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人生

标题: 四重音 [打印本页]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6-18 22:58
标题: 四重音
  城市若钢铁打造的森林。除却人,还有无数动物借此避风取暖,为博一生。
  无数高傲生命隐藏其内,为自己对“生”的期许和外界抗争。
  那四只猫,它们彼此不同。被动的、热烈的、绝望的、美好的,彼此相依,在冰冷钢铁打造的庞大世间被动穿行。
  它们说,不要问我们为什么而活,你因活着才能思考为何活。
  你的生命自出现便是选择。
  但经历整个人世冷暖,彼此命运交叠成无数曲折,它们说,或许生的序幕由他人打开,但舞台上的热泪盈眶却必须由自己奏响。

作者简介
  消失宾妮。
  近乎偏执的处女座。
  迷恋实体书、RPG游戏、萨特戏剧。
  学舞台剧创作,写的却是小说。
  自知不足,尚在努力。幸而愿意用漫长一生与困苦博弈。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四重音》楔子


城市如钢铁打造的森林。除却人,还有无数动物借此避风取暖,为博一生。无数高傲生命隐藏其内,为自己对“生”的期许与外界抗争。我要说的是四只猫的故事。四只猫。四兄妹。其中一公三母。猫妈妈是四蹄踏雪的黑猫,毛色纯净,四肢洁白。骄傲且美艳。黑猫妈妈很瘦,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做妈妈。而这一窝小崽子没有一只像她。四只猫中,有两只黑白奶牛斑纹的小猫,另两只纯白,无人继承下她那样美艳纯净的骄傲。于是有人猜想,他们的父亲应当是一只白猫。可一切终归是猜测,没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因为自他们出生,父亲便已不存在。但无关紧要,这并非我要讲述的故事的主题。我预备讲述的只是四只猫的故事,或者说,是四只自出生便缺失了一半灵魂之源的猫的故事。其实他们没有名字。猫的声音也唤不出彼此的名字。但人们习惯用名字标记他们记不住的事物。


第一只猫的故事。


他后来被人唤作“鲁斯特”。


Lost。如同丧失。


第一章 丧失


但我一直在想,把我的人生往前一步步推,究竟哪里可以改变我的此刻?我现在这么乱七八糟,是因为我受够了从前的规规矩矩。我从前的规规矩矩,是因为我以为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可以洗去我过去糟糕的奉献。可我过去糟糕的奉献,是呀,那么糟糕,我却不可能不去奉献。因为我确实是爱他的呀。这些链条上的点,绵延成现在的我,如果你们都不喜欢现在的我,那我究竟该把人生从哪里从头来过?


他们出生在垃圾堆中。


拨开碎木板和破布,楼道旁会露出一条狭长的小道。


此处原本是一间空旷的门厅。几年前,有人用木板隔出一间屋子做杂物间,但因处理不当,楼道与杂物间之间出现了一条窄道。很窄,不过一臂宽。因为狭窄黑暗,人们唯恐老鼠借地繁衍,于是用木板将窄道封死,以绝后患。


几年来,如此相安无事。


几年后,一只怀孕的黑猫为避严寒,在冬夜挖开这条窄道,躲了进去,生下她的四个孩子。


这四只猫便出生在这条窄道里。


一公三母。或者说,一个男孩三个女孩。他们彼此不分称谓,姐妹兄弟的事他们算不清。他们只是猫。不会惦记自己临世的分秒,甚至记不起谁是第一个出生。他们只记得那时彼此蜷缩的黑暗而狭窄的通道里,躯体相抵,一个个被黑猫妈妈舔醒,呼出第一口气。


刚出生时谁也睁不开眼。


几天后彼此相望,也无人知晓谁是第一个临世。


“一定是我,我先看见一道白光。其实那是你的头顶。你是白色的。”唯一的男孩说。他是只黑白奶牛猫,三瓣唇的左上角有一块黑色的斑点。像是一条正在舔舐上唇的舌头。因此,楼道里的人唤他“小馋猫”。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谁知道呢?反正你头顶是黑色的,我打从一开始就能看得见黑色。”另一只猫打着滚,她全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与母亲那么不似,“你们还看见什么?”


“我觉得是馋猫。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他在看我。”那只奶牛小母猫抬起爪子,轻轻舔着,“反正不是她。”


他们都懒洋洋地看她一眼。


她就是后来的鲁斯特,一只白色小母猫。她一直眯着眼,爬不动,也许是因为她最后一个从母亲肚子里出来,小得像是一团碎纸,能被风轻易吹远。她也是最不好看的一只。不及两只奶牛猫那么独特骄傲,又没有白猫的纯色——鲁斯特虽是白猫,但头顶有两道黑,自头颅后侧向前延展,至额前分散。仿佛划分开一条逐渐分离的道路。


“她到现在还看不见呢。”三只猫从她身上爬过去,跌跌撞撞涌向楼道里居民放置的一大盆猫粮。


其实她已经张开眼。


她时常感到一阵蒙蒙的光亮,眼睛随之刺痛,于是她又阖上眼睑。


她更喜欢黑暗,喜欢在黑暗中将四肢柔软地打开,犹如一摊液体,畅快淋漓。然后日常而慵懒地躺着,听黑猫妈妈在楼道口温婉地叫。喵。一声声。如蜘蛛丝一样轻柔细腻的声线,以至于人类也会低头抚摸黑猫妈妈的额头。此时,黑猫妈妈会越加老练地把握住时刻,顺着人类的抚摸,有节奏地迎合,哼唱成气息诱人的乞讨。


接下来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那是一颗颗猫粮落入墙脚的破盆。如同恩赐下无数金币。哗啦啦。那么动听。黑猫妈妈得逞之后迅速啃噬起来。吭哧。夹杂着气息微弱的喵声。像是顾不上感恩的乞儿。


她知她越是狼吞虎咽,人类越是笑得欢快。


“哟,这么好吃呀?小黑你真是饿了呀?”


人们转身又添上一把。哗啦啦。


气味随着空气传递过来。


她的儿女们吞着口水在黑暗里耐心等待。他们怕人。等人们离开,黑猫妈妈喵了一声。意思是,出来吧。他们争先恐后地爬出去,彼此践踏翻滚,从狭窄而黑暗的小路中狼狈逃出,簇拥而上。那时鲁斯特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总争抢成四仰八叉的样子,于是干脆躺下,等着妈妈喂奶给她喝。黑猫无奈地凑过身,她也迷迷糊糊蹭过去,凭着天性咬住母亲的乳头。她一直喜欢迷迷糊糊的滋味,温暖而安全的黑暗,如同被揣在母亲子宫里那般,四肢泼撒开,然后张嘴咬住那阵甜蜜的气味。


“你真不像一只猫。”


她的母亲叹气。


猫应该是警觉而多疑。就像她的兄弟姐妹。每当他们簇拥在黑猫身边,分享着瘦弱的黑猫妈妈带来的零星乳汁时,只有鲁斯特会喝得忘乎所以。可其他的猫若听到任何动静,便飞快地窜入黑暗。


“哟,原来这黑猫当妈妈了。”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留着长发,脖子上挂着丁零当啷的链子,“小崽子居然是只白的?不是她的种吧?”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是她的孩子。还有三只呢,有两只黑白的,一看就是她的孩子。”随他一起的是个面色红润的女孩。脸圆乎乎的,目光却异常锐利。


男生往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其他猫的踪影。


“就看见这个小家伙。”


他们蹲下来看着鲁斯特。


黑猫妈妈温和地昂起头,时刻维持着自己与人为伍的姿态。她发出求助般的呻吟。喵。喵。一声声。那时鲁斯特并不知道黑猫妈妈多会做戏,不知她正借着自己的天真无邪向路人乞讨。她仍然闭着眼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一面感受着人类的抚摸,没有丝毫抵抗与不适。


“哟,还真不怕人呢。”男生甚至想要掂起鲁斯特。


“你疯了?”女生制止了他,“母猫会咬你的。你在母猫面前带走她的孩子,她会找你拼命的,况且她还是只黑猫。”


其实黑猫妈妈没有反抗的意思。她依然仰着天真的面孔,如同少女一般向人类祈求怜悯。声音那么动听。但她也会趁着旁人不注意,低头在鲁斯特耳边轻轻地唤:喵……


声音很轻。


但鲁斯特听得很清楚。


意思是:孩子,这就是你的命。


鲁斯特是在那时睁开眼的。那个叫陈陶的男生挽着他的女友起身离去时,黑猫妈妈忽然在她耳边低吟起来。人类认为黑猫很邪。他们好像有着无法被感知的能力。毛色不纯的鲁斯特不知像母亲那般高贵的黑猫究竟有着怎样的灵魂,但她从出生起就相信黑猫的能力。因为那时黑猫妈妈就知道,陈陶将要第一个带走她的子嗣。带走她——未来的鲁斯特。于是在陈陶伸手掂起鲁斯特的那一瞬,黑猫妈妈用她带着肉刺的舌头舔醒怀中昏昏欲睡的女儿:睁眼吧。孩子。


他就是你的命。


鲁斯特睁开眼,光晕收缩成模糊的背影。


每个白天,黑猫妈妈拖着瘦弱的身躯外出觅食,四只小猫则蜷缩在黑暗里等待。她只在窝附近游走,向路过的人类乞怜。但远远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会飞快地跑回楼梯口等着。等着蹭过路人的脚踝。等着路人撒下一把恩赐。


四只猫就这样长大。


从蹒跚学步到终于能自食其力地站起。他们随母亲吃一颗颗坚硬的猫粮。用温和的声线与柔软的毛发讨人类欢喜。黑猫妈妈沉默少语。仿佛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发出那些温柔的乞讨声。平时她懒散地窝在洞口的软垫子上——那是她用自己的娇弱乞讨来的——一心一意梳理自己的毛发。偶尔兄弟姐妹们凑上去蹭着黑猫妈妈的肚子,黑猫妈妈则事不关己般任他们嬉戏。他们一齐喊,喵。喵。妈妈,妈妈。黑猫妈妈扫过他们一眼,随即沉默而欢喜地低头舔着他们额上细碎的绒毛。


“好痒哩,妈妈呀。”白色小母猫欢快地在地上打着滚,“妈妈再来再来。”


他们簇拥在一起,争抢着这一点母亲的恩赐。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只有鲁斯特摊在不远的角落里,她抬起头,看着其他的小猫在地上肆意滚着,母亲用爪子一点点推揉他们,像是在玩一个小毛球。馋猫瞄了鲁斯特一眼,喵着:“你怎么不过来?”


她仍然软绵绵地睡在地面,四肢放肆。


黑猫妈妈忽然停止了嬉戏。她抖了抖身子,绕过自己眼前那一摊天真的孩子们,走到鲁斯特面前,低头温柔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过来。”


“因为妈妈你会过来找我的。”


“我为什么要过来找你?”


“你就是过来了。”鲁斯特伸一伸爪子,身体被拉得更长更软。她碰到了母亲那双温柔厚实的手掌,“妈妈,你看,我都碰到你的手啦。你抱着我吧,我想睡了,妈妈。”她又眯上眼,想依着惯性去咬母亲的乳头,喉咙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愉悦的呼唤,喵。


但母亲没有动。


她端正地站在鲁斯特面前,俯下颈子看着鲁斯特伸展开自己的躯体,在地上滚上一圈,像是其他的那些小猫那般。母亲眯着深绿色的瞳孔,冷静且失落。


“我真不想做你们的妈妈。但我已经是你们的妈妈了。”黑猫妈妈转身走回自己的软垫子上,声音沙哑,“一年前的秋天,我也一样以为自己能在地板上滚上一辈子。可是现在,我已经生下了你们了。真是讨厌,我居然就这样做了妈妈。而且……”黑猫妈妈蜷在角落里,淡淡地说着,“我还生下了四个永远没有爸爸的孩子。”


“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馋猫问。


“因为他已经死了呀。”


黑猫妈妈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你们的爸爸是一只漂亮的白猫。很温柔。但他只对猫温柔。他从来不会对人类乞讨,所以他所有的吃的都是我给他找来的。但不要紧,我们猫是不在意这些的。可……人类在意。人类在意所有不能被回馈的感情,并且非常希望所有感情都要被回应。你们还太小了,也许不会明白。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因为这个死了。在去年冬天,我刚怀上你们的时候,他就死了。”


——因为什么?


馋猫探了探头。


——因为人类。


鲁斯特竖起了耳朵。


“不。”黑猫妈妈摇了摇头,撇过脸去,“因为‘不会回应人类的感情’。”


“妈妈呀,我不懂哩。”小白猫又滚到了猫妈妈身边,尽情地蹭着,“我饿了。”


但黑猫妈妈不理会她。她将自己缩成一堆黑色的影。气息冰凉地躲藏在黑夜里,丝毫不似白日娇声乞讨的那只黑猫。鲁斯特忽然站起身来,轻声走到母亲身后,用头推了推母亲。一下又一下。母亲没有动。


鲁斯特只好奶声奶气地问她:“你不想做我们的妈妈,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们?”


“我爱你们的父亲,但我不爱你们。”黑猫妈妈冷静地说道,“我生下你们是因为,如果不这样,你们的父亲就永远地死了。”她将尾巴藏在自己的身体下,不露丝毫,“但我没有想过,生下了你们之后,那些像他的孩子都会如他那般死去,不像他的那些则永远不会成为他——所以,其实我输了,他一早就注定永远无法复生。”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妈妈,我听不懂。”馋猫叫着。


“没关系。”


“我们之中谁最像爸爸?”鲁斯特问。


黑猫这才转过身来。那四个毛球一样的孩子都在她眼前,有的乖顺地躺着,有的舔着自己的小手掌。他们眯着暗绿色的眼睛茫然地等待她的答案。唯有鲁斯特带着她不纯的皮毛坚持站在她面前,小小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黑猫抖了抖身子,抬起头来,将目光与鲁斯特琥珀色的瞳孔持平。


“你们的爸爸是一只毛色不纯的白猫。蓝绿色的眼睛。很瘦。头上有两道蔓延开来的黑色阴影。从这——”黑猫妈妈绕到鲁斯特身后,“一直蔓延到前额。那不是吉兆。”


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鲁斯特的脸。


那是温柔却带着坚硬的刺痛的亲昵。


“你最像他。”


春色越过冬末的寒凉,忽然席卷了这座城市。黑猫妈妈时常骄傲地舔着自己的毛,轻声哼着:“我生命中第二个冬天也过去了。我出生在一个冬天,那时我还爬不动,冷得快要死了。第二个冬天我生下了你们,我又冷又饿,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我还活着呢。不知道下一个冬天我会在哪里?”


小崽子们耐心地听着妈妈的哼唱。那声音像是一匹美艳的缎子,狭窄的门框里绣上繁复的往事。若不循着纹理寻觅,便辨不出那般曲折的心境。鲁斯特躲在黑暗的另一端,却始终盯着洞口微弱的光明。黑猫妈妈蜷在那里。她一脸冷静地调侃自己短暂迅速的一生,而那些不明所以的人类走下楼来,弯腰抚摸黑猫妈妈。“哟……又饿了吗?”陈陶朝四处看看,看见被小区环保工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有人放着一袋猫粮,一只脏兮兮的一次性塑料水杯,盆子里是空的。他掏出一把猫粮,扔在空盆里。黑猫妈妈毫无耐性地哼了一声,在他面前躺下。有些人天生理解动物的情绪,多半这样的人也擅长体会人的情感。但陈陶不是。他无所谓地用手指挠着黑猫妈妈的颈子,她也就愉悦地扬起头,眯上眼,肚子里发出奇妙的“咕噜咕噜”声。像是一串拨浪鼓。陈陶的女友随后下楼来,在他身边蹲下,不可思议道:“哟,她都对你咕噜了。”“什么意思?”“猫呀,开心的时候才会咕噜。意思大概等同于‘我很幸福’吧。”“嘿,这小家伙!”陈陶使劲在黑猫妈妈头上揉了一把,“你那些小崽子呢?怎么一个都没看见?”黑猫妈妈随意地应付着,喵。意思是:在呢。


鲁斯特一直盯着陈陶的脸。这个男生一脸痞气。好不好看作为一只猫她无法评判,但他总偷偷躲在楼梯间给各式各样的女孩打电话,那他应该还不差。他的口头禅是。哟。或者,行啊你。他时常蹲在黑暗的楼梯口,一面无聊地将猫粮一颗一颗扔进破盆里,一面跟电话那头呼应着:“哟,想我了呀?”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电话里传来嗲声嗲气的女孩声音:“你那叮叮的是什么声呀?”陈陶愣了愣,又拣出一颗猫粮,站得稍远了些,摆出投篮的样子放手一投。


“叮”。命中。陈陶随即笑了起来:“喂猫呢。”“你养猫了?”“没呢,楼道里来了只猫,生了一窝小崽子。”“好看不?”“还行吧,猫妈妈挺好看的,小猫我就见过一只,白的。还不及我拳头大,也不知


道还活着没。”陈陶四处张望。“喂,陶子。”电话那边撒起娇来,“给我捉一只来吧,我想养猫了。”


“行吗你?大小姐呀,你连自己都养不好,还养猫呢?”


“管我呢,我没有你陪,找只猫还不行?”


陈陶并不上心,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估算了一下,然后镇定地撒谎:“哎呀呀宝贝我为了给你打电话蹲得太久了,让我回去休息下吧。改天给你打啊。”他不歇气地说完,随手摁掉电话,起身准备上楼去。但他忽然想起电话那端的女生的请求,于是又退回楼道里,使劲往鲁斯特躲藏着的那条狭窄的通道里看。


其实,那一瞬,鲁斯特与他目光相接。


但陈陶不知道。


无尽的黑暗深处,鲁斯特沉默地等在那里,为什么是他?他会是我的命运?黑猫妈妈像是明白了鲁斯特的心思,在洞外轻轻地又唱起来,喵呜。声声绵长。那匹纹理精细曲折的缎子又被打开来。抖出美妙的声线。对。就是他要带走你。


陈陶回望一眼黑猫妈妈,道歉道:“行行行,我不打你小崽子的主意。行啊你,连这都看得出来。黑猫还真灵呢。”


黑猫妈妈不再吱声,抬头看着陈陶一步一回头地爬上四楼,“砰”的一声关上门。声音从四楼传了下来。他回去了。夜深了。鲁斯特钻了出来,走到妈妈身边躺下,努力往妈妈怀里钻着。妈妈。鲁斯特喊着。为什么要这样。然而黑猫妈妈冷静地说着。傻瓜,你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肚子里了。


她们闭上眼,彼此亲昵地蹭着对方的脖颈,妄图取暖。


后来鲁斯特常常想,也许她的妈妈早就知道那个夜晚她就要被带走了,对不对。所以才异常亲昵地与她拥抱,与她厮磨。她们像是都以为那个别有用心的路人回到了他的家。那一声关门声就是铁证。可当她们彼此拥抱的时候,陈陶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他一手拎起鲁斯特,声音微妙:“再灵也赶不上人类聪明。输了吧,小家伙们。我这还不是为了骗你出来吗?”


陈陶一点也不怕她的黑猫妈妈。


他将鲁斯特捏在手里,草草地冲黑猫妈妈喊了一句:“你要真灵,就不会报复我的,对吧。你为了你的孩子。我为了我的妞。爱情胜过亲情,你要真灵你就明白。”


喵呜。


但鲁斯特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像是婴儿的哭泣。


喵呜,黑猫妈妈起身抖了抖身子,回应起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陈陶发觉场面不对,但他仗着自己高高的个子,拎着鲁斯特跑了出去。临走时,顺手关上了楼道的门。黑猫妈妈在楼道里大叫起来。喵呜。喵呜。陈陶根本不明白她们之间的语言,带着他的小聪明得意地出了院子。他不知道这两只猫正在彼此呼应。妈妈。鲁斯特喊。不要怕孩子。黑猫无力地安慰着。妈妈,我要走了是吗,我要被带走了是吗。不要怕孩子,这是人类的世界,你一定要依靠着人类活下去,不要像你的爸爸那样。妈妈,我不懂我一点也不懂。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


鲁斯特发现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知道,她正离开那条狭窄的小道。院子里柔和的风从远处吹来。较之楼道里尘埃满地的晦涩,春夜青涩的气息磅礴无影。原来只隔一门,世界竟有这样大的差别。但很快,她又被陈陶拎了起来,陈陶得意地与她对视,这是鲁斯特第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样子,他不插科打诨时脸的轮廓非常美,流畅的脸部线条,高鼻梁,深褐色的眼睛,白白的皮肤。


“现在,你得把你的生命交给我的爱情了。小猫儿。爱情是人类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儿,你可不能给我办砸了。知道么?”


那个春夜,陈陶带走了她。


微凉的春夜,陈陶穿着一件薄衫,外头套了一件连帽衫。他将鲁斯特藏在他宽大的袖口里,鲁斯特贴着他光滑的皮肤,从他衣衫间连贯而成的隧道里攀爬起来。陈陶在的士上坐定,一心一意要捉出那只躲在他衣服里的小家伙。


夜风习习凉凉地透进衣服里。鲁斯特躲在他身后,她第一次感觉这黑暗近似她出生的那条黑巷。但陈陶四处摸索着,终于逮着了她。她不肯礼让,出于本能,她竟伸出了她那锐利的爪子,她感到指尖钩挂到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拉得老长,但终究无法抵挡距离的远,“嗒”的一声,被弹了回去。


“真他妈麻烦。”陈陶吐出一句。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仿佛取笑的神情。


不知道开了多久。从二环上的急速飞驰至小巷里的曲折缓慢。司机终于把空车牌打上。陈陶一手拎着鲁斯特,一手从裤兜里掏出钱。


“二十七。”


陈陶扔出三十,票也没要,转身跑了。


那便是鲁斯特的明日。


眼前一栋八层高的居民楼,跟她从前居住的那栋并无不同。门厅也许更矮,楼下有一个大院子,矮树丛间零碎地搁着几只碗,半袋子不知是垃圾还是食物的碎骨头。看起来那么像是黑猫妈妈眼前的场景。春夜凝固的黑暗里,鲁斯特听见了她熟悉却又不知的叫声。有野猫在叫喊着。喵。出来吧。声声柔长,像是流星一般划过清冷的夜空。她从飞奔的陈陶怀里探出头,看见黑暗里一双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这里还有那么多流浪猫。


可未等她想明白这个庞大的世界,她就被带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三楼。鲁斯特还记下了她被陈陶带着转了多少圈。眼前安全铁门上的纱窗上,尘埃都已凝固。铁门内还有一扇木门。很黑,鲁斯特看不清楚。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陈陶稍微收拾了一把,然后敲着门。


门里传来悦耳的回应:“谁呀?”


陈陶故意不出声。


然后是一阵曼妙轻盈的脚步声,像是某首歌谣的拍子,嗒嗒嗒,当当当,和着夜风穿透了陈陶。门开的那一瞬,鲁斯特感到自己被陈陶搂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想叫出声,但她甚至发不出声。那个女孩子就这样从光影里走出来。她化着淡妆,肤如凝脂,不高,但瘦,身材好得恰如其分,配合上那一把黏稠湿润的嗓音,她比陈陶的女友好太多了。


鲁斯特有些理解,却也不能理解。


“哎呀陶子,怎么,还想给我惊喜啊,刚挂了电话就出现在我门口呢?”


陈陶一脸坏笑:“我可是来陪你的。”


女孩很吃惊。她让陈陶进了门。小小的两室一厅,左手那间锁着门。右手那间房门敞开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得见右边屋子里的一切。衣柜。电视机。还有大红色的大床,像是一口盛满葡萄酒的湖。门口挂着一串贝壳制的风铃。电视机里传来英文对白。像是尖叫,又像是喜悦的赞许。鲁斯特听不明白。


“可惜呀,陶子,今晚我可没时间呢,明天一早我约了人谈个活。”女孩一脸无辜地嘟嘟嘴。


“我知道,你刚不是说了么。”


“那你还来。”她声音娇嗲。


“哟,还不是为了你吗。”陈陶终于将他怀里的鲁斯特拎了出来,为了显得娇贵,他还用另一只手捧着,“你看,这不是有它代替我陪你来了么?”


其实不久之后陈陶就离开了女孩家,他得回那栋楼陪他的女友娜娜。鲁斯特想,自己的生命如此低贱,就这样被转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只为了一句不相干的情话。甚至并非厮守,仅仅只是取悦。为了一阵短暂无望的欢愉,便把她从自己出生的狭窄世界里偷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抛弃至另一处。


但女孩倒是真心喜欢她,她接过鲁斯特的那一瞬,将鲁斯特如婴儿一般抱在怀里。


“她这么小,才一个月大吧,你真给我弄来了。”


“那是,我回去说不定会被那只黑猫报复死。”


“她妈妈是只黑猫?”女孩抬起头。


“黑的,但四只爪子雪白雪白。”


“那是‘踏雪’呢。真有福气。这孩子倒没能继承她妈妈的好福气。身上雪白的,头顶那一道黑,破坏了她的完美。”


“怎么,你不喜欢?”


陈陶站在门边,准备离开。


“不,不会。”女孩眯着眼,将鲁斯特揽在怀里,她一面抱着鲁斯特,一面用手指有节奏地挠着她小小的脖颈,鲁斯特竟然情不自禁地扬起头,眯着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没料到女孩如此擅长取悦,取悦任何一切,“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莫莉就不喜欢完美的东西,我喜欢所有的不完美,不好看的猫,不能用的破花瓶,上不了色的指甲油,还有,我不能拥有的那些,男人。”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莫莉眯眼看着陈陶,慵懒地打一个哈欠,比鲁斯特更像是一只猫。


陈陶走后,莫莉将鲁斯特放在地面。


这是鲁斯特第一次触碰到房间的地面。莫莉在小客厅的地板上垫了张地毯。深蓝底色,白色的花纹已经有些脏。地毯这样柔软,鲁斯特顺势就躺了下来。她盯着莫莉漂亮的面孔。陈陶走后,她脱掉了上衣,穿着一件丝质吊带睡衣,然后自顾自地朝着鲁斯特说起话来。


“小猫咪,你不要介意哦,”她朝鲁斯特眨眼,“我知道他待不久,所以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应付着他了。哎,在家里我还是喜欢穿简单些,春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了,夜里有风,夜凉如水,还有你们这样的小猫咪在叫唤……”她蹲下来,看着鲁斯特,“小猫咪,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叫唤吗?”


她笑了起来,然后抱起鲁斯特,用手探了探她的肚子。那细软的手指越过鲁斯特的蒙昧不知,抵在她柔软而未知的荒野上。


“你会知道的,因为你是个女孩。”


莫莉又放下鲁斯特。


“嗯,该给你取个名字才对。人来到这世上,都要有个名字。像我,我叫莫莉。里面那个屋子里闷着的哥哥呀,叫社言。你叫什么名字才好呢……”她看着未来被她命名为“鲁斯特”的那只猫,目光狡黠,像是摇晃在水面的一点萤火,忽明忽灭,“你只是只猫,取名字实在费力气,你得体谅我,”莫莉抬眼看了看桌面上社言带回来的那盒甜点,“嗯……你就叫花糕吧。”


她用她纤长温柔的手指撩起鲁斯特额上柔软的绒毛。


“花糕,记住了吗?你的名字。花糕。白的。香香的。甜甜的。纯白上撒着一点,不完美的芝麻黑的——”她听见鲁斯特发出愉悦的“咕噜”声,“花糕。和你倒是很相配的名字嘛。”


是的。


鲁斯特的第一个名字是花糕。


她自从跟随莫莉之后,换过许多名字。或者说,是每天来看莫莉的那些男人给换的。有的叫她小白,有的叫她咪咪,有的叫她小傻瓜。他们彼此不同,但都懂的,当他们对莫莉无法殷勤,便应当向鲁斯特殷勤。男人们宠溺地抱着鲁斯特,捉住她活蹦乱跳的小爪子,故意摩挲着。此时鲁斯特已经没了长指甲。第一个夜里,莫莉剪去了她的长指甲。


当她被放在地面之后,莫莉并没理会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她走进房继续看DVD,吃零食,跟男人打电话。末了,她洗完澡,才看见鲁斯特睁着幽绿色眼睛躲在沙发边偷看她。她想了想,弯身抱起小猫,睡袍滑落下来。她也不顾忌,看了一眼社言紧闭的房门,然后光着身子走进房间,从第一格抽屉里拿出她粉红色的指甲剪,在鲁斯特眼前晃了晃。


“小家伙,你知道跟人相处先要学会什么吗?”


莫莉打开台灯,举起鲁斯特小小的爪子,用指尖抵出那新月型的细钩,小心地对照着可以剪去的部分,如同修饰着一件雕塑那般,“嗒”的一声,鲁斯特的尖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要记着,和人相处,要收起所有棱角。”


莫莉放下鲁斯特,从一堆画具下翻出一只画着猫咪的玻璃杯子,放到鲁斯特眼前。


“你呢,以后就用它来喝水。”


玻璃杯上的花纹被潮湿气候晕染开,模糊而美艳,像是莫莉以前画上去的。莫莉顺手从她的玻璃杯里倒出些水,分给鲁斯特。然后,她窝到被子里,用薄薄的、葡萄酒色的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她眯上眼,像是睡着了。


鲁斯特没有动,她漠然地蹲在原处。当四下寂静,黑夜变得如此熟悉,像是黑猫妈妈整日披挂的颜色。温暖而安全。鲁斯特张开嘴,试着发出那声线。


喵呜。


她叫喊起来。


妈妈。


喵呜。


于是莫莉又睁开来。她对仍然蹲在原处的鲁斯特轻声说道:“去睡吧,花糕,随便找一个什么地方睡,不要看着我。也不要叫。我什么都允许你,但,就是不允许你上床,还有,你也不能睡在我的那些漂亮的衣服上,知道吗?”


鲁斯特仍然呻吟着。


喵呜。


声音划成新月的形状,钩挂上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花糕,不要叫了。”莫莉眨着忽明忽暗的眼,“否则,我会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粉身碎骨。”


其实猫是不会粉身碎骨的,莫莉只是吓唬鲁斯特罢了。


但鲁斯特终于低下眼帘。她抑着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幻灭,抬起爪子,在柔软的地毯上迈开第一步。她凭着天性自黑暗里穿梭,世界那么相似,她仿佛越过她的兄弟姐妹柔软的身体(那是莫莉扔在地面的大布娃娃),又仿佛途经摆在墙角的破盆和碎粮的曲折(那是莫莉放在墙角的画具),终于,鲁斯特发现那个细窄而黑暗的入口,冰凉的。她用手探了探,那么似她出生的那处死角。于是她蹒跚地爬进去,匍伏在温暖而安全的黑暗里。第一个夜晚。鲁斯特睡在莫莉的一卷画纸里。


莫莉不是个画家,但她以画为生。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鲁斯特说不清楚。莫莉非常漂亮,因为漂亮,她认识许多男人。有钱的,有门路的,有势力的,或者一切皆无,却也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的。她平日闷在家里大睡,醒了便开始化妆。


她桌面上堆着的化妆品用来勾勒她的脸。


而她桌下堆着的瓶瓶罐罐用来描绘纸面上的图案。


第二天一早,鲁斯特从那卷画纸里爬出来,莫莉便笑了。她停下自己脸上那些细致的活——她左眼的睫毛膏卷翘美艳,右眼还未来得及上妆——然后蹲下身摊开那卷画纸,鲁斯特的梅花爪印被延展开来,灰尘染成的细小花朵,丁丁朵朵在白色的纸面上展开。


“小花糕,你可真是个艺术家。”


然后莫莉把画纸钉在木板上,平摊在地上,她让鲁斯特肆意在画面上翻腾,塑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形状。出生以来,鲁斯特便没有洗过澡。小猫畏寒,无法洗澡,若勉强淋湿导致体温骤降,很容易便会死亡。因而猫常常依靠自身的唾液梳理毛发。以前,黑猫妈妈会耐心给他们一个一个舔个遍。但鲁斯特已经没有妈妈了。莫莉盯着这只脏兮兮的白猫,还觉不够尽兴,于是从桌子下翻出各式颜料,各挤出一些在调色盘里,用水稀释开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明黄融水变得青柠般曼妙。炭黑则融成深深的灰。


鲁斯特站在莫莉眼前,看着眼前那一盘五色液体,好奇地伸出爪子,碰第一下,涟漪散开,她收回爪子,然后,碰第二下,又收回爪子。


“对,花糕,就是给你玩的。”


莫莉调完颜色,转身继续涂她另一半睫毛膏。她故意不去理会鲁斯特的好奇。她仿佛早就知道鲁斯特要给她一些惊喜。然后她眯着眼,用睫毛膏、用化妆刷、用雕琢她的一切器具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轮廓雕琢得更深邃,更明显,更美艳。


待莫莉回过头时,鲁斯特已经在画上滚作一团。纯白的身躯沾染上些许颜色,被水晕开,像是一团彩虹氤氲。鲁斯特在画上躺着,滚着,伸长身子,犹如画笔一般留下有致的笔锋。有一些水印尚未干去,莫莉便俯下身来,顺着那一滴水轻轻地吹。呼。她看着彩虹一般的小猫笑道:“你看,水珠是会走的。”


莫莉继续吹,让那五色颜料在画面上如枝蔓伸展开来,而鲁斯特则在枝头用手掌印出细小的花骨朵。


“你真聪明啊,花糕。”


这幅画很快被人订走。莫莉将这幅画命名为《万花》,并且四处向人说起鲁斯特画画的故事。她向前来看画的男人说道:“枝蔓是我,盛开是它。”眼里漾开了水一样的色泽。而男人的目光不曾停留在小小的鲁斯特身上。他倒是看着莫莉那双吹出蜿蜒枝蔓的双唇,不能自已地抽出支票,递给她。


男人走后,隔壁紧闭的房间忽然传来开门声。这已经是鲁斯特在莫莉家的第三天了。房里的人昏昏沉沉地推开门,倚在莫莉的房门前,懒散地说道:“第一次我睡醒时能听见个好消息——你好像终于有钱付房租了。”


“社言,你终于睡醒了呀。你可睡了三天了,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呢。”


“如果我死了,房间是会臭的。”


莫莉不爱听地扭过头去,从床底拎出五色的鲁斯特来。


“你看,我的小福星。花糕。美不美?”


社言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眼睛半眯着。不知为何,鲁斯特觉得一切人类都像是她见过的某只猫。他缩着脖子,指间夹着一支廉价烟,样子疲倦不已。他就这样盯着鲁斯特看了好一阵子,忽然事不关己地转过身去。


“花糕?怎么不叫她彩球呢……”


他吐着烟圈。


莫莉倒不介意,她用力将鲁斯特凝结在一起的毛发梳理开:“她帮我画画了,染上了颜料。可她太小了,还不能洗澡呢。这么小的猫,洗澡可是会死的。”


“你知道洗澡会害死她,还把她弄得这么脏,你真是个坏姑娘。”


“对,我就是坏姑娘。”


莫莉眯眼看向社言松松垮垮的背影,轻轻地哼着,如同黑猫妈妈那般,自喉咙深处流转出曼妙的声音。


“花糕也不见得就是个好姑娘。况且,好姑娘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花糕。知道了吗?你可不要做好姑娘。”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胡说八道。”


社言又将房门关上了。


莫莉与社言总是拌嘴吵架,但他们是一对好房客。按时交租,合理合法。即便莫莉一时花光了钱,社言总会悄悄垫上。莫莉作息不定,也时常不在家,而社言则常年不出。他像是故意将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抽烟。喝酒。上网。躲在房里看片。没日没夜地睡觉。但鲁斯特偶尔溜进社言的房间,发现他总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细软他都一一规整,床单白得一尘不染。唯有电脑旁的烟灰缸里藏有满满一缸烟灰。那么多。像是莫莉用铅色勾勒出的小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


鲁斯特忍不住用鼻子碰了碰那些软塌塌的灰色。


那是一种被燃尽的、不甘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坏姑娘?”


社言推开门,看见鲁斯特正站在他的电脑桌上。


鲁斯特抬了抬爪子,犹豫着要从哪里跳下去,社言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鲁斯特只好百般挣扎,但她无法抵抗这样庞大的人类。任她张牙舞爪,也无法扭过社言有力的臂膀。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社言推了推眼镜,拎着她细细端详起来。


“真是坏姑娘。”


他说完,把鲁斯特放在自己的肩头。


“你就在我这待着吧。陪我也玩玩。反正我们的大坏姑娘也不在家。”


他就喜欢这么叫她们。叫莫莉是大坏姑娘。叫鲁斯特是小坏姑娘。故意地张弛无度。让莫莉忍不住与他拌嘴。莫莉不在家的时候,社言负责打扫整间屋子。他收拾完自己的房间,又收拾起莫莉的房间。莫莉的房门从不上锁。并且她的存折就放在化妆柜的第三格——在她最喜欢的一套粉盒下面压着。


这一切,莫莉与社言都知道。社言打扫卫生时,会顺带看一眼莫莉的存折,看她的存款有无增长。鲁斯特顺着床沿跳到社言的背脊上,再顺着他刻意弯成的温柔曲线攀爬至他的肩头,蹭着他的脸,与他一起数着那串起起伏伏的数字。


“我们的大坏姑娘又把钱花光了呢。”


他将存折放回原处,摇摇头。


莫莉存不住钱。她才大三。但不忙着上课,而总是忙着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她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艺术家需要了解各式各样的人,你知道吗。”莫莉总是一脸狡黠地向社言辩解。社言满不在乎。他不是艺术家。他大学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每天用一行行严谨的英文书写程序。有自己的网站。吃流量带来的广告费。不多。但自由。可以整日闷在家里睡觉,通过一台电脑了解最近的资讯,更新程序,随时工作。


他一直只是需要如此狭小的空间。


“你甚至不了解我,我也是人。”社言不吃莫莉那套。


“我了解你。”莫莉穿着薄薄的睡衣倚在门边,鲁斯特就在他们之间端坐着,鲁斯特看一眼莫莉,又看一眼社言,像是看着水平线上遥远的两端,“你英文好。逻辑好。你写程序为生。做人做得就像你写的代码那样,规规矩矩,但一事无成。”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社言弹了弹烟灰。


“规规矩矩不代表一事无成。”


“那你有什么呢?”大坏姑娘总是咄咄逼人,“除开这间房间,你的网站,你存折上有点惊人的六位数存款,你有什么呢?”


“这就够了。”


“不,远远不够。”莫莉走到社言身边,夺走他的烟,用力吸上一口,她一点点吞噬掉肺里充盈的气体,大笑起来,“看,你应当像我一样,尝试完生命中所有的可能之后,再谈什么‘够’或者‘不够’。”


“我不认为那样很有趣。”


“当然,你本身就没体验过什么有趣的事儿。”


“我不在乎。”


“你只是没试过。”莫莉轻薄的睡衣裹着鼓胀的夜风,如此明艳动人,她蹲在社言眼前,大眼睛里波光潋滟,像是要溢出的湖水,“你都没有女朋友。我猜你甚至没有经历过女人。”


社言没有说话,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而莫莉蹲在地上等着。鲁斯特毫不知情地与她擦身而过。她感到莫莉在轻轻地颤抖。好奇怪。仿佛她在刻意大胆地作着什么冒险。面目如此明亮,但长裙子下那双白皙的脚踝却忍不住抖动着。鲁斯特仰起头,她看社言镇定地从莫莉手里拿回那根燃灭的烟头,摁在那一缸灰灰的海洋里。


那支烟如同被大浪打入深海的船只,迅速被浓浓的不甘淹没。


“好了,大坏姑娘,你不了解我,因为你连为什么伤害不到我都不知道。”他捋了捋自己凌乱的额发,“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我要写那些一事无成的代码去了。”


社言随手关上门。


在夜里,鲁斯特四处游走,莫莉敞开房门睡着。偶尔社言会去厨房打一杯水。但他踩着黑暗目空一切地走着。像是鲁斯特那般自如。黑暗里传来水流的声音。然后是细微的吞咽声。原始而诱惑。让鲁斯特抖了抖身子,轻声走向厨房。


她看见社言倚着厨房的窗在逗着树上一只幼小的猫。那是一只漂亮的花斑猫。与鲁斯特一般大小。骨骼小得仿若精巧的饰物。如此触目惊心的生命。


社言眯着眼,向树上的小猫蠕动自己的手指。


晃一晃。又晃一晃。


小猫懵懂地看着社言,双手紧紧攀爬住树枝。那模样似曾相识。


鲁斯特忍不住叫了起来。


喵呜。


那只花斑猫低头寻觅着,社言也转过身来。他看着鲁斯特自如地跳上灶台,自窗边朝自己无辜的同类喊叫着。喵呜。声音被拉扯成纤细的线。鲁斯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喊。每个夜里,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想起妈妈。黑夜是猫咪们的乐园。他们在黑夜复苏。彼此聚集,亲昵,觅食,厮守。而鲁斯特却不得不与人类为伍。她站在窗台边,跃跃欲试的样子,使劲地喊着。喵呜。妈妈。妈妈在吗。


声音逐渐沙哑。


树上的花斑猫看着她,一动不动。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少顷,社言看见另一只猫迅速地攀爬上树。那是一只成年白猫。气势逼人。他幽绿色的瞳孔在黑夜里那么明亮。鲁斯特竖起了耳朵,声音越加绵长。


喵——


对方回应起来。


喵——


社言看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呼喊着。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所写的程序。一行。回车。一行。回车。再一行。回车。莫莉说的对。那就像是对仗般工整。你给予怎样的命令,他回以怎样的行为。莫莉其实那么聪明,聪明到早已窥探到了他的寂寞。但……社言晃了晃自己的水杯,听着春夜猫咪们暖人的叫声,把思绪转向别处。嗯,那两只猫呼应的格式,你来我往,是不是,猫咪们也正在对话呢?


社言再看窗台,鲁斯特已经不见了。


他以为鲁斯特跳下了楼。


但当他低头,却发现黑暗里有一团缓缓挪动的彩色氤氲。


那是鲁斯特垂头丧气地,向屋子里走去。


她听见彼岸像是父亲一般的白猫朝她答复。这里没有你的妈妈。我的妈妈呢?鲁斯特问。也许活着,也许死了。我们只有这两种宿命。白猫回答她。我听不懂。鲁斯特摇头。她继续喊。我想我的妈妈,虽然她不想做我的妈妈。白猫摇摇头,你已经被人类收养了,安心地学会与人相处吧。为什么要与人相处。鲁斯特不明白。白猫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撒娇的花斑猫,静静地说。为了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才可能见到你的妈妈。你要学会与人相处,才能活下去。黑暗深深,鲁斯特看着那只白猫,忽然想起母亲最后的话语。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


喵。


声线划开春天清冷的夜空。


鲁斯特跳下窗台,静静地朝着莫莉的房间走去。社言也捏着杯子回房。他看着那一团彩色的身躯忽然停了下来。她仰头。她看见那张熟悉的人类的脸。然后她走向他。顺着社言的脚踝,她将身子贴上去,细细摩挲。


喵。


她轻轻地说。妈妈,再抱抱我吧。或者,不管是谁。再抱抱我吧。


喵。


趁着黑暗,鲁斯特肆无忌惮地寻找着往日的气息。然而那个平日里冰冷寡言的男人俯身下来,那张疲惫的脸染上一层月光,是淡黄色的温暖。他有所触动地拎起鲁斯特,放在他的肩头,而后朝莫莉房间看去。莫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是一只害怕被人伤害的茧。


白日的刻意犀利早已烟消云散。


小坏姑娘。看见没。社言轻轻地说。你真像你的大坏姑娘。白天都故意那么讨厌,夜里就变成另一个模样。


社言将鲁斯特带进房,他没有关门,留了一条可供她进出的缝隙,又分给她一半枕头。鲁斯特那么脏。在他的床上踩出一串脚印。如果冷,就告诉我。社言抚摸着鲁斯特额上的两道阴影。不要学大坏姑娘。知道吗。他坐回电脑桌前,点燃一支烟,敲打起来。那声音那么似一袋金币的恩赐。噼里啪啦。哗啦啦。悉数落满鲁斯特心里那口小小的盆。她第一次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温暖的黑暗迎面而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鲁斯特醒时,社言趴在电脑前睡着了。窗外透过薄薄的光束。她感到口渴。于是跳上桌面,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着社言水杯里的水。水面被舌尖轻轻地拍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鲁斯特警觉地回头,看见莫莉裹着毯子往里张望。当她看见自己的小家伙五彩斑斓地偷喝社言的水,居然笑了。


“嘘,小家伙,过来。”


莫莉轻轻地招呼着。


那一次,鲁斯特察觉到人与猫之间的差别。她身后的社言呼吸渐轻。那么刻意。手指甚至不自觉地蠕动,又迅速凝固下来。他醒了。但他一动不动地装作睡着。而莫莉一无所知地用她心中轻至无声的声线继续喊着:“花糕,过来,咱们走了呢。”


鲁斯特跳下桌面。


她仰头看见藏在臂弯里的社言的脸。他的眼明明睁开了。


“快点,花糕。”


莫莉伸手想够她。


鲁斯特离开了社言的房间。而后,莫莉将房门关上。咯吱。她摁下门把。咿呀。门关紧了。嗒。莫莉松开手,弹簧锁弹回原位。“好了,咱们该走了。”莫莉捉起鲁斯特,贴在怀里。大坏姑娘又一次出乎鲁斯特的意料。她在内衣外裹着被子就来社言的房间找猫。鲁斯特蹭着她芬芳四溢的皮肤,轻轻地叫了起来。喵。好香。眼睛里尽是惊恐。


莫莉低头笑她:“行了,难受你也得跟我走,今天我们可有重要的事呢。”


那天,莫莉将鲁斯特装在自己的手提包里带了出去。那是鲁斯特第一次跟莫莉出门。平时她总是作息不定,睡到自然醒,然后化妆,选衣服,打扮好了就出门。出门前临时与人邀约。好像总有人二十四小时在等候她。或者,她二十四小时里各自有能陪伴她的人。上课这回事,偶尔她也去。偶尔她随人宿醉,早晨匆忙回家换衣,然后一脸睡意地去学校。“我觉得你上课都在睡觉。”社言总对莫莉冷嘲热讽。莫莉对此不屑一顾:“无所谓,我专业成绩OK就行。我总这么玩,但我成绩依然不错,你知道为什么吗?”社言其实知道她的答案,但莫莉总要抢在他之前回答:“我学的是艺术,我每天都在了解人。其实我天天都在上课,明白吧?”


她究竟有多了解人,鲁斯特不清楚。因为作为一只出生一个多月的猫,她还不足够了解人。而那天,莫莉带着鲁斯特打车去了远郊的艺术工厂,鲁斯特终于见到了许多许多的人。那座大厂房被改装得非常古怪。雕塑。坏死的机械臂。破烂的顶篷。一切都突兀而醒目。任何一处,都不肯忽略自己的独特,时刻彰显。就像是聚集在那里的那群人。


陈陶也是其中之一,他还是那副样子,长发,脖子上带着一串丁零当啷,挽起袖子蹲在墙角。


莫莉没有过去向他打招呼,而是走向另一边的一群人。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小莫莉,你终于来了。”有人大声喊着,随即许多人朝她投来目光。鲁斯特窝在莫莉的手提袋里,透过莫莉刻意留出的缝隙呼吸、张望。她看见不远处有些男男女女朝她们涌来。鲁斯特怕。她想后退。但她身体周围是口红。粉饼。镜子。一支便携香水。钥匙。钱包。莫莉所拥有的琐碎包裹着她,让她呼吸困难。鲁斯特叫唤起来。喵呜。喵呜。声音细微。外围那一大群人无人听见。包括莫莉。


身为猫,她比人多了一层本能上的预知力。


鲁斯特总能轻易地察觉危险。这一群神色各异的被称为“人”的种群,各自散发着不同的气息。鲁斯特好像忽然感受到了黑猫妈妈的那种能力。黑猫妈妈的无所不知,与她此刻突然竖起的毛发是否如出一辙?是越加灵敏的本能所赋予的能力?


但莫莉完全感受不到。鲁斯特听见她笑出了声。


“是呀,我来了。”她还是那把黏稠柔软的声线,“我答应了你们,怎么能不来呢。”


莫莉走到角落的桌子边,放下手提包。有些人开始忙碌起来。调试相机的。摆出画架的。看起来像是摄影聚会。一些其他的模特靠在角落里抽烟,她们化着浓妆,眼角被颜色挑得高而悠远,归于寂静尘色。她们踩灭了烟,然后走到莫莉面前,个头高出莫莉一截。


“莫莉,你来晚了。”


“嗯。昨天睡得比较晚。”她好像听不出话语里呛人的烟味,“也没迟多久,二十分钟。”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模特们脸上夸张的妆,转身喊道,“陆分,我不化这样的妆行不行?不适合我。”


陆分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不高,刻意蓄着胡子。


他看了一眼莫莉,莫莉睁着大眼睛朝他笑。陆分低下头,举手摆出OK的手势。


模特们面面相觑,哼了一声走开了。


鲁斯特蹲在包里一声声叫着。喵。喵。作为猫,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本能驱使她不要再像莫莉一样站在人群当中,而是应当找一条细窄的缝隙,躲起来。一双双带着敌意的眼睛,而莫莉还将自己置于这些眼睛当中。太危险了。鲁斯特喊,太危险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莫莉终于记起了她包里的小家伙。莫莉拉开拉链,摁住想要逃窜往黑暗里的鲁斯特,轻声说起来。


“乖。小花糕。今天可是姐姐我重要的日子呢。”


离开这里。鲁斯特喊。太可怕了。


“大家都等着我做模特呢。虽然是免费的,但他们能拍出我最美的样子。你知道这有多重要吗?”


你真是傻瓜。鲁斯特想起社言的话来,大坏姑娘,你真傻。


“嘘。”莫莉朝鲁斯特眨眼,“他们都是职业摄影师,也许我的照片能被当成封面哦。到时候小花糕你跟着沾光,我就给你买肉罐头吃,知道吗?别喊了。他们可不知道你在这里。”她迅速拉上拉链,湮灭鲁斯特头顶那一小束光,“安静点儿,不然,粉身碎骨。”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她所有的恐吓都是这样温柔。


莫莉于是走远了。放下包里的鲁斯特。放下她。携同一包她的零碎。钥匙。钱包。她好像什么都不觉得重要。大屋子里模特们摆好各种姿势,摄影师们随处捕捉。其实大部分都是摄影爱好者,凭着讨论越加专业,但也可以借此获得一笔小小的收入。陆分也许是其中最有能力的一个。他在网络上呼声极高。他拍出来的片子张扬怪异,带着一种原始的蛊惑力。莫莉最想取悦他。但莫莉又那么想要维持自己。鲁斯特透过那一处细小的缝隙往外看,她的女主人确实美艳。莫莉的美与他人的冷酷张扬不同。她就像是她的嗓音那般,柔美,却又尖锐得直抵人心。陆分允许她不上浓妆,维持她自己化的淡妆样子,也许是因为他也看到了莫莉的特质。


有人故意打趣:“陆分也拍起糖水片来了。”


陆分不在意。有些人天生为美的理念而生。什么是最美的,他就怎么拍。但他们都不知道陆分心里想的那些,先保持她的原汁原味,然后再破坏,这样的对比才能显出他的主宰力。


光影之间,莫莉张扬无度。


鲁斯特一直盯着周围那一圈人。有的打趣。有的斜睨着莫莉。有的则不见了。她忽然警觉地竖起背上的毛发。鲁斯特发现莫莉的手提袋前站着一个人,他挡住了她的视线。刹那间,莫莉的手袋被拉开一个小口子。一只男人的手伸了进来,在这细小的空间里探寻着什么。鲁斯特往边缘缩去。她看着那手指离开莫莉的粉盒、钱包,仍旧慢慢摸索着。难道是……钥匙?鲁斯特叫出了声。喵。那人仿佛有所触动,停顿了一会儿,但又探索起来。直至他最终摸到了鲁斯特光滑的皮毛。那只手这么熟悉。而对方也许也发现了同样让他熟悉的鲁斯特。他惊讶起来,莫莉的手袋透进更多的光。但未等那人看明白,鲁斯特已经冲了出去。


喵。


她像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迅速冲向人群之中的莫莉。


咔嚓。


“怎么回事?哪来的猫?”有人故意开始嚷嚷。


莫莉一手捏着鲁斯特,迅速看向自己的手袋。


鲁斯特随之望去。


角落的小桌子前已经没了人。


莫莉跳下舞台,抱着鲁斯特朝自己的手提包走去。她打开自己的包,四处看了一圈,一样一样记着。粉饼。口红。香水。钱包。没有钥匙。鲁斯特叫了起来。喵。他偷走了钥匙。立刻有人跟了过来,问:“莫莉,搞什么啊?你把猫藏在包里带过来了?”


“她是我的小福星嘛。”莫莉笑了笑。


“怎么回事,你丢东西了?”陆分在不远处喊道,“哪来的猫?”


莫莉想了想,回答道:“没事,我的小福星自己跑出来了。”


“没丢什么吧?”


“没有,亲爱的陆分。”莫莉抱着那团五彩的鲁斯特走了过去,“她大概是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大家都知道,陆分可不喜欢猫。”另一个模特在一旁说着。


“未必。”陆分站起来,他看着相机里的图片。他刚好拍到了莫莉低头略为惊慌地看见朝她身上扑来的鲁斯特的那一幕。背后荒凉寂静的灰色调工厂。温柔而尖锐的素颜美人。一团色彩斑斓的小猫。莫莉的镇定中带着略微的惊恐,但嘴角却挂着依稀的笑。那混合着期待与惊慌的目光,被完美定格在灰色调子里。


“意外惊喜。”


陆分抬起眼,看了一眼鲁斯特。


这短暂的插曲似乎就此停止。陆分允许鲁斯特出境,甚至单拍了一组莫莉与鲁斯特的照片。那一团头顶灰白的五彩猫,小得像唇间呼出的气体。但它在这个庞大的空间里却如此引人注目。莫莉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用手指抚摸着鲁斯特。那一截光滑圆润的指尖撩拨开她脖颈上的绒毛,摩擦着。鲁斯特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咕噜”起来。她眯起眼,仰头用她缩小的瞳孔看着莫莉,而莫莉也看着她。她仿佛听得到莫莉心里传出来的声音,对,没错,就这样,小花糕,小福星,你做得很好。鲁斯特看着她会说话的眼睛,肚子里那阵绵延起伏的声音其实就在默默地询问“你知道你的钥匙被谁拿走了吗”。她肯定知道。她得意的眼神预示着她究竟有多么聪明。可她什么也不说。仍旧在这里表演着。她要表演给谁看呢。除了那个偷走钥匙的人,谁会知道她在表演着。既然只有一个观众,那她就是要演给那个唯一的人看了。鲁斯特眯上眼。陆分又摁下快门。咔嚓。


回到家,莫莉疲倦地敲开门,正看见一脸不解的社言。“幸好你醒了,否则我就回不了家了。”莫莉说得稀松平常,“我把钥匙丢在家里了。”


“丢在哪?”


“不知道,床上还是桌上?反正我没带出去呢。”莫莉敷衍着走进家门。


鲁斯特蹲在莫莉的手提袋里,看着四处干干净净。社言又把房子打扫了一遍。


“我今天打扫房间,没看见你的钥匙。”


“哦。那就没在吧。”


“小猫也不见了。”他故意漫不经心地说着。


“她好好的呢。”莫莉想起鲁斯特,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打开提包捉出鲁斯特,随意地放在地下,“她又帮了我的大忙了。小花糕真是神了。你知道吗。她让我知道了许多事。这世界真是奇怪。我就是故意要带猫去陆分的摄影棚的,我喜欢花糕,她是我的幸运神,他不喜欢没关系,但我会让他喜欢的,你相信么?”


莫莉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


“大坏姑娘,你会害死这只猫的。她这么小,被你关在手提袋里,你想过她会呼吸困难吗?你想过她会饿,会渴吗?”


“会。但她平平常常地活着也许不会流芳百世,冒个险反而会不一样。”


莫莉眨眨眼。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几天之后,莫莉拿着陆分的那一组片子扔到社言面前。就是那个临危的画面。鲁斯特冲到莫莉怀里的那一瞬。陆分完美地捕捉到了这自然而然的一幕。


莫莉甩出照片,想要验证她之前的那句话。“流芳百世。”她用词并不精准。但社言点一支烟,嘲笑起来:“这个陆分真是了解你,你看看,你慌乱不堪的样子比你正儿八经的样子要好看多了。我对陆分还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社言看着莫莉,原以为她会生气地离开,但她却愣了愣。


“是吗,原来是这样子吗。”


那几天夜里,莫莉睡得很晚。她故意搭了一卷画卷在床边,让鲁斯特钻进去睡觉。鲁斯特也习以为常,每天带着乱糟糟的毛发四处游走,夜晚,她爬进那一卷画卷里。指甲划过画纸。沙沙作响。猫的指甲长得很快。一两周即可复原。但莫莉渐渐忘了剪。也许是因为鲁斯特不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她一直记得黑猫妈妈的叫声。你活着,你爸爸才活着。还有莫莉对她说的。收起所有棱角。


但为什么人与人相处的时候,从不收起棱角。


像是莫莉和社言,总是故意用刺扎着对方的死穴。他们彼此那么清楚对方。还有那些花枝招展的模特儿。仿佛攻击是一种预示存在的方式。他们用最疼痛的方式袭击彼此,以至于彼此都认可了彼此的存在。但鲁斯特不能理解。她是只猫。猫总是尽可能地磨灭自己的存在感。所以猫会将自己的粪便用沙子盖好。那不是因为他们爱干净,而是因为他们要藏起自己的踪迹。他们也会潜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借着黑夜前行。一切,是为了更加安全地活着。


可人类不是。


那几个夜里,莫莉睡得很晚。起初鲁斯特以为是社言的话刺激到了她。但随后她发现,莫莉并不在意那些话。她偶尔抱着被子蹲在床上读书,偶尔在看DVD。但听见任何动静便警觉地抬头。望着门的方向。是了。她在等偷走一串钥匙的主人。


其实鲁斯特知道那是谁。


那阵熟悉的触感,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记。那双黑暗里的手,曾经将她从黑猫妈妈身边抱走,曾经拎起她,将她活生生的命运作为某件宠幸给予了莫莉。让她从一只白色的、头顶厄运的猫,变成此刻五彩斑斓却又乱七八糟的样子。


是陈陶。


三天之后,陈陶终于用那一串钥匙打开了莫莉家的铁门。第一扇。咯吱。哐啷。然后第二扇。莫莉走到客厅,看见陈陶无所事事地返身关上门,然后笑了。


“是你呀,陶子。”


“你居然不换门锁,太大胆了。”


“我当时不告发,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大胆的小偷究竟是谁。明知道当时会揭穿,还要拿走我的钥匙。所以嘛,我想这个人不会放弃打开我家房门的机会呢……”


鲁斯特抖了抖耳朵。她听见了社言房间里的动静。其实只隔一门,莫莉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仍旧保持缄默,在自己的房间里伪装不动声色。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还给你。”陈陶递出那一串钥匙。


“干吗要拿走我的钥匙呢。”莫莉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其实你知道。”陈陶低头,长发掩面,“那天晚上不是你生日嘛,我本来想偷偷来看你的。”


“钥匙丢了可是大事,我会发觉的。”


“我本来预备偷偷拿出去配一把再还回去。”


“结果你那晚没来,也没还给我钥匙。”莫莉娇嗲地反问着,“好了,算了。你就是一脑子鬼主意,但是,这又何必呢,你多晚来敲我的门,我都会从睡梦中醒来,为你开门的。”


鲁斯特从未见过莫莉对男人这样温柔。那天在摄影棚她也没有跟陈陶有多熟络。但撇去旁人,当只有他们两人时,莫莉总像是在与陈陶热恋一般,眼神里故意点着火苗。莫莉故意地问他,娜娜呢,你怎么不陪她。陈陶不吱声,走上前去,扭住她,蛮横地亲吻她。陈陶淡淡问道“不提她好不好”。莫莉笑着喊,娜娜呀娜娜。不提她好不好。莫莉眯着眼。不提她好不好。莫莉忽然像是得手了的魔女,笑出了声,她扭上门,第一次把鲁斯特关在了客厅,屋内传出她轻声的回答:“好呀。好呀。不提了。”


又是一夜纯粹的黑暗。鲁斯特低头往窗外那棵树上望去,那只花斑猫不知所踪。但她还是习惯性张开了嗓子,喵呜。然后低下头。踩着黑暗。但社言却悄悄打开了房门。鲁斯特很快察觉到那一条狭窄的缝隙,察觉到那个沉默的男人带着浓浓的烟味站在门口,朝无人的客厅里张望。当他再次悄然关上房门之后,却发现鲁斯特已经钻进了他的房间。


这个男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用那双能发出“哗啦啦”声响的手指抚摸着鲁斯特。


他忽然开始说话。


向一只不能回应的猫说话。


“怎么,你也跟我一样吗。”他看着鲁斯特,眼睛漆黑,像是夜空,那一点高光是闪烁的星,“她也把你关在外面了啊。我还以为她至少会肆无忌惮地让你看见任何时候的她。原来她不会。那是不是表示,她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糟糕的事。”他低声咒骂,“那个大坏姑娘。”他的声音混合着廉价烟草的味道,酸楚浓烈呛人。


他搂起鲁斯特,将她捧在自己怀里,低头看她,鲁斯特也仰着幽绿色的瞳孔看着这个男人。其实他明明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但他总是不让莫莉发现。而他此刻的目光仿佛聚焦在遥远的别处。如此深远。无法触及。


喵。为什么。


鲁斯特问。


只是无人听得懂鲁斯特的话语。社言亦不可。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向一处沉默的树洞,或者无法回应的动物说起毫无逻辑的话语。社言看着怀里那只惶恐难安的小猫,看着她仰面轻轻地呼唤,目光里尽是渴望。喵。轻得像是快要破败的一滴水。喵。声音滴落下来。被干涸的地面迅速吃尽。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小坏姑娘,你这样子太像她了,动物真的那么像主人吗?她才养了你不到一个月,你怎么能这么像她?”社言又点了支烟,抱着鲁斯特,捏着她那两只指甲尖锐的爪子,新月型的指甲误伤了社言,但他根本不介意,他甚至用手指抚摸起鲁斯特的指甲尖,那是一阵瘙痒而舒适的触感,“她刚搬来的时候就像是只小猫。跟你一样。小小的,白白的,头顶是一团黑色的厄运。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她。当然,也许我也不了解现在的她。但至少我知道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就像没有人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小坏姑娘,其实你是只头顶有一圈黑色的白猫。对不对。而我们的大坏姑娘,她那时是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那样子,T恤牛仔裤,长头发。直的。她那时就化妆,但没现在这么得心应手。她那时化的妆,睫毛膏都掉了,眼角黑黑的。”


他看着鲁斯特铮绿的瞳孔。


鲁斯特忽然不叫了。


社言也不说话了。他自嘲般挽起嘴角,抽一口烟,肺部充盈着廉价的气体,它们经由身体迅速冲向他无法停歇的脑子。像是在冲撞一口沉钟。嗡。嗡。鲁斯特缩在社言怀里,听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嗡。嗡。然后他把鲁斯特放到床上,换了一副口吻:“睡吧,小坏姑娘。”


他转过身去,对着屏幕低下头。


“我对着一只猫说这些干什么呢。傻瓜。”


清晨时分,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声响。鲁斯特睁开眼,社言靠在床边睡着了。他的电脑屏幕上,一圈彩色的气泡飞舞着。鲁斯特又轻声跳上桌子,喝着社言杯子里的水。那一只透明玻璃杯的边缘还有微微的热度。他也许刚睡下不久。但莫莉的房间传来开门声。很轻。然后是铁门开启,闭合。陈陶走了。鲁斯特仰起头,看着社言紧闭的房门。她跳到门边,轻轻地叫唤。喵。莫莉。她想说。莫莉,我在这。放我出去。她想见莫莉,但并非因为热爱她或者眷恋她,而是因为她想知道此刻莫莉的表情。得意洋洋或者兴奋异常。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社言为什么要不动声色地允许她这样。她究竟知不知道社言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痛苦地默许。但鲁斯特回头看一眼疲倦地呼吸出声的社言,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就在鲁斯特低声呼喊的时候,社言的房门打开了。


那个聪明的大坏姑娘看着端坐在地面的小猫,使了一个眼色,鲁斯特跟了出去。莫莉又轻轻地关上门。这一次,社言没有醒。鲁斯特知道。


她们回到房间。莫莉抱着被子又睡了下去。鲁斯特在地板上蹲了好一会儿,她看着莫莉沉静的脸。她不悲伤。也不雀跃。她习以为常。像是每一个日出时她的脸那般。洁净。沉静。眉头舒展开来。没有痛苦与不甘。嘴角平缓。并不高兴。莫莉忽然翻过身去,对着另一边。鲁斯特看不见莫莉的脸了。她忽然很想一直看着这个人类荒唐的表情,于是不顾一切地跳上莫莉的床。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这张气味复杂的床,她轻轻地踩着边角,仿若尘埃。


但莫莉还是发现了她。


“下去,花糕,我不是说了不准上我的床吗?”


喵。鲁斯特叫。可是为什么,连陈陶都能上你的床,我为什么不能。


“花糕……”莫莉闭着眼,提高了声调。


鲁斯特不动,她看着莫莉不屑一切的脸。喵。她叫着。为什么。你不是明明什么都不在意?


莫莉忽然睁开眼,坐了起来。她伸手抓住鲁斯特,举至眼前,用黑褐色的瞳孔盯着她:“小家伙,你想干什么?也想睡我的床吗?”


喵。


“真坏。难怪你是陈陶派来的,怎么,他还给你灌输了这些思想?”


喵。


“可是你现在是我的猫,不是他派来的走卒了,明白吗?你是我的了,是我给你衣食,是我当你的父母。我还让你拍照了呢。记得吧?”


鲁斯特的声音弱了下去。


听不明白。无论如何试图交谈,她都不明白。


“哎。”莫莉忽然放下她,看着她,又开始温柔地抚摸她,“你挺懂事的。这么小的猫,我以前养过不少,但没一只有你这么懂事。”她将鲁斯特搂在怀里,自己往身后垫一个枕头,靠在床头,看着晨光点亮客厅,虚晃晃的氤氲缓缓升了起来,“天亮了。有点像是那出话剧里的对白呢。天亮了,我们要睡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出话剧呢。就叫《日出》。我还记得很清楚。以前每个日出,我都会想起那句话。‘天亮了,我们要睡了。’女主角叫陈白露。她有个青梅竹马叫方达生。方达生想带陈白露走,但陈白露已经不是他心中的陈白露了。这一点,方达生不知道,但白露却知道。结尾的时候,她就说,太阳出来了,我们要睡了。然后我就哭了。这出戏是陈陶带我去看的。陈陶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谁也不明白,但没关系,只有我明白。我当时就是无法理解,这一出戏这么曲曲折折绕来绕去,那个女孩子始终没能被拯救,写下来干什么呢。演出来干什么呢。”她温柔的手指停了下来,“小花糕,你说,艺术家写这些女孩子干什么?谁也不能拯救她们,难道表现出她们的困苦与不甘就能同情她们,帮助她们了吗?”


四下寂静。


莫莉停止了抚摸。


她靠在床头,然后将鲁斯特揣在怀中,轻轻地说:“你与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们都寂寞。你是只寂寞的猫。我是个寂寞的人。寂寞。”她轻轻念着,“你能发出这个音吗?寂——寞——”


喵呜。


鲁斯特仰起头。


她说。我能。喵呜。她试着说出。寂寞。喉咙里的声带努力地朝那两个音节靠拢。可终究绵延成一句熟悉的呼喊。


但莫莉笑着摇了摇头,就这样睡着了。


然后。春末。那张“意外惊喜”的照片被刊登到杂志里。人人都目睹了莫莉惊艳的惶恐。也目睹了鲁斯特那时的幼小。但她渐渐长大。略胖。面孔圆了起来。莫莉摸着鲁斯特的胸口,不再是根根分明的肋骨。但莫莉仍然能用一只手掂起她,只是,她不再能将鲁斯特装到自己的手提袋里。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至夏末时,莫莉决定给鲁斯特洗一生中第一个澡。不知为何,莫莉对此非常欢喜。她盛满热水,把浴室弄得热气腾腾的。她光着身子走进浴室,给鲁斯特洗澡。大部分的猫都怕水。据说猫在被人类驯化之前,在野外淋雨会使得体温降低。许多猫因此死去。所以猫都很怕洗澡。鲁斯特也是。那些温暖浇灌在身上只是瞬间的热量。但短暂得不接替,很快,她感到冷。她只能用自己的小舌头一点一点舔舐自己湿乎乎的毛。但。仍然冷。


这就像是一个恶习,需要不断地往身上浇灌热水,否则总是冰凉。


可为了取暖而泼洒的热水,总会被空气感染成冰凉。


即使不断地依靠热水推迟结局也无用。鲁斯特想,还是会冷啊。她忽然就叫了起来。喵。大坏姑娘。还是冷啊。她哼着,仰起头,看见大坏姑娘低头蹭她的鼻子。如此亲昵。就像是黑猫妈妈那般。眼睛眯着。喉咙深处哼出熟悉的声音。


“傻孩子,怕什么呢。”


她用手在她身上掀起无数波澜。


一个多月前的那些颜料很难洗去。她仍旧一身浅浅的颜色。淡。如同彩色的云。莫莉一点也不在意。她看着鲁斯特,觉得她反而更好看了。被水浸泡的鲁斯特轻易露出整个纤瘦的身子。肺部随着呼吸膨胀缩小。如此精细的一副骨架。鲁斯特冷得不停叫唤,莫莉则笑着拿出浴巾,她自己裹上,然后替鲁斯特裹上。社言的房门还是关着的。莫莉仍旧肆无忌惮地穿梭着,她抱着鲁斯特回到房间,拿出吹风机,忙乱不堪地将她一身吹成膨胀的团。鲁斯特在热风下尖叫着。喵。她团紧自己的身子。将爪子藏在身下。莫莉叫起来:“小坏蛋,拿出来,你这么藏着怎么给你烘干。”


交谈自如,仿佛已是同类。


但鲁斯特说的莫莉从不明白。


像是很多时候,鲁斯特都想问为什么。但莫莉只会回答她心中所设想的问题。莫莉整日细心装扮,但其实她不施脂粉同样动人。鲁斯特在她脚边问,为什么。莫莉低头笑,你饿了吗。莫莉背地里与陈陶约会,午夜时分醉醺醺地被陈陶背回家,她肆无忌惮地喊着“我爱你呢,但我也爱其他人”,陈陶倒是毫不介意地笑了,他说“我知道”。那时鲁斯特从画卷里跳出来,猫步走向她张扬跋扈的女主人,问她,为什么呢。莫莉却笑吟吟地低下头,抱起她,用一口被消化了一半的酒气回敬她“小猫儿,你寂寞了吧”。然后是社言的冷嘲热讽,她冷静对应。但她却在每个清晨偷偷开启那扇紧闭的门。鲁斯特终于发现,她的女主人从头至尾都知道她在社言房里,这也意味着,她的女主人一直知道社言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彼此沉默。仿佛互不关心。但她每次从社言的房间领回鲁斯特,总会将她搂在怀里,细细嗅鲁斯特身上沾染的气味。白色床单的气味。湮灭的烟的气味。浓浓的不甘的气味。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鲁斯特在她怀里淡淡叫嚣。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我的生活。”社言吞吐云雾,倚在门口看莫莉忙忙碌碌的样子,“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你不了解我。”


莫莉卸了妆,闭着眼,在脸上覆着一层面膜,而后小心维持着脸部肌肉的形态,轻轻道:“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事实。”


“这不重要。”


“那倒是。这只是我做面膜时讨开心的话题罢了。”莫莉睁开眼,顺着下颚摘下那一片完满的形状,“好了,话题也该结束了。”


鲁斯特蹲在客厅好奇地张望。左右两扇门。黑色的夜晚。两个人。一墙之隔的揣测与试探。这样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只是今日,莫莉在一侧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叫住社言。


“喂,有一件事我倒是忽然想问问。”


社言不屑一顾:“说吧。”


“你讨厌我么?”


讨厌应是怎样的质地呢。尖锐得可以将人分裂开。还是温柔地将人口鼻封住,缓缓等到氧气耗尽,沉闷无声地消亡。鲁斯特也许从没体验过讨厌。她无法界定那种情感。但她知道莫莉一直在体验着。她想起这个词语,就忽然想起她被莫莉带出家门的那一次,她蹲在莫莉的手提包里,感到数双眼睛由上至下地打量。那是鲁斯特一直不具备的勇气。她只是一只猫。习惯黑暗,习惯找一个安全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的猫。但她在莫莉的手袋里感到那些凉飕飕的眼睛带着冷风,自手提袋里穿堂而去。呼啦。她听见莫莉说起这个词,就忽然想起那时候自由来去的冰冷。她颤抖着站起身来。


但社言没有回答,他第一次显得有些慌乱。讨厌。自然不是讨厌。但是否认讨厌又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从没料到自己会被莫莉反问住,会被她要挟着要诠释清他对她感情的那一条线。他当然不讨厌她。但,总有那么些让人厌倦。可这不是最重要的。社言转身回房,他心里想着,她居然问我这个问题,究竟是她在试探,还是她真的被别人的“讨厌”伤害到了呢。


他分不清楚。既然分不清楚,也就无法回答。他选不好刻意攻击或者适时安慰的语气。于是他回房摁灭了手中的烟,将房门轻轻带上。莫莉没有追上前讨要一个答案。他松了一口气。


社言关上门之后,莫莉睁着无辜的眼睛站在远处,听着那一声叩响。咔嗒。门被关上了。她看着弓着身子在客厅里游走的鲁斯特,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问起来:“小花糕,你呢,你讨厌我吗。”


鲁斯特想了很久,张开了嘴。


喵。


讨厌。但讨厌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莫莉伸手取悦着鲁斯特,看着她又一次眯眼发出愉悦的“咕噜”声之后,她笑了起来:“其实你也讨厌我,但你又离不开我,对不对?”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鲁斯特的瞳孔睁大了。难道她听懂了。不。她没有懂。她是在自嘲。鲁斯特明白过来,她应和了一声,喵。是的,这回你对了。然后瞳孔又渐渐地缩小起来。


那时候的鲁斯特已经长大了,她不再能被装到袋子里被带走了。莫莉每天都在想,小福星,怎么样能把你随身携带呢。但鲁斯特在一点一点膨胀。就像是莫莉内心的欲望。她不再能随意摆弄她,带走她,任由她配合自己所想行动着。她在陆分的摄影棚里站着,总是忽然想起鲁斯特那天突然的闯入。她的神情。陆分的称赞。意外惊喜。之后陆分又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她在照片里的端庄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奇怪。她想,我不是这样呀。但她在照片里就是那个样子。其他的模特看起来放浪不羁,冷艳卓群。而她的糖水片如此清淡,甚至寡味。


我明明不是这样。莫莉这么想。


她试图作出改变的时候,她忽然就想起鲁斯特来。也想起社言的那句“你慌乱不堪的样子比你正儿八经的样子要好看多了”。她有些理解这句话,于是她在休息的空当走向陆分,跟他聊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更随意一点?”


陆分以为她真的明白了。


那天的拍摄像是闹剧。莫莉学过画画,她总是想着陆分镜头里属于她的构图。她竭尽全力配合着。放松。她说。她不停想象鲁斯特出现时她的样子。她的惊慌应该是她举起了手。她的忙乱应该是她捂着胸口的担忧。她想着构图。她想着,即使是慌乱也该有美丽的曲线。她将自己的身子不规则地倾斜,拉长,像是奇怪的机械。


“行了。”陆分忽然打断了她的臆想,“你能不能不那么在意你身体的摆放。太不自然了。”


“好,我明白了。”


陆分举起相机。但莫莉不能停止她的噩梦。她试图想起许多事,许多能令她惊慌的事。她想起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天真的面孔。想起她单纯的过去。她想起她爱过的一个男人。他们曾经约定好要在这城市毕业、就业,永远。男人在不远处的另一所学校。他们来自另一个单纯的城市。她爱他。非常简单。爱这个男人十七岁时的面孔。他的单纯与他的放肆。他们在补习班巧遇。他们彼此话不多,只聊喜欢的电影和书籍。她那时发誓不要再陷入任何一场爱情,但她输了。当对方沉默地递给她一只气球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内心的渴望又被点燃了。她问男人,为什么要给我买气球。对方不假思索。适合你。我觉得你就是那些喜欢漂亮气球的小女孩子。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那么小。那么可爱。然后她就决定走近他。她甚至不计后果地向他宣告: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这句话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你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她那时十七岁。化糟糕的妆。睫毛膏被眼泪融化,掉在眼角。一片模糊的黑色。被她刻意的情绪渲染成磅礴污点。男人却从背包里找出纸巾,带着茉莉香味的纸巾,一点点擦去污浊。口吻暧昧。不要哭。男人那时还只有十七岁,面孔干净,有着天真的理想。没关系。这没关系。他一直重复着,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小女孩子。不管你遭遇过什么。知道吗。他顺势就拥抱住了她。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那些光线就这样刺痛她的泪腺。


她仍然摆着光怪陆离的姿势,眼泪却无法抑制地掉落。她心里尖叫着。我只是想小花糕。不是想他。慌乱。我慌乱的样子很好看。无数词句从脑海里飞过。她不停地想,陆分,按快门呀。至少证明我没有白费力气。至少证明我就算被那么多痛苦袭击,我也依然能维持着表象的惊艳。是不是。这已经是我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我不是一直就在维持着我的尊严吗?


“停下来。”


陆分抬起眼帘。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找情绪能不能不要找得如此表里不一?你心里是什么样你就做出什么样,单纯一点,我看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线路错乱的机器人,程序指挥你往东,你却偏要往西。”陆分忍不住高声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莫莉很快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从摄影棚回家的。她不记得。她只是记得她离开时其他人嘲笑的声音。她呀,真傻,讨厌死了。这声音从荒唐的年月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她。她此刻二十一岁。第一次听见那些声音应该是几岁?四岁,或者五岁?从前为了几颗糖果的争夺。此刻又是为了什么。她坐在Taxi里,额头抵着玻璃窗。车身颤抖。麻木且冰凉的滋味顺着眼角传导过来。她看一眼窗外。又是夜里了。光影幻变,她忽然看见玻璃窗上映出她苍白的脸。被泪水冲淡的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眼角。想。这个牌子的睫毛膏不错。没有哭花。她闭上眼,对自己说,我要做个面膜。嗯。好好的。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永远是这个样子,不要被岁月改变。


否则我就输了。


那夜,鲁斯特听见莫莉钥匙插进门孔的声音,起身走到客厅。莫莉仍然花枝招展。她笑着,使劲眨着略肿的眼“小花糕呀,我回来啦”。社言也打开门。一切就好像刻意要迎接她的狼狈。她立刻洗掉妆容,拿出面膜敷在脸上。她闭着眼。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地被掩盖住。看。鲁斯特和社言谁也看不出来。她甚至故意与社言斗嘴。说的那些她都不记得了。但她也不需要记得。她每日都在与他恶斗,小心翼翼地措词,她从没输过,她甚至已经习以为常。


但最后,她感到自己的情绪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忽然返身问社言。


“你讨厌我么?”


社言没有回答她。他没有立刻反驳,那是不是就是应许。而她蹲下身看鲁斯特。那双幽绿色的瞳孔如此清澈。像是时光停止的琥珀。光芒流转。她想问她,你呢,你讨厌我吗。她想一只猫是绝对不可能骗她的。可她无论如何也听不懂鲁斯特的叫声。“其实你也讨厌我,但你又离不开我,对不对?”她抚摸着鲁斯特,听着她依赖地从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莫莉喜欢猫,但没有人知道原因,她喜欢猫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奶奶对她说,猫肚子里有个佛。奶奶用手抚摸着猫咪,猫咪咕噜起来。奶奶说,你听,佛在诵经了。莫莉看着小小的鲁斯特,听着她肚子里那阵悠长悠长的曲调,她笑起来,心里默默地想着。请你保佑我。小福星。请你肚子里的佛保佑我。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鲁斯特看着她光芒尽失的瞳孔,叫了起来。喵。她只是在应和着莫莉的上一句,喵。是的,这回你对了。她一无所知地眯上眼,瞳孔又渐渐地缩小起来。


后来的许多天,莫莉都没有出门。她重新拿出画笔,在稿纸上勾勒起来。但她没有想过画什么。下笔是一个圈。末了,在圈上添一个尾巴。一只黑白的气球。鲁斯特踩在画纸上,看着莫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画面。社言仿佛察觉了她的异样,打开房门,像是平日莫莉不在家时那般,自由来去,打扫房间,做饭。


他故意问她:“你怎么在家?”


莫莉笑得非常牵强:“累了。”她低下头,看着那只死气沉沉的气球,忽然问,“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社言心里一惊,但外表不动声色。


鲁斯特喵了起来。哪个人?


“那个人。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送我气球的人。”莫莉盘腿坐在地上,“我搬家来的时候你还见过的。那时候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为什么失望?”


“因为我呀,带着男人来了。”莫莉口无遮拦,“我来求租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我搬进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男人。你不失望吗?你单身男人允许一个女孩跟你合租,不要告诉我对我没有过想法。”


社言立刻否定了她。“胡说八道。”


“好了,就算是我胡说八道吧,但你记得他吧。”


社言点头。他不止记得他,他还记得更多。她那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是的,他一开始就对她有想法。可是他确实失望了。但并非因为她带了一个男人来,而是因为她是有男朋友的。比起男人,比起更多在她身上留下过不可磨灭的痕迹的人,他更在乎的是,她当时是真的爱他的。那时她的样子不会骗人。社言永远都记得。她敲开门嘻嘻哈哈地向他打招呼。那时候她还没有把头发烫卷。说话声音很轻。男人与她一起提着大包小包搬了过来。那时候的莫莉十八岁,刚刚考上这座北方城市的大学。男人也是。莫莉读美院。男人在别的艺术学院念设计。天真单纯。而社言是大二清闲无聊的学生。他想谈一场恋爱了。但他找错了对象。当莫莉将那个男人推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忍不住皱了眉。“这是我男朋友。”莫莉说。对方熟络地与社言打招呼。社言心里却非常不屑。他当时想,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会允许她跟别的男人合租一套房子?真是胡闹。


但他们也许真是胡闹。


他们恋爱。他们密不可分地在一起。男人看起来干净妥帖。当他们趴在房里看电影的时候,总要关着门。仿佛生怕被瞧见什么秘密。但那时的秘密是那么多呀。他们看着电影和书,一面拥抱亲吻。莫莉在家里不化妆,她的皮肤清透,血丝明显。她那时就像是玻璃娃娃那般。美。而现在,她虽然美艳,却将自己粉刷成陶瓷娃娃那般。手感生涩。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但无论如何,她们同样易碎。


莫莉轻轻说着:“我已经不爱他了,但我却想起他了。有些时候我想和人说说他,但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他不能忘记。社言,如果你也这么以为,那你就别说话了。我只是想说,我想起他了,但不是因为我爱过他,或者他伤得我最深,而只是我想不明白。”


社言问她:“不明白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不用回答我。这个答案我想了很久,但我一直没想到。你看,我们住了这么久,有许多次,有许多人同意提供给我免费的住房我都没有搬走,就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邻居。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揣测我,即使你曾经怀疑我。”莫莉说道,“对不对。”


社言忽然笑了。他点头。


“你见过他的,你也知道他对我的伤害。但有时候我觉得不明白,一切结局究竟是怎样被推论来的。他与我在一起之前,我告诉过他我的事,就像我现在告诉你一样。他那么理解。他理解我的十七岁,耗费所有的情感喜欢一个男人。但他不爱我。你明白吗,他不爱我。现在想想,当初我为了让他爱我,我把我所有的未来都付诸给他了。”莫莉笑了起来,天真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我从小就知道这是最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因为重要,我甚至将它变成了武器。你不要笑我。我真的以为我付出一切就可以得到他的。虽然结果是我得到了,短暂的一瞬。就像是……”她顿了顿,“你手中那支烟。”


社言深深吸了一口。


其实他知道这些故事。莫莉可能都忘了。以前她喝醉的时候,总喜欢说些胡话。社言早就从那些零碎的语句里拼出了她的过去。她的聪明。她的故作聪明。但当她清醒地说出来时,社言感到胸腔剧烈地膨胀。他努力呼出那口淤积在肺部的气体,低下眼,装作漫不经心地催促:“然后呢。”


“然后,他知道这一切,他没有嘲弄我。十七岁的时候,当我知道我第一个爱人不可能用他的爱回报我的付出的时候,我差点疯了。但后来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大不了我不去爱任何人。人,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人生活也可以的,不是吗?”


社言点头。


“原来你明白。”


“我一直明白。只是越来越不明白。”莫莉看着一脸不懂的鲁斯特,把那一团细小的温暖抱在怀里,“但他告诉我,他不在乎。他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小女孩的样子。”她的声音忽然婉转起来,仿佛滴着水,“所以我爱上了他。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爱他,给他一切,然后他离开了我。他离开我并不是因为他不爱我,他爱我,但他也爱上了另一个专属他的人。一个不像我一样曾经奉献给别人的人。他那时候很痛苦,总是哭,你听到过。”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对。社言听到过。那个男人在房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他一直反复叨念。对不起。但我真的不能……因为她是真的属于我的小女孩。因为我破坏了她,所以她变得属于我。莫莉。对不起。


“我奉献的人不会爱我。而爱我的人经不起别人的奉献。”


莫莉又笑了起来,她顺势抚摸起鲁斯特,听着她肚子里的佛又一次吟唱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她说,“我错了?我从不认为我错了。我爱上一个人,我爱他,我有什么错。”


“如果他不爱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奉献?”


“所以我是个坏姑娘。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太爱他,所以赌上了永远去爱他。结果呢,我就输了永远。”


“你不是坏。”社言抬头看她,“你是傻。”


“算了,这些不重要。我根本不想跟人讨论这些道德伦理。”她眨眨眼,“艺术家可不能被伦理道德束缚住,你知道的。”她转而深呼吸一口气,“但我一直在想,把我的人生往前一步步推,究竟哪里可以改变我的此刻?好像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现在这么乱七八糟,是因为我受够了从前的规规矩矩。我从前的规规矩矩,是因为我以为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可以洗去我过去糟糕的奉献。可我过去糟糕的奉献,是呀,那么糟糕,我却不可能不去奉献。因为我确实是爱他的呀。社言,你明白吗?这些链条上的点绵延成现在的我,如果你们都不喜欢现在的我,那我究竟该把人生从哪里从头来过?”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的,我知道。”莫莉低头看着鲁斯特,“哎,小花糕,我想给你改个名字。”


“为什么改名?”社言问。


“其实她不适合这样肤浅的名字呀。她是我的猫。她的名字应该时刻提醒着我那些我不能忘的事。这样才是艺术家的猫嘛。”她自嘲道,“鲁斯特。这个名字怎么样?”


“什么意思?”


“Lost。失去。迷失。你英文比我好多了,你肯定知道。我觉得这个词很美。社言,我一直喜欢念‘斯特’那个音。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是Lose的过去式。”莫莉解释起来,“Lose,失去,那Lost是不是有一种过去就已经失去的无力感?”她又娇嗲地对鲁斯特喊了起来,“鲁斯特。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鲁斯特。知道了吗?”


鲁斯特眯着眼。喵。她回应莫莉。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然后莫莉抬起头来。“你觉得这名字好吗?鲁斯特。一切从过去就被定义为‘丧失’了。”几天之后,莫莉终于再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那是她的招数。你我低廉的招数,是故意刺痛彼此的心,以此唤醒那些薄弱的存在感。鲁斯特眯着眼看着她假意归去的女主人,她每夜宿醉,有时彻夜不归。就算回来,她也醉得不省人事。社言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莫莉到床边。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她一脸狡黠,口中酒气肆意,故意地朝他呵上一口:“喂,我讨厌吗?”


社言扶了扶眼镜,把她摁到床边。


“好好休息。你醉了。”


“不,我没醉。我只是看起来喝醉了,你明白吗?”莫莉笑着贴至社言眼前,口吻张扬,“醉与不醉怎样区分?因为走路摇摇晃晃的吗?因为说话肆无忌惮吗?我告诉你,我是故意的。我故意喝醉了,可我知道我在说什么。陆分说我表里不一,他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表里不一’。那不是表里不一,是我在骗自己,是我用骗自己借而欺骗全世界!社言,你是明白的,对不对?我输不起了,所以才装成永远不怕输的样子。我告诉自己我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可我其实一样都不能失去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终于捧起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迷乱的眼。


“你从前对我一声不吭,现在却悉数把你的过往抛给我。你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要我拯救你吗?你不是瞧不起我吗?我不过只是一个有不少存款的男人。我甚至懒得走出自己的房间。我没瞧过你那些花花绿绿的生活,甚至不感兴趣。如果你不是住在我的隔壁,我根本不会关注你,可现在,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爱上了你。是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爱你呀,莫莉,我一直就爱你,我一直爱你一如我一直知道你瞧不起我,一如我一直知道你爱的男人那样多,却不包括我!莫莉,我不介意你爱过多少人,但问题是,你知道你爱的是谁吗?”


莫莉忽然哭了出来。


社言捏起她的下巴,把她的高傲抬得越加高昂。她身体里淤积的酒气不停随着食道上升。像是一只只气泡。从她内心里挣扎出来。浮空。破灭。浮空。破灭。愈来愈高。必然破灭。


“可你爱过我吗?莫莉?”


社言缓缓松开手,看着莫莉垂下眼帘。她放空的眼神像是那个春季骤升的气温。她在黑暗里四处寻找。她想,我想抱一点什么,什么都好。鲁斯特呢。我的猫呢。她四处看去,鲁斯特站在他们身后凝视着她。她的手指挑动着。眼神暗示鲁斯特。过来。鲁斯特。我的失去,请你走过来。鲁斯特低声蹭过去。莫莉的指尖触摸到她那团幼小的温暖,她藏在肚子里的佛。她心想,上天保佑。我该怎么说。我爱他吗?她问自己,我爱他吗?她的目光最终聚集起来,望向她眼前乱糟糟、一脸阴郁的男人。


“我能说实话吗?社言?我说实话你会离开我吗?”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试试。”


“好。”她的目光里终于燃起了一小簇火光,“我一生所有罪都源于我不想撒谎,我没有骗他,他就有理由离开我。但我仍然要说实话。我不想撒谎过一辈子,我只想找到一个可以接受全部的我的人。全部。”她用手比画着那个庞大的“全部”,最后放声大笑起来,“我爱所有能接受我的罪孽的人。像是陈陶。像是其他所有人。你爱我曾经的天真烂漫,但你能爱我此刻的罪孽深重吗?如果你爱我,我就爱你。”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她闭上眼,把脸贴向社言温热的胸口。


“你能吗?”


世界寂静无声。


那夜,鲁斯特一直饿着。她忍不住在黑夜叫唤起来。可莫莉睡得很熟。无人答理她的本能。她只好蹲在社言房门前轻声喊着。喵。饿。我饿了。声音轻柔。鲁斯特叫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去推社言的房门。原来社言没有关门。他在电脑前不住敲打着。但他并非在敲打代码,而是在与人对话。鲁斯特跳上桌面,把头伸进社言的玻璃杯里喝水。啪嗒啪嗒。声音凌冽。但社言一心一意盯着屏幕。她又开始啃噬他手边的零食。吭哧吭哧。他同样没有回应。


鲁斯特凑过身躯,看见屏幕上的对话框里,社言与代号“陶”的人彼此对抗着。


“你不要来找莫莉了。”


“谁啊你?”


“你会伤害到她的。虽然她给你开出了不会伤害彼此的条件。但是,她已经被伤害了。”


“你到底是谁?”


他想了很久,只能说:“我是和她合租一套房子的人。”


“哟,是你啊。可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啊,她知道我有女朋友,我们彼此乐意。她寂寞。但你别搞错了,她也不想负责。她早就已经爱不起了,不是吗。”


社言在屏幕上打出“不是她爱不起,是过去已经不允许她爱得起”,但他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删掉了那句对白。逐步倒退。明亮逐渐啃噬掉那些漂亮的方块字。半瞬停顿之后,他重新打上“我只要你别来打搅她就够了”,按下发送键。


但对方满不在乎。“行了,谢谢你对她的好意,不过我会先问过她的意思的。”对方的人物灰掉。像是这个世界的色调。黑夜里。屏幕光闪烁。社言在房间里愣了


一会儿,忽然猛地推开手边的一切。鲁斯特灵敏地躲了过去。但是那只玻璃杯却撞到了墙边。哗啦啦。满地碎屑。溅起的玻璃渣甚至划伤了社言的手。温热的血液渗出皮肤。社言忽然清醒过来,他看见鲁斯特睁着大大的眼睛难过地看着他,他轻轻说道:“对不起。”他从房间一角拿出簸箕清扫起来。一地破碎和滴滴破败的水。社言继续轻轻说着,“对不起呢,小坏姑娘。我已经帮不了我们的大坏姑娘了。”


鲁斯特抿了抿嘴,冲社言喊道。喵。你不是爱她吗。可社言也听不明白。他擦去一地残渣,推开门,走到莫莉的房间坐下。他像是鲁斯特那样轻轻地坐在莫莉的床头,看着她往日沉睡的凹陷处,轻声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鲁斯特想问。


对不起没能好好爱她。


还是对不起未能爱她。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但鲁斯特始终没能想到,几天之后,社言收拾干净自己的房间,然后重新交了整整一年的房租之后,他离开了这套合租房。莫莉醒来,看见一地整洁空白,她失落地回到房间,化妆,卸妆,然后躺在那一口平静的湖泊里。她睡了很久。中途酒醒呕吐了一次。然后她又睡着了。直到她确认自己已经无法再强制入睡了,她才敢再次走到社言敞开的房门前,看着那个狭小洁净的空间。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真的走了。”


莫莉终于走进社言的房间,看见社言留下的字条。——大坏姑娘,这一年房租你不用操心了。


这就是你的爱吗。莫莉嘴角扬起笑意,却又最终平缓下来。


她推开社言的窗,盛夏的黑夜令人沉醉,鸟雀声那么悦耳。远处夹杂着几声猫咪的叫声。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寻找着一点好心的提示。莫莉把身子倾靠出去,大声在黑夜里喊:“喂,鲁斯特们,你们的家在这里。”


但猫咪的声音还在起伏着。


莫莉不懂,但是鲁斯特明白。那些猫咪喊着:好暗。好暗。他们在广博自由的天地里,为着生生不息的痛苦挣扎着,活着,偶尔争抢食物,偶尔寻找伴侣,偶尔被人类暗算逃窜,偶尔能吃上一顿这矛盾的生物给予的美餐。他们也会疲倦,也会仰头看着亿万光年外不灭的星火,叫喊起来,好暗,好暗,四处都这样暗,可你为什么能一直那么明亮?


鲁斯特睁着琥珀一般的眼睛看着莫莉。


莫莉声嘶力竭,缓缓收回身子。她看起来那么疲倦。她疲倦不堪的样子也很美。她内心原始的模样一直因残缺而美。可多少人能接受她的残缺?她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她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用她的小刷子小粉扑把自己粉饰得明亮美艳。因而那些人爱上的美不是她,恨着的美也不是她。她为此感到好过一点。


如此自以为是地掩藏。可底子里还是清澄一片的透明。


莫莉忽然伸出细长的手臂,捏着彼端盛开的门把,收至胸口。咯吱。关上。将那些永远敞开的窗户一扇扇关上。而鲁斯特尾随着她。她轻声叫唤了一会儿,莫莉尚未回应。于是她凑上前、用自己柔软的绒毛贴合着她的脚踝,试图取悦。


“鲁斯特,是不是只有你不会离开我呢?”莫莉笑了起来,“为什么所有的爱,在幻想的时候都是天空的蔚蓝,但等到身临其境,才发现一切是自己无力承受的,宇宙般庞大的黑暗。”


她又抬起手,自顾地收拢那些敞开的忧愁。扇扇扣紧,像是关闭所有与外界的通道。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停滞懒散,气味难耐。那些黑暗终于被她紧锁在窗外。


莫莉看一眼。呼出一声叹息。


“我呀,我这一生怕是无法改变了吧。”


她关上灯,从地上抱起小小的鲁斯特,回到床前。


“鲁斯特,我其实一早就知道,如果我要试图依靠他,他很快就会消失。可我一直不信——”莫莉捏着鲁斯特的小爪子,“我不相信呢。如果连他都不能接受我的罪,我又能要求谁去理解我的孽。你还不明白吧?你只是只四个月大的小猫呢……一只猫能活十年。不过,野猫也许短暂的一两年就会死去。生命比想象中要脆弱多了。你们死去是因为饥饿,因为寒冷,而我们人类呢——”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她突然停住了。


莫莉把鲁斯特放在床上,安抚她。然后光脚走到厨房。鲁斯特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是呀,她太小了,她甚至不知道莫莉在厨房发出的“乒乓”的动静是什么。她抖了抖耳朵,团在漆黑的宇宙中。而那时的莫莉从阴影下摸出一把小刀,然后顺着触感摸到一截承载天然气的橡皮管子。她闭上眼,脑海中翻飞而过无数画面。过往那么多。多至一帧留念她也未能抓牢,一切便悉数消失于黑暗。于是她狠狠地划开一道口子。吱。轻微的一声。生命像是一个被泄露的秘密。它乘着轻轻的气体,不停上升。


鲁斯特看见莫莉从黑暗里归来。


莫莉捧起她,彼此持平。


她幽绿色瞳孔里流转而过她的年华,她黑色的瞳仁里是她的惶恐不定。


莫莉终于轻声说道。


“让我带走你吧。鲁斯特。人人都说我的爱如同毁灭,他们无力承担。可我究竟毁灭了谁?鲁斯特,你说,我究竟摧毁了谁?”她哼出声来,“我爱你,好像,我也只能爱你。寂寞与陪伴如此简单,你与我甚至无法交谈,所以我才能爱你。一相情愿的。那么,就让我真正地毁灭一次吧。鲁斯特,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要被我摧毁,知道吗?”


然后,莫莉抱着鲁斯特钻进被子里。芬芳的气味将她们包裹住。她感到头顶被一滴腥咸温热的水浇灌,生出无限枝桠。那是泪吗。鲁斯特张口问道。喵。莫莉。你哭了吗?你为什么哭。但她仰起头,发现莫莉心满意足地笑着。


她的表情不像是哭过。“我真的要摧毁你了。”


莫莉笑着闭上了眼。


可为什么。她喊。那一滴水是什么呀。她一直喊。那声音如同一根单薄的弦,被未知的命运无声拨弄。可微弱的共振再也换不来回应声。但她不停止。是什么呀。她想知道。仿佛她今日若得不到答案,便再也不会有答案。


那阵独特的气味传播开来时,鲁斯特终于有所预感地尖叫了起来。


喵呜。


她喉咙深处流转出曼妙的声音。像是她的黑猫妈妈。黑猫妈妈说,你头顶厄运。社言说,莫莉像是你一样,纯白的,头顶厄运。鲁斯特仍旧向着那片寂静的黑暗问道。喵呜。为什么呀。她睁着虚弱的眼,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为什么呀。


但莫莉已经睡着了。


很快,鲁斯特也睡着了。她闭上眼。半句呜咽卡在喉咙深处。可她再也出不了声。她依稀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那阵气体拉扯开,变成一摊冰凉的水。这滋味如此熟悉,仿若出生时的场景。狭窄阴凉的暗。柔软散开的躯体。她的黑猫妈妈喊,睁开眼吧,这就是你的命。她努力睁开眼。最后一道模糊的光晕也消失了。眼前是永远的黑暗。无论如何睁眼,都无法逃避的黑暗。


那一瞬,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睁眼还是闭眼、尚临世或者只是做了一个关于莫莉的梦。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但她依稀觉得她曾经活着。


因为脑海里飞驰而过的声音,仿佛是她曾经所拥有的名字。Lost。鲁斯特。你的一切,因过去就已丧失。


第二章 无名氏


夏夜暖暖的风吹动树梢那些隐忍的灵魂。城市光芒透过他们纱一般的躯壳。


那些灵魂回应她的呼喊。


喵呜。那些灵魂的咽喉如同羽翼一般张开,声音就顺着夜风而来。


好暗。好暗。他们喊。


四处都这样暗。可你们为何能如此明亮?


她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暗,又究竟是什么亮?


那气味越加浓稠不甘。欲望却稀薄。


她睁开眼,好似看见自己婀娜而来。


那只莹白毛色的猫,后掌尾随前掌步入黑暗。轻飘飘的。像云。


但她很快就认清了,那不是自己。


对方亦是一只白色的猫。如此似曾相识。同样幽绿色的眼睛,白色皮毛,但略胖于自己,头顶团聚着一块铭心吓人的黑。——那是厄运。


她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在不久之后的夏夜,她幽绿色的瞳孔终于看见了消失已久的鲁斯特。那只猫,鲁斯特,消失在一个阴冷突兀的春夜。而此刻已是夏末。燥热浓稠。彼此之间似又不似。那时她躲在黑暗里,听见对方撕心裂肺的叫声。喵呜。猫咪悲伤时的号叫带着长长的尾音。仔细听,是呜字尾。如同奋力地拖拽,伸手勾勒住最后一点可能。但声色那样虚无。对方很快消失。最后一声哀号源自她们共同的母亲。黑猫妈妈用指甲挠着门,大喊,喵呜,尾音长长。她喊,活着,活着。尽量将声音传得远些。


她自那时才从黑暗里走出来,一声不吭地透过遥远的窗,看着那些被风搔挠着轻轻抖动的树。她原以为玻璃上有一块污影,但很久之后她才发现,那树上有一只沉默的灵魂。


猫的灵魂。


她没有名字。她是一只看得见灵魂的猫。她再见到鲁斯特时,鲁斯特只是游散回归属的魄。白得像一团云雾,瞳孔清幽,无法聚焦。然后她耷拉下眼,继续沉睡起来。任由那只丧失记忆的魂踏过自己的躯体,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然后簌的一声,溃散成凉风。


她死了。她怎么死了呢?她不想让黑猫妈妈知道鲁斯特已经死了。因为猫亦会伤心。于是她眯着眼,哀凉却不动声色。能看见魂之后,她学得最快的便是“不动声色”。看见如同看不见。不知不觉。做一个宛如毫不知情般的知情人。


这是关于她的故事。


一只从未有过姓名的,猫的故事。


出生时她天真懵懂,不知道自己看得见灵魂。


她是四只猫里唯一一只纯白的猫。没有鲁斯特头顶的厄运,毛发偏长。但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一只清澄之绿,一只却是淡雅的黄。人们说这是阴阳眼。在最初,四只猫蜷缩在黑暗里,还未有光明能照亮她的不同。直至有朝一日他们都在阳光下嬉戏,黑猫妈妈开始怜惜地看着她,仿佛只有她应证了父辈流淌下的血液中包含了怎样的高贵。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但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天真懵懂。


在鲁斯特还没有被带走之前,他们都如此天真懵懂,每日沉浸在夜晚彼此取暖的瞬间。五只猫,在楼道里彼此簇拥。鲁斯特总是迷糊地摊在最边缘,半睁着眼,声线慵懒,像是永远都睡不醒。她蹭上去,顺着鲁斯特柔软的四肢窝成妥帖的姿势。


这一摊温暖的水呀。她想。


偶尔她会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微寒从头顶飘过,但楼道门早已关紧。


她抖了抖耳朵,又闭上眼睛。


春天里杨花柳絮飘飞。一团团白色被风送入楼道。馋猫是第一个和它们玩起来的。他抬起爪子跳着摁下去。都是虚空。都是捕风。那膨胀的白色被摁成一团凝聚微小的白。另一只黑白奶牛斑的母猫笑了起来。“馋猫,你不行,看我的。”


小母猫也扑着杨树毛毛,在楼梯间一跳一跳随风戏谑。


她回头看一眼在黑暗里懒散地支起身子的鲁斯特,问:“你不过来玩吗?”


鲁斯特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又别扭地躺下了。瞳孔里是模糊的睡意。


黑猫妈妈摇了摇头。


“你们知道吗。从你们出生我就知道你们的性格了。”


“怎么知道的?”馋猫摁住一片虚妄,扭头问起妈妈。


“你们睁不开眼时会四处乱爬。而每一只猫妈妈都要把自己爬远了的孩子一个一个叼回来。”黑猫走到鲁斯特身后,笑了一下,“像这样——”她张开嘴叼起鲁斯特的脖颈,挪到自己的软垫子上。


“哇……”三只小猫都叫了起来。只有鲁斯特仰头一无所知地眯眼看着。


“那个时候,我自己又累又饿,但是没法子啊,我总不能弄丢了你们。我一个一个叼回来,可你们又一个一个爬远了。总是这样反反复复。”黑猫妈妈回忆起来,“只有她这家伙那时候就不动,她永远被动,永远需要我推着她走。而你呢——”黑猫看一眼奶牛斑纹的母猫,“你永远扑着我的尾巴,使劲跟着我走,爬着爬着又来扑我的尾巴。即使眼睛都没有睁开。”


“我呢我呢?”馋猫等得很不耐烦。


“爬得最远,让我最累的那个。”黑猫甜蜜而埋怨地说着,“我最讨厌你了,那么活泼,永远也不知道我其实已经很累了。”


馋猫松开自己摁着的柳絮,又扑了起来。


黑猫妈妈最后看向她,她也看向黑猫妈妈。对视像是互换灵魂。彼此偷取。慌乱之间,谁先低下头,谁便被偷走更多。她颜色不一的瞳孔里映着妈妈高贵的眼神,静静地期待着属于她的答案。可母猫却恣情低头,拨弄起她怀里的鲁斯特来。


“妈妈呀,你忘了我呢……”


她终于迎上去,一跳一跳,想引起妈妈的注意。


“你呀……”黑猫妈妈深深吸一口气,“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那时候总是爬到一些奇怪的角落,好像有人牵引着你一样……”黑猫低头看着蒙昧无知的鲁斯特,声音清冷,像是故意漠不关心地与她试探, “你觉得呢?”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可她什么也不觉得。


除开深夜骤然惊醒,觉得头顶寒气肆意,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她歪着头看着黑猫无所事事地舔着鲁斯特的后脑勺,鲁斯特愉悦地睁开眼,四肢伸展开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而她喉咙里不知为何冒出一声“咕噜”。好似在遐想着,舒服。她低头走到水盆边,想喝口水,然而漫天杨花柳絮落在了水里。于是失望地回过头去,她的妈妈,她的三个兄妹都自顾自玩耍着。人类稀稀落落的声音从门廊外传来,携同刺眼的光。她闭眼倾听着。这世界熙熙攘攘或是稀稀落落的回响。哟,吃了吗。老奶奶的声音。没呢,这不买菜去了吗。对方回应。一切无关紧要地腾空而起。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更远处孩童的嬉笑声。告别声。然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她抖了抖耳朵,迅速窜回黑暗深处。


可其他的猫咪都没有回来。


她耐心地等着,直至馋猫探头看她:“你怎么了?”


“有人来了。”


“哪有人?”馋猫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那一块黑,像是要舔掉漏吃的奶油那般。


“我明明听见了。”


她坚持着。直至馋猫不再答理她,她才终于慢步走出黑暗。楼梯间空无一人。透过敞开的楼门,能看见青绿色刚刚发芽的树在迎风抖动着。很远的地方依稀晃过一些人影。但太远了。她不可能听到。她正失神,然而黑猫妈妈却忽然以锐利的目光看往她的身后——窄道旁的楼梯上。黑猫妈妈又看了她一眼,而她亦回望了一眼妈妈,她们彼此偷换了秘密,她感觉妈妈悄悄告诉她“嘘,不要出声,忘了吧”,但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个人的身影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纱。忽明忽灭。大风吹起柳絮,团团柔白肆意在那人身体里穿梭着。然而在某些角度下,分明可见那人苍白的脸。一张女人的脸。


黑猫妈妈走过来,叼起一动不动的她回到黑暗深处。


你看得见,是不是。耳畔传来妈妈轻声地询问。


“那是什么?”她喉咙里艰难地吐出问句。


黑猫妈妈压低了声线,一面装作舔着她的耳朵,一面回应道:“那是……万物能感知、却未必能看见,能明了、却又未必能与之共存的——鬼魂。”


她张嘴还想出声,但黑猫制止了她。


“不要问我,我看不见,只是能感觉到。”黑猫妈妈冷冷地说,“从今往后,你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同类或者鬼魂,你看得见。不能。”妈妈轻轻说完,低头钻出了窄道,继续躺在那个能与鬼魂刚好对视的角落里。可她目光浮游,始终警惕却又不曾在那鬼魂身上聚焦,藏得如此完好。仿佛对一切一无所知。可那一对灵敏竖起的耳朵不停抖动着。成为预兆。


那个短暂的春季由此变得漫长起来。身体里寸寸滋长的骨骼将他们的身体撑大,猫咪每日玩耍、捕食、躲避人类。她的兄妹们日日啜饮人类的温存。一天傍晚,有人拿来许多泡沫板子,在黑猫妈妈躺着的角落搭建起一个小窝。黑猫妈妈仰头致谢。不久,有人在角落里放了一罐干净的水,然后又摆好一袋开封的猫粮,供路人分发给他们。日子看起来好过一些。但若恰逢刚好变天的几天,楼道清冷,人也渐渐少了。饿坏了的馋猫扑到那一袋开封的猫粮上,尽情啃噬,以致袋子被他扯坏一个口子,一颗颗小鱼形状的猫粮撒了一地。她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然而黑猫妈妈仍然无所事事地舔着爪子。


她整天仰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楼梯间扫视而过。那只丝绸一样轻薄的女鬼不见了。于是她低头蹭过鲁斯特的身子,走向角落里那颗散落的猫粮。鲁斯特也挤过来,皮肤上暖人的火又遍染开来。她回头轻轻低吟。喵。鲁斯特歪着头看她一眼,好像看不透似的。


“妈妈。”鲁斯特忽然喊起来,“她的眼睛好漂亮呢。颜色居然是不一样的。”


馋猫对此完全没有兴趣:“那是人类说的阴阳眼。”


“颜色不一样的眼睛就是阴阳眼?”奶牛斑纹的小母猫也参与进来。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要叫‘阴阳’啊?”鲁斯特又喊了起来,“什么是‘阴阳’?”


“阳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阴是我们死后生活的世界。大概是这样……”黑猫妈妈故意懒洋洋地回应着她的一帮孩子。但目光机警地扫过她,仿佛又在悄悄告诉她,“忘了那些事”。她用舌尖挑起那一颗散落的粮,送入唇齿间,恣情啃噬,然后装作天真地走近母亲。


其他的猫咪扑到母亲身边,打着滚撒着娇问起来。什么是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啊。她也随着他们爬过去,躺在地上,随着天地旋转着,黑猫妈妈沉默而欢喜地一个个用舌尖舔舐过去,蹭出一道撩人的火。于是她笑了:“好痒哩,妈妈,再来再来。”


只有鲁斯特歪着头,傻傻地摊在远处看着他们。眼睛一眨一眨,好似在问,什么是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什么是生死。母猫于是绕过他们,走近鲁斯特。她其实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母亲第一次说出已经死去的爸爸的事,也是第一次,她觉得母亲是在故意告诉她关于未来的事。鲁斯特天真烂漫地提问,而母亲若有所思地回答。他们问,为什么爸爸会死?鲁斯特说,因为人类。那时黑猫妈妈背对着她,那瘦弱的身影被暗夜削得越加嶙峋,母亲一低头,背上的肩胛骨凸显出来,像是一对被折去的羽翼。


母亲闷声说。不。因为“不会回应人类的感情”。


母亲声音清淡。


她装作打着滚,蹭到母亲身边,然而黑猫妈妈却不答理她。黑猫妈妈坦率地说,我并不想做你们的妈妈。她听着,耳朵耷拉下来,好像由此明白了她从前的冷漠与毫不在意的姿态。但她很快又明白,那肯定不是真的,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她始终以为,那一晚母亲是在故意诉说往事。她是在给他们暗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得见、但你要会回应人类的感情。为了……不像父亲那样未曾谋面便丧生——为了活下去。


那个夜晚,四只猫咪各怀心事入睡。


她紧贴着鲁斯特,感到她体内一直微微颤抖着,她若转身,对方便顺势睁开眼。昏昏欲睡,却又始终未眠。黑暗里她听见馋猫在与小母猫对话——他们有同样的斑纹,于是他们那样要好——你怕吗。为什么怕?妈妈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不知道。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跟我一起走吗?为什么要走呀哥哥?那,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呢,每天吃饭睡觉的生活你觉得就足够了吗。其中钻入一两秒的寂静,然后小母猫轻声作答:可是,哥哥呀,如果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刹那间,世界寂静无声。


黑暗袭面。清冷的春夜,窄道里混着尘埃与污垢的气味飘浮在身体周遭。她沉默着闭上眼,发觉耳朵又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而抖动起来。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钻出窄道。走出那道狭窄的黑暗,她抬头看了一眼警惕地守着出口的黑猫妈妈,妈妈用眼神示意她“别做傻事”,她心里犹疑万分,想要回头追上去,但最终一口气钻到妈妈的身边,紧紧闭上眼,大口喘息起来。


“别做傻事。”


“妈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沉默。


“我忽然睡不着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闭眼就忘掉一切了。好奇怪呀妈妈。我总觉得你今天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我一闭眼就会觉得害怕。可明明睁开眼一切也是漆黑的呀。”


“那是属于你的‘不安’。”


“不安?”


“每一种动物都有的直觉。你有。鸟雀有。人类有。一切一切都有……当我们预感生存的危机,就会觉得‘不安’。”


“我的不安,是因为妈妈你的不安导致的吧?”


沉默。


“妈妈,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了?”


“你们就要一个一个离开我了。”


黑猫轻轻叹息,她看一眼这破旧的楼道,墙面染满污色,一块块龇咧的斑驳。各式气味交融。微微发臭的气味,腐败食物的气味,新鲜的水的气味,被人怜悯的气味。一切美好与幻灭交叠在这个黑暗的角落,而黑猫蜷缩在这些气味之中,一口一口吸食、吞吐。


“我不想当你们的妈妈,可你们始终是我的孩子。这种关系不得已却又让人心甘情愿……就像是你们终归要一个一个离开我,这同样让人不得已,但我明白,这无法改变。”


“我们……都要离开你吗?”


“就像我随我的兄弟姐妹一起,一个一个离开了我的妈妈。”


她仰起头,看着母亲明亮的眼睛。母亲的骨骼小巧美艳,母亲也是一只流转尘世的猫。她其实不比她年长多少。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比她多活一年而已。一年,按照人类的算法,更似是姐妹而不是母亲。假如不是她生下了他们,她在别处遇见一只年长自己一年的猫,她应该唤她姐姐吧?他们一直以来这样天真懵懂,以至于甚至忘记了母亲瞳孔深处掩藏的过往。


“为什么呢?妈妈。”


黑猫低下头。


“我们这样,是为什么呢?”


“不要问为什么。”黑猫换了一个姿势蜷起身子,静静闭上眼,“我们明明先活着,却总在问为什么要活着。而不是先问为什么活着,再去尝试寻找母体、出生、临世、寻找活着的答案……所以,那么多‘为什么’似乎很可笑呀。我们并没有主宰权不是吗……”黑猫的声音渐渐淡了,“我离开我母亲之前,她这么告诉我,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个让你继续活着的理由,不如去找‘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问为什么要活着’的理由。这听起来更为可信一点,不是吗?”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不久之后的夜里,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带走了鲁斯特。


那时她躲在黑暗里,看着鲁斯特与黑猫妈妈彼此亲昵地在一起,互相安抚。周遭那么静。那么静。静至连鬼魂她都能感觉到,却偏偏没能感觉到那个男人从黑暗里摸索下来。


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仿佛是命运特有的姿态。


庞大且无法抗拒。无声无息。轻易超越了阴阳之间的距离。


她看着男人快步走出了楼门,黑猫妈妈追了出去,但他随手关掉了那道厚重的铁门。随手,破灭掉她的命运。鲁斯特的尖叫声传了过来。妈妈。她喊。喵呜。狭长的呜字音,如同奋力地拖拽,被夜晚的凉风吹成凝固的怨。


那狭隘的空间转瞬空旷。


馋猫低头退到黑暗深处。她回头看一眼,小母猫也不见了。也许也躲进了黑暗里。然而黑猫妈妈仍旧在门前大喊着。喵——。声音划开阴湿的春夜。


可鲁斯特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


她走到母亲身后,用额头轻轻推她的背脊。


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了。


她们沉默着垂下头。顿了一会儿,黑猫妈妈又一次奋力朝门外大喊着。喵呜——那声音像是无法抵达彼岸的长风,自她的喉咙深处呼出,越过厚厚的门,越过夜,越过门外未知的世界,却不知最终丢失在何处。她们久久站在门前,不动,亦不吭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试着仰头,发现那个只隔一门的世界里,无数新绿伸出枝桠,远处轻轻晃动的树杈上,她不经意地看见一只白色猫咪的灵魂躲藏在其中。她凝视着那团暖白的氤氲,犹如看见了鲁斯特站在不远的彼处。但春夜的风悄然袭来。枝叶抖落。灵魂瞬间消散。就像是一只被命运的针脚无心戳破的气球。


她感到心脏猛一收缩,那种深深的不安又席卷而来。


而后,那个长发的男人推开门。


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梯间,发现在黑暗里有两只正在凝视着他的猫,并不诚恳地蹲下身,道:“怨恨我吧,这不要紧。我可不会怕两只猫的。”她却感到那股不安自她血液里四处流窜。她眯眼盯着那个可恨的男人,身体仿佛被仇恨填满,逐渐膨胀。她毛发根根竖起。她呲牙咧嘴。她喉咙里传出凶恶的“呜呜”的声,像是低吠。可黑猫妈妈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


“怎么,你这样的小家伙还想咬我?”


她差一点就扑了上去。


差一点。


她多么想狠狠咬下去。就像她往日啃噬那些猫粮那样。吭哧吭哧,用她刚刚生出的尖牙咬掉他的血脉,咬掉所有让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神经,让他再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处决他们的命运。可她蹬着步子,想要奋力一跃时,却听见她的黑猫妈妈仰头对那个人类轻声吟唱起来。“喵——”黑猫妈妈目光明亮可人,她这么快就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怨,在她的孩子眼前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喵。哀鸣声仿若乞求怜悯。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可她只是在说,活着。不要像你爸爸那样。我们都要活着。无论她,还是你,都要记得。活着。她看着那个庞大的人类,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究竟什么是活着。是色泽浓艳的烈日,抑或汩汩而出的热血。那阵凉风又吹醒了她。于是她仰头看浓郁的黑。阳是短暂的生前,而阴是未知的死后。


活着不可问“为什么”,那么死去是否有权回顾?


她闭上眼,脑海里仿佛有诸多柳絮,被大风抛在世间。馋猫在眼前捕风、戏谑虚空。她却仿佛沉睡在鲁斯特特有的位置,风吹柳絮灌入耳鼻,咽喉瘙痒,如同溺水般,无数温热却无法捕捉的气流肆意游入胸腔。


睁开眼,她看见馋猫正端坐在窄道的出口,微弱的光裹着他瘦小的轮廓。


小母猫亦从黑暗里起身,她低头轻轻咬着馋猫黑色的尾巴。


“可是哥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她爬起来,猫步上前,绕过小母猫惶恐的眼神,看着那个一心凝视着敞开着的楼门的馋猫。他毛发那样长,像是一只小狮子。脖颈上的黑色绒羽张开,犹如鬃毛。身上的黑色斑纹携同嘴角的顽劣,在月光下看去,如同结痂的伤口。他望着敞开的楼门。马路上急驰而过的声响一轮轮碾碎寂静。小母猫又低下头,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尾,像是在挽留。


“你想干什么?”她问。


馋猫不理她,回头看一眼小母猫,又扭头要走。


她迅速挡在馋猫面前。


“够了,我们长大了,你明白没有?她被带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这样被带走,也许也会是我。所以我们可以选择点什么,而不是继续躲在这里,是不是?”馋猫看看她,又看一看小母猫,他端坐在她们面前,声调温柔下来,“谁叫我是我们之中唯一的男孩。”


“你出去怎么活?”她问。


“能吃饭、能睡觉就能活着。其他的事,也许我能逃离人类就可以做得更多。”


“你是在害怕。”


“难道你不害怕?”


他们彼此对视。黑色的瞳仁放大又渐渐缩小,仿佛正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小母猫闷声上前,眼帘低垂,轻轻舔他的脖颈。馋猫微微叹息,不忍地别过脸去。他看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妹妹,犹如看着自己的另一半懦弱。而后眯着眼,舔她头顶黑色的斑纹。


如此亲昵,如同人类相拥而别。


而她从来就没与人这样亲密过,与她相似的鲁斯特对万事沉睡不知,那份后知后觉让她也落寞孤僻起来。她试着凑上前去,在馋猫的耳畔低吟道“保重”。话音落下,她亦试着伸出舌头表达自己的爱。彼此相抵相拥的回应,舌尖的肉刺舔过他的倔犟。他终于也低声回应她“嗯”。而后,他们扭头看着倚在门边的黑猫妈妈。黑猫守着如水凉夜不理会身后她仍旧拥有的那帮孩子。可她知道,或者说她直觉黑猫妈妈知道这一切——因为这只是她过往的覆辙。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馋猫走到妈妈身后,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绕过母亲,想独自走向那片清凉未知的世界。


可黑猫妈妈忽然轻声哼了起来。喵。


馋猫有所触动地回过头。


那时母亲淋着月光,仰头遥望残缺的月,问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最讨厌你了,因为你总是跑得最远的那个。从出生时就是那样,也不管我那时是不是又累又饿,是不是还能找到你,再把你叼回来。”


馋猫当然知道。


“我累了。”黑猫妈妈说,“如果你们走得太远了,那你就要记得我今天所说的——我再也没有力气把你们一个一个叼回来了。”


馋猫咬了咬牙,向黑暗里的妹妹们抛去诀别的眼神,然后扭过头,踏入月光。


“知道了,妈妈。”他留下一团灰蒙蒙的背影,“再见。”


他走后,黑猫妈妈倚着门又吟唱起来。不知何时开始,黑猫将那些哀鸣哼成歌谣,如此悦耳。活着呀——她拉长自己的声线,绵延如群山起伏,抑扬曼妙,顺着远山远水的轮廓一路飘摇,却再也回不到过往的人间。之后的每一个春夜,黑猫总会无心哼唱。与所有春夜恣情呼喊着彼此的猫咪,一起唱着。


那个男人出现在那之后。


鲁斯特与馋猫走后,鲜少有人发现他们的消失。人们脚步仍旧凌乱。早上忙乱从楼上跳下赶去课堂的孩童,沉重缓慢去早市买菜的老人,严肃克己的公务员,还有无所事事的那个长发男人。


若有任何动静,他们仍会警觉地躲了起来。迅速且不动声色。


她有时仰头从被木块封死的缝隙间向上看,看那些旋转而上的扶梯,仿佛想借此找到那道细微窥得凉风的秘密。但如此轻薄的死后,她如何伸长脖颈也无法望及。


小母猫总会适时凑过来,问她:“你看见什么啦?”


她摇头。


彼时黑猫妈妈略微疲倦地躺在她的软垫子上。而这角落的气味开始难耐。累积的肮脏与酸臭,合着糟糕的情绪开始弥漫。黑猫明显困倦,日渐收敛声线。她只是偶尔向日日给她分粮的人“回应”情感。声嘶力竭。嗓音像是钝了的斧。有人以为是她的水脏了,未能喝上干净的水,于是换了干净的盆与水。


春日肆意的柳絮染去了清水。


赶不走,又洗不净。


黑猫妈妈有时呻吟:“像柳絮一样飘零又有什么不好呢。肆无忌惮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子孙继续得以繁衍,肆意地污染一切。”


她的嗓音有些哑。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也因为整日不停地唱歌。


直至那个人换来了一盆清澈。


就是那个男人。


男人很少喂粮,但那天却偏偏停下。他平日7点45分从家里出门,衣着整齐。眼镜片亦擦得一尘不染。他住几楼她们不知道。他只是她们躲避不及的那些人之一。若不是那天他忽然停下来,她们不会记得他。但你知道,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便是命运。她只觉得头顶飘来轻柔的气,微凉,但不阴冷。而后,男人穿着干净的皮鞋出现在楼梯口。脚那么大,鞋那么亮,看起来固执而刚硬。黑猫妈妈懒洋洋地窝在角落里,她随意出声,喵。但声音被刮成残破,像是漏风的锈管吹出的杂音。黑猫自嘲地低下头,靠在属于她的角落里。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男人走出一段距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想了想,而后退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爬在角落里的黑猫妈妈,目光迅速扫过这个小小的楼梯间。被挠破的猫粮袋。一只一次性塑料碗,灰尘和砂砾滚落碗底。旁边的饭盒里搁着一些剩饭,食物被时间腐蚀,肉类逐步发硬、发黑。男人厌恶地抿了抿嘴,像是恨极了这凌乱的场面。他试图蹲下身整理那只一次性碗,可他觉得太脏,伸手却不愿端起。


他最终转身拍去手上的灰,再次看了看表,走去电梯间。


不久之后,男人端着一只干净的瓷碗下楼,碗里盛满净水。


碗不大。白色。干净明亮。坚硬固执。像是那个男人皮鞋那般折出清冷的光。与这样的晦暗角落格格不入。他顺手将碗摆在那一堆凌乱之外,然后看着黑猫,有些趾高气扬,仿佛坚信这些小生物会起身喝那一碗水。但他不愿说话,亦不曾摆出一个引导的手势,仅仅看着黑猫,彼此以耐心对抗。黑猫妈妈顺势支起身子,优雅而感恩地走到清水前,低头饮水,喉咙里时不时滚落几声肆意的感恩。


那时她躲在黑暗里,听见黑猫妈妈喉咙里咕咕而入的迫不及待,忍不住向外张望。


小母猫首先探出头来。水。她低声叫唤,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她,然后兴奋地往外跳。黑猫无所顾忌,仿佛并不担心她的孩子。那男人站在远处,看着角落里钻出的小小的生命,他皱了皱眉。他像是不喜欢小猫那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他抬起手腕,再次确认时间。


小母猫尝试着挪过身去,将头探到碗里,与母亲一同喝起水来。


当他最后看一眼这一窝狼藉的生命,他便依稀看见了黑暗深处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他侧过头,换了一个角度向黑暗深处探寻,发现一只纯白的猫倔犟地躲在黑暗里,不肯分食他的怜悯。


男人抿了抿嘴。


但他无暇顾及此处,快步离开了楼梯口。他总是不停抬起手腕。仿佛每确认一次分秒,便会抢得一些险些走漏的时间。


男人离开之后,她从黑暗里爬了出来。


“喵。”小母猫满意地喊着,“你怎么不喝水?干净的水呀。”


她没有回应,一面疑惑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一面慢步走到那只白碗前。“水很凉。”黑猫妈妈温柔地舔着嘴唇,眯眼看着她。她也低下头,把舌尖探入那一阵冰凉里。她想说,她知道。但她也知道她不能说。因为那个男人很奇怪,她透过那一双穿越阴阳的瞳孔看见男人身上缠绕着一层云雾。淡淡的。微凉,却不寒冷。她分不清那与“死后”有无关系,因为没有人能向她解答,“死后”是不是会化成一阵迷蒙却不冷的雾始终相随。但若那与“死后”有关,她则不能问。


她低下头,碗中水面漾开波纹。她幼小的面孔被晃成一团洁白的云。朦胧散开。男人的脸渐渐浮上心底。冰冷且不可一世。服饰干净整洁。眼角有细纹。肤色晦暗。看起来,岁月正努力地侵蚀他的骄傲。她想起男人的脸,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出舌头,推散碗中那片虚晃。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猫咪在春夜歌唱。呼朋引伴。声音细软悠长。黑猫妈妈眯着眼,尽情舔着自己的爪子,她哼出那首歌谣,然后看着躲在自己怀中的小母猫。那些夜,她们渐渐爬出窄道,与妈妈一齐分享那条薄薄的垫子。小母猫使劲贴着妈妈,贪图温存。


黑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呀,你这么想要依赖,难道你想要跟着我一辈子吗?”


“不行吗?妈妈?”小母猫眨着眼。


“没什么不行的。但是,这要问命运。”


黑猫妈妈仰着头看着寂静的走道,高处传来电梯抵达的“叮”声。电梯门开了。一墙之后的电梯间总是有低沉的轰鸣。轰隆隆,绳索牵引下不同的空间,换来不同的人,如同魔术。她们听见人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女孩哼着曲调走了出去,未曾看一眼这墙角相依为命的生命——人们已经习惯了,习惯至忽略了她们。她们也不再那样警惕,时常依偎在人类进进出出之间,亲昵地交谈着。


“妈妈呀,你说他们还好吗?”小母猫又问了起来。


她那时缓慢地自楼梯上蹦上蹦下。一阶高度便等同于她。以她为参照的世界,太过庞大。她伸出爪子使劲托起自己的身子,跳上去,又跳下来。小手掌在黑暗中扑着风。偶尔会忽然感到一阵阴凉自身边穿过。那些人类的灵魂如同幻觉,带着不甘的浓度飘上了楼。而黑猫亦警觉地看着她,直至她发现女儿已对灵魂视若无睹,才满意地低下头来。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们已经离开我了,他们的命运,我也已经无法掌握了。”


“他们会去哪里?”


“自己出走的,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被人类带走的,会去人类的地方。”


“被人类带走……会怎么样呀,妈妈?”


“会……跟人类住在一间房子里。也许定时有吃喝,也许没有。要遵从他们的规则,或者他们也没有规则需要你遵守。不知道……人类是莫测的。”黑猫妈妈笑了起来,“我以前听说做人类的猫,安守本分就可以了。只是任何词语,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不同的意思……我听别的猫儿说,只要不要碰坏人类的东西,不忤逆,就好。不过我遇见的那个人类,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加时常忘记照顾我。”黑猫眯起眼睛,“太可怕了。”


她终于停了下来,看着自己年幼的母亲:“你跟人类居住过?”


“很短暂,也许不到一个月?因为时常吃不饱,趁着有人来找他,我顺着门缝溜走了。”黑猫妈妈想了想,“那倒也不是逃。我饿了,然后食物的气味把我引了出来。我再也没有回去。而他也没有找过我。”


“妈妈,你为什么会跟人类一起住呀?”


“我忘了。”黑猫轻描淡写,“也许我记得,好像就是被他捡起来带走了。不过,那就是命运呀。那时候我也和我的妈妈在一起,很多人对我们不闻不问,也不像现在这样送什么粮食。他就是忽然出现的,忽然朝我伸出手。我被抱起来了。很高。人类能直立起身子,所以他们很高。我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地飘浮起来,然后一跌一跌地离开了我的妈妈……等我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我都已经听不到我妈妈的叫声了。”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沉默。


黑猫妈妈抖抖身子,慢步走至月光下。


她看着母亲寥落的背影,忍不住跳下台阶,跟了过去。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带走我。”黑猫轻轻地哼着,“其实他并不爱我呀。他也不需要我的爱。他肆无忌惮地用他的庞大与便利赋予我生活所需,好像我就该因此对他感恩戴德似的。真好笑。”黑猫回过头来,看着她,“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其他任何的人类,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他们的世界。”


“我们……有我们的世界吗?”小母猫问。


她抿着嘴看着母亲漆黑的瞳孔,仿佛感到那黑色正变得越加浓郁。


“你们也长大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怎样?”黑猫笑着说。


“好呀好呀!”小母猫满心期待地跳起来。


“这个秘密就是——没有我们的世界。”黑猫闭上眼,“这世上只有一个世界,谁是强者,这个世界就是谁的。就算脱离开人类,猫咪也不会是世上最强的那个。所以,没有我们的世界。”黑猫温柔地转过身来,看着愣住的小母猫,“这个秘密你满意吗?”


小母猫静静地蹲了下来,张着嘴,惶恐地看着母亲。


“妈妈。”她忽然出了声,“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因为我累了呀。”黑猫跷起尾巴,高傲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我希望你们快些长大,而不是越来越小。我已经累了,不可能把你们一个个叼回我身边了。或者说,我也开始不明白,我们这样活着是为什么呢?哎,对了,不然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她停住脚步,眨了眨眼,“要听吗。”


小母猫看了看她,不知所措。


可黑猫已经忍不住说了出来。


“亲爱的,你们不要怪我。我告诉你们这个秘密是因为我爱你们,绝不想像人类一样欺骗你们。昨晚有那么一瞬——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我在想,如果你们都离开我了,我是不是能再次去找‘为什么活着’的理由,而不需要再一遍遍告诉你们那些连我也不知道的事呢?”黑猫说完,扭头潜入黑暗之中,抛下一连串浅浅的字句,“对不起,孩子们,居然告诉你们这么多秘密……我实在是太累了。”


小母猫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知道“怎么回事”,可她选择尾随母亲而去。一路小跑,一路轻轻地哼着。喵。妈妈,妈妈,对不起。无限乖巧地遁入黑暗,只留下沉默的她在月光下仰起头。


凉风抚过春夜。


树上潜藏着的猫的灵魂又出现了。


他们像是远山流岚不切实际地在她瞳孔深处飘浮着。她感到胸口有一团模糊的声音涌了出来,她踏出那扇门,冲着黑夜将胸腔里那团被捏凑成形的问句释放出来——


喵呜——


像你们这样呢——好吗——


那些远处的灵魂竟悉数转过头来,一只只,幼小的,轻盈的,魂,在清淡凉夜幽怨地看向“生前”,或惶恐、或嬉笑地回应道:活着,难道不好吗——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0

黑夜很快过去。晨光吻露。某层微亮的白渲进她梦的边角。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蜷在门边睡了一夜。社区环保工人推着车到院子——那是面色红润的妇人,沙沙沙,在春晨精神饱满地扫去旧夜。而她听见那些细细摩挲的声响,起身望向院外洁净的地面,妇人亦看见她。对方惊奇地走过来,她习惯性地往后退,直至退回那一道狭窄的黑暗。小母猫亦飞快醒来,自母亲怀中窜出,随她一块躲入黑暗。只有黑猫妈妈眯着眼,看着那个妇人蹲下身来,伸手往黑暗深处想够到她那一双女儿。


每个早晨都是如此。


在他人喘息时沉睡,在他人蒙昧时掩藏,在他人自如时遁入深深黑暗,将世界交付给他们主宰。


世界慢慢苏醒。楼层里传来轻盈或是沉稳的步伐。妇人不知为何又惊又喜地站起来。有上学去的小女孩儿跳下楼梯,看着妇人,声音稚嫩清凉:“你看见她们啦?”


“小猫崽子呀?”妇人带着浓重的口音,“看见了,一只白的,你也见过这些小崽子呀?什么时候有的呀?我还想捉一只回去养哩。”


小女孩儿不知何处生出一些厌恶感:“小猫还小呢。”


妇人丝毫不知:“不小啦,都跑得飞快飞快啦。这么大的猫崽能养得活。”


女孩儿不说话了。她抿抿嘴,看一眼蹲在洞口的妇人,以及一旁视若无睹的黑猫妈妈,不甘地离开了。妇人仍然蹲在洞口,时不时往里看。四处是凌乱的粮袋与水杯,妇人使劲扫了起来。一面扫,一面轻轻地喊着:“喵喵……小喵喵,出来呀,别躲着我呀……”


她就着黑暗与狭窄将自己埋葬。


那双生满老茧的大手一次次出入狭窄。遮住光。遮住唯一的出口。如此欢喜而不甘地想要捕捉她们。小母猫躲在她身后,背上的毛都已经竖起。可她依然安静,看那指尖奋力地向前倾探,像是盲目固执的蛇。小母猫问她:“你不害怕吗?”她摇头。她不知为何自己无所畏惧,仿佛她明白她们不会被那只大手带走。


过了一会儿,妇人将自身收回。


“脏死了。”


她还埋怨,随后啪啪地在自己的裤腿上拍打起来。


人潮从电梯间涌出。各式声响纷涌而至。他人的世俗将妇人冲淡。她在黑暗里仔细听着,仿佛听着海面一浪拍打一浪,或沦陷,或失散。人类那些纷繁无力的世界。黑猫妈妈又在楼梯间轻声哼唱起来。如同海上零星碎末,随着浪潮轻轻摇摆。


喵。


黑猫喊着,我饿了呢。那些走楼梯下来的人偶尔停步轻抚她的额头。黑猫贴着他们的指尖一路寻找温存,声音越加细软。而后是哗啦啦的恩赐,也是以他人的怜悯灌满自己的落差。


人类走后,小母猫慢慢爬了出去。


她天真温顺地随着母亲分食怜悯,而后时不时用前额与母亲厮磨碰撞,揉出一片暖人的温度。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母亲轻轻笑着。


唯有她后知后觉地步入其中,低头挑上一颗怜悯,用力撕咬,可脑海里闪过无数面孔。那是,猫的面孔、鲁斯特的面孔、无数灵魂的面孔。


难道下颚窜起的甘甜便是“活着”,只有此刻才能感到“活着”。


她忽然停止了咀嚼,走到一旁,像一团小小的柳絮。柔风撩起她的四肢,她忽然觉得她应该飘远了。于是她回过头,问向自己年轻冷艳的母亲:“可以吗?”


母亲徜徉的眼神逐渐锐利。


唯有一无所知的小母猫天真无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呀?”


短暂的沉默。


黑猫支起身子,高贵如贤哲,轻盈地走向她。她用那粉红色镶满伤害与爱的舌尖吻上她的脸。母亲低声说道,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她摇摇头。母亲亦懂得地笑了起来,用那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与她的阴阳对望,久久,轻轻叹息,又如同自嘲:“你毕竟是不同的。”


她们都明白。


只有小母猫仍然懵懂地站在身后,慌张地凑过身来,执意问道:“怎么了呀?”


黑猫妈妈却只是说:“记得我说过的吗?”


她点头:“你再也无法一个个叼回我们。”


时间那么恰恰。


7点45分。城市已从慵懒步入清醒。那阵不可一世的微凉顺着楼梯间飘落下来。像是要托起她的那阵风。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身后,她亦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干净整洁地走下楼。手腕上是他恪守的时间。如此快步,以至于小母猫甚至未及躲入黑暗。他不低头,不回头,仿佛前日送来净水的完全不是他那般,迅速消失在楼道口。


黑猫妈妈笑着摇了摇头:“不呢。我想说的其实是那句——‘你总是爬到一些奇怪的角落,好像有人牵引着你一样……’。”


角落里干净的白碗折射出清冷的光。


“这一直就是你的选择。”


其实那不是诀别,而只是彼此选择相应的道路。她从未想过离开究竟是什么,只是依稀憧憬生命应如春季被风远送的柳絮,肆无忌惮地入侵,而不能再在此处墨守。于是她张开自己的绒羽,等待一阵凉风袭来。那个漫长的白日,她随黑猫躺在墙角等待。黑猫妈妈饮好水,把持好嗓音,轻轻歌唱。无数人类望着她幼小的身躯感叹起来。如此小的猫。原来这只黑猫有宝宝了呢。她忽然想起已不知在何处的鲁斯特,那个甚至乏于站立的、头顶厄运的白猫,如同她不安的替身,早早沉入了波涛汹涌的人间。


想到这里,她就站了起来。


其实她试图尾随任何一阵微风入侵,但那仿佛不是她的命运。一切匆忙的脚步为她短暂停留,却不能伸手托起她的生命。


黑猫妈妈笑她,你想随意将自己交付给一个人类吗?


当然不是。


可她根本不知那个男人何时返还。是否途经这条道路返还。也不知自己凭什么能被他选择。她仅有的选择是因为她特有的直觉。那阵朦胧无望的白纱既是她的直觉,也是命运设计的隔阂。相比起其他行色匆匆的路人,仿佛只有那个男人才与“死后”有关。而她一意孤行要选择“死后”,也许是因为,唯有明白“死后”,才可向“生前”问一句为什么。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于是,整个白昼,她都在墙角随黑猫妈妈一起低吟哼唱,向路人发出惹人怜爱的音色。她的嗓音尚未成熟,如同一根被风轻抚的琴弦。回音渺渺。那时,无人知晓命运是一条绵延而去的纵线,所有的因促成唯独的果。过程缺一不可。等待傍晚斜阳落影,那些面容困倦的上班族悉数归来时,她的声音逐渐沙哑。她起身饮水,却发现无人打理的水面压着一层浑浊的灰。她第一次感到不可抑制的疲倦。但返身看去,黑猫妈妈仍然装出兴致盎然的样子向路人微笑。然后,遵循时间而归的男人依旧穿着锃亮冰冷的皮鞋走到电梯间。她落寞地回头,终于看见他。


那天,他亦终于带走了她。


男人不喜欢猫,也从未养过猫。他只是七楼某处拐角的一户住户。一室一厅。仅仅四十坪并不宽裕的世界。可对他仿佛足够。头几年他阴差阳错租下这套房子,几年之后略有积蓄,他于是与房东协商,买了下来。那时他终于拆去旧日的积怨,将这往事重新粉刷。她被他收养之后,这套旧屋已经被收拾一新。四处规整一新的家具。小小的客厅只摆得下冰箱和鞋柜,卧室偏大,但除却一张双人床,还摆放有一系列书柜与电视柜。棕色的沙发上零散地摆放着各式书籍。


看起来,这四十坪的世界未曾打算留给任何客人一点空间。


完完整整只是住处。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猫。也不想收留一只猫。后来她才明了,是命运作恶,硬生生将她与他捆绑在一起,却不知命运究竟为造就哪一个谁。但那时她出乎意料地去追他的背影,而他根本不曾回头。他随众人在电梯门口等着沉入城市谷底的信号灯。闪、闪。叮。疲倦的人们抬起头,踏入狭小的盒子。是那个放学归来的小姑娘先喊起来的,“呀,小猫。”那时门正闭合,吱吱呀呀吞并她好不容易追上的机缘。男人亦是那时看见了她。但第一眼,云淡风清,毫无情感——他如此不喜欢猫。直至铁门闭合,狭窄的空间里传来人们轻松的感叹,“哟,好小的猫”、“好白啊,想捉回去”,他仍闭目懒于理睬这些易被蛊惑的人群。而后他自这群中听见门外远去的脚底传来那一声沙哑的“喵呜——”,他终于不动声色地睁开眼。


电梯抵达七层。


他出门之后左拐走入楼梯间,下楼,看见那只站在电梯间入口的小猫,随手捞起她。


他决定收养她。


被那阵虚空托起时,她忽然惶恐。但尖叫着扭头后,她终于可以顺从地坐在他的手心。起初,她天真地以为他能明白她的话语。但很快,纱便告诉她根本不是这样——他会带走她,完全是因为她那声沙哑的叫声。


纱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


纱只是她时常看见的那层朦胧的雾。


萦绕在他身边的,微凉却不寒冷的雾。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男人捏着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他一句话也不想对她说,即便他内心已经决定收养这个嗓音沙哑的小猫。他回到家,把她放在地面,然后将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从卧室的旧物柜里取出一只枕头,放在客厅的一角。


他冷冷地说:“我给你弄点儿水来。”


等他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碗走到她面前,他才发现这只白色的小猫自被他放下便不再动弹。她惶恐地抬头盯着他,以某种似曾相识的眼神。男人心中蹿升出少许不安,像是深埋的罪孽被人敲开了转角,腐朽气息瞬时涌入鼻腔。他抿了抿嘴,扭过头去,少顷,忽然用一种刻意而温柔的声音重复道:“以后你就住在这了。别怕吧。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别给我捣乱就行。”


但小猫仍旧没有动。


他顷刻间丧失了所有耐心,冷静地放下碗,起身回到卧室。


客厅暗而寂静。


她一直没有动。


当她被男人随手搁置在地面的那一刻,她甚至顾不及回想此处与别处的不同。这房间四处萦绕着那层薄薄的纱。像是春蚕吐出的薄茧。如同旧事灰尘温柔抚慰在新处。吹不去。洗不净。摸不着。黏稠轻薄,仿佛能被吸入胸腔。然后她仰起头,看见那个女人像是一束枯萎的花被悬在屋角。根茎错落交叠无法辨别。憔悴肆意的面孔像是萎败的花蕊。她自高处以诡谲的姿态俯下身来,咧着嘴,轻轻笑着。


“哎呀……孝以居然带了一只小猫回来——”


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动作,只能惊恐地仰着头,直至那阵纱顺着墙沿滑落,无法抗拒地贴上她的脸,甚至试图沿着她的呼吸潜入她幼小的胸腔。


“哎,你竟然看得见我吗?小猫儿?”


那女人便是纱。为魂为魄的时日比她做猫更长。她生前应是高额、颧骨凸出的女人。如今越显苍白嶙峋。长发如蛛网交错肩头,仿佛多年未被扫去的寂静。她多半沉默着盘旋在男人身边的屋顶,眼神落魄恍惚,却忍不住望向彼处。但纱亦会大笑出声,惹她仰面探望。纱知自己失态,总会青涩地缩回墙角,声音软软:“我以为再没有人能看见我了,真对不起,小猫儿。”


可她也不是人。


纱是她心里给她的名字。她们相处良久,却无法交换彼此姓名。她无姓名,而她听不懂她喉咙深处挣扎出的呻吟。彼此只是看得见,能感知、却又不能知晓。这语句依稀自何处听过,她其实记得,却总是别过脸奉劝自己忘记。每当她自暴自弃似的藏入黑暗,纱总会叹息起来。


“他连学着向善也这样残忍,竟然带回你这样的小猫儿。”


她于是挪动身子,仰头望她,如同仰望知晓一切的神。


那时男人多半忙于电脑与书籍里杂乱无章的影像。他唯一的乐趣便是一张张分辨图片里的秘密。其实多半是自己或他人的玩乐,但他总觉藏有未知。她不知为何他怀有这样的深信,如同每当他疲倦且一无所获地回头看见她正仰望着屋角发呆,总会阴厌地捏起她的颈子,用手指弹她小小的鼻梁。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短促的刺痛。


她尖叫起来。


喵呜——


男人将瘦小的她放在桌面,看一眼她,而后继续翻阅张张稀松平常的图片。


他总是弹她的鼻梁。起先有过更为凶狠的方式。在她试着与人相处的最初,总无法克制自身习性,挠坏他的沙发或是用尖牙咬着他的塑胶拖鞋。那时男人咬着嘴唇,冷静地朝她抽出耳光。她顿时感到呼啸沉重的力量,如同晚夜的风。她被摔至墙角,身体短暂地麻痹失灵。纱偶尔会在那时悄悄潜入她的身体,仿佛附身能够替她减轻那一刻的痛。可她一直不懂,纱只是为了体会他惯有的冷漠与绝望,甚至不惜以体验痛为代价。后来男人试着改掉自己的恶习。他从网上看来别人分享的方式,用指尖轻弹猫的鼻梁或是用水枪肆意泼洒,装模作样地惩罚。可无论哪样都是庞大且无法抗拒的压迫。他永远大于她,胜于她,能够轻易主宰她。


虽然他试图改变。


而最初,在男人因他所认定的她的恶习感到不满而付诸“教育”时,她天性狂野的那部分开始失控。她来到他家第三日,男人仍旧沉默寡言。他总是满眼鄙厌,仿佛打从心底否认与一只猫有交谈的可能。她失望地看着他,至少他在她追赶他时返身下楼找她不是吗?为何他却根本不懂她。甚至不“试图”。


她蜷缩在四四方方的房间角落,犹如被密封在往事之间。


客厅与楼梯间不同,没有那阵自由来去的风,也没有睁眼可辨的、闪烁着璀璨之星的夜空。失去并不可怕,她好像从未害怕失去。但比起失去,那一刻幽冥难辨的未知让她在黑暗里恐慌起来。那时纱自房间里游出,贴着墙角朝她轻声说道,别怕,别怕,你总不会寂寞过我。


她叫喊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在这里。


纱只听见她“喵——喵——”地大喊着,像是畏惧,又像是绝望。她抿抿嘴,怜悯地探下身子,用她冰凉的脸试图蹭过她额头毛绒绒的洁白一片,自言自语,声音悲戚:“你是不是在害怕呢?你不要害怕我呀……也千万不要害怕他。”


她仍旧喊叫着,喵呜。尾音因内心七零八落的情绪不自觉地拖长。她想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带走我,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你在这里,又为什么不要害怕他。但纱仍旧一相情愿地安抚着她:“真的,别害怕。他只是想学着做个好人罢了。”


她不想听这些。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会变呢。没想到他也是会变的。”纱继续说道,“小猫儿,你不懂你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恩赐与转机,虽然这恩赐与转机对你来说是足以毁灭一生的破灭。可……他太需要你了。”


他不需要我!她嘶喊着。


“别喊,小猫儿……”纱垂着破败的长发飘向她,想要安抚,可她只觉得冷,“别喊下去了。你的声音又要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带回你吗?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为什么,可等你喊出第一声我就明白了。你的声音哑了……这简直就像是命运故意算计好的,他最怕那种声音了。小猫儿,我死的时候,哑掉的喉咙没能让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所以他怕极了。你知道吗?你的沙哑刺痛了他的怜悯,可你不要再喊了,你再喊下去,也许会把他刺激疯的……”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在角落里,不住后退,喉咙逃窜出的嘶吼像是她狂野的本性。越是沙哑,越是无法抑制。仿佛玉石俱焚亦是本能。纱靠近她。她则后退。她在黑暗里逃窜。习惯性地想找一处黑暗狭窄的角落躲进去。四处是格式柜门。她沿着墙沿不住退缩,越加歇斯底里。就在此刻,男人忽然自卧室走了出来,他高大黑暗的身影遮住阳台漏出的城市霓虹,呼吸极轻,听不出丝毫怨怒。但寂静亦将她围剿。声音原本渐弱,可内心一股按捺不住的野性被刚刚连番嘶喊触发了,她仰起头,突然忘乎地再次大喊起来,带着幼小身体里所有的怨。


喵——


“啪”的一声。男人走过来,飞快地给她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的风将她掀倒在地。而后,他捏起她小小的身子,道:“你再瞎叫试试?”


纱恐惧地缩向墙角:“孝以,不要这样……我求求你……”


名叫孝以的男人仍旧捏起她毛茸茸的脸。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感到头部被无法估量的力量抬起,轻飘飘地,像是被大风放逐的柳絮,自身无法掌握跌落的方向。可她仍想用她那些幼嫩的尖牙做些什么。像是啃噬。像是她曾经骨子里冒出的那阵无法抑制的恨与狠,对那个肆意带走鲁斯特的男人那般。于是她张开嘴,露出尖牙,拼命挣扎出一声低吟:喵——


尾音未落。


仍旧是“啪”的一声。


她不知自己是否咬上了男人的手腕,但她确信自己听见了纱的尖叫声。纱在屋角大喊起来。孝以!孝以!你不能这样!撕心裂肺如同想要复仇的冤魂。而孝以始终冷静地看着她,看着这团幼小的白在黑暗里仓皇逃窜,但喉咙深处止不住低鸣。仿佛故作凶狠。但最终带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倔犟躲到鞋柜下的两只鞋子间。


他推了推眼镜,闭眼,睁眼,一字一句道:“你再瞎叫试试?”


她仍想孤注一掷地对抗下去。可她支起身子,却看见躲在屋角尖叫的纱。纱一直在大喊。不要这样。张孝以,你不可以这样对她!你不能像对我一样对她!你会杀了她的!你会杀了她的!


她屈辱地低下头。声音渐弱。


“你要学会这些规矩。”


男人若无其事回到房间。


对面楼顶的霓虹将五色光晕漏进房间。纱躲在黑暗深处呜咽整夜。她试图说些什么,最终轻轻发出“喵——”的声音。唤声清淡,不携悲凉。卧室里传来孝以翻身的声响。纱转过脸,难过地向她飘来。纱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也停止悲鸣。她们像两团身不由己的雾,簇拥在黑暗一角。透过纱半透明的身子,她忽然看见霓虹投射在房间地表的字,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是“东方”。“酒店”二字被窗户遮挡。明亮的“东方”在地面不断换出明艳光芒。美过星夜。但她厌恶地别过脸去。她第一次发现她更爱她饥饿贫瘠的黑暗,即使那世界如此狭窄,她仍爱它。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暖春持续良久。七楼亦飘来无数柳絮。倘若起风,孝以回家开门的那瞬,无数入侵顺势扬起。他仿佛从大雪中归来,脸上是持久不化的人世炎凉。纱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闯入,嘴角泛起暖暖笑意,甚至随着柳絮跌荡。她仰头看纱,会忽然想起馋猫扑捉虚空的画面,转身,鲁斯特还无辜地躺在角落,而黑猫妈妈动情婉转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但此刻,她返身看见孝以低头摆好鞋子。房门闭合,流动的风被拦截在外。纷飞柳絮在地面低靡地打着滚,渐渐在墙角止息不前。孝以弯腰拾起碎絮,轻飘飘地,捏在手心,然后撮成一团沉甸甸的灰,丢在垃圾桶内。——那时柳絮就再飘不起来了。


纱失望地游回高处,看着她闷声蹲在客厅一角,不再活跃。


他们每天的生活单调乏味。早晨6点半,孝以的手机铃声重复响起。他不喜欢流行歌曲,只放手机原音。多半是一阵敲击节奏,滴答滴答地将他自昨夜带入天明。他摁掉铃声,睁眼看着如昨日无异的白色天花板,但起身低头却看见那只白色小猫站在柜角仰望。客厅多出了猫食盆,一碗净水,一只旧枕。他想,原来是真的养了一只猫。但家里未备有猫粮,他第一天只留下一盆水便上班去了。走之前他看了一眼白猫,她倔犟地站在远处偷看他,但不哼声,亦不上前讨要,像是颇有自尊的人类。他不屑地预备离去,但想了想,唯恐猫咪发难破坏他的家具,他将卧室门锁了起来,只留给一间狭小而空旷的客厅给她活动。


而那个白日,她原以为自己会客气规矩地维持着她那份骄傲的自尊,但她饿坏了。后来又想不动声色地找出些什么吃的。可她还小,笨笨地,她跳过孝以的鞋子,弄倒了他摆放整齐的鞋子,然而她无法将一切还原。后来她又借着鞋柜跳上对面的高台,借着高台又试图跳上冰箱。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会跳跃,纵身可将一切都抛诸脑后。身体轻轻软软,飞起来,像是张开羽翼的纱。她后来站在电冰箱上,歪头看着纱,彼此目光持平。纱咧嘴笑了,笑容充满对鲜活生命不可思议的赞美。


纱偶尔自言自语,看着她,却是在对自己说话。


“小猫儿,好玩吗?”纱灰而透亮的瞳孔溢满往事,“我也想借你的身体试一试呢。这些年,我总是飘着,快闷死了。不过,我真的已经死了呀。”她在屋顶盘旋着,像是一阵季候暖风,卷起微白的灰尘,忽然地,她又飘了下来,笑着对小猫说道,“我死了好久了呢。”


她一直歪着头看着纱,眼睛圆而惶恐,两处色泽不一的阴阳,看着她飘向自己身边,像是猫似的与她一同待在电冰箱上。


“我死了大概有三年多了。具体的日子我也不记得了。我刚死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唯恐自己不记得我死了多久,甚至连天数都会记下来。但后来我就不记了。也许是活着的时候养成了习惯,要数着日子才知道珍惜,因为生命是有限的。可,现在我又不用上班,又不会变老,好像数来数去也没什么意思。”纱也歪着头,像是小女孩似的,“但我记得,我死时二十七岁。是在冬天。不在这个城市,而在别的很远的地方,我忽然就死了。”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忽然觉得奇怪,张口想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但在纱听来,只是一声短促的“喵”。


“哎呀,你听得明白对不对?”纱转了个身,飘在她眼前,似是要她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她盯着纱灰白的瞳孔,心中犹疑万分。


“小猫儿,告诉我,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纱的眼神里透出零星寂寞的光晕,如此期待她的回应,“哎,要是你听的懂,就再‘喵’一下?”


她仍然犹豫。


纱忽然鼓鼓嘴,眼神失落地飘往别处。


“我怎么能期待一只猫能化解我永无止尽的寂寞。”


纱转身想飘进房门紧锁的卧室。此时,她终于在纱背后轻声回应起来。喵。意思是,我听得懂。但纱回过头,略微感激地朝她笑了起来:“好了,我不该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你叫住我,是不是因为你也怕寂寞?”


她不知如何与纱交谈。


但这样也好。


纱温和地回到远处,又说起来:“好吧,让我来和你说说话。你听得懂就听着;如果听不懂呢,也要装作听得懂的样子好不好?”纱看一眼端坐在身边的她,提出这样自欺且不可成立的命题,她心里暗暗说好,然后,纱又说了起来,“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从孝以开始说吗?好吧,既然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而我们又都是寄住在这房间里的住客,那么,我们就先说说他吧。”


她歪头应和。喵。纱也开始暖暖地笑。


那个白昼,她们以语言填饥去乏。纱一直在说话,一点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幽灵。她蹲在黑暗的角落说起孝以,眼神明亮,恍如幽冥间不灭的火。她念及孝以姓名时,总带着某地口音。她应是地道的南方女孩,某些字句总拿捏不好鼻音出处,但话说一半,她自己会制止自己,像是一个执拗多年的习惯。她先说起孝以,张孝以,在她死那一年,他刚好三十岁。如今,晃眼三年,他三十三岁,仍旧未婚。因为他的未婚妻三年前死于肺炎。


纱惆怅地仰起头来:“其实这套房子,是我们一起存钱,预备结婚用的新房。”


午时楼道里飘过别家烹炒时的香味。像是在煎鱼。她觉得很香,于是使劲嗅着。纱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生动可爱的面孔,告诉她,那是隔壁正在做饭了。隔壁一家三口,还养着一只猫、一只狗。她动容地仰起头,因为她第一次知道身边还有与她近似的命运。而纱继续说着,隔壁家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已经上中学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是邻居,但她生前还有往来,死后他们与孝以再未有任何交集。纱低着头,非常感伤,孝以一直不擅言表,看起来冷漠自私,不好接触。是呀,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但他也是个把一切都挂在脸上的人。简单直白。喜是喜,厌是厌,没有过多掩饰。但他吃这些亏吃得太多了。纱轻轻叨念,仿佛心有不甘,少顷,回过头央求起她身旁那只幼小的猫咪:“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眯眼看着纱。她又有什么可供原谅。


纱像是生怕她寂寞,一直诉说。也或者是内心搁下的往事繁多。


傍晚时,她终于感到饿不可支,从近两米的冰箱上跳下时,身体向下一倾,忽然很累。也就在那时,楼道里陆续传来他人的脚步声。隔壁的铁门开了,又关上。另一处启合声同样令人难耐。最终,隔壁家喧嚣不止的狗忽然狂吠起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喊着“朵朵,别叫了”,在一阵市井狂乱的奏乐里,孝以走至房门,习以为常地掏出钥匙。丁零哗啦。咯吱。他推门走了进来。柳絮又随他飞入房间。


她见他回来,仍想躲起来,可四处高墙无处可藏,她退缩着想钻入冰箱旁的缝隙。


孝以见了,也不喝止,而是放下手中买来的猫厕所、猫沙,还有一袋猫粮。和平时放在楼道口的那袋不像。这袋更大,上面印着斑纹美艳的猫。她使劲想钻入冰箱侧缝,可久了,她发现孝以根本不管她。他放下一切之后,转身看着从缝隙里探出头的她,晃了晃袋子,以此撞击她的矜持不屑。


“饿不饿?”声线倒依旧冰凉。


她不出声,依旧倔犟。


“那你就饿着。”


孝以说完,进卧室看起新闻。此刻他已经在单位吃过晚饭。他是公务员,一天三餐食堂都可打发。偶尔想起别般滋味,也会自己下厨做菜。但大多数时,他孤身一人,习惯用他那只几年来未曾换过的碗打二两饭,一荤一素,在食堂一角安静地吃完。单位也提供热水和洗涤剂,洗净抹干又存入抽屉。那时单位只有固定值班的其他人,彼此打一个招呼,他转身踏出单位大门。而春夜天色暗得渐晚,总有不甘的白夜留在夜空,混成灰色天蓝。他就依靠出门时的天色分辨季节。若浓如墨黑,那是冬季;若恍如白昼,那是夏季。这是时光流逝在他的世界里最醒目的凭证,否则,他就再记不起时间这事来。


这就是他的一天。


单调,枯涩,日复一日。


回家时打开电视,看新闻。国务访问。石油降价。他依稀想起同事说这个时候该考虑买车了。他想起自己的存款,又打开电脑在网上查了一查。数字持续在缓慢增长。三年来他一个人不知不觉存了八万四。但他又想,他仍旧月薪五千,仍旧每个月固定开销两千。然而这三年,零余竟然都存在了这里。原来自己如此单调乏味,甚至连存款都能证明三年来沉闷自私的生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塑料袋被拨弄的声音。沙沙嗒嗒。他循着声,看见那只小白猫不知何时从缝隙里走了出来,正用前爪拨弄着那袋尚未开封的猫粮。像是心无庞杂的孩童,一边拨弄,一边回头望他,视野彼此碰撞,那一团白又迅速钻了回去。这只毫无手段的小窃贼。


明明没有下过雨,房内却这样闷。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故意不管那小猫,去阳台打开窗放入一些新鲜空气。对面的霓虹灯又泛起五色光。回头时,他果然又看见那只小猫张嘴在咬那袋白色的猫粮袋。小嘴咬在袋角,但眼神互换的瞬间,她愣了一秒,又迅速逃走了。于是他走去客厅,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见那只不住后退的小猫。她两只眼睛色泽不一,尖尖的下巴倔犟地扬起。和邻居家养的那只猫比,她太瘦。原来猫最初这样瘦弱,像是嶙峋的孤儿,骨骼之小他稍稍用力便能捏碎。可邻居家那只猫那么胖,那么大。——甚至敢张嘴咬走他的好意。


曾有一次他在楼梯间看见邻居家走失的胖猫,像一团绒绒的靠垫。他想摸摸它,可那猫蛮横地咬了他一口。四点齿痕扎在手背。他于是将那只猫留在走廊。那晚邻居敲开他家的房门,自纱死后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联系,妇人很胖,像是她那只猫。她头发散乱,眼神涣散,一个劲问他“有没有见过一只蓝色眼睛的猫”。他的手背似有短促的痛。他将手藏在门边,简洁对应“我没有看见”。妇人仍不放弃,仿佛笃定这个冷漠的男人会与她走失的猫有关,她语气里既是忍让又有几分决绝,“我好像听到它在叫,就在这个方向。”妇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如果见到就告诉我一声,蓝色眼睛的猫,是蓝色眼睛的。”那一瞬,他巴不得把门摔到那个胖妇人的脸上。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紧张?那只会咬人的猫有什么值得你们来敲我的门?以前在电梯间偶遇,你都对我视若无睹,但为了只猫却来敲我的门?他抿着嘴,眉头深深蹙起。他多么讨厌他的邻居。讨厌她每天回家在楼梯间为了声控灯故意喝出的“嘿”的粗俗声响。讨厌她每次炒菜要敞开房门,让那些催眠味蕾的气息把他推往回忆的深渊。讨厌她家那只吆喝不断的势利眼的狗,只要听见他的脚步声就顺势凶悍起来。他关上门后,内心某处带着崩裂的姿态。早知道就带回那只猫,但还是要告诉她“我不知道”。他这么告诉自己。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走廊里邻居太太带着哭腔的喊声“我的宝贝儿,可找到你了,你要死了?你跑那么远干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他忽然觉得失望。


但这只猫这么小。下巴很尖,像是她。骨瘦如柴,像是她。就连倔犟,也像是她。该死的倔犟。他想,要不是她那么倔犟,她怎么会死。他蹲下身来,看着那只以为仗着狭窄可以逃避他追捕的小猫,冷冷地说道:“你出来。”


她又往里退了退。


“出来。出来就有吃的。要我拎着你出来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才不怕。这里灰尘遍地,她使劲缩起身子才躲进来,他那双大过她的手是无法进来的。


稍微的僵持之后,孝以离开了她的视野。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而后是沉重的木柜从地面划动的声响。震耳欲聋。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感到那道狭窄的空间逐步宽阔了起来,仿佛身边的墙沿在擅自移动。她抬起头,看见男人依旧冷漠地站在她面前。那道狭窄已经有半人宽。他蹲下来,伸手来够她。她踮起脚掌奋力地逃,可依旧无望。她开始叫了起来。喵呜。你这个浑蛋。她喊。你要敢打我我就跟你拼命!你试试看!你试试看!她喊着。以至于纱又一次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纱躲在墙角,别过脸去,不忍心看她。


但孝以什么也没有做。


他捉起她,蹲下身来,把她塞到自己怀里,用手臂与脚之间的角度裹住她,不让她逃走。而另一只手携同牙齿一起,打开了那只猫粮袋。因为这别扭的姿势,袋口被撕开一条大口子。那一颗颗芬芳气息洒在了眼前的地表。


她忽然就不叫了,纱也缓缓飘了过来。


“原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好东西?”他捏起她,把她放在地面,然后一颗一颗捡起散落的猫粮丢在盆里。她惶恐地看着那盆荒芜被填满。声音缓慢优雅。他究竟想干什么?她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他蹙起眉头顿了顿,看了一眼她,“饿了吧?”


她甚至不敢回应。


孝以一直看着一动不动的小白猫,仿若僵持。


良久,他伸手从她背后推了推她。


“吃。”他说着。


她被推到那一盆扑面而来的诱惑前。很饿。可是又很恨。既饿又恨,曾经绝望地想与这人类永远对抗下去。但人类如此难懂,她不明白他的放肆与温柔为何如此对立地交融在他身上。此刻他扬手要试着抚摸她额上洁白的绒毛,可她以为他要打她,她略微闪躲,但他只是将手抚过她的头顶。从脑后宽广的舒适,一直漫延至背脊上遥远的他方。像是一只顺流而下的船。


他不说话,只是试着抚摸她。那一团温暖的白。如此瘦。甚至摸得到皮肤下伤人的骨。胸腔起伏,肋骨也跟着微微发胀。呼吸淡淡。幼小得如同玩偶。纱从他们身边飘过,看着他恍惚的眼神,仿佛心疼起他来。纱低头对小猫说,吃吧,你不是饿了吗。


她确实饿了,真假莫测难辨,只嗅得到一盆往事涌现的恩赐。她试着低下头去,孝以收回手,看着她。她试着更低一点头,孝以仍旧看着她一举一动。直到她忍不住伸出舌头挑起一颗甘甜时,孝以唇齿微涨,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终而只是静静在一旁看那只白色的小猫儿从细嚼慢咽至狼吞虎咽,像是小小难民。许久过后,她仿佛吃饱了,最终仰起头看他,粉红小舌头自唇边舔了一圈。还有余味。


他看着她那双颜色不一的瞳孔,明黄与幽绿,没有蓝色。幸好她不是蓝眼睛。他想着,忽然感到心满意足。但他很快又架起冰冷的面具,回房看着自己收集的图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不是。”


纱笑了起来。


她仰着脖子,小声回应道,喵。纱低头与她亲昵,而后满足地飘入孝以卧室。可她仍在原地舔着嘴唇。她其实说的是,也许,可一切尚早,我什么也不知道。无论你和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仍旧不曾睡在那只旧枕上,反而躲在某只鞋盒或是缝隙里。孝以起床后不动声色地找到那只倔犟的猫。她总是在躲。躲在黑暗。躲在狭窄。宁愿放弃舒适柔软。孝以起床发现那袋袋口裂开的猫粮被拖出一小段距离,地上散着一些碎渣。他把鞋盒上的小家伙捉了出来,摁在地表。她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他说:“你看看都做了些什么。”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


她在睡梦中依稀以为自己还在窄道,门口那只芬芳的口袋很高,然后馋猫扑过去撕咬那只袋子,以至于最后漏出颗颗鱼形的猫粮。她亦凑过去,帮着馋猫咬开来。是真的咬。把对那个长发男人的所有恨意都用在齿间撕磨,坚硬的塑料外壳,咬起来有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在黑暗里试着劲,忽然在撕咬时睁开了眼,看见黑暗里四处高大冰冷的柜子折射出零星月光。五色霓虹在午夜之后已经不再亮。而纱站在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问她:“小猫儿,你怎么啦?”


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


满地仓皇。她顺着遗漏一颗颗送入嘴中。沾染着灰尘的气息。她想起黑猫妈妈动人的声线,以及她瘦弱忧伤的背影。黑猫妈妈说,我再也不能一个一个将你们叼回来了。馋猫点头离去。她忽然想起馋猫的脸,想起他嘴角那块黑色的斑,于是她用舌尖努力去舔舐那个位置。你还在不在呢。她忍不住。一边舔,一边低下头。可真相如此艰难以至于无法抵达。而后她顺着黑暗,摸到一处狭窄的角落,于是顺势攀爬入内,在黑暗与狭窄之间,闭上眼。


这年,张孝以开始养猫这年,他已经三十三岁。


将满三十四,虚岁三十五。身边旧友悉数结婚生子。说是旧友,但也不过是旧时认识的朋友。童年伙伴。老同学。或者同事。甚至一切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他们自他刚刚毕业就忙于结婚,争先恐后,如同毕业就职那般顺理成章。


他早晨起床,用凉水洗脸,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渐渐枯糙的皮肤,眼角也有细纹。有点老。以前他不是这样。他记得的自己应当还是十六七岁,沉闷白晰,还有些女孩喜欢。还是能一拳把自己父亲打倒在地的猖狂少年。可他转瞬又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失去的她,在许多年前就对他喊“你已经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了你知道吗,单凭冲动和力气你能过一辈子吗”。她的声嘶力竭,他如今时常能记起。自他血气方刚的二十一岁,一直至三十岁。九年。她与他在一起的九年,从最开始校园里凝眸转瞬的青葱情事,至九年后她死在那节尚未抵达老家的火车上,死于肺炎。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低头又捧一捧清水,将脸埋了进去。


可他还孤身一人。


原因早已融入骨髓。也无人催促他应当如何。异乡的父母鲜少来电,他们仍旧在老家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手头有闲余,但亦乐于日日与人打打门球,或是沿街漫步去友人家讨一杯茶。不分时间地聊着。好似生命只剩下被肆意打发的时间。无人问他如何。好像彼此自多年前就默默将他隐去。可也偶尔来电,问候清淡。过年时他也不回老家,顶多接他们来这座北方大城市住几天。可他们住不习惯,买菜要搭乘地铁,那些肉贵得出奇。太麻烦。他们说着,很快又回归自己喜欢的生活,临走时与他言和,彼此顾及自己,不再过问对方的生活。老人们离开前沉默良久,最终不曾故意说出“你三叔也当爷爷了”这样包含多重含义的话。即使是真的已发生。


他总是一个人。


也仿佛只能一个人。


他起床看着把房间弄得一团乱的猫,总窜出未知的火气。但久而久之渐也习惯。他将那只小猫摁在地板,让她目睹她自己弄脏的地面。她觉得疼,蹬着爪子拼命挣扎。他用手拍她的头。上颚被他击中,地面亦反馈回某种力。两样都是疼。她倔犟地抵抗着。但他却不再打她。


他后来总是狠狠给她一下,而后放走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养你?”


孝以走后,纱仿佛又寂寞起来。


她的寂寞便是不停诉说。而她的不寂寞却是安静地凝视着孝以。


如此奇怪。


“其实我只是猜。我每天待在这房间,我也只能在这房间。我出不去,所以不知道他在外面碰见些什么。可我觉得,也许他想作出些改变。”她凝视窗外,“你来之前那些日子,他情绪不好,每天回家便睡,也不看电视,也不听新闻。我了解他,他以前就是这样,受到什么刺激便故意变得懒散起来,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每晚都会说着梦话惊醒。他以前总是喊‘别这样逼我’,我还总是搭腔,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呜咽着把脸别过去,藏在黑暗里。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梦话。当我回答他,他就会惊醒。”


纱回想往事时脸色总是过分苍白。


“前几天他也是那样,每晚会忽然醒来。但没有梦话,只是忽然被吓醒。然后他会起身去阳台。有时抽根烟。有时呢,把头探出窗口,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手却紧紧抓着窗沿。”纱低头看她,“小猫儿,那时我真是吓坏了,如果他那时松开手,那我们就再也遇不到了。”


纱回忆完,从天空缓缓落地,落在她身边。


“我一直以为时间会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可,不止我的灵魂真的还在这里,他好像也永远走不出去了。你说什么时候一切才会改变呢?”


鬼魂的声音也许是另一条音频。清澈如昔,却未能有任何空间回响感应。空落落。她若有所思地说完最后一句,然后把薄纱一般的身子藏在黑暗里,阖上眼,仿佛睡去。世界骤然寂静。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春末时,冷风不再来。城市熙熙攘攘的热风像是从某处谷底刮起,她偶尔跳到阳台上,发觉整个城市那阵腾空而起的气味,扑面而来。楼下是一条繁华的街,再往远是各式高楼。原来她出生在无数高耸庞大的建筑之间,一栋不起眼的住宅。这里原本是某国企的旧房,地理位置良好,而后时光流逝,房价递增,这些旧楼的住户纷纷选择出租或是卖掉此处,接手人转为附近打工的上班族。多半是异乡人。因为买不起这城市的房,所以短租。或者终于凑够一笔钱买一处二手房暂住,也算谋得一处落脚。


孝以应该算是第二种。


她跳去阳台时,纱总是躲在房间内。她怕光。白天她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孜孜不倦地讲故事。她听着听着会睡着。但有一天夜里,孝以睡着之后,纱领着她去阳台,给她指出孝以上班的那栋建筑。那栋暗红色的小楼藏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内,附属一个小小的院子。他就在那里上班。文职。处理每天从别处扔来的文件,过目,批注,上交,偶尔需要值班,但那也只是在办公室睡上一晚,看护住那些需要人坚守的文件,以防丢失。她那双异色瞳孔依稀找到了从此处去彼处的路。大概步行二十分钟。会穿过一条人潮汹涌的小道,早晨有无数商贩贩卖各式茶点。那是他每天沿途赏悦的全部景色。


那时的张孝以仍旧冷漠异常,还是会肆意揍她。纱说,他的理论就是小孩的幼年根本听不懂道理,讲道理是无用的。必须揍她,叫她记住疼,记住一种“绝对权威”。然后再借由权威去树立一套准则。他们彼此之间花了很长时间去建立这套权威与规则,从喂食的细节至睡觉的地点。他不允许猫上床,不允许她攀爬各处高地。但这些都是猫的习惯。她每天爪尖会有略微瘙痒,然后伸出爪子抓挠木板或是沙发。这是天性。同属猫科的虎类亦会在树上留下抓挠的痕迹,那是最明显的此处归属它的标志。但她第一天朝那只白色沙发伸出爪子时,孝以便捉住了她。一个耳光过后,她踉跄着逃跑,躲到桌子底下。孝以又跟过来,轻而易举将她捉出来。他懒于说什么道理,只是拎起她的爪子,拨出她藏在肉掌下的尖爪,用指甲剪一点点剪去。不痛。但剪去后,总觉不适。


后来她又在孝以上班时发现,原来人类的床那么柔软且温暖。他的床单是咖啡色。她试着从地面跳上去。轻而易举。纱笑她顽皮,看着她在软趴趴的床面踩来踩去,留下一串梅花形的凹凸。然后她走到床中最软的位置,试着眯眼睡了下去。


孝以回家前她跳了下来,乖乖躲到客厅。但是她的小聪明对孝以没用。他看见床上那一片分布不均的凹凸,很快明白了原委。而后他将她捉上床,让她看着自己踩出的罪证,又给她一耳光。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灰溜溜、习以为常地,逃走。


但她一面快步逃跑,一面低吟。你真讨厌。那你要养我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给我讲你们人类的道理。可孝以根本不管她喉咙里窜出的疑问,不解释,亦不介绍他那套准则,只是俯身整理好床单。而她躲在卧室的凳子下,借着孝以看不见的角度,凝视着他乏味枯燥的神情,仍旧轻轻问着。


喵。为什么。


那时,走廊里突然传来高跟鞋叩响地面的声音。大约是对门那一户的女人外出。她看见孝以平静的神色为之动容。他稍稍转过头,看往那段看不见的走廊,然后继续看着电视里不停滚动的新闻。如此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孝以低下身段,在地面找寻那只小猫儿的身影。当他发现她躲在凳子下,他抿抿嘴,刻意轻声说道“出来,小家伙”。他一直没有给她取名,好像他觉得她根本不需要用到名字。这是第一次他带着称谓唤她。小家伙。她好奇地走出去,孝以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竟用指尖开始撩拨起她额头柔软舒适的原野。


第一次,她愉悦得发觉自己的肚子里可以肆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当她得意地仰起头,却发现原本团在黑暗里的纱不见了。纱轻柔地飘到了客厅,正顺着面向走廊的那扇窗往外瞧着。一面打探,一面失落地说着:“原来,是因为她吗?”她从孝以的腿上跳下来,跟去客厅,冲着纱寂寥的背影喊着,喵,怎么了。而纱缓缓转过身,看着从卧室走出、预备再次抱起那只小猫并且试着与她亲昵的孝以,略微伤感地笑了起来:“小猫儿,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收养你了呢。”


其实对面的住户她们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但第一次牢记,是在她躲在鞋盒间过夜的那晚。身体沉重酸疼,她好不容易在那别扭狭隘的空间舒展开身子,然后她就被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惊醒。那时她还有着年幼时的习惯,听见动静便想奋力躲藏。可是四肢拨弄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已经居住在人类的房间里。已经被带走了,亦无人能再带走她了。最终止息。


而那阵清脆的声响是有人半夜回家,正在黑暗里摸索着钥匙孔。


正是对面那一户。


那是第一次。而后她几乎每夜都能听见那声音。仿佛那人只会半夜归来。大约是凌晨2点至3点间。偶尔孝以也会惊醒,听着那声音渐渐消失,又迅速入梦。纱知道那户人,因为她一直奇怪什么人需要每夜3点归来。白昼不出,毕竟每天半夜归来,早上按部就班去上班也不太可能。然后整个白天安安静静,至孝以下班回家,或早或晚,那户人家便会再次出门,每日反复,仿佛上班时是在夜里。加之那阵扣人心弦的高跟鞋底回响,纱对那户半年前搬入对面的人总有不好的猜想。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但她们都不知道孝以对那人的观点。


起初他发现她并非因为半夜归来或者傍晚外出的重复。他见过她。那个女人确实浓妆艳抹。但他遇见她时,或者已在楼下,她背着小包外出;又或者他已经打开电视沉迷口吻清冷格式化的新闻,早已听不清那阵模糊的开门外出声响。


他注意到她,是因为自她搬入对面,走廊里时不时会有人堆放成袋的垃圾。空的薯片袋。面膜包装。烂掉的鸡蛋。他曾经听见一个年轻女人懒散自信的声音“放在走廊就好了,这种楼,物业会一层一层来收垃圾的”。但三天过去,某些糜烂的气味开始逐步挥发,那些垃圾仍然摆放在走廊上。在此之前的七八年里,无人会将垃圾堆放在走廊。因为他们都知道,小区的垃圾都是各家住户每天带至院子里,堆放在固定的地点。


他一眼便知这堆腐朽的因果。


那时他非常反感他的新邻居,但他也未有过喜欢的邻居。那一阵,单位小陈的孩子出生,要摆满月酒,隔壁座的守年问他应当送多少礼金好。那时他愣了一愣,回应道,我不去。守年是入职刚两年的年轻小伙子,对于人事非常热衷,听见孝以说不去,他非常吃惊:“为什么?你跟他处不好?”


“我从来不去这种场合。”


守年不懂他的意思:“这……人情世故是麻烦了点儿,不过,不就这样么。吃个饭,送个礼,没法避免的嘛。”


他最痛恨的字眼便是“人情世故”,但他若解释,守年也不懂。对方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可他只是不喜欢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连篇。所以,他至今仍和刚入职的守年坐在一桌。其他人平步青云在饭桌台面上与无数名脸交谈甚欢,而他仍旧对着几年前就在看的档案袋,一份份翻阅。


但守年却懵懂地问:“会不会有点太冷漠?毕竟人家小孩满月呢。”


他收拾干净桌面,饭也未吃,便散步回家了。


这些年来他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太冷漠。毫无感情。说得太多,于是连解释的心也一并丧失。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能做。在纱尚未去世之前,也曾劝他“你这样太吃亏,你应该多活动活动”。但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小天真烂漫,有着坚硬的拳头和突发奇想的能力。小时候还学过书法,写出的字苍劲有力。无数人都称赞他,有大将之风,无论性格与能力。于是他自幼便养出了高傲的自尊,从不屈服。但成长是一个逐步认清自己的过程,你自年幼时狭小的空间日渐判断清自己的归属与领地。难于“承认”自己之于世界的重量。而非“寻找”。


他初遇她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大三末尾,在社团忙于各式活动。那时他是副社长,话剧社,每学期以对外表演话剧作为主要活动。他能力尚佳,但较之社长在联系外援和投资方面的能力,只能屈居副席。而她是社团新近的一批社员。那时还不流行录音笔,开会时往往有人记录。但每次会后,他总是将那份记录再重新抄写一遍,代替到社团历史记录里。起初有人别有用心地推测,说他是为了让自己的笔迹随着学校历史流传下去。但她却是唯一没有应声附和的那个,她从那一叠纸张里取出过往的记录一张张翻阅,最后道:“你们真小气,我倒觉得,他是因为字迹工整才重新抄写的。”她扬起更久之前那些泛黄的会议记录,那些凌乱潦草的字迹早已难以辨认,她便反问,“这样毫无价值的记录,留着给后辈干吗?猜谜吗?”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当时半推开门,正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消他们肆无忌惮的讨论。但当她说完,他便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深呼吸一口春末气息诱人的空气。他一直讨厌学校那时种植的树木,总觉那些青绿比起老家的色泽要淡上一圈。像是被人世变换稀释,永远让他不是滋味。


他将身子探出窗口,却听见她自身后叫他的名字:“孝以学长。”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大方开朗的南方姑娘笑眯眯地拿着他的会议记录,问道:“大家都等着你来继续排练呢。对了,学长,你是不是学过书法呀?字真的很好看。”


在往常,他会厌恶地点头略过这话题。可那时他稍稍缓和了自己冰冷的面孔,回应道:“嗯,学了大概四年。”他想起无数往事,而后拿过她手里的记录单,一边分配,一边往会议室走去,“今天的安排你们也该看了,第二幕所有演员今天得大致走一遍,走位不要出问题,然后开始分配一下第三幕的走位。你跟他们去说一下吧。没有问题吧?”


“我?”她愣了一愣,“您是副社长呀。”


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里的树变好看了。”


“哎?”


“有点像我小时候老家种的那些树的颜色了。”她仍旧不懂地看着他,他把那一页分配交付到她手里,温和地说,“看到那些树,我就忽然想起,明年,我和社长就该毕业了。”他总是不愿将话语挑明,转而清冷地补充道,“明白了吗?”


其实她仍然不明白。


即使她明白了他有意要培养她在社团的能力,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这样快。


他一直就让她不明白。


那时他二十一岁。是此刻的十二年前。整整一圈轮回,他此刻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偶尔打开电脑看一眼自己的存款余额。世界越来越快速、便捷。十二年前的他和她,总要跑到学校门口的自动取款机查询自己这个月的所得。但此刻他可以越加懒散越加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切外界的畅通无阻,仿佛越加造就了他自闭的过程。


结束与守年的对话之后,他忽然想起往事繁多。夜晚的街道,小商贩挂着摇摇欲坠的十二瓦灯泡在路边煎着鸡蛋饼。手法熟练。恍然升起的香味,像是缥缈而上的灵魂。小马路上有一只嘴角残有黑斑的黑白猫迅速穿了过去。与迎面而来的车擦身而过。好险。他平静的内心微起波澜,依稀记起十二年前的雨夜,被围困在教学楼前的他和她,一起朗声对着大雨念起剧本里的台词的场景。还有之后的那只走失小猫。


他那时真不喜欢她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张扬且肆无忌惮,可她说“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回不去宿舍,不如来对台词吧”。周末的学校那样清冷。她自书包里拿出剧本,彼特?谢弗的《上帝的宠儿》,他们预备新演的一幕剧。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仍记得那一幕剧,因为那部电影同样让人喜欢。剧中的莫扎特才华横溢却不谙世事,虽然全剧以他命名,但以宫廷乐师萨利埃利为视角一路引领。莫扎特的才华让萨利埃利钦佩,可他与世俗不符的顽劣作风却让他厌恶。萨利埃利开始嫉妒这名上帝的宠儿,他未直接谋害他,却忍不住一路打压,以至于最后莫扎特死去,他内心也饱受煎熬。


他们那晚蹲在教学楼前躲雨,然后听她模仿顽劣不堪的莫扎特的口吻:“立即回答我:嫁还是不嫁!”她挑动着眉毛,好像一个肆无忌惮的天才,“说嫁,那我就可以回家爬上床,在床垫上拉满屎,然后大叫‘是我干的’!”她学着那副好笑的神情,表演剧本里莫扎特乖张怪异的言论。那个有着出众才华的年轻人,言行却与世界格格不入,不愿被束缚,从不顾忌自己的言行。


而后他也加入到她的表演里,匆匆饰演前来叮嘱的管家:“男爵夫人已经准备好了。”


她继续演了下去,收敛言行,急匆匆地:“啊,对,对。来,亲爱的,音乐正在等着呢。”


然后轮到了他,他摇身一变,变成宫廷乐师萨利埃利。那段长对白他已经很熟悉,优雅却又刺痛人心:“就在这时音乐会开始了。乐声从门缝传来,是一支小夜曲。开始我只是模糊听到,方才受惊不小,一时听不进去。不过音乐逼我倾听——是一支庄严的降E调柔板。”


他表演着,而她已经从莫扎特的表演里变回她自己,仰头看着他庄严的表演。


“这曲音乐的起头很简单。只不过是最低音域中的一个牌子:巴松管和次中音的木管萧,好像在挤压一只生锈的盒子。要不是那个慢调反而给这支曲子平添了一种宁静的话,这一段一定会非常可笑。这时,突然从中飞出一个双簧管的单音符,音调高出许多。这个音符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穿透我的身体——”他仿佛在深呼吸,“直到需要换气时,一声单簧管才把它从我的身体里拔出来,并把这个音符揉进一个愉悦的短句中,这样它就变得柔和、动听,足以使我为之颤抖。屋里的灯光忽闪了,我的两眼模糊了!”他一向冰冷的面孔忽然迸发出巨大的激情,“盒子被挤得叫得更响了,其后,别的更响亮的乐器盖过了它,齐声如歌如泣,向我抛出一条长长声音的绳索——长长的痛苦的缰索缠住了我,穿透了我。啊,痛苦,我从来不知道的痛苦。我仰面呼唤我万能的老上帝:‘这是什么?什么?告诉我,Signore!这痛苦是什么呀?声音中必不可少的这东西是什么?永远满足不了却又满足了听见它的人,完全彻底地。那就是你所需要的吗?’”他像是崩裂开的雨滴,冰冷地砸在地面,却渲开让她触目心惊的姿态,她很想为他鼓掌,但她知道,这表演还未结束。而后她看着他又恢复到他冰凉冷漠的姿态,仿佛萨利埃利那般,强抑着内心的煎熬,“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仿佛听见了上帝的声音——它是由一个特殊的人发出的,我也听到了他本人的声音——那可是一个少年淫棍的声音。”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仿佛时间刚好是10点整。


校园里的路灯顺势暗下。


而这一个节点,刚好是第五场结束,灯暗换场的时刻。


短暂的寂静。


然后她跳了起来,大喊“Bravo”。不停地喊。他在黑暗中笑了,对她善意的迎合感到温暖且舒适。她仍然拍手兴奋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可以,我就知道你可以”。他反问她“我可以什么”。她说,他们都说你冷冰冰的不会演戏,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样子像是被认可的小孩,张扬地冲到雨中,大喊着“万岁”。他急忙去追她回来,但此时他才发现,雨已经渐渐停了。


被雨洗刷过的空气,清澈如初。如同此刻傍晚天色渐暗的天空。她那时穿着朴素的灰蓝色外套,黑色运动裤,衬得身体修长。而此刻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看着满街臃肿疲惫或是枯瘦妖冶的女人们,再看不到一个她那样单纯快乐的女孩。


可,就算是她依然活着,她也再不能像当初那样。


后来他们没有回宿舍,她开心地拉扯着他去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吃夜宵。她一定坚持要请他吃。“因为你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她说完,让阿姨给下二两米线,然后放上香菜葱花榨菜头等一串俭朴却可俘虏味觉的美味,然后还嬉皮笑脸地跟阿姨蹭了一勺肉汤,撒上去,端给他,“不可以嫌弃,我就带了两块钱出门,只够请你吃这个了。”


后来他又给她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算是回礼。两人终于坐在雨后的小街上,对着热气腾腾的米线一言不发地吃起来。她时不时笑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也不想打扰。彼此静静地坐在一起分享着根根缠绕。直至后来,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蹭到他们脚边,踏着雨水,在满地垃圾间拣剩下的东西吃。不久,另一只黄色杂毛的狗也奔了过来。小猫迅速逃走。他那时觉得隐隐不安,望着小猫消失的方向,忽然什么也不想吃。


她后来说:“我就是在那时觉得,其实你内心温暖善良。”


他顿时心惊,只因她这句“温暖善良”。但他从未问过,是因为我的表演还是因为我看着的那只猫。因为,她之后就与他在一起了。毫无悬念。没有任何曲折的追逐故事。像是一心朝圣的子民,清楚明白自己的神佛在何处方向,甘心尾随。


看见那只猫,他忽然就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事。


记忆如此迅捷,无需钥匙开启,他回眸转瞬便依稀能看见十二年前往事依旧的岁月光景扑面而来。此刻他缓慢行走在那条旧事充溢的街,骑着自行车的人在他背后摇响车铃“让一让”、“让一让”。他退避开现今的岁月,想踏入已经回不去的从前。这些年漫长凄冷的岁月里,居然只有她对他说过,其实你内心温暖善良。就连他的父母在每年假期等他回家时,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劝他,你应当多积极一些,别这么冷漠。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无法辨别这一刻他究竟应当欣喜还是失望。


就这样一路走回旧楼,他看见门廊涌出许多人。大约是电梯到了一层。其实,此刻只要快步追上去,能赶上这趟上楼的电梯。但他总是甘心错过。好像那次机会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每次一次错过,他总会想起那时她总拽起他往前跑,追上电梯。“难道你不觉得,你稍稍努力一点,就可以把后面那些人甩开一大截吗?”她适时反问。可他总是沉默。他心想,不属于我的不会属于我;而属于我的,当我按下开关他就会下来迎接我。如此简单。


但这天,那些人里忽然有人叫住他。


“哎,先生,请你等等。”


对方声音轻柔,而后他看见一个曼妙女郎迎面走来。他已经错过了电梯,也不介意停下来。并且他已经许久未被人叫住。他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郎。对方穿着黑色细跟高跟鞋,与他一般高。她一面接着电话,对电话里说“啊,你等等”,一面向他求助:“能不能帮帮我?”


他没能理解。


对方又继续比画:“我是住在你对面的,七〇七的新住户。记得吗?你是住在七〇三吧?”


他立刻明白。但与这样曼妙可人的女郎联系在一起的却是堆在走廊里那几包逐步腐烂的垃圾。他抿了抿嘴,懒于搭话,只是点头。


“我有个快递,他一会儿送来,可我要出去上班了,你能帮我先收下吗?”她的电话大约正是在与快递协商。女郎眨着眼睛。睫毛膏如此厚,像是枯萎的芭蕉,忽闪着。焦急而恳切。


他根本未多想,直接拒绝了她:“不能。”


女郎拿着电话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冷冷对电话里说:“那只能拜托你换个时候送来了。”


他转身走进门廊,却被返身追过来的女郎拍了拍肩。对方疑惑地看着他,非常直白:“先生,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没有。”


没有误解,他是真的讨厌她。


“那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这个忙?”


他想了一会儿,冷冷道:“不能。”


对###得他在无理取闹,踩着高跟鞋扭头就走。长发像是伤人的弦,发尾扫到他的脸。微痛。他皱着眉按下已经升上高空的电梯。此刻,女郎忽然转过头来,嘲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太冷漠?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感情?我觉得肯定有人这么说过。所以你不用回答我了。”


她说完,消失在霓虹四起的黑暗里。


无人的楼梯间只有电梯的灯在闪着。对于寂静无声的人,连声控灯都不会为他亮。他自黑暗深处听见声声凄凉的猫叫声自墙后传来。仿佛混杂着几分钟前的厌恶与十二年前的雨夜的味道,一齐借由他的鼻腔与耳朵,潜入他的心脏,忽然地,用力收缩起来。


那天夜里他忽然想养一只猫。养狗也行。但他在网上细读了养狗的规章政策,比起养猫要麻烦许多。他根本拿不准自己有多想养一只动物,但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她从前曾在网上收集喂养动物的好处,最后她指着其中一条“培养爱心”使劲塞给他看。她那时还对他满怀信心,以为他只是一只需要被开启的盒子,其内藏着无限温存与善意,只是不幸丢失了释放的途径,而她则是一个知其宝藏的伯乐,将要把他的光芒打开,点亮整个世界的明灯。但现在她变成了一堆灰尘。装在骨灰盒里。轻得就像可供随身携带的行李。不会笑。不会再摇着他的手臂肆无忌惮地拽他去夜宵小摊闹。如此这般,还不如从未存在过的好。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那晚,纱一直待在厨房,也许她认为孝以是为了那个女郎而养猫。小白猫弓起身子轻声尾随,看着纱用自己轻薄无物的手指触碰那些白色的瓷碗。可尘世早已是她端不起的生前。纱一直轻轻说着,“我还想给他做一顿饭呢,真的。”


她从不怀疑,转身轻盈地跳上灶台,迎上纱灰蒙蒙的瞳孔。


纱问,“知道我为什么会死吗?”


可不等她回应,纱继续说起来:“如果简略地说,其实是我和他赌气,我输了,连命都输了进去。”


纱抚过当年她买回的碗,一只只,如此流连当年对未来的憧憬。那些预备婚后使用的漂亮瓷碗。白色。光洁如一朵朵山茶。彼此交叠搁置在黑暗里。朝她探出头,提供一席芬芳诱人的回忆。纱发现有一只碗沿出现缺口。她非常难过,停在碗边。


“那时我们决定结婚了。其实,我甚至觉得与他结婚已经很久。所以这决定并没有什么。刚好那一年他三十岁,我二十七。按其他人的说法,我和他都不该再等了。可我觉得就算再过十年八年也无所谓,时间没有阻碍我们。阻碍我们的……好像也从来不是时间。”她试着描摹几年前的感情,“你不会懂,我一直觉得时间只是让一切问题都变得无法回避,是这‘无法回避’假时间之手让你觉得‘阻碍’,并不是时间在阻碍你们。”


纱自言自语入迷。后来低眼看灶台边,才发现那只白色的猫咪正凝眸仰望她的忧伤。她总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在阅读她灰色清透的灵魂。在每一个人活着时,总会或多或少怀疑,究竟动物听不听得懂人类的话。她活着时一直相信它们听得懂。因为她见过无数次小动物惶恐天真地凝视着她,用眼神细细打探她的灵魂,彼此对视的瞬间,灵魂仿佛被它们偷走。一切秘密昭然若揭。于是纱也凝视起她来,用她剩余的灵魂与她交换,那一瞬,彼此入住彼此。


纱问她:“你知道我们之间的阻碍究竟是什么吗?”


她好像明白。


但其形不可名状,其痛无法以语言勾勒。


于是她只能悲凉地随着纱低下了头。


有时自阳台往下望,会觉得城市似山崖山谷。道路是谷底,楼房顶是山顶朝圣的方向。一座座高山彼此交错,如同长长峡谷。二环路边疾驰而过的跑车是鸣叫的野兽。是被围困在城市不得出路只能日日繁忙的庸碌者。她跳上高处顺着窗沿嗅见燥热的夏季浮上高空,脚下人们凌乱来去,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出口。


夏日来临时,她大致学会了与人类生存的方式。


她毛发长了,身子亦长大了一些。孝以醒时她叫唤几声以讨欢喜。孝以走后她在房间肆意穿梭。也跳上床,但不会踩出明显凌乱的脚印。偷喝他留在桌面的水杯里的水。甚至踩亮他电脑键盘上五彩的灯。孝以仍然打她,对她的恶行以“规则”教育。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但有时见她有趣,他也会拿出相机给她拍照。


他唯一的兴趣便是摆弄照片。许多年前他便喜欢摄影。喜欢电影。因为这些喜爱,最后入了话剧社。其实话剧与电影根本不同。电影镜头细节的唯美,在舞台上都只有大而化之的情感共鸣。他更喜欢画面纷繁艳丽的光影,喜欢角度与视野呈现出的不一样的真实。他给她拍一些照片。拍她粉红色的肉肉的脚掌细节。拍她偷喝水龙头滴下的水后脸上胡须牵挂上未破灭的水珠。拍她碰掉他的盐罐之后,潮湿鼻尖混满的灰白盐粒。拍完之后,若觉画面满意,打她的时候他会轻一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怪异冷漠,但总说不准哪还藏有一些莫名温存。


而这个夏天,她随着纱一起观察对面那户女郎。纱不喜欢她。似天性敌对。也因为她外出工作的时间。一个美艳女郎,合上如此不良的外出时间,总会引来不好的遐想。纱当然不会故意把对方往坏处想,可又找不到别的什么缘由解释。


想要解释的还有,张孝以。


他总是有意无意想要对抗这个女郎,扳倒她那句甚至没留给他狡辩机会的嘲讽。虽然猫不是为她而养。但她是促成一切的妄念与养分。养猫之后,他总是会想要让这个女郎看一看。就算她会嗤之以鼻不屑离去,也要不动声色地让她发现他的善。他这样想着,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久而久之,他对女郎的观察也便多了。他下班回家遇见她出门上班。打扮时髦光鲜,但偶尔也不施脂粉,黑色自然卷的长发懒散地披在肩头,眼神不屑轻浮,对他视若无睹。而他睡梦刚好时,她回家,并且用力关门。哐啷一声。毫无教养。他仍旧那么讨厌她,虽然她已经不再把垃圾堆放在走廊。


但有一次时差刚好,孝以下班回家,走至家门才遇见外出的女郎。


那样巧,她推开门,正迎面看见他弯身捉起那只小猫的背影。男人西装革履的冰冷线条,被暖黄色的顶灯染成旧色。那只猫是白的。她依稀认得。是楼下那一窝小崽子里的某只。但入夏之后,那一窝猫悉数消失了。她什么动物都不喜欢,唯独喜欢猫,因为猫似女人般虚荣向善,打骂无法俘虏,但宠爱却可让她衷情一生。所以爱猫的男人,都能好好宠爱一个女人。——她一直这么以为。


只是这巧遇不足以让她爱上任何人。


她仍旧蹬着她凌厉作响的高跟鞋下了楼。


孝以在她开门时察觉到了她的出现。这个美妙的时差是报复的机会。他忽然顺势捏起在地上懒散趴着的猫。那几秒。微妙。温顺。夹杂着虚荣与试探,含糊不清地彼此在脑海穿梭来去,无声却对峙。女郎走后,他也关上了门。他一点也不在意女郎之后闷声离去的场景。本来,他们也没有说话的可能与契机。但如此转瞬之间,他的隐忍虚荣让他不觉莞尔。自己果然已不是年少时将自尊与颜面当做真理的少年。仿佛将假装的慈爱当做习以为常,便能借由一只猫拯救自己其实已属冰冷的心。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继续打开电视听新闻,中途往小猫的食盆撒一把粮。看电视时,他试着回头看小猫埋头咀嚼的样子。那种原始鲜活的气息,随着她上下蠕动的下颚开始触动他的心。这真是一件小小的活物,有自己的生与死,欲望与妄念。是如此不可控的鲜活生命。他这样想着,然后,他的房门被人敲响。判断对方来历的瞬时,他想到的第一人是那女郎。但他打开门,发现穿着懒散邋遢、操一口外地口音的男子正带着一个小包裹站在他的面前。


“七〇七的快递。叶史良,是叶史良家不?”


“这是七〇三。”


“七〇七在哪?”


“对面。”他指了指女郎的房间。


男子回过头去敲女郎的房门。


“她不在家。刚刚上班去了。”他说完,看见男子面有难色地晃着那一只小盒子。


“操,我都跑了三趟了。”男子很不耐烦。想走,又想等。举步维艰。然而思考良久,眼光索性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忽然地,就此接过对方别有含义的目光。


“我帮你签收吧。”


他伸手拿过那只包裹严实的盒子。从广州发过来的快递。上面标注着“化妆品”字样。收件人。叶史良。他顺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在代收人姓名的位置。笔法苍劲有力。书写的感觉如此美。竟带着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畅快淋漓。好似报复。


她们都不知道他预备如何。那只小包裹被搁在鞋柜上。她跳上鞋柜一点一点嗅着。有雨水与远洋的气味。纱惆怅且不可思议地看着孝以。他冷静自如地签字。他究竟想做什么。可纱也不问。她跟着孝以从客厅走入卧室。她有时候会从天空落下,一跌一荡地走。但她已经失去引力,只是一阵残留的雾。学人走路也学得不似,反而像是优雅的猫。


她也跟了过去,在他们身后轻轻喊,喵。喵。


她问的是,纱,你是不是很难过?


但纱没有回答。


反而是孝以蹲了下来,握起她一只前爪,捏在手心。


“怎么?难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她又说。喵。我不知道。


孝以收起嘴角略微的张扬,不答。将她搂在怀中,一边抚摸,一边继续看着新闻。


“他好像很开心。”纱说完,又缩回黑暗的角落里。


当夜孝以早早入睡。未被那声毫无教养的关门声吵醒。那只小盒子搁在客厅。白色贴条折出月色明亮。纱坐在小盒子旁边,问她:“我是不是很傻?”


傻?不知从何而来。她看着纱,喵地叫起来。她否定纱。


但她们无法交谈。只是凭借妄想自问自答。纱看着那只小盒子,努力辨认。叶史良。她的名字。那个女人的名字。自她之后第一个让他想要记住的名字。纱略感伤心,但很快又接受过来。毕竟,她已经死了很久。倘若还爱他,究竟是要希望他继续活下去,或者要他夹带她的痛苦回忆、挣扎着生?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我自私地希望他永远爱我。即使我死了。”纱说,“但我又清楚地知道,这是自私。”


很矛盾。


她其实根本不懂。因为她是猫,并且她还活着。关于爱,她根本不理解。三个月的小猫,身体尚未成熟,只凭着欲念与渴望求生,求水,求一碗恩赐。可,她也不知道,这样活下去是为什么。虽然看起来,孝以与纱也不比她清楚多少。


“哎,小猫儿。”她忽闪着灰色的眼睛,“有时候我也想走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呀。”


她问纱,你为什么不走呢?


纱终于答中了她的问句。她弯下轻飘飘的身姿,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走不了。因为他思想里还有我。他的意识越浓,我越被束缚。并且还因为,他拿着我的骨灰。纱悄悄地示意她跟进卧室,然后指了指那张木床下被堆放得整齐划一的书籍与旧盒子,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纱指着那一堆被欺瞒的表象,淡淡地笑。


他把我的骨灰藏在了床里,把我的灵魂藏在了他的脑子里。


所以,我还在这里。走不了。


那只小包裹自第二天傍晚他才拿走。他下班比往日早。也许没去食堂吃饭。谁知道。他提前了几分到家,等着女郎出门。他刚好开门,顺理成章叫住她:“你的包裹。”他半敞着门,像是怕猫跑出去,“昨晚忽然送到我家。于是我替你签收了。”


女郎那天穿着T恤短裤与黑丝袜。一双亮片高跟鞋,随着她时不时转动的身姿闪着光。她看一眼那个小包裹,从广州发来的。里面是她在网上找的香港代购买的化妆品。一盒粉。一瓶粉底。女郎知道。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女郎笑了。


“我本来不想要这个包裹了。”女郎翻出钥匙,打开门,远远将包裹朝沙发上扔去,没有清脆回响,大约是命中了,“我是不是应该跟你说谢谢?但真是奇怪,就因为你的莫名其妙,我连包裹都不想要了。现在它到了我手里,我反而要对你说谢谢。”她随手荒唐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这世界真是奇怪。”


真是奇怪。


他看着女郎关上门,把一长串钥匙扔回包里,然后又蹬蹬蹬蹬地走了。可他心里一点厌恶都没有了。他又失败了一次。吃力不讨好。可他想,她凭什么那么孤傲?她把垃圾堆在走廊。她夜晚吵醒邻里的梦。职业不明,穿着时髦。并不是什么好女子。但是她也能孤傲。


这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并且隔天周末,孝以在家做饭,然后她还能来敲他的房门。


太奇怪了。


她能如此轻易、随意、甚至无理地对待他,敲响他闭合无人的空间。


他打开门,见她倚在门边。


“我想看那只猫。”双眼迷离,“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是故意。


女郎推开他的手,走了进来。


其实他根本没有阻拦。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那时从卧室跳了出来,看见女郎蹲在远处用蠕动的手指诱惑她。她食指与拇指微微磨蹭,伪装握有食物那般,口吻温柔“来,小猫,过来”。女郎问孝以,“它叫什么?”孝以摇头。女郎以为孝以不愿意告诉她:“你是不是神经病,连名字都不可告人?”


孝以回敬她:“它没有名字。”


“为什么?”


“我没想过。也不用与别人一起区分它。这屋里也没有第三个人需要区分,所以用名字太浪费了。”他补充道,“两个人的时候,只用称呼‘你’、‘我’就够用了。”


女郎真的大笑起来:“你真是神经病。”


如此喜怒无常。


相比起女郎,她更喜欢纱。她一直温顺地躲在角落里,如枯萎花束,微风亦吹不起她过去柔软枝脉,此刻只是沉静地躲藏在一旁,睁着灰而明亮的眼睛看往两个看不到她的人。


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与安慰,报复或是驯服,由谁而起无法追寻。但若两人彼此牵绊,必然是彼此之间冥冥相吸。那天女郎尝过孝以的手艺。孝以站在厨房,打开许久未曾用过的厨具。上次被猫打碎的盐罐,之后未曾填补。他问女郎,你家有没有盐。她说没有,我从不做饭。笑笑,然后开门离去,走至隔壁养猫养狗的人门前,轻轻敲起来。


他仍听见她的肆无忌惮。


你好,可不可以借我一点盐。我家盐用光了。


声音婉转动听,被她控制得如此柔情。就连那只势利眼的狗也不再吼叫,短促的吠声被它自己藏了起来。不久,她端着一小盒盐回到厨房。他顺手接过,打开抽油烟机。哄闹的声音卷走纱在一旁低低的悲鸣。气流被那阵轰鸣带走。纱亦想顺展开灵魂,被那旋涡卷进去,变成一束轻飘飘的烟,就此离去。


她那时坐在角落,看着纱。


女郎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那只白色小猫若有所思地看着冰箱上的屋顶。女郎想抱起她,手指由四肢旁渗入,往上提,可她顺势朝前踩出步子,身子朝前挪一些,又坐了下去。仰起头,继续看着纱。如此反复多次,女郎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你房里有鬼呢。”


他心里猛然一动,锅里的菜尚在火候,应当翻炒下盐,可他迅速熄灭了火。


“你说什么?”


女郎用眼神示意他看猫。白猫遥望虚空。瞳仁扩大。一绿一黄,彼此辉映。像是一尊小佛,一动不动地抬起头。但他顺着白猫望去,可见之处皆虚空。但那时纱正坐在冰箱上,在他视野轨迹内。在眼前。但不可见。孝以的眼神远远落在纱身后的屋顶。


明明可望却不可见的忧愁。


“你看,猫很灵,她可是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的。”


女郎说着,也看向纱。


纱赶紧对她说:“你走吧,不要再看着我了,他们都会发现的。”


可小猫一动不动,她像是故意地要做出些什么,甚至朝纱喊了起来。轻柔地。喵。意思是,你应该让他知道你存在啊。不是吗。他们站在未散去的油烟余味里,看那只小猫朝着空气唤出甜得发腻的声音。软塌塌,像是天边云朵。懵然地,他把那只小猫抱起来,扔进卧室。纱怜悯地看着小猫被孝以从高空抛落,它很快站定,又迅速跑回了客厅,仰着头,继续喵喵叫着。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们应该知道你呀。


小猫儿喊。


纱感激地飘了下来,飘到她眼前。


“别喊了,小家伙,求你了。让他忘了我吧。”


可是你还在。你在就表示他忘不了你。他还藏着你的骨灰。小猫孜孜不倦,像是忽然找到了专属她的武器。她想,这是唯一可以让他发现纱的机会呀。虽然她根本不明白这机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她依然纵情呼喊起来,任由体内虚无的气去唤醒彼此看不见的那阵虚空。


喵。


她心底的希翼如同她偷喝水龙头下滴落的那颗水,忽然地,毫无征兆地挂在她长长的胡须上,并且顺着那一根细长柔韧一直下滑,下滑,摇摇欲坠却不破灭。那天孝以第一次拿出相机拍她。她看见孝以惊奇的眼神。孝以说,不要动,小家伙,千万不要动。她便不动,然后孝以拿出那个四方小盒子一样的机器,中间圆形的空洞里闪过一丝破灭。她吓了一跳,那一滴摇摇欲坠便跌落下来,晶莹剔透碎成地表那一圈深深氤氲。可孝以毫不担心,只是摆弄起那个小盒子里捕捉的永恒光景。


但此刻,孝以却忽然将她抱起。他看着小猫。她正惶恐而坚持地喊着。她在呢。她在呢。她想把声音提得更高一些,她希望那滴水可以永不破灭。


可孝以凑近的脸让她声线渐弱。


他假意温柔:“你在喊什么呢。”


女郎表情充满戏谑,仿佛信不过此刻的亲子深情,低头伸手抚摸起小猫来。女郎顺着她的额一直摸到她潮湿的鼻尖。微凉的水。迎来短促的陌生。小猫迅速别过脸去。


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她明明就在呢。


可孝以最终把她搁在地上,朝女郎笑了起来:“我打赌是她饿了。”


“那我该赌什么。”她耸耸肩,“我赌你曾经杀过人好了。”


他问:“为什么你总觉得我杀过人?”


“否则你房里怎么会有鬼呢?”她说得稀松平常,眼睛一眨一眨,摸不透究竟是玩笑或是真实。


孝以不屑地哼出声,略带笑意,又一次点燃了火。


燃气灶上簇拥着的微蓝光芒散发着巨大热量。它们烘烤着锅。锅聚着菜。菜受下热与盐油,还有所有往生来世彼此毫无干系的细节与煎熬,汇聚至一起,在燥热崩裂之中握手言和,走向死亡。


那是夏夜。直至7点半,天才全暗。满天零星琐碎隐约从天幕显现。混着城市上空迷蒙的灰尘,看起来稀疏遥远。良久,孝以做好菜。但他家没有安置桌子。直至纱死的那一年,他们一直习惯趴在电脑桌前吃饭。为了节省空间,许多东西他们都没有买,纱曾说,若以后有好的折叠桌子再买,现在家里太小了。那时搁浅,直至今日尚未补全。


女郎提议去她家,至少有一张宽敞的桌子。


孝以顿了顿,透过门厅看往彼处。


“怎么,怕我会杀了你吃掉?”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也许你会先死于我下了毒的晚宴。”


他冷淡且坚持。


女郎大笑起来,径自翻出钥匙打开家门,端着菜离开。孝以从桌面找到自己的钥匙,随手放入兜里,耳畔传来女郎的呼喊,过来吧。他走至客厅却忽然停住。那只小猫缩在角落失望地看着他。他皱眉凝视着她异色的瞳孔。阴阳眼的白色小猫。毛发偏长。幼小却固执。像是一个单纯可亲的孩子。他仍然记得她向着虚无柔声呼唤的模样,一切仿佛不小心按下回忆重现的播放钮。


流光悉数倒转。


倘若真的有鬼魂,那鬼魂会是谁。她?鬼?她若是真的还在这间房内,那她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现在的他。但他很快告诉自己,如果她还活着,他绝不会开门走向对岸的世界。可因为她已经死了,他才不得不走出这一步。是的。一切现今是因为无数无法回避的过往,彼此交叠,像是那碗苦心烹饪的菜肴。要切去洗净,要用水泡软,要等油烧红,要将调料按量入味先备好。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昨日,都是为了最终一齐跌入命运的烹锅内,等待被戏弄、翻炒,在痛苦中入味,终于成为一盘成色诱人的菜肴。


临走时他看往冰箱上空那处空空落落的白墙。


“是不是你?”


他忽然轻声问。


可纱正忧伤地自他身后环抱住他。


“其实,我很讨厌她。”他对着空气解释,却像是说给自己听,“但你会明白的,是不是?”


他仍旧不愿将话语挑明。


沉默迅速卷走余音。


女郎又呼唤起来,你怎么还没过来?他抿了抿嘴,最终转身走入女郎的家。而纱始终点头应允着,向着根本看不见她的孝以不停点头。我明白。她告诉自己,我明白。你讨厌她,却又不得不借由她找到一点正常的生活。是不是。她的自言自语里带着浓浓的不甘。你已经老了。再不曾怀有轻狂少年时轻易坐拥八方的理想。世界从不会为你而转。你早就明白了。纱这样告诉自己,而后看着孝以离去。


纱缓缓飘回了屋檐,将自己搁置在高处,俯身寻找她如今唯一的朋友——那只性格倔犟善良的小白猫。她想说,小猫儿呀,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可她突然发现整个房间回到了许久之前一无所有的那种寂静——


小白猫不见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走。房门敞开。孝以出神地凝视着高空中的虚空。仿佛他真的看得到。可她一直看着纱从他身后环抱住那个她根本触碰不到的男人。而男人向着远处的的假想深情款款。这双看得见前生后世的眼睛让她难受。


那些自以为是的告解,在灵魂面前只是错位的自白。


如此可笑。


她忽然想离开。


她看见孝以身后那扇敞开着的门,还有从女郎房间透过的那些光亮迷离不定地在走廊中摇摆着。女郎喊,你过来呀。婉转如喉咙深处打捞上来的幽静的井水。沁凉且诱惑。她忽然想起她的小妹妹,那只奶牛斑纹的小母猫也有如此甜美的声线。还有聪颖通透、不喜人类却又能讨他们欢心的黑猫妈妈。妈妈琥珀色迷离的眼睛。妈妈肆意张扬的话语。人类太可笑了。妈妈说完,眯起她美丽的眼睛,嘴唇蠕动闭合,姿态如同散播福音的神。后来……我顺着门缝跑了出来。黑猫妈妈说。美妙的唇线勾勒出她内心所有的希望。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终于出逃。


房间里很暖。刚用过的厨房将整间房烘出暖暖的温度。她悄无声息,顺着墙沿绕到他身后。可无论孝以或者纱,无人发现她的出逃。阴湿的走廊顶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原来外面的世界这样清爽。她借着窗外的月光寻路。隔壁那家人在夏夜敞开房门,引风穿堂而过。于是她循着气流的方向一路出逃。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喂、喂。”


那只花斑胖猫懒散地躺在门边看着她。


“你是从哪来的?难道是从隔壁那个疯男人家跑出来的吗?”


他们称呼孝以为“疯男人”。


“你在和谁说话?”一只体态臃肿的长毛小狗探出头来,他顺着花猫的眼神找到她,奇怪地打量着,“小家伙,你是出去散心还是要逃跑呀?”


“你真讨厌,你别拿这个取笑我。我那天是真想散心。而且我干吗逃跑呀,我们都住一起四年了,我什么时候逃跑过?”胖猫争辩起来,“她可不一样,她跟的主人可是那个疯男人,换了我也是要逃跑的,是不是,小家伙?”


她沉默着,扭身跑掉。


“顺着楼梯往下一直旋转、旋转,直到无路可走,那敞开的大门才是出去的路,可不要走歪了,否则你就迷路了呀。”花斑猫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上次就是这么走错了……”


顺着楼梯一直旋转、旋转。


直至无路可走才会见到通往外界的路。


她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时她与小母猫一起躲在黑暗里,透过碎裂的木板缝隙朝天上看。旋转而上的扶梯。一圈圈蔓延。如同旋涡,由内,渐渐往外渲染。只要从最顶端最狭小的一处,一直奔跑到最外延,到了那里——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就是她的妈妈和妹妹生活着的地方。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学会了如何快速地奔跑和跳跃,她在楼梯间恣情迈开脚步。如同河水顺流而下,轻盈地跌落人间。她从一截楼梯探出头,毫不犹豫地,跳往对折的另一边。快。她内心的声音催促着她,要快。虽然根本没有时间催促她赶赴,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那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想对她的妈妈喊一声,我回来了,妈妈,我回来了。她要奋力地扑入母亲怀中,然后等待惊讶的母亲低头舔舐她颤抖的脸。


当她跳下最后一阶阶梯,那阵突兀的寂静滞缓了她的脚步。


那么静。


无论记忆中妈妈哼唱的歌谣,妹妹甜美的和音,或者她们在黑暗里互相舔舐嬉笑、彼此簇拥而眠所发出的轻轻的呼吸声,都不存在。


世界唯有静。


她的脚步缓慢下来。


走出最后一个拐角,妈妈喜欢的软垫子仍然摆放在角落。很脏。散发出酸臭的气味。一旁那只伴随她很久的一次性塑料碗里,落满尘埃。她往四处张望。母亲明明听觉灵敏呀。她一定听得出来是她回来了呀。可她们为什么藏起来。她想着,试着钻进楼梯旁黑暗的窄道,找寻她那喜欢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妹妹。但黑暗深处一无所有。她伸出爪子在黑暗里轻轻地拍。此处。彼处。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唯有淤积着的臭味仿佛预示着她的母亲与妹妹曾在此处有过多么艰难的生活。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而此刻,她们都已不见。


空留昨日生活的残影,气息,却再也找不到她如此挂念的她们。


喵呜——


她走出黑暗,在那阵浓稠不甘的气味里哀号起来。


夏夜暖暖的风吹动树梢那些隐忍的灵魂。城市光芒透过他们纱一般的躯壳。那些灵魂回应她的呼喊。喵呜。那些灵魂的咽喉如同羽翼一般张开,声音就顺着夜风而来。好暗。好暗。他们喊。四处都这样暗。可你们为何能如此明亮?


她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暗,又究竟是什么亮?


可,当她疲倦地睡在母亲入眠的角落,她却看见那只莹白毛色的猫轻飘飘地向她走来。她们如此相似。幽绿色的眼睛,白色皮毛。但她略胖于自己,头顶团聚着一块惆怅忧虑的黑。她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那是她出生四个月后。经历了欢愉与离散,驯养与私逃,生前与死后,她忽然想回到出生时的那段岁月。远离人世纷争。也没有灵魂纠缠。可当她重回故地,却遇见同样重返回忆的,猫的灵魂。她的另一半、额上带有厄运的姐妹的灵魂。


那时她突然感到身体仿佛被掏空。


远方明亮的星辰那么亮,仿佛周遭的黑暗都与它无关。


这气息浓郁的夜晚呀,她闭上眼,多想向着树上那些忧伤的魂魄询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会离开,而鲁斯特又为什么会死呢?可她最终把声音封在体内。


她想,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鲁斯特已经死了。


让生者承担死者遗留的痛苦,这羁绊太过漫长。像是纱与孝以。彼此已经无法感知,无法对谈,却因为内心深处的“不舍”,永远相望,相妄,却不能相忘。于是她闭上眼,哀凉却不动声色。任由那只丧失记忆的魂踏过自己的躯体,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然后簌的一声,溃散成风。


孝以一直没有发现猫的失踪。


关上门,他开始想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去过别人家做客。只隔两步宽的走廊,他穿着拖鞋走进女郎的家。其实这几年他曾遇见过七〇七其他的租客。在女郎之前,曾有附近小餐馆租下此处改成小宿舍。他偶尔撞见那些打闹着上班去的姑娘。含一口软软的方言。衣着统一而朴素。房间没有空调。夏季,她们把头发盘起来。其中有位姑娘总是随意用一只圆珠笔做发钗。有些略胖,却都有着生机盎然的面孔,较之他西装革履的冷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时他总是厌恶地与她们擦肩,将脸别向黑暗。在这个城市,他觉得自己应当与那些身份相近的人出入同一架电梯,住同一层。应当是闲时彼此帮助,周末愿意互相分享美食的邻里关系。但他总觉周围的人都与他不同。隔壁肥胖的老太太,有凸出的眼珠,凌乱的长发随意扎在身后,总是突然怪叫以唤醒楼梯间沉睡着的声控灯。对面那一群年轻却不貌美的姑娘,总有一两个安静懂事,一两个何时何地都在抱怨零碎的不甘与艰辛。同层的其他人,偶尔撞见女子打开房门入内,但几个月之后又换成另外的老太太或者年轻先生重复。总是不同。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走廊里紧闭的门洞,像是无数隐秘的窗口。


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出入,却又按捺不住偷看他人疲倦无望的人生。仿佛偷得一点他人的苦,便能浇灌一分干涸的自我。


其实他对女郎家的布局早已熟知。那群活泼的姑娘从不介意他故意的窥探。门口摆放着高高的塑料鞋柜,底下两层是鞋。上面三层放着塑料脸盆。房间两侧是钢架上下铺的床。只在中间留一条窄道。像是大学时的宿舍生活。就连床头所向的那扇窗与黯蓝色的窗帘都似曾相识。他略微惊恐,这样的生活多可怕。在多年与他人的争抢挤对之后,还不能赚得四十坪来搁置自我,这多么可怕。他这么想。但那时的她却与这些人保持着良好关系,在电梯间夸赞胖太太怀里那只肥胖的猫,然后请教附近的菜场在哪里。那时他刚刚毕业,她帮他搬入这栋。一周之后他独自逛遍附近的小巷,却找不到哪里可以买些青菜。她笑他没用,然后在电梯上轻易选择他永远无法选择的分岔。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问那个老太太?”她盈盈地笑着。


“毕竟是主妇。”他其实知道。


“你都知道呀,那为什么还找不到菜场?”


他不愿意回答。因为他同样清楚,她知道他不愿意询问的原因。但她总是要旁敲侧击,避开他自己也绕不开的荆棘。她挽他的手,顺着胖太太的指引找到了距此一站路远的菜场。她温和地笑。不似嘲讽,他不恼,但又总觉隐忍难当。可她永远如此弧度刚好地撬开他的沉闷固执。她说,有什么难的呢,那些事,向一个路人寻求帮助,这有什么难。


他也想,究竟有什么难。


此刻他站在女郎门前,看着已被装修一新的客厅。钢架床已经消失。房间显得宽敞舒适。地板被重新铺过。微红色宅木,花纹古朴。表面裹着一层适度的光。那扇大窗前已没有床,奶白色布沙发簇拥着一只清透可爱的玻璃茶几。女郎盘腿坐在地面,将饭菜搁在茶几上。她背对着他,将头向后仰,直至能如此与他目光相触,露出她诱人修长的脖颈。毫不拘谨。


“你真是慢。”


女郎笑。长发散落肩头。白皙圆润的肩膀隐隐闪现。


彼时他们方才认识三日。他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这样的女人。任性妄为。虽然纱也任性,却从不会纵情袒露她的美。女人比起女人,一者永远不忘自己的优势,一者却永远想掩藏。男人永远希望看见满街前者,因为那种肆意路人皆可分享;但终而选择后者,因为他可将她变成动人私酿。


吃饭时,他一直沉默。


偌大房间只有筷尖碰撞碗沿的清脆声响。细尖细尖。


女郎觉得无趣,想与他搭话:“你是不是怕?”


“怕什么?”


“怕我。”


女郎看着他。她的瞳孔让他想起公司的电梯。三面墙都是镜子。彼此对照的那两扇,交叠映射,延展出永无尽头的远处,与无法辨清的他。那么多。而她的瞳孔也似那样清透折射着彼此的镜子。镜中有他,他中有镜,凭着一个寂寞的他却映射出无数寂寞的他。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寂寞亦喧闹不已。


他低下头,把筷子搁在一边:“我不怕任何人。”


“不,我说的不是害怕。只是不愿意接近。”女郎有双清透的眼睛,说话亦又准又狠,“也许是因为你对我有误解。也许是你对这个世界有误解。当然,我极不愿意相信是前者。但我想你宁愿相信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是不是呢。”


“有没有人说你伶牙俐齿?”


“多不胜数。”她仰面笑出声来,“喜欢我的爱我‘伶牙俐齿’,讨厌我的人也正恨我‘伶牙俐齿’。你是哪种?”


“也许在你心中一切都要划分清楚,可在我并不认为。”


“你的狡辩只是因为你不敢告诉我,你是后者。”


他笑了。


“你说上一句之前我是后者,你说之后我反而是前者。所以——”他饶有兴趣地看向她,“为什么要划分清楚。一切都是模糊未知,可随意变迁的。”


“你比我想象中有趣。” 女郎也笑了,她起身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随手抛给他,“虽然有趣,但我仍然认为你是个对世界有误解的,不懂情感的,大龄男青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她顿了顿,纤长手指扭开啤酒,绿色罐装,滋的一声,他心里坚硬的底气仿佛也被她放空,“凭我猜到你杀了人呀。”她甚至故意顽皮眨眼,装作无心命中他软肋。


离开女郎家之后,他自门边掏出钥匙串,女郎微笑着探出头来。喂。她叫住他。你的碗。门已经打开了,房内暖光亮扑向他。他却想躲。


但女郎抱着他的碗走出来,伸出细长的手臂递给他残余着油渍的碗。


女郎说,谢谢款待,然后随手关上了门。


他看着眼前大小不一的白色瓷碗。那都是她很早买来,却预备算作结婚后的东西。其实是借口。她一直喜欢买各式各样的东西。漂亮的碗,茶壶,酒杯。她一直喜欢收集漂亮的小东西,却总是要说,未来的生活应该多注重生活质量是不是。他当然赞同她。但他们那时还只是男女朋友,没准备结婚,他知道她所有的话语都是借口,为了方便她收集那些可爱的小东西。可等到他们终于说起结婚,她却死去。


他对女郎说,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对一个人的死有责任。


女郎说,这没有区别。你递给人一把刀,而他是要去杀死另一个人。你有责任。但不是你杀死的。所以你觉得这就有区别吗?


他不想继续讲下去。


因为,倘若他对她说自己根本没有递刀,她会举例反驳也许他是在卖给别人毒药。即使不是毒药,也许会是其他方式。女郎忙于定他的罪,好像只有他输了,她才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些不灭的痕迹。这是任性的战争,没有输赢,倘若他一一否定,她便会问得更多关于他的事。


她怎么都是赢。


或者赢取她在他心里的独特位置。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或者赢取他心中刻意隐瞒的晦涩往事。


他不怕告诉女郎那个人死于肺炎,死在一列还未停止奔跑的列车上。列车开往春暖花开的南方。而她和他赌气,突然买了车票决定回家散心。呼啦啦的风吹了进来。春季迷人的青绿自她视野里模糊起来。像是被雨水稀释的画卷。她很痛。她以为她只是对他感到心痛。可列车上的大风吹进了她的胸口,肺部仿佛肿成了一只气球。那只气球挣扎着,想要从她体内逃出。她一边痛一边咳嗽,灵魂就这样被列车上呼啦啦的大风吹了起来,离开了自己年轻的肉身。


他知道这一切。知道她当时会有多痛,不管是对他的痛恨或是身体无法抑制的痛。他清楚地知道。因为随后她母亲对他的打骂聒掌以及所有人多年来的沉默都给予他感同身受的痛。沉闷的。像一颗不知名的种,自内心崩裂,把完满的心脏撑出无法愈合的裂痕,并且越来越壮硕,妄图借此吸取他生命中一切养分去供给那份痛。


他不怕向女郎说起这些,那些生死来去的细节他早已回想过千万遍。


他怕的是女郎问,她是谁?


他该怎么回答,对于他来说,她是谁?她是他的未婚妻。是他交往了九年准备结婚的女友。亦是用最多的时间爱、却也夹杂着偶尔的厌倦的女人。他无法对任何人说起,因为他甚至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世上唯一需要他负责的死亡,竟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人。倘若他承认,便如同要去承认,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幸福毁灭。


他怎么能。


凌晨3点,他忽然听见走廊有猫的叫声。隔着墙轻悠地飘过来。喵呜。尾音绵长。他觉得很熟悉,像是他曾经听过的声音。但他脑海里的声音太多了。像是被雨穿透的棚户。天花板上的,屋内,窗外,地板间,瓢泼大雨悉数敲打他们。滴滴答答的声音伴着雷鸣一起,像是一碗被熬了很久的,黏稠的汤。


但那只猫叫了很久。


不似春夜在院子楼道里肆意奔跑的猫咪,叫声多情却涣散。而这只猫的声音始终萦绕在他耳旁。很近。却又依稀很远。像是隔着一层触碰不到的纱。但他仍以为是他的那只小猫在叫。他试图在整间黑暗里找寻那一团倔犟的白。可他没有找到。于是他打开门,看见他的小白猫蹲在他的门前,惆怅地喊着他。白色的毛茸茸的脸。下巴很尖。眼睛颜色不一。如此小。四个月大的小猫也许四斤不到。是他一只手便可捉起的重量,却也是她整个身体与灵魂的重量。


夏夜炎凉的风自走廊流淌而来。那只小猫仰着脖子看着他。


他开门,她也就不叫了。


小猫微张着嘴,看着那个男人弯身下来捡起她,如同捡起遗失在回忆里的旧物。捡起,然后拍拍她身上的灰。手法较之以前略微轻柔。但她早已不怕他所赋予的痛。她第一次爬上七层高的楼。差一点走错。这些楼层彼此之间那么相似,都是走到某处光亮,向右拐便是长长的走道。她走错了几次,可她认得出那些不同。只有这一层、这一扇门外缭绕着温柔的雾。淡如白纱。那是他心里不肯淡忘的人的灵魂。亦是她重回此处的原因。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孝以的脸色忽然缓和了些。


他忽然问她:“你去了哪里?”


可她却将目光投向他身后、悬在黑暗深处的枯萎的纱,她惆怅地喊着:“纱。我的妈妈和妹妹不见了。我看见我另一个妹妹的灵魂。她死了。我忽然就想起你了。”


错位。


孝以看着那只小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忽然笑了。


“难道你真的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仍旧错位。


她继续向着纱回答。


“像我妹妹那样的‘死后’,我已经帮不了……可是,纱,也许我能帮你是不是?”


这场错位的呼应与对望,结束在孝以温柔的抚摸上。他忽然动容地把她捧在怀里,轻轻裹着。手指从她的前额往后抚摸,这只幼小的生命被他的手指一览无余地亲吻着。小猫软软地贴上他的抚摸,试着改变姿态,学着她多情美艳的母亲,向她根本不爱的人类发出温柔的呼喊。


喵。


他低头看她。纱亦低头看她。


可她只是在说:“所以,我决定回来了。”


然后,仍是夏季。


这城市的夏季漫长,闷热,少雨。他记起她以前对他总结的城市四季,五个月冬季、四个月夏季,春秋各自平分所剩的其他时间。每年三月冬季忽然消失。她穿着的羽绒服很快脱下。变成淡薄外衣。春季有风沙。但几周之后,一切平息,很快是漫长的夏。那份燥热难挡携着满地白晃晃的光与热气,会一直持续到九月底。然后仍旧是几周短暂的秋。秋装尚穿在身,冬季便来了。她如此总结,这座北方城市的四季如此畸形狭隘。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南方,每个季节都刚刚好三个月。四季各三月,一年十二月,完美平分。有酷热,有严寒,有秋高气爽,有翠绿浓郁万物生长的春。她说,那才是完整。这里可不完整。她可不想留在这城市一辈子。这里太不完整。


那是十年前的夏夜,他刚刚毕业准备在这城市找一份工作。她大三,与他交往一年。那年自开春之后,他一直忙于找工作。但总是心有不甘。户口的问题。工资的问题。待遇的问题。他有一份桀骜不驯,自他的童年便尽情滋养,以至于此刻不能放弃。没有完美的工作任他选择,他只是普通的应届毕业生。面试官喜欢他学校里密密麻麻的档案,却不喜欢他冷若冰霜的脸。而他也不喜欢如此形式化的场面。推荐自己。恣情表演。这些在话剧社里他常常见新人使用的手段,此刻他非常不屑。


至今他都不想记起他的第一份工作。她反而认为还不错。他学的中文,但他对报社新闻之类没有热情,后来就在一家食品公司宣传部,写广告词,想宣传语。他觉得一点也不适合他。但之前面试的工作阴差阳错退回,或者当时他看不起这份工作、于是对方另招新人,或者等他回心转意,对方又将条件苛刻。人世间,难以找到完美镶嵌的时刻与弧度,让自身完美贴合,总是磕磕碰碰直至精力与棱角尽失,才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不想去做这份工作,但如果不去,毕业后档案要被调回。他想回去,可他的父母希望他留在这里。因为这是北方的大城。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声音可将一切淹没。这样一座应有尽有的大城,不缺他这样桀骜不驯的青年,有更多疲于奔命的人可以替补他。路上随处一喊,也许会有数十人愿意接替他的不甘愿。可他又觉得他该留下来。因为那么多人都留了下来,并且做得那么好。同班他最不喜欢的一个男生,成绩一般般,永远混迹于酒吧,与人嬉笑怒骂。孝以不喜欢他那样丧失灵魂且张扬的人,可那人顺利去了一家大公司,但他不用想那些废物广告词,什么“好吃好玩又好看”,什么“吃了×××,每天睡得香”,他不用想。他去做了销售。每天四处奔波。仍旧与人喝酒,还是要肆意嬉笑怒骂。但他挣得比他多。第一年同学聚会,他买了单。当时孝以坐在一旁,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又低头看着自己腹部平坦的轮廓,孝以嘴角轻狂。但第二年对方开着车,带着时髦美艳的女友出现在同学会,他的啤酒肚却没了。许多人都问他,你在忙什么呢,你在做些什么呢。他说,以前那样拼命太消耗生命,现在渠道打开了,所以自己开了家公司。卖纸张,消耗品,不大不小,但总有消耗。他靠着他的酒量混出来的人脉,靠他人的消耗赚钱。换了车,结了婚。这才第二年。孝以仍旧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肚子瘦了下来,忽然哑然。


漫长的夏季。


热气像是透明的棉絮,不知从何处津贴他的皮肤。让他汗流浃背。热。肆意。却又不知如何抵挡那些看不见的流转气息。他的小猫把四肢摊开,躺在木地板上。用最大面积冷化体内的热量。如果这一处被躺热了,她又起身换一处地方躺下。他低头看着小猫儿小小的瓜子脸,下巴那么尖,多像是他已经失去的她。


他起身翻出空调遥控器,关上门窗,打开空调。


小猫儿仰起头看着一串冷气自沉闷作响的大盒子里吹了出来。她挪动身体,跳到沙发上,迎着出风口展开身子。纱飘到了空调上,看着调皮的小猫在沙发上伸着懒腰。她笑了。孝以亦看着那只猫咪新奇的动作,就像是看见当年天真懵懂的她。他忍不住走过去,捏起那只小猫到怀里,用指尖搔挠她的额头。她的瞳孔渐渐眯起来,头向后仰,彼此对视。


“小猫儿,他好像很喜欢你了。”纱说。


可是孝以并非喜欢她。


他的流连只是因为脑海里止不住的回忆。


第二年之后他就不再去同学会。虽然偶尔赶赴几个人冷清的场子。他也有愿意交谈的对象。那些曾经崇拜他的学弟学妹,未踏出校园之前他们仍然对他有着丰盛的假想与憧憬。每当他看见那些幼稚生动的面孔,他便会想,是不是她也是这样看待他?倘若她也毕业了,也离开校园了,她会怎样?但那时她也大四,正忙碌地找工作。她开朗,漂亮,机遇良多。自他毕业,她顺利接手社团,在学校和外界的表现都不错。她的履历表比他当年更美。导师甚至找她谈话,说有名额可以让她去英国交换再读一年。但她却最终选择了一份与他当年一样的工作。他如此讨厌她,竟然一声不响地为了他就放弃一切。可他又不能埋怨。毕业那天她非常平静地跑来找他,欢愉得如同一只刚刚出世的小猫,对一切都充满新奇。她拥抱他,然后说,以后要一起奋斗哦。他没有说话,搂着她的手有些力不从心。他脑海里纷飞而过无数年幼时的自高自傲谈笑风生桀骜不驯,但一切却最终停留在那只平复的肚子上。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对她说,我并不是好选择。


她问他为什么。


他想了很久,但说不出具体的原因。那只平坦的肚子,她不会明白。他又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与此刻落差庞大的曾经。他说他小时候很聪明,很多人夸赞,众人都宠着他,说他是最好的。她藏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笑他,我知道呀。他又继续说,我初中时打了我爸爸。那是我第一次打人。一拳下去,我爸爸居然跌倒了。他只是叫我不要那么冷漠而已。那天有同学在学校说我骄傲,我听了之后很难过,晚饭时什么也吃不下,什么也不说。我爸爸就说,你快吃饭。我不想吃。他就说,你怎么能这么冷漠,父母都是好心。我仍然不吃。他还想再说的时候,我忽然就打了他。但他甚至没有骂我,只是叫我吃饭,然后母亲随他进屋去找药。那之后很久我才知道,我父亲当时做了对不起我母亲的事,他以为我知道了,他以为那一拳是我给他的教训。其实根本就不是。我只是为了别的事而伤心。


她轻轻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呀。


他说,是,我说过。我只是觉得这事情如此可笑。我第一次冲动的后果,居然是我父母也默许了我的蛮横。我无意中揭露了他的错。所以他默许了我。你觉得好笑吗?这样阴差阳错。他声音淡了下来,轻轻问她,如果你有一天发现你所有的罪都因为阴差阳错而未被人揭露,反被默许,你会怎样?


她问,你怎么了?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


其实他知道。他一直如此骄傲,无人能将他的骄傲与他剥离。但他也知道这骄傲只是他无用的躯壳,他借着骄傲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


他总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他会有人喜欢呢。


他其实根本不擅长演戏,小时候的聪颖很多时候也只是投机。苍劲有力的书法全然只是临摹,有什么难?他一直不理解。但他人的夸耀他都能接纳。这能让他愉悦起来。而那一幕《上帝的宠儿》,他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如此了解萨利埃利那样的人。他能与她在雨夜对答,因为他演的是萨利埃利,那个罪孽与救赎在内心对抗的自私者,而不是莫扎特那样心无杂念的真天才。


他早知道他演不了莫扎特。她却可以。


演戏需要一颗赤子之心,否则你内心的污垢会被带入你的戏码。但假若你演的本身是你这样满心仇怨的伪君子,你又需要怎样的天赋去展现?你很轻易便能驾驭。因为你内心亦充满仇怨。他阴差阳错地将他内心晦涩阴暗的一面释放出来,却不幸赢得了她永远的追逐。


他知道,可他说不出来。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伸手抱紧了他。其实她亦有许多秘密深藏在心。返回校园取档案的师哥看见她,总是与她打趣。孝以呢。最近如何。我们上次聚会他没有来。她替他圆场,说他最近正忙。但终归是圆场。她知道他不如意,去他家,看见他失落空旷的样子,每天定时看着新闻,偶尔忍不住问她,你觉得谁谁谁那样怎样。谁谁谁便是整日外出酗酒交友,后来自己做起生意来的人。她说,没想到他现在过得不错。他也赞同。是呀。那时候我们还说,这么年轻就像他那么喝酒,太伤身,岂不是拿命在拼。她还是应和他,嗯。她点头。然后他就好过一些,给她看他新拍的照片。从家里去工作单位,每天步行出发,拍一样却又不同的风景。每当他看见她满心欢喜地看那些并无不同的照片,温柔地配合他力所能及的小生活,他总是不忍地抱住她。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不要离开我。他说。


她笑着回答,我不会离开你。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愿说明,但内心又有着无法平息的挣扎。如此抗拒被知晓,却又期许你去迎合他、抚平他。


他恨她能如此了解他不能言语的晦暗。


恨她如恨自己。


可他却也因此更加爱她。


爱她如爱自己。


所以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因为自她死后,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将他涣散的心再聚拢、收紧,轻轻替他垒起他心中昏暗却辉煌的沙堡。而后等着下一次惊涛席卷之后,仍旧用她温柔的手指替他收拾残局。


再也没有。


整个夏天,猫咪总是在叫。


自她离家归来,她总是在叫。


她特地选在夜里,趁他睡着,她便故意亮开凄凉的嗓音。她想他知道纱的存在。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那些声音伸出柔软的触角,探入他深邃的梦里。梦里他是十六七岁面色干净的少年。他在梦里记不得如今时日,仿佛一切仍可卷土重来。可他刚刚踏出一步,却听见巷尾传来凄厉的猫叫声。喵呜。喵呜。声音很长。真的有呜字尾音。他一直想找到巷尾那只猫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这样凄凉地叫喊,可他一直从梦里醒来,也未能找到原因。


他起身下床,看见那只小猫冲着深远的黑暗在呼喊着。


像是质疑。


他顺着她的声音看向浓浓的黑暗。


理所当然,一无所获。


可他骤然心惊。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小猫儿?”纱问她,“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她答不上来。她只觉得他不能就这样对待纱,亦不能把她深深藏在心里,却还要伤害她。


纱总是飘在她身边,用灰色透明的手指抚摸她。


“乖,小猫儿,有你在,其实他已经变得好多了,你发现了吗?”


她喵一声以作回应,意思是,没发现。


纱却继续说:“小猫儿,其实人很懦弱。他需要陪伴,却又不敢谈及需要。所以,许多人都很寂寞,很无助。他需要你,也是因为他寂寞。虽然在他眼里似乎是他在给你恩赐,可是小猫儿呀,我却觉得是你在给他情感上的补足,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只是睁着圆而明亮的眼睛看着纱。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


纱说完,又伸出手指抚摸起她来。


没有触感。


却有凉凉的风自她头顶轻轻盘旋而起。


她原以为她的呼唤会将他深藏的内心惊醒。但她惊醒的却是他的惶恐和莽撞。许多个夜晚过去,他连打她的力气都没有。他蒙着耳朵入睡,次日醒来看见睡在角落里的她,甚至不敢惊醒。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怕什么。有时他开门去上班,听见她的叫声,会抿着嘴回头,朝四处空旷一一打量。他害怕。但他又不信什么鬼神与过往。他怕的是他内心的沙堡会崩塌,这一次却是因为过去那个替他反复垒起辉煌的女人,始于她,毁于她,他害怕这样的结果。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那天下班之后,他遇见拿着漂亮手包的女郎。她仍灼目美艳,让人忍不住猜测起她的职业。仲夏傍晚,有野猫在院子里轻声哼唱。喵。无人听得懂猫咪的语言。他看见女郎那瞬,猫咪的叫声借机穿透了他内心厚厚的膜。他忍不住叫住女郎。他叫她,喂。女郎没有回头,于是他想起她的名字。叶史良。


女郎回过头,发现是他,于是笑了起来:“你知道名字?”


“我替你收过快递。”


她用烈烈燃烧的瞳孔打量他,“有什么事?”


他仍旧不敢透露,事实上,他只是忽然想问她每夜夜泣的猫咪的事。但这事情如此儿戏且不可信。他若问一点,仿佛又将暴露自己一点。他忽然迟疑。迟疑一直是他的顽疾。他一时间找不到借口继续。


见他不答,女郎转身离去:“那我上班去了。”


他又叫住她:“你做什么工作?”


女郎回头抛来暧昧的笑意:“给你一个晚上猜。我下班之后倘若你还没睡,我再告诉你。”


她离去。


半夜3点,他听着猫咪的叫声入眠,然后听见女郎的高跟鞋踏响走廊。钥匙声肆意响起。很吵。但他未睡着。他忽然开始等待她敲响他的房门。但她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毫无教养地把他一些略微的希望拒之门外。他不甘地入睡。猫咪却又开始叫了起来。梦中深蓝色的远处有一点零星的光,他的梦境仿佛便是追着那点光亮行走。可当他触手可及那一点氤氲时,他听见“砰砰砰”的声响。那一点氤氲迅速逃走。他睁开眼,在纯澈的黑暗里辨别那声音的来源——有人在敲他家的门。


于是他打开门,看见女郎素面盘着长发站在他家门口。卸了妆。换了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她站在门口,笑他:“你没睡。”


“是被你吵醒了。”


“那也好,你有没有猜到我的职业?”


“没猜到。”


“为什么猜不到?”


他想了想:“坦白说,我不知道什么工作需要一个女孩子日夜颠倒,浓妆艳抹。”


“你猜我为什么要这么晚来敲你的门?因为你之前从不承认,你对我有误解。但你现在不得不承认。”


“如果有误解我又怎么会开门?”


“正是有误解你才会开门。”她回敬他,“你是一个可怜的单身大龄男青年,对面住着一个天天晚上上班、半夜归来的浓妆艳抹的女孩儿。有一天半夜这个女孩来敲这个单身汉的门……你说这故事能有什么结尾?如果你就这样告诉别人,别人肯定会说,哦,这难免是艳遇,不要钱的生意,是不是?”


他与她说话,总是想笑。


因为他猜不透这样一个女孩,谈话时总是自己把自己所有的台阶都拆掉,还要继续反问他,有什么路可以走。他猜不出来,是呀,他一直觉得她肯定是什么不良职业的女性。所以才会把垃圾乱丢在走廊。会日夜颠倒。因为她本来就不干净。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可她却说:“我在电视台做节目剪辑。通宵剪好,第二天赶着播。猜到没有?”


他真的没有猜到。


但那一瞬,不似晴天霹雳,更像是曾以为的一片焦土里破土而生一颗幼小洁白的种子。枝桠细嫩,自其内往上纷飞。青绿色,清翠得有些微微发白的绿。携着近似透明的叶脉。


他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承不承认?”


他忽然输得心甘情愿。


“我承认。”他继而又问,“不过,一个素面朝天的深夜工作者半夜敲开单身男人的家门,这个故事又该怎么结尾?”


女郎挑起眼角,蛊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时隔三年岁月,他终于踏出第一步。并不难,只是缺乏机遇。对于沉默且略有智慧的人,缺乏的是一个有勇气撬开他的美艳利器,而绝非蛮力的刀刃。他们容易对粗糙反感,却又对柔韧无力抵挡。所有的温存都是良药,但若略加附有攻击性的智慧,他们会更加容易牵引。特别当他亦老去,在仓皇流失的时光中无力挣扎,迫不及待想要走出困境时。


猫咪仍旧在夜晚歌唱。有时她会跳上床,用温热潮湿的鼻子蹭过他的脸。窸窸窣窣。她嗅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那是女郎身上的气味。紫罗兰后味。优雅神秘。她越是夜夜提醒,他越是越走越远。大部分人是永远不能被惊醒的怪物,若是给以压力,总会渐行渐远。当外部压力超越内心,他便越是心安理得地丧失自我。可当外界心平气和任他内心枝桠蔓延,他却生出了沉重无望的自省与畏惧。


纱一直知道。


他们在一起时,她从不给他压力。她知道,他的痛苦欠缺借口发泄。越是以自身的压力累积,越加速他的背弃与离弃。她一直以来希望他自己想明白,从自我的牢笼里挣脱出来。望他看清自己,他有能力,但他不是万能,他有才华,却又不是万中无一的胜者。他那时忍不住挑剔生活与未来,却又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以至于沦入自己并不喜欢的单位,每天歇斯底里想一些毫无营养的广告词。糊弄生活却糊弄不过自己。第一年她还能对他以安慰,第二年他有天夜里梦话,在一阵突兀的静音中问她“你为什么会爱我”。他是在梦里向着内心里深藏着的她询问。而非问她。那时她正在赶毕业论文。跑过许多图书馆,采访许多人,夜里她用耳机听采访来的录音,一点点转录入电脑。她累了,摘下耳机,凝视着沉入梦境的他。这个干练冷漠的男人意气风发时却有极其庞大的激情,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更像是他。而现实中的沉闷冷漠,却似幻影。她俯身休息,伸个懒腰预备继续,然后男人忽然说起梦话来。


“你为什么会爱我?”


她知道他为什么问她。那一阵,他去了一场令他失望的同学会。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他?”纱飘在空中,低头看她。彼时孝以提早回家,不在单位食堂吃饭。他买一些菜备在家中。偶尔是他买,偶尔是女郎买。5点半下班,6点做饭。半个小时之后在女郎家吃饭。随后她去上班。他回家洗碗,看新闻。纱一直看着孝以做饭,手法日渐娴熟。他那时也试着入厨,但并不在行。因为纱有一手好厨艺。但如今简易的家常菜也并不需要什么高明手腕。网上的菜谱唾手可得,按照步骤一步一步整合,最后味美香甜,不差分毫。差别只在熟练与否,时间长短。


小猫蹲在角落看着纱,她自言自语地提醒着孝以。小心手。哎。盐稍微有点多,但是不要紧。他偶尔将菜置于火上,然后翻身去电脑面前看菜谱。纱在厨房里喊,孝以,孝以,好了,可以入盐了。但走进来的却是女郎,她熟练地翻炒,撒盐,又迅速翻动,出锅前放一点点味精。


纱看着女郎,没有失望。


孝以适时走入厨房,看着女郎俯身将菜收敛入碗,略为惊叹。


“我以为你不会做饭。”


“你对我的误解可太多了。”她端起那一盘翠绿,“我只是没有添买厨具,也懒于沾染油烟。”她伸出手让孝以闻,那些油盐酱醋的气味残余在她手上,“这味道,香水都遮不掉。”


小猫扭头走出厨房。


那时纱也软软地飘出那窄窄的厨房,顺势攀上屋顶,坐在电冰箱上。


纱问:“小猫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他吗?”


小猫儿轻轻回应,喵呜,不知道。


可猫咪尚在低头呜咽,纱却已经自言自语起来。


“我看见他们,就会想起以前的我,还有爸爸妈妈。啊,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我死后,灵魂一直不能离开。因为有人对我无法舍弃。我在火车上,随着我的身体飘浮着,一直到下车。我见到我妈妈。她根本不相信。可当她看见我,她忽然哭了。那些固执被眼泪融化,一下子面目全非。她晕倒在周围人的身上。我现在想起来已经不那么难过了,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已经穿越了最可怕的那部分,所以其他的又能有什么可怕呢?”


小白猫又喵了一声。她问纱,你的骨灰怎么又会在这里?


“你是问我爸爸在哪吗?”她笑起来,“小猫儿,我爸爸很早就死了。比我还要早。在我死后,我曾经想,是不是我也能找到他?可我没有看到。我小时候一直希望看他一眼。但他一直在外地。他很忙,忙工作忙赚钱。我母亲希望他出人头地,希望他有出息。其实这些事并不矛盾,但在某些人身上就是矛盾的。有些人希望简单地活着,但有些人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定义就是去争一个‘更好’,谁更好则是好,但比较永无止境呀。小猫儿,你懂吗?”


她没有回答。


“那时我们家条件也不错,至少要什么都有。我爸爸每年会从广州回来几次。据说之前他在那边做小商贩,后来他开了一家饭馆。他每次回来都带我去郊外踏青。他喜欢山山水水,喜欢树。喜欢一切绿色。他总是带我去钓鱼,那时候他戴一顶大帽子,脸遮住了,但是脖子肩膀那一圈以下都被晒得红红的。他把钓上来的鱼放在网里,搁在水边,爸爸就叫我守着他钓的鱼,所以我一直蹲在水边看网里的鱼吐泡泡。真有意思。”纱笑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张的,气就鼓动出来,好像鱼在生气似的。”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厨房里发出滋咧滋咧的声音。


油烧红了。锅也热了。生涩菜肴趁着油锅滚烫被放了进去。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女郎仿佛也笑了,她喊,喂,小心点,都放下去,不然油溅得更烈。然后声音渐渐平复。


厨房里如同过节般热闹非凡。


纱坐在冰箱上,歪头看向厨房。


“小猫儿,我一直想回到那个时候。可惜时间是不会后退的。我长大之后,突然有一天,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不会回来了。他在广州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他没有跟我妈离婚,但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我妈妈不服气,因为那个女人太普通。不漂亮,准确地说,是俗气,非常俗气。就像是个村妇。可他跟她过日子去了,并且非常开心。我那时候一直不懂为什么,我爸爸也没有再见我,也或许是我妈妈不让他再见我。然后我一直跟我妈妈住,没有别人。我妈妈的心里已经容不得别的人再涉足了。她很强势,她居然自己要开饭馆。我的舅舅们都知道她任性,但也把钱借给她。后来她做成了。不是大生意。但也可以让我们好好生活。那之后,我妈妈就更喜欢说,一定要争气、要争气,要比别人强,你才会快乐。她还要反复问我,是现在跟她在一起好,还是以前好。那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我小时候看的那些会吐泡泡的鱼,还想起我爸爸。我心里渐渐觉得,爸爸会走一定是因为他不快乐。他不喜欢这样与人争辩的快乐。”纱低头看着小猫儿,眼神惆怅,“所以他的女儿,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快乐。”


不久,女郎与孝以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


女郎浅笑吟吟,开门踏入只隔一墙的她的世界。


孝以无所畏惧,习惯似的尾随。


他们很快离开。


走廊传来女郎嬉笑的声音。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


“小猫儿,你知道吗,孝以心底期盼他是普通人,但他又略微与最庸碌的那一种不同。他有饱受称赞的童年。事实上,每个人都有那样的童年。但他的不同是源于他既希望简单,却又害怕得不到人尊重。他是那一类人——既有才华,却又不够天才。年龄越大,挫折越多,劣势越明显。他桀骜,不喜与人交往。但这些都无法避忌。可他从来都被人捧在手心,以至于他根本就不能忘却被人宠爱的感受。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这就是他的痛苦。总不能心平气和对待已经不复存在的光辉。”


小猫儿听着对面传来的淡淡的笑声。


如此近,亦如此远。


撩动人心。


“我了解他……越了解,越是爱他。我一直想让他慢慢被时光消磨,最终认可那些平凡单纯的生活。只要你认可了自己所向往的意义,他人的刺激再也不能左右你。我唯独不能让他再这样被煎熬,渴望与所做不对等,拿不起亦放不下。小猫儿,你明白吗?”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她明白。


“我爱他,是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平凡。”她低下脸,“既不同,又平凡。既平凡,却又不同。不会高不可攀,也不会轻易屈就。跟我一样,是略为觉得自己有一些不一样的,平凡人。”


纱忽然又笑了起来。


“什么平凡人呀,我不早就死了吗。”


而小猫始终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纱,不曾附和。


那个夜晚,孝以躺在床上浅眠。梦里是依稀回复色调的生活。淡淡的绿。淡淡的紫。淡淡的红。他依稀梦见纱走远。之前他从以前的工作辞职,想了很久,一事无成,最后决定考公务员。他不是什么都不会,只是累。赚钱累。每天与人聊天累。无心为了证明自己生活尚佳、于是不自觉地打探他人生活的现状,以此安抚自己对生活的暂且感到归属亦会累。如此累。后来他考上了,她很开心。她抱着他放声大笑起来,如此喜悦,仿佛是考到一百分的小学生。可是,这有什么值得开心。他一直想问她,为什么你会爱我?我一事无成,你为什么会如此喜悦地与我一起。这么多年。总说不离弃。可他越来越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值得所爱。他已经不是当年盛气凌人的少年,此刻较之其他大腹便便的同学,他只有一张干净却逐步苍老的脸而已。没有任何夸夸其谈的资本。她爱他之初他锋利尖锐,如今只是足够普通。这有什么值得喜悦。


他一直想问,但他始终不敢问。


有一天夜里他做梦,梦里他与她在旷野里跋山涉水,在一片看似无垠的原野里,他忽然累了,她却还在催促他,走呀,很快我们就能走出去了。他非常疲倦,最终止步。但她仍然笑着催他,走啊,没关系,你能行的,走呀。


他忽然就问她,为什么你觉得我能行?为什么你这么多年都愿意爱我?


梦里的她略为迟疑,但她告诉他。因为我爱你。觉得与你一起才快乐。才满足。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金钱,万物,都不重要。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她跑过来拉他的手,说,就算是一起走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我仍然觉得满足。只要是与你在一起。


他不相信,摇着头,忽然就睁开眼。


然后他看见她正坐在他旁边,手握着他的手。他略为惊恐,问她,你怎么在这。她说,论文写累了,过来躺一下。然后她亲吻他,柔软的嘴唇轻轻灼痛他干涩龟裂的苦楚。他表情若无其事,别过脸。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迅速入睡。


此刻他忽然梦见那个时候。他开始想,梦里的那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究竟为何爱他。他有时恨自己,为什么对她的追随也要迟疑。但他不能不问。因为所有其他尾随而来的感情都是因为他曾经冰冷却辉煌的面孔。而此刻他越来越一无所有。可凭什么他还有她。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此时,他忽然感到后背一紧,仿佛有谁自他身后敲击他的后背。


他浑身是汗,从睡梦中醒来。


他依稀记起他身后的床下,是他藏起来的那只骨灰盒子。他不相信她的死。当时他们预备结婚,买好房子,但他却从他人的打探中听说她与一个学弟最近走得很近。他质问她,她向他解释,学弟在做广告工作室,想让她去帮忙,薪水与比现在略微丰厚,但重要的是今后的分红会富裕很多。她说,学弟盛情邀请,所以总请她吃饭见面。她不答应。于是他只好拿着手头的案例想请她先帮帮忙。他不相信她的这套解释,他捏着她的下巴,问她,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凭什么不去?你的谎怎么如此拙劣,甚至不消力气就能分辨。他质问她,你曾经多么聪明,怎么如今连撒谎都不会?


九年隐忍,她咬着牙,终于说出口: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他直到她死后才相信她的话。他原本连她的死都不信。但是他终而在沙发下找到了她藏着那份广告策划。一切果然如她所说。但那时已是她死后三天。他终于连夜赶赴她所说的那座四季分明的南方城市。潮湿的雨水浇灌在他已干涸枯萎的身体,但亦无法迅速让他充盈地盛放。他已毫无办法。他跪在她母亲面前,求她让他见她最后一面。她母亲狠狠掴他的脸,恨不得杀了他。他什么也不说,只觉得生命中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已被那列火车吹散。她死之前给他一通电话留言。在火车上。有呼呼的风声。她声音沙哑。像是他内心填补不满的碎裂。她说,我想家了,我真的想家。我回去了。断断续续,被大风吹散,后来他再受不了如此枯涩的声音。像是生命之弦临近崩断前,被这世界无望凶猛的大风肆意拨弄的声音。每一响,都是使人绝望的共振。


他最后跪了一夜,她母亲终于告诉他,事发突然,她尚未挑选好墓穴,又不忍心让她匆匆入土,怕影响风水。因而她的骨灰尚未安葬,如今寄放在墓园。后来他看到她时,她就已经被装在那只盒子里。他取出了被寄放的她,向她母亲许诺,要将她带在身边。她母亲一巴掌打下来,沉闷且毫无回应。她骂他,你是不是疯了?他回答道,我已经毫无办法。


他惊醒之后,忽然想起她的骨灰盒。


他惊慌起来。


他一直想把她放在他的床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最后他将她放在他的身后,在他熟睡的床下。他多么想再见到一次她,即使在梦里,他也想再与她说一次话。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没有梦到她。


他怕床底会进灰尘。于是搬来一切书籍或者纸盒将缝隙堵住。也许堵住的亦是自己生怕泄露的枯涸的内心。他如此安放她。每年她生日会去轻轻擦拭一次。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背负着她过一生。他只是毫无办法。若不以此赎罪,便不知如何入睡,不知如何与他人解释她的死,不知如何再无愧于心地###他人的生活与罪孽,不知再如何气息平稳地继续生活。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已经毫无办法。


惊醒后,他起身给自己倒一杯凉水。


冰凉入胃。他终于感到内心的裂缝被水盈满,可那些缝隙仍在抽取他不停浇灌的湿润。像是永远喝不够的怪物那般。那么渴。永不停歇。于是,他最终未能发现黑暗里从床底下钻出的那只小白猫。那只皎洁如月光的白猫,悄悄地,趁他熟睡,想尽办法从床底翻出了一条可供她钻入的缝隙。那一夜,她终于在床下看见了那只黑色的骨灰盒。比她想象中要大。但较之孝以却如此的小。瑰丽花纹,曼妙如纱一般轻薄温柔的灵魂。美过所有活着的世间万物。而纱也正温柔地随她钻入床底,低头看着那团洁白的雾霭轻轻用头蹭着她的骨灰盒,如此痴缠。纱笑着问她:“小猫儿,你想干什么呢?”


她没有说话,试图跳起来挠了挠头顶的床板。


仿佛猛然一击。


孝以惊醒。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头顶的木板咯吱作响,重量开始往床沿挪动。孝以赤脚走进厨房,给自己一杯水。啪嗒。啪嗒。沉重无望。神色慌张。以至于他根本未发现那只小白猫从黑暗里跑了出来,顺着墙沿,躲回黑暗深处。她装作无辜蜷缩成团,闭上眼,心想:我一定要救出你。纱。


盛夏寂寥入秋。晚风萧瑟。孝以时常被夜晚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但睁眼却是黑夜素净,没有丝毫声音。猫擅于在黑暗中穿行,凭借自身感应无声穿越黑暗中的阻碍。她第一次觉得她的天性这样适合她。悄悄地,一点点掘开他内心隐瞒的真相,不动声色。她那时自床角与柜沿边钻进去,在孝以上班时,将一些堆在床边的盒子推开。但借着床头柜的角度隐藏,让那一切不那么容易被发现。她也试图轻轻推动纱的骨灰盒。她想救她出来,想带她离开这里。


无数次,孝以想起已经死去的她,他打开房门,轻轻敲对面的房门。


偶尔女郎疲倦地开门,然后笑:“半夜的单身男女故事可不能总是任其发展,这样可多半没有好结局。”


他听她调侃,内心瞬时充盈起来。


他想。他需要她。需要一个女郎说些笑话来缓解他日复一日的深陷。回忆如同低剂量的慢性毒,是以蚕食的方式摧毁他。但一点芬芳甜味却可以阻消那毒药的蔓延。他需要。哪怕对方并非是让他满意的甜,但他不可不服食。他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年龄。


他甚至抱着一决生死的念头去邀约她。前一日他自黑暗惊醒,他猛然从床上翻起,四处看去,寂静冷漠的黑暗,白色家具在夜里变成适度的灰。他那只小猫亦缩在凳子下,睁着异色的眼睛窥探他的惶恐。他翻身过去,拎起他的小猫,拍她的头。


“闭上眼。”他无理地要求她。


小猫固执地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是他儿时见过的一种漂亮的石头,幽绿色,一丝丝细长晶莹的纹路向四处发散开来,瞳仁随着光感放大或缩小。如此漂亮,闪烁着他无力承受的剔透光芒。如同探往黑暗深处的灯盏,轻易将他深藏的不堪照亮。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闭上眼,小家伙。”他于是伸手挡她的眼睛。


但撤下手掌,那只猫仍然看着他。


以她不朽的坚定对抗他的慌乱。


次日,孝以忽然决定邀女郎去看电影。女郎抱着双臂打量他。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公务员。性格沉闷。偶尔有惊人话语。略有趣味,但始终将自身隐藏。


女郎半眯着眼,神情多么似一只娇媚却又始终保持敌意的猫。


她问他:“你是否别有目的呢?”


他脑海里是万物簌静的夜,以及背后沉重的撞击。像是被他压在身后的往事忽然开始冲撞他的掩藏。如此凶狠。他感到自己无法抵御,以至于需要创造更新的往事来压垮过去。他于是迈出步子,走上前,努力追寻他仍是少年时的那份跋扈与自信,对女郎说:“谁说不是呢?”


女郎放下手臂,眼神流连。


她回过身,关门之前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暖却搔痒:“等我换身衣服。”


他们去了影院。孝以没有车。他们打车去。女郎换了衣,化了妆。她喜欢这样将自己打扮得异常闪烁醒目,像是张扬高傲的猫咪。一路上,她笑得像是一株乱颤的花朵。他看着她点在眼角的高光点,让她眉目越加摄人心魂。仿如夜露滴落在她的花蕊。明亮晶莹。他自那一点明亮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瘦长脸颊被挤压成圆润,眼睛里带着对这妖艳的欲望与触手可及的迫切。


他总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这样看待他?他明明看到是她眼里的自己。


但她只是问:“喂,你怎么至今未婚,还要养一只猫咪?”


他答不上,但答不上不代表不能打太极。


“为什么未婚就不能养猫咪?”


“因为猫咪像女人。虽然大部分人也说狗像男人,但我觉得根本不像。但猫确实像女人。”她笑起来,“美艳,轻盈,动人。这是外貌。自私,孤傲,敏感,有的怕寂寞,有的却永远寂寞着。没有一只猫性格是一样的,她们总让人捉摸不透,就像女人。是不是?”


他答:“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并且,有人说养一只动物会陶冶心智。我充其量只是为了陶冶心智。”


“你觉得你缺乏心智?”她大叫起来,“我可觉得你是缺乏女人。”


“你想得太过直白。”他笑了起来。


“不。你就是缺乏女人。陶冶心智会去养鱼,养狗,养其他的什么,但养猫更难一些。”她也笑了,“猫很难养,很难教,不像狗那么好入手。陶冶心智的人多半会养一些温存感强烈一些的动物。我倒不是说猫不好,只是猫太像女人,你爱她,她不一定会爱你。但你宠她,她总会对你感激。而猫与其他动物差别就在‘宠’上,鱼和狗都不需要一个人对他们付诸那么大的耐心。”


“所以呢?未婚男子不得养猫?”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未婚男子如果不想要女人,不会对一只猫有这样大的耐心。因为他自己很忙碌,根本无暇顾及需要‘宠’的猫,甚至会不喜欢她们。”她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但是如果他想要女人而不得……那份多余的宠爱,自然就转嫁到了猫身上。”


他其实不明白猫的细枝末节。


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输了。


“如果我根本不宠猫呢?”


“她就会离开你。”她补充道,“跟女人一样。”


“如果我不宠她,她也不愿意离开我。好吧,我是在假设,但有没有这样的猫?”


女郎挑起她弧度凌厉的眉毛:“谁说没有呢?我说了,每一只猫都有自己的性格。只是猫都是希望被宠的。会有惰性和希望。你越宠爱,她越深陷。你从未宠爱,她也许会觉得一切暂且都是这样。但如果他人待她更好,她就会走。”


“不会因为爱而留下?”


“说不准。”她摇摇头,“但不一定。”


“如果你是猫,你会不会留下?”


女郎嘴角扬起直白笑意:“不会。绝对不会。”


后来他将那只小猫捏在手心,抬起她凌厉的尖下巴,凝视着她的瘦小不甘,问她,为什么你不离开我。为什么你始终不离开我。他脑海里想起的是死去的她。他后来时不时错将小猫看作她。因为他觉得她们太像了。她出逃,却又不明不白地回到他身边。她就像是万分了解他那般,在最初半个月的暴力镇压下,迅速变得乖巧听话起来。甚至动用一切她的娇媚去取悦他。她在他的脚边蹭暖他的脚踝。她学会把声音变得柔美温暖。她甚至在每一次他半夜惊醒时,都对他投来清透明亮的目光。


这只小猫真的越来越像她。


他不能明白的她。


为何对这样骄傲的他如此忍让,甚至甘心伴随。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切。


那是很久之后的午夜。他与女郎的进展并不顺利。他不爱她那样无法掌握的女人,但又不能不借她脱离自己干涸的人生。他始终想起她的那句“绝对不会”,在夜里他辗转反侧,心想,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自私美艳,但又因为那份清冽肆意让他所有的不甘都不得不直面的女人。虽然不是他心中的完美,但他需要她那份肆无忌惮所带来的动力,她的任性妄为驱使他不得不加速将自己与不堪的往事分裂并掩埋起来。痛。却快。像是一把明艳的匕首。寒光一闪,他便割去一些自己的毒瘤血脉,迅速弃之并藏匿,之后任她戏谑,他却再无知觉。


可她不爱他。


他们暧昧与共,却不爱。


且不能问。


他了解这样的女人。这像是战争。她从头至尾只是无情肆虐过他的领地,并不想大动干戈为此停歇。因为他绝不是她理想中的归属。但她不介意就此俘虏这块领地,若日后惨遭背弃,也许还能返回此地,休养生息。他想,这就是战争,他不能输。他不能输的方式便是假装握手言欢,却永远不能发动攻击或者俯首称臣。否则她会迅速带兵潜逃,直至她找到她会使尽浑身解数拿下的城池。他要让她感觉自己尚有价值,才不会被降为俘虏的地位。如此这般,直至她明白她要的理想国永远不再有,也许就会返回他这样与她惺惺相惜的旧地。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打定主意,却未能料到,他最终输给一只猫。


床边的缝隙渐渐被小白猫挪大。她每天推一点。将纱的骨灰往床边挪动。可是那盒子那么大,若是趁着夜推出床下难免被孝以发现。纱看着小白猫日积月累的小野心,她笑了,用纱一般的身子团住这只小猫,亲吻她:“原来你想救我,谢谢你,小猫儿……可是,救出去又能怎样呢?”


她仰头轻轻回答。


喵。


至少自由。


那时孝以加紧了与女郎的战争。偶尔电视台无大型节目,女郎夜晚也不用去上班。她趴在家里小睡,做面膜,保养。她说自己工作需要日夜颠倒,若自己还不爱自己,就无人能爱。他会找借口故意去陪她。在她家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夜晚他走过黑暗的房间,直进入卧室入眠。像是极其累。他讨厌这样故作的战争,但他已无所属国,再不结交同盟,也许很快他会在这人生上输至体无完肤。


小猫儿想,只有这个机会。


她要趁着他去女郎家,然后把盒子推出去,藏在鞋柜附近。他总是回家倒床就睡。她要趁着那个机会把纱的骨灰盒先藏在客厅。然后就像是她那次出逃一样,趁着某次他开门,她要带着纱永远地逃出去。


她想。


她仍旧懵懂天真。


那些夜,她每天伺机而动。在孝以离开家之后试图把纱从床底解放出来。第一个夜晚,她在床下拼命往外顶撞。但是骨灰盒的大小超过她的想象。她用爪子掏开的细缝根本放不出那只盒子。她用额头顶着那只黑色的骨灰盒,用尽全部的力气。但是盒角被床头柜卡住。她推不动。


她正在黑暗里发狂时,孝以忽然打开了门。


他自黑暗中放下钥匙,疲倦地爬上床,睡觉。


她不敢动。因为盒子也封锁了她出去的可能。她要慢慢挪开盒子,自己才可以从床下若无其事地逃出去。继续伪装。


但她只有一夜的时间。


深夜,床上传来孝以轻微的鼾声。她开始缓缓挪动,妄图从床和盒子间的缝隙逃出去。可是那一线光明太过狭窄。她的头卡在缝隙间,几经挣扎,她终于又回到床下寂静的黑暗里。这时,纱软软地钻了进来,告诉她:“轻轻往旁边挪盒子呀。”


她听了,试图把头继续伸入缝隙,而后不往前进,却向一旁将盒子与墙角的缝隙撑得更大一点。试着将她狭隘的光明撑得更大一点。她用尽力气,以至于地面发出了模糊的声音。床板上,孝以翻了个身。她不敢动。她有着模糊的抗拒,却又有着更为清晰的目的。不久,那阵轻微的鼾声又传了过来。她终于奋力逃了出来。


第二次,她开始想怎么样才能让盒子顺利从床下出来。她这次将原本被推乱在床下的书籍和盒子推远,扫开周围一片空地。而后把骨灰盒缓缓挪入床下。她试图钻入床沿下明显部位的书缝里,然后像上次挪动骨灰盒那般,把书往左右两边顶动。那天,在孝以回来之前,她把书向左移动,以至于床下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大口子。如同一扇门。她随后又钻进,把书从左至右再移动,那一扇门又闭合起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纱大喊:“小猫儿,你好棒!简直就是一扇推拉门!”


孝以一直没有发现。


他沉浸在与女郎恣情的斗争中。充满暧昧与战争的气味。


夏末,他忽然决定停止如此热烈的进攻。让彼此稍微缓和。


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在家,如往常一般看新闻,看网页,拍照。他在等女郎开始回味与他在一起的时刻,他必须耐心。


而小猫儿也必须耐心。


那个机会是忽然来临的。


对孝以来说。对她来说。对纱来说。


他们相安无事生活。短暂而平稳的生活是爆发之前的假象。如同女郎一般。由盛夏熬至深秋。短暂的一个月的秋。女郎在某个夜晚,忽然敲响孝以的房门。他心中近乎平息的念头终于鲜活过来。终于有了机会,将这战争白热化。


但小猫儿不懂。


她只是在等待,等一个孝以不会再回来的夜晚。她要带着纱一步一步逃出床底。永不再归。


女郎倚在门口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强作镇定。


“好吧,我向来坦白。我只是觉得你很久不出现了。我很无聊。想找人聊天。”女郎挽起嘴角,“来不来聊聊?我今晚不用上班,而且,昨天又在台里遇见了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我承认我有时强势犀利到有人讨厌,但人总不会希望总被人讨厌,是不是?”


“是,不过,你不让人讨厌。”


他撒谎。


“那会不会让人喜欢呢?”


孝以拿起钥匙出了门,他只是笑,绝不先回答她尚待浇灌的心。


他走后,小猫儿一直躲在门口听。她小心翼翼地听着走廊与外界的动静。听着他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的沉重彷徨。她的轻盈出挑。彼此遮掩。在走廊,他走入女郎家时,女郎回过头来,他不小心撞了上去。女郎的声音始终夹杂笑意。小心。她说。而后,他们不动声色地消失在她的耳朵里。


她立刻跑去床下,奋力地按照她预想好的那般,打开那扇推拉门。


黑暗中,她一步一步往外推着纱的骨灰盒。对面楼上的霓虹仍旧闪耀。仿佛她的心跳。一下。紫色。一下。深蓝。一下,暗红。东方在眼前。她一直透过缝隙往外看。东方就在眼前。把盒子推到“东方”,然后合上推拉门。她内心所有的希望都随着纱的骨灰盒缓缓挪动的方向迸发出来。枝桠沿着平路生长,缠绕上眼前那一处五彩闪耀着的“东方”,并且向着更远的别处延伸下去。她多么愉快。原来希望破土而生是这样的愉快。而且这希望挤压越久,力量越大,让她浑身都充满能量。


接下来,就是把盒子推到她预备藏好她的地方。


一切都那样顺利,她不停地推动那只漂亮的骨灰盒。地表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嗡。仿佛一辆电动小火车。漂亮地行驶在预定的轨迹上。她想,她终于可以搬到了。可以让纱自由。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可以让她心中那些走失的、被人类摧毁的不幸的灵魂幸福了。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终于。


然而她不知道今晚是如此不同。


在彼此征战的男女,先来敲门的一方,心已经略微疲软。孝以清楚地知道,他可以更接近女郎一点。他陪她聊天,陪她戏谑。他说这套房子他已经买下。女郎笑,真不错,她尚在租房,虽然此处家具大部分是她添买,但终究不是她所想的样子。他们开了几罐啤酒,开始喝,清凉的气泡孕育起内心萌生的虚幻。滋的声响。无数膨胀的虚幻撑起他们。她说,她来自南方,为了理想在这城市奋斗。这里陌生而又世俗,金钱渲染一切。但她毫不介意,她要的就是活下来,成功地活下来,并且活得出色。


他略微感到醉,但仍然闪躲着。


他说他觉得生活不过如此,美好亦是生活,痛苦亦是生活。只要活着,便是生活。


女郎时时追击,反问他:“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他问:“隐瞒什么?”


女郎大笑:“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但我觉得你一直就在隐藏。这是一种……直觉。”她说话开始又软又细,被酒精浸染之后,尽力挥散着柔美的气味。她看着他,又以那种具备攻击性的眼神探寻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他笑:“你喝醉了,但样子很美。”


女郎叫着:“喂,回答我呀。”


他无路可走,只好起身:“你敢不敢让我把你的样子拍下来,等你酒醒再看?”


女郎软软地推他:“如果我敢看,你敢不敢说?”


他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萌发了更深远的念头:“那么,一言为定。”


她恣情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他。仍旧露出长而白皙的颈子。他心中巨大的禁忌被她诱惑开。暧昧且甜美的气味顺着酒液冲入他的后脑。他想低头亲吻她。但他需要更多借口。他起身回家拿相机。摇摇晃晃地走着。他想,他要拿到相机,拍下她的美,然后更进一步拍下她的唇。然后调整微距,借口拍她额头上的露珠汗水,靠近她,一点点将彼此之间的距离驱除出境。他这样想,起身站起来。打开门。轰隆的声响迅速传入小白猫的脑海。


时间这样紧迫。


从声音忽然传来,至她将盒子暂时推往桌子下,只有短暂的几十秒。她不知道那声音的结尾将是什么。但她不顾一切地推动起来。就在孝以开门的瞬间,她们躲入了桌子下。如此醒目的掩藏。若不是孝以微醺,且一心惦记着相机,他也许早就发现了在他眼下的那只熟悉的黑色木盒。他略微跌撞地走进房间。仍旧没有开灯。他已经如此习惯黑暗,自抽屉里摸出那只相机。小方块。他的唯一爱好与希望,亦是他今晚唯一的机会。他拿起那只冰凉的四方小盒,转身要离开家。


小白猫躲在骨灰盒后,看着男人的脚从眼前越过。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男人走在门口,往房间里回望一眼。她的心跳得那样快,生怕他察觉什么异样。然而孝以什么也没有发现,他预备关门离去。小白猫松了一口气。纱亦在身边轻轻喘息着:“好险……”


然而就在她们说话那一秒。


那两条白皙美妙的胳膊出现在门口的孝以的肩上。女郎亦走了过来。她随手关上了她家的门。拥抱上这个寂寞的单身男人。眼神如同娇媚多情的猫。女郎笑道:“没有想到吧,我出现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让你拍我你也不会跟我讲你的秘密的……所以呢,我要自己来看你的秘密。”


她笑着搂过他,走进房。


顺手拉开灯盏。


暖暖的光刺痛了小猫儿的眼。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痴缠在一起,彼此亲吻。纱别过脸,绝望地躲在墙角。她还想,没关系,没关系,他们喝醉了。他们在彼此拥抱,他们看不见我的。


然而,女郎却忽然朝卧室桌子下那只小白猫笑了起来。


眼神暧昧不知地毁灭掉她好不易推开的那扇希望的门帘。


“小家伙,你躲在哪里是想偷看么?告诉我呀,你的主人有什么秘密呢?”


孝以笑着扭过头,顺着女郎的目光看去。


然后。


时间仿佛停止在那一瞬间。


那是她死前所见最为刻骨铭心的一瞬。电光火石。璀璨人间。她躲在纱的骨灰盒后,看着孝以和女郎齐齐走过来。女郎笑道,这看起来真像是一只骨灰盒。孝以无言以对。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面。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他要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展现在他刚刚伸手抓住的希望面前。女郎原本是笑,最后她低头细细研究起那个盒子。以及盒子边那一张小小的纱的照片。骨灰盒。仿佛墓穴。是幼小的棺材。盛放着人生灰尘般细碎的生前。


女郎站起来,声音忽然犀利:“这就是你的秘密?你藏着一只骨灰盒?”


孝以说不出话。


他心里想着长久以来所有的诡异画面。那只对着空旷喊叫的猫。他床底的声响。这只凭空出现的骨灰盒。一切终于能够串联起来。他猛地挪开床边的床头柜,才发现他曾经堵得严严实实的床下,已经出现了一个破败的洞穴。秋风呼呼吹入他的体内。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吹了起来。


他蹲了下来,揪起那只躲在骨灰盒后面的小猫,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小猫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吠。


喵呜——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在灯光打开的那一瞬。她仿佛已经明白她会有怎样的痛,皮肤好像要撕裂,可一点也不觉得疼。她只是一直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明明门就在眼前,骨灰盒就在眼前,可是她要怎么办?以后她还有没有机会带着纱逃走?还能不能再把骨灰盒救出来?她一直在想,怎么办。怎么办。疼痛再也无法让她感到伤痛。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可她已经没有未来。


女郎看着孝以给出那一耳光。她惊奇地低下头,看着这个粗暴且怀有秘密的男人。忽然地,她扬手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迅速拿出钥匙回到了她自己的家。丁零当啷琐碎而急切的声响。她急切地返回。


女郎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孝以的世界里。


那夜,他杀死了她。


那只小白猫。


她一直躲在黑暗里低吠着。她心里唯剩下玉石俱焚的底气。她已经失去了骨灰盒子。而孝以已经失去了女郎。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做什么。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男人眼神冷漠,像是她最初遇见他那般。他伸手要够躲在黑暗里的她。可她咆哮着往角落里躲。声音逐渐沙哑。她喊着。喵呜。你再靠近我试试!你再靠近我试试!


可男人对此无动于衷,他只是不停伸手够她。不言一字。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她的指甲已经长了。他很久没给她剪过指甲。他伸手时,小猫忽然伸出爪子反击。短促的、尖锐的痛。像是划开他心中伤口的刀子,携同他沙哑的叫声。


他终于受不了她。


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他想。难道是你?你上了一只猫的身,想要惩罚我?你在我身边、在我心里蛰伏如此之久的时间,就是为了最终摧毁我的生活吗?他内心咆哮,一双眼睛充满血丝。他把桌椅都挪开,想要逮捕住房间里那只四处逃窜的小猫,可她那么小,以至于他刚刚挪开桌子,她又逃到了别的地方。他们像是在玩捕捉的游戏,以至于他心中的仇恨被她撩拨得越来越大。你还跑。他想。你凭什么跑?你以为你可以躲过去吗?他眼眶湿润,手上的伤口渗出血。你凭什么伤害我。他掀开一切桌椅,女郎在房间听见对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战场上的锣鼓震天。牺牲,死亡,弱肉强食,无数字眼顺着那巨大的声响蔓延开来。她最终虚弱地躲在无法再退避的角落,看着那个男人轻易地捏起她。他手指温热,淌着的血也是热的。他满脸泪水,捏起她小小的、尖尖的脸,仿佛捏起他曾经最爱的那个女人的脸,他问她:“为什么?”


她残破的嗓音已经无法自喉咙冒出了。


可他还在问:“为什么?”


她试图再努力伸出爪子,用自己尖锐的爪尖抓碎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她奋力抬起胳膊,向他伸出手。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击败你。她心脏里只剩一点点微薄的气。但她强迫自己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她要抓碎他。她继续伸出手。


但她忽然感到自己视野一片模糊。


那个男人温暖却坚硬的手指仍然抵在她的喉间。


她想咳嗽,可是未能。


那一股无法释放的气就这样在她的体内流窜着、流窜着、直至将她的灵魂从她小小的躯壳里顶出。她向上飘了起来。如此快,如此迅速,以至于她低头便看见那个男人颤抖着放下她尚温热却已无法呼吸的身体。那一团幼小的白。那居然是自己。她居然能像看见鲁斯特那般看见自己。异色瞳孔。洁白。但头顶没有厄运。那么小。仅仅七个月的身体。奋力伸出的爪子僵直地坠落下去。男人惶恐地松开手。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落在地面。像是一片不小心落地的云。如此轻盈。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这时,她忽然听见纱颤抖的声音。


纱难过地飘向她,想要拥抱她出窍的灵魂:“小猫儿,对不起,小猫儿,对不起。你居然为了我……”纱甚至想哭,但鬼魂没有眼泪,“真是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纱。我不怕。我死了,但他会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像是他背负着你。”


纱惊异地叫起来:“……我,竟然听懂了你的话。”


她亦抬起头,原来灵魂之间不再有阻碍。


但纱仍旧低下头:“小猫儿……我真是对不起你。”


她说:“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可以和你说话了呀。我一直想和你说话,但是你从来都听不懂。”


纱低头亲吻她的脸:“我也是。……虽然,真是对不起,小猫儿。”


她摇摇头:“我没能将你救出去,你会不会讨厌我?”


纱拥抱她:“怎么会?我连他都不恨,我又怎么会讨厌你。”


“你为什么不恨他?”


小猫惊奇地看着纱。


“像你说的。我死了,他背负着我的死永远生活下去。而我却拥有了灵魂的永恒。我从不恨他,因为我死了之后,他有限的‘活着’会是永远痛苦,但是我已经参透的‘死后’却是永恒的寂静。”纱终于笑了起来,“虽然我也会寂寞,也会伤心,也盼望着自由,但每当我想起,他正在参不透的‘生前’,我却是一切都明了的‘死后’,所以,我为什么要用我的永恒去恨他有限?那样我的痛苦将要比他漫长多少倍、寂寞多少倍呢。”


“即使他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永远不肯舍弃你?”


“小猫儿,那是他在用他所有的‘有限’来背负永恒的我呀。那份痛苦他会比我受的更多。因为他在永远不知明日,永远无望的‘生前’。如果他不能舍弃我,他的‘有限’将永远是痛苦的。这样的痛苦,我在无所不知的‘死后’,反而是可怜他,而不能去恨他。”


小猫儿仰起头。


她看着纱。看着纱的灵魂。纱洁白美丽的灵魂在黑夜发出薄薄的光,像是一盏浅眠的灯,光束温柔、透亮,让她深深着迷。而她们的灵魂之下,孝以正紧张地将那团瘫软在黑暗里的猫拎起。纱看着孝以,怜悯而温柔地轻轻说着“我一点也不恨他,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小猫儿”。小白猫随着纱在空气里飘浮着。她用她微凉薄弱的灵魂与她亲昵地触碰。两阵温柔的纱,交叠在一起。她们笑着。看着孝以把那只沉重的黑色骨灰盒继续摆回床下,他满脸泪水,又从那些堵着床缝的盒子里找出一只,掏空了,然后将那只白猫的尸体放进去。他那么怕他自己一手创造的罪孽,他颤抖着,扔下那只已经不会反抗的猫。他想,明天一早他要把它丢掉。现在先这么放着。他伸手擦去眼泪。汗水又渗透下来。他开始笑自己,一只猫而已,为什么要像杀人犯似的紧张。他明天就丢掉它。任它在垃圾堆里腐烂,消逝,它再也不能缠着他,再也不能把他过去的罪从黑暗里挖掘出来,放到他的面前。他悲伤地笑着,睡在床上,一点一点平息自己惶恐难安的心。他略微闭眼,但随即又坐了起来。他暂且把装有那只白猫尸体的盒子放在床下。因为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它。他仍旧无法直视自己的罪。凡人。生前。你无法直视自己的罪。他迅速藏好自己的罪,然后躺上床。努力入睡。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闭眼沉睡的床下,骨灰与猫尸在一起。


他闭眼沉睡的床上,她的灵魂与猫的灵魂在一起。


白猫的灵魂说:“也###天我就会被丢掉。也许这会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纱,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


“罗琳。我生前的名字是罗琳。”纱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如同一汪湖水,秋风抚过,闪出惊异的光芒,“亲爱的小猫儿,我太高兴了。我死了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任何一句话。现在我终于遇见了你。”


小猫说:“我也只是猫的灵魂,并不是人。”


罗琳:“也许下一世你就会是人。灵魂只是精神。什么形态,源自何方,这都没有关系。”


小猫终于笑了,她仍然习惯像猫一样,用额头去蹭她喜欢的人的身子。虽然已不再有那阵撩人的火自她皮肤的表面蔓延开来,虽然亦不再有温暖的手指自她头顶渲开褒广的舒适与柔软,但她仍然感到温暖。


“罗琳,谢谢你。”


“不,应当是我谢谢你。”


这是最后一夜。


入秋。


万籁俱静。


唯有灵魂嬉戏亲密,以永恒观望有限的痛苦。没有恨,亦不会有恨。即便万物心怀怜悯,却无法唤醒所有怅然若失的活着的,灵魂。


第三章


那群男孩摁住他的头,将他的手扭至背后,要掰开他捏得紧紧的拳头。


男孩们喊,掰开他的手给我看看,看看这个兔崽子究竟有什么宝贝!


他不吭一声,任凭疼痛随拉扯蔓延全身。


于是男孩们踢他的膝盖,逼他跪下,将他压在身下,倒提起手,狠狠往反向扭。骨骼咔咔地响,仿佛要裂开,疼痛如电流逆袭至肩头。


他满脸是泪,丧失知觉的手终于松开,那只小小的猫掌就这样滚落下来。


你,有没有见过猫掌?


小小的,绒绒的,其下有垫,爪可伸缩。那只掌有五趾。是猫的前掌。每一只猫都用它来捕食,攻击,防御,或是攀爬高处,它们亦护着猫从高处坠落平稳着地。那是一只猫的希望,瑰丽如猫咪生存的尊严。但此刻,它已被利器从三寸处整齐斩下,凝着黑灰色的血痂,不会攻击,不会乞讨,亦不能横生利器再与你肆意抓挠。它已是一只死去的猫掌。


那群男孩立刻变作受惊的动物。


很快,四下散开。


那天,那群男孩终于离开了他。


野猫们通常出现在对街的公园。数量庞大。蛰伏在人世各处流浪或是偷生。无人知其细节。它们骄傲独立,不喜与人为伍。每日轻声划开傍晚散步的人潮,游鱼般潜入树荫深处。来无影亦去无踪。唯有温暖明媚的日子,它们从黑暗中惺忪游出,一面垂着睡意蒙眬的眼,一面警觉地躺在人群无法触及的边缘或是高处享受暖阳。很少有人在雨天遇见它们。


猫咪生性怕水,更怕被雨淋湿导致体温骤降,甚至致死。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但小宋勋却是在雨天遇见那只猫的。


那天,小宋勋躲在公园的雕塑后,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被男孩子们折断的雨伞。待四下安静,大抵无人尾随,他才迎着漫天温润撑开伞,试图将一圈支离伞骨掰回原位。绒绒细雨落入他眼眶,美景染成氤氲。他蹲下身来,而后看见了那只猫。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约莫三个月大。毛发被细雨润湿,软塌塌地裹着它骨瘦如柴的身子。嘴角有块黑斑,仿若偷腥沾染而来。但此刻它饥饿且疲惫,埋头在路旁水洼啜饮雨水。仿佛已被世界迫害至无从选择。小宋勋看着它,细雨还未将他枯涸的怜悯填满,那只猫突然警觉地对上他的眼神。如此汹涌。仿佛他亦是它的敌人。


几秒对望。


小宋勋将那把破伞朝小猫扔去。用尽力气。如同将满腹仇怨扔向那帮目光仇怨肆意的男孩子。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他抹去眼泪,起身捡起雨伞。那只猫已不知所踪。


小宋勋不喜欢猫。


因为爷爷说,狗比猫好。狗听话,温顺,是忠臣。而猫是养不熟,带不亲,吃饱了便走,不饿不归。小宋勋捧着大碗看爷爷说道,就像你爸,养大了就跑。声音晃晃悠悠,那把破蒲扇也随着爷爷的音调摇来荡去。


明明是初春的雨夜,但爷爷仍然捏着蒲扇。


小宋勋的爷爷宋延勋有两样总舍不得放下,一是锅,二是扇。


爷爷是个厨子,曾经掌管整个制衣厂的伙食,喜欢大锅大火,各式菜肴轰轰烈烈地在锅里翻腾着,入味,煎熬,烹煮,等待良辰美景,而后端着美艳余生供人品评。


爷爷说,人生如菜,便是要让他人尝的。要好看,要好味,要他人尝了你的甜咸苦辣之后便明白甜咸苦辣,要他人知道你的辛酸过往之后同样辛酸。爷爷此刻微胖,肚子很圆,皮肤松宽黝黑,但依稀辨得出年轻时神清气爽的模样。若放下锅,他便手执蒲扇慢慢地摇着。


爷爷又说,扇起风、也灭火,于是生死往来气息顺逆都应当由着一把小小的扇子来把握。


他也确实做到了。


四年前,小宋勋的爸爸就是被他用这把蒲扇柄给打出了家门。小宋勋依稀记得那个春夜,挂在头顶的灯盏不住飘摇,在屋顶映出万般花色。小宋勋年轻的爸爸不慌不忙地逃窜着。爷爷在床前,他便绕到床后,爷爷弯身过来狠扑,他扬手便挡。后来扇子抽开了花,爷爷便掉个头用扇柄抽起爸爸来。爷爷生气时,脸涨红了,满腔怒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憋在热锅里的鱼。待鱼张嘴,小宋勋的爸爸也便跑了。


此去便未再归。虽然远亲零零碎碎传来消息,说小宋勋的爸爸借钱度日,远亲讨不到还款,只好向爷爷开口。爷爷二话不说便还了。虽然口中喊着孽债,但拿钱却很利索。


当晚饭桌上只有一碗清粥。虽是清粥,却黏稠芬芳。不似普通的白水稀饭,还混着一些肉末与青菜丝。可小宋勋不爱尝。他仰头问爷爷,是不是为爸爸还债所以吃不起别的菜了。爷爷用蒲扇轻轻拍他的脑袋,语气仿佛忌讳:“乱说。”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小宋勋便问:“那为什么吃粥。”


爷爷摇着蒲扇,看着头顶被春风吹得轻轻摇晃的灯。一盏昏黄仿佛越过数十年岁月。但爷爷一低头,那些岁月又被他藏起来了。“粥啊,简单,却难做。”爷爷说完,攘一勺粥填入嘴中,寡淡寂寞的气味顺着食道下咽,他咂咂嘴,又说起来,“你知不知道做粥有什么难的?”


“白水泡饭,一个劲地煮,有什么难?”


“不错。”爷爷的蒲扇又拍在他的额头上,“可是难的不是材料难备,难的是心思难花。现在有煮粥用的电子锅,按一个钮什么都做好了。但以前,熬一碗粥要在火旁一直守着,用筷子一圈圈缓慢地搅上几个小时。这个过程,叫熬。跟养孩子一样,都是熬。等你熬到了时候,粥也熟了,孩子也大了。”小宋勋仰头咕噜咕噜喝起粥来,爷爷还在继续说着,“结果你一尝,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疏忽神了,没熬好,锅底糊了,粥里都是糊味。而你养的孩子,一疏忽神,也给养坏了。”


小宋勋这才发现粥里确实有些糊味。


淡淡的,像是愁怨。


并非不可下肚的苦,却是难以下咽的涩。


“爷爷白天想起你爸爸,就想再熬碗粥试试。我可没用电子锅,一直在火边守了两个多小时。”爷爷一探头,拿着那把破蒲扇又敲他的脑袋,“尝出来爷爷的感受了吗?”


小宋勋点头:“涩的。”


“错了,是——”但爷爷笑了,懒洋洋地仰头望向摇摇欲坠的灯火,“难。”


其实,小宋勋没有怪过将爸爸赶出家门的爷爷。他自出生便与爷爷相依为命,彼此依附。爷爷的喜好影响了小宋勋。虽是厨子,却不喜欢做寡淡的菜肴。虽然他认为做得出清淡原味、品得出原汁浓香的方才是上品,但他仍喜欢做味觉多变丰富浓厚的菜肴。嗜盐。嗜辣。他一腔热情都藏在每天烹调的菜里。


但小宋勋却出奇地成了一个沉默敏感的孩子。


他的敏感一如他舌尖舌后对味道的明晰,爷爷多加了一点作料他都能感知。偶尔爷爷接到远亲或是近邻的消息,说及多年前离家的他唯一的儿子,他总是会在当日的菜里放多了盐或者辣子。小宋勋一直知道,但他不闻不问将那些酸咸食之入肚。


他懂,但懂得之后更多的是宽厚的沉默。


关于贯穿生活却又远在掌握之外的事,唯以沉默替代反逆。


这年春,小宋勋十一岁。


寒冬过去,无数生命挨过困苦终于迎来春。北方畏人的严寒总要吞噬无数流浪的生命。少许生命越过黑暗与冰寒刺骨,在人类不曾得知的罅隙躲避风雪,直至春季到来。万物苏醒于惊蛰之后。无论美艳凶残。生命复苏,自松软泥土中挣出一丝新绿。


那群男孩也出现在那年春天。


起先只有一个男孩。


他自别处转学而来。那天,他随老师走进声音嘈杂的教室。高大。脸宽嘴阔。姿势吊儿郎当。衣服款式也许称得上是时髦,但衬衣式领角微卷着,让他原本应当硬朗妥帖的线条因此陡折起来,不伦不类。


作者: 飞雪    时间: 2013-7-16 23:41

他形式化地向众人介绍姓名,却有始无终。声音蛮横跋扈。


小宋勋记不清他的名字究竟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却记得他说话时眼神迅速扫过众人。


曾有两秒,彼此目光相接,以为会有温和的笑,但对方的目光却那样凶狠,仿佛在瞳孔里藏着能撕咬人类的虎。小宋勋赶忙扭过头去。


透过窗,看见一只三色小猫正死死抱住窗外的树干,眼神无措。


老师草草让他选了个座位,便算是结束。


那便是春之伊始。


从来没人知道那个男孩为什么要选中他。


也许恶应属一种自然侵害。


他们那时只是连汉字都未认全的孩子。才五年级。开始学用钢笔写作业。写生涩的字。不明所以地早起上学。读同样的课本。被要求。被对比与评判。


那时,小宋勋的同桌是写得一手漂亮好字的女孩。喜欢看书,也喜欢漂亮的方块字。小女孩想以后成为作家,于是总希望自己的作业也如同印刷铅字那般干净整洁。她对此要求很高,从前以铅笔写作业时,她将橡皮刻意削成合适大小使用,以免误擦别的字而导致笔迹深浅不一。转而用钢笔之后,又担心错字无法修复,因而次次用铅笔先行、再用钢笔覆盖,待墨水被风干,再将铅笔痕迹擦去。


写的真的如同印刷。


如此两年,老师忍不住反复称赞,并且希望大家都学她那般交出工整漂亮的作业。


其实她并未多想,不过是认真。


但她的认真,却映衬出其他人有多么的不认真。


在某个春夜午后,女孩回到桌前,却发现自己的作业本落在地面。浅显而硕大的脚印像是雨季突如其来的乌云。女孩个性并不软弱,她环顾四周,迅速锁定了目标,而后不卑不亢地走到男孩面前,问道,为什么要弄脏她的作业本。男孩吊儿郎当与他人打骂,完全不理会女孩。女孩咬咬嘴唇,鼓起勇气闯到他们中间。


男孩终于斜眼看向她。


女孩于是口吻宛转道:“其实,我们都喜欢干净的作业本,对吧。”


男孩倒也不反驳,稀松平常地耸肩大笑。


女孩又说:“只是我更喜欢整洁的作业,其实你也喜欢,但你觉得没必要写得这么费力。”女孩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和我其实都是赞同这件事的,只是喜欢的程度不一样罢了。”最后,女孩把小手摁在男孩面前的桌子上,声音清亮,“所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男孩愣了愣,也许不明白女孩在说什么。


那个时候,他做这些,为什么做,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讨厌。反叛首先是一种本能,而非理性权衡。定然讨厌那些标准,讨厌那些准则。也许更讨厌的是制定准则的老师,但他怎么可能与老师为敌。


男孩比不过女孩的伶牙俐齿,他觉得无趣,歪着头,毫不在乎地拎起她的小本子,张扬无度地捏起封皮,在她面前晃晃。一边晃,一边傻呵呵地笑着。然后慢慢撕开。撕裂的声音漫长轻微,如同吐着信子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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