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第四十五章 “别让人把可怜的夏斯一贝尔纳神甫叫来,我不想要这种恶作剧,”他对富凯说;“他会三天吃不下饭的。设法给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阴谋诡计的。” 富凯正焦急地等着他开口呢。凡是外省舆论所要求的种种,于连都做得很得体。尽管忏悔神甫选得不当,但有德·福利莱神甫暗中帮忙,于连在牢里还是受到了圣会的保护;他若是机灵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里的恶劣空气起了作用,他的智力减退了。这使他在德·莱纳夫人回来时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责任首先是为了你,”她一边说,一边吻他,“我从维里埃逃出来了……” 于连对她没有一丁点儿无谓的自尊心,把他的种种软弱合盘托出。她对他既温柔又可爱。 晚上,她一走出监狱,就让人把像抓住猎物一样抓住于连不放的年轻教士叫到她姑妈家;由于他只是想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莱纳夫人很容易地说服他去博雷一勒欧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祷。 于连的爱情之过度和疯狂远非语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钱,利用并且滥用她姑妈,一个出了名的、富有的笃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誉,德·莱纳夫人获准每天两次探望他。 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德妒意大发,直至丧失理智。德·福利莱先生向她承认,他的势力还没有达到无视一切礼仪的程度,不能让人准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莱纳夫人,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德·福利莱德先生用尽了一非常灵活的头脑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 经受着这种种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闹。 对于这个他如此不寻常地连累了的可怜女孩子,于连想竭尽全力做个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对德·莱纳夫人的狂热的爱情每时每刻都不放过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脚,不能说服玛蒂尔德相信德·莱纳夫人的探访是纯洁的,他就对自己说:“这出戏应该快要结束了,如果我掩饰不住我的感情,这倒是我的一个借口。” 德·拉莫尔小姐获悉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莱先生,那个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难听的话,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前去请他收回。德·塔莱先生把一些写给他的匿名信拿给他看,信里充满了巧妙地串联起来的种种细节,可怜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实真相。 德·塔莱先生又斗胆开了几句不够委婉的玩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赔礼道歉的要求过于苛刻,百万富翁宁可进行决斗。愚蠢胜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爱的人之一,还不满二十四岁,就这样死于非命。 他的死在于连日渐衰弱的心灵上留下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印象。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待我们的确是很通情达理,很诚实正直;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的事情之后,他本应恨我,找我的麻烦,因为跟着轻蔑来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关于玛蒂尔德的未来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几天工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腼腆,但是不过分伪善,”他对她说,“他肯定会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来,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里没有公爵领地,娶于连·索莱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困难。”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激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反唇相讥,“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这就不公正了,德·莱纳夫人的探视将向为我请求特赦的巴黎律师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将描绘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会产生效果的,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了一出情节剧的主角呢……” 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无望的不幸的持续(纵使于连获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爱上这个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尔小姐陷入沮丧的沉默,纵有德·福利莱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粗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脱。 至于于连,除去被玛蒂尔德占用的时间外,倒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几乎不问明天的事。当这种热情是极端的、没有任何矫饰的时候,就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德·莱纳夫人因此几乎分享着他的无忧无虑和温馨的快乐。 “从前,”于连对她说,“我们在韦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种强烈的野心却把我带到虚幻之国去了。不是把这近在唇边的可爱的胳膊紧抱在胸前,却让未来的幻想给夺去了;我为了建立巨大的财富,不得不进行数不清的战斗……不,如果您不来监狱看我,我死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 两件事扰乱了这平静的生活,于连的忏悔神甫尽管是位詹森派,却没有逃过耶稣会士的算计,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的工具。 有一天他来对于连说,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杀之罪,否则他应该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去争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响,于是就有了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应该大张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张旗鼓!”于连重复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亲,您也像一个传教士一样在演戏啊……” “您的年纪,”詹森派教士严肃地说,“您从上天得来的动人的面孔,您那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您做出的英勇举动,总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示出的惊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为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们已然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会在她们心中引起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大有用处,而我,难道因为耶稣会士会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同样的做法这种毫无意义的理由,就犹豫不决吗!因此,在这个逃脱他们的贪欲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仍会为害作孽的!但愿不会这样……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的眼泪将抵销十版伏尔泰的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作用。” “那我还剩下什么,”于连冷冷地称道,“如果我自轻自贱?我曾经野心勃勃,我不愿谴责我自己;那时我是根据时代的风尚行动。现在,我过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种怯懦的事情,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来自德·莱纳夫人,更让于连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诡计多端的女友竟把这颗天真而又如此腼腆的灵魂说服了,让她相信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和于连分开,对她原本是一种牺牲,然而以过这样一番努力之后,抛头露面在别的时候可能是一桩比死还要难受的事,现在在她眼里却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超过任何利弊的权衡。我要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害我的性命的。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于陪审团或国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见你了,我叫人对你关上监狱的大门,”于连嚷道,“如果你不对我发誓不做任何使我们俩当众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绝望而自杀。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诉我那个让你起了这个念头的女阴谋家的名字……” “让我们幸福地度过这短暂的生命的为数不多的几天吧。藏起我们的存在吧,我们的罪孽已经太明显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很有影响,相信她会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会更激努那些有钱的、特别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让马斯隆们、瓦勒诺们以及许多比他们也人笑话我们。” 牢里的恶劣空气,于连已不能忍受。幸亏他们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使万物洋溢着欢乐,于连也浑身充满了勇气。在露天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仿佛久在海上颠簸的水手登上陆地散步一样。“来吧,一切顺利,”他对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缺乏勇气。” 这颗头颅从不曾像将要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最温馨的时刻纷至沓来,极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脑际。 一切都进行得简单、得体,在他这方面则没有任何的矫情。 两天前,他曾对富凯说: “激动,我不能保证;这地牢这样恶劣潮湿,使我有时发烧,神志不清;但是恐惧,不,人们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凯把玛蒂尔德和德·莱纳夫人都带走。 “让她们坐一辆车,”他对他说,“设法让驿车的马不停地奔跑。她们会相互拥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这两种情况下,可怜的女人都会从可怕的痛苦中解脱一下。” 于连一定要德·莱纳夫人发誓活下去,好照顾玛蒂尔德的儿子。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死后有感觉。”有一天他对富凯说,“我相当喜欢在俯视维里埃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这个词。我有好几次跟你讲过,夜里躲进这个山洞,极目远眺法国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烧的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激情……总之,这个山洞对我是很珍贵的,不能不承认它的位置令一个哲学家的灵魂羡慕不已……好吧!贝藏松的这些圣会分子什么都拿来赚钱;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 富凯做成了这桩悲惨的买卖。他独自在他的房间里,守着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突然他大吃一惊,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个种头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形容大变,目光狂乱。 “我想看看他,”她对他说。 富凯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蓝色的大氅,于连的遗体就裹在里面。 她跪下了。显然,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揭开了大氅。富凯把眼睛转过去。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的走动。她点燃了她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力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于连的头放在面前的一张小石桌上,吻那头的前额…… 玛蒂尔德跟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为自己选下的坟墓。为数众多的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就独自坐在她那辆蒙着黑纱的车子里,膝上放着她曾经如此爱恋过的人的头。 就这样,他们半夜里来到汝拉山脉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个小山洞里,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二十个教士做着安灵的仪式。送殡的行列经过几个小山村,居民们为这奇特的仪式吸引,纷纷跟着。 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丧事毕,她命人向他们抛撒了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 她单独和富凯留下,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差点儿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心下,这个荒蛮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 德·莱纳夫人信守诺言。她丝毫没有企图自杀;然而,于连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孩子们去世了。 下卷完 |
《红与黑》第四十四章 他一走,于连便大哭,为了死亡而哭,渐渐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德·莱纳夫人在贝藏松,他定会向她承认他的软弱…… 正当他因心爱的女人不在而最感惋惜的时候,他听见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监狱里最大的不幸,”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上。”不管玛蒂尔德说什么,都只是让他生气。 她对他说,审判那天,德·瓦勒诺先生口袋里已装着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才敢把德·福利莱先生不放在眼里,乐得判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么想的,’德·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居然去唤醒和攻击这个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社会等级?他告诉了他们为维护他们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根本没想到,并且已准备流泪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看不见死刑的恐怖了。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情还太嫩。如果我们请求特赦还不能救他,他的死就无异于自杀了……’” 玛蒂尔德当然不会把她还没有料到的事情告诉于连,原来德·福利莱神甫看见于连完了,不禁动了念头,以为若能接替于连,必对他实现野心有好处。 于连干生气,又有抵触情绪,弄得几乎不能自制,就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做一回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已很嫉妒德·莱纳夫人来探望,又刚刚知道她已离城,便明白了于连为什么发脾气,不禁大哭起来。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于连看得出,就更感到恼火。他迫切地需要狐独,可如何做得到? 最后,玛蒂尔德试图让他缓和下来,讲了种种道理,也就走了,然而几乎同时,富凯来了。 “我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见他迟疑,就又说,“我正在写一篇回忆录,供请求特赦用……还有……求求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让我首先跟你说吧。” 于连终于独处,感到比以前更疲惫懦弱了。这颗已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的心灵仅余的一点儿力量,又为了向德·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情绪而消耗殆尽。 傍晚,一个想法使他得到安慰: “如果今天早晨,当死亡在我看来是那样丑恶的时候,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就会刺激我的光荣感,也许我的步态会有些不自然,像个胆怯的花花公子进入客厅那样。这些外省人中若有几位眼光敏锐的,会猜出我的软弱……然而没有人会看得见。” 他于是觉得摆脱了几分不幸。“我此刻是个懦夫,”他一边唱一边反复地说,“但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还有一件几乎更令人不快的事等着他呢。很长时间以来,他父亲就说来看他;这一天,于连还没醒,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就来到了他的牢房。 于连感到虚弱,料到会有最令人难堪的责备。他那痛苦的感觉就差这一点儿了,这天早上,他竟深深的懊悔不爱他父亲。 “命运让我们在这世界上彼此挨在一起,”看守略略打扫牢房时于连暗想道,“我们几乎是尽可能地伤害对方。他在我死的时候来给我最后的一击。” 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老人开始了严厉的指责。 于连忍不住,眼泪下来了。“这软弱真丢人!”于连愤怒地对自已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的缺乏勇气,对瓦勒诺们、对维里埃那些平庸的伪君子们来说,这是怎样的胜利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很大,占尽了种种社会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的确,一切荣誉都堆在他们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灵的高尚。” “而现在有了一个人人都相信的见证,他将向全维里埃证明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并且加以夸大!我在这个人人都明白的考验中可能成为一懦夫!” 于连濒临绝望。他不知道如何打发走父亲。装假来欺骗这个目光如此锐利的老人,此刻完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他迅速想遍一切可能的办法。 “我攒了些钱!”他突然高声说。 这句话真灵,立刻改变了老人的表情和于连的地位。 “我该如何处置呢?”于连继续说,平静多了,那句话的效果使他摆脱了一切自卑感。 老木匠心急火燎,生怕这笔钱溜掉,于连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两个哥哥。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许久。于连可以挖苦他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了我启示。我给两个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剩下的归您。” “好极了,”老人说,“剩下的归我;既然上帝降福感动了您的心,如果您想死得像个好基督徒,您最好是把您的债还上。还有我预先支付的您的伙食费和教育费,您还没想到呢……” “这就是父爱呀!”于连终于一个人了,他伤心地反复说道。很快,看守来了。 “先生,父母来访之后,我总是要送一瓶好香槟酒来,价钱略贵一点,六法郎一瓶,不过它让人心情舒畅。” “拿三个杯子来,”于连孩子般急切地说,“我听见走廊里有两个犯人走动,让他们进来。” 看守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是惯犯,正准备回苦役犯监狱。这是两个快活的恶棍,精明,勇敢,冷静,确实非同寻常。 “您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对于连说,“我就把我的经历细细地讲给您听。那可是精品啊。” “您要是撒谎呢?” “不会,”他说,“我的朋友在这儿,他看着我的二十法郎眼红,我要是说假话,他会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令人厌恶。然而它揭示了一颗勇敢的心,那里面只有一种激情,即金钱的激情。 他们走后,于连变了一个人。他对自己的一切怒气都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因胆怯而激化,自德·莱纳夫人走后一直折磨着他,现在一变而为忧郁了。 “如果我能不受表象的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厅里充斥着我父亲那样的正人君子,或者这两个苦役犯那样的狡猾的坏蛋。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那些人早晨起床时绝不会有这样令人伤心的想法:今天怎么吃饭呢?他们却夸耀他们的廉洁!他们当了陪审官,就得意洋洋地判一个因感到饿得发晕而偷了一套银餐具的人有罪。” “但是在一个宫廷上,事关失去或得到一部长职位,我们那些客厅里的正人君子就会去犯罪,和吃饭的需要逼迫这两个苦役犯所犯的罪一模一样……” “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法,这个词儿不过是过了时的胡说八道而已,和那一天对我穷追不舍的代理检察长倒很相配,他的祖先靠路易十四的一次财产没收发了财。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禁止做某件事而违者受到惩罚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狮子的力气,饥饿寒冷的生物的需要才是自然的,一句话,需要……不,受人敬重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侥幸未被当场捉住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控告我的那个人是靠一桩卑鄙可耻的事发家的……我犯了杀人罪,我被公正地判决,但是,除了这个行动以外,判我死刑的瓦勒诺百倍地有害于社会。” “好吧!”于连补充说,他心情忧郁,但并不愤怒,“尽管贪婪,我的父亲要比所有这些人强。他从未爱过我。我用一种不名誉的死让他丢脸,真太过分了。人们把害怕缺钱、夸大人的邪恶称作贪婪,这种贪婪使他在我可能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的一笔钱里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礼拜天吃过晚饭,他会把他的金子拿给维里埃那些羡慕他的人看。他的目光会对他们说:以这样的代价,你们当中谁有高兴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学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能让人希望死。漫长的五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蒂尔德礼貌而温和,他看得出来,最强烈的嫉妒使她十分恼火。一天晚上,于连认真地考虑自杀。德·莱纳夫人的离去把他投入到深深的不幸之中,精神变得软弱不堪。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象中,什么都不能使他高兴起来。缺少活动使他的健康开始受到损害,性格也变得像一个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容易激动。那种用一句有力的粗话赶走萦绕在不幸者头脑中的某些不适当念头的男性高傲,他正在失去。 “我爱过真理……现在它在哪里?……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招摇撞骗,甚至那些最有德的人,最伟大的人,也是如此;”他的嘴唇厌恶地撇了撇……“不,人不能相信人。” “德·某某夫人为可怜的狐儿们募捐,对我说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跑易,瞎说。可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为罗马王发表的文告,纯粹是招摇撞骗。” “伟大的天主!如果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在灾难理应要他严格尽责的时候,居然也堕落到招摇撞骗的地步,对其他人还能期待什么呢?……” “真理在哪儿?在宗教里……是的”他说,极其轻蔑地苦苦一笑,“在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教里?在那里教士并不比使徒们得到更多的酬报。但是圣保罗却得到了发号施令、夸夸其谈和让别人谈论他的快乐……”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傻!我看见一座哥特式大教堂,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彩绘玻璃窗;我那软弱的心想象着玻璃窗上的教士……我的心会理解他,我的灵魂需要他……然而我找到的只是个蓬头垢面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没有那些可爱之处外,简直就是一个德·博瓦西骑士。” “然而真正的教士,马西庸,费奈隆……马西庸曾为杜瓦祝圣。《圣西蒙回忆录》破坏了我心目中费奈隆的形象;总之,一个真正的教士……那时候,温柔的灵魂在世纪上就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将不再狐独……这善良的教士将跟我们谈天主。但是什么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那个天主,残忍的、渴望报复的小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善良,无限……” 他回忆起他烂熟于心的那部《圣经》,非常激动……然而,自从成为三位一体,在我们的教士可怕的滥用之后,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狐独地生活!……怎样的痛苦啊!……” “我疯了,不公正了,”于连心想,用手拍了拍脑门。“我在这牢里是狐独的,可我在世上并不曾狐独地生活,我有过强有力的责任观念。或错或对,我为我自己规定的责任仿佛一株结实的大树的树干,暴风雨中我靠着它;我摇晃过,经受过撼动。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但是,我没有被卷走。” “是牢房潮湿的空气让我想到了狐独…… “为什么一边诅咒虚伪一边还要虚伪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德.莱纳夫人的不在压垮了我。如果在维里埃,为了看到她我不得不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还会抱怨吗?” “同时代人的影响中了上风,”他高声说,苦苦一笑,“跟我自己说话,与死亡仅两步之隔,我还要虚伪……十九世纪啊!” “……一个猎人在林中入了一枪,猎物掉下来,他冲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个两尺高的蚁巢,毁了蚂蚁的住处,蚂蚁和它们的卵散得远远的……蚂蚁中最有智慧的,也永远理解不了猎人靴子这个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东西,它以难以置信地迅速闯进它们的住处,还伴以一束发红的火光……” “……因此,死生,永恒,对于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们的人类来说,都是些很简单的事物……” “盛夏,一只蜉蝣早晨九点钟生,傍晚五点钟死,它如何理解夜这个字呢?” “让它再活五个钟头,它就看见和理解什么是夜了。” “我就是这样,死于二十二岁。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莱纳夫人一起生活,” 他像靡非斯特那样地笑了。“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真是发疯!” “第一,我是虚伪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 “第二,我剩下的日子这样少了,我却忘了生活和爱……唉!德·莱纳夫人不在;可能她丈夫不让她再来贝藏松了,不让她继续丢脸了。” “正是这使我感到孤独,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凶恶、不渴望报复的天主。”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会跪倒在他脚下。我对他说:我该当一死;然而,伟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还给我吧!” 这时夜已很深。他平静地睡了一、两个钟头以后,富凯来了。 于连觉得自己既坚强又果断,像一个洞察自己的灵魂的人一样。 |
《红与黑》第四十三章 一个钟头以后,酣睡中他感到有眼泪流到手上,醒了。 “啊!又是玛蒂尔德,”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她保守她的策略,来用温情攻打我的决心了。”他想到一场新的悲怆景象,心中一阵厌烦,便闭目不睁。贝尔费戈尔逃避妻子的诗句浮上脑际。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原来是德·莱纳夫人。 “啊!我死前又看见了你,这是幻觉吗?”他大叫着扑在她的脚下。 “对不起,夫人,我在您眼里不过是个杀人凶手罢了,”他立即又说,完全醒了。 “先生……我来求您提出上诉,我知道您不愿意……”她哽噎着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请您宽恕我。” “如果你想让我宽恕,”她对他说,站起来投进他的怀抱,“那就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于连在她脸上印满了吻。 “那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来看我吗?” “我发誓。每天都来,除非我丈夫反对。” “我签字!”于连叫道。“怎么!你饶恕了我!这可能吗!” 他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疯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没什么,”她对他说,“你把我弄疼了。” “把你的肩膀弄疼了,”于连的眼泪哗地下来了。他稍稍离开些,在她的手上印满火一样的吻。“我最后一次在维里埃你的房间里见到你,谁能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事呢?” “谁能料到我会给德·拉莫尔先主写那封诬告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真的!”德·莱纳夫人叫道,轮到她喜出望外了。她靠在于连身上,于连跪着,他们泪眼相对,久久不说话。 于连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过了好久,他们才能说话。 “那位年轻的米什莱太太,”德·莱纳夫人说,“不如干脆叫她德·拉莫尔小姐吧,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离奇的故事了!” “它只表面上真实,”于连回答说。“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他们上百次地互相打断,好不容易把互相不知道的事情讲出来了。那封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指导德·莱纳夫人神修的年轻教士写好,由她抄的。 “宗教让我干了件多可怕的事啊!”她对于连说,“我还把最恶劣的段落改得缓和了些呢……” 于连的兴奋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完全原谅了她。他还从未爱得这般疯狂。 “不过我认为我还是虔诚的,”德·莱纳夫人接着对他说。“我真诚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而且也得到证实,我犯的罪是可怕的,自从我看见你,甚至你朝我开了两抢之后……”说到这儿于连不顾她反对,连连吻她。 “放开我,”她继续说,“我想跟您讲讲清楚,免得忘记……我一看见你,所有的责任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对你的爱,或者说爱这个字还嫌太弱。我对你感到了我只应对天主感到的那种东西:一种混合着尊敬,爱情,服从的东西……实际上,我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什么。你要对我说给看守一刀,我不待想就会去犯罪。在我离开你之前,你把这给我解释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心;因为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别了……顺便说一句,我们要分别了吗?”她对他说,嫣然一笑。 “我收回我的话,”于连叫道,站了起来,“我不对死刑判决上诉了,如果你试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其它方法结束或缩短你的生命。” 德·莱纳夫人的面容突然变了,最温存的柔情让位于深沉的遐想。 “我们要是马上死呢?”最后她说。 “谁知道另一个世界有什么?”于连答道,“也许是痛苦,也许什么也没有。难道我们不能甜甜蜜蜜地共同过上两个月吗?两个月,那是许多天呀。我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你永远不会这样幸福的!” “永远不会,” 于连大喜,重复道, "我跟你说话,就象跟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容我夸大。” “你这样说话,就是命令我,”她说,露出了羞怯而忧郁的微笑。 “那好!你以你对我的爱发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谋害你的生命……你要记住,”他补充说,“你必须为了我的儿子活下去,玛蒂尔德一时成为德·克鲁瓦泽努瓦候爵夫人,就会把他扔给仆人们。” “我发誓,”她冷冷地说,“但是我要带走你亲笔写的、有你的签字的上诉状。我亲自去找总检察长先生。” “当心,这会连累你的。” “在我来监狱看你之后,我就永远成了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泰街谈巷议的女主角了,”她神情悲痛地说。“严厉的廉耻的界限已经越过……我是一个丧失名誉的女人,真的,这是为了你……” 她的口气那么悲伤,于连拥抱了她,感到一种全新的幸福。那已经不是爱的陶醉,而是极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看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么巨大。 显然有个好心的人告诉了德·莱纳先生,他妻子去监狱看望于连,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因为过了三天,他派了车来,明令她即刻回维里埃。 这残酷的分别使于连的这一天开始就不顺。两、三个钟头以后,有人告诉他,有个诡计多端,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里未能爬上去的教士,一大早就站在了监狱门外的路上。雨下得很大,那家伙企图装出受难的样子。于连心绪恶劣,这种蠢事使他大为恼火。 早晨他已拒绝这个教士的探望,然而此人打算让于连作忏悔,然后利用他认为肯定可以获悉的所有那些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中博取名声。 他高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口度过白天和黑夜;“天主派我来打动这个叛教者的心……”老百姓总是喜欢看热闹,开始聚集起来。 “是的,我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要在这里度过白天,黑夜,以及此后的年有白天和年有黑夜。圣灵跟我说过话,我负有上天的使命;我要拯救年轻的索莱尔的灵魂。跟我一起祈祷吧……” 于连讨厌人家议论他,讨厌一切能够把注意力引向他的事情。他想抓住时机悄悄地逃离这个世界;然而他又存着再见德·莱纳夫人的希望,他爱得发了狂。 监狱的门朝着一条很热闹的街。想到这个一身泥巴的教士招来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的心备受折磨。“毫无疑问,他每时刻都提到我的名字!”这时刻比死亡还让人难受。 有一个看守对他很忠心,他一个钟头里叫了他两、三回,让他去看看那教士是不是还在监狱门口。 “先生,他跪在泥水里,”看守每次都对他说,“他高声祈祷,为您的灵魂念连祷文……”“无礼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见一片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应答连祷文的声音。更使他不耐烦的是,他看见看守本人也嘴唇一动一动地念着拉丁文。“有人开始说,”看守说,“您的心肠一定很硬,才会拒绝这个圣洁的人的帮助。” “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地野蛮!”于连气疯了,嚷道。 “这家伙想在报上有一篇文章,他肯定会得到的。” “啊!该下地狱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受这样的气。那儿的人招摇撞骗要高明得多。” “让那个圣洁的教士进来吧,”最后分对看守说,额上的汗直往下淌。看守画了个十字,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那个圣洁的教士丑得可怕,而且还浑身是泥。冰冷的雨水更增加了黑牢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拥抱于连,说话间拿出了深受感动的样子。最卑劣的伪善实在太明显;于连一辈子还不曾这么愤怒过。 教士进来已经一刻钟,于连完全成了个懦夫。他第一次觉得死是可怕的。他想到执行后两天,尸体开始腐烂…… 他正要表现出软弱,或者扑向教士,用锁链勒死他,这时候突然想。何不请这个圣洁的人为他举行一次四十法郎的弥撒,就在当天。 时间快到中午。教士走了。 |
《红与黑》第四十二章 于连被押回监狱,关进死囚牢房。 平时他总是最细小的情况都不放过,这一次竟没有发觉他们并未让他回到主塔楼牢房。他一心想着跟德·莱纳夫人说些什么,如果他在最后的时刻有幸见到她的话。他想她会打断他的话,于是就希望一见面就把他的悔恨完全表达出来。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让她相信我爱的只是她呢?因为说到底,我是想杀了她,或是出于野心,或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 他躺在床上,发现单子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作为死囚关在黑牢里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阿尔塔米拉伯爵跟我讲过,丹东在死前曾用他那粗嗓门说:‘怪哉,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全部的时间变化;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可是不能说:我已被斩首。’” “为什么不能呢,”于连想,“如果有来世的话?……说真的,如果我碰见基督徒的上帝,我就完了,那是个暴君,因此,他满脑子报复的念头;他的《圣经》说的尽是残酷的惩罚。我从未爱过他,我甚至从未想相信人你爱他是真诚的。他没有怜悯心(他于是想起了《圣经》中好几个段落)。他将以可恶的方式惩罚我……” “然而,如果我碰见的是费奈隆的上帝就好了!他也许会对我说:你很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 “我的爱多吗?啊!我爱过德·莱纳夫人,然而我的行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和在别的事上一样,为了闪光的东西抛弃了质朴平常的东西……” “可是,那是怎样的前景啊!……战时是轻骑兵上校,平时是外交使团的秘书,然后是大使……因为我很快会熟谙事务的……即便我不过是个傻瓜,德·拉莫尔候爵的女婿还怕有对手吗?我的任何蠢事都会被原谅,甚至还会被当作才能呢。有才能的人,在维也纳或伦敦过最豪华的生活……” “不一定吧,先生,三天后的断头者。” 于连说了这句俏皮话,开心地笑了。“实际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人,”他想,“见鬼,谁会这样聪明想到这儿呢?” “那好!是的,我的朋友,三天后的断头者,”他回答那个人道。“德·肖兰先生将跟马斯隆神甫合租一个窗口。好,在这个窗口的租金上,这两位可敬的人物谁将占谁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的《旺赛斯拉斯》的这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灵魂已做好准备。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绞刑架也已做好准备;把您的头放上去吧。 “回答得妙!”他想,然后就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地抱住他,把他弄醒了。 “怎么,时候已经到了!”于连睁开惊恐的眼睛。他以为是刽子手抓住了他。 原来是玛蒂尔德。“幸亏她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他这么一想,完全恢复了镇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形容大变,像是病了半年,真真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的福利莱背叛了我,”她对他说,绞着手,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发言的时候不是很美吗?”于连回答。“我是即席发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说真的,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此时此刻,于连玩弄玛蒂尔德的性格,冷静得像一位熟练的钢琴家弹琴……“显赫的出身这种优越条件,我是没有,”他说,“然而,玛蒂尔德的崇高心灵把她的情人抬到了她的高度。您认为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更好吗?” 玛蒂尔德这一天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温情脉脉,毫不做作,然而她从他那儿得不到更朴实的话。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折磨,他回敬给了她。 “没有人知道尼罗河的源头,”于连心想,“人类的眼睛不能看见处在普通的溪流状态的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将看不到软弱的于连,首先是因为他不软弱,但是,我有一颗易于打动的心,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用诚恳的口气说出来,就能让我的声音变得温和,甚至让我流泪。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因为这个缺点而看不起我啊!他们以为我在乞求宽恕,这就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据说丹东在断头台下想起了妻子,大为感动;但是丹东曾赋与一个到处是轻浮的年轻人的国家以力量,并且拒敌人于巴黎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而在别人看来,我充其量只是个也许。” “如果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德·莱纳夫人在我的牢房里,我能够保证我自己吗?我的过度的绝望和过度的悔恨,在瓦勒诺们和当地所有贵族的眼里,可能被当作对死亡的可耻的恐惧;这些内心懦弱的人,他们的经济地位使之免受诱惑,他们多自豪啊!德·莫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刚刚判了我死刑,他们会说:‘看看什么叫生为木匠的儿子!他可以变得博学,机智,可勇气呢!……勇气是学不来的。’即使是这个可怜的玛蒂尔德,她现在在哭,或者不如说她哭不出来了,”他想,望着她的红红的眼睛……他把她搂紧在怀里,因为他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不禁忘了自己的推论……“她也许哭了一整夜,”他对自己说,“然而有朝一日,这个回忆什么样的羞愧不能让她感到呢?她会认为自己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劣的思想方式引入歧途……克鲁瓦泽努瓦这个人相当软弱,会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做得对。她会使他扮演一个角色的。 根据抱负远大而且坚定的人对常人的粗笨所拥有的权利。 “啊哈!这倒有趣:自我被判死刑以后,我一生中知道的那些诗句都记起来了。这是衰败的迹象……” 玛蒂尔德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了好几遍:“他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终于注意听这句话了。“她的声音微弱,”他想,“然而口吻中她那专横的性格分毫无损。她为了压住火才放低了声音。” “谁在那儿?”他对她说,态度很温和。 “律师,要您在上诉状上签字。” “我不上诉。” “怎么!您不上诉,”她说着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怒火,“请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有赴死的勇气,不至于太让人笑话。谁能对我说,两个月后,长时间呆在这潮湿的黑牢里,我的状态还这么好?我预料还要跟教士见面,跟我父亲见面……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让我不愉快的事了。让我死吧。” 这个意外的障碍把玛蒂尔德性格中的高傲部分完全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牢房开门之前,她未能见到德·福利莱神父,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在于连头上。她崇拜他,然而在这一刻钟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爱上了他。他从中又看见了从前在德·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用令人心碎的语言百般辱骂他的那个高傲的人。 “为了你家族的荣耀,上天应该把你降生为男人,”他对她说。 “至于我,”他想,“我要是在这种令人厌恶的日子里再过上两个月,成为贵族集团可能编造的卑鄙无耻的诽谤的目标,而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个疯女人的诅咒,那才叫傻呢……那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个以冷静和技艺高超著称的人进行决斗……”“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说,“他弹无虚发。” “好吧,但愿如此(玛蒂尔德仍在滔滔不绝地说)。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上诉。” 他决心已下,遂陷入梦幻……邮差将照例六点钟顺路将报纸送到;八点钟,德·莱纳先生看过之后,爱丽莎踮着脚把报纸放在她的床上。随后她醒了:她读着读着,突然慌乱起来,美丽的手抖个不停;她一直读到这些字……十点零五分,他停止了呼吸。 “她将痛哭,我知道她的;就是我想杀她也没用,一切都将被忘记。我企图杀死的那个人将是唯一真心为我的死而哭泣的人。” “啊!这是一个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吵闹的那一刻钟里,他只想着德·莱纳夫人。尽管他也常常回答玛蒂尔德的话,他还是不能把他的心从对维里埃那间卧房的回忆上移开。他看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橙黄色塔夫绸面的有指缝的被子上,他看见一只如此白皙的手痉挛地抓住它,他看见德·莱纳夫人在流泪……他眼看着眼泪一滴滴流过那张可爱的脸。 德·拉莫尔小姐从于连嘴里什么也得不到,就把律师请了进来。幸好律师是从前一七九六年意大利军团的一名老上尉,曾经和马努埃尔是战友。 他反对犯人的决定,不过是做做样子。于连打算以尊敬的态度对待他,就向他逐条陈述理由。 “说真的,您这样想也可以,”费利克斯·瓦诺先生最后说,费利克斯·瓦诺是律师的名字,“不过您还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诉,而且每天来是我的责任。如果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座火山爆发,您就可以得救了。不过您也可能死于疾病,”他望着于连说。 于连和他握手。“我谢谢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会考虑的。” 玛蒂尔德终于和律师一起出去了,于连觉得对律师比对她怀有多得多的友谊。 |
《红与黑》第四十一章 审判 德·莱纳夫人和玛蒂尔德如此害怕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城市的样子变得怪异,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连富凯那颗坚强的心也不免为之所动。人们从全省的四面八方赶来贝藏松,观看如何审理这桩桃色案件。 几天前旅馆就都客满了。刑事法庭庭长先生受到讨旁听券的人包围,城里的女士们都想旁听审判,街上在叫卖于连的肖像,等等,等等。 玛蒂尔德为了这关键时刻,还留了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亲笔信。这位领导法国天主教会,执掌任免主教大权的高级神职人员竟肯屈尊请求赦免于连。审判的前一天,玛蒂尔德把这封信交给了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 会晤结束,德·福利莱先生见她离开时泪流满面,就说:“我可以担保陪审团的裁决,”他终于抛掉他那外交家的含蓄,自己也几乎受了感动。“有十二个人负责审查您要保护的人的罪行是否确实,尤其是否有预谋,其中有六个是朋友,忠于我们的事业,我已暗示他们,我能不能当主教全靠他们了。瓦勒诺男爵是我让他当上维里埃的市长的,他完全控制着他的两个下属,德·莫瓦诺先生和德·肖兰先生。当然,抽签也为我们这桩案子弄出两个思想极不端正的陪审官,不过,他们虽然是极端自由党人,遇有重大场合,还是忠实执行我的命令的,我已让人请求他们投和瓦勒诺先生一样的票。我已获悉第六位陪审官是个工业家,非常有钱,是个饶舌的自由党人,暗中希望向陆军部供货,毫无疑问,他不想得罪我。我已让人告诉他,瓦勒诺先生知道我有话。” “这位瓦勒诺先生是谁?”玛蒂尔德不安地问。 “如果您认识他,您就不会对成功有所怀疑了。这个人能说会道,胆于大,脸皮厚,是个粗人,天生一块领导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从贫困中救出来,我还要让他当省长。如果其他陪审官不随他的意投票,他能揍他们。” 玛蒂尔德略微放心了。 晚上还有一番讨论等着她。于连不想推长一种令人难堪的场面,再说他认为其结局不容置疑,便决定不说话。 “我的律师会说活的,这就很够了,”他对玛蒂尔德说,“我在所有这些敌人面前亮相的时间太长了。这些外省人对我靠您而迅速发迹感到恼怒,请相信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判我死刑的,尽管也可能在我被押赴刑场时像傻瓜似地痛哭流涕。” “他们希望看到您受辱,这是千真万确的,”玛蒂尔德回答道,“但我不相信他们是残酷的。我来到贝藏松,我的痛苦已经公开,这已经引起所有女人的关切,剩下的将由您那漂亮面孔来完成。只要您在法官面前说一句话,听众就都是您的了……” 第二天九点,于连从牢房下来,去法院的大厅,院子里人山人海,警察们费尽力气才从人群中挤过去。于连睡得很好,镇定自若,对这群嫉妒的人除了旷达的怜悯外,并无别的感情,而他们将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但是并不残暴。他在人群中受阻一刻钟,他不能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一种温柔的同情,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没有听见一句刺耳的话。“这些外省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坏,”他对自己说。 走进审判厅,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讶。纯粹的哥特式,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全部用石头精酸细刻出来。他恍惚到了英国。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对着被告席,把法官和陪审官头顶上的三个包厢塞得满满的。他朝公众转过身,看见梯形审判厅高处的环形旁听席上也满是女人,大部分很年轻,他也觉得很漂亮;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关切之情。大厅里剩下的部分更是拥挤不堪,门口已厮打起来,卫兵无法让人们安静。 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于连,终于发现他来了,一直看着他坐在略高一些的被告的座位上,这时响起嗡嗡一片充满惊奇和温柔的关切的低语声。 这一天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他穿着非常朴素,却又风度翩翩;他的头发和前额楚楚动人;玛蒂尔德坚持要亲自替他打扮。于连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刚在被告席上坐下,就听见四下里到外有人说:“天主!他多年轻!……可这是个孩子啊……他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警察对他说,“您看见那个包厢里的六位夫人吗?”他指给他看陪审官们落座的梯形审判厅上方突出的小旁听席。“那是省长夫人,”警察说,“旁边是德·N…候爵夫人,她很喜欢您;我听见她跟预审法官说过。再过去是德维尔夫人……” “德维尔夫人!”于连叫了一声,脸胀得通红。“她从这儿出去,”他想,“会写信给德·莱纳夫人的。”他不知道德·莱纳夫人已到了贝藏松。 证人的发言很快听毕。代理检察长念起诉书,刚念了几句,于连正面小旁听席上的两位夫人眼泪就下来了。“德维尔夫人的心不会这么软,”于连想。不过,他注意到她的脸红得厉害。 代理检察长做悲天悯人状,用蹩脚的法语极力渲染所犯罪行如何野蛮;于连看到德维尔夫人左右几位夫人露出激烈反对的神色。好几位陪审官看来认识这几位夫人,跟她们说话,似乎在劝她们放心。“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于连想。 直到这时,于连一直对参加审判的男人们怀有一种纯粹的轻蔑。代理检察长平庸的口才更增加了这种厌恶的感情。但是,渐渐地,于连内心的冷酷在显然以他为对象的关切表示面前消失了。 他对律师坚定的神情感到满意。“不要玩弄词藻,”他对律师说,律师就要发言了。 “他们用来对付您的全部夸张手法都是从博须埃那儿剽窃来的,这反而帮了您的忙,”律师说。果然,他还没说上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拿起了手帕。律师受到鼓舞,对陪审官们说了些极有力的话。于连颤栗了,他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会说什么呢?” 他的心马上就要软下来了,幸亏这时候,他无意中看见了德·瓦勒诺男爵先生的傲慢无礼的目光。 “这个混蛋的眼睛炯炯放光,”他暗想,“这个卑劣的灵魂获得了怎样的胜利啊!如果我的罪行造成了这种结果,我就该诅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会对德·莱纳夫人说我些什么!” 这个念头抹去了其它一切想法。随后,于连被公众赞许的表示唤醒。律师刚刚结束辩护。于连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握手。时间很快过去了。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饮料。于连这时才注意到一个情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去吃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我也一样,”于连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那儿吃饭呢,”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鼓起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重又开始。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暂停,寂静中浮动普遍的焦灼,大时钟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我的最后一天从此开始,”于连想。很快,他想到了责任,感到周身在燃烧。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挺住不心软,坚持不说话的决心。然而,当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时,他站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尔维夫人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觉得这双眼睛非常明亮。“莫非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我原以为在死亡临近的时刻,我能够无视对我的轻蔑,然而我仍然感到了厌恶,这使我必须说几句话。先生们,我本没有荣幸属于你们那阶级,你们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个农民,一个起来反抗他的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对你们不求任何的宽怒,”于连说,口气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我绝不存在幻想,等待我的是死亡,而死亡对我是公正的。我居然能够谋害最值得尊敬、最值得钦佩的女人的生命。德·莱纳夫人曾经像母亲那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忍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该当被判处死刑,陪审官先生们。但是,即便我的罪不这么严重,我看到有些人也不会因为我年轻值得怜悯而就此止步,他们仍想通过我来惩罚一个阶级的年轻人,永远地让一个阶级的年轻人灰心丧气,因为他们虽然出身于卑贱的阶级,可以说受到贫穷的压迫,却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侧身在骄傲的有钱人所谓的上流社会之中。” “这就是我的罪行,先生们,事实上,因为我不是受到与我同等的人的审判,它将受到更为严厉的惩罚。我在陪审官的座位上看不到一个富裕起来的农民,我看到的只是一些愤怒的资产者……” 二十分钟里,于连一直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说出了郁结在心中的一切;代理检察长企盼着贵族的青睐,气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尽管于连的用语多少有些抽象,所有的女人仍然泪如雨下。就是德维尔夫人也用手帕揩眼睛。在结束之前,于连又回过头来谈他的预谋、他的悔恨、他的尊敬,谈他在那些更为幸福的岁月里对德·莱纳夫人怀有的儿子般的、无限的崇拜……德维尔夫人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陪审官退到他们的房间的时候,一点的钟声响了。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好几个男人眼里噙着泪。交谈开始时很热烈,但是陪审团的决定久候不至,渐渐地,普遍的疲倦使大厅里安静下来。这时刻是庄严的,灯光变得暗淡,于连很累,他听见身边有人在议论时刻不决是好的预兆还是坏的预兆。他高兴地看到大家的心都向着他。陪审团迟迟不回来,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 两点的钟声刚刚敲过,响起了一片巨大的骚动声。陪审官的房间的小门开了。德·瓦勒诺男爵迈着庄重而戏剧式的步子往前走,后面跟着其他陪审官。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宣布说,他以灵魂和良心保证,陪审团一致意见是于连·索莱尔犯有杀人罪,而且是在预谋的杀人罪。这个宣告的结果必然是死刑,过了一会儿,死刑即被宣布。于连看了看他的表,想起了德·拉瓦莱特先生,此时是两点一刻。“今天是礼拜五,”他想。 “是的,不过这一天对瓦勒诺这家伙是个好日子,他判了我死刑……我被看得太紧,玛蒂尔德无法像德·拉瓦莱特夫人那样救我……这样,三天以后,同一时刻,我将会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伟大的也许了。” 这时,他听见一声喊叫,被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周围的女人哭哭啼啼,他看见所有的脸都转向一个开在哥特式墙柱顶饰上的小旁听席。他后来知道玛蒂尔德藏在里面。叫了一声就不叫了,人们又转过脸看于连,警察费力地拥着他穿过人群。 “让我们尽量别让瓦勒诺这骗子笑话,”于连想。“他宣布导致死刑的声明时的表情是多么尴尬和虚假啊!而那个可怜的庭长,虽然当了多年法官,在宣判我死刑时眼里却含着泪。瓦勒诺那家伙多高兴啊,他终于报了我们旧时在德·莱纳夫人身边的竞争之仇!……我见不到她了!完了……我感觉到了,我们最后的告别已不可能……要是我能把我对我的罪行有多么厌恶告诉她,我该多么幸福啊!” |
《红与黑》第四十章 宁静 他们的谈话被一次审讯打断,接着便是和辩护律师进行磋商。 这是一段充满了漫不经心和温柔梦幻的生活中仅有的绝对令人不快的时刻。 “这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于连对法宫和对律师都这么说。“我很遗憾,先生们,”他微微一笑,补充说,“不过这就让你们的工作不成气候了。” “无论如何,”于连终于摆脱了这两个人,对自上说,“我得有勇气,看起来要比这两个人有勇气。他们把这场导致不幸结局的较量对作最大的痛苦,看作恐惧之王,我可要到了那一天才认真对待它。” “这是因为我遭受过更大的不幸,”于连继续跟自己探讨哲理。“我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那时我以为已被玛蒂尔德抛弃,我的痛苦要比现在大得多……不料我怀着那样的激情渴望的那种完全的亲密今天却使我冷若冰霜!……事实上,比起让这个如此美丽的姑娘分享我的孤独来,我一个人独处感到更幸福……” 律师是个循规蹈矩、恪守形式的人,以为于连疯了,他和公众一样认为,是嫉妒让于连拿起了枪。一天,他试着让于连明白,不管是真是假,这种说法是一条辩护的途径。可是被告的态度转眼间变得激烈而尖锐。 “以您的生命的名义,先生,”于连叫道,勃然大怒,“请您记住,不要再散布这种可恶的谎言了。”谨慎的律师一时竟害怕自己也被谋杀了。 他准备辩护词,因为决定性的时刻迅速逼近。贝藏松及全省上下尽在谈论这宗有名的案子,于连不知道这些细节,他曾要求永远不要跟他谈这些事情。 这一天,富凯和玛蒂尔德想告诉他一些传闻,据他们看,这些传闻可以带来希望,他们一开口,于连就不让说下去。 “让我过我理想的日子吧。你们那些烦人的小事,你们那些多少总让我生气的现实生活的细节,会把我从天上拉下来。一个人能怎么死就怎么死,我哪,我只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想死亡。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别人的关系就要一刀两断了。求求你们,别再跟我说这些人了,看见法官和律师已经够了。” “事实上,”他对自己说,“看来我的命运是作着梦死。肯定不出半个月,我就会被人遗忘,应该承认,像成这样默默无闻的人,还想装模作样,真是太傻了……” “不过奇怪的是,直到我看见了生命的终点这样靠近我,我才知道了享受生活的艺术。” 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整天在主塔楼顶上的狭小平台上散步,抽着玛蒂尔德命人去荷兰弄来的上好雪茄,根本没想到城里所有的望远镜每天都等待着他的出现。他的心思在韦尔吉。他从不跟富凯谈德·莱纳夫人,但是他这位朋友有两、三次对他说,她恢复得很快,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回荡不已。 正当于连的灵魂几乎无时不沉浸在思想的国度之时,玛蒂尔德则忙于实际事务,这对一颗贵族的心来说倒也合适,她已能把德·费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莱先生之间的联络推进到这样一种亲密程度,主教职位这个关键的词已被提出。 掌管圣职分配的可敬的高级教士,在他侄女的一封信上作为附注添了一句:“这个可怜的索莱尔不过是个冒失鬼,我希望能把他还给我们。” 看见这几行字,德·福利莱先生欣喜若狂,他不怀疑能救出于连。 “要不是这种雅各宾党人的法律规定要有一份长长的陪审官的名单,其真正目的不过是剥夺出身好的人的势力罢了,”在抽签决定此次开庭的三十六名陪审官的前一天,他对玛蒂尔德说,“我本可以左右判决,本堂神布N…就是我让人宣告无罪的。” 第二天,在从票箱里出来的人名中,德·福利如先生高兴地发现有五个贝商秘的圣会分子,并且在非本城的人名中,有瓦勒诺、德·莫瓦罗先生、德·肖兰先生。“我首先可以保证这八位陪审官,”他对玛蒂尔德说,“头五个是机器。瓦勒诺是我的代理人,莫瓦罗全靠着我,德·肖兰则是个胆小怕事的笨蛋。” 报纸将陪审官的名字传遍全省,德·莱纳夫人想去贝藏松,她丈夫不禁惊恐万状。德·莱纳先生能够得到的,只是她答应绝不下床,免得被传出庭作证而心中不快。 “您了解我的处境,”维里埃的前市长说,“我现在进了变节的自由党人了,像他们说的;毫无疑问,瓦勒诺这混蛋和德·福利莱先生很容易让检察长和法官们做出可能令我不快的事情来。” 德·莱纳夫人毫无困难地服从了丈夫的命令。“如果我在法庭上露面,”她想,“就好像我要求报复似的。” 尽管她对她的忏悔神甫和她丈夫作出种种许诺,她还是一到贝藏松就给三十六位陪审官每人写了一封亲笔信: 审判那一天,我绝不露面,先生,因为我的在场会给索莱尔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我在这世上只盼望,而且满怀热情地盼望一件事,那就是他能得救。请您不必怀疑,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被判处死刑,这可怕的念头会败坏我的余生,并且无疑会缩短我的生命。我还活着,您怎么能判他死刑呢?不,毫无疑问,社会丝毫没有权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特别是像于连·索莱尔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在维里埃,谁都知道他有过精神失常的时刻。这可怜的年轻人有一些有权势的的敌人;但是,即便在他的敌人(他有多少啊!)中,有哪一个怀疑他的了不起的才华和渊博的学识?先生,您将审判不是一个凡夫俗子。在将近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都知道他虔诚,老实,勤奋;不过,每年有两、三次,他的忧郁症发作,甚至导致精神失常。维里埃全城的人,我们度过美好季节的韦尔吉的所有邻居,我的全家,专区区长先生本人,都可证明他的虔诚堪称榜样,他能背出整本《圣经》。一个不信神的人能坚持数年专心研读《圣经》吗?我的儿子们将有幸向您递交这封信,他们是些孩子。请您问问他们,先生,他们会把和这可怜的年轻人有关的详细情况告诉您,为了能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野蛮的,这些情况还是很必要的。您非但不是为我报仇,反而会要我的命。 他的敌人能拿什么来反对这些事实呢?我的孩子们亲眼见过他们的家庭教师疯狂发作的时刻,我的伤就是此种时刻造成的结果,其危险性如此之小,不到两个月我就能乘驿车从维里埃到贝藏松来了。如果我知道,先生,您还对把一个犯罪如此轻微的人从法律的野蛮下解脱出来有片刻的犹豫,我将离开只有我丈夫的命今才能让我躺卧的病床,跪倒在您的脚下。 “请您宣布,先生,预谋是不确实的,那么,您将不会因为让无辜者流血而自责……” |
《红与黑》第三十九章 困境 走出主教府,玛蒂尔德没有犹豫,立刻送了一封信给德·费瓦克夫人;虽然也担心影响自己的名誉,但是她一秒钟也未耽搁。她恳求她的情敌去让德·某某主教大人从头到尾亲笔写一封信给德·福利莱先生。她甚至求她亲自跑一趟贝藏松。就一颗嫉妒而骄傲的心灵来说,这个举动颇有英雄气概。 她听从了富凯的忠告,为谨慎计,没有把她进行的一系列活动说给于连听。单单她来就已经够让他不安的了。死亡越来越近,他也变得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正直,他的悔恨不仅仅是对着德·拉莫尔先生的,也是对着玛蒂尔德的。 “怎么!”他对自己说,“我跟她在一起,有时候心不在焉,甚至有时候烦闷无聊。她为了我身败名裂,而我竟这样报答她!难道我是个恶人吗?”这个问题,他在野心勃勃的时候不大会放在心上,那时候,不能成功他才认作是最大的耻辱。 他对玛蒂尔德感到的精神痛苦越发顽固了,因为他此刻激起了她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满口都是她为了救他而打算做出的种种奇特的牺牲。 她受到一种她引为自豪的、压倒她全部自尊心的感情的激励,真想让她的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某种非凡的举动。她跟于连的长谈中尽是最奇特、对她最危险的计划。看守们被打发得好好的,让她在监狱里为所欲为。玛蒂尔德的主意并不局限于牺牲名节,她可不在乎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状况。跪倒在国王奔驰的马车前,引起亲王的注意,冒死请求赦免于连,这还是她那狂热勇敢的想象力所虚构出来的最实在的幻想呢,通过她那些在国王身边任职的朋友,她确信能够进入圣克卢花园里的那些禁地。 于连觉得自己配不上如此的献身精神。老实说,他已对英雄主义感到疲倦。要是面对一种单纯的、天真的、近乎羞怯的爱情,他会动心的。然而玛伦尔德那颗高傲的心灵恰正相反,需要时时刻刻想到公众,想到别人。 她不想苟活于情夫之后,然而在她对他的生命怀有的焦虑和恐惧当中,她有一种秘不示人的需要,即用她那爱情的过度和行动的崇高让公众大吃一惊。 于连毫不为这种英雄主义所动,为此颇感恼火。然而,他若知道玛蒂尔德如何用她那些疯狂的念头折磨善良的富凯那忠诚但非常理智狭隘的精神,他又会怎样呢? 对于玛蒂尔德的忠诚,富凯说不出什么,他自己也是为了救于连可以牺牲全部财产,拿生命去冒最大的风险。只是玛蒂尔德挥金如土,令他骇然。最初几天,这样花去的钱数目之大,使富凯肃然起敬,他和所有的外省人一样,对金钱十分地崇敬。 最后。他发现德·拉莫尔小姐的计划经常变动,使他大感快慰的是,他终于找到一个词来责备这种他觉得如此令人疲倦的性格:她变化无常。从变化无常到外省最厉害的诅咒“标新立异”,两个形容词之间,仅一步之隔。 “真奇怪,”玛蒂尔德离开监狱,于连暗想道,“一种如此热烈的激情,又是以我为对象,我却这样地麻木!两个月前我却是崇拜她的!我在书里读过,死亡的临近使人对什么都失去兴趣;然而可怕的是自觉忘恩负义又自觉不能改变。我难道是一个利己主义者吗?”他为此狠狠地责备和羞辱自己。 野心已在他的心中死去,灰烬中生出了另一种激情,他称之为谋害德·菜纳夫人的悔恨。 事实上,他是在狂热地爱着她。他独处且不担心有人打扰的时候,他可以纵情回忆从前在维里埃的韦尔吉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时他就感到一种独特的幸福。那段飞逝的时光中发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对他都具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新鲜和魅力。他从不想他在巴黎的成功,他已经厌倦了。 这种心情迅速加剧,已被玛蒂尔德的嫉妒猜出几分。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得跟他对孤独的爱好作斗争。有几次,她怀着恐惧讲出了德·莱纳夫人的名字。她看见于连打了个哆嗦。从此,她的激情汪洋恣肆,漫无边际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跟着他死,”她对自己说,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巴黎的那些客厅看见我这样地位的一个女孩子对一个行将赴死的情人崇拜到这种程度,会说些什么呢?要找到这样的感情,必须回溯到英雄时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时代,使人心跳的正是这样的爱情呀。” 她紧紧地把于连的头搂在心口,沉浸在最强烈的冲动之中。“怎么!”她惊恐地想道,“这颗迷人的头注定要落地!那好吧!”她又想,周身燃烧着一种不乏幸福感的英雄气概,“我的嘴唇现在亲吻着这美丽的头发,他死后不出二十四个钟头就会变得冰凉。” 她老是想起这些变满英雄气概和可怕的快乐的时刻,难以摆脱,自杀的念头,本身是那样地缠人,在此之前还远离着这颗高傲的心,现在已经深入进去,很快便建立了绝对的统治。“不,我的先人的血流到我身上还一点儿也没有变温。”她对自己说,很骄傲。 “我有一事要求您,”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把您的孩子寄养在维里埃,德·莱纳夫人会照应的。” “您对我说的这话太冷酷了……”玛蒂尔德的脸白了。 “的确如此,我求你千万原谅,”于连从冥想中醒过来,大声说,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揩干了她的眼泪,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中去了,不过做得巧妙些了。他让谈话具有一种忧郁哲学的情调,他谈到那即将在他面前关闭的未来。 “应该承认,亲爱的朋友,激情在人生中是一种意外,然而此种意外唯有在出类拔萃之人中间才会发生……我儿子的死实际上对您的家庭的自尊心是一大幸事,那些底下人会看出来的。被忽视将是这个不幸与耻辱之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尚不能确定但我的勇气还能隐约看见的时候,您会听从我最后的嘱咐:嫁给德·克参瓦泽努瓦侯爵先生。” “什么!让我丧失名誉!” “丧失名誉落不到您这样的姓氏上去。您将是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如此而已。我还要进一步说,我的罪行没有金钱的动机,丝毫也不是可耻的。也许将来某位贤明的立法者会战胜同时代人的偏见,取消了死刑。那时候某个同情我的声音会把我作为例子举出来:‘瞧,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不是一个恶人,不是一个坏蛋。当时让他人头落地是荒谬的……’那时候我的身后之名绝不是令人厌恶的。至少过些时候……您的社会地位,您的财产,请容我说,还有您的才华,将使成为您的丈夫的德·克鲁瓦泽努瓦担任一个他独力不能担任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单靠这两种长处,可以在一七二九年造就一个完人,可是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就不合时宜了,只能使人自视甚高。要想领导法国青年,还得有其它的东西。” “您将把您的丈夫推进一个政党,又用您那坚定大胆的性格支持这个政党。您能够成为投石党运动中的那些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们的接班人……不过那时候,亲爱的朋友,此刻激励着您的这股圣洁的火可能不那么热了。投石党运动是路易十四执政初期的一次反对专制制度的政治运动,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两位公爵夫人都在运动中起过重要的作用。” “请允许我对您说,”他说了许多作为准备的话之后,最后补充道,“十五年后,您会把您曾对我怀有的爱情看作一种可以原谅的疯狂,但终究是一种疯狂……” 他突然不说了,变得若有所思。他又重新面对这使玛蒂尔德感到如此恼怒的念头:“十五年后,德·莱纳夫人会热爱我的儿子,而您早已把他忘掉。” |
《红与黑》第三十八章 一个有权势的人 第二天,主塔楼的门很早就开了,于连猛地一惊,醒了。 “啊!仁慈的天主,”他想,“我父亲来了。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啊!” 就在这时,一个村姑打扮的女人投入他的怀抱,他简直认不出她了。原来是德·拉莫尔小姐。 “你真坏,我接到你的信才知道你在哪里。你所说的罪行,不过是高贵的复仇罢了,它向我表明在这个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多么高尚的心,这些是我来到维里埃才知道的……” 尽管于连对德·拉莫尔小姐怀有种种戒备之心,他还是觉得她非常漂亮,再说这些戒备之心他也未曾明确地承认过。他如何能在她的这些作法和说法中看不到一种高贵的、无私的、高踞于一个渺小庸俗的灵魂所敢做的一切之上的感情呢?他还相信他在爱着一位女王,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措辞和思想都高尚得罕见: “未来已在我的眼前勾画得很清楚。我死后,我要您嫁给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将娶一个寡妇。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心灵是高贵的,但有点儿浪漫,经历过一桩奇特的、悲剧性的、对她来说是伟大的事件,震惊之余,转而崇拜普通人的谨慎,这颗心灵可以理解年轻的侯爵的很现实的优点。您会甘心于快快活活地享受世人的幸福:尊重,财富,地位……然而,亲爱的玛第尔德,您来贝藏松,如果让人发现了,那对德·拉莫尔先生可是致命的打击啊,这是我永远也不能宽恕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院士要说他在怀里暖和了一条蛇了。” “我承认我没有料到会听见这么多冷静的道理,这么多对未来的关注,”德·拉莫尔小姐有点儿生气地说,“我的女仆几乎跟您一样谨慎,她还为自己弄了一张通行证呢,我是以米什莱太太的名义乘坐驿车的。” “那么米什莱太太也能够同样容易地来到我这里吗?” “啊!你仍然是出类拔萃的人,是我看中的人!起初我见到一个法官的秘书,他说我不能进塔楼,我给了他一百法郎。但是这位正经人拿到钱以后,却让我等着,还提出不少问题,我想他是要骗我的钱……”她停下不说了。 “后来呢?”于连问。 “别生气,我的小于连,”她一边吻他,一边说,“我只好向这个秘书说出了我的姓名,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巴黎的小女工,爱上了英俊的于连……实际上,这正是他的原话。我对他发誓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会得到准许每天来看你的。” “真是疯狂到了极点,”于连想,“我无法阻止她。反正,德·拉莫尔先生是个如此显赫的贵人,舆论总会找到理由原谅那位娶了这位可爱的寡妇的年轻上校的。我即将到来的死很快会掩盖一切。”于是,他纵情享受玛蒂尔德的爱情给他带来的欢乐;那是疯狂,是灵魂的伟大,是最为奇特的东西。她郑重其事地说要跟他一起去死。 经过最初的狂热,当她饱尝了见到于连的幸福之后,她的心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握住。她端详她的情人,发现他远远地高出她的想象。博尼法斯·德·拉莫尔似乎复活了,然而更有英雄气概。 玛蒂尔德会见了当地最好的几位律师,她过于露骨地提出给他们钱,冒犯了他们;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她很快明白,在贝藏松,凡是可疑的、重大的事情,都得靠德·福利莱神甫解决。 她发现,顶着米什莱太太这么个卑微的名字,要见到圣会中最有权势的人物,真是难上加难。然而城里已经盛传,一个时装店的漂亮女工,疯狂地爱上了年轻的神甫于连·索莱尔,从巴黎跑到贝藏松来安慰他。 玛蒂尔德孤身一人,在贝藏松的街上走来走去,她希望不被人认出来。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在老百姓中造成轰动会对她的事情没有用。她甚至疯狂到想鼓动他们造反,在于连赴刑场的途中把他救下。德·拉莫尔小姐以为穿戴简扑,适合一位忧患中的女人,实际上她的穿戴仍然颇引人注目。 经过了八天的请求,她果然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她获准会见德·福利莱先生。 有势力的圣会成员,种种精心策划的罪行,这两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联系得如此紧密。尽管她很勇敢,拉主教府的门铃时仍免不了要发抖。她登上楼梯,走向首席代理主教的房间,几乎迈不动步了。主教宫邸的空阔寂寥,使她感到浑身发冷。“我可能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扶手椅抓住我的胳膊,我就消失了。我的女仆找谁去打听我的下落呢?宪兵队长也不会轻易采取行动……我在这座大城市里孤立无援!” 第一眼看见代理主教的房间,德·拉莫尔小姐就松了口气。首先,来给她开门的男仆穿着华丽的号衣。她等候召见的那间客厅展示出一派精美细腻的豪华,与那种粗俗的富贵气大不相同,在巴黎也只能在几个最好的人家里见到。德·福利莱先生来了,她一见他那父执般的神情,所有有关残酷的罪行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她甚至在这张漂亮面孔上找不到一点那种刚毅的、有些野蛮的、颇令巴黎上流社会反感的能力的印记。这个在贝藏松执掌一切的教士的脸上浮动着浅浅的微笑,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学问的高级教士,精明的行政官员。玛蒂尔德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巴黎。 没有多久,德·福利莱先生就使玛蒂尔德承认,她是他的劲敌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儿。 “事实上我不是什么米什莱太太,”她说,完全恢复了高傲的态度,“承认这一点对我并不难,因为我是来向您,先生,询问有无可能安排德·拉韦尔奈先生越狱。首先,他是一时糊涂才犯了罪,他开枪打伤的那个女人现在身体很好;其次,为了引诱下面的人,我可以立即拿出五万法郎,我还保证加倍。最后,我本人和我全家为了感激救出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德·福利莱先生对这个名字感到惊奇。玛蒂尔德给他看了好几封陆军部长给于连·索莱尔·德·拉韦尔奈先生的信件。 “您看,先生,我父亲负责栽培他。我和他已秘密结婚,我父亲希望在宣布这桩对德·拉莫尔家的女人有些奇怪的婚姻之前,使他成为高级军官。” 玛蒂尔德注意到,德·福利莱先主随着一些重要情况的获知,仁慈和快活的表情迅速从脸上消失了,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杂有极端虚假的狡猾。 神甫还有怀疑,又慢慢地把那些正式的文件读了一遍。 “我能从这奇特的心腹话里得到行—么好处?”他暗想。“我一下子和德·费瓦克元帅夫人的—位朋友搭上了密切的关系。元帅夫人可是德·某某主教大人的最有权势的侄女呀,通过她就能在法国当上主教。我过去还只是在未来才能看见的东西,不料想一下子出现在眼前。这可以让我实现我的一切愿望。” 这个如此有权势的人,玛蒂尔德单独跟他呆在一套背静的房子里,他那面容的迅速变化一开始很使她害怕。“什么!”她很快便对自己说,“对一个渴望权力和享乐的教士的冰冷的利己主义一点儿影响也产生不了,那运气不是太坏了吗?” 通往主教职位的一条捷径意外地出现在德·福利莱先生面前,看得他眼花缭乱,加上对玛蒂尔德的才华感到惊讶,他一时竟丧失了警惕。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他几乎要匍匐在她脚下了,他野心勃勃,激动难耐,甚至神经质地抖动不己。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德·费瓦克夫人的女友在此地没有办不成的事。”尽管嫉妒的感情还在使她痛苦,她却仍有勇气说于连是元帅夫人的密友,几手每大都在她家里看见德·某某主教大人。 “在本省最著名的居民中连续抽签四、五次,决定一份三十六名陪审言的名单,”代理主教说,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野心,每个字都加重了语气,“要是在每一次的名单上我找不到八个到十个朋友,而且是那群人中最聪明的,那可真算我交了好运了。我几乎总能得到多数,甚至比判决所需还要多;您看,小姐,我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免诉判决……” 神甫突然住口不说了,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感到奇怪;他说了一些绝不应对圈外人说的事情。 然而,该轮到他让玛蒂尔德目瞪口呆了,他告诉她,于连的奇特遭遇中最令贝藏松的社会感到惊奇和有趣的是,他过去曾激起德·莱纳夫人巨大的热情,而且两人彼此长期热恋。德·福利莱先生不难看出,他的叙述引起了极度的慌乱。 “我可报复了!”他想,“终于有了办法来摆布这个如此坚决的年轻女人了;我还害怕不能成功呢。”高贵的神态和不易控制,在他眼里,更增加这位稀世美人的魅力,他看见她差不多要哀求他了。他又镇定如初,毫不犹豫地转动插进她心中的那把匕首。 “总之,”他口气轻松地说,“如果我们获悉索莱尔先生是出于嫉妒才向他曾经那样爱过的女人开了两枪,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她绝非没有吸引力,最近她经常会见一个从第戎来的什么马基诺神甫,也是一个没有道德的詹森派,他们都是一路货色。” 德·福利莱先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漂亮女孩的弱点,就兴味盎然地,不慌不忙地折磨她的心。 “为什么,”他说,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玛蒂尔德,“索莱尔先主选择了教堂,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情敌正在那儿做弥撒?大家都承认您保护的那个幸运儿非常聪明,而且更是谨慎。还有比躲在他很熟悉的德·莱纳先生的花园里更简单的吗?在那儿几乎万无一失,不会被看见,不会被抓住,不会被怀疑,他就能让那他嫉妒的女人死。” 这番推理后起来那样地正确,终于使玛蒂尔德失去理智。这颗高傲的灵魂浸透了那种在上流社会被视为能忠实地描绘人心的干枯的谨慎,不能很快地理解藐视一切谨慎乃是一种幸福,对一个热情的灵魂来说,这种幸福可以是很强烈的。在玛蒂尔德生活的巴黎上层阶级中,热情只能在很少的情况下摆脱谨慎,从窗户往下跳的都是住在六层楼以上的人。 最后,德·福利莱神甫对自己的控制已有十分的把握。他让玛蒂尔德明白(他当然在说谎)他能随意支配负责对于连提出起诉的那个检察院。 抽签决定了三十六位陪审官之后,他至少可向其中的三十位进行直接的和个人的活动。 如果德·福利莱神甫没有觉得玛蒂尔德那么漂亮,他至少要见过五、六次以后才会说得如此清楚。 |
《红与黑》第三十七章 主塔楼 他听见走廊里有重大的响动、平常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到他的牢房里来;白尾海雕边叫着一边飞走,门开了,可敬的谢朗神甫,颤颤巍巍,手拄着拐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啊!伟大的天主,这可能吗,我的孩子……我应该叫你恶魔呀!” 善良的老人再多一句活也说不出来了。于连怕他跌倒,不得不扶他坐在椅子上。时间的手己经重重地压在这个从前精力那么充沛的人身上。于连觉得他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他缓过气来、说道:“前天我才收到您从斯特拉斯堡写来的信,还有送给维里埃的穷人的五百法郎,他们给我送到了山里的利弗吕村,我退休后住在那里,在我侄子让的家里。昨天我听说您闯了大祸……天哪!这可能吗!”老人不流泪了,好像也没有思想了,只是机械地补充道,“您会需要您那五百法郎的,我给您带来了。” “我需要看见您,我的父亲!”于连叫道,深受感动,“我还有钱。” 然而他再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了,谢朗先生不时地有几滴眼泪顺着面颊静静地流下;然后他望着于连。看见他拉起自己的手亲吻,好像很茫然似的,这张脸过去是那么生动,那么有力地流露出最高贵的感情,而现在却是一片麻木迟钝。很快,一个农民样的人来接老人。“别让他太累了,”他对于连说,于连知道这就是那侄子了。这次见面使于连沉入一种残酷的不幸之中,眼泪也不流了。他觉得一切都是悲惨的,无可慰藉的;他觉得他的心在胸膛里冻住了。 这是他犯罪以来感受到的最残酷的时刻。他刚刚看见了死亡,而且看见了它全部的丑。灵魂的伟大,胸怀的宽阔。所有这些幻想都在倾刻间消散,仿佛暴风雨前的一片云。 这种可怕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精神中毒以后,需要在肉体上予以补救,需要喝香槟酒。于连觉得那是怯懦的表现。一整天他都在狭窄的主塔楼里走来走去,到了这可怕的一天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道:“我多傻!看到这可怜的老人让我感到可怕的悲哀,那是在我应该像别人一样地死去的情况下呀;然而风华正茂之际迅速死去正好让我避开了风烛残年的悲惨景象。” 无论怎么想,于连还是动了感情,像一个懦弱的人一样,因此这次探访使他感到难过。 在他身上没有什么严厉和崇高了,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刚毅了;死亡的高度似乎升高了,好像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了。 “这就是我的温度计,”他心想。“今晚,我在登上断头台所需的勇气以下十度,今天早晨,这勇气我还有。不过,有什么关系!必要的时候升上去就行了。”温度计的想法使他很开心,终于化解了他的心事。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对过去的一天感到羞愧。“事关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差一点给总检察长写信,要求他不准任何人来看他。“那富凯呢?”他想。“要是他执意来巴藏松,看不到我他会多痛苦啊!” 也许有两个月他没有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时是个大傻瓜,我的思想都没有远过我的衣领。”他百般思念富凯,越想心越软。他不安地走来走去。“我现在肯定是在死亡的水平以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软弱越来越严重,最好还是自杀。我若是像个奴才那样死去,马斯隆神甫和瓦勒诺之流该多高兴啊!” 富凯来了,这个淳朴而善良的人痛苦得要发狂了。他只有一个主意,如果他还有主意的话,那就是变卖家产引诱看守,让于连逃走。他详详细细地跟他谈德·拉瓦莱特先生的越狱。 “你让我感到难过,”于连对他说,“德·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我却是有罪的;你是无意,却让我想到了区别……” “不过,这是真的吗!怎么?你要变卖全部财产?”于连说,突然间又变得狐疑和喜欢观察了。 富凯看到他的朋友终于对他这个压倒一切的主意有了反应,非常高兴,就详详细细地把每项产业能得到的钱一一算给他听,连百把法郎都算上了。 “这对一个乡下业主是多么崇高的努力啊!”于连想。“多少次节省,多少次斤斤计较的吝啬,我过去看了觉得那么脸红,而今他却全都为我牺牲了!我在德·拉莫尔府看见的那些漂亮的年轻人,他们读《勒内》,却没有一个会有这种可笑之举;除了那些还很年轻的、还可因遗产而致富的人之外,他们并不知道金钱的价值,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个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呢?” 富凯的所有语法上的错误,所有粗俗的举止,顷刻间消失,于连投入了他的怀抱。比诸巴黎,外省人从未受过如此崇高的敬意。富凯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他有了热情,十分高兴,还以为他同意逃走了呢。 目睹崇高,使于连又恢复了因谢朗先生的出现而消失的全部力量。他还很年轻,依我看,这是一棵好苗子。他不曾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温和走向狡猾,年龄反而给了他易受感动的仁爱之心,那种过分的孤疑也会得到疗治……然而这些空洞的预言又有何用? 尽管于连做出种种努力,审讯还是比过去频繁了,他的所有回答都以简化事态为目的:“我杀了人,至少我是想致人死命,而且有预谋,”每次他都这样说。然而法官首先看重形式。于连的申明非但没有缩短审讯,反而伤了法官的自尊心。他不知道他们想把他转到可怕的地牢里,亏了富凯的活动,他们才让他呆在一百八十阶之上的漂亮房间里。 富凯为一些重要人物供应木柴,德·福利莱神甫就是其中之一。善良的木柴商一直找到了这位权力极大的代理主教。他真是喜出望外,德·福利莱先生对他说,于连的优良品质和过去在神学院的服务,都使他深受感动,他打算在法官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富凯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线希望,走的时候匍匐在地,求代理主教在弥撒上布施十个路易,祈求宣布被告无罪。 富凯是大错特错了。德·福利莱先生绝非瓦勒诺之流。他拒绝了,甚至力图让这位善良的农民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他看到不可能既谨慎又能把事情说清楚,就劝他把这笔钱施舍给可怜的囚犯,他们实际上什么都缺。 “这个于连是个怪人,他的行动无法解释,”德·福利莱先生想,“可是对我来说不该有什么不可解释的事……也许有可能使他成为一个殉教者……无论如何,我会知道事情的底细的,也许还能找到个机会吓唬吓唬那位德·莱纳夫人,她丝毫不尊重我们,心里还恨我……也许我还能在这一切中找到一种办法跟德·拉莫尔先生取得为我增光的和解,他似乎挺偏爱这个小修士。” 诉讼案的和解已在几个星期前签字了,彼拉神甫离开贝藏松时,不是没谈过于连的神秘出身,就在那一天,这不幸的人在维里埃的教堂里朝德·莱纳夫人开了枪。 于连在他和死亡之间只看见一件讨厌的事情,就是他父亲的探访。他想写信给总捡察长要求禁止一切探望,他就此征求富凯的意见。讨厌看见父亲,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位木材商那颗正直的、市民的心深感不快。 他觉得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恨死了他的朋友。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藏起了他的感情。 “无论如何,”他冷冷地说,“这道密令不该用在你父亲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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