔,是不错啦,就是浑身上下的铜臭味多了点。


  南极仙翁?


  听说那家伙管寿数……也许老人们喜欢他更多一点。


  玉皇大帝?


  喂,你这人说话有没有创意?不能看人家是老大就说他最受欢迎吧?一看就知道是刚出衙门的书吏,马屁功一流,又狠又准。


  王母娘娘?


  哈哈哈……好家伙,你一定怕老婆吧?


  那到底是谁呢?


  咦,这帮人真是笨哦,当然是月老啦!


  一丝红线,牵引姻缘。天下间,无论男女,都希望自己有段好姻缘。不是有人说吗?好姻缘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是男人的第二份事业,是无数闺中少女的美丽梦想,是不尽英豪心中最柔软的芳草地……有一份这么美好、美丽、美妙的职业,月老当然是最受欢迎神仙的不二人选啦!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不过他老人家高高在上,只在人间留下几座月老祠而已,真正努力为天下男女姻缘付出努力、汗水甚至青春岁月的,乃是他的弟子——红娘。


  岂不闻,月下老人,世上红娘?


  媒婆?什么媒婆?是红娘!再说媒婆的抓来打死!罚他打一世光棍,下辈子生个儿子没有小弟弟,不,干脆这儿子就是他老婆跟别人生的!


  哼哼哼!竟敢亵渎神圣的月老弟子,她沈锁锁第一个不放过他!   


  第一章 相思筑主人(1)   


  春末夏初,突如其来一场大雨。清早起床还十分清朗的天气,转眼间变得阴沉。沈锁锁虽然喜欢听着雨声入睡,此时却沉下了脸。


  今天是月老过寿,上香的人一定多得不得了。上罢香,许完愿,十有八九要到她的相思筑买条红线。既然来买线,少不得聊聊自家的姻缘,这一聊,她的生意可不就上门了吗?!


  可是,老天不开眼,倾盆大雨一下,那些夫人小姐老爷少爷们,哪里会冒雨出门?


  沈锁锁仰天长叹,在月老像前上了三炷香,道:“师父啊,莫非你在天上犯了什么事得罪了玉帝?不然一连晴了大半月,偏偏这个时候下雨!我说你一把年纪,凡事也要有个分寸,谁都可以得罪,千万不要得罪老大……”


  她垂眉敛目地喃喃祷告,身边一个丫环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程姑娘不要笑话我,我跟我师父一向如此。”沈锁锁回首看她,说得一本正经。


  相思筑的丫环,可不是真正的丫环。多半是借着丫环的身份,在相思筑里优先看到合意郎君。因此沈锁锁从来不用花雇丫环的钱,那些待嫁的女儿,只要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不愿丢了身份,多半都想揽这个优差。且不过是顶个名目,相思筑里就沈锁锁一个人,还有一个洗衣煮饭的老妇,样样侍候得周全。不少姑娘到相思筑里端半个月的茶,回来就已经说了一个合心满意的夫家。因此,要当沈姑娘的丫环,还得花上几两银子!


  程佳瑶正是昨天才来的,道:“你这样说话,他听得到吗?”


  “当然。”沈锁锁再自然不过地点点头,“不然何以我这里的红线这样灵验?”


  这话倒不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安郡有个月老祠,谁不知道祠边有座相思筑,谁不知道筑里红线灵得叫人目瞪口呆?


  话说三年前苏家的一个丫环从这里买了一条红线,居然嫁给了京城里的一个王爷!这一线惊动人心,相思筑名气大振。在此之前,相思筑在人们心中只不过是间卖香烛红线荷包的杂货铺罢了。


  “听说以前这里的主人是个带孩子的妇人,是不是真的?”程佳瑶问,随后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听说,还很漂亮。”


  “嗯。那是我四婶。”沈锁锁答道,“就是因为太漂亮了,生意反而不好做。”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像我这样的就比较好了。”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程佳瑶暗暗地点点头。可不是,太漂亮的老板,要嫁人的女孩子在她面前一站,立马给比了下去。而像沈锁锁这样的中等之姿,完全不会夺了别人的光彩……嗯,如果,再丑一点,说不定生意还会好一点……


  心里虽然这样想,程佳瑶当然没有表现出来,浅笑道:“沈姑娘已是清秀佳人,莫要太谦虚。”


  “真的吗?”沈锁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瑶妹妹的教养真是好。你付了半个月的银子,又赶上月老过寿的好日子,偏偏却下起了雨,我已经闷得快把早饭吐出来,你还有心情跟我说笑。”


  程佳瑶的脸色忍不住暗了一暗,瞧瞧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下得昏天暗地,隐隐还有滚滚雷声传来,这样的天气,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沈锁锁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把程佳瑶留在外间看铺子,自己去做手工。


  相思筑里卖各式各样的荷包香袋扇坠手帕,且都成双成对,无论男女,都买一送一——当然,价格是双倍的。


  绣架上绷着一幅丝缎,上面正绣着鸳鸯戏水图。这是安郡首富朱大小姐订的帐罩。相思筑也接这样的订货,只是价钱比外头的绣庄要贵上许多。可朱大小姐就是在相思筑里看上了自己的夫婿,沈锁锁开了二十两银的绣价,她也二话不说地应了。要不是手上的活计已经太多,她真想把朱家嫁女用的一应妆奁统统接了来。


  缎上才绣了几朵水莲,鸳鸯尚未开始。沈锁锁拈起针,深紫色的花瓣还没绣上半瓣,只听外间的程佳瑶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沈锁锁连忙出来,看到她两眼圆睁,脸色苍白,一副被吓惨了的模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知何时门口竟趴着一个人!


  那人手抓着门框,身下一片血迹,门外烟雨迷蒙,隐隐看见一缕血红被混进雨水里。


  沈锁锁吓了一跳,“这人是怎么来的?!”


  “我、我……”程小姐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我正看书,好像听见有动静,那、那人就趴在了那里,后面好像还跟着几个穿黑衣服的人……”


  “黑衣人?!”比起久在深闺不谙世事的程佳瑶,沈锁锁到底要老练一些,脸色马上变了,“这年头穿黑衣服的都不是好人啊!尤其是这种天气还出来晃的黑衣人!”


  “是啊是啊……”程佳瑶紧紧抓住沈锁锁的衣袖,紧张得指节发白,“他们、他们好像还拿着刀……”


  “天哪……”沈锁锁拍了拍脑门,“这可怎么办?这人应该是好人,可是救了他,没准我也要遭殃!”她踌躇半天,问,“那些黑衣人走了没?”


  “应该走了……”程佳瑶的声音颤抖。


  “应该?”沈锁锁将紧紧捉住她袖子的手掰开,走到门口,趴到门壁上探出头去四处看了看。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房屋都在雨中迷离不清,什么黑衣人白衣人,半个人影也瞧不见。而地上的倒霉蛋身上的血越流越多。沈锁锁心头狂跳,算了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要是他死在这里岂不更要坏掉她的生意?她把牙一咬,朝屋里叫道,“黄妈!黄妈!”


  “哎,来了来了!”黄妈系着围裙出来,脸上本来还带着一丝笑意,一见门口趴着个鲜血淋淋的人,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快帮忙把他抬到月老祠去!”沈锁锁已经动手搬起地上人的头,“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不要在我门口!佳瑶妹妹,麻烦你去请个大夫好不好?”


  程佳瑶看着外面的大雨,有些迟疑。


  沈锁锁见了,道:“那么我去请大夫,你来搬人好了!”


  程佳瑶连忙道:“我去!我去!”一边急忙去屋内找伞。


  黄妈皱着眉毛抬起那人的脚,两人冒着雨把他抬到月老祠。


  ? ? ?


  相思筑的红线大卖,月老祠的香火随之大盛。沈锁锁号称月老弟子这种事,月老祠也很配合地来了个默认。两家又在隔壁,沈锁锁和祠里的道士交情都非常好。


  一个小道士看见是她,连忙叫人出来帮忙,把人抬到一间厢房,放到床上。雨大得很,短短的距离,大家都给淋成了落汤鸡。沈锁锁呼出一口长气,看着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忽然“咦”了一声,就拿袖子当手巾,三下两下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嘿嘿。”沈锁锁得意地笑出声。凭她阅人以及卖红线无数的经验,一瞧那轮廓就知道是个生得不错的家伙,没想到他居然这般好看。


  虽然脸上还有些血迹污泥没有擦干净,虽然眉头紧锁,虽然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异常苍白,可是那挺直的鼻梁,透出一股无以言喻的清雅味道——整个人被血和雨水湿透,就那么躺在床上,却有一股极清和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看来我没有救错人。”沈锁锁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众道士和黄妈,“你看这身料子,是有名的透月蜀锦。花纹和布料同一个颜色,一眼望去好像看不出来。可是你摸摸,手感多有分量!”她眯起眼,低下头去研究那布料,“嗯,是桂枝插月的样式呢!听说洛阳很流行这种……还有腰间这枚玉佩,哟,还刻着小篆……”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眯起眼来细看那个小字。


  众人只见这字体古朴,不知是什么意思,看她脸色猛地郑重起来,都当她发现了什么大事,跟着紧张起来。


  沈锁锁眉头微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册子已经被雨水淋湿,好在用的是极好的云片纸,纸质异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只见她脸色郑重,一页页翻过,嘴里喃喃道:“楚、洛阳、洛阳,长得这样好,又有这样的书卷气……”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蓦然她的指尖在一行字上停住,眉头渐渐松开,笑意一点点泛上来,“哈哈!哈哈!是他!一定是他!”她合上册子,再次看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眼,笑容更深了,道,“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帮我把他搬到相思筑去!”


  黄妈“啊”了一声,“小姐,你莫要惹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沈锁锁笑眯眯,“这可是宝贝啊!”


  当下那已伤得半死不活的男子,又被淋着大雨抬到了相思筑。


  相思筑的铺面之后,是一个小小院落。三五间小小房屋,天井不大,种了一棵桃树。此时桃花已经落尽,浓绿的树叶下掩着小而青的果子,在雨中十分滋润地随风扶摇。


  众道士把男子抬进一间房里,刚好程佳瑶也把大夫叫来了。诊过脉,沈锁锁连忙问:“怎样?”


  “失血太多,需得好生调养。”大夫坐下了开了张方子,递给她,“方才我已经替他把血止住了。这是一张补血养身的方子,好生吃着。”说到这里他低声问,“这位公子可是姑娘的什么人?”


  沈锁锁“嘻嘻”一笑,“是我的一位贵客。”接过方子看了看,她道,“姚大夫,帮我在这背面写上十两。” 姚大夫愣了愣,“什么?”


  “在背后写,药材十两一副。”


  姚大夫捏着方子皱眉道:“沈姑娘你在哪里上了当?这些药材最多不过二两银子。是哪个药铺的伙计坑了你?你说给我,我去帮你把银子讨回来!”


  “不是不是!”沈锁锁看着这热心的大夫,乐了,“总之你写上是,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纵然再不明白,大夫也不好说什么,依言写好。沈锁锁笑眯眯地收起,请大夫到前厅喝茶,付了诊金。说话间已近中午,雨也小了不少,沈锁锁同大夫一起出了门,抓了药回来。


  这里黄妈已经按着沈锁锁的吩咐,给那名男子换上了干净衣裳和被褥。程佳瑶在一旁帮忙——她原本只肯铺床,哪知一见床上这名男子竟然清俊异常,当下心花怒放,还把血衣抱到井边洗了。沈锁锁一拿了药回来,她又抢着去煎药。


  黄妈看着这春心已动的少女,又看了看沈锁锁,道:“她的银子花得值,这么一个标致后生……”


  “黄妈莫要乱说话。”沈锁锁开口道,眼中有一种狡黠神情,“他可不一定是她的。”


  黄妈一惊,随后又一喜,“莫非你打算留给自己?”


  “我可没打算嫁人。”沈锁锁白了她一眼,道,“明天你去买几斤茶叶来,酥饼蜜饯瓜子也多买些。”


  “这些东西已经有了!为着今天月老过寿,我前天就买了。”


  “我知道,可是你买的那些恐怕还不够。”


  “还不够?!”一贯节省的黄妈吓了一跳,“我说十六小姐呀,你可是最省的一个人哪——”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总之听我的就是。”沈锁锁踌躇满志,交代这一句就进屋去,掀帘子的时候,回过头来,道,“还有,莫要再叫我‘十六小姐’,只叫‘小姐’就好。”


  ? ? ?


  午饭时候,程佳瑶眼波欲滴,好几次张口欲言,又被脸上的红晕堵回去。


  见惯男女相悦的沈锁锁如何不知她的心事?当下笑道:“瑶妹妹,可是……嗯?”


  一个“嗯”字,拖得悠长。程佳瑶的脸更红了,半天,才开口道:“沈姑娘,我想、我想、我想……”


  沈锁锁笑眯眯地问:“你想把你的红线绑在他手上?”


  程佳瑶的脸已经红得像只熟透了的桃子,只有点头的力气了。


  “相思筑里的规矩,瑶妹妹你第一个见着他,当然可以先挑。”沈锁锁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喜上眉梢,顿了顿,道,“只是,眼下他神志不清。不说家世底细,我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是给人追杀倒在这里的,又不是上门来光顾生意的人……这个,就算我厚着脸皮跟他提,也要等他醒了再说,是不是?”


  这番话在情在理,说一句,程佳瑶就一点头,待她说完,程佳瑶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只是要麻烦沈姑娘,在他醒来之前,莫要、莫要把他说给别人……”


  沈锁锁一副了然的模样,微笑道:“妹妹的心意我知道。你为他洗衣煎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这样的深情,哪个男人不动心?你放一百个心,除非他自己要求,不然我绝对不说告诉第二个人。”


  ? ? ?


  当天夜里沈锁锁在灯下赶朱家小姐的绣活,绣了半天头昏脑涨,正打算伸个懒腰,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程佳瑶一脸通红地跑了来,“他、他、他醒了!”


  “就醒了?”沈锁锁有些意外,大夫说最快也要到明后天呢。


  程佳瑶一直在病床边守着,一见他慢慢睁开眼却慌得没了主意。毕竟已经入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传出去也有损名节,因此连忙跑出来唤沈锁锁。


  沈锁锁进了厢房,一看床上只剩被褥,哪里有人?


  忍不住“咦”了一声,刹那间背后似乎有丝响动,她待要回头,脖子却忽然被人扼住,一声惊呼还没到嗓眼便被人捂住了嘴,身后人低低地问道:“这是哪里?”


  沈锁锁已然明白身后是谁了,一颗悬着的心便放松下来,脸上甚至还有笑容,她眨眨眼睛,示意他松开手。


  他似乎有一丝犹豫,手飞快地扣住她的脉门,一探之下,有丝意外,“你不会武功?”


  “是啊,我不会武功,连鸡都没有杀过呢。所以你大可放心。”她笑眯眯地道,“还有啊,你才受了伤,大夫说这几天最好连床都不要下,不然伤筋动骨,落下什么毛病可就难说了。”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男子身子一软,几乎要倒下,沈锁锁连忙把他扶到床上。昏黄灯光下,男子长了一双温润柔和的眸子,里面清清朗朗,似乎有天光云影,这样的目光落在身上,真是一件极舒服的事情。


  “对不住,刚才吓着姑娘了。”


  他的声音也同样的柔和悦耳。


  “没事,我不怕。”她笑着端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道,“早就听说楚公子是出了名的再生宋玉,隔世潘安,不仅相貌出众,最难得是谦谦君子,温文如玉,虽然有一身武功,却从来没有伤过人命。”


  他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你……”


  “莫要急,莫要怕。”她柔声安慰他,“我不是江湖中人,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字嘛!呵呵……”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读道,“楚疏言,洛阳楚记钱庄的三公子,年二十有二。十岁进问武院,十年后毕业,江湖龄:两年。武功一般,机关阵法却学得一流。为人文质彬彬,喜喝茶,好读书,滴酒不沾。一双清眸温柔如水,唇若桃花美煞人……”念到这里,沈锁锁微微顿了顿,拖长了声音道,“据传,公子禀性温柔内敛,尚未经人事,亦无暧昧情史传出,因此无从探究所喜女子类型。”


  这不足百字的记载,竟然把他的身世喜好记录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的还要以为她是阅微堂的知书人,可是后面的话却太……楚疏言的脸忍不住发红,“你……是什么人?”


  “我叫沈锁锁。”她笑眯眯地答,“另外我还有个雅号,名叫相思筑主人。”


  “是姑娘救了我?”


  沈锁锁点点头,“嗯。”


  他忍不住有些惊讶,“你可知道要杀我的人是谁?”


  沈锁锁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是这世上最贵的杀手,你身无武功,居然能从他们手里救下我?”他举目四顾,开始怀疑这一事实的可信度。


  “我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估计他们以为你死了,所以就懒得管了。”


  楚疏言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满屋的风雨湿气里忽然多了一丝墨香,“他们只相信没有脑袋的人,才是死人。只要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不会放过我。所以姑娘,你赶快把我丢到门外去。”


  这个笑容让沈锁锁看得一呆,后面的话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从怀里摸出一支细小的黛笔——这种笔,寻常女人都是用来描眉的,她用锦缎裹住,直接当笔用,在册子上关于楚疏言那部分加上一句:笑容尤美。


  写罢她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那些生啊死啊的事,都是归阎罗王管的,我师父可不管这些。”


  “你师父?”


  “月老啊!”她拖长了声音说。


  楚疏言怔了怔。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这里是相思筑,专司男女相思相悦之事。”她微笑着答。


  阎罗王、月下老人,还有那本记录得过分详细的小册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楚疏言怀疑这是梦境。然而伤口的剧痛提醒他事实的存在,他强自硬撑,摸了摸身上,脸色一变,“我的衣服呢?”


  “哦,有位美丽的姑娘帮你拿去洗了。”沈锁锁笑眯眯地告诉他,“怎么,要找什么东西吗?”


  “我的荷包里有个油纸包着的木盒,姑娘可曾看见?”


  “这好办。你且等着,我给你找来。”她说着便出来。果然是程佳瑶妥妥当当地收起来了。一个荷包,几两散碎银子,十来粒金瓜子,两张银票,里面果然有个油纸包着的小小盒子。她拿了来,看着他拆开,问道,“你想用这个叫人来帮你?”


  楚疏言点点头,失血过多,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令他感到头晕。


  “是莫行南?”她试探着问。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枚食指长短的黑黝黝的东西,随手扔出了窗外,回过头来,“姑娘这次却猜错了。” “莫行南不是你的至交好友吗?有了危难,你不找他,找谁?”


  “行南侠踪浪迹,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这次召唤的,是扬风寨的兄弟。”


  “扬风寨?”她吃了一惊,“难道是强盗?”


  楚疏言笑了,“姑娘果然不是江湖中人。”


  “你到现在才信我不是江湖中人,可见传说中楚公子温良老实的话是骗人的——”沈锁锁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恍若划过一道闪电,整个房间都镇得光辉透亮,她吓了一跳,下午雨就停了,难道还要再打雷?


  然而久久没有传来雷声,倒是鹤唳般一声清鸣,响彻整个天空,沈锁锁忍不住探出窗外,只见一朵巨大烟花飘落,化成朵朵流星划下。


  那美,不可方物。看得她整个人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就是用这个来找人?这是什么?”


  “这叫‘燃生花’。”


  “真漂亮!”沈锁锁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头满是惊艳过后的激荡,“你们可真有办法,做得出这样的东西。这样漂亮的烟花我还只在五岁那年见过一次,那个时候爷爷过大寿,人家送来的各式烟花,足足放了两个时辰才算放完——”


  说到这里,她猛然住了口,眼中的迷醉与向往顿时消散,她咳嗽一声,待要说点别的话,远远已经传来了一道朗朗笑声,“哈哈,书呆子,你在哪里?”


  沈锁锁吓了一跳,楚疏言也吃了一惊,吃惊过后,脸上马上有了喜色,“怎么这么快?怎么是他?”


  片刻之后,沈锁锁只觉得眼前一花,屋里已多了一个人。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面貌,已被他身上的酒气醺歪了鼻子。


  来人一进来,便“咦”了一声,径直走向楚疏言,“这样一座小城,有什么人能伤到你?”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我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便遇上了一批杀手,到了这里,我原以为已将那些人摆脱,谁知还是中了伏击。”楚疏言苦笑着摇摇头,“多亏这位沈姑娘救我一命。”


  来人这才注意到她,回过头来,二话不说,一抱拳,“在下莫行南,从今往后姑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声!”


  莫行南,果然是莫行南。她略过不录的下下之人。


  据说这莫行南嗜武成痴,打起架来连命也不要,女人要嫁了这样的男人,守寡只怕是迟早的事——江湖的风云榜上,莫行南或许名列前茅,可沈锁锁的《相思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果然和传说的一样呵。这个男人的生命已经被武功和朋友占满了,浑身上下,流动着与楚疏言截然不同的刚硬和爽朗。浓眉之下,一对黑亮的大眼睛,豪气勃发,似乎随时随地都可以抛头颅洒热血,脸上的皮肤略显粗糙,那是江湖生活的一种写照。在这个太平盛世,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游侠。从问武院出来的人,更愿意投入疆场报效国家,挣个功名。再不然,就去做剑客、做镖师,甚至更有人去深山中求道……沈锁锁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微笑着点点头,算是领了他这份谢意,关上门出去,不妨碍这两人聊天。


  楚疏言问道:“你几时来安郡的?”


  “早上到的。”莫行南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灌了一口酒,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他笑道,“看,这是安郡最有名的青梅酒,百里邀我来喝——那小子真是会享受啊,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清冽的好酒。”


  杨梅,是安郡的特产。城外的山麓之上生满杨梅树,无论拿来浸酒还是腌制成蜜饯,都是一绝。“百里无忧也来了吗?”


  “嗯,他说这里的杨梅最好——你知道那小子最会吃!我本来要拉他来见你,可他抱着蜜饯罐子不肯动身,又给楼里的姑娘拉着,哪里来得了?”莫行南一边说,手心已抵上了楚疏言的背,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过去。楚疏言的脸色一分分地好了起来,半盏茶工夫之后,莫行南收掌,看着自己的双手,点头赞叹,“嗯,这大本阳的内劲可不是盖的,岑夫子倒没夸张,临阵对敌或许不够刚猛,但用来疗伤修炼,真是再好不过。”


  “岑夫子居然把看家本领都传了你?”楚疏言微微诧异,“院里那些夫子就属他最爱藏私,没想到还是便宜了你。”


  “像我这样的学武天才,哪个夫子不喜欢?!”莫行南得意地摇头晃脑,忽然脸色一正,道,“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被谁伤成这样的?看你的伤口……剑势居然这样凌厉,倘若再往左偏个一寸,大罗神仙也求不了你了!”


  “他们的剑法的确高强。”想到那凌厉的剑光,几乎避无可避的气势,楚疏言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若不是我借这里的地势,布成简单的阵法,早已经没命了——那群黑衣人,一共有六人,其中一人,高出其余五人甚多,就算是单打独斗,我也不是对手。他的剑势十分狠辣,仿佛拔剑就是为了取人性命……”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这样的剑招……莫行南听得眼前一亮,原本就黑亮无比的眸子,更是耀眼,“难道是尽堂的人?”


  ? ? ?


  在这样的太平江湖,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自那以后,江湖中的纷争大大减少,偶尔有一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奸险之徒,问武院之上的阅微堂总能在第一时间找齐证据,废其武功,囚禁一生。


  百年来,没有一个枭雄可以真正兴风作浪。人们甚至认为那位高人已经位列仙班,一双天眼,注视着江湖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举。


  可是偏偏,近五年来,出了个尽堂。


  尽堂!


  一个名动江湖的杀手组织!


  他们的剑法,没有名字,没有招数,只有目的——


  那就是,杀人!


  他们的剑,没有是非忠奸,没有好恶得失,只要主人接了任务,就一定会去完成。


  被尽堂追杀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除非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并愿意付出双倍佣金,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剑。


  “尽堂!”对手越是厉害,莫行南的眸子越是明亮,他一拍楚疏言的肩膀,“还是你行!居然能招惹上尽堂!我早就想会会他们!这下好,只要我守在你身边,迟早可以跟他们打一架,哈哈哈!这趟安郡,来得真是对啦!”


  楚疏言唯有苦笑。他发出燃生花,本意是想找扬风寨的另一位寨主,靳初楼。靳初楼冷漠如冰,聪明绝顶,武功之高,是他生平仅见。莫行南武功虽高,而且临敌之时往往能激发意想不到的潜力,每打一场大架,自身修为便能更上一层楼,可是性子急躁,嗜武如痴,一打起架来,完全不顾性命,这点最让他头疼,就算能打败尽堂杀手,也未必能帮他找到幕后的真正雇主。


  尽堂只是一把伤他的剑,而那雇主,才是握剑的手。


  他性子温和,从未树敌,亦不参加各类名利纷争。即使身为扬风寨的三寨主,在风云榜里占了一席之地,那也是莫行南拉着不放他离开扬风寨。不然,他更乐意在问武院里修书,或者回家管一间铺子,看晨昏日落,过闲适人生。


  “咦,古怪。”正沉浸在找到强大敌手喜悦之中的莫行南忽然抬起了头,“如果是尽堂,怎么会放过你?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割你的脑袋简直易如反掌。”


  尽堂向雇主交差,必须提着猎物的脑袋。这一点,无人不知。


  “可是,沈姑娘确实不懂武功,甚至连扬风寨也不知道……”楚疏言若有所思,“要说古怪,也只有那本《相思录》了。”


  “《相思录》?什么东西?”


  楚疏言大致告诉了莫行南,莫行南二话不说,冲了出去,楚疏言连忙喝问:“你做什么?!”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把那本册子找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莫行南丢下这么一句,人影已然不见。


  楚疏言跌足大叹,起身去追他,然而即使莫行南为他疗了伤,这一用力还是头晕目眩,待走出房门,莫行南已经回来了。


  莫行南悻悻地解释:“我本想趁她睡着了拿过来的,可她居然在绣花。”


  “无论怎样,始终是沈姑娘救了我,你莫要胡来。”


  “我哪有胡来?”莫行南两眼一瞪,“若不是看在她救了你,难道我拿不到一本小册子?罢罢罢,总之我就守在这里等尽堂的人来便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再多的古怪都让它见鬼去!”   


  第二章 小生意,大灾祸(1)   


  忙到三更天,才绣完了一只鸳鸯。沈锁锁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脚,喝一口用来提神的酽茶——茶已经冷透,茶叶冲泡了三四次,变得淡而无味。


  这是乡下出的粗茶,颜色绛紫,泡出来的茶水浓涩而味苦。第一次喝,她几乎要吐出来。这么些年过来,苦茶也成了甘露,和这昏黄的灯盏一同陪她度过许多个赶制活计的深夜。


  她再次无声地叹了口气,打着哈欠上床去。太累了,一挨着枕头便睡去,到了卯时三刻便醒来——她的身子比人更准时,洗漱完毕,来叩楚疏言的房门。手还没有触到木门,身后已有柔和的声音道:“沈姑娘,早。”


  她要找的人正坐在桃树下,一抖衣襟站了起来,头发整整齐齐,脸上干干净净,脸色纵然还有些苍白,比起昨天的死灰色,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


  “楚公子早。”沈锁锁笑眯眯地将昨夜让黄妈烘好的衣服递给他,“衣服已经干了,公子可以换上。”


  “多谢姑娘。”楚疏言笑语温言,“这套衣服已经破了,原本不用费心的。”黑衣人的那一剑肌骨都能穿透,何况一件衣服?


  “那道口子已经补好了。”清晨时候,沈锁锁的脾气似乎分外的好,连声音也变得温柔,她把衣服交给他,叮咛,“换上吧。出来吃早饭。”


  她这样盛情,楚疏言不好拂她的意,回屋换上衣服。后背上的口子果然已经补上了,不仅补上了,还补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来。


  饭桌上,楚疏言忍不住赞叹:“姑娘好手工。便是号称羽衣纤手的花家二小姐,也未必有这样手艺吧?”


  “花千初?”沈锁锁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公子认识她吗?或者,看过她做的衣裳?”


  她直言“看过”,而不是“穿过”。只因这花家二小姐虽然手艺绝妙,却也眼高于顶,天下间还真没有几个人穿得上她亲手缝制的衣裳。


  “没有。”


  沈锁锁看他答得老实,忍不住一笑,转而问:“那位莫大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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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练功去了。”


  “练功?我没看到他呀。”


  “他说这里院子太小,到隔壁去。”


  “月老祠?!”沈锁锁叫一声苦,他怎么跑到月老祠舞枪弄棒去了?人家也是要靠香火过日子的啊! “别担心,行南不会伤害无辜。”楚疏言宽慰她。


  “唉唉,总比在我这里练的好。”她点点头,把这件事丢开,脸上换上笑容,道,“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姑娘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莫说一件,就是十件,楚疏言也一并办到。”


  他说这话的样子分外庄重。在救命恩人面前,这样的话也许人人都会说,但是,不一定人人都做得到。沈锁锁却笃定地知道,面前这个眉眼温润的男子,说出来一定做得到。


  他这样的郑重,沈锁锁却促狭地道:“倘若我要你去杀了莫行南呢?”


  楚疏言一呆,意外。


  “呆子,以后要答应别人什么事情,千万要先问个清楚。”沈锁锁已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和莫行南无冤无仇,要他的命干什么?”


  楚疏言想了一想,道:“那好。只要不杀人放火,不伤天害理,其他的事,我都会照办。”


  “其实也没什么事啦!”沈锁锁笑眯眯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只是希望今天公子能陪我坐坐,聊聊天,就像朋友那样,到时有人来,公子也莫要走开,大家一起吃吃瓜子,喝喝茶,成吗?”


  “只是这样?”楚疏言再一次意外,完全摸不透她脑子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只是这样,不然还想怎样?”沈锁锁淡淡地说着,眼光放向门外。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门前的路上已经有一条淡红色的窈窕人影,沈锁锁看着,笑意一点一点地涌进了眼睛,生意,就要上门了!


  及至近前,那渐行渐近的人影,居然是程佳瑶。今日刻意打扮过,原本只有三分姿色的小家碧玉也添了几分娇媚。


  她的脚步一跨过门槛,沈锁锁便笑着迎上去,“哟,程妹妹,来坐坐?”


  在这相思筑里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沈锁锁当然知道程佳瑶已经不打算再当“丫环”,要直接做“客人”了,难怪从昨夜就没见着她的人。


  那程佳瑶却不急着同楚疏言接近,拉着沈锁锁的手走到一边,“沈姑娘,大家都说洛阳楚家的三公子在相思筑,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三公子就在你面前呵!”


  程佳瑶脸色却一暗,她不笨,相思筑里只收留了一名男子,回家便听人说楚家三公子在相思筑……他人生得那样俊秀,现在又知道了他的身世家底,她原该高兴才是,可是这下人人都知道了……


  “沈姑娘,你不是说、说只给我一个人说……”她的脸上烧起来,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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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这话可不是我传出去的!”沈锁锁拉着她的手指天为誓,“楚公子年纪渐大,一心要找个如意佳人,哪知来我这里的路上遇上了强人——呐,昨天是你亲眼看见的——至于别人知道这事嘛,多半是楚家人放出来的风,好让人知道。”说完一笑,“趁着这会子没人,咱们一起说说话?”


  程佳瑶的脸色变了又变,白了又红,终于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睛一望向楚疏言,几许柔情便从骨子里透了出来。


  ? ? ?


  洛阳楚记钱庄的三公子要在相思筑挑选佳人!


  这个消息早在安郡炸开了锅,程佳瑶进来还不到半炷香工夫,一群打扮得花娇柳嫩的女子由母亲或者奶娘丫头亲戚陪着,踏进了相思筑的大门。黄妈昨天买的蜜饯瓜子甚至远远不够供应。看着前面厅里挤着一屋子人,黄妈笑得合不拢嘴,终于明白沈锁锁的意思,上完了茶,她乐颠颠地再出去买些零嘴儿回来。


  楚疏言坐在椅子上,头皮忍不住隐隐发麻。


  这一群大妈、小姐,几十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扫视他。那些目光扫过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又扫过他的衣服、腰间的玉佩,甚至还有一位中年妇人故意弄掉了手绢,趁弯腰捡的工夫细细打量他的鞋,随后向自己家的小姐低声道:“没有错!这通身上下的气派,到底是贵家公子。那双鞋子的做工就值不少银子!”


  小姐听着乐了,眼睛里愈发漾了蜜。


  楚疏言极不自在,端起茶杯挡住自己的脸,一面向坐在身边的沈锁锁轻声道:“沈姑娘……你、你来了这么多客人,我也不妨碍你做生意——”


  “一点儿也不妨碍!”沈锁锁笑眯眯地,在他还没把话说完的时候就把他堵了回去,“公子答应得那样痛快利落,可是只让你坐着喝喝茶,怎么就这么不情不愿?”


  “不、不是。”楚疏言只觉得脸皮都在发烧,他脾气好,生得又好,从小到大,无论家人朋友都很喜欢他,许多姐姐妹妹都乐意和他在一起……可是,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关注”,看这些人的样子,几乎要把他分成几十份,一人得一份去才甘心。


  “不是就好。”沈锁锁看着他的窘样,忍不住好笑。原来天底下还有怕被女人看的男人!她一面继续和大家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一面注意打量在场诸人的表情。


  大家见沈锁锁迟迟不扯到正题上,都有些着急,方才扔手绢的妇人第一个走到她面前来,拉着她的手,道:“沈姑娘,好些日子不见,你又好看了许多!可见山上的水就是养人!”


  “郑妈妈说笑了,水再养人,也要看养什么人呀!”沈锁锁依旧笑眯眯,把她塞来的银子暗暗收进袖子里,道,“安郡的水,大约都养到郑小姐身上去了!楚公子,你可知道我们安郡最有名的才女是谁?便是这位郑小姐,十岁的时候已经会做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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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的目光,顿时“刷刷刷”望到郑小姐身上去,眼里都是不忿。


  这些人不再用可怕的眼神望向他,楚疏言如蒙大赦,连忙点点头,“哦。”


  他这一“哦”,位子上立刻站起来两三个人,纷纷上前拉着沈锁锁的手,好生夸奖了一番。沈锁锁的袖子顿时沉了好几分,她脸上的笑容更甜了,向楚疏言道:“虽说安郡是座小城,但依山傍水,也算人杰地灵,懂诗文有才情的姑娘可不少呢!那位穿蓝衣裳的周姑娘,祖辈曾经出过国子祭酒,周姑娘自小就见惯世面。那位穿黄衣裳的李姑娘,父亲做皮货生意,她自小就熟知账目,谁要娶了她,生意都不用自己打理,只管交给她,真真天生的贤内助!还有那位穿粉裳的林姑娘,一手丹青绝妙,公子若是不信,我这就叫人取笔墨来,让林姑娘为公子画一幅肖像如何?”


  那林姑娘已经笑着作势站起,楚疏言连忙道:“我信、我信。”


  这一下,即使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中间的机关,纷纷上来拉沈锁锁的手,她的两只袖子都沉了下去,她摆了摆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道:“大家真是太客气了!这样吧,我同楚公子进去一下,各位且先宽坐。”


  楚疏言连忙站了起来,比她还快地进了里间,沈锁锁在他背后轻笑,“怎么逃得比兔子还快?难道堂堂楚公子怕女人?”


  “不是怕,只是不自在。”呜,太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会被那些人分吃。


  沈锁锁两只袖子一抖,“哗啦啦”连响,一堆碎银子倒在了桌上,她捧着这些银子,幸福地笑了。


  “沈姑娘……”楚疏言看着他的救命恩人,恳切,哦不,恳求地道,“你这样做,如果只是为了赚钱,我可以双倍地给你,但求……”


  “谁说只是为了赚钱?”沈锁锁白了他一眼,“确切地说,是为了赚更大的钱。”楚公子都到相思筑里来求姻缘,她的生意不知道会好到哪里去啊!想着,笑容爬上了她的眉眼,她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他,满意地点点头,“嗯,真不错……家世好,相貌好,脾气又好,没有一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丈夫,没有一个丈母娘不满意这样的女婿……楚公子,你已过弱冠之龄,也该找门妻室。安郡地方虽小,美女可不少哦,厅上难道就没有一位能入你眼目吗?”


  楚疏言哭笑不得,“婚姻需得父母之命。沈姑娘,你虽然救了我的命,总不能强塞给我一个妻子吧?” “不娶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过场。”沈锁锁把银子装进荷包里,抖了抖,分量令她颇为满意,“呵,你再在我这里住上半个月,就算报恩啦,从此两不相欠,什么十件事八件事,你都不用为我做了。”


  说完,她自行走了出去,回到厅上,只说人太多,楚疏言一时看不清。若是有意,可以单独再来。至于这个“单独再来”,自然要先过她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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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听了,各怀着心思回去。


  沈锁锁在厅上捧着茶杯眉开眼笑,可以预见,往后的半个月,相思筑的门槛,一定会被踏平两寸不止。


  ? ? ?


  事实与沈锁锁所料不远,那些姑娘家一个比一个心急,自己不好出面,托了丫环婆子亲戚奶娘一一前来说项,处处费尽周折,塞给沈锁锁无数个红包。无奈那楚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们连一丝衣角都没瞧着。


  除了沈锁锁数银子数得十分滋润以外,相思筑里没有一个人过得安稳。


  家里多了个病号,黄妈又要准备四个人的饭菜,又要忙着抓药熬药。原本可以给她做帮手的程佳瑶哪里肯在心上人面前再当别人的丫环?早已经回家去了。相思筑里的吃、穿、洒、扫,都落到黄妈一人肩上。


  莫行南更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因为要保护楚疏言的安危,又不能走远,闷得无聊,只好跑到月老祠里教小道士扎马步。


  然而最难过的人,恐怕还是楚疏言。自从那天被抓到前厅被相看了一次,已经闻“女”色变,整日里待在后院,几乎足不出户。


  “这是干吗?”沈锁锁在他背后站了半天,见他在地上把一些小石子摆来摆去,忍不住摇头叹气,“何苦一个人闷着呢?不如我找几个人陪你聊天啊?”


  楚疏言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了。”又道,“我在研习阵法,哪里会无聊?”


  “阵法?”沈锁锁狐疑地看着地上被摆得七纵八横的小石子,眯起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鬼才相信”四个大字。


  “嗯。”楚疏言指给她看,详细地解释道,“明分八卦,暗合九宫。这便是诸葛武侯所创的九宫八卦阵。可惜问武院里的《全阵解》里始终找不全此阵的全图,先辈们传下来的,只有‘九宫阵’和‘八卦阵’。我在想怎样才能将这两个阵法合二为一,一明一暗,相辅相成……你看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他一边说一边将其中的一些石子略略移动,“这样一来,左势下盘有青龙,右手下盘有白虎,阵势虽然威猛,敌人若是内力浑厚,震碎眼前障法就能破阵。唉,怎样才能将风云气象引入其中呢?”


  他说着,似乎已经忘记身边还站着个人,整个人,已经沉浸那千变万化的阵法里去。


  沈锁锁听他这样长篇大论,早已经头皮发麻,见他出神,连忙开溜,忍不住道:“呆子,真是书呆子!谁要嫁了你,没被气死也要被闷死……”


  她还没抱怨完,忽然听得前门有人大喝:“沈锁锁!”


  沈锁锁吓了一跳,她认得这声音是月老祠里的住持道人,玄深道长。玄深道长为人严谨,修行也算精深,甚少踏出祠门,更不曾跑到相思筑来大呼小叫,沈锁锁连忙出来,问:“道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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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玄深似乎气极,眉毛胡子都快要翘了起来,道,“我问你,有个叫莫行南的,你可认得?”


  沈锁锁心里一跳,脸上一黑,支吾:“认是认得,但完全不熟……”


  “认得就好!”玄深道,“跟我走吧!”


  ? ? ?


  原来莫行南跑来这里练功,倾倒了一干小道士。莫行南又是天生爱热闹的脾气,撺掇这些人跟他去扬风寨习武讨生活。把玄深几乎气了个半死,找他理论,他反而一摊手,“是你的徒弟要跟我的嘛,要骂就骂你徒弟啊!再不然,我们打一架,谁赢了,这些徒弟就归谁!”


  玄深是个只会背经文的修习道士,哪里会武功?于是怒气之上,再加一重不平,打听到他从相思筑来,便来找沈锁锁。


  沈锁锁连忙把楚疏言拉上,一起来到月老祠。


  一进大门,便见平素那些捧惯了香炉、握熟了拂尘的小道士,排成一列列,扎着马步,听着号令出拳。莫行南大摇大摆地走在他们中间,正在教他们招术。


  “行南!”楚疏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在做什么?!”


  “教徒弟啊!”罪魁祸首兴高采烈地答道,“怎么样?一会儿工夫,扬风寨又多了十几个好兄弟!”


  玄深的脸,已经拉到了地上。


  楚疏言叹了口气,向众道士道:“扬风寨在刀口上讨生活,哪里有这里清平自在?各位不要听他——”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明灿灿的天光忽地暗了一暗。紧接着,一柄剑破空而来,他重伤未愈,除了倒退别无他路。莫行南连忙抢身上前,替他接下这一剑,拳风与剑气相撞,黑衣人与莫行南各退三步,莫行南的眼睛陡然间明亮起来,“呵!尽堂!”


  宽阔的院中,刹那间多了六个黑衣人,为首那一个,接了莫行南一掌,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冷笑,身子一卷,夹着剑光扑来,再一次与莫行南斗在一处。莫行南暗叫不妙,这人与他不相上下,一时三刻绝难分出胜负,可另外五个黑衣人,已然扑向了楚疏言!


  莫行南终于明白这黑衣人眼中的冷笑是什么意思,就算他接得住这个人的剑,他们,还有五个人!


  而这边,只有一个差点死过一次的楚疏言!


  明媚阳光下,五个黑衣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如五片遮阳蔽日的黑云,向着楚疏言,压顶而来。


  ? ? ?


  原来这些人真的没有放过他!


  沈锁锁几乎差点叫了出来,玄深和小道士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连叫喊的力气都失去。阳光明媚、草木扶疏的院子在刹那间成了修罗场。


  沈锁锁提醒自己赶快跑开——那些人要杀的是楚疏言,又不是她!她已经救了他一次,够了,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在这里陪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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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在那样强大的剑气之下,沈锁锁只觉得有无数细箭穿透了衣服,刺进肌肤。别说跑,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剑气凛冽中,楚疏言忽然硬接了其中一剑。


  在这五个人看来,楚疏言无异于一只待宰羔羊,全无还手之力。没想到重伤之后他还能硬接,无不大吃一惊。当中一人不防,佩剑给他夺去,“叮叮叮叮”四下清脆声音连响,沈锁锁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晕,人已经被楚疏言拉在手中,箭一般冲进香堂。


  “快追!莫要让他布阵!”


  与莫行南缠斗在一起的黑衣人急声吼道,大敌当前,这一分心给了莫行南机会,“啪”的一声,他胸膛中了一掌,鲜血立刻从口中溢出。莫行南立时飞身去拦那五名黑衣人。


  相比之下,这五人的身手略逊于那一个。五个人视线一交,匀出两个人来缠住莫行南,另外三人冲进香堂。


  ? ? ?


  楚疏言拉着沈锁锁滚入香堂,一把把她塞到香案底下,长长的金黄色的帏幔兜头罩下,他急促地交代:“莫要出声!”接着长剑扫落香炉,推倒月老雕像,更将桌椅功德箱之类杂物一通乱摆。


  沈锁锁透过帏幔的缝隙,隐约觉得他用这些东西围了一个圈,只是围得凌乱,像是扔了一地杂物。


  楚疏言还想把烛台拉下,剑气已经破空而来,他唯有步伐一转,踏到阵中“坎”位。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八卦阵,所有的东西临时堆凑,破绽百出。但一路较量下来,他已经知道这些黑衣人对阵势一窍不通,他一变位,三名黑衣人“咦”了一声,像是凭空不见了他的人影,一时找不到对手。


  “还是晚了一步!又让他布成阵法!”当中一人抱怨道。


  “这阵法临时拼凑,一定有破绽!”说话是那个受了掌伤的黑衣人,他明显的中气不足,眼神之中的锐利却丝毫不减,“这些东西,统统砸碎就是了!”


  沈锁锁在缝隙间看到楚疏言的身影轻轻一震,知道那黑衣人说对了法子。莫行南在外急得眼红齿裂,每每要冲进来,都被那两人拦了回去,听到他这句话,大声叫道:“书呆子,撑住,我就来救你啦!”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一哼:“自顾尚且不暇,还说大话!”


  一个“话”字刚落地,猛然听得两声惨呼。莫行南拼着肩胛受伤,用血肉之躯夹住了一名黑衣人的剑,反身一掌拍死了他,转身抽出剑身,刺进另一人的胸膛。


  这几下快若闪电,几乎没有人看得清楚,几名黑衣人顿时一呆,纵然是杀人无数的杀手,还从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为首的黑衣人怒吼一声,冲了上去。便在此间,阵中的楚疏言忽然道:“行南,把西瓜丢进来!”这句话,让所有人一呆,莫行南也不答话——面对四个这样的对手,他想答也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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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奋力将身子挪到帏幔边上,低声道:“沈姑娘,你出来,从这里往东三步,往南五步,就可以出去了!你赶快走吧,此时此刻,他们没工夫留意你!”


  沈锁锁怔怔地看着他再一次变成死灰色的脸,他已经站不住了,只能半躺在地上,雪白云缎之下,已经有殷殷鲜红流下——他背后的伤口一定迸裂了,那种血肉撕裂的痛苦……她只想了一想身子就忍不住发抖,而他的声音竟然还能这样柔和稳定!她的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澎湃翻滚,如有火舌在轻舔,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趁莫行南缠住了他们,我带你走!”


  “不行……”他虚弱却坚定地拒绝了她,“行南已经受伤,抵不住四个——”


  “扑通”一声,一个黑衣人被莫行南抛了进来,一旦入阵,黑衣人便辨不清方向,一脸的迷惑与恐慌。沈锁锁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与楚疏言之间,不过隔着一个香炉而已!


  楚疏言奋力支起身,这样近的距离,只要一剑,他就可以结果了这个苦苦追杀着他的刽子手。


  剑一寸寸接近黑衣人,只要再接近几分,就能到达他的咽喉……可是,他却觉得万分艰难。出道至今,他没有伤过一个人的性命,甚至连比武打斗也没有过几场,现在,要他杀人……


  剑尖颤抖,沈锁锁以为是他伤重无力,可这黑衣人已经缓缓地撑起身——她一咬牙,自楚疏言身后握住他的手,奋力往前一送——


  温热的血,“刷”地喷上了两个人的脸!


  那一刻天地似已无声,黑衣人半撑起的身子颓然倒下,手摊在冰凉的地面上,甚至还轻轻弹跳了一下,似乎想握住那支伤他的剑。他的眼睛没有闭上,睁得巨大而滚圆,里面尽是恐惧。


  “当——”


  一声轻响,长剑落地。


  两个人的手都握不住它。


  他看到她脸上的血,她也看到他脸上的血。他是她的镜子,她亦是他的镜子。彼此可以清晰地在对方脸上看到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恐惧、恶心和后悔。


  “扑通”,又一声。


  又一个黑衣人被莫行南踢了进来。


  这一个远比前一个暴烈,才一落地就马上跳了起来,叫骂着要冲上去再同莫行南拼命。可是仿佛就在刹那之间,莫行南不见了,同伴不见了,连庙堂也不见了,他身处荒野,找不到一个人影!


  “见鬼!见鬼!”暴烈的杀手抡着剑一通乱砍,剑锋堪堪在沈锁锁颊边划过,一缕青丝无依地顺着他的剑尖飘下。


  然而剑光一闪,他的身子与沈锁锁的发丝一起落地了。


  她吃惊地看着楚疏言,楚疏言握着剑,向她强笑道:“没事了。”


  他的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也同样的害怕,可是他仍然安慰她:“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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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受伤了,伤得那么重,应该由她来保护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强忍着杀人后的恐惧与恶心来安慰她。


  “我没事。”她飞快地说,随后夺了他的剑,“在这里面杀人很简单,他们看不到我。你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这句话,正与莫行南缠斗的两个黑衣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魂飞魄散,终于明白了楚疏言那句“把西瓜丢进来”的意思!


  一旦被困进了阵里,被砍头就像切瓜那样简单了!


  沿途的追杀,他们早已尝过楚疏言的苦头,这下还多了个打起架来完全不要命的莫行南——为了把那两个人踢进阵里,这个疯子已经挨了两刀,刀刀深可见骨!


  此行毫无胜算!


  剩下的两个人交换一下眼神,虚刺一剑,飞身而退!


  “哈哈,打不赢了吧?打不赢了吧?”莫行南指着他们离开的地方大笑,尽管累得呼呼直喘气,声音依旧大得十里外的人都能听见,“嘿嘿,尽堂,尽堂也不过如此!”


  然而说完这一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软软地倒下了。


  月老祠的道士们直等那两个黑衣人走远了才敢上前来,沈锁锁托他们把楚疏言和莫行南抬回相思筑,一手指着莫行南,向小道士道:“看吧!要跟着他,这就是下场。好好跟着玄深师父吧!也许你们一辈子都练不成这样的本事,但至少可以比他死得好看一点!”


  第三章 清海公后人


  江湖、杀戮……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再也不敢见第二眼——最好连想也不要再想。


  楚疏言伤口迸裂,流出来的血把衣裳都凝住。沈锁锁一面忍着对血腥味的反胃,一面照着姚大夫的吩咐,用剪刀把后面的衣襟剪开敷药。一面剪一面心疼,这可是上好的透月蜀锦啊!剪成七零八落,再好的手工也补不回来了。


  重伤的楚疏言眉头紧皱,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呻吟,沈锁锁努力让自己的手轻些。敷完药,又将一勺一勺的浓黑汤药灌进他嘴里。


  忙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她给他带上门,正关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含糊地喊了一句:“沈姑娘,快走……”


  快走!


  在月老祠里,他的脸苍白如纸,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对她说:“快走!”


  锋利的长剑割断了她几缕头发,冰冷刺骨的剑风扫到她的脸上,她满脸溅满了别人的血——热的、腥的血……那一刻她被恐惧和后悔打倒,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是剑光一闪,他笑着对她说:“没事了。”


  那个笑容是多么勉强!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春风般温柔的样子。


  可是她清晰地记得,他那只握着剑轻颤的手……还有剑尖送进敌人咽喉的一刻,他眼中迸发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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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那样,他也要强笑着告诉她:“没事了。”


  忽然之间,沈锁锁的眼中就有了泪意,“呆子……”


  ? ? ?


  莫行南很快便醒了——这个男人,好像有永远用不光的生命力,沈锁锁清早一起床,就见他在院子里。


  相形之下,楚疏言的情况糟糕许多。醒是醒了,但略略一动就疼得面无人色。


  同样是人,同样是男人,同样是会武功的男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又下雨了。


  这黄梅时节,雨丝纷纷。开始还淅淅沥沥,睡到半夜,渐渐有隐隐雷声。雨势绵绵,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湿润之气。


  过了两天,楚疏言也能下床了,几人无聊,就在后堂玩骰子,比大小。


  莫行南是根老油条,楚疏言近墨者黑,居然也不赖,只有沈锁锁极少玩这些,不到半个时辰,就输了几十文钱,大半都进了莫行南的口袋。


  莫行南乐得大笑,“哈哈,幸亏你有自知之明,说定了一文钱一局,不然可输惨了啊!”


  饶是只去了几十文钱,沈锁锁就已经心疼得龇牙咧嘴,这一局她又只摇出个五点,眉毛都皱了起来。


  楚疏言见她这样,微微一笑,三个骰子在碗里滴溜溜乱转,缓缓停下。


  “啊,瘪三!哈哈,居然是个瘪三!”玩了这么久,第一次看到比自己小的,沈锁锁高兴极了!


  莫行南一揭盅,个个都是六点,是个豹子。他“嘿嘿”连笑两声,左手一摊,“兄弟,掏钱吧!”


  楚疏言递过去一文钱,莫行南接过,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道:“我好像很久没赢到你的钱啦!这是你手气不好,别怪我欺负你重伤未愈呵!”


  楚疏言也不答话,照旧掷,哪知手气真的不好,一连几局,连沈锁锁都不如,转眼之间,二十文便离了荷包。


  莫行南乐不可支,他只有小时候赢过楚疏言,难得风光再现,道:“我今天一定是财星罩命,不然怎么连你也输给我?哎呀呀,干吗在这里跟你们玩这么小的?我到城里赌大的去!一定稳赚!”


  一面说一面摇,腕上忽然微微一麻,他正得意,也没多留意。一开盅,却愣了,再揉揉眼,“咦?”


  沈锁锁“哈哈”大笑,“莫大侠,你的财星呢?跑到哪里去了?”


  这次莫行南居然只有四点!


  这一局,楚疏言六点,沈锁锁九点。她笑眯眯地伸出了手,“莫大侠,掏钱吧?”


  莫行南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一文钱给她,闷闷道:“邪了!我这一盅,稳打是个豹子!”


  再开一局,莫行南又输了,这一回,居然是个瘪三。


  “见鬼、见鬼!”莫行南跳了起来,“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莫行南也会掷瘪三?!”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3

  输到了第三次,莫行南忽然望向一直安然微笑的楚疏言,眯起了眼,道:“书呆子,你害我!”


  “想不到堂堂莫大侠也是输不起的人啊!”沈锁锁笑眯眯地伸手到他面前取了一文钱,道,“输了还要怪别人。”


  莫行南却不理她,只盯着楚疏言,“接连三次,我的手腕都微微一麻,我还以为是小虫子,现在想想,一定是你做的手脚!”他忽然站了起来,怒声道,“楚疏言,咱们多少年朋友了?!你居然为几文钱使诈!”他竟似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把桌上的铜钱扫了一地,飞身出去了。


  沈锁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他这是干什么?”没有必要为这几文钱翻脸吧?


  “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向来如此,你不用担心。”楚疏言蹲下去,将洒落一地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抬起头来,问,“你还要不要玩?”


  “反正没事,干吗不玩?”沈锁锁笑得甜蜜。


  莫行南生不生气,关她什么事?这楚疏言手气奇差,没准她可以把输出去的全部赢回来呢!


  果然,楚疏言几乎盘盘都输,铜钱长了翅膀似的往沈锁锁面前飞。她的笑容愈深,直到楚疏言把身上的散碎银子输了个干干净净,沈锁锁才咳嗽一声,收手,“呃,时候不早了,黄妈只怕已经开始烧饭了呢——你喜欢吃什么菜?”


  在相思筑住的这些天,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客客气气问楚疏言想吃什么。


  “随便。”楚疏言答,开始收拾骰子,仿若不经意地问,“你,还好吧?”


  “呃?”正忙着数钱的沈锁锁抬起头,“什么?”


  “咳,黄妈昨天问我什么东西能安神宁气,说你这几天总做噩梦,我想……”他顿了顿,语气里面,不自觉多了份滞涩,“我想你定是因为那天的事……”


  “我没什么。我们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们。我很清楚。”她“哗啦啦”把铜钱装进荷包,摇了摇,听见那铜钱撞击的声音,无限幸福,“呵,这些钱,够给黄妈买一个月的菜了!”


  然而一转身,她便把黄妈叫进了房间,劈头便问:“我睡不睡得着,你告诉楚疏言干什么?”


  “我、我想他是个读书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会招惹那样的杀手?就算是读书人,又不是大夫!”


  “我想,他兴许知道……小姐,我只是问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一向好脾气的沈锁锁忽然一拍桌子,声音里充满了冷冽和威严,“记着,你终究只不过是一个下人,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黄妈叹息一声,“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说了。”


  “黄妈……”沈锁锁的气势,在黄妈黯然转身的一刹那间便低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替我的终身打算……可是我早已经不去想这些,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好……”她再次叹了口气,挥挥手,让黄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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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午饭一摆上桌,莫行南便回来了,跳上椅子就吃了起来,跟楚疏言又说又笑,上午那么大的火气,好像根本没有发过。


  饭罢,风雨迷离中来了两位客人,原来是一位母亲带着女儿来求姻缘。女儿已经十八岁,生得倒齐全,就是嘴作三瓣,是个兔唇。


  只一眼,沈锁锁就明白了。含笑请母女俩坐下,问了生辰八字,到月老像前上了三炷香,取了一条红线绑在姑娘的手腕上,道:“我师父说,姑娘的姻缘,就在这几日。等天气放晴的那天,你将姑娘打扮好,到我这里来。”


  一听这话,母女俩欢喜不尽。母亲放下谢银,千恩万谢地走了。


  楚疏言正在后堂喝茶,听得一字不漏,忍不住问:“人世间的姻缘,你真算得出来吗?”


  “当然。”沈锁锁拈着银子,笑眯眯,“我这个月老师父,可不是白拜的。”


  楚疏言暗自摇头,她拜的虽然是月老,心里面供的,只怕是财神。


  把银子收好了,沈锁锁喝了口茶,道:“其实,是两个月前,一户人家想找媳妇,儿子刚好是个跛子。今天遇着这一个,身世家底差不多,简直是天生一对。到时候,让女子口衔鲜花,男子骑马相见……呵呵,这招‘走马观花’,我的前辈早已用过多次啦!”


  “可是,他们不知道彼此……”


  “有几对夫妻真正知道彼此?”沈锁锁白了他一眼,“盖头一掀,生米就成了熟饭。别的姑娘我也不好意思说给他,可这位姑娘本来就有缺陷,两个人半斤八两,也没什么好说的。婚姻,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她这番话,听起来颇偏激,又好像有些道理。也许她对儿女之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得淡了。然而她说话的神情,令楚疏言心里隐隐一动。


  站在眼前说话的,仿佛不是个布衣荆服的小小红娘,倒像个金贵非常的大家之女,养在锦门,尊在绣户,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一股雍容自在,自有一股睥睨之态。


  不,金闺小姐不足以喻她。她的睥睨之中还带着一股沧桑,那沧桑如水,流溢在眼角眉梢。不知怎的,楚疏言忽然觉得她那并不出奇的眉目,如水一般流泻开来,看着她,只觉得心里面清凉而柔软,异常的舒适。


  沈锁锁没有留意他的神情,自去一旁做荷包。


  楚疏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夜间,他问莫行南:“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事?”


  “我当时重伤,那几个人无论谁再补一刀,我都死定了。可他们却没有下手。”


  莫行南点点头,“嗯,这不像尽堂的作风。”


  “事实上他们并未放弃,我一去月老祠就遭刺杀,可见他们一直埋伏在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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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行南再点点头,“嗯,有道理。”


  “昨天晚上我们两人都昏迷不醒,他们又有杀我们的良机,为什么又一再错过?”


  这下莫行南不点头了,眉毛已经皱了起来,“古怪、古怪。”


  “似乎只要我们一踏进这相思筑,尽堂的人就不敢动手……”


  这个结论太过诡异,小小一间红线铺,哪里有本事让尽堂杀手止步?何况沈锁锁不懂武功,昨天她把那一剑推向杀手咽喉之后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可她要是和尽堂一伙,怎么会救他性命?


  也许,他该好好找她谈谈。


  ? ? ?


  然而翌日清早,沈锁锁便有客人上门,正在忙碌。


  楚疏言还未踏出后堂,就听到一阵哭声。


  男子的哭声。


  “沈姑娘、沈姑娘……”一个青衣男子坐在椅上,涕泪横流,“沈姑娘我求求你了!只要你帮我去说,没有不成的……”


  “张公子,不是我不帮,而是帮不了。就算乔夫人卖我面子,乔小姐跟了你,只怕也没有好日子过。”面对七尺男儿的眼泪,沈锁锁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一个胭脂铺的小二,想娶乔员外的千金……难道你没有想过,乔小姐跟了你,穿布衣、吃粗饭,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这样的日子,可是千金小姐过得来的?再者,乔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你怎么好意思让她为你蓬头垢面,洗手做羹汤?”她叹息一句,“张公子,你快回去吧。以后我这里要是有合适的女子,定会给你牵好红线,但乔家小姐……你不必指望了。” “琪儿心里有我啊!”张公子脸色惨白,他已经登过乔府大门,却被赶了出来,本以为一番真情,能打动这号称月老弟子的相思筑主人,哪知这位沈姑娘的心,却比乔家人还要冷!他又是痛苦,又是绝望,嘶声道,“门第之见,贫富之别,都是你们这些人编排出来的!你们、你们活活拆散一对有情人,我和琪儿都不会原谅你们!”


  “这个时候分开,你们自然会心痛,会难过,可是再过个两三年,各自开花结果,这一段春梦,便了无痕迹。”沈锁锁说完便站了起来,已然是一副送客的模样,“张公子,请恕我相思筑人微言轻,帮不上你的忙。”


  那男子彻底绝望,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楚疏言悄然发出一声叹息,道:“姑娘是否太狠心了?既然他们心中有情,这门第之见,也可以抛开的。”


  “眼下欢情正浓,有什么东西抛不开?可时日一长,又怎样呢?”沈锁锁淡淡地说,“要是楚公子喜欢上了一个逃犯,难道也抛下一切跟她四处逃难吗?就算下得了一时的决心,总有一天,你会想念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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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开始整理一边摆着的各式红线、手帕、荷包、香坠儿。


  便是在这个时候,一缕箫音传来。


  春末的风带来远方草木的清香,那丝箫音似乎从天边传来。箫声一起,紧接着一管清亮的笛音,交织成一曲华丽绮音,似乎有烂漫春花就在道旁盛开,沈锁锁几乎可以闻到得花海的香气。


  一乘宽大的马车渐行渐近,莫行南忽然如风一般从月老祠里掠了出来,大声笑道:“哈哈,百里,你总算来了!牙齿没给杨梅酸坏吧?”


  “你呢?单掌力战尽堂六大杀手,真是威风呵……”


  这声音真是好听,懒洋洋的,像醉了似的使不出力气,可是动听甚至胜过那笛箫合奏,听在耳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这是什么人?!”沈锁锁出神地看着那辆马车,不由自主地问。


  “这个人,一定在你的《相思录》上。”楚疏言看着她那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忍不住答道,“他的名字,叫做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沈锁锁仿佛一下子跳了起来,“百里无忧!你说的,可是那个妙手无双,娑定城的少城主,百里无忧?”


  就是传说中,那容貌绝美、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百里无忧!


  就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百里无忧!


  马车停在门口,四壁轻纱款扬,几名华衣丽人坐在里面,吹箫的吹箫、弄笛的弄笛、把盏的把盏,一名女子轻轻一扬袖,如凌波仙子一般,纱衣在空中扬起一阵香风,轻轻地停在沈锁锁面前,笑道:“这位,可是安郡最有名的红娘,相思筑主人?”


  她那么美丽,笑容又那么温柔,沈锁锁虽然有些失望没能见到要见的那个人,还是好脾气地一笑,“是。”


  “介不介意我们拆了你的大门?”


  “呃?”


  沈锁锁嘴巴长得快要吞下一只鸡蛋,眼前的女子仍然笑得那么温柔,仿佛只是在说:“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针线?”


  “伴雪,退下。”一个懒洋洋的嗓音响了起来,马车上的众美人中央,慢慢坐起一个蔷薇色衣衫的男子,眼波轻轻地一转,连阳光都失去了颜色,他的目光落在沈锁锁身上,温柔地道,“这位沈姑娘,可不是一般人。”


  名唤伴雪的女子依言退开,侍丛扛来一卷红毡,从马车前一直铺到大门口,两位丽人轻笑着扶着他,踏上红毡,经过呆若木鸡的沈锁锁身旁时,他微微一笑,“主人不在前面引路?”


  原来他躺着,难怪她看不到!


  原来他的声音这样好听!


  原来他长得这样美!


  这样美!


  然而还没感慨完,莫行南已经开了口,讶然道:“咦,今天你怎么不把马车拉进来?几时这么懂事了?” “刚刚。”百里无忧浅笑着走进来,在门口站定,望着沈锁锁微微一笑,转过头来,“莫兄,你可知有几个地方,我是不敢拆大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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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问武院。”


  “嗯,你若是敢做这种事,我莫行南三个字倒着写。”


  “第二个是唐门。”


  “嗯,你若是去了,我莫行南三个字倒着写也没用了。”


  “第三个,是九王府。”


  “嗯,那个妖怪王爷吓人得很。”


  “原本只有这三个,可是今天,却跑出第四个了,这间相思筑,我也不敢拆。”


  莫行南有些意外,“这是为什么?你拆完之后,不是会给人装上的吗?”


  “可是我怕沈姑娘不高兴。”百里无忧可怜兮兮地望了沈锁锁一眼,“万一沈姑娘不高兴,谁来给人牵线说媒,谁来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


  话说到这里,沈锁锁终于笑了,她走上来,请客人进屋,倒茶。


  哪知手还没碰上茶壶,伴雪就向着她一笑,桌上已经摆出鲜果、蜜饯与茶杯,小风炉也燃了起来,一只紫砂壶已经飘出茶香。


  椅子上也铺好了锦垫,茶几边上搁着一只香炉,清淡的香气袅袅升起。


  转眼之间,相思筑就被布置成娑定城少主的行宫。


  ? ? ?


  百里无忧已与楚疏言互见,百里无忧最爱四处闲游,又和莫行南最好,因此常常上扬风寨,楚疏言与他虽然不算深交,可都是江湖上名头极健的少年,再加上有口无遮拦的话袋子莫行南,也算聊得来的朋友。


  楚疏言一直端坐,别人说了十句,他才说出一句。沈锁锁瞧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再想到自己《相思录》上的记录,一丝笑意,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地爬上了嘴角。


  那百里无忧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一边与两人聊得风雨不透一边还匀得出一只眼睛来望向沈锁锁,见了她,百里无忧未语已先笑,点漆星眸恰似春水轻漾,那样轻悦的温柔,即使在女人脸上也很难找到,他道:“姑娘芳名‘锁锁’?”


  这样的人,问这样的问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拒绝,沈锁锁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百里无忧轻轻一拍手,伴雪拿来一只锦盒,双手捧到沈锁锁面前,百里无忧轻笑,“请姑娘笑纳。”


  盒子里躺着一只灿灿金锁,中央镶着一只猫眼玉,一条极细的链子连着它。


  好一只小巧美丽的金锁,沈锁锁的眼色却微微一变,手指轻轻颤抖,她拿起了它,食指与中指一旋,竟弹出一枚极小巧的钥匙,钥匙是纯金打造,缀上各色宝石,华贵异常。


  百里无忧含笑道:“沈姑娘真是妙人,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这锁的来历,姑娘就已经懂得怎样开启。”


  沈锁锁强自稳住心神,微微一笑,“好巧,我曾经见过这只锁。”


  “哦?这么说姑娘认识锁的主人?”


  “曾经有位富家小姐来这里求姻缘,给我看了这只锁。”此刻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再一次笑眯眯地道,“我当时就觉得这锁极有意思,要是能照样子打个几十只来卖,生意一定很好。可是那位小姐说这样的锁,天下间只有一只,是前朝一位能工巧匠所制,在她周岁那年,有人送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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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可知道这位小姐是哪户人家的?”


  “她没有多说,我生意又忙,哪里顾得上问?”沈锁锁一面说一面把锁放进了盒子里,笑道,“这下可好了,明儿我就拿着这个去铁匠铺,叫铁匠照着样子打几个。虽然不如这个金贵,咱们可以叫它‘同心锁’,遇着喜欢的人,就把钥匙送给她,这主意妙不妙?”


  百里无忧抚掌大笑,“妙,妙,妙不可言。”笑了一阵,他忽地话锋一转,又道,“这叫七宝锁,据说是清海公家一位女公子的东西,不知怎的,竟流落到了此地的当铺,被我无意中看到,便赎了来。恰好姑娘名叫‘锁锁’,真是有缘分!”


  “清海公?”楚疏言听了一愣,“可是十年前,被罢官抄家的清海公?”


  “嗯,三朝元老,功高震主……清海公一世清名,竟坏在不肖子孙手里。几个儿子窝里反,闹得一门受黜,男女老少,都被流放到不知哪方穷山恶水去了,可叹!”


  清海公!


  这三个字让沈锁锁的身子陡然轻颤,楚疏言见她眸子骤然变深,心念飞转,佯作一个不支,身体微微一晃。几乎是立刻,沈锁锁便发现了,“你的伤还没有好,为什么不多躺一下?我扶你。”


  她甚至没等楚疏言说话,就扶着他的手臂回房去了。


  莫行南眼看着她从眼前把楚疏言带走,半天才回过神,指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道:“书呆子早上还活蹦乱跳,怎么现在走路还要人扶?咱们难得聚到一起——”他说着,把袖子一卷,“我把他拉回来!” 结果被拉住的却是他自己,他愕然地回头,看到百里无忧如春花般绽放的脸,不解,“干吗?”


  “兄弟虽然好,真正体贴入微的,还是女人。”百里无忧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走到桌边,轻轻拈起一粒乌紫的杨梅,酸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他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像这样,你喝青梅酒,我吃紫杨梅,咱们两个聊着,也不赖。”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色的!”莫行南一拍他肩膀,“我这个兄弟,从来不沾女色!多少美女追着喊着要嫁他,他都没应下来。这位沈姑娘姿色平平,恐怕也没指望。”


  “这位姑娘姿色平平?”百里无忧看着好友,微笑,“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易了容?”


  “易容?!”莫行南吃了一惊,脑子里刹那间转了好几个念头,“莫非她就是要杀书呆子的人?!”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百里无忧再一次拉住了他,“楚公子不是已经说了,她不会武功。”


  “那她易什么容?”


  “易容,当然是为了不让人认出她,当然是为了掩盖某些秘密。”百里无忧再次拈起一颗杨梅,高高地抛起,再张嘴接住,末了,款款一笑,“而秘密,是多么有意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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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明显感到她扶在他臂上的手轻轻颤抖,到了屋里,她把他扶上床,真的像对待一个身体虚弱至极的病人一样对待他,楚疏言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冷汗自她的鬓角滑下,经过腮边,直滴进衣领里。


  安置好楚疏言,沈锁锁埋下头去,呼吸粗重得令她自己都有些害怕。她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向着他微微一笑,“好了,你歇着吧!”


  “等等。”他在背后唤住了她。


  沈锁锁的脚步一滞,脊背一僵。


  “你……可以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吗?”


  他的声音,有一丝儿的不确定,又有一丝儿涩滞,如果自己猜错了,这一句话,只怕就要被看自作多情了。


  然而沈锁锁立刻答应了下来:“好啊!”她给自己找了只凳子坐下,托着腮,寻思着话题,半晌,她掏出了那本《相思录》,道:“正好趁着你在,多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楚疏言想了一想,道:“如果你能够把那几句话去掉,我知无不言。”


  “哪几句?”


  想到那几句话,楚疏言脸微微发红,“嗯,就是‘滴酒不沾’四个字后面的。”


  “哦……”沈锁锁表示明白,照着册子读了出来,“一双清眸温柔如水,唇若桃花美煞世人。据传,公子禀性温柔内敛,尚未经人事,亦无暧昧情史传出,因此无从探究所喜女子类型。”她合上册子,认真地问,“怎么?我写错了吗?”


  “这些……不必写上。”楚疏言真的要脸红了。


  她眨了眨眼,似促狭,“既然没有错,为什么要去掉?后面还有一句‘笑容尤美’,不好吗?”


  “男人怎么能说美呢?”楚疏言又好笑又好气,“即使可以,那也只能是百里公子一般的人物——啊,这册上是怎么说百里公子的?”


  沈锁锁黯然叹气,“说百里无忧,只怕是错了。”


  “怎么?”


  “都说百里无忧是最温柔最多情的美男子,可我看他,美则美矣,半点也不温柔可爱,反而咄咄逼人——”说到这里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笑着打个哈哈,“呵,我们不说他,只说你,我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见她又问这些,楚疏言干脆闭上了嘴巴,不说话。


  沈锁锁不高兴了,“喂,是你留我陪你说话的,怎么自己反而变哑巴?”


  楚疏言想了想,问她:“今天那位姓张的公子,你为什么不做他的生意?”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沈锁锁懒洋洋地抛下了册子,“这世上,或许会有不计贫富门第的爱情,但千万个人里面,不过只得一两个罢了。再说,他们真要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


  “只要乔小姐狠得下心,跟着情郎一走了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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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一震,“你是说……私奔?!”


  沈锁锁瞧这吃惊的模样,微微冷笑一下,“楚公子觉得这样做大逆不道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样,很多时候就必须放开另一样。贪恋父母亲情,就要割舍情郎;想有情人成眷属,就要割舍锦衣玉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楚疏言五岁启蒙,修读儒道,儒家圣言深入肺腑,连莫行南都叫他书呆子。此刻听到一个女子跟他大谈私奔,几乎惊出一头汗。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话题再一次中断了。屋子里陷入寂静,只要沈锁锁悉嗦弄衣带的声响。她的食指绕着腰上的丝绦,一圈一转重重地把手指裹住,再慢慢把手指抽出来,丝绦便卷成了一团。又把手指缓缓插进去,慢慢地旋开来。极无聊的游戏。两人就在这室内静坐,气氛尴尬又古怪,她想了想,转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楚疏言苦笑,“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锁锁真的服了他。


  “我从问武院毕业后,一直都在扬风寨。三个月前,京城有人请我去修一间密室。回来路上就遇到了这批杀手。”


  “谁请你去的?破什么机关?”沈锁锁的脑筋转得极快,立刻切中重点。


  楚疏言却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了那个人,不告诉任何人。你莫要怀疑是这个人害我,此人声名极好,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声名,呵,声名都是拿来骗傻瓜的!


  沈锁锁几乎失笑,可是看到他这副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是他傻吗?不,相反,他比大多人都聪明。


  可他的一生,头顶天,脚踏地,前方是金光灿灿的孔圣人,他恪守“忠孝信义”四字真言,他不相信世上存在着言而无信的阴谋和背叛。


  他那清风细雨阳光明媚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阴暗。


  “我羡慕你。”沈锁锁幽幽地说道。


  “你说什么?”楚疏言没听清她那近乎自语的低低声音,却看到她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那总是闪耀着一丝狡黠的眸光,忽然之间就如同风吹烛火一般灭了下去,他的心里有莫名的一颤,解释道,“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可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修的密室,行不行?”


  “我不想知道什么,你不用告诉我。”沈锁锁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知道吗?你像一面镜子,用这么白的你,照出这么黑的我。”


  楚疏言完全听不懂,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常常听不明白她说话。可是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笑,想了一想,努力找出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那人实是个痴情种子,他让我修的密室里,挂满了一名女子的画像。那些画像,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品茶、有的在歌舞、有的在出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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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子,一定已经死了。”沈锁锁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还活着,哪用专门造个密室藏她的画像?人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两年前,一位姓冯的女子嫁给了一位马姓少年,是我做的媒。那少年风流好色,我原本不想把冯姑娘说给他。可惜冯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冯姑娘人生得美,脾气又好,他也一眼相中了。完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开始在外寻花问柳,妻子不敢深劝,每每暗自神伤,都要到我这里跟我说会儿话。半年后,她病死了,腹中还有一个未足月的孩子。出殡的那一天,她丈夫以头触棺,眼中泣血,发誓再也不踏足烟花之地。还特意请玉匠雕了她的玉像,整日带在身边,不续弦、不纳妾、不入欢场,做了个清修的居士。有这样的痴心,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待她,非要把她逼死了才知悔改?”说到这里,她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和讥讽,“你说的那个人,只怕比他还惨些。那女子也许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然,为何人死之后,挂幅画像还要偷偷摸摸,藏入密室?”


  说完她就看到楚疏言怔忡的脸,忍不住苦笑,“我今天心情不好,聊什么骂什么,你不要介意。”


  “你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却不无道理。想来,我从未涉足江湖,只出了这一趟远门,唯有那个人有理由杀我——那个女子不仅不是他的人,也许还是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妻妾,甚至……你没有看到那些画像,那名女子,真是罕有的绝色,那样的姿色,恐怕还是位嫔妃!”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掌心出了一把汗,“难怪、难怪……此人智谋无双,城府原本极深,这样的事情,难怪要杀我灭口……”


  智谋无双,城府极深?


  “等等!”沈锁锁忽然大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姓清,单名一个‘和’字?” 楚疏言一惊。


  沈锁锁一看,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早该猜到的!他们出事都在相思筑外,一进了这个门,杀手居然也不追来——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顾念她?


  她凄然地笑了起来,她,居然救了“他”要杀的人!


  第四章 对不起,请拿命来


  百里无忧当天便走了。


  莫行南的解释是,他已经吃腻了杨梅。


  然而到了楚疏言房里,莫行南却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包药粉,道:“百里说,用这个东西,可以看到沈姑娘的本来面目!要不要试试?你来还是我来?”


  “本来面目?”


  “是啊,百里说她易了容。不过这易容术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明呵,我居然没看出来。”


  楚疏言淡淡道:“我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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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楚疏言拈着那包药粉,不说话。


  她看到那只七宝锁、听百里无忧提起清海公时,那眸子中的惊痛是何等的明显!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脸色居然变也没变——若是她的定力真的这么好,眼睛又怎会流露出那样沉痛的神情?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变不了眼神。


  当年清海公权倾朝野,门生众多,那清和多半是其中一个,顾念旧情,放过相思筑,那些想不明白的症结所在,总算弄清楚了。


  可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楚疏言连忙把那包东西收起来。


  门开了,却是黄妈。


  黄妈待两人一向很好,此时向楚疏言笑道:“楚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那笑容里,有三分欢喜,三分欣慰,三分殷勤,她以为她家小姐请这位温良公子,是去把酒夜话的。


  然而楚疏言的心头,却只觉得压抑。


  ? ? ?


  灯火昏黄,映着光滑的丝缎,缎上的花样忽然间变得迷蒙起来。


  沈锁锁在绣那未完的绣罩。


  花开并蒂,鸳鸯白首。


  黄妈将楚疏言请来,殷勤地替二人关上门。


  “楚公子。”沈锁锁站了起来,“请坐。”


  桌上,放了一壶茶,一壶酒。沈锁锁替他倒了一杯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敬他,“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喝酒,也就不敢准备。来,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分。”


  她举杯一饮而尽。


  楚疏言默默地喝下茶。


  她从案上取过一套衣服,道:“你身上穿的,是黄妈丈夫的。他去年过世了,让你穿这样的衣服,真是对不住。这一套,是我赶着做出来的。料子当然比不上你自己那套,公子将就着穿吧。”


  楚疏言接过,道:“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布料是用你输给我的银子买的。”说着她轻轻一笑,嘴角眉梢有说不出的讥诮,“我虽然喜欢占人便宜,却不愿意受人恩惠。你故意使诈输钱,我领你这份情便是。”


  楚疏言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她知道。


  她坐下来,自斟自饮,缓缓道:“知道吗?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明明样样都好,却半点也不骄傲,对什么人都软语温言。我又是羡慕,又是喜欢。这世上,似你这般白璧无瑕的君子,已经不多。”她低低地一叹,拿过一只盒子,交给他,“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十件事,也肯为我去做。我斗胆唐突,请你帮我送点东西到月老祠,行吗?”


  “好。”楚疏言点点头,接过那只盒子,“请容我先去换上衣服——姑娘这一番心意,不敢辜负。”他很快地换好了衣服,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舒服。他捧着盒子向门外走去,沈锁锁唤住他:“楚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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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头,窗外的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角,那一刻看来他似要乘着夜色临空飞去,沈锁锁忽然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哀伤,她道:“请你,再说一遍‘没事了’……好不好?”


  楚疏言垂下眼帘。


  没事了?


  他这样还能算没事吗?


  “好久,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这样对我说过……当然,你可以不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斟一杯,哪知下一刻,杯子到了楚疏言手里,他仰首,一饮而尽。


  从来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酒居然是这样的辛辣,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沈锁锁近乎心疼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喝?”


  楚疏言不去看她的眼神,望着门外,淡淡道:“我怕这次不喝,从此再没有机会喝了。其实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是,也没有办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稳稳地道,“沈姑娘,你的心里,比常人藏了更多的事……但是,会没事的。也许我打扰了你原本安静的日子,现在,终于,没事了。”


  他拿着盒子,轻轻地走出了相思筑的大门。


  ? ? ?


  木盒就在掌中,轻若无物。


  他当然知道这个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死亡。


  沈锁锁要他去死。


  看来那个清和,在她的心目中,绝对不止家族门生那么简单……


  他想到那个外表清冽、内心桀骜的男子,心头忽然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凄凉。


  赴死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凄凉。


  没有什么不甘愿,他的命本来就是她救的。如果当初不是她,他早已经死了。


  既然命已经是她的,现在她要为清和除去自己,那就给她吧!


  难得的明月,如水一样照着大地,相思筑离月老祠,不过两箭之地,很快,那飞檐的大门,就在面前。


  四周虫声寂寂,强大的杀气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从这里回望过去,相思筑内一灯如豆,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芒。


  那盏光芒,也许是他在人世看的最后一点光明。


  随后长剑压顶,两名黑衣人破空而来,另一名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观战。


  楚疏言本想静静地等死,可是剑气刺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始闪避——他到底是人,到底还是想贪这一场生。


  剑光逼身,而自己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更别说抽出工夫来布阵。身上很快又添了新伤口,在被迫硬接的那一刹那,背上的伤口隐隐便要撕裂。


  那名黑衣人只负手站在一旁,楚疏言不知怎的,只觉得寒气一丝丝从他身上传来,直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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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吧,反正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躲不过了……这些念头如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住手!”


  “住手!”


  一个声音凄厉地喊出声,楚疏言猛地睁开眼睛。


  月华如水,沈锁锁飞奔而来,叫道:“住手!不要杀他!”


  那两名黑衣人当然不会听她的,可一直站在一旁的人却扬起了手——那仿佛是某个指令,两名杀手生生止住了招式,两柄剑,一前一后地停在楚疏言的胸腔与背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要穿出两个透明窟窿。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跑得太急,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没有时间喘息,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宝光灿灿的金锁,掷到那名黑衣人的怀里,道,“把这个给他看!我担保这个人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黑衣人拈着锁,面罩中露出两只眼睛,将她细细打量,“要是他泄露了呢?”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粗糙沙石在磨玉,听得人牙齿似乎都要颤两颤。


  “那我就杀了他!”沈锁锁毫不迟疑地道。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泄露他的秘密?”沈锁锁凄然而又坚决,“我死也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呵呵呵……”黑衣人如夜枭般笑了起来,“那么请发个誓吧!发誓守护这个秘密!”


  “好,我发誓,倘若有人从楚疏言和沈锁锁口中得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楚疏言叫道:“别说!他在诓你!那人怎么会让杀手知道自己的事情?你也别相信他,尽堂的人,除了赶尽杀绝,什么也不会做!你快走!”


  “楚公子这般夸奖尽堂,在下实在愧不敢当。”黑衣人那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杀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银子?相信有这么一块锁,够我拿回三倍的银子,哈哈哈……”他走到沈锁锁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多谢你了,沈姑娘!我和那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今天终于知道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有牵绊,嘿嘿嘿……”


  他笑了几声,略一挥手,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如水月色下,只剩楚疏言和沈锁锁。


  沈锁锁望着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神情凄切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她恨自己!讨厌自己!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做对不起那个人的事,可是,她居然要救他要杀的人,这,还不算对不起吗?


  可是,看着楚疏言抱着盒子走出相思筑的背影,她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心都绞了起来!


  楚疏言无力地躺在地上,道:“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楚疏言还说这种话,正触到她的气头上,她冷冷道:“何苦说这些便宜话!走出相思筑的时候说得那样好听,到了这里还不是负隅顽抗,还不是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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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怕死。”楚疏言居然默认了,干脆全身放松,躺在了地上。


  傍晚才停的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香气,连土壤都有股清凉的芬芳。他就那么躺着,仰望星空,缓缓道:“我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有成家立业,甚至,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按你的话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红线,就这么死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你干吗乖乖地来这里?!”沈锁锁失态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希望可以下得了手,真希望可以杀了你!你是个伪君子,你干脆叫上莫行南,你们力战不敌,终于死去,我也不用过来!可你居然自己一个人来了!你明知来了就是送死,你还是来了!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逼我做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我恨你!”


  她恨恨地松开他,流着泪,跑开了。


  ? ? ?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小道士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楚疏言,连忙把他送到了相思筑。


  这已经是楚公子第三次浑身鲜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一心嫁女的人家顿时少了一半——种种关于楚公子得罪了可怕江湖组织、血光照命的传言,很快在安郡城中沸腾了。


  甚至连相思筑都沾上了血腥色彩,沈锁锁的生意冷清了大半。


  相思筑主人决定送客。


  药方一张,摆在楚疏言和莫行南面前。


  “这些天,你们两位汤药不断。莫大侠吃了两贴,楚公子嘛,算起来已经三十二贴了。这张方子十两一副,总共三百四十两银子。”


  “再加上两位在相思筑的吃穿用度,每人每天按两钱银子算,总共十二两。”


  “另外,因为两位的缘故,害我相思筑信誉大跌,须得赔偿我的损失费用,五十两。”


  “还有月老祠里那些被砸坏的桌椅灯烛,作价二十两。由我代收。”


  “……”


  “好。”


  楚疏言一口答应,把莫行南吓了一跳,“不是吧?!你被人家当猪宰了,知不知道?!”


  “应该的。”楚疏言脸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表情,“沈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我回到家中,一定奉上。”


  沈锁锁翻翻白眼,“你人都走了,我到哪里去拿银子?”


  楚疏言想了一想,“也罢。我将这个押在这里。”


  那是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篆,是个“楚”字。


  别人还没说话,莫行南先跳了起来,“书呆子!你真的呆了吗?这是你的印章,你怎么能把这个给别人?!”


  “这是我家传的东西,从来不敢离身。”楚疏言将玉佩交到沈锁锁手里,“拿着它,姑娘可以亲自到邻县的楚记钱庄提现银,若是不愿奔劳,就等我派人把银子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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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锁锁握着那枚玉佩,点点头,“既然你有这样的诚意,我哪里还敢不信?好吧,时候不早,我也不虚留二位。二位慢走,不送。”


  她还真不客气,说完不送,自己就坐到一旁绣荷包。


  ? ? ?


  “我真搞不懂你,莫非血流得太多,把脑子弄坏了吗?”


  一路上,莫行南忍不住叽叽歪歪。那块玉对楚疏言的重要性,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楚家三兄弟一人一块,老大是行书、老二是草书、老三是篆书,凭这枚玉佩,可以在楚记钱庄任意一家提取现银,只要不超过三人分内之数,有求必应。


  楚疏言却只是淡淡道:“等银子一到手,她不就还回来了?”


  “万一她不还呢?那丫头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还有啊,你说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要易容?还有尽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出来没见人追?”


  啊,莫行南的问题太多啦!他怎么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身边这个人呢?好像什么东西他都清楚,自己却在云里雾里,什么都不明白。


  “尽堂搞错了。”


  “搞错了?”莫行南简直要从马背上跌下来,“这种事情,也能搞错?”


  “嗯。”


  楚家公子似乎完全没有聊天的兴致,一任马儿轻纵。


  今天的天气很好,蓝空万里,烈日炎炎,楚疏言忽然勒住马,问:“一连下了这些天的雨,今天是头一个晴天吧?”


  “啊?”莫行南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是吧!有什么事?”


  “走马观花呵……”楚疏言想到她说定的那门亲事,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莫行南看着好友,脸色都绿了,“我说楚疏言,你到底在搞什么?!以前只是呆头呆脑,现在怎么变得神经兮兮?”


  “没事。”他说。说完又想起,那晚,她要他说这句话。


  相处还不到一个月,为什么生活里好像处处渗进了她的影子?


  可是,终究是别离呵!


  莫行南再也无法忍受好友莫名奇妙、忽阴忽晴的脸色,叫道:“我受不了你啦!反正尽堂已经不找你麻烦,我也要找自己的乐子去!再跟着你在一起,我的脑子也要坏掉啦!”


  说完,他一扬鞭,上了另一条岔路。


  楚疏言不以为忤。这就是莫行南,他的决定,从来都比想法快。


  ? ? ?


  一路停停走走,半个月后,楚疏言回到洛阳。


  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为人和气温柔,全家上下最疼这位三公子。母亲听得下人来报,更是接出了二门,搂住儿子,欢喜不尽。


  大哥和二哥都忙于生意,听见三弟回来,都抽出时间前来相见。父亲倒还健朗,难得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合家上下,吃了顿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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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这些日子,闲适无比。一天下午,他正在书房里看书,母亲房里的丫环忽然笑嘻嘻地跑来,道:“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


  楚疏言讶然,“喜从何来?”


  “今天府里来了位客人,三少爷可知道是谁?”


  “谁?”


  “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媒婆,刑妈妈呀!”丫头笑着说,“专门给你说亲来啦!”


  楚疏言摇头苦笑。近来与母亲通信,母亲也总提起这件事。理由是他年过弱冠,还是孤身一人,不合规矩。他一直以“找个看得上的姑娘才能成亲”为理由把母亲搪塞过去。没想到才回来几天,母亲就张罗开了。


  刑妈妈?媒婆?


  哦,不,他已经有过一次“相亲”的经历,那经历已经让他对这种场合再也提不起任何一丝兴趣。


  他挥挥手让丫环离开,接着去看他的书,可是看着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变成了沈锁锁坐在厅上对着一干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她收钱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更兼舌灿莲花、长袖善舞……是不是所有做媒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搁下书,穿过游廊,到了左首偏房。房间壁上有个指头大的窟窿,那是他们兄弟小时候为了偷听父母待客说话挖出来的。


  刑妈妈四十来岁,风韵犹存,打扮得也算光鲜,只是脸上的脂粉盖得太厚,胭脂又涂得太浓,一连说了三五户人家的千金,个个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心地善良,一向跟着老太太吃斋念佛,连只蚂蚁也不敢踩。


  楚疏言听了好笑,很奇怪,沈锁锁说起人的好来,也是夸张得很,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却很舒服呢?


  楚夫人听了,皱眉,“她不沾荤腥吗?我家言儿是不吃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相思筑里吃了近一个月的斋——沈锁锁一向恨不得把一个钱掰作两个花,顿顿只吃萝卜青菜。


  现在想想,只吃青菜萝卜的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过。


  只听刑妈妈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她只逢初一十五吃斋。”


  楚夫人这才点点头,“这还差不多,那位张家姑娘呢?”


  刑妈妈便又娓娓道来,说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变幻。扬眉、抬眼、欢欣、轻憾……无不一致到位,恰似一场小小戏剧,和着嘴里说的话,楚疏言竟听愣了。


  他记得沈锁锁说话也是这个样子。尽管曾经易容,可那易容术真不是普通的高妙,半点也不妨碍她的表情。她总是又说又笑,声音又清又脆,说话的速度又快,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份柔脆可爱,语言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刑妈妈告辞而去。楚疏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怅然若失。


  ? ? ?


  晚间,楚夫人便同儿子说起这件事,她说得兴高采烈,楚疏言听着,只一味点头,楚夫人不知道儿子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不过第二天一早,她没在书房找到儿子,楚疏言清晨出门,到晚饭工夫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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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夫人连忙把跟着楚疏言的小厮叫来,问:“少爷都去了哪里?”


  “去了刑妈妈家。”小厮答。


  楚夫人顿时心花怒放,“他去了刑媒婆家?!怎样?有没有相中哪一个?”


  “小的不知道。”小厮据实以答,“少爷就坐在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糊涂东西!哪能呆坐的?总会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吧?”


  “哦,有有有。少爷问刑妈妈辛不辛苦,累不累,还给刑妈妈倒茶来着。”


  楚夫人呆了呆,“就这样?”


  “还问刑妈妈什么时候开始说媒,当时多大……”小厮费力地思索,最后摊了摊手,“就这些,没了。”


  “没了?”楚夫人只觉不可思议,她那乖巧和顺的好言儿啊,怎么会特意跑去同刑妈妈套近乎?要套也就套吧,兴许是他想找门好妻室——那真是谢天谢地!可他旁的话一句也没说,就问这些事情……天哪,难道言儿喜欢的是刑妈妈这种浓艳妇人?!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楚夫人简直要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那、那少爷回来的这些天,都去做什么?”


  “少爷回来第二天去了趟钱庄,提了一笔银子出去。第三天到‘适衣居’订了两套衣服,然后就是在家读书写字……”小厮低头一一回想,“还有今天去刑妈妈那里……”


  “他提了多少银子?做了什么衣服?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多少银子小的不清楚,少爷让掌柜的安排人手送往安郡,说是给他的恩人。衣裳是少爷自己的。”


  楚夫人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翌日清晨再去找儿子,又不见了踪影!


  一、定、有、问、题!


  楚夫人立刻让人备轿,去找刑媒婆。


  ? ? ?


  楚疏言正同刑妈妈聊天。


  刑妈妈真是爱煞了这位少年公子。长得又俊俏,脾性又温柔,今天来找她,甚至还特意上满香斋买了蟹黄包子!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拼了命也要嫁给你!”说完她又“格格”笑,“现在已是人老珠黄,楚公子再这样照看,我已经受不起喽!”


  楚疏言微微一笑,“妈妈年少时候,就没有碰到合意的人吗?怎么到了今日,还是一个人?”


  “唉!我从十三岁起就跟了师父——我师父可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媒婆呵!想我当年,也有几分姿色,也有人来相看。女人成亲,为的不过是个依靠。可是男子稍有些本钱,心思便变得快。没有本钱,我又何苦去倒贴他?现在年纪越大,倒也越看得开。等我老了,好好带一个徒弟,再不然,雇几个下人好生照看我就是了——只要有钱,还愁什么呢?当初跟着我师父,原本就是想混口饭吃,如今已经遂愿,还多求什么?无儿无女,虽然冷清,却也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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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不由得有几分伤感。


  楚疏言悄然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笑笑接过,道:“你是个好人——跟我认识的许多人不一样!不知哪户人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你!”


  楚疏言低声问:“若是二十年前,有我这样的一个人,你真会嫁吗?”


  他的声音低而轻滞,滞涩里偏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浅温柔。阅人无数的刑妈妈一下子给他弄糊涂了。


  一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问这样的一句话,无论哪一个女人听到都要误会吧?可她年纪已经一大把,这一点是决计不可能。刑妈妈妈心念一转,已然明了,“楚公子,你可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啊?”楚疏言猛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总问我这些事?”刑妈妈看着他,那眼神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智慧——她在这儿女情场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有谁能瞒得过她?她微笑一下,道,“你看上的那个人,不会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吧?”


  不然这样一名公子哥,一不说媒,二不求亲,净问她这些事情做什么?


  楚疏言不得不佩服作为女人、作为媒婆,刑妈妈对情之一事的洞察能力,但他仍然解释:“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况、何况,她早有心上人。”


  哦,刑妈妈了然。


  小丫环忽然来报:“楚家夫人来啦!”


  楚夫人走了进来,脸上有些僵硬。刑妈妈已是个人精,一看她脸上神情,便知她心中猜想,忙道:“夫人来得正好!我正跟少爷说陈家姑娘的事,夫人一并来听听?”


  楚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跟着刑妈妈聊开了,楚疏言默然坐在一旁,心中想的,却是沈锁锁。


  心上人?


  救命恩人?


  他的确时时想起她,想起那个,有些狡黠、有些聪明、有些心事的女孩子。


  想起她说话时的样子;想起在月老祠中,她的手扶着他的臂,给他力量刺出那一剑。


  那时她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幽微的香气、酥麻的触感……当时血光交错,他却如此清晰地感觉那一刻的奇异悸动。


  还有她溅上了鲜血的脸,脸上的恐惧……


  当黑衣人的剑割下她的一缕发丝,他忽然觉得杀人不再可怕,可怕的是她受到伤害。


  这是对一个女子的动心吗?还是,仅仅因为想报答她的恩情?


  然而想到她拿着七宝锁来救他的那一夜,她口口声声,讨厌他、恨他……他苦涩地笑了。


  如果说报恩,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够谢她救命之恩?


  甚至连累她与自己的心上人作对……那种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所以她说恨他!


  如果,如果他死在了那一夜,也许,她就不会恨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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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愿意把命还她,但当她喊“住手”的那一刻,他是欢喜的,欢喜得整个人好像要发出光来……


  “……言儿、言儿!”


  母亲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微笑。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在想一个阵法。”


  “阵法、阵法,就知道阵法。你又不去行军打仗,想什么阵法?还是跟着你哥哥学做生意是正经。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刑妈妈说了,明天陈家姑娘要去赏花,你也去吧!我听着这姑娘倒挺好,你自己说呢?”


  “哦,还好吧。”


  “嗯,那就好。”母亲满意了,带着儿子回家去,路上又交代,“明天穿两件颜色鲜艳些的衣裳。你看看这是什么布料?你不是最爱透月蜀锦吗?什么时候穿起棉布来了?样式也简单了一些,你不是去做了两套衣裳?明天记得穿上。”


  楚疏言应着,心里却想,如果母亲看到另外两套,只怕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因为那两套,和这一套,无论款式、布料、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 ? ?


  楚夫人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准备陪儿子去相亲。


  可已经到了辰时,楚疏言还是不见动静,正当她准备亲自过来找儿子的时候,忽见楚疏言的小厮四儿拿着一封信急步走来。


  不好!


  一看到信,楚夫人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信上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套有违母命的自责话——这个儿子,写这些书面文章再厉害不过,只有最后几句说得正经,言明要去安郡,到一处极灵验的红线铺求自己的姻缘。


  楚夫人感慨地合上信。


  唉,不幸中的大幸,儿子这次离家,也知道去问自己的姻缘。   


  第五章 海市,蜃楼,你(1)   


  相思筑的生意,最近不太好。


  楚记钱庄三公子的选妻事件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弄得安郡待嫁少女个个如同被戏弄。更糟糕的是,楚少爷那三次血淋淋的亮相,更有人抱以“那根本就不是楚少爷”的想法。一顶“与江湖人物厮混,还找人假冒楚少爷诈骗钱财”的大帽子扣在了沈锁锁头上,把她几乎郁闷死。


  都怪那个楚疏言,好死不死,干吗趴到她门前?


  自己也可恨,又不是闲着没事干,干吗要救他?更可恨的是,救了一次不算,还把七宝锁搭进去,甚至得罪了这世上唯一珍爱自己的人。


  可恨、可恨!


  心情糟糕,剪刀下去得又狠又快,黄妈看着那几块原本要裁荷包的缎子给剪得七零八落,忍不住提醒:“小姐,再剪下去,做香囊都嫌小了。”


  “还做什么做?”沈锁锁火大地搁下剪刀,“又没有人来买,做那么多干什么?”


  黄妈连忙道:“天热,人心里就容易烦。小姐,我在井里镇了绿豆汤,要不要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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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什么绿豆汤?”沈锁锁没好气,“你什么时候买的绿豆?买了多少?花了多少钱?”


  “这豆子,是三老爷种的。”


  一听这话,沈锁锁烦躁张扬的脸色消退了不少,“什么时候拿来的?”


  “大前天我去送银子,三老爷给的。那边人多嘴杂,也没多拿。我原说不要的,可三老爷一定要我带给你,说让你尝尝。”


  “端来吧。”沈锁锁一下子就心酸起来,“三叔还好吗?”


  “三老爷还好,他原本就是个爱清静的人。倒是二老爷病又重了,幸亏咱们送的银子及时,不然……唉!”黄妈叹了口气,把绿豆汤端了来。


  沈锁锁尝了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推说不舒服,到门外去走走。


  已经入夏,门外骄阳似火,遍地发白,片刻头皮便晒得发麻,她走到月老祠前的大榕树底下坐下来,忽然想起,这是楚疏言那夜躺过的地方。


  她甚至还记得他躺着的姿势……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吧……


  呸呸呸!


  她连忙驱赶突然间冒出来的同情心,顺便鄙视一下自己。


  快到六月了,天热得不行,她不愿意想一些让自己不愉快的事,想了想,去月老祠找小道士聊天。


  月老祠的香堂始终没有恢复原貌——这又是沈锁锁遇人不淑、救人不慎的一个铁证。好在除玄深道长,几个小道士都不跟她计较这些。香堂开阔,四周通风,十分凉快,沈锁锁坐着不愿离开。


  她不想走,黄妈却找上门来。


  小道士只见黄妈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方才还懒洋洋快要睡着了的沈锁锁,眼中忽然精光四射,立刻跳了起来,跟黄妈去了。


  ? ? ?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银子更让人兴奋?


  尤其是一大堆、一大堆、一大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


  沈锁锁只觉得相思筑从来没有这样光鲜过,案上摆着满满的元宝,地上还有满满的两箱!她顿时笑得比花娇、比蜜甜,向那个五十出头的男子道:“大哥,你也太客气啦!做什么媒要这么多钱?难道你想娶公主?”


  “姑娘说笑。”那男子不苟言笑,躬身道,“在下从洛阳来。奉三少爷之命,将这些银子带给姑娘。”


  “楚疏言?!”


  黄妈在旁边小小声道:“怎么这么多?当初说定的好像没有这么多——”


  话还没完,便被沈锁锁以杀人的目光瞪回去,望向男子的时候,脸上立刻换上笑容,“那真是辛苦大哥啦!快坐,请喝茶。”


  “谢姑娘。只是在下还要赶回洛阳,以免三少爷担心。这里总共纹银五百两,请姑娘过目。”


  “五百两!”沈锁锁叫了出来,喜色立刻飞上眉梢,拿起桌上一只元宝,一咬,呵,成色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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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如果满意的话,在下要告辞了。”这名掌柜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几句话的工夫就把事情交代清楚,等沈锁锁从满目的银钱中醒过来,他已经走了。


  “快关门!”沈锁锁急忙道,“天哪,五百两,让人家看见强盗都坐不住了!黄妈,咱们快把这些抬到后面去——这些天,你要多跑几趟,把这些都送到大院去!”


  费了半天劲,才把这些银子搞定,累得浑身是汗的沈锁锁欢畅地舒了口气,道:“黄妈,我们发财了!今天要好好吃一顿!我要吃乳鸽!还要吃西瓜!啊,西瓜现在就去买,放在井里镇着,晚上就可以吃了——黄妈,呜,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 ? ?


  夏夜的天空,星辰灿烂,凉风习习。


  竹床摆在星空之下,人坐在竹床之上。


  沈锁锁刚刚洗完澡,换上一件单薄的凉衣,头发还没有干,松松歪歪地编了条长长的辫子,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半躺在竹床上。


  黄妈切了西瓜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十六小姐,你看看你的样子!”


  “又来了、又来了!说了不许叫!”沈锁锁抢过一块瓜,“何况,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也早已经不是千金大小姐,还讲究什么起、立、行、坐?——来,黄妈,你也吃!”她拿了一块到黄妈手里,道,“一边乘凉一边吃瓜,我已经好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只可惜没有冰——哎,井水镇的瓜也很好吃啊!”


  黄妈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是啊,谁能想到,当时非冰镇果瓜不吃的十六小姐,今天居然为吃到一只西瓜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好了黄妈,今天我们得了那么多银子,应该高兴才是啊!别想那些难过的事!”沈锁锁吃完一块,仰首躺下,一只腿忍不住搁了起来。黄妈也由着她,不再去纠正这“不雅”的睡姿。


  “唔,真的、真的,很舒服啊!”沈锁锁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闭上了眼睛,忽然手上一痒,被蚊子咬了一口,“哦!就是蚊子太多了点!黄妈,帮我问玄深道长要点艾香来吧?那东西驱蚊真管用呢!”想了想,她又道:“别忘了带银子去!每次见到我,他都有的没的说一堆香堂如何如何……给他三十两吧!足够了!”


  黄妈答应着去了。


  一时凉风习习,如同羽毛轻轻拂在身上,又酥又麻,她舒服得快要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黄妈回来了。


  ? ? ?


  楚疏言来到相思筑的时候,星子已经爬上天空。


  相思筑的门没有关,风中带来西瓜的清甜香气,他一路在似火骄阳下快马加鞭,焦渴难耐,忽然间闻得这样一股香气,忍不住顺脚走进后院。


  然后顿住。


  在问武院的求学岁月,为了提升学生的修为,夫子们往往会列出许多试炼的题目。有一次,教授阵法的徐夫子把十几个学生带到极西的荒漠,去破一个阵法。那里炎热无比,遍地黄沙,白日,沙尘粒粒滚烫非常;晚上,又十分寒冷。他是当中最小的一个,三天后,干粮吃完了,水袋也扁了,他又饥又渴,又累又倦,拼命保住最后一点意识,终于走出阵外,然后,看到了一个明亮温暖的湖泊,静谧地躺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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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他高兴极了!那真是生命的喜悦,他立刻扑上去,可是却扑进了沙子里。后来夫子告诉他,那不过海市蜃楼。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那么美丽、又那么不真实的东西。


  时光恍惚,此时此刻,年少时候那美丽而虚幻的湖泊,仿佛又到了眼前。


  他看到她斜躺在竹床之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安然而睡。长长的发辫横过她的面颊,软软地垂下来。素白的薄衣浅浅地覆在她身上,只余一双净白纤秀的足,静静地卧在外面。


  说不出来心里那一刻的喜悦和松动,只觉得那么不真实,千里迢迢地跑来了,见到了,反倒像在梦中。


  “黄妈……”她迷迷糊糊地唤,“艾香拿来了吗?蚊子很多呢……”


  他不敢惊动她,生怕她一旦睁开眼,这样安宁美好的一切便化作海市蜃楼,归于虚幻。


  拿起一旁的蒲扇,他轻轻地替她打扇,驱赶蚊虫。


  她安然地睡去。眉目低垂,柔风轻拂,这一刻她安详甜美如同婴儿。


  只盼望她能这样睡下去,一直睡下去,没有惨遭流放的家族困扰、没有银钱的纷扰忧心,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该安静地睡去,然后甜美地醒来。穿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吃的东西、做最喜欢做的事……可以去赏花,可以去泛舟,可以去放风筝、扑蝶……


  蓦然间眼眶酸涩,似有泪意。


  心上人?


  恩人?


  此时此刻,一切答案都已明了。


  他的心事,在这睡去的人儿面前袒露无疑。


  原来千里奔劳,只为见她一面。


  ? ? ?


  黄妈站在门后,握着艾香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一看到门外的马匹,黄妈的心里就一跳——这多半,是楚公子的。


  或许并不是她料到,而是她太希望楚疏言能够回来找小姐,强烈的愿望,随时随地都要跑出来找可能实现的机会。


  居然、真的、是他。


  这温和恭顺的少年公子,看到小姐时,眼中便有玉样光泽闪烁,即使小姐看不出来,哪能瞒过她这双见惯世情的老眼?


  小姐几乎是黄妈一手带大的,身份上是主仆,心底里,黄妈却早已把沈锁锁当作自己的女儿,苦苦巴望着她能有个好归属。


  黄妈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楚疏言替沈锁锁打扇,停了停,她来到门外,打算把马牵到外面去喂一喂,哪知她的手还没碰到缰绳,那匹马便嘶叫起来。黄妈暗骂这畜生不懂事。果然,楚疏言很快地出来,见到她,脸上蓦然有些发红,“黄、黄妈……”


  “哟,是楚公子啊!”黄妈眉开眼笑,“这马是你的?”


  她故意这样问,要是这脸皮极薄的公子哥知道自己看到他给小姐打扇,一定要把脸烧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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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门没关,所以我就……”他像是解释,又像是道歉,末了长揖到地,“请恕在下不问而入之罪。”


  “哪有什么罪不罪啊?天色也不早,公子就在这里歇下吧!”


  “不用、不用。”莫名地,楚疏言只觉得脸上发烧,黄妈带着笑意的眼睛总给他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上次伤重,劳烦你和沈姑娘,已经过意不去。我待会找间客栈住下便是。”


  “也好。”黄妈极好说话,“这里总不如客栈舒适。”


  说话间,楚疏言已经上了马,走出两步,又回来,道:“劳烦知会沈姑娘一声,就说我明日一早,前来拜会。”说完,顿了一顿,低声道,“还有、还有,希望黄妈莫要告诉她,我今晚来过。”


  “老妇人遵命。”黄妈笑眯眯地说。


  楚疏言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无比熟悉,怎么那么像沈锁锁笑起来的样子呢?


  大概他真的是前些时候伤势太重,脑子只怕有些问题了——觉得洛阳的刑妈妈说话的样子像她也就罢了,怎么连黄妈也像起她来?


  ? ? ?


  真是个大晴天。


  六月里的太阳骄猛似火,照得客栈外的一棵榕树叶子透出玉光,看得人赏心悦目。


  楚疏言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往相思筑去。


  走到一半才想起应该买些礼物——不然怎叫拜访?


  于是,楚公子先到银楼,买了翡翠镯子和一对镶红宝石的耳环——母亲收到这样礼物最开心,也许女人都一样吧?


  然后又买了两大包彩线,以及三匹软缎——相思筑里的荷包、手帕、扇坠都要用这些的吧?


  嗯,还要再买一些东西给黄妈——想到昨晚黄妈的笑脸,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发虚。


  于是,到达相思筑的时候,楚疏言身后还跟着两个专门帮着捧东西的伙计。


  相思筑大门洞开,月老像前的檀香袅袅升腾,这香味,令人的心里自然生出一分阴凉。


  一站到门口,想到那个人就在里面,无由地,心头觉得温暖而欢畅。他没见着人,不敢造次,咳嗽了一声,“请问,主人在吗?”


  正在做手工的沈锁锁听到这声音,针尖蓦地一歪,直刺到指尖上,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黄妈笑道:“来了、来了。”


  “他还真敢来!”沈锁锁吮着可怜的指尖,心里充满了极复杂的情绪,走了出来。


  楚疏言见到那淡青色的人影一出现,连忙低头抱拳,“沈姑娘。”


  “嗯。”沈锁锁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打量他。


  这个累她得罪人的楚疏言、这个累她做不成生意的楚疏言、这个累她蒙上冤屈和骂名的楚疏言、这个累她讨厌自己的楚疏言……一身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外,阳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清朗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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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心生反感。


  何况身后还捧着那大大小小的礼盒,何况昨天他还派人送来白花花五百两银子……


  “进来吧。”沈锁锁总算说服自己把他当客人对待。


  于是楚疏言便登堂入室,将礼物放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


  黄妈前来上茶。他便专心致志托起茶杯,以茶盖扣开面上的浮叶,文文气气地喝了一口。


  “这不过是二十文一斤的粗茶,不用这么品。”沈锁锁又忍不住冷嘲热讽,“昨天你的人已经把银子送到,超出数目甚多,你这份心意我领了。”说着,“啪”的一声,她把他当日留下的玉佩放到了桌上,“喏,不是我私自扣下,是你的人来匆匆去匆匆,忘了拿了。”


  楚疏言接过玉佩,满腔的欢喜尽化作失落。


  虽然知道她对他不会有好脸色,可是真对着她这样冷冰冰的模样,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过。看着他的脸色暗下来,黄妈连忙帮腔:“我看楚公子来,不是为这枚玉佩呢!楚公子,是不是?”


  “哦,我是、我是来买红线的。”


  “我的红线都是月老赐过福的,要十文钱一根。”


  “嗯、嗯。”


  他掏出十文钱。


  沈锁锁取来一根红线。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热心的黄妈又来帮忙,“啊,楚公子,天色已经不早,吃过午饭再走吧?”


  楚疏言还来不及说好,沈锁锁已道:“楚公子这样的贵客,我们哪里款待得起?楚公子若是无事的话,恕我这小店事忙,不能奉陪了。”


  她说着,居然半点面子也不给,站起来就走。


  黄妈“唉”了一声,无奈地送了客,随后找到沈锁锁,叹道:“小姐,容我说句公道话。一,几次救楚公子,都是小姐自愿的,楚公子并没有求你。二,五百两银子,也够我们辛辛苦苦赚三五年。就算小姐当是他报恩,不念他的情,也要想想我们得到的好处。既然有了好处,何苦又要给人看脸色?”


  一席话,说得沈锁锁无语,半晌,她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讨厌他。一看到他,就觉得浑身心烦意乱,燥热得很。唉,我跟他不过萍水相逢,干吗要为他做那么多事?而且除了五百两银子,根本没拿到什么好处。不仅没好处,你看看,生意差了多少!唉唉唉,烦死了烦死了!”


  “可是小姐,银子不就是最大的好处吗?不就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吗?除了银子,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什么?


  这句话,“咚”的一声捶进沈锁锁的心里。


  是啊,她还要什么?五百两,已经超出她原本想要的数目!当时救楚疏言,不就是为了在他身上发一笔财吗?现在赚到的不知比预期的多多少倍,怎么,怎么还这么不甘不愿,还这么讨厌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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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烦又乱,针尖又不知往哪里戳,无辜的手指再一次受伤,她“啊”的一声痛呼,干脆搁下了针钱,道:“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可他的人已经走了,玉佩也拿走了,总之再也不会来了!你跟我说这些,难道是要我追出去跟他赔不是吗?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我救他一命,他送我两箱银子,我跟他之间已经清清楚楚,无恩无怨。天南地北,这辈子都不会见面——拜托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内心如沸。宛然便似月老祠香堂中,他让她快走的那一刻,胸中仿佛有什么在澎湃翻滚,如有火舌在轻舔。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膛,好像那里,真的被火烧疼了一样。


  ? ? ?


  楚疏言怅然地离开相思筑。


  阳光依旧盛烈,风中依旧有草木的芳香,然而他再也不觉得阳光把绿叶照得像玉一样透明,也不再觉得风拂在脸上如春天般柔和,他微皱着眉,穿梭在安郡的街道上。四下里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然而这热闹无法进入他的内心,他只觉得丝丝的凉意笼罩着整个身心。


  凄凉。


  很凄凉。


  也许这一趟,原本就不该来。


  明明知道她已经有心上人,明明知道她对自己只有讨厌……为什么还要来,这样自取其辱?


  楚疏言抚着那根红线,陷于自身的浓浓失落里,居然没听到有人叫他,待他发觉,一个淡红衣衫的女子已走到了他面前,眉眼含羞,容光却明亮,她低声道:“没想到楚公子还会来安郡!”


  “啊?”楚疏言有些诧异,他好像并不认识她,“这位姑娘……”


  “我、我叫程佳瑶。”女孩子满面娇羞地道,“楚公子,我知道你是真的。虽然别人都说你假冒楚记钱庄的少爷,可是,我是相信你的!你不会骗人的!沈姑娘当然也不会!虽然他们都那样说你们,可是、可是我始终都相信你是好人!”


  她说完,呼吸急促得难以自制。这一番话,已经用光了一个女孩家的所有勇气和矜持。


  楚疏言却从话里听出了另一个重点,“别人说什么?说沈姑娘骗人?”


  “他们说你是沈姑娘请来假扮楚家少爷的,楚公子,你别听那些人的……”


  程佳瑶还想多些几句,身旁的妇人已经道:“二妹,快走吧,朱大小姐的吉时快到了,你还要赶去送嫁呢!”说着狐疑地看了楚疏言一眼。很显然,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 ? ?


  朱大小姐与未来相公是沈锁锁保的媒,因此,在这流言四起的时刻,沈锁锁还是接到了朱小姐的邀请,出席她今日的喜宴。


  沈锁锁虽然心情不好,朱小姐的面子也不好驳。她也没什么好打扮的,重新梳了一下头发便要出门,黄妈却拿来耳环和手镯,道:“人家的喜宴,总不能太穷酸,戴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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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来的?”沈锁锁问完后便后悔,肯定是楚疏言那一堆礼物里的,“我不戴。”她说着就往外走,顺便交代,“回头你把这些东西当了,换成银子。”


  什么珠宝首饰,都不如银子。


  到朱家的时候,宾客已然如云。朱员外与夫人正在门口迎客,见了她,连忙迎进来,安排了座位。一坐下,便发现周围有人暗暗指点,沈锁锁故意挺直了背脊,泰然自若地吃着席面上的瓜果冷盘。


  这天不是正经日子,只是女方宴请四周亲戚街坊,明天的这个时候,花轿才上门来接新娘子。


  这顿席面,便是安郡的风俗——送嫁席。


  很快便开了席,那些人看沈锁锁的眼神极为复杂。如果是平时,沈锁锁也许要跟朱夫人和朱小姐热络一下给旁人看,以示相思筑牵线拉媒,光明正大,硕果累累。可是今天心情太糟糕,她只想化郁闷为食量,大吃一顿。


  就在她吃得十分投入的工夫,忽然有人唱喏:“洛阳楚三公子恭喜朱姑娘得配佳婿,福泽绵长。”


  大家都呆了一呆。今天这种家常席面,来的都是街坊邻居,彼此大多熟识,因此并没有专人在门口唱喏。


  而这一声喏,唱得中气充沛,场面虽然喧闹,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认出来,唱喏的是安郡第一酒楼的跑堂,那是出了名的金喉咙,老板费了两倍的工钱请他。


  他说完这么一句,便略一低头,让身后几名捧着礼盒的人进门,一面道——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白头偕老,送云花雪锦一幅。”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早生贵子,送枣木雕花妆奁一具。”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百年好合,送碧玉如意一支。”


  “楚公子祝朱小姐与夫婿富贵美满,送富贵翡翠金竹一尊。”


  “……”


  待他唱完,礼盒已朱氏夫妇面前高高堆起,最后进来一名温文尔雅的少年公子,向主人微微一揖,笑道:“在下洛阳楚疏言,表礼微薄,还望员外恕在下无礼叨扰之过。”


  礼盒已经堆得半人高,哪里还会无礼?何况洛阳钱庄,天下知名,楚疏言一到,朱员外更觉得面上有光,连忙请楚疏言入上座,楚疏言却道:“我在安郡有位朋友,此时想和熟人同席,不知可否?”


  朱员外焉有不知,连忙道:“可是沈姑娘?”


  “不错,正是相思筑沈姑娘。沈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已将婚姻大事托付,此时恳盼能够移席候教。”


  沈锁锁当时正夹一只鸡翅准备往嘴里送,怔怔地看着他走进门来、怔怔地看着他说这些话、怔怔地看着一把椅子放在身边、怔怔地看着他翩然入席。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样一来,有关她欺诈钱财的流言不攻自破,而且明天,相思筑的大门,就要被挤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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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对他全然没有半点好脸色,他为什么还要帮她的忙?


  救他一次,得银五百,恩情已了啊!


  “你这鸡翅到底吃不吃?”


  他在她身旁坐下,第一句话却是这个。沈锁锁一愣,旋即板起了脸道:“吃。当然吃。”


  “要吃就快些吃吧。”楚疏言端起酒杯,遮住唇形,轻声道,“再不吃,油就全滴到身上了。”


  啊呀呀,可不是!她傻乎乎地夹了半天,鸡翅上黄澄澄的鸡油已经滴了好几滴在衣服上,她这淡青色的衫子啊,油一滴上便晕作暗青色的一团,分外醒目。


  丢脸死了,那么大一个人吃东西还会吃到身上来!又是这么醒目的位置!呜,沈锁锁一边掏出手帕猛擦一边恨不得立刻消失。


  “擦也擦不干净。”楚疏言不识时务地说。


  沈锁锁立刻狠狠地瞪过去。


  “回去换一件就是了。”他连忙补充。


  “可是路上怎么办?”讨厌死了啊!


  “不要紧,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


  “马车?”


  嗯,真的是马车。好一辆华丽的马车,虽然比不上百里无忧那一辆夸张,却也够阔气的了。


  沈锁锁上了马车,引得人们艳羡非常。


  马车脚程不错,很快便到了相思筑。黄妈见是楚疏言送沈锁锁回来,顿时眉开眼笑,“楚公子,辛苦了!快进来喝口水!”


  楚疏言忍不住看了看沈锁锁。


  她忽然被他看得不自在,扔下一句:“进来吧!”


  ? ? ?


  喝完茶,沈锁锁言归正传:“你说把婚姻大事交付于我,什么意思?”


  “我年过弱冠,也该寻门妻室,所以,拜托姑娘。”


  “你要求妻?”沈锁锁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瞪着他。


  “也是时候了。”


  “可是,你不是很怕被女人看吗?”


  “慢慢也就习惯了。”


  “可是,你不是说要父母之命吗?为什么不干脆让你父母做主?”


  她这样刨根问底,他倒不知道怎么答话,咳了一声,道:“沈姑娘,生意上门,你都是这样往外推的吗?”


  呃?这么大一头肥羊,她怎么一个劲地往外推?


  “哦哦,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沈锁锁终于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楚公子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尽管提。”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只看到鸡的小狐狸。


  可是,偏偏他就是对这只小狐狸的笑没有抵抗力,浑然忘了答话。


  “喂,楚公子……”


  “哦哦,随便、随便。”


  “随便?!”


  “呃,也许就像姑娘当日说的,重要的是过场。”


  “过场?”她忽然有些了然,“你是说……就算没有娶到,也不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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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点点头。


  她完全会心,粲然一笑。


  呵,原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找呢!


  她忽然高兴起来。


  ? ? ?


  到了晚上,她心里仍有说不出来的快活,黄妈见她脸上一直带着盈盈的笑,忍不住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没什么。”沈锁锁说,说完嘴角又翘了起来。


  黄妈也笑了,“小姐怎么肯让楚公子送回来?不是说讨厌他吗?”


  “咦,你的衣服洗好了吗?大门关上了吗?厅上的灯火灭了没有?怎么这么有工夫在我这里磨牙?” “是是是,我这就去。”黄妈含笑去了,片刻却又回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神秘,道,“小姐,你猜我在外面看到什么了?”


  “什么?”沈锁锁一边打散头发一边闲闲地问,“不会又是那些小道士吧?让他们打去呗!反正闲着没事。”


  自从跟着莫行南学了点拳脚后,那些个小道士就不安分起来。在祠里有玄深管着,晚上却偷偷跑出来过招。


  “不是!”黄妈神秘兮兮地凑近她,“我看到了楚公子的马车!”


  “楚疏言?他来干什么?”沈锁锁一惊,一惊之后,心头又是一喜,“你去看看他。”


  “楚公子来,自然是找小姐了……”


  “哎呀,去啦!”沈锁锁连推带拉地把黄妈赶了出去,自己连忙把头发重新挽好,又掏出黛笔,想描一描她稍嫌淡了些的眉,一看到镜中的人,她的手忽然顿住了。


  镜子里的她,双眼明亮,好像要滴出水来。如果不是脸上的易容药物,也许早已透出绯红的桃花色。 她捧着自己的脸,刹那间有些怔忡。


  沈锁锁,你怎么了?


  即使他是来看你,你用得着这样吗?你又不是那怀春的少女,怎么突然羞手羞脚起来?


  她蓦地把黛笔扔进妆奁内,披了一件外衫就出门。


  那时黄妈正和楚疏言说话。楚疏言满嘴都是“不好意思”、“打扰”,看见星光下,沈锁锁披着一件淡白外衫盈盈而来,风吹起略显凌乱的发,一双眼睛又黑又沉,那里面的冷冽光芒令他打了一个突。


  此时的沈锁锁,又回到了早上冷漠的模样,全然不像中午时候容人亲近的样子。


  果然,沈锁锁在马车旁站定,板着脸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来睡觉。”


  “睡觉?睡觉为什么不到客栈去?”


  “我想着明天一早反正要到这里来相亲……”


  “所以就准备到我这儿睡吗?”


  沈锁锁的语气相当不善,那种凄凉惆怅的感觉又爬上了楚疏言心头,更有一种疼痛,深而细长地植入肺腑,这疼痛唤起一个男人的骄傲,他摇了摇头,道:“姑娘误会了,我并没有打算进去。”


  “你不打算进来,难道在马车上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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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黄妈看不过沈锁锁这样恶劣,将她拉到一边,轻声道,“楚公子没钱住客栈了!我看他睡马车怪可怜,想邀他进去,小姐你看……”


  “他怎么会没钱住客栈?!”沈锁锁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她便明白了。


  他怎么会没有钱住客栈?还不是因为她嘛!


  他这样一个淡雅温和的人,并不讲究排场,想他出门,身上带的银子一定不会太多。今天,来见她的时候带来一大堆礼物,又送出了一笔贺礼,甚至还买了一辆马车,哪里还有银子住客栈呢?


  一刹那,她的心跌进了酸而软的汁液里,湿漉漉的,充满了雾气。


  “是我不该来打扰。”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一挥鞭,掉转马头。


  黄妈急了,待要留下他,又怕沈锁锁不肯,正犹豫间,忽听沈锁锁道:“来都来了,还要走到哪里去?黄妈,把那一间房收拾一下。”


  “不用了。”楚疏言淡淡地道,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我该走了。”


  走吧,回洛阳去。离开这里,忘记这里。


  “楚疏言!”沈锁锁高声叫道,“让你住你就住,还想怎么样?”真是的,难道一定要她道歉吗?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楚疏言回过头来,惨淡却不失温柔地一笑,“两位,后会有期。”


  这个人、这个人!黄妈跺足叹息,这个人怎么就不懂得找个台阶下呢?


  沈锁锁咬了咬牙,拔腿去追那缓缓而行的马车,拦在前面,大声道:“留下来!要走明天走,今天晚上给我留下来!”


  她匆匆挽起的发因为奔跑而披散,她张开手,义无反顾地阻挡他的去路。


  刚刚下定离去与忘怀的决心,忽然就在她面前水逝冰消,他想努力多保持一刻沉默与决然,可惜脑袋却已经点了下来。


  第一次,楚疏言发现自己这样没骨气。   


  第六章 你的梦中,有我的名字(1)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沈锁锁愤愤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头的怨愤无处发泄。


  总是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


  上次让他去月老祠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


  那一次,事关生死,她最后冲了出去,也是为救一条性命,还算情有可原。


  可这一次呢?他回家去多好!出了安郡,就把这辆中看不中用的马车卖了,兑点银子做盘缠,顺顺利利地回去做他的三少爷,再不然他去那个什么扬风寨也行。他那么大个人,又会武功,还怕走夜路吗?晚上走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可是,当日他捧着盒子走出相思筑时的背影,和今天他那惨淡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无以复加的力量,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不能看到他去死,也不想看到他那样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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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留下他,总是烦恼多于好处啊!


  唉唉唉,悔不该、悔不该!自己到底是发什么神经,干吗要冲上去留下他?


  但是,他是为了帮她才花光了银子啊……


  ……


  天人交战半晌,她烦死了、烦死了!拿被子蒙住脸,又热得受不住,索性到院子里透气。


  哪知今夜无眠的人不止她一个,已经有人霸占了她的地盘——那张竹床。


  一出房门,她就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刹那之间,好几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装作没看见直接回来?不行,摆明太假。


  假装去拿东西?哎,不如假装叫黄妈好了——咦,这是我的地盘呃,为什么我要装神弄鬼?


  没等她打定主意,楚疏言已经开口同她招呼:“沈姑娘。”


  “嗯嗯,你也在啊……呃,那个……”呃,她差点咬到舌头,她到底在说什么?


  “姑娘也出来乘凉吗?”他让出竹床一半的位置。


  沈锁锁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小气,把心一横,坐上去。


  凉风拂过,寂夜无声。


  “沈姑娘……”


  “那个……”


  两个忽然同时开口,彼此一怔,楚疏言道:“你说。”


  “那个……我还没有谢谢你。”沈锁锁咬了咬唇,并不太习惯说这些感谢的话——从来只有她占人便宜,还没有人主动帮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有些滞涩,说完了顿时如释重负,“好了,你说吧。”


  他却摇了摇头,“不用说了。”


  “你不会就是想让我感谢你吧?”沈锁锁控制不住地以己之心,度彼之腹。


  “不是。本来想跟你说一些话,但想想却不用说。”


  “什么话?”


  什么话?


  他本来想跟她说,那位名满天下的清和大人,已经有了心上人。虽然那名女子已然死去,但那天姿国色,万中难以挑一,而且看清和的痴迷程度,只怕顾不上你。


  可是想到自己,忽然又觉得这话已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她心里何尝没有人?那个人又何尝不是万里挑一的俊秀男子?更兼智谋算计,天下无双,九王爷若是得了王位,清和无疑会成为清海公第二。


  他有些凄然地笑了,“我在想,或许姻缘还有月老做主,但情之一字,天地间却没有一个神仙管得了,就任它自由散荡,没有规矩,没有道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也不能给个说法。” 天生的女性触觉以及后天的红娘经验,让沈锁锁默默无言以对,半晌,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算是吧。只是,她喜欢的,是别人。”


  沈锁锁回以更长久的沉默。心里不知哪一个角落,有风轻轻吹过,凉凉的、空空的,发出空洞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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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她问:“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没等他回答,她又问,“你上次说清和请你去修密室是为了挂一个女人的画像,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楚疏言一震,她终于问到这个问题。忽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答话,想了一想,“那人虽然是绝色,只是生得过于妖媚,未免流于俗艳……”


  “俗艳?你骗人。”


  她如此笃定,倒叫他愕然,“怎么?你看过那些画?”


  “清和眼高于顶,怎么会喜欢一个俗艳的女人?”


  原来她对清和的评价如此之高吗?楚疏言苦笑一下,只好据实以答:“那女子的确是人间少见的绝色,容貌之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清大人丹青妙笔,更是将她画得栩栩如生,我第一眼看到那幅画,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样美?”沈锁锁的眼里满是向往和感叹,“我就知道,他喜欢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也许,那女子不喜欢他……”


  “胡说。哪有女人会不喜欢清和?”


  这话……让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再开口:“你,也喜欢他吗?”


  “喜欢,当然喜欢。”沈锁锁笑,“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是唯一喜欢我的人。”


  “唯一?”楚疏言暗自叹息,只怕未必。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却问:“你喜欢的那个人,也很美吗?”


  楚疏言被这个问题烫得措手不及,“她、她……”


  “我知道她一定很美,不然你不会喜欢。美丽的女子,总是有很多人喜欢。”


  这句话里,有感伤、有叹息,还有一丝极复杂的无奈。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是看她的容貌。”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因为、因为……”楚疏言一连说了三个因为,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为什么?


  因为她救了他吗?因为她小狐狸般的笑容吗?因为她总是忽冷忽热忽然发脾气吗?


  “感情的事,没有道理。”他只有以这句话作为解释。


  沈锁锁沉默一下,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那你,有没有向她提亲?”


  楚疏言吓了一跳,“她自有心上人,我怎么去提亲?”


  “也许,她并不知道你喜欢她,如果知道了,没准就会喜欢上你了。”沈锁锁说着,身体忽然有说不出的疲倦,笑容也变得萧索,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走到房门口,忽地回过身来,问道,“她一定很漂亮,对不对?”


  “对。”他肯定地答。


  她是最漂亮的。


  ? ? ?


  第二天,就像沈锁锁预料的那样,辰时还没过,大厅里就挤满了人。


  楚疏言也很配合地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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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沈锁锁想要的局面,可她不知怎的,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众人也看出她的冷淡,以为是前段日子的流言得罪了她,连忙准备了双倍的银子。可是沈大小姐仍然板着一张脸,好似天下人都欠了她一屁股债不还。


  相思筑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冷淡,大伙儿都讪讪地告辞。出来还一面想,是不是银子拿得太少?不然一向亲切可人的沈姑娘,怎么忽然成了个冷面孔呢?


  楚疏言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谁说我不舒服?我舒服极了!难道你巴不得我不舒服?”说完有人买红线,她丢下他,自去做生意。 这一天生意极好,买荷包等物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间一点数目,沈锁锁叹了口气,“唉,要是天天都卖出去这个数目,我天天做都赶不上了。”一边叹气一边去做荷包。


  楚疏言替她送来一壶茶。


  茶是黄妈让他送的。这个老妇人似乎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总是尽量制造一些机会让他能够亲近她。 灯光融融下,她的眉眼似乎比平时浓郁了些。眉修长,眼碧清,漾着一层水色,楚疏言意外地看到旁边已经放着一只茶壶,端起来轻轻一闻,却是酒。


  “喝了酒拿针,小心刺到手。”他说,不留痕迹地把酒移开了,放上茶。


  “这些莲花,这些鸳鸯,这是十字相思扣,我一年到头,不知道要绣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绣啦,何况只是喝了些酒?”


  她说着,伸手把那只被移开的酒壶取来,另取了一只杯,放到楚疏言面前,道:“既然来了,也喝一杯吧。”


  酒成一线,斟满杯中。斟满她才想起,“对了,你是滴酒不沾的。”


  说罢,她自己喝下了那杯酒。


  一抬手,一仰头……放下杯子时,脸上似乎多了层红晕,她看着他,忽然问:“你说,我漂不漂亮?”


  楚疏言怔了一怔,看着这双充满了水气的眼睛,心忍不住一跳,“不要再喝了,你已经有些醉了。”


  “你说啊!我漂不漂亮?”沈锁锁像是没有听进他的话,自顾自道,“我现在是不太漂亮,可是、可是我本来很漂亮呢!”她真的有点醉了,忽而又痴痴地笑了起来,“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模样?其实我真的很漂亮,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美人儿哦!”


  从第一眼时,她就是一副泰然自若、又有点小狡猾的样子,应付起人来长袖善舞,说起话来,更加头头是道,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她转……发起脾气来,又似一只小野猫,张牙舞爪,谁也不是对手。现在,却如此娇纵软弱!


  真的是有心事啊……


  悔不改那样去形容那位清大人的心上人!


  他轻轻从她手里拿走了杯子,“我去叫黄妈来,你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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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为我醉了吗?其实我没醉!”沈锁锁站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就绊倒了凳子,楚疏言飞快地拉住她——这一下用力,立足不稳的她顿时倒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幽香扑进他的鼻孔,那异样的感觉又来了,他顿时满头大汗地将她扶坐在椅子上——非礼勿动,他怎可这样轻慢她?!


  沈锁锁乖乖地坐下,垂着头,头发披下挡住了侧脸,楚疏言看不清她的神情,却看出她的无限落寞,情不自禁,他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不要难过,那名女子已经辞世,你、你还可以……”说到这里,口里又苦又涩,再也说不下去。


  沈锁锁抬起了头,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她道:“你说,‘没事了。’”


  楚疏言一怔,沈锁锁已在催他,“快说啊,说,‘没事了。’”她急切地拉着他的衣袖,泪水扑簌簌落下,神情像个饿极了向人寻求食物的孩子,“快说、快说,就像在月老祠里那样,告诉我,‘没事了。’”


  “好,好好,你别哭了。”楚疏言一迭声答应她,“没事了、没事了。”


  她听了,泪水奇迹般地止住了,她出神地听着,轻声道:“叫我的名字。”


  “沈……锁锁,没事了。”


  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有片刻的生硬。然而这一声一唤出来,沈锁锁就笑了。笑容如雨后彩虹,瑰丽无双,泪珠还停在腮上,但那已不是泪水,而是花瓣上颤巍巍流溢的露珠!


  这样的笑容……楚疏言只觉得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这一撞,柔软,而深长,甚至伴着一种细细的松动与疼痛……他的眼眶一热,只要能让她这样笑着就好,做什么都好!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发,道:“锁锁,没事了。你去睡一觉,明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真的吗?”她轻轻地、轻轻地问,那声音轻得像一团梦,好像再用力一点,就要在面前化开了。“真的。”他极认真地向她保证,声音亦同样的轻柔。


  “好。”她说出这个字,身子一松,晕眩如海浪般涌上来,淹没了她。


  ? ? ?


  没事了……


  没事了……


  小时候,举家被流放,冷硬的兵士、雪亮的刀剑,夹着妇孺的悲泣。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反而要跑出来挨冻。那时她以为大家只是出来玩,哪里知道,那温暖的屋子、漂亮的花园,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失去所有……


  她还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却已经有了相应的恐慌和悲伤。到了所谓的“新家”——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可以用稻草做房子,父亲是家族的耻辱,母亲羞愤自尽,姐妹们都离她很远,只有哥哥,她那浑身是血的哥哥,冲过来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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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少年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安慰着妹妹,也安慰着自己。


  时光如水面波光,闪烁之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对她说:“没事了。”


  然而那男子说完了这一句,就轰然倒了下去!


  “不——”


  她惊出一身冷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


  “没事了、没事了……”有人在旁轻轻地说,“锁锁,好好睡……”


  这个声音,好温柔、好温柔,让人忍不住溺死其中的温柔,像母亲的,又像哥哥的……她慢慢地放松了紧张的身子,睡去。


  ? ? ?


  黄妈清晨起来烧水,居然在竹床上看到楚疏言。


  睡在竹床上不要紧,只见楚公子面含微笑,两颊红润,眼睛定定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眨也不眨。


  黄妈忍不住唤了一声:“楚公子……”


  没有反应。


  黄妈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楚疏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改。


  “啊,难道是魇住了?!”黄妈吓了一跳,连忙向沈锁锁的房里叫,“小姐、小姐,不好了!”


  “你家小姐怎么了?”方才还泥像一般的楚疏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她醒了吗?”


  “阿弥陀佛!原来你没事。”黄妈虚惊一场,连拍胸口,“我说楚公子,虽说已是夏天,下半夜天气还是怪凉的。睡在外面,不要着凉了——着凉还是其次,万一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是、是。黄妈说的是——黄妈,劳烦你去做碗醒酒汤来,可好?”


  “你喝酒了?”黄妈细细打量他,“不像嘛,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是你家小姐。”


  “小姐喝酒了?”黄妈一惊,连忙推开沈锁锁的门,看到她安然合目而睡,放了心,便去厨房准备醒酒汤。


  楚疏言替她拎来清水,看着她忙碌,忽然问:“黄妈,你可知道清和这个人?”


  黄妈的手一抖,筷子顿时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嘴里却道:“清和是谁?我不知道。”


  楚疏言没有再问下去。


  就算、就算有个清和,那又怎么样呢?她在梦里,除了哥哥之外,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她在梦里叫他!


  她的梦里,居然有他!


  笑意,一点一点浮上他的眉梢、眼角、唇边,黄妈几乎看见一层极淡的光芒慢慢从他体内发出来,为整个人镀上一层玉光。


  “楚公子……”


  楚疏言没有反应,带着一脸迷蒙而幸福的微笑,站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恍然已身在天上,他轻声地问:“黄妈,等一下汤好了,我去端给她,好不好?”


  ? ? ?


  沈锁锁头疼欲裂地醒来了。


  原来宿醉的感觉这样糟糕,她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真是活见鬼,昨天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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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勉力爬起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头也不回地道:“黄妈,今天我用冷水洗脸,头好晕。”


  “我去打水,你先把汤喝了吧。”


  沈锁锁整个身形僵住,蓦然回头,居然是楚疏言。


  “啊——”尖叫声穿透整个相思筑。


  “你跑来干什么?什么叫非礼勿视你不懂啊?干吗大清早跑到我房里来?”


  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似鬼,眼里还有眼屎……呜,她忙不迭地跳到床上,叫道:“走开!走开!谁让你进来的?黄妈呢?”


  叫了一通,屋子毫无反应,她探出头,才发现楚疏言已经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飞快地梳好了头。


  水来了,端水的居然又是楚疏言。


  “你……”沈锁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然而也不等她说什么,楚疏言搁下了脸盆就走,还替她关上了门,在门外道:“醒酒汤要趁热喝。”


  沈锁锁洗完脸,一口气把那碗汤喝了,一打开门,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楚疏言站在房门口,未语脸先红,“因为、因为我有说话。”


  “哦。”沈锁锁七窍玲珑,一见他这期期艾艾的语气,又红着脸,一大早还胡乱拍马屁……当下微微一笑,“你想问我借钱,是吗?”


  “啊?”


  “不用那么惊讶,你的脸上已经写着‘借钱’两个字。”沈锁锁闲闲地一掠发,道,“说吧,要多少?我算你两分利。”


  楚疏言哭笑不得:“我的脸上写着‘借钱’两个字?”


  “你前天送来的首饰,我让黄妈当了八十两银子,现在就可以拿给你。”忽然看到他脸色一变,她连忙道,“你已经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别告诉我你想要回去。”


  楚疏言的脸色有些难看,“我送的首饰,你当掉了?”


  “那已经是我自己的东西,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个你管不着吧?”看着他的脸色,她忽然很没出息地有些胆怯,奇怪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他凭什么管?可是看到他的脸,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对不住他?荒唐、荒唐!她努力板起了脸,“要借不借,随便你。我又不怕银子放着发霉。”


  楚疏言皱了皱眉,半天,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先不谈这个。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哦?那是什么事?”


  “那是、那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有这么难呢?那些个动情的诗文,那些个绮丽浪漫的词句,他看过一千首一万首啊!怎么到了要用的工夫,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沈锁锁“嗤”的一声笑,“你又不是还不起的人,又怕什么借?咱们也算熟人,你用不着这么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问你借钱!”楚疏言忍不住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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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锁锁吃了一惊,见惯他温文尔雅、见惯他惆怅叹息,还没见过他发怒呢!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胸中有千万句话在翻滚,脑海中却抓不到一句,他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了!”


  这句话一溜到空气中,两个人都呆住了。


  啊,怎么是这句呢?怎么说了这句呢?他想说的,不是这句啊!


  沈锁锁更是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嘴,好半天,她才一跺脚,“鬼才叫你的名字!鬼才叫你的名字——啊,你昨天晚上跑进我房里了?你个伪君子!色狼!淫贼!不要脸的东西!”


  她劈头盖脸一通乱骂,激动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嗓门眼。


  这家伙胡说!她才不可能做梦都喊他的名字!


  绝对不会!


  可是隐隐约约,她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个温柔声音……脸上顿时烧得滚烫,她大声道:“黄妈!黄妈!把这个混蛋给我赶出去!”


  谁知黄妈像是消失了似的,半点声息也没传来。


  “别嚷、别嚷!”楚疏言急出一身汗,想也没想,就去捂住她的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沈锁锁被他的手臂搂住了身子,又被捂住了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瞪住他。他连忙松开手,道:“我是说,你不是担心清和的秘密会被外泄吗?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你看住我好了!”


  “看住你?怎么看住你?”


  唉,到了这一刻,他唯有豁出去了!


  “就是和我在一起!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那样的话,我怎么会有机会泄密呢?”


  说完,他的脸已经像蒸过的螃蟹,血色全出来了。


  沈锁锁的眼睛睁得更圆,嘴巴张得更大,简直可以塞进去一只鸡蛋。


  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天天跟你在一起干什么?你要是敢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然而,看着楚疏言这张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 ? ?


  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


  她几乎要晕倒了。


  他是什么意思?向她求爱?要她做他的妻子?


  啊啊啊!她乱了,全乱了!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站在他面前,她飞快地逃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楚疏言待要追上去,门又“砰”的一声被打开,沈锁锁探出头来。


  “你脑子有毛病啊!”沈锁锁用最大声音,拼命吼道,“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你走!给我走!”


  楚疏言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他低低地、低低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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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呼吸忽然一窒,最看不得他伤心低落的模样,心里仿佛有个角落跟着疼痛起来,泪水一下子盈上眼眶,她飞快地关上门,阻挡自己的视线,也阻挡他的视线,嘴里却道:“不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你?我对你半点意思也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


  屋外,没有了声音。


  世界静得,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黄妈的叹息声,“唉,小姐,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


  是啊,她那样狠心地拒绝他、污辱他,他当然不会再留下来。


  门开处,空空的院子,再也找不见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只有黄妈,满脸慈爱而又悲伤地看着她。


  “小姐,楚公子待你一片深情,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沈锁锁神经质地大叫起来,怒道,“你不过是个下人,又要管我的事吗?!走!你也走!你们都走!”


  她又推又赶,把黄妈轰出了院子。


  “我才不喜欢他……”她哽咽着,说完便哀哀地哭倒了地上,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委屈……一切说不出的心事,统统化成了泪水,奔流出体外。她拼命地哭,哭得好大声,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悄然地蹲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双锦缎的鞋子,上面已经沾上不少细尘,她当然认得这双鞋——可这一定是假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我想,你是有一点喜欢我的……最起码,一点点是有的……”他看着她,眼眶发红,神情憔悴,似乎在刹那之间苍老了十岁,“对不对?”


  沈锁锁怔怔地,只觉得这张脸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梦幻一般。


  “你这个呆子……”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又苦又涩,“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他看着她,叹息一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是清海公的后人。”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百里无忧来的那天,我知道的。”


  “那你还跟我说这些话!”沈锁锁忽然又大声道,“你戏弄我吗?戏弄我这个罪臣之后吗?”


  “清海公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不是罪臣。有他这样的祖辈,你何其尊贵?错只错在他老人家的第二子,为了世袭的爵位,挑起内斗,引入外贼。”


  “你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瑟缩了一下,忽又冷笑,“那你知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第二子,就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这他倒真的不知道。


  “是啊是啊,就是我父亲,为了一己私欲,把一家人都逼进了深渊!”她大笑,“沈家的人,从此上不能进仕,下不能从商,只能守着那小小村落混三餐温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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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怎么……”


  “我怎么能出来开铺做生意对不对?我要是不出来赚钱,我家那些满肚子都是圣贤书的叔伯们,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婶娘们,日子不知道会过到什么地步去!”


  这番话,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今天脱口而出,仿佛大水冲走块垒,她心头如释重负,却又变得更加空茫。她抹了抹泪,整个人已经静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的处境,其实你并不清楚。将来万一东窗事发,这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楚疏言,你走吧。”


  难怪她要易容,原来是怕别人认出来。


  难怪她爱财如命,原来是为父赎罪。


  难怪她拒绝他,原来是怕连累他。


  他只觉得胸中激荡,久久难平,好容易才能开口,他轻轻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沈锁锁宛如止水的冷静在这轻轻一句话之下,冰消瓦解,泪水,就那么流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罪臣之后怎样?抗旨大罪怎样?”他的眼中含着泪,轻轻地捧起她这张混合着眼泪与尘土的脸,“锁锁,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锁锁、锁锁,他叫她锁锁,他说喜欢她。


  这个被叫了几千几万次的名字,忽然像平地抽了叶、开了花似的,无限鲜明起来。她那原本阴郁沉暗的心情,被这花光一照,就如同见了暖阳一般,一时之间,云卷云舒。


  她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嘴上却又忍不住扮死鸭子,“谁许你叫我名字?”


  “昨天你喝酒的时候让我叫的……”他顿了顿,眸子含笑,“还有,昨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确确实实,叫了我的名字。”


  “没有的事!”她霍地站起来。


  楚疏言连忙拉住她,“多亏你叫了我的名字,我才知道,在你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一般讨厌我。”


  “放开啦!”他拉着她的手,温暖又酥麻的感觉让她又喜又羞。


  楚疏言红了脸,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着他,终于笑了出来,“呆子,书呆子!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呆头鹅!”


  ? ? ?


  半个时辰后,楚疏言和沈锁锁两个人,已经安安静静、甜甜蜜蜜地坐在桃树底下聊天了。


  楚疏言的脸红扑扑的,“锁锁,你……还没有回答我。”


  “答什么?”沈锁锁故意装傻。


  楚疏言只好硬起头皮,“是否、是否和我一样有意?”


  好奇怪,刚才他问得那么顺溜,那么动情,怎么说第二遍的时候,反倒更紧张?


  也许那个时候情绪激荡,心潮澎湃,所以那句话就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而现在,伊人在旁,阳光透过桃树叶片的间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晕,风轻轻地拂起她的发丝衣角,如此安宁满足,真怕她这张死鸭子嘴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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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锁锁没有回答,却问:“你那个很漂亮的心上人呢?”


  楚疏言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笑,“那就是你啊。”


  “怎么会是我?我又没有喜欢别人。”


  “你,不是喜欢清和吗?”


  “清和?”她好像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脸,“你说清和?呵呵,哈哈,你那时酸溜溜的样子,难道是吃清和的醋吗?”


  这样亲昵的接触,让楚疏言微微地红了脸,“难道不是吗?”


  “你是个呆子。”她说着,忽然又板起了脸,“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什么?”楚疏言的脸又忍不住白了白。


  “没听清吗?没听清吗?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她接连说了三遍,促狭地凑近他,“听、清、楚、了、吗?”


  最后一个“吗”字落地,她的唇,忽然就落到了他的唇上。


  轰!


  楚疏言的眼睛睁得老大!脸上“腾”地烧红了!


  罪魁祸首却笑眯眯地跑开了,留楚疏言一人坐在原地,红着脸,手指轻颤地抚上自己的唇……


  那是、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样轻轻一碰,他的整个人就要烧起来了!


  她、她不是说不喜欢自己吗?为什么,又这样对他?


  那样柔软的触觉、淡淡的馨香……他轻轻地咬了一下指尖,哎,会痛哎!


  那么,不是做梦了?!


  温暖而甜美的笑,终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爬上了他的脸。


  “楚公子、楚公子……”


  听到有人叫,他吓了一跳,却是黄妈站在他面前,满面笑容,问:“饿不饿?早饭已经好了。小姐正在吃呢。”


  “哦哦哦!”他“腾”地站起来,忙不迭地往后堂去。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此时更添上一层。黄妈在后,含笑看着他的背影。


  这位清纯如玉的公子啊,在感情的事上,只怕比小姐还不如呢!


  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讨厌”有时候也是女孩子“喜欢”的一种?


  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小姐对他的喜欢,其实在开始的时候,就不比他少。


  不管怎么样,小姐,她那爱耍脾气、故作坚强的十六小姐,终于,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宿了。   


  第七章 情如醉(1)   


  你可知这世上有一样东西,连空气也可以改变?它让酷暑变得清凉,让长夜变得光亮,甚至连枯燥单调的手工活计,也变得轻松甜蜜!


  灯光下,沈锁锁正含笑在一只葱绿荷包上绣粉色桃花,一旁,是帮她裁缎子的楚疏言。


  楚疏言那双捧惯了书、握惯了笔的手,正照着她给的样式裁出荷包要用的面料。过程不算复杂,不到半个时辰,他便从满头大汗到轻松上手。


作者: 灯下看书    时间: 2013-7-9 23:34

  黄妈悄悄地送了一壶茶来,又悄悄地退了开去。


  灯花爆了又爆,似乎察觉出屋子里如暗流般涌动的柔情蜜意。


  好奇怪的感觉啊!


  彼此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对视,只是眼角余光,偷偷瞥过去一两眼,知道对方安安静静静地待在自己身旁,已经觉得安然幸福。


  这样甜蜜温柔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一对男女,彼此之间的关系一旦改变,连瞎子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不同。


  白天那些意图嫁入楚家的人,在沈锁锁这里碰了个不冷不热的钉子。没说哪里不好,只是只字不提正经事。再加上楚疏言的目光,过不了片刻就滑到她身上,每看一眼,他的脸上就透出一层微薄的红晕……


  明眼人都已知道,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楚公子这个宝,只怕已经被沈锁锁捡去。


  那位郑家小姐最为不愤,她生性骄纵,坐在厅里的时候耐着性子,一出了门,便向自己的奶妈道:“你说她有什么好?!长得死气沉沉,又是个媒婆子——”


  正想得入神,不妨一阵风过,灯灰吹下来,飘到眼睛里。


  楚疏言听她“哎哟”一声,连忙过来,“别揉、别揉,我替你吹吹。”


  他小心翼翼地撑住她的眼皮,把那粒灰星子吹出来,这样一弄,沈锁锁的眼睛里忍不住流出泪水,他笑着替她拭去了,“多大的人啊,这点疼都受不了?”


  “你掉一颗试试!”沈锁锁没好气,她又不是疼得掉眼泪,眼睛进了东西,谁忍得住不哭?


  楚疏言也不跟她争,拭去了她的泪,手指停留在她脸上,指尖恋恋不肯离去。昏黄灯光下,她的眉修长,眼碧清,整张脸都发出一种朦胧的光晕,这光晕叫人迷离。


  “看什么看?”沈锁锁白了他一眼,然而眼里的娇羞泄露了她的本意,“我长得又不好看!”


  楚疏言努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要落在她的唇上,更不要把唇落到她的唇上……然而清晨那轻轻一碰的滋味,紧紧抓着他的心不放,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唇间残余的淡淡幽香……


  看着她这样又娇又羞的模样,他吃力地别过头去,道:“锁锁,跟我回洛阳吧。”


  “去洛阳?”


  “是啊,去见我的爹娘。然后,再把婚事办了。”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吻她……


  他想着,甜蜜的笑意涌了上来。


  嫁给他……这么甜美的事情……沈锁锁也心驰神醉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我要先去一趟唐门。”


  “你去哪儿做什么?”


  “不告诉你。”她的眼底唇角都是促狭的笑,“我总不能这个样子去见你爹娘。”


  “为什么不?”


  “这样子不好看啊!你长得这么好,我长得这么丑,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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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瓜。”楚疏言轻笑,已经知道她去唐门做什么,“明天我要出一趟门,后天才能回来。”


  “干什么?”


  他眨眨眼,学着她的语气:“不告诉你。”


  “哼!不告诉就不告诉,我还懒得管呢!”说着,她拈起针继续绣她的荷包,还没刺下去几针,忍不住了,问,“到底是什么事吗?”


  “到时候就知道了。”


  “喂,你卖什么关子?”


  楚疏言笑着打趣她,“这样紧张,难道是舍不得我走吗?”


  她立刻竖起了眉毛,“走吧走吧,恕不远送。”


  走就走,谁怕谁?她还附送重重一“哼”。


  ? ? ?


  可是第二天清早,楚疏言真的走了。


  沈锁锁不动声色地经过他的屋子三趟,最后终于忍不住推开了房门,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床,连带她的心,不知哪一个角落,也一下子空荡荡。


  “死呆子!”


  她骂了一句,却发现太过幽怨,好似那些找她来诉苦的深闺怨妇。


  她连忙甩甩头,企图把这种毫无着力的空茫甩出大脑去。


  可惜,一整天的时间证明,她失败了。


  一个荷包三钱银子,收了人家一两,到后堂转了一圈,又把银子原样给了人家。黄妈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把银子夺了下来,找出七钱碎银子给人家……


  张姑娘派人来取原先订的一套相思盘扣嫁衣,沈锁锁答应着,一转身,把胡家的床罩包给了她。吃中饭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连忙巴巴地跑出去,正赶上人家半路来还货……


  一天下来,做活计的时候被针刺到共计五次,找错银子共计三次,拿错东西一次,吃饭时咬到舌头两次……


  黄妈终于看不过去了,道:“小姐,楚公子才走了一天,你便这样魂不守舍……”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给沈锁锁瞪了回来,“是昨夜没睡好!关他什么事?”


  跟她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之后就开溜……哼哼,为这种人魂不守舍,她才不会呢!多少痴男怨女在她的手底下走过,她哪会犯这种低级的相思病?


  黄妈但笑不语,晚上替沈锁锁准备洗脸水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倒了进去。


  沈锁锁眼尖,一下瞥到,“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楚公子交代的。”


  “他什么时候交代的?”


  “今天一大早。”


  “我怎么不知道?”说完之后,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肚子不情愿地问,“他还交代什么?有没有说明天几时回来?”


  “那倒没有。”黄妈答,“不过,楚公子说,用这盆水洗完脸,小姐就不用跑到唐门去。”


  沈锁锁愕然,“为什么?”


  那些粉末很快在水里融化了,清水依然是清水,在铜盆里可以清晰地照出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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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夜半,沈锁锁隐隐约约听到马嘶声。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做梦,就算楚疏言要回来,也是明天的事。 然而紧接着她又听到了开门声,还有脚步声,最终,院子里响起黄妈和楚疏言的说话声。


  楚疏言?他回来了?!


  她心里又惊又喜,几乎想立刻冲出门去,然而才下了床,她回头一想,“嘿嘿”一笑,继续回到床上去。


  黄妈回房间去了,楚疏言也回了房间,片刻之后,他又出来,在院子里徘徊半晌,终于走到她的门口。


  她听得清清楚楚,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然而门却迟迟没有被推开,那脚步声反而一步步退到院子里去。


  这个死呆子,脑中一定在天人交战。


  楚疏言的确举棋不定,深更半夜,他们孤男寡女,无名无分,怎么好意思?可是,他这样快马加鞭,两天的行程硬生生缩成一天,为的,不就是能早点回来看她吗?


  末了,他终于做出决定,一面替自己打气,“不要紧。我放下东西就走,绝不会吵醒她。”


  他终于推开了沈锁锁的房门。


  淡淡的月光映入窗棂,床上的人儿合目而睡,一头乌云似的头发逶迤在枕上,两只小巧的鞋子摆在踏脚上……


  他的心不由得跳如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悄悄地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梳妆台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动静,翻了一个身。


  楚疏言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除了翻身以外,她再也没有动,楚疏方松了口气,可就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她的脸。


  淡淡的月光映着她的脸,睫毛投下一大片阴影,秀挺的鼻子微微翘起,颊边的肌肤映着月光,幽幽如玉。


  他曾经无数次猜想过,那些易容药物底下掩盖的,到底是怎样一张素颜,却没有料到,她这样美。


  美得如同空谷幽兰,独自在月下芬芳。


  他就那样怔怔地瞧着,全然没有发现,经不住他这样长长地凝视,沈锁锁的眼皮已经忍不住轻轻地动了。亏得光线幽暗,他看不到她已经红透了的脸。


  终于,她忍不住了,道:“你打算看多久?”


  “呃、呃、呃,我、我、我……”楚疏言吓了一跳,霎时连话都不会说,急切间,猛地一指梳妆台,“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梳妆台上,静静地卧着一对翡翠镯子、一对红宝石耳环。


  “你赎回来了?”沈锁锁有些诧异地望向他,她当初当的是死契,“你花了多少银子?”


  “一百两。”他据实以答。


  “一百两?”她啧啧连声,心痛不已,“你可是回来路上赎的?”


  “嗯。”


  此时怕已经丑时,他多半还是把老板从床上挖起来赎的,难怪那老头子敢坐地起价,这样的肥羊自动送上门来挨宰,换她也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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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连夜把东西赎回来,可见他多么重视她……她的心又一软,如同陷入了清甜的汁液里,不过,只要一丝理智尚存,沈锁锁就不会忘记问题的重点。她努力板起脸孔,道:“你今天去了哪里?不是已经没钱了吗?哪来的银子赎东西?”


  “我去了邻县的钱庄提银子。”楚疏言一一乖乖地招来,“这是我第一次送你的礼物,我希望、希望你可以留着。”


  “是吗?”昏暗中,沈锁锁努力板着的脸已经控制不住涌出了笑意,她咳了两声,装硬到底,“楚公子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楚疏言低下头去,脸上微微发烧,“早点回来,不就可以早点见到你吗?”


  “轰”的一声响,那清甜汁液淹没了沈锁锁的头顶,她再也板不起脸,转而将头埋进被子里。


  这个死呆子,说话那么直接干什么?不知道婉转一点吗?


  “你、你好好睡吧,我、我回房了!”


  楚疏言几乎是飞快地扔下这句话就想往外逃逸——半夜偷进来被她逮个正着,他恨不得在她房里布起阵法,好让她瞧不见自己。


  “哎,站住!”沈锁锁不失时机地逮着了他,问,“你早知道我易了容?”


  “呃……嗯。”


  “什么时候?”


  “百里无忧来的那天。”


  “又是他?”沈锁锁狠狠地一拍床沿,“我该把他踢出《相思录》才是!那家伙生得一副好皮囊,骨子里却是个坏坯子。”


  “是啊是啊,他是个坏坯子……”


  百里公子,莫怪莫怪,紧要关头,也只好顺着她骂骂你了。


  身后沉默了半晌,沈锁锁有点幽怨的声音响起:“我让你失望了吗?”


  “啊,什么?”


  “是不是我的本来面目长得更难看?”


  “没有没有。你、你生得,很好看、很好看。”说完这一句,楚疏言的耳根子都红了。


  “那你为什么恨不得立刻飞出去的样子?”


  “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楚疏言踏进两步,转而又有些为难,“锁锁,我怕、我怕再走得近些,我会做出些失礼的事……”


  这下,换沈锁锁的耳根子发红了。


  ? ? ?


  沈锁锁现在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怎样用现在这张脸出现在安郡?


  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让楚疏言看到她最美的样子,浑然忘记了安郡的人们早已习惯她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孔。


  为此,她对外只说不舒服,活计也都搬到后院做。


  “突然变成这样子,人家会不会怀疑我根本不是沈锁锁?会不会认为我是妖怪?”


  沈锁锁一面绣鸳鸯一面向楚疏言诉苦:“呜,为了做生意,清和特意带我到唐门,把我弄丑一点,现在可怎么办啊?总不能不赚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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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道:“你跟我回洛阳,我会定期把银子给你的家人。”


  “那是无底洞,你填不完的。”


  “你这样也填不完……”


  “填完无底洞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他们从洞里拉出来,这个清和一直在努力……”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了。


  楚疏言温柔地看着她,虽然有一丝揪心,仍然道:“如果不愿说,就不要说。我知道这位清大人,有许多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的确是个天大的秘密。我们一家人,就靠他翻身。”沈锁锁不无歉疚地看着他,“对不起。”“没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若是还要做生意,你还是多想想眼前这关吧。”


  沈锁锁的脸暗了下去。


  楚疏言忽然道:“我有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什么法子?你快说。”


  楚疏言指着院中那口井,道:“你就说这口井经月老赐过福,喝了便能变得美丽。你一直自称月老弟子,想来、想来人们一定会相信……”


  他的声音忽然不受控制起来,她坐在他的面前,脸白如玉,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唇是如西瓜瓤一样的红,相信,也一样的清、一样的甜……那一刻,他的脑子再也想不到别的事情,就那么,低下头去,吻、了、她……


  他的唇覆上她的,所触之处,清甜柔软,超过想象……他轻轻启开她的唇瓣,动作轻柔,犹如打开一枝花朵,舌头慢慢吮到清甜花露,恍然便觉得天地都不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脸红红地分开。


  “锁锁……”他气息紊乱地唤她的名字,眼眸深而黑,“你要快一点嫁给我……”


  沈锁锁只觉得整个人热热的、软软的、乱乱的……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神志,乖乖地点头。


  ? ? ?


  第二天,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安郡。


  相思筑里有一口神井!


  据说,喝了井水,男人可以更加强壮,女人可以更加美丽,老人可以更加长寿,小孩可以更加聪明……不过在喝水之前,一定要先默念三遍“月老月老我爱你”才有效果。特别声明,一定要全心全意地默念。有任何一丝杂念,都白喝了。


  安郡唯一的月老弟子、相思筑主人、红娘沈锁锁姑娘,就是每天默念三遍口诀,奇迹般地,从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变成一个清丽无双的大美人,还被楚家的三公子看中。不少人发誓亲眼看到楚公子握着沈姑娘的手说:“嫁给我吧!请你嫁给我吧!求求你快点嫁给我吧!你不嫁给我,我就要活不下去啦!”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热辣情话。井水的神力,可见一斑。


  因此,哪怕相思筑开出一碗水五十文钱的价钱,前来喝水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不少人还把神水当成礼物,馈赠亲友。一时之间,相思筑门庭若市,经过黄妈细心测量,门槛,的的确确,被踏平了一寸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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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量的人流进出,一度造成相思筑内荷包、红线不明遗失的状况。不得已,相思筑主人订出每天只卖五大桶的规矩。于是,安郡的人们又多了一样新的活动,那就是,赶在天亮前起身去买第一碗水——据沈姑娘说,第一碗水最有神效,因此又要比平常的贵出二十文。


  就在大家喝水喝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相思筑的后院里,有一个人却在长吁短叹。


  此人正是想出这条发财大计的楚疏言。


  苍天可见,他想出这个办法,仅仅是为了帮心上人摆脱容貌的困扰。哪知道某个女人福至心灵,居然想出这么一招赚钱的方法。


  一碗清水五十文钱,天底下哪有这么黑心的人?


  偏偏此刻,黑心某人正坐在房里数银子数得不亦乐乎,答应跟他去洛阳的事,已经抛到了脑后。一边数一边道:“都是些散铜钱,收起来太麻烦了。黄妈,下次告诉他们,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订水,这样子的话每一碗可以便宜十文钱。直接交上整银子,我也好办一点。”


  黄妈连连答应。


  楚疏言郁闷地摘下一片桃叶,放在嘴边吹。


  沈锁锁似乎才发现他,收好了银子,笑眯眯走到他跟前,“嘿,在想什么?”


  “没什么。”声音低沉无力。


  “没什么就好。”沈锁锁眼珠子一转,“多亏你替我想出这个好法子,晚上我请你到酒楼吃一顿,怎样?”


  “唔。”答得不情不愿。


  沈锁锁水晶心肝,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晚上在酒楼叫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一样一样帮他夹,可惜楚疏言却不甚领情,沉沉地问:“镯子和耳环呢?你怎么不戴?”


  “啊,那个、那个,放着嘛,我戴不习惯。来来来,吃只虾。”


  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已经摸熟了她的脾气,见她这样打哈哈,便知有异,眉一皱,“你……不会又当掉了吧?”


  事已至此,沈锁锁也无法抵赖,干脆摊摊手,“是啊。”


  “我……”楚疏言几乎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赶到钱庄提银子,又在一日之间往返,为的不就是希望她可以戴着他送的东西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喏,尝块鱼。”沈锁锁费尽心思讨好他,“那些首饰对我来说可有可无,重要的是你在身边,对不对?你想想看,一百两银子已经够我的叔伯兄妹们吃用几个月,我怎么能把他们几个月的伙食挂在身上?疏言,疏言,你说对不对?”


  “你要银子,我给你三百两,你把耳环和镯子戴上,这样,总不吃亏!”


  “怎么会不吃亏?”沈锁锁圆睁了眼,“如果不戴首饰,我就有四百两啦!”


  “咚!”楚疏言被彻底打败。


  ? ? ?


  晚间,楚疏言把喝得有些微醉的沈锁锁扶进房,替她除去鞋袜,扶到床上,离开的时候,袖子却被她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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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走。”她眉眼羞涩,口齿缠绵,“疏言不要走。”


  楚疏言心神一荡。


  她伏过身来,抱住他的手臂,低低地道:“我知道你想,既然想,那就、那就……”


  带着酒意的她,犹如一头迷乱的猫,贴在他的臂上轻轻地蹭,那样的软麻微酥,让他半边身子都发了软,长久以来苦苦压制的欲望几乎就要喷薄欲出。


  他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力平息下来,把她按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锁锁,不可以。”他认真地告诉她,“等你嫁给了我,我们才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攀住了脖颈,柔软的唇,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


  脑海里似乎有“嗡”的一声响,身体的火焰轰然烧尽了理智。原本替她盖被的手,忽然有了自己的意识,灵蛇一般伸进了被子底下,钻进她的衣襟。


  一触到那柔滑的肌肤,两个人都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呻吟。


  楚疏言只觉得整个人快要炸开来,一把把隔在两人中间的棉被抽离,两个人的身子,滚烫地靠在一起……


  可就在这个时候,黄妈居然在外面拍起了门,不但拍门,还急促地道:“小姐、小姐,有急事!”


  被酒意与情欲麻醉的沈锁锁连忙整理衣衫,“什么事?”


  “十三公子那边有人来。”


  “啊!”沈锁锁浑身一震,匆忙披上衣服,甚至还来不及跟楚疏言说句话,便飞身出去。


  楚疏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整理好衣襟,刚准备出房门,便见沈锁锁匆匆而来。


  倒真快!


  他笑着迎上去,目光忽然落到她的手上。


  宝光灿灿的七宝锁,居然回来了。


  他一震,难道,黄妈嘴里的“十三公子”就是清和?


  沈锁锁走进来,脸上有殷切神情,“疏言,帮我一个忙。”


  “你说。”


  “现在朝廷正向阿洛国开战,清和请你去破阵。”沈锁锁拉着他的手,“他说阿洛国摆了一个‘修罗阵’,军中慕僚无人能破,但是你机关阵法名扬江湖,一定能行!对不对?”


  楚疏言的手陡然冷了下来,不仅是手,他只觉得从心里冷出来,“你,让我去帮清和破阵?”


  “是啊,你一定可以的!清和答应我只让你破阵,不让你上战场,但是你自己还是要小心,刀枪无眼,万一……”


  “知道了。”短短三个字,他打断了她的话。


  他看着她,她的颈上还有他留下的吻痕,他的肌肤上亦还留有她的余温……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她居然要他帮清和破阵!


  刹那间,只觉得什么都冷下来了,似乎心也要化成冰雪。


  清和、清和!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那个人啊!


  他悲怆地一笑,“锁锁,我问你,倘若此去战场,我和清和只有一个人能活,你会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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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呆子,现在不是你吃醋的时候!”沈锁锁把他推出门外去,“军情紧急,清和的人在外面等你!”


  他却出奇地固执,“回答我。”


  “那好,我就告诉你,我选清和活,然后……”


  “哈哈!”他又干又涩地一笑,一翻身,人已消失在院中!


  ? ? ?


  阿洛国地处东南,气候闷热而潮湿,多瘴气蛇虫。楚疏言跟着清和的差人,连驿换马,日夜兼程,费了一个月半才抵达。


  此次是九王爷出征,身为第一心腹的清和自然不离左右。因为楚疏言的到来,九王爷还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洗尘宴,可见对清和所荐之人,极为看重。


  清和只穿轻衣,浅灰色的衣带将他衬托得飘逸出尘,待楚疏言极亲切,又彬彬有礼,仿佛那个请尽堂杀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楚疏言百感交集,清和跟他讲阵势、讲敌情,他半句也没听进去。


  “楚公子,”清和已然发现他的不对,“当日在京城,公子素言雅达,今日怎么精神恍惚,难道昨夜在营帐没有休息好吗?”


  “不是,清大人请继续。”


  清和微微一笑,命人:“上茶。”


  一壶清茶被送上来。


  “楚公子可能不知,阿洛国的特产,一是红豆,二是茶叶。这茶,名唤‘绿罗裙’,是阿洛国茶叶之中的上上之品。”清和握起壶,缓缓将两只杯子斟满,递了一杯给他,“请。”


  楚疏言接过。


  “战场之上,刀兵之中,喝茶未免不合风景。但是听说楚公子滴酒不沾,在下也只好奉陪了。”


  楚疏言心中一动,“锁……沈姑娘的《相思录》,是你替她搜集的资料?”


  “不敢。《相思录》上的人物,在江湖中声名颇大,根本无需刻意搜集。”说完清和问,“这茶如何?”


  “还好。”其实他喝得满口苦涩。


  沈锁锁与清和的关系,早已千丝万缕,自己一个后来者,又何从介入?


  清和一双修长凤目,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忽然问:“锁锁可好?”


  “你问我吗?”楚疏言几乎忍不住要冷笑。


  “楚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敢。清大人的秘密,恐怕只有死人才知道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和讥诮,陡然间自己一震,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样尖酸刻薄?


  清和似乎丝毫不以为忤,“我和锁锁,一直有书信来往。前些日子,我收到她的一封信,里面,全是在说你。”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满意地看到楚疏言的脸色缓了一缓,“所以我想,这个秘密,你可以知道。”他微微倾过身来,附在楚疏言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楚疏言那双被这一个月来的风霜磨砺得黯淡的眼睛,忽然之间就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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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求妻(1)   


  秋色一下子深重起来,桃子早已成熟。鲜果吃不掉,勤快的黄妈把它们又蒸又晒,做成桃脯。


  相思筑的生意照旧好得不得了,念及旧情,沈锁锁还分了好些雨露给月老祠——比如,建议大家喝水之前,最好到月老祠烧上三炷香,效果会更好。


  当时黄妈还有些担心,这样子卖水,只怕要出事。谁知后来前来买水的人,真的发现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姑娘们都觉得皮肤越来越光滑,男子也觉得更加神清气爽。


  沈锁锁自己都吃了一惊。


  还是有一天,玄深道长有意无意地道:“早饭之前空腹喝水,原本是道家养生秘方。”说到这里,道长看了她一眼,“只是,到了秋冬时候,还是让他们把水带回去烧开了喝吧。”


  于是沈锁锁听了,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到相思筑,吩咐黄妈:“从明天起,用月老赐福的灶烧水,六十文一碗。自家带回去的,价钱照旧。”


  如此每日仍照旧做活计,银子仍照旧滚滚而来。每日卯初起床,戌末睡觉,日子一天天过去。桃树的叶子也掉光了,秋风一日比一日萧瑟。


  这一日九月九日,重阳节。黄妈已经到市面上买来茱萸,门前门后都插满了,以祈多福避灾,求平安。


  沈锁锁停了针线,看着黄妈忙碌,忽然道:“楚疏言的屋子插了没有?”


  “插了。”黄妈妈笑答,“每间屋子都插了。”


  “茱萸要有剩的,都铺到他床上去。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怎样……”


  “小姐放心。有十三公子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锁锁叹了口气,“他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也许,从此就不回来了。”


  说到这里,自己忽然有说不出的神伤,一股细密的疼痛,从心头蔓延到四肢,再也握不住针,她站起来,“晚饭你一个人吃吧。我有些累,先去睡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头一挨着枕头,泪珠就滚了出来。


  临走之时,他又干又涩的声音、充满痛楚的眼睛,每一次想起都让她心痛如绞。


  她知道他为什么心痛,却无法解释。


  而他,也不给她机会解释。


  ? ? ?


  半夜,忽然又听到马嘶声。


  自他走后,她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那一夜,他从邻县回来,偷偷在她房门外徘徊、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偷地凝视她……


  相思如醉,不愿醒来。


  今夜,她又听到那一连串的声音。马嘶声、开门声、脚步声、他和黄妈匆匆交谈的说话声,然后,脚步停在她的门口。


  这一次的梦中,他没有在门口徘徊。“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深秋的晚风卷进屋子,她睁开眼,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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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不,她不应该睁眼的,她应该像以往一样装睡的。


  可是楚疏方和以前也不一样啊!


  房间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出奇地黑亮。那么亮啊,似乎里面裹了一团水气。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靠近她,然后,吻住她的唇。


  哦不,不,不是这样的。她从没有梦到他这样啊……可是她已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这些了。


  今晚的楚疏言忽然变成了一团火焰,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她。他的唇滚烫、手滚烫、身子滚烫,烫得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神志……


  ? ? ?


  这一天,沈锁锁不敢睁开眼睛。


  如果是梦,眼睛一睁开,他马上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梦……那她、她怎么好意思睁开眼睛?


  可是,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昨夜的一切,真的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因为,她此刻枕着的,不是枕头,而是一条手臂。


  她此刻搂着的,不是被子,而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只属于楚疏言的气息!


  是他!


  真的是他!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


  他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十分漂亮。鼻梁又挺又直,嘴唇、嘴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想到昨夜那无数个滚烫滚烫的吻,整个人似乎又快要烧起来。


  她轻轻一动,他的手臂便跟着一紧,随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她立刻闭上眼,连手指也不敢再动一下。


  他柔柔的暖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随后,他的唇取代了它,轻轻点在额头、鼻尖、脸颊,连耳坠不放过,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他那样深长地吻她,久久才松开,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


  “你、你把我弄醒了!”沈锁锁恶人先告状。


  “你早就醒了,还想骗我。”楚疏言看着她,“我亲你额头的时候,你的脸就红了。”


  啊……她没脸见人,整颗脑袋都埋进被子里去。


  他把她拎出来,捧着她的脸,让她面对他。她可怜兮兮地紧闭着眼睛,拒绝与他对视。


  他要做的,似乎也不是跟她对视,他只是吻她,吻不够地吻她。


  她终于融化了,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臂上,脸窝进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一下一下,似乎震到她脸上来。


  “那个阵……破了?”


  “嗯。”


  “清和他……”说到这两个字,她差点咬到舌头,明知他忌讳。


  哪知他居然不在意,答道:“清和他很好。”


  说着,他忽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他是你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他吃那么多飞醋干醋。 “他告诉你了?!”沈锁锁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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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告诉我,其实他姓沈。”


  “他怎么会告诉你?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有多重要?他是沈家后人,入仕是抗旨不遵的大罪,稍有不慎,他就有可能丧命啊!”


  “沈锁锁。”楚疏言郑重地唤她的名字,“你这样说话,我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对我的信任,还不及清和?”


  “我、我不要因为我让哥哥受伤害……”


  “所以,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活……”楚疏言不无叹息之意,“我知道他对于你们沈家的意义,举家翻身,在此一举。”


  “你这个呆子,我当时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沈锁锁埋怨,“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会选他活,然后,和你一起死!”


  楚疏言一震,喜出望外,“真的?”


  沈锁锁没好气,“假的!”


  “别生气、别生气。”他亲了她一口,翻过身来找扔了一床的衣服,找了半天,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


  “是什么?”


  盒子打开,两颗鲜润的红豆耳环躺在里面。


  沈锁锁眼眶一红。


  “喜欢吗?”他替她戴上,“这是我自己做的。”末了,又补充一句,“这一对,你总当不了银子吧?”


  “去你的。”沈锁锁破涕为笑,从枕下翻出一只锦盒,甩给他,“爱记恨的小气男人!你送的东西我已经赎回来了!”


  ? ? ?


  “跟我回洛阳。”


  这是楚疏言最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而沈锁锁的回答照旧是:“我走不开。”


  “怎么会走不开?卖水的事,黄妈完全做得来。”


  “那说媒呢?”


  “说媒……好吧,你说,一个月你说媒能赚多少银子?”


  “嗯……看情形吧,好的话,十两银子没问题。”


  他笑,“我付你一千两,你跟我去一趟洛阳。”


  “一千两?”


  “那么,两千两?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总之你一定要跟我回洛阳!”


  她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楚疏言忽然好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把银子搬出来。


  ? ? ?


  于是,在银子的诱惑下,沈锁锁来到了洛阳。


  楚疏言把沈锁锁领进家门的第一刻,楚夫人差点激动得跪下来拜天谢地,紧紧地握住了沈锁锁的手,把头上钗子、手上的镯子、指上的戒指统统脱下来往沈锁锁身上套,一边眉开眼笑,“小小意思,算是见面礼——哎呀,不成,这些不能当见面礼。”一面又让丫环回房,把她那套玛瑙盘丝的项圈和耳环拿出来,喜气洋洋地送给沈锁锁。


  虽然这些东西沈锁锁都很喜欢——都可以当成银子——可是这样的热情,她差点消受不起,好容易,楚夫人才放开她,向楚疏言道:“我的儿!难怪你巴巴地留下一封信就走,原来是为了这么个标致人儿!”说完又问沈锁锁,“孩子,今年几岁?哪月哪日生的?家里是做什么的?爹娘多大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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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十,三月初四生日。爹娘早已过世,至于家里……”饶是沈锁锁千般玲珑,到了这一刻也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怎么说呢?直接告诉她吗?说自己出身罪臣之家?


  她心念数转,终于准备开口,楚疏言却已帮她道:“母亲,锁锁是清海公的后人。”


  “清海公?那一定是大官了!”


  沈锁锁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这位楚夫人会孤陋寡闻到这种程度。


  晚上才知道楚夫人从来不理外务,一生过得开心逍遥,从自己家,再到夫家,再到三个儿子出生,生命已经被儿子和丈夫填完,余下来的工夫还要对付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各色首饰……还有最头痛的儿子的婚事,哪还有时间匀出来管什么官升官黜?


  “你母亲不介意,不代表你父亲不知道……”沈锁锁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原本想说家里做点小本生意,开间红线铺,此地离安郡千里之遥,他们也未必知道。”


  楚疏言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眸温柔似海,“在我的家里,你不用瞒任何事。我要你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我妻子。我不想骗父母,也不想委屈你。你是沈锁锁,就是沈锁锁。”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她感动地靠进他的怀里,低下头的一刹那,她的脸上,却有自己才知道的凄凉笑意。


  呆子,我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不骗他们,我们就没法在一起?


  ? ? ?


  果然,第二天,楚疏言出去采办彩礼,沈锁锁被请进书房。


  楚老爷子端坐在书桌之后,楚夫人一脸遗憾地坐在一旁,见她进来,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托生在那样一个人家?这叫我们怎么办?”


  楚老爷子咳嗽一声,打断夫人泛滥的同情心,道:“沈姑娘,听言儿说,你是清海公后人?”


  该来的,果然来了。


  沈锁锁点点头,“不错。他老人家,是我祖父。”


  楚老爷子沉默了半晌,道:“那你应该知道,当年皇上下旨,清海公一门上不能进仕,下不能从商,而且不得踏出流放之地……”


  “我知道。”


  “那么姑娘何以来到洛阳?”


  “因为喜欢上了您的儿子。”沈锁锁道。她仰着头,目光清澈明朗,脸上带着微笑,“我本来只想安安分分赚点小钱贴补家人生活,可是遇见了他,他让我来这里,我就来这里了。”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实不相瞒,我早已知道我跟他做不成夫妻。只是这一刻没有来临,我就贪恋一刻的相聚。我甚至还想过,干脆编一个身世瞒过你们,就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可是疏言真是个好人,他不愿骗你们,却不知道,从此错失我俩的幸福。”


  她说完一笑,泪水却在同一瞬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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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呆子,怎么会知道她迟迟不愿来洛阳,不是因为相思筑的生意,而是因为,一旦来了,可能就要面临离别啊!


  她原想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试,结果,所有的希望,却在他的诚实中破灭。


  楚老爷子也怔住了,叹了一声,“听说尊祖当年力保另一名皇子与当今皇上争夺皇位,因此皇上当年才会有那样的重罚。沈姑娘,我楚家不过一介商贾,还不敢跟皇家作对。”


  沈锁锁点点头,“我自然明白。”


  “好孩子……”楚夫人感伤地握着她的手,“为什么,偏偏投生在沈家?”


  “疏言跟我说过,有清海公这样的祖父,是我的尊荣。所以,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姓沈。”她同样握住了楚夫人的手,带着泪,微笑,“夫人您这样亲切,就好像我的母亲一样,我真的不想给楚家带来灾祸。但请老爷夫人答应我两个要求,沈锁锁此生便无憾了。”


  楚夫人忙道:“你说,你快说。”


  “一,莫让疏言知道今天的事。”


  “好,我答应你。”


  “我知道夫人一直挂心疏言的婚事,所以这第二个要求,便是希望夫人可以把他的婚事交给我。”


  “啊?”楚夫人不太明白。


  一颗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滚,她仰了仰头,深吸一口气,“我是红娘……让我来为他选一位妻子。”


  ? ? ?


  沈锁锁当即出了楚府。


  已经是初冬,风刮在流了泪的脸上,如刀刺一般疼痛。


  她本来不想哭的——已成定局的事,哭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泪水却像有了自己意识似的,“哗啦啦”往下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好像永远也流不完。


  如果当初,他没有受伤倒在相思筑门口,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救他,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他到了洛阳,就不要再回去,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他破了阵之后,不要去找她,该有多好!


  哦不,不,只要他没有倒在相思筑门口就好,后面的一切,只不过陡然留下悲伤的影子。最好不过的,是让时间在那个大雨倾盆的上午停止。


  那样,她不认识楚疏言,楚疏言也不认识她,他们是世上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彼此永不知晓的地方,悄然地生老病死。


  可是,他们遇见了。


  他还喜欢上了她。


  那个书呆子啊,温润的双眼里从来掩饰不住青涩的柔情。她在儿女之事的圈子里打滚,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呢?他越是喜欢,她就越是烦乱,因为她知道,他不该喜欢她,她也不可以喜欢上他。


  然而,她终究还是喜欢上了他。


  在他回头问她“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的那一刻,在他蹲在痛哭失态的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终于选择了放纵,选择这短暂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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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她是自私的。她只是想,也许除了他,这辈子也许不会再有哪一个男人让她这样哭泣,那么,她为什么不开始这段唯一的爱情?


  于是,他们在一起。微笑、聊天、温馨地互视、甜蜜地亲吻。她一度想不顾礼法把自己交给他……虽然那时没成,还好他从战场归来的那一晚,两个人,在一起了。


  想到那甜美欢畅的一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哭,沈锁锁!你是清海公的孙女,不要这么没志气地哭!你不亏,你拥有过原本不该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很赚啦!


  ? ? ?


  沈锁锁回到相思筑的那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雨,冷入骨髓,她却就那样淋了回来,当夜便高烧不止,黄妈连夜请来姚大夫。


  “楚疏言,你这个呆子!呆子!”她握着黄妈的手,口齿不清地道,“你毁了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吗?” “小姐、小姐……”黄妈心疼得落泪。


  “可是我不怪你……你原本就是那样的人,让你欺骗自己的父母,你死也做不出来!”她说完,又沉沉地陷入了昏睡。


  黄妈唯有苦守在床边,等她醒转。


  第三日上,沈锁锁神志清楚些了,轻声吩咐黄妈:“放出消息去,就说楚三公子要娶妻。”


  “我的小姐啊!为了他,你已经折腾多少回了?”黄妈掉下泪来,“你们双双去洛阳,结果只落得你一个人回来,这样的人,还为他操什么心?!我看错了人,我原以为,他待你是真心的!”


  “黄妈,你不要胡说。他待我,本来就是真心的。只是这年头,不是有真心就能过日子的。”说着她凄然一笑,“几年来,我手里牵的红线,没有五百,也有三百。还有那些明知牵不成被打发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心不一定就能成就姻缘。想想上半年那姓张的小二,想娶乔家小姐,还不是被我一口回绝了吗?现在风水轮流转,想想对他说的那番话,简直就是为自己说的。”


  说着,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指门后的柜子,“把我的《相思录》拿来。”


  黄妈含泪拿给她。


  “我这上面记载的,都是身世不菲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也堪配他。”她翻着女子那一栏,一个个看下来,“这个百里无双,家世虽然卓绝,性子却太冷傲了一些。跟她在一起,书呆子只怕连笑容都没有几个。”


  “花千初倒是好,江南花家与洛阳楚家都是商贾世家,门当户对,只可惜,她已经许给了百里无忧。”


  “花千夜呢?不行,她虽然美丽,可惜身患不治之症,书呆子还要费神照顾病人。”


  “……”


  直到她把整本《相思录》翻完,都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小姐,歇歇吧!”黄妈心疼地扶着她,“你病了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来,喝两口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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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喝。”她偏过头去,“我要赶快把人选找出来……你知道吗?我留了一封信给他,他看了那封信,一定会被气得半死。趁他正在气头上,让楚夫人压着成了亲,到时就算他明白过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了,唯有安安分分过下去。日子嘛,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合上《相思录》,皱眉深思,“不能要官宦家的——官朝风云变幻,不定哪天就会被拖累。想当初和沈家联姻的那些人,不是一个个降衔地降衔,撤职地撤职吗?也不能要太富贵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脾气不好,书呆子又不会吵架,只有被欺负的分……”


  她深深思索着,嗓口忽然一甜,她怔怔地看着被面,居然、居然吐出一口血来!


  她怔怔地看着这口艳红的血,身子蓦地向后倒去!


  ? ? ?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黄妈愁着一张脸坐在一旁,油灯忽明忽灭。她睁开眼来,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顿时欢喜地叫了出来:“有了!”


  黄妈见她醒,连忙端了粥来,“小姐,算我求你了,你快吃点东西吧!再不吃东西,姚大夫说你、说你……唉!好小姐,听黄妈的话,吃点吧!”


  “黄妈、黄妈!”沈锁锁的脸上居然一片喜色,满是红光,她拉着黄妈的手,一迭声地道,“叫程佳瑶来!叫程佳瑶来!”


  黄妈给她脸上突如其来的红光吓住了,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耳边响起了姚大夫的话:“沈姑娘一路奔忙,又受了风寒,更兼五内郁结,寒气难以发散,偏偏这些天粒米未进,再不吃东西,只怕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这莫非是,回光返照?!


  沈锁锁完全无视于黄妈的惊恐,一心一意沉浸在找到合意人选的喜悦里,“她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贤淑温柔,家里不算有钱,却也算殷实。最要紧的,是家教极好,又对书呆子一往情深!黄妈,你也瞧见她看楚疏言的眼神了!是的,就是她啦!”她一拍手,见黄妈还愣着,“你怎么还站着?快去啊!”


  黄妈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强笑道:“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找人,也要等天亮才是!”


  “你就说有急事!快去!快去!程佳瑶一定会肯的!”


  “我的小姐!你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既置你于不顾,你还管他干什么?你看看你,这两天已经瘦成什么样子?算我求你,好歹吃一点!”


  “我不吃、不吃!”


  沈锁锁眼眸精光,腮上如涂了胭脂一般火热,黄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几乎留不住手!


  “冤孽、冤孽!”黄妈流泪长叹,“好,小姐,你把这碗粥喝了,我这就去找程佳瑶!”


  “好,我喝、我喝。”她果然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把碗亮给黄妈看,“喝完了!你快去,快去呀!” 黄妈再也控制不住,一路跑到厅上,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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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小姐,她苦命的十六小姐啊!


  ? ? ?


  喝完粥,沈锁锁身上奇异的亢奋冉冉渐退,她靠在床上,微微喘息。


  寒风在窗外“呼呼”刮过,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梦境,又听到了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马嘶声。


  然而这次很奇怪,她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人滚着一身的风雪冲进来!


  “啊,下雪了!”她说,还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身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昏眩感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她怔忡一下,摸了个空。


  “呵,真的是梦……”


  她说着,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手还来不及收回,忽然被紧紧地握住,他握得那样紧,害她痛出了一身汗。


  看来这是个噩梦,楚疏言来报复了。报复她留下那样一封恶毒的信。


  但是她不怕,有他的梦,哪怕是噩梦,也是好的。


  所幸那力道没有再重下去,他的手忽然覆到了她的额头上,紧接着,他焦虑的声音响起:“你身上怎么这么烫?病了吗?黄妈呢?怎么不在?”


  沈锁锁幸福地微笑了,“看,你还是对我好的,在梦里都这样好,黄妈还说你对我不好……啊,黄妈,我让黄妈出去找程佳瑶了!程佳瑶,你还记得吗?她很喜欢你的。她长得清秀,脾气又温柔,家里不算有钱,也不算有权,嫁到你家去,也没有资本使性子,只会一味服侍你……”


  “我不要别人!”他低吼,那样强烈的情绪,汹涌澎湃,淹没了自己,也淹没了她。


  这个梦,好真实啊……


  这是沈锁锁最后的想法。


  ? ? ?


  再一次睁开眼睛,窗上光亮非凡,已经是大白天。


  屋子里摆着火盆,温暖如春。


  她的视线在屋子转了一圈,除了她,没有别人。


  昨夜,果然,是梦。


  身体似乎好了很多,整个人不再觉得亢奋得恨不得扎自己两刀,嘴里又苦又涩,原来是黄妈给她喂了药。


  黄妈,她的身边,始终有黄妈。


  小时候、长大了,黄妈都一直在她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心里不由得又酸又楚,黄妈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沈锁锁轻轻拉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小姐醒了?还好,不然又要叫楚公子喂药。”


  “楚公子?”沈锁锁恍然从感动中惊醒,“哪个楚公子?”


  “还有哪个楚公子?”黄妈笑道,“还有哪个楚公子会跑几千里地来找你?”


  沈锁锁睁大了眼,半天没眨一下,“书呆子?!”


  “嘘!小声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赶到屋里去睡觉——那孩子,没日没夜地赶路,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他来了?!”沈锁锁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他怎么会来?他、他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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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找妻子啊!”见到楚疏言赶来,黄妈放下了一万个心,笑眯眯地打趣自家小姐,“只是,我昨天晚上才打听出消息,原来程姑娘已经受了别家的聘,恐怕小姐还要费心,为楚公子再找一位姑娘。”


  她说完,笑眯眯地把药送到沈锁锁面前,“快喝药吧!喝了药身体才会好,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帮别人做媒啊!”


  沈锁锁整个人都乱了,下意识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顿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忙把碗推回去,“苦死了苦死了!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苦口的才是良药啊!”黄妈劝她,“要是你自己不喝,我就让楚公子来喂了。”


  “他喂药?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黄妈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他喂药的时候,把门关上,不让我看。”


  “咳……”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黄妈笑眯眯地抬起头,“哟,灶上还炖着鸡汤呢!楚公子,劳烦你照顾一下我家小姐!”


  “嗯。”算是答应了。


  沈锁锁便瞧见黄妈心安理得地去了。忽然很怀疑方才因黄妈而起的感动。


  楚疏言踏进房来。


  他的眼里满是血丝,整个人也似瘦了一大圈,一言不发地端起药,送到她嘴边。


  她抗拒地躲闪一下。


  他倒很好说话地收回手,只是——咦,他干吗自己喝药?为什么还凑得这么近?他想干什么?干什……唔……


  她被强灌下一大口药。


  原来,他就是这样“喂”的!


  她还来不及反抗反驳以及反对,第二口、第三口接踵而来,直到把整碗药灌完,他才松开她,熟门熟路地在抽屉里找到她的小食盒,递了一片桃脯给她,自己也跟着吃了一片,才道:“你好好喝药行不行?这药真的很苦。”


  “我、我又没让你喂……”


  “可是你不喝,哪里有力气替我到处物色妻子?”这句话,一反他平常的温文,问得充满煞气。


  说着,他一皱眉,忽然抓起了她的手,一口咬在她的食指上。


  “啊啊……”她连连甩手,“会痛哎!”


  “知道痛就好!”他冷冷道,“这一口是因为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私自跑掉!”


  沈锁锁苦着脸,“都到那分上了,还有什么招呼好打?啊——”她再一次惨叫。


  “这一口,是因为你居然写那样一封信!”


  “我、我……”这一次,还没容她说完,又被咬了一下,“啊!你属狗的啊?”


  “这一口,是因为你说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对象,跟我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喂喂!不公平!为信你已经咬过一口啦!”


  呜,她真的好后悔、好后悔写了那样一封信啊!


  最后一口,他咬在了她的唇上,怨气与怒气已发泄完毕,这一口咬得温柔而缠绵,药的苦、桃脯的酸甜,混成一种奇异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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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知道说我,那你呢?!跑来干什么?!你爹肯让你来?你娘肯让你来?”她捶着他的肩,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说着却酸楚起来,眼泪流了下来,“你跑来干什么啊?”


  “跑来娶你。”


  “娶什么娶?你爹娘不会同意的啦!我不能连累你的家人!”


  他看着她,静静道:“我已经被楚家族谱除名了。”


  她那不停捶他的拳头猛然间顿住,看着这样憔悴的他,看着这样深情的人,忽然间,胸膛里又像有火舌在烧,拳头落下去更快,“笨蛋!傻瓜!呆子!世间哪有你这么笨的人?!”


  “我哪里有你笨?”他捉住她的拳头,“以为那样一封信就能打发我,世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笨的人?”


  她的泪水又“哗啦啦”淌开了。


  这个书呆子啊!


  “傻瓜,不要哭。”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最起码在感情上,你会比我聪明一点。现在才知道,你那些头头是道的小聪明,根本就是骗人用的。与家里断绝关系,是我自己要求的。那只是名义上的罢了。什么时候我们有了孩子,不抱回去给爷爷奶奶看看,我就真的要被家里人骂死了。” 沈锁锁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低低道:“可是,你将来会后悔的。”


  “将来后不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娶你,只怕现在就会后悔!”他把小鸡一样缩在他怀里的脑袋拉出来,看着她,认真地道,“从今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就算你再溜掉,我也不会再娶的。”


  “我不会再溜的!”她吸了吸鼻子,大声道,“我要是再溜了,到哪里去找你这样又傻又笨又呆的人?”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他笑着刮刮她的鼻子,又道,“何况,我已决定回扬风寨,同另外两位寨主商量,助清和一臂之力。”


  “真的吗?他们肯吗?”


  “当然会肯。清和是个人物,我相信他。”


  沈锁锁一笑,学着他的语气,道:“算你聪明了一回。”说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啊,帮我拿外裳来,我要出趟门!”


  楚疏言一怔,“你要做什么??”


  “我是红娘,还能做什么?”她冲他一笑,“当然是去做媒!”


  “不行!”楚疏言一口回绝,“病还没好,外头又在下雪。”


  “可是不能等啊,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她又是亲他的脸又是拉他的袖子,“好啦好啦,只此一次,让我去吧!”


  楚疏言被她缠得没办法,“你到底要去哪里?”


  “去乔家。”


  “乔家?”


  “是啊,帮那个姓张的小二说媒!”


  楚疏言仔细回忆,“胭脂铺的那个?”


  “是啊!”


  说话间,沈锁锁已经穿好了衣裳。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快要飞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什么门第之见贫富之别,都算不了什么!两个人开开心心在一起才是正经!人生能有几十年呢?为什么要顾虑那么遥远之后的将来?既然他们相爱,那就帮忙让他们在一起!”她笑着,扑进他怀里,“疏言,你知道吗?我现在好开心、好快活,真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像我一样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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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疏言笑着抚她的发。那几日在父母、家庭与她之间的苦苦抉择,在她粲然的笑容下,如雪花遇上阳光,明媚地消失了。


  他一抖斗篷,将她护在怀里,一手撑起一把油纸伞,往外走去。


  门外,雪纷纷扬扬地下,地上白皑皑一片。


  沈锁锁缩在他的怀里,温暖如春,自他怀中望去,只见他撑伞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根鲜红的丝线,映着雪光,分外好看。


  她一脸赞叹,笑眯眯道:“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月老真的认了我这个徒弟!”


  楚疏言看着她耳坠上的红豆,也忍不住笑了。笑得如此温柔,整个人焕发出玉样的光泽。


  一把伞,两个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了。


  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后 记   


  写了前言,又写,好像还没有这么?嗦过。


  这是“一两江湖系列”的第一篇,为了避免出场人数过多的问题,好些人都没有提到。有些包袱也还没有抖开,因此聪明的孩子可以发现,里面的百里无忧和那个尽堂首领,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不过,本着爱情第一的原则,这些包袱慢慢到百里无忧的故事里打开吧。


  这是一个温暖的爱情故事。写它的时候,老天爷从头到尾都在下雨。很好,我喜欢雨天,尤其是这样的梅子黄时雨。


  雨给了我一种温柔心情,所以写了楚疏言这样温柔的男子。沈锁锁真的好幸福。羡慕。     


  绿离披   


  第一章 鱼蓝山(1)   


  七月的苗疆,宛如湿热的蒸笼。山野间的古木藤蔓,在日照下蒸腾出沛郁的岚泽。岚泽被天风鼓荡,汇向上空,那绚丽的云霞,仿佛便因此而来。


  时近黄昏,云霞在西天涌动变幻,好似一幅灿灿的彩锦,光泽耀眼。天下的苍翠山峦,都被它染上了融融红光。


  独有一座山例外。


  庞大连绵的山体,宛若怒吼的江涛,高于其他山峦数倍不止。高耸的浪头托起一座山峰,形状便似一只不甘于水泽、渴望凌于高空的鲤鱼。看它拼尽力气一跃,身子笔直向上,鱼尾犹沾着浪花,张开的鱼嘴似乎正发出欣喜的呼唤。


  那便是鱼蓝山。


  苗疆第一高山。


  在苗疆的古老传说里,鱼蓝山,是鱼蓝观音入世化身飞天之时留下的。观音圣相脱胎而去,鲤鱼化身不甘再堕江海,奋力一跃,直上九霄,一触云雨,便化为龙。


  鱼蓝山的顶峰,名唤“天龙池”,里头住的,便是当年鲤鱼化作的云龙。


  遇到旱涝荒年,当地苗人会用全牛全羊祭献。因怕惊扰龙神的怒气,全寨的人只是匍匐在山脚,将祭品献上。


  哪怕是平日,最英勇的猎人也不敢上山砍伐,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敢拉着鱼蓝山的藤条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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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禁地、圣地、不可触犯与亵渎之地。


  ? ? ?


  然而此刻,斜阳却在鱼蓝山陡峭的山壁上,照出一个人影。


  人影身形快捷,不异于灵猿。只见他手上拉着一条藤蔓,足尖在山石上轻轻一点,身子已经飘然而起。原先的藤蔓长度不够时,他的手里已经换了头顶上的一株粗藤。


  生长着各种叶子的藤萝依附着地面与古树,把鱼蓝山围成一个森森然的世界。植物特有的腥气与香气混成一种奇异的味道,弥漫在杳无人至的高山中。


  爬到半山的男子仰头看了看上面——入目之处,仍然是直插入云的山壁,苍绿藤萝与树木的空隙里,露出几片岩石的色泽——他已经爬了半天,而那传说中的“天龙池”,还在遥不可及处。


  “该死的!”男子眯了眯被斜阳刺得发花的眼,嘴里不客气地吐出一句脏话。


  身子凌空一旋,原本握在手里的藤蔓就缚到了腰上,空出来的手从腰上取下一只酒葫芦,直起脖子灌了几大口。不到片刻,原本能装三斤酒的葫芦就空了。他晃了晃,最后一滴酒滴入唇,这才不舍又无奈地把葫芦拴回了腰上,一面自语:“下次该换个能装五斤的……不,十斤的……”


  斜阳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刻画出轮廓明晰的侧影。他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也乱七八糟,背上背着一把大刀,红缨在肩头飘摇不已——如果把这把刀换成几只破口袋,活脱脱就是个丐帮好汉。然而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几口酒一下肚,似乎更亮了,他握住藤条,大喝一声:“起!”


  身子竟然如有神助,凭空拔高了丈许。紧接着,又在半空换了好几种身法。若是旁边有武林中人,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这边陲之山中,就在这看来落魄的少年人身上,居然同时看到了本来分属少林、武当、雁荡、春水,甚至千空如意岛上的轻功身法。


  停下来时少年人“嘿嘿”一笑,似乎也对自己的身法表示满意。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样东西,倏地垂了下来。


  一根绳子。


  编得又紧又密,麻丝混着软皮,居然还是根极考究的绳子。


  难道是那只鲤鱼化成的天龙,看他爬得辛苦,所以伸根绳子下来,拉他一把吗?


  当然不是。绳子飞快地垂了下去,似乎底端垂了什么重物。


  再拉上来的时候,绳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椿箱。


  一只小小的、精致的红木椿箱,分作两层,还雕着雅致的山水人物,隐隐飘出饭菜的香气。


  难道,这是天龙的晚餐?


  他就那样挂在一旁看着,忽然松开了手里的藤蔓,抓住那根绳子。


  绳子顿时往下滑了一大截,他却没有半丝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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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掉下去,他也能抓住别的藤蔓。


  就算抓不住藤蔓,他也能在落地时一掌击下,将自己反弹到某棵树上。


  就算这也不行,那摔就摔吧。岑夫子传给他的大本阳功力,除了上次给书呆子楚疏言疗伤之外,还没正正经经用过呢!


  要是这都顶不住,那么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第一件事就是要到问武院把岑夫子的课堂拆了——这么不顶用的大本阳,还敢号称比金钟罩更上一层楼的护体功力,简直是在玩他。


  换作别人,一定要先想一下,那位二十年后的好汉,是否还记得上辈子的夫子?


  然而他不。


  因为他是莫行南。


  问武院最优异的学生,师长们最得意的弟子,敌人最可怕的对手,莫行南。


  或者,还是用他自己的话来介绍他吧!


  “我就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 ? ?


  绳子的坠势很快稳住了,开始缓缓上升。


  这样上来,可比爬藤条轻松得多。他惬意地抱着绳子,悠然地看着脚底下那些平缓低矮的山峦、盒子也似的吊楼……连炊烟看起来都像是老太爷烧出来的旱烟,一切,都那么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落下去,顶峰已然在望。


  莫行南把椿箱举过头顶。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绳子,一个带着些疑惑的声音道:“奇怪,今天怎么这么沉……”


  一个“沉”字还没有落地,莫行南已经翻了上来,一手扣住那人的脉门!


  那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穿着蓝布衣裳,头发用蓝布包起,手腕与脖子的银饰晃得丁当直响,向他怒喝道:“毛手毛脚干什么?!差点打掉饭!”


  她穿得普普通通,长得普普通通,武功更加普普通通,被人一手扣住脉门,半边身子动弹不得,骂起人来居然半点也不含糊。好像这人是她儿子,老娘骂儿子,真的再自然不过。见他怔住,她又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饭菜送到殿里去!你想让圣女娘娘吃冷饭吗?”


  “圣女娘娘?”莫行南忍不住问,“难道我看上去像帮你送饭的人吗?”


  妇人翻了翻白眼,“我管你是什么人?!不管怎样圣女娘娘要吃饭了,你扣着我,那你就去送吧!送完了饭,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懒得管。”看他半天没反应,妇人的怒气又来了,“你们这些人,上来不就是为了找那样东西吗?!还站在这里充什么二愣子?”


  就算是来讨酒账的老板娘,也没这么凶。莫行南对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松开了她。她揉揉手腕,弯腰拎起椿盒,转身就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向着东方遥遥一指,“你要的东西就在那边,拿得走拿不走,就看你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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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她指的方向,是片浓密的树林。然而走得近了,才发现,整片林子,只有一棵树。


  树的根须无处不在,密密地扎入地下。枝叶交缠,一走进来,便隔绝了所有的月光、星光,只有一团浓墨般的黑。


  虽然黑,却不妨碍他的视线。那双眼睛仿佛夜色中最明亮的星辰,很快辨清了方向,施展身法,径直向前去。


  不知花了多久时间,才走出那片密林。刚踏出去,脚下忽然一空,回身之际,兀自传来沙沙的声响,那是方才立足之处的泥沙,松垮地向前坠去。


  原来面前竟然是个深渊,星月黯淡,只瞧见黑咕隆咚一个洞口——以他的修为,在那样的密林都可以通行无阻,然而到了这深渊面前,却派不上用场。


  真正的黑!不见天日也没有天日的黑!灭绝了希望的黑!


  要是一般人,踏过去收不回脚,就像那些泥土一样,填了这无底深洞。那妇人的心肠,还真不是一般的狠毒。


  那东西,真的,在这深渊里面?


  渊口静默,一丝丝看不见的寒气,从里面逸出来。寒气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化成一只无形的手,要把莫行南拉下去。莫行南的身体受着某种牵引,不由自主,有跳下去的冲动。


  然而这样跳下去,十有八九,是没命的。


  莫行南想到了那条拉椿箱的绳子。


  既然可以伸到山底拉饭菜上来,一定也够他下到渊底极深处——这个大洞,总不会比这座山还深吧?


  这么一想,他立刻行动,不再像原先穿越那浓密的独木林,而是直接从树木上飞掠而过。


  星光朦胧,照得四下里虚幻若梦。他如同飞鸟,足尖在树木之上轻点几下,已经掠到方才上顶峰的地方。


  绳子缚在一只转轮上,莫行南把它解了下来,团在一起,张开双臂都抱不下。


  来到密林边,他将绳子的一端紧紧系在一株粗枝上,打了几个死结,拉了拉,放心了,正要抱着绳子往下跳,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太短了。”


  这声音缥缈不定,似乎遥不可及。又带着一丝喑哑生涩,似乎很久不曾开口说话。


  莫行南四处一看,不见人影,“你是人是鬼?”


  四周寂寂,星光冷冷,草木在入晚的露气里散发出冷凛的香气。莫行南的耐心很快耗尽,抱着绳子又要往下跳,那声音重新响起,依然是冷冷的、涩涩的:“你过来。”


  “你在哪儿?”


  “往左走。”


  莫行南皱了皱眉,往左走。左边是一片烂漫的花海,开着不知名的花朵,发出甜烂的香气。过了花海,是花石耸立的小小山坡,过了山坡,便看到一座房子。


  那屋宇飞檐画廊,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淡淡的灯光,便从里面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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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无声地打开了,那名老妇人提着灯笼走出来,神色古怪地看着莫行南,“圣女娘娘请你进去。”


  ? ? ?


  屋内布置,无一不华丽精雅到了极点。


  屋子里的桌椅茶几,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泽。一名消瘦的黑衣女子坐在椅子上,整张脸都在黑色的面纱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是暗夜下的湖泊,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出深浅。看上去空无一物,又像是包涵所有。


  她就这么缓缓地打量着莫行南。这样的目光任是在谁身上经过,都不会太舒服。莫行南直视她的双目,忽然道:“可惜,你不是个高手。”


  他渴望遇到高手,不同的高手,才能激发他不同的潜力。


  而眼前的女子,内力微弱,正对他而坐,全身毫无劲气防护,比之那名仆妇还不如。


  女子没有说话,半晌,才开口道:“今年,你是第三十九个。”


  莫行南不解,“什么?”


  “第三十九个上鱼蓝山的外人。”她顿了顿,接着道,“前面三十八个,都无一例外地死了。”


  莫行南笑了,这一笑,他整个人都亮了起来,“但是我活着。”


  “你若是跳了下去,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女子的语气里不无嘲讽,“天龙渊深不可测,那根绳子,刚好把你送到龙蟒的嘴里。”


  “龙蟒?”


  “是蛟龙和蟒蛇交配所生的怪物。”女子的眼睛里掠过一阵厌恶,还有一丝恐惧,“却也是绿离披的守护神。”


  绿离披!


  这三个字让莫行南的眸光一震!


  四年一生根、四年一抽叶、四年一开花,生长在极阴之地的奇花异草,十二年才现一次的绿离披!


  这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灵丹圣药,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


  那女子淡淡地道:“你很想要?”


  “我为它而来,当然想要!”莫行南站了起来,“我也不和你动手了,告辞!”


  “呵呵呵……”女子发出一阵阴森的低笑,“可笑的人啊,你打算送去给龙蟒果腹吗?”


  莫行南一扬眉,眼中有说不出的豪情逸气,他大笑道:“难道我会怕一头畜生吗?”


  女子依然低笑,“你的武功很高吗?”


  “不算太高,但杀一条蛇足够了。”


  “比起苍山剑客洛远、凤飞刀蓝朝霞、千空仙子郑玉波,如何?”


  莫行南想了想,“我的武功或许和他们不相上下,但那几位都是江湖前辈,比起临敌经验来,我肯定不如。”


  女子点点头,接着问:“那比起罗娑教阿度兰芳、沉水宫君子剑夫妇、万影神偷如意子如何?”莫行南沉吟,“也许再过个八九年,或许有得一比。”


  女子笑了,看不到她的笑容,却看得见她眼眸之中冷冷的笑意,“但这些人,都已经葬身在龙蟒腹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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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莫行南吃了一惊,“近来没见这些前辈在江湖中走动,原来都……”


  “死在这里的人多着呢,名字我也记不完……”她以手支颊,似乎有些倦乏,“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但是有个名叫长青子的前辈,你怎么不提?”莫行南答非所问,他一笑,明亮的眼睛如阳光一般温暖和耀眼,“十二年前,长青子独身上了这天龙池,毫发未伤地带走了绿离披,送给他至友的妻子治病。而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说着他傲然一笑,“我从问武院毕业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长青子前辈挑战。虽然不到二十招便被夺了兵刃,但若给我十二年,我便是今日之长青子的对手。可以想象,十二年前的长青子,和此时此刻的我,相差不到哪里去!既然别人可以做到,我也可以!”


  他说完,转身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道:“至于我的名字,等我从那深渊里出来,再告诉你!”


  他大步流星地出门,身形洒脱无比,那样子,不像以身犯险,而是去一家有着美酒佳酿的人家赴宴,破破烂烂的衣衫、乱七八糟的头发,忽然就在这洒脱的身形上得到了另一种光芒,他的背影,看起来竟有一种叫人难以逼视的风火豪情。


  在生死中走过,从血与火里脱身,还能粲然一笑。这便是莫行南想要的。


  似乎被这样一种情愫感染,黑衣女子忽然站了起来,道:“慢!”


  莫行南回过头来。


  女子的眸光,在灯光下变幻无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我们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你去取绿离披。”


  “哦?”莫行南将信将疑,“恕我不客气,你的武功,似乎还不如我……”


  “武功比你高的人,还不照旧死在这天龙池上?”女子冷冷一笑,“至于你说的那个长青子,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带走绿离披,但绝不是直接跳下去摘的。”


  莫行南想了想,“先说说你的要求。”


  “你帮我做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去杀了那送饭的老妇。”


  莫行南吃了一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有她在,我们的计划就没法进行。如你所料,我非但不是高手,甚至连她也打不过。”


  “可她……不是你的人吗?”


  “她是光阴教的人。”


  “光阴教?!”莫行南又吃了一惊,光阴教是化外之教,当年统一武林的神秘高人与当任教主约定,光阴教不受阅微堂管束,亦永不犯中原之地,“这跟光阴教又是什么关系?”


  “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闯进来了……”女子的语气嘲讽而冷漠,“绿离披是光阴教的圣物,每隔十二年的八月十五,教中就派人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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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行南摸摸头,大惑不解,“这是光阴教的东西?!那这里怎么一道关卡也没有?我这么就上来了?” “绿离披自有龙蟒守护,人力又有什么用——”说到“龙蟒”,她的眼中再一次露出那种又是厌恶又是恐惧的神情,道,“今天是七月初十,时间已经不多。这个月月圆之日,我们就得拿到绿离披。因此这第二件事,就是这五天之内,你必须照我的话去做,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第三件呢?”


  “第三件,就是、就是……”她说着,眼中就有了泪意,“带我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


  黑衣女子的肩头轻轻颤抖,半晌才平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在五岁的时候来到这里,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我记得我家里有个好大的院子,院子里有秋千、有蝴蝶,我娘身上总是香香的,爱穿绿色的衣裳……还记得一种糯米丸子,甜甜的、软软的……”


  她睁大了眼睛,努力地回忆着,然而眼中汇聚的是越来越多的空茫,还有哀伤。在这一刻,这个冷漠的、刻薄的、古怪的女子,仿佛忽然缩小成一个五岁的孩子,眼中满是陌生的空洞和恐慌。


  她的模样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莫行南几乎是立刻道:“我答应你。”紧接着,又道,“你放心,就算拿不到绿离披,只要我活着,就送你回家。”一面说,这位行侠仗义的少年侠客脸上就有了怒气,“光阴教居然拐人幼童,真是天理不容。”


  那模样,似乎想一刀挑了光阴教总坛。随后略一寻思,他向那女子道:“我发誓不杀妇孺,这样吧,我们将她关起来便是。”


  那女子点点头,“好。”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衣袂之声,莫行南飞身追出去,却见那名妇人从旁逸出,看来似乎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


  莫行南最得意的就是轻功,眨眼工夫便追上了她,点住她的穴道,带回屋内,道:“你别怕,我不会伤你。只是这几天你恐怕都要待在这里面了。”


  “你这个傻子!呆瓜!被人送进鬼门关了都不知道!”老妇人劈头盖脑一通乱骂,“她要害你!”“啪!”黑衣女子忽然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森然道,“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吗?你做梦都想离开这里,这下好了,有个替死鬼……”她说到这里,却再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鲜血缓缓地溢出嘴角。


  一柄明晃晃的刀插进了她的心窝,又快、又准、又狠!


  莫行南吃惊地看着那黑衣女子,她居然从他背上拔下了刀,又在他面前把答应不杀的人给杀了。


  女子倏地把刀拔出来,递还给莫行南,似是解释:“我不能让任何人挡住我回家的路……”她看着他,目中满是哀伤,“我真的,很想回家。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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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行南没法对这样的目光硬起心肠,所有的不满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接过了刀。


  女子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来,让我看看你能有多快,好吗?”


  仿佛那三件事的交易一定,他就成了自己人似的,她冷漠的声音柔和了不少,甚至连语气也缓和起来。


  说着,她飘然地掠到了对面山坡上,遥遥道:“过来吧!”


  然而莫行南的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


  那一刻他瞧见了世上最高妙的轻功。


  她双袖轻扬,如鸟在风中一样轻盈,如鱼在水下一样灵动。刚刚从他身边过去的仿佛只是一个轻而薄的影子,甚至只是一阵清风。她站在对面山坡,黑纱轻摆,有若谪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提气掠过去,刚落下,便问:“你这是什么轻功?”


  她微微一笑,眼中似有嘲讽,“逃命的轻功。”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练的?”莫行南看着她,如得珍宝,如痴如狂,啧啧赞叹,“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是唐从容看到你,也要叹一个服字!”


  “唐从容?”


  “是啊,那小子现在是唐门老大,号称轻功江湖第一,在自己住的地方开了个十丈宽的湖,种满荷花。传言有人去找他就从水面上过,还不许踏坏他的荷花。”


  “那你去过吗?”


  “嗯……”莫行南没面子地低了低头,“去过。可惜就还差三丈,掉湖里了。”


  她“扑哧”一笑,眼睛里溅出点点星光。


  莫行南又呆了呆,他不是第一次看她笑,然而他相信,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冷漠、没有嘲讽,只有明亮的星光。


  见他这样,她低低咳嗽一声,道:“我这样的轻功,你想不想学?”


  “想、想!”莫行南点头不已,“傻瓜才不想。”


  ? ? ?


  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莫行南只觉得轻功不止上了两层楼,对于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你居然创得出这样高明的武功!了不起!了不起!”


  黑衣女子仰首望着渐渐泛白的东方天空,微微眯了眯眼,缓缓道:“倘若你是我,你一定也知道怎样才能跑得更快。”


  “哦?”


  “第一,你这把刀,不必背在身上。”


  “这是我的兵器!”莫行南连忙道。


  “记住,这是逃命的轻功。当你不得不逃的时候,兵器就是负担,尤其是你这种沉重的兵器。”


  莫行南“哈哈”一笑,“我不会逃命!我莫行南会被别人打死,却不会被别人吓跑。”


  “你叫莫行南?”黑衣女子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顿了一顿,道,“这么快就忘记答应过的事吗?”莫行南抓抓头,迷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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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在这五天之内,你什么都要听我的。现在,我要你学会这逃命的轻功。不要打,只是逃。”


  “为什么?”莫行南诧异。


  “不要问为什么。”她的神情有片刻的哀伤,转眼又冷漠起来,“只要记得你答应过我就好。”


  莫行南怔了怔,“逃命就可以拿到绿离披?”


  “你负责逃命,我负责去取绿离披。”


  “这怎么行?!”莫行南差点跳了起来,“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你以身犯险?自己反而开溜?” 黑衣女子沉默了,半晌,她抬起头,目光停在他脸上,一眨也不眨,“莫行南,你发誓:七月十五的晚上,无论你遇上了什么,你只是逃命。如果做不到……”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问,“你要绿离披做什么?”


  莫行南“嘿嘿”笑了笑,“那个……求亲。”


  黑衣女子点点头,“好。如果你违背誓言,就永远娶不到你的心上人。”


  莫行南想了想,断然道:“不行,这点我不能答应你。”


  他笑的时候,嬉皮笑脸宛如一个调皮的孩子,正经起来的时候,浓眉之下自有一股严肃的力量,只听他道:“你还要回家,不能只身帮我去取绿离披。再说,绿离披拿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娶她。”


  这下换黑衣女子怔住了,“不娶她?”


  “虽然她是这世上最贤淑最温柔最体贴的姑娘,但我不能用你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幸福。”莫行南很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道,“你逃命吧,我自己去取绿离披。要是活着,我带你回家。要是死了,麻烦你到扬风寨送个信,就说他们二寨主在鱼蓝山上挂了,以后逢年过节,不给我上香可以,千万别忘了在我灵位前祭坛酒,就成了。”


  黑衣女子怔怔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眸光闪烁不定,仿佛不敢相信世上有样的人。蓦地,她一皱眉,刹那间又变成了最初见到的冷漠模样,冷冷道:“你已经答应的事,却想违反誓言吗?我教你的身法口诀并不是全部,想学全,你只能照我的话去做!”


  说完,她一拂袖,飘然去了。


  那身姿美丽得如同凌空飞渡的仙子,看得莫行南艳羡不已。   


  第二章 龙蟒(1)   


  快到中午的时候,莫行南肚子饿了。虽然那神奇的轻功令他痴迷不已,然而肚皮发出的“咕咕”声却十分真实地提醒他,他已经两顿没吃了。


  可这山上,除了花,不是草就是树,要不就是石头,居然连个野果子也没有。


  他想了想,回身到密林边取那根长绳——那老妇人不就是那样吊东西上来的吗?


  到了密林边,绳子却不见踪影。


  他“咦”了一声,转眼便又想到了。飞身掠过丛林,便见昨天上来的山峰边上,站着一个纤瘦的黑衣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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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襟翻飞,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挡不住这样的强风,眼看就要被吹得掉下去。莫行南连忙冲上去帮她拉绳子。很快,装着饭菜的椿箱被拉了上来。


  莫行南冲她欢呼一声,“嘿,有饭吃啦!”这一笑才到一半,目光一扫到她的脸,蓦然止住了。


  她头上虽然仍旧罩着黑纱,脸上的面纱,却已经摘下了。


  黑衣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我长得很丑吗?”


  “没有没有。”莫行南连忙摇头,“你长得很漂亮,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好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怎么这么面熟呢?”他一面说一面摸头,皱眉思索。


  眼前这张脸,眉眼斜斜上扬,有股说不出来的娇煞之气,鼻梁挺直而小巧,唇如樱花一瓣,只是颜色淡了点。不只是唇,整张脸都苍白无比,那种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阳光下看起来竟隐隐发蓝。


  这明明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可是,却有一丝说不出的熟悉。


  “要是你看不惯,我再戴上面纱就是了。反正我也戴惯了,不管是不是所谓的圣女娘娘,戴着也无妨。”她居然出奇地好说话,肯体恤他,伸手把头纱拉到前面,挂在鬓边。


  “不用、不用。”莫行南连忙道。


  她一直惦着回家,这个圣女娘娘,肯定当得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旁边看守的人一死,她马上就除去这项束缚。莫行南索性伸手替她把头纱也摘了,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出奇的短,不仅比一般女子短很多,甚至还不如他的长,简直像一个刚还俗不久的小和尚,头发才长出一圈。


  “呃……”莫行南抓着头纱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拿开又不是,帮她再戴上去又不是。


  倒是她自顾自地从他手中取来头纱,自顾自地戴上,淡淡道:“头发,也是轻功的障碍之一。”


  “啊?”


  “最快的速度,不能受一丝身外的影响。”


  “难道还要光着身子吗?”


  “正是。”


  “啊?!”莫行南真的给她吓到了,“有了你这样的轻功,还要光着身子跑?”


  她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有些时候,别说衣服,你恨不得自己连肉都少长几斤。”


  莫行南只觉荒谬。


  她却没有再说下去,忽地盈盈一笑,“难道我们要在地上吃饭吗?”


  虽然莫行南已经饿到了趴着吃也无所谓的程度,还是不好意思拂她的意,跟着她到了那幢华丽无比的房子里,坐下来吃开了。


  她吃得很少,每样菜几乎只吃一点点。开始莫行南以为她客气,把饭菜都让给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吃太多。最后把所有饭菜分成两半,一人一半,她还是只吃很少,剩下的大半让莫行南大呼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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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睡觉的方式也很奇怪,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横梁上。入夜的时候,还非要莫行南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睡在那张华丽非凡的牙床之上。


  莫行南尴尬地咳嗽一声,“呃,这个、这个……”


  睡在横梁之上的她,高高在上地向他投去淡淡的一瞥,“你怕吗?”


  “咳咳,不是怕,我怎么会怕?”莫行南不自在地搓搓手,“只是你我孤男寡女,这个、这个,传出去对你不太好……”


  她似笑非笑,“谁传出去?你传还是我传?”


  可不,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件事,除了天知地知,如果他们不说,的确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是莫行南仍然觉得不太好。他是江湖浪子,在哪里睡都无所谓,可内心深处,还是很怜惜这个五岁就被关在这里的姑娘。她虽然脾气古怪,也是人生遭遇所致。他真的不想做出令她名誉有损的事情。


  女子在梁上,看到他面色一肃,知道他心中的道义占了上风,在他开口拒绝她之前,她飘然从梁上下来了,脸上的神情,有着梦幻一般的忧伤,她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敢一个人睡在这里,所以想请你陪我,你是不是也不肯?”


  如果有人问莫行南怕什么,他一定会告诉那个人,他怕女人用这样忧伤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这样软语请求。


  他是百尺钢,遇强愈强,可是一旦遇上了女人的这副神情,他就不由自主地成了绕指柔。


  他在床上睡下了。


  女子也在梁上安然睡去,黑色的衣角飘荡在半空,轻轻地随风拂动,仿佛是梦的涟漪。


  原本头一挨枕头就能睡去的莫行南,忽然辗转反侧起来,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睡着了吗?”她的声音轻轻地从梁上落下来:“没有。”


  “呃,这里的风很凉快呵……”他的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自己也呆了呆,接着咳嗽一声,“呃、呃,那个,你在上面凉不凉快?”


  这句话一出来,他简直想拧自己一下,难道魇住了,怎么净说胡话?


  梁上静了一静,半晌,她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莫行南吐出一口气,问:“呃,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淡淡地说。


  “啊?”


  “小时候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在这里,别人叫我圣女娘娘,这个名字,我讨厌都来不及。”


  莫行南沉吟了一下,“那我总得有个名字称呼你吧?”


  “随便你,叫什么都行。”


  莫行南失败地转了一个身。


  ? ? ?


  七月十四。


  这天练完轻功,黑衣女子盯着莫行南看了半晌,忽然道:“你有什么心愿?”


  “心愿?”莫行南呆了一呆,“你问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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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很多心愿吗?”


  “那当然。”莫行南一扬眉,两眼晶亮,“我要练最高明的武功,喝最好的酒,做最有名的侠士,娶最贤惠的女人!”


  女子有片刻的沉默,垂下了眼,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这些心愿,我都不能代你实现。”


  “干吗要你代?”莫行南圆睁了眼,诧异,“武功我自己练,侠士我自己做,酒当然也自己喝,呵呵,老婆嘛,自然更要自己娶。”


  女子不答,过了半天,她抬起头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好吧。到时候,我会搜罗天下最精妙的武功秘笈和最好的美酒送给你。侠士……我是真的没办法帮上你了,不过你看中的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她叫李轻衣,家住苏州。”虽然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莫行南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末了迷惑地问,“干什么?”


  她点点头,“好。我会找到她,不许她嫁给别的男人,让她一生一世只守着你一个。”


  莫行南却是一头雾水,“喂、喂,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再一次看着他,目光如黑夜的湖泊,无边无际,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过来。”


  她把他带到了屋顶之上,指着深渊的方向,道:“亥时三刻,你在那儿练一套拳。渊底如有异动,你要马上逃开,用你最快的速度跑,绝对不可以回头。无论追你的是什么,你都不能反击。你从这山坡,跑到那边,然后,经过那片山岩。”


  莫行南顺着她纤细的指尖望去,只见两块巨石面对面而立,石壁光滑如镜,中间夹着一条小径,长满花草。


  “这条路线,一定不能错。”她郑重地重申一遍,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忽然又变得忧伤而悲悯,她道,“莫行南,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行,那么……”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就有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无比,泪珠给阳光一照,却泛出五彩晶莹,美丽不可方物。脸苍白,泪重彩,奇异的反差带来奇异的美感。莫行南忽然觉得那滴泪似乎要滴进他的心里去,又好像要从心里流出来,整个人,居然有莫名的酸楚。他大笑两声,驱散这怪异的情绪,拍拍她的肩,道:“放心,放一万个心。既然我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他认真地看着她,“我一定,会送你回家。”


  她的脸上有了笑容,然而这笑容如此微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轻轻地道:“莫行南,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用你最快的速度,一定!”


  莫行南重重地点头。


  在她带泪的笑容面前,他仿佛觉得,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应该点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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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一轮明月迟迟从天边升起。


  在这绝顶之上,月亮似乎离人间也近了许多,不像平时的淡白一轮,巨大而明黄,隐隐看得见龟裂的纹状。


  月轮缓缓地升上来,挂在天龙池之上,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高不可攀。


  莫行南只觉得这轮圆月似乎带着妖异的力量,不似平常所见的冰清玉洁。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摘绿离披要挑八月十五?跟月亮有关系吗?”


  “因为那时,是月亮最亮的时候。万物生灵,都会被它的灵光牵引。再深邃的地底,也能感应到它的光芒。”月光明亮地照着她的脸,给这斜飞的眉目透上一层明媚的光彩,然而她的声音仍然涩淡,面容仍然冷漠,她道,“今天虽然比不上那一天,但也足够我们达成目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道:“脱。”


  莫行南一愣。


  “把衣服脱了。”她说着,随即一口咬向自己的手腕!


  莫行南大吃一惊,出手如风,他的武功高于她甚多,一出手便格住了她的脖颈。


  “你难道以为我要自尽?”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月下光,她的眼瞳幽深,不可见底,“我要你脱掉衣服,然后,浑身涂上我的血液。”


  这样古怪的行径让莫行南深深皱眉,“干什么?”


  “你忘了自己答应我的事了吗?这几天之内,你说好要听我的。”说着,她把他的手拨开,道,“你最好明白一点,那就是,我还不想死。一点也不想。就算是别人认定了我非死不可,我也要拼命搏一搏,难道我这样的人,还会自尽?”


  莫行南缓缓地收回手。


  她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带。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地,别过脸去。


  奇异的圆月,亮如白昼的光芒,她的头就在他的面前,鼻间闻到一丝植物幽深的清冷香气。他知道那是她身上的味道。这杳无人踪的高山绝顶,苍绿藤萝与树木共生共长,岚泽充沛直至上空。她在这岚泽中生长,血脉里似乎也融进了萝木的气息,化作一股清清冷冷、若有还无的幽香。


  还夹着一丝血腥。


  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沿着他的肩头滑下去,她的另一只手,负责把这些血迹抹匀在他的肌肤之上。


  沁人心脾的香气、柔若无骨的纤手、气血方刚的少年、清丽美貌的少女……多么旖旎温柔的风光,然而中间隔着的,却是鲜血。


  风吹来,莫行南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心里不由得觉得悲壮,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不甘蛰伏,破土而出,他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绿离披我不要了!”


  她吃惊地抬头看她。


  “我这就带你走!”他说,脸上唯有一片义无反顾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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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惊讶仅仅维持了一瞬,转眼便消失,低低地道:“等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声音那么低,低得像是在自语,那些话,似乎只有在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口。


  “我不管!”莫行南大声道。


  她沉默了,消瘦的身子凝立在月光下,似乎要像一片沉入水中的纸张一样被浸湿、融化。半晌,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莫行南,我会记得你一辈子。”


  莫行南一喜,然而,她接着道:“但是,请按我的话去做。因为,这才是救我的唯一方法。”她的目中,隐隐有水气流转,眼泪似乎随时要流下来,她轻声道,“也是,唯一让我回家的方法。”


  ? ? ?


  他终究还是来到了深渊之畔,身上涂满鲜血之后,披上了外衣。


  月华如水,却照不见这无底深渊。黑糊糊的洞口看起来仍然一片绝望的死黑。


  月轮按照它既定的轨迹,缓缓地,爬上了中天。


  刹那之间,四下里光华大盛,连这幽深的渊口,也挤进去一抹月光。隐隐地,似乎传来水声。


  莫行南没有再等下去,一套“达摩伏虎拳”,就在渊边施展开来。


  达摩伏虎拳,是问武院弟子的入门功夫。进入问武院的第一年,学生们将在少林寺度过,学习最基础的拳脚功夫,以锻炼根骨;次年入武当,修习太上玄清心法,以稳固心志玄神。到了第三年,才能进入问武院。院内分为身刃和无身刃两大教类。身刃即刀剑拳掌种种外门功夫,以及内功与轻功身法;无身刃即机关、暗器、兵阵、医药、星相、占卜。


  莫行南十岁进问武院,主修身刃,是问武院辛卯年的身刃状元。就如问武院里授徒最苛刻的岑夫子所说:“莫行南,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不是奇在根骨,而是奇在心性。在练武的时候,他的心底毫无杂念。而杂念,又是多少高手精进时最大的障碍!”


  此刻,一套普普通通的达摩伏虎拳,在莫行南使来虎虎生风。他很快进入状态,身上热气蒸腾,血的腥气似乎重了许多。正在这个时候,脚底忽然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重物,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


  这万仞的高山之巅,当然没有人抬什么笨重家伙上来。


  正疑惑间,又震了一下。紧接着,响起一下沉闷的水声。


  似乎是“哗拉”一声,隔得极深,极远,传上来的时候,只是如同闷鼓一般的声响。然而这一声之后,沉闷的水声忽如滚开了一般,闷雷一样响起。


  足底的颤动,愈来愈急,愈来愈重。


  而这声音,正是来自于一片漆黑的深渊中!


  莫行南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手伸到后背,摸了个空,才想起,方才她为了减轻他身上的重量,把他的背月关刀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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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极凄厉的一声高喊:“快跑!”


  莫行南如梦初醒,转身就照着她说的路线掠去!足尖刚点上小山坡,身后传来雷霆般的一声巨响,似惊蛰时刻的炸雷,震得山巅一颤!


  一道浓重的腥气瞬间袭来!


  不能回头!


  亦根本没有余力回头!


  他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在回头的一个刹那,对方就能杀死他!


  他只有跑!


  用尽平生的力气,用尽来生的力气,面色因用力而变得紫红,那一刻,他的头发都因这速度而笔直地飞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快,只觉得周边的山石树木,都如风一样往后掠去,山风突然变得凛冽,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他唯一的神志,只能用来辨别她指出的路线,拼了性命,往前飞奔!


  身后传来浓重的腥热之气,似乎随时要喷到他头上。亦有重物压倒树木的种种声响,夹在嘶嘶的呼气声里,如命运的巨掌,压过来!


  那面面相对的岩石近了!近了!就在眼前了!他大喝一声,向前跃去,猛然间身形一滞,衣带居然被对方挂住!


  那一刻,除了恐惧,再也没有别的思想,腥热的气息喷上了他的后背,他用力挣断了衣带,身形再也无法稳住,向前跌去!


  如命运一样沉重的阴影附骨而来,充满了血腥的腻滑物体覆上了他的腿,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想到,如果有刀,也许、也许他还有机会……


  ? ? ?


  料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睁开眼睛——回头……


  那是一只斗大的三角头颅,额上生出一对墨绿的犄角,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绿得接近墨的颜色,唯有一双眼睛血红。此刻,它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目中似乎有不可置信的迷茫,它看看他,又回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身子——那桶一样粗的身子夹在两块岩石之间,一动之间,它的脸上就增一分痛苦,最终,它发出一声长嘶,狂暴地一甩头。


  到嘴的猎物、莫行南的身子就这样被甩了出去,下面,便是万仞深的悬崖!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条长长的藤萝飞过来,缚住了他。可藤萝止不住他的下坠之势,执藤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同他一起往下坠去。


  那一场蛇口逃生,几乎用尽了莫行南全部的力气——还有勇气,他整个人疲惫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然而她似乎更加没有本事稳住两个人的下坠之势,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勉强握住触手之处的一条藤蔓,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个人,空悠悠地挂在山壁上。


  山顶之上的震颠不断传来,在龙蟒的愤怒之下,两人头上的树木、山石、藤萝不断往下滑落倾塌。两人在小小的方寸之地腾挪躲避,头上、身上已经落满了尘土树叶,手中的藤蔓也岌岌可危,莫行南咬了咬牙,道:“这里待不住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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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呆,目中露出恐惧,“上去?”


  “凭你的轻功,上去不是很简单吗?”


  “那你呢?我带着你,没法上去。”


  “我?”他冷冷一笑,向来充满阳光的面庞,忽然变得冷冽而愤怒,“我已经是送到那怪物面前的食物,这个时候死和那个时候死,有什么分别?”他铁青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原来你问我心愿时,就把我当成了死人!原来在我身上涂满鲜血、让我练拳,就是为了引这个怪物出来!你、你好恶毒!”


  她的脸色一白。白得如同雪纸,再无别的颜色。


  眼中的神情,却变了又变,从愧疚与不忍,到凄迷与忧伤,最后,变作冷漠与不愤,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他,冷冷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拿到了!这场交易可是两厢情愿的!”


  被塞到他怀里的,是一株墨绿色的花草,两片叶子托起一朵小小花朵。花朵也是墨绿色的,连同根、茎、叶都是这种绿到极深处的颜色。


  像极了那条龙蟒的颜色!


  他握着这朵花,激动、愤怒、心痛、悲伤种种情绪在心头涌动,到最后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只是大声道:“这不是交易!我是真心帮你!而你,居然利用我的同情,让我去送死!”他的牙关轻轻颤抖,连同声音都在发颤,“你、你这个妖女!”


  她的眸子深沉似海,忽然地,她长声一笑,“不错,我是妖女,我就是骗你,就是想让你当我的替死鬼!”


  头顶土木纷坠,两人处境危险万分,她却嫣然笑了起来,“你不是很羡慕我的轻功吗?刚刚你跑得多快自己知道吗?若是有条这样的怪物日日夜夜追着你,你的轻功当然无敌于天下!”说着她仰头一笑,双颊泛起奇异的嫣红,状若疯狂,“今天的你,就是八月十五的我!我被人带到这里,眷养在这鸟都没有一只的荒山上。从五岁起就知道自己被安排的命运,是成为那怪物的食物,然后他们才能下深渊摘取绿离披!绿离披、绿离披!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花圣药?那是我的血,我的命!”


  她尖着声音说完,忽地松开他的腰,攀住了另一株藤萝,如飞鸟一样,在壁上轻点几下,消失在壁上,只剩声音遥遥传来:“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直接跳进去喂龙蟒了!如果不是我,你方才已经被甩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她恨恨地道,“忘恩负义的男人!有本事,上来杀我啊!”


  莫行南当然没有力气去杀她,他仅剩的力气,连换根藤萝也做不到了,幸运的是,山巅之上的动静渐渐消失,宝相庄严的鱼蓝山,慢慢地,又恢复了她本有的宁静与幽深。


  莫行南挂在藤蔓之上,渐渐地恢复了一些体力,慢慢地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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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顶之上,一片狼藉。龙蟒在穿行之际,扫过的东西无一幸免,无论是树木还是桥廊与花草,纷纷倒地不起。它的身子足有三丈多长,三角头颅挣扎扭曲,满目都是狂怒和痛苦。夹在岩石间的身子,流出殷殷鲜血,石头都被染成红色。


  那个消瘦的黑衣女子,站在龙蟒的尸首旁边,手里提着他的大背关刀。


  他大吃一惊,“你杀了它?!”


  她居然能杀了它?!


  然而他随即便注意到,他的背月关刀,刀口光洁如镜,没有一丝血污。


  “是我杀了它。”她轻轻地、幽幽地道,“我在这两面岩石之间,埋下了一丈长的刀刃,刀背掩在土中,刀口对准它的颈腹。我研究过无数遍,这怪物全身刀枪不入,只有腹下一线,脆弱无比,从刀口上一游过,刚好把它的肚子剖开。”


  她慢慢地说着,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向龙蟒身上劈下去。一刀,又一刀。


  莫行南忍不住道:“它已经死了,你还砍什么?”


  “我砍的不是它,是我的梦魇。”她抬起头来,身上、头上已经溅满了血渍,月光一照,恍如地狱罗刹,“十二年来,每天晚上我都被它折磨得无法入睡。我从来不敢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生怕在我睡着的时候,它就来了,然后一口吞掉我!”说着,她浑身一颤,恐惧升上双眸,很快却变作愤恨,刀下去得更快了,“我恨、我恨、我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样折磨我?!”


  她消瘦的手再一次抡起沉重的背月关刀,劈向那噬人的怪物。刀太沉重,她的气力渐渐跟不上了,靠在岩石旁,大声喘息。


  她的疯狂和恨意强烈地感染了莫行南。


  他是恨她把他当做替死鬼,恨她一开始就存心利用他,但是,看到她这个样子,恨意却硬不起来,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她瘦小的身体里蓄积了十二年的怨与恨,那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所在。


  他无声地叹息,走过去,从她手里取走了自己的刀,走开。


  “慢着!”她喘息着唤住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是答应要带我回去的吗?”她的声音变得又哀又怜,眼中似乎又要掉下泪来。


  他的背影默然良久,才缓缓地转过身。月色下,他洒脱的眉目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清冷,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问:“为什么是我?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好骗吗?”


  她的头渐渐低下去,半晌,抬起来,道:“因为你不怀疑别人。送饭的越嬷嬷叫你往密林那边走,你就往那边走。我叫你来见我,你就来见我。轻功又很好。”说到这点她苍凉地一笑,“这一点,很重要。没有足够的轻功,片刻就要被那怪物吃掉,帮不上我的忙。还有,因为你是问武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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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知道?”


  “你的衣服虽然又旧又破,可是衣摆上有只亮翅的仙鹤,那是问武院的标志。而问武院,是光阴教唯一避忌的地方。”她顿了顿,“你是问武院弟子,我跟你走,就算被他们遇上,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我在这荒山之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一个样样都极理想的你。而且,八月十五就快到了,我已没有太多时间,无论你行与不行,我都必须试一试。”


  莫行南沉默,似乎看得见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


  她的心思如此缜密,又如此狠毒,怎么会是个要人怜悯要人同情的小姑娘?


  那些故作的软弱,那些晶莹的眼泪,也是为了骗他这个笨蛋的吧?


  然而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带你走——不管怎么说,你帮我拿到了绿离披。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交易,你情我愿。”   


  第三章 阿南(1)   


  两个人的脚力不下于千里名驹,三天便出了苗疆。一路上平安无事,看来光阴教十分信赖龙蟒的守护力量,并且对他们的圣女娘娘也放心得很。


  也许从来没有哪一位圣女反抗过这样的“命运”。


  在下山的时候,她到一户人家“拿”了一套布衣,换下了那套暗夜般的黑衣。除了不习惯往身上叠加重物——如那些丁丁当当的银饰之类,她已与当地少女没什么不同。


  而且自从换去那身黑衣,她似乎也从“圣女娘娘”的身份里走了出来。不再是那副冷冷冰冰的模样,也没有可怕的偏激与疯狂。脸色经过几日的行路,多了一些血色,看上去,她只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第一次出远门,因此对世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路人都对莫行南抱以羡慕的目光,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抱着他的胳膊。莫行南好几次悄然挣开,下一刻又被她拖住,他忍不住问:“你这是干吗?”


  “我怕你走丢了。”她说。


  莫行南翻翻白眼,“你是怕我丢下你走了吧!”


  她笑笑。


  莫行南深感污辱,“我答应了带你回家,就不会反悔。你随便找个人问一问,我莫行南是那种反复的小人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是担心自己走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目中又有片刻的凄伤,“我从来没有上过街,没有到过这么多人的地方,有点怕。”


  她这样,莫行南倒没话说了,只能任由她拖着他的胳膊到处走。


  好在后来她渐渐适应这繁华人世,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走失,松开了莫行南的胳膊,不过这下,却换莫行南担心了。她看什么都新鲜,瞧见摊子、店铺就扑过去,扑过去就扑过去吧,还随手拿人东西,拿完便径直走人,店人问她要钱,她便回头往莫行南身上一指,“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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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个月,莫行南的钱袋便瘪了下去,却多出一大堆行李。各式各样的绸缎、衣服、鞋袜、泥人,足足有三五个包袱。


  莫行南认为很有必要跟她谈一谈,“我只答应带你回家,却没有说过要包吃包住包玩包买东西,对不对?”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钱袋,“最重要的是,你已经把我的钱全花完了。”


  “哦。”


  “哦?”看着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莫行南拧眉,“‘哦’是什么意思?”


  “‘哦’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明白了。”


  这句话让莫行南稍感欣慰。


  然而第二天,她看见了一家胭脂铺,还是忍不住冲了进去,莫行南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了出来,“喂,你知不知道我们只剩下吃面条的钱?”


  她“嘻嘻”一笑,“你没有,我有啊。”说着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绣金荷包,在他面前晃了两晃。


  “这、这是哪里来的?”


  “昨天那家客栈里拿的。”


  “拿的?!”


  “嗯,那胖子睡得死极了,我就顺手把他的银子拿了过来。”她说得再自然不过,好像只是到自家的菜园子里摘了几根青菜一样轻松平常。


  然而莫行南却瞪大了眼,半天,才说得出话:“你的轻功,就准备拿来做贼吗?”


  “练都练了,不用白不用。”她说完,似是觉得已经交代清楚,转身又要往胭脂铺里去——在山上住得太久,对这些姑娘家用的东西,她有着超出常人的狂热兴趣。


  可惜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人拖住,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眉头紧皱的脸。


  大大咧咧的莫行南,浓眉皱起,高大的身形似给人无形压力,他沉沉地开口:“把钱袋送回去。”她的眼中滑过一道不忿光芒,然而一闪即逝,她似乎越来越乖巧,点了点头,“好吧。”


  ? ? ?


  两人赶到客栈的时候,里面人围了一堆人,一名中年男子正拉着掌柜的衣襟不肯放手,一面嚷着说要去报官。


  莫行南正要开口,忽然听她“啊”了一声,接着弯下腰去,疑惑道:“这是什么?好像是钱袋啊!谁掉在这里的?”


  众人一齐向她看去,她手上可不正拿着个钱袋?


  中年男子顿时两眼发光,从她手上拿过钱袋,贴着胸口半天,笑眯眯地摸出两文钱,递给她,“小姑娘真是懂事呵,叫什么名字?”


  她身形消瘦,原本就比同龄人个子小,因为头发短,只能梳成孩子般的总角髻。身上又穿得花花绿绿——大概是穿黑衣太久,她无比喜欢这些颜色鲜艳的衣裳——一眼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谢谢大叔。”她笑眯眯地接过,“我叫阿南。”


  “阿南啊,嗯,乖,真乖。”他无比艳羡地看着莫行南,“兄弟,你可真是有福气啊,有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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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头发没梳、胡子没剃,衣服又有些破旧,但也不代表别人可以忽视他充满朝气的浓眉,以及无比年轻的双眼。莫行南朝这个被钱袋盖住眼睛的男人,翻了翻白眼。


  她却脆生生地道:“爹,我要吃糖葫芦。”


  莫行南给她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我、我好久没吃过糖葫芦了……”她无限委屈地拉着他的袖子,眼中似乎有水汽弥漫,“这两文钱既然是大叔给我的……”她的声音似乎都在轻轻颤抖。


  “喂,你胡说些什么?谁是你爹……”莫行南话还没说完,身子却已经浸在一片冰冷的目中里。这些目光,有鄙视、有厌恶、有轻蔑、有不满。似乎都在责怪他欺负这样一个小女孩子。旁边摆摊子的一位妇人看不过,上前来打抱不平:“你们这些男人就这样!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半点也不知道心疼!”


  旁人也道:“真是,不过一串糖葫芦而已。”


  “瞧他那身衣服,只怕实在穷得可怜。”


  “可那两文钱是这位大爷给他女儿买吃的嘛!”


  ……


  纷纷的议论声在空气中嗡成一片,莫行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头大无比,向她道:“你快跟他们说清楚!”


  然而她却偏过头去,这极缓慢极无力的一偏头,在旁人眼中看来,自然委屈可怜无比,但莫行南却无比清晰地看到,她的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莫行南睁大了眼,张大了嘴,一丝怒气霍地腾了上来,浓眉一皱,不再管这指指点点的人群,拎起她就走。


  隐隐还有一丝尾音飘来:“啧啧,真可怜……”


  莫行南被气得吐血,到底在说谁可怜?


  到了无人处,他一手把她放下,怒道:“你耍我?”


  “没什么呀。”她微笑着抚了抚衣摆,“你凭空捡了个女儿,不开心吗?”


  他怒气冲冲,“开心个屁!”


  “可是我有了个爹,却很开心呢!”她如孩子般笑着,眼中浮动的目光,却如暗夜湖泊般深不可测,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半点也记不得了。但他一定会给我买衣服、买糕点,出趟远门,还会给我带各式新奇的玩意儿。我今年十七岁,他还要操心给我找婆家……”她抚着自己的脸,微笑了,问他,“你说,我爹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直牵挂着回家,牵挂着父母,这一点莫行南很清楚。她提起父亲,他有一丝不忍,可是想想方才被她捉弄,他心头火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气鬼。”她忽然向他扮了个鬼脸,“谁让你弄得我买不成胭脂,还让我巴巴地跑这么一趟路?”


  原来她虽然答应还钱,心里却还记恨。一记恨,就缁珠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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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行南深深皱起了浓眉,“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有违侠义之道的事,绝对不能做。”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拎着裙摆,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莫行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在这一刻又升腾了起来,“喂,你听到没有?”


  她的身子站住了,静了片刻,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我可不叫‘喂’。”


  莫行南一怔。


  “从今天开始,我的名字叫做阿南。”


  “阿南?”莫行南的眉毛再一次打结,“那是我的名字!”


  “是吗?你不是叫莫行南吗?”她极为诧异,“你叫莫行南,我叫阿南。你三个字,我两个字,怎么能说是你的名字?”


  莫行南气结,明知道她那副诧异的样子是装的!“我娘是这么叫我的!”


  “哦。”她点点头,忽又问,“那‘莫行南’的名字,也是你娘取的?”


  他闷闷地,“嗯。”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莫行南……看起来,好像是叫你不要往南边走呢!”


  “我出生的时候,有个和尚说我这辈子大忌南方,我娘就给我娶了这个名字。”


  她却若有所思,“大忌南方?那你还去苗疆?”


  “这些神鬼之说,我才不信!说什么我去了南方九死一生,可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莫行南说着,忽然发现话题不知何时被她转移到自己头上来,恼怒,“问这个干吗?”


  “呵,不说了、不说了。”她倒像是很好说话,回头挽上他的手。走了一半,忽然问,“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叫李轻衣是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想了一想,“嗯,虽然好听,不过还是没有阿南好。阿南、阿南,你不觉得这名字很不错吗?”


  看到他即将竖起的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忧伤,“我不叫‘喂’,我想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你先借我用一下吧,等我找到了父母,就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的眼波迷离如梦、神情哀婉凄切、眼中水汽翻滚,似乎轻轻一拂便要流下泪来。


  莫行南怔怔地看着她——她变脸,真的比变戏法还要快。


  并且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做出这样一副表情——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没法子不答应她。


  ? ? ?


  晚上,莫行南倒出身上所有的碎子儿,只够买到两碗阳春面。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面摊上面对面而坐,她看着他埋头猛吃的样子,忽然道:“我不想吃面。”


  “我的姑奶奶,不吃面,你要吃什么?”


  “不知道。”她托着下巴,斜飞的娇煞眉目在灯光下有难言的温柔可爱,“总之我现在不想吃面,你帮我把这碗吃了吧。”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莫行南严肃地看着她,“如果你不吃这碗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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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知道了。”她很不耐烦地把面推到他面前。


  “真是,到时候不要喊饿……”莫行南咕哝着把那碗面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干光了,两碗面条,刚好够他八成饱。


  暮色已经降临,两个人扛着一大堆行李,站在街头,举目四顾,不知在何处栖身。


  她叹了口气,“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没有钱的日子这样惨。”


  “我行走江湖,荒山野地也能倒头就睡。”莫行南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你就成问题了。”


  她不说话了,似乎在考虑夜宿荒山的可能性。


  半晌,她忽然问:“为什么不能偷别人的钱?”


  她居然又动了这个念头,莫行南翻了个白眼,“因为那是别人辛辛苦苦赚来的。”


  “如果不是辛苦钱呢?”


  莫行南不解。


  她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你看那里。那房子又高大又阔气,进出的人个个衣饰光鲜,主人一定很会赚钱,而且,一定不用太辛苦。我们去拿一点做盘缠,他也不会心疼,我们又有好处。好不好?”所指之处,果然门庭若市,几个带刀的男子正一箱一箱地往里面抬东西,从箱子的分量来看,多半是金银珠宝之类。


  莫行南的眼睛就亮了,刹那间胜过天上的星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扛着几只大包袱就大步往前走去,在房子的大门口停下。


  几个男子见了他,脸上有戒备之色,问:“兄弟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贵干,只是想来出一把力气。”他笑嘻嘻地道,“在下莫行南。”


  “莫行南?”为首的男子惊呼出声,“可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号称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看着自己长长的名头被这人一口气报出来,还以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情作为衬托,莫行南真是心情大好,怡然地点点头,背月关刀上的红缨无风自动,“正是在下。”


  “原来是莫少侠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那几名男子连忙抱拳,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子,以为又是问武院的弟子,“这位姑娘,还未请教……”


  莫行南待要介绍:“她是……”


  “我是阿南!”她已经脆生生地道。


  莫行南松了口气,还好这回她没说是自己的女儿。


  那男子将二人引进厅上,恭声道:“二位稍候,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局主。”


  阿南看着他恭恭敬敬地退开三步,才转步离去,忍不住问莫行南:“看起来,你似乎很有名?”


  莫行南“嘿嘿”笑了两声,嘴上道:“一般、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


  “振威镖局的襄城分局。”见她一脸迷茫,他解释道,“镖局,就是专为人保送东西的地方。比方说你这些衣裳胭脂要送到一个地方,自己去不方便,就托他们去送。而振威镖局,是这些局里颇有名气的一家。我去年到京城的时候,跟他们少局主喝过酒,那小子号称酒量无敌,结果还不是倒在我的酒坛之下,哈哈哈……”笑了一阵,肚子里的酒虫开始叫唤,他叹了一口气,“唉,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喝酒了。希望这位分局主能拿几坛好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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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他会请你喝酒?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得意之色,“嘿嘿,为什么?因为我是莫行南嘛!”


  她笑了,“那又怎样?”


  她这样不给面子,他正要发作,只闻一个洪亮的声音由厅后传来:“莫少侠打抱不平,侠义无双,今日居然光临敝局,真令寒舍生辉啊。”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走出来,满面都是笑容,一走来,便握着莫行南的手,“听闻莫少侠三个月前除去梦合山上的匪盗,为我汾北至襄北数十家分局免去前路之忧,如此大恩,洪某不敢言谢。今日大驾光临,还盼盘桓几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好说好说。”莫行南也笑得欢畅,“我正想向洪局主讨个差使。”


  洪局主有丝诧异,“莫少侠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在下身无分文,正想投身来给洪局主做镖师呢!”


  “莫少侠说什么笑话?少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若是襄城不够,我让人快马去兄弟分局借来!”


  莫行南正色道:“这可不行。我怎能白拿你的银子?眼下有没有哪趟镖要出门?”


  “要莫少侠押镖,可不是大材小用吗?!”


  洪局主还要客气,阿南忽然道:“帮你押镖,你是不是肯给银子?给多少?”


  洪局主一愣,后而笑道:“姑娘……”


  “我叫阿南!”她新有了名字,似乎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才好,紧接着又问,“你们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你不让他押镖,他也不想白白拿钱,反正你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让他给你押镖不是很省心吗?这样子正好皆大欢喜。”


  她声音清脆,说话利落,听得莫行南点头不已,“正是这个意思。”


  “好吧。”洪局主只好答应了,又笑道,“后堂已备下酒席,莫少侠、阿南姑娘,这边请。”


  ? ? ?


  席面丰盛,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洪局主与其他几个一等镖师作陪,同莫行南边喝边聊。说莫行南如何独身追捕江洋大盗、如何千里护送受伤的别派弟子返回师门、如何夺得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如何一人独战杀手组织尽堂的六大高手……一时江湖风云,快意恩仇。


  酒过三巡,已经混得其熟无比,“莫少侠”已经变成了“莫兄弟”,只听洪局主道:“莫兄弟向来不到南疆啊,这次所为何事?”


  喝得兴起的莫行南更是豪爽无比,一扬眉,道:“找绿离披。”


  “绿离披?!”


  当场人都震了一震。


  莫行南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那株通体墨绿的花草,亮在席上,“看!”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奇花异草上,眼珠似乎都要掉下来,“这就是绿离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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