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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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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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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9:04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十一 一个亲信的故事

    教士嚼着雪茄①说:“告诉你,你的穷不成其为自杀的理由。我需要一个秘书,原有的秘书在巴塞罗那死了。我的遭遇跟查理十二②的有名的大臣德·戈兹男爵相仿,他到瑞典去,经过一个小城,秘书出缺了,所不同的是我在去巴黎的路上。男爵碰到一个银匠的儿子,长得挺漂亮,当然不能同你相比……戈兹发觉那青年很聪明,正如我在你的脑门上看出诗意;便带他上车,正如我预备带你上车;本来这孩子只能在一个象昂古莱姆那样的小城里打刀叉,造首饰,一下子变了男爵的亲信,正如你会做我的亲信。到了斯德哥尔摩,男爵安顿了秘书,把大批公事交给他办。年轻的秘书通宵动笔;象许多工作繁忙的人一样,他也养成一种习惯,专门咀嚼纸张。德·马尔舍布先生③喜欢对人喷烟,有一回不知谁有桩案子要凭马尔舍布的报告决定,马尔舍布忽然向那人喷了一口烟。我们那位漂亮青年先嚼白纸,后来上了瘾,改嚼字纸,觉得更有味道。那时不象现在,还没人抽烟。年轻的秘书口味逐渐改变,终于嚼起羊皮纸来,并且吃下肚去。当时议会正在强迫查理十二缔结瑞典和俄罗斯的和约,正如一八一四年时大家要拿破仑讲和。谈判以两国关于芬兰的条约作基础;条约的正本由戈兹交在秘书手里;临到法案需要提交议会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困难:条约不见了。议会只道大臣讨好国王,有意消灭文件;德·戈兹男爵受到控诉,于是他的秘书承认条约是他吃掉的……案子经过调查,证实,秘书判了死刑。——你既然没有落到这个田地,先来抽一支雪茄,等咱们的车子过来。”
      ①抽雪茄的人常有咀嚼烟头的习惯,并非吞食。
      ②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
      ③马尔舍布(1721—1794),法国十八世纪的****官。
      吕西安捡了一支雪茄,照西班牙的习惯凑着教士的雪茄点上了,心里想:“他说的不错,自杀用不着这么急。”
      西班牙人接着说:“年轻人往往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开始交运。我不但要告诉你这一点,还要举出例子来证明。那漂亮秘书判了死刑,一点没有办法,因为是瑞典国会的判决,国王无权赦免;但是他要逃走的话,国王可以不闻不问。年轻美貌的秘书带了几个钱,坐上一条小艇逃往库尔朗德①宫廷,随身还有德·戈兹男爵给库尔朗德公爵的介绍信,说明他的亲信有什么嗜好,闹了什么乱子。公爵派漂亮孩子在总管手下当秘书。公爵挥霍无度,加上一个美丽的太太,一个总管,这三个原因弄得他入不敷出。如果你以为那美男子吃掉芬兰的条约,判过死刑,从此戒掉他的坏习惯,你就不了解嗜好控制人的力量;一个人要作乐是不顾性命的!坏习惯的力量从哪里来的呢?是它本身的魔力,还是人性的软弱促成的?是不是有些嗜好接近疯狂的边缘?可笑一般道学家想用冠冕堂皇的辞句消灭这种癌疾!……有一次公爵向总管支钱遭到拒绝,大吃一惊,命令总管报账,其实是多此一举。世界上再没有比报账更容易的事了,决计难不倒人的。总管把所有的单据交给秘书,叫他造一份库尔朗德宫廷的收支总账。半夜里,我们的吃纸专家工作快完了,忽然发觉自己在嚼一张公爵的收据,款子的数目很大;他吓得魂不附体,签字吃剩了一半停下来,跑去跪在公爵夫人脚下,说出他的怪癖,向公爵夫人求救,并且是在夜里求救。那女人见了青年秘书的相貌,印象深刻,后来守寡之后和秘书结了婚。你瞧,时代就在十八世纪,在一个讲究门第爵位的国家,一个银匠的儿子居然做了一国之主……不但如此,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归天以后,他当上摄政,操纵安娜女皇,几乎成为俄罗斯的黎塞留。告诉你,小朋友:你的相貌固然远胜比伦②,我的势力也高出德·戈兹男爵,虽然我只是一个教区委员。所以,来吧,跟我上车!让我到巴黎去替你找一个库尔朗德公国,就算公国找不到,找个公爵夫人总不成问题。”
      ①今拉脱维亚西部行省,十八世纪初是一个公国。
      ②比伦便是那位吃纸专家的名字。作者说的是库尔朗德公爵,俄罗斯女皇安娜的宠臣埃奈斯特-约翰·德·比伦(1690—1772)的故事,但不见正史;比伦的出身也与此不同。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差不多连推带搡的拉进车厢,马夫关上车门。
      吕西安正在诧异,托莱多的教区委员又道:“现在你说吧,我听着。我是老教士,你讲什么都没关系。你大概只是吃掉了老家的产业或者妈妈的积蓄,大不了闹着亏空。咱们偏偏死讲面子,一直讲到咱们的靴尖上……好,你大胆说吧,好比说给你自己听。”
      不知在哪一个阿拉伯故事里,有个渔夫投海自尽,结果跌入海底世界,做了国王;吕西安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看来西班牙神甫确是一片好心,吕西安便不再踌躇,吐露心腹。从昂古莱姆到吕费克的路上讲了一生的历史,说出所有的过失,最后一桩便是新近闯的祸。这个故事,吕西安半个月来讲过三次,所以讲得极有诗意;结束的时候车子快到吕费克,路旁正好是拉斯蒂涅家的田产。吕西安提起这个姓,西班牙人身子动了一下。
      吕西安道:“年轻的拉斯蒂涅就是这个地方出身;他明明不如我,只是运气比我好。”
      “哦!”
      “是的,这所起码的乡绅住宅便是他父亲的屋子。我刚才和你说过,拉斯蒂涅搭上有名的银行家的老婆,德·纽沁根太太。我样样凭幻想,他可是更精明,讲实际……”
      教士要马夫停车;路旁有一条小小的林荫道直达屋子,他表示好奇,想在林荫道上走走;吕西安想不到一个西班牙神甫看着这个地方这样有兴趣。
      他问:“难道你认识拉斯蒂涅家的人吗?……”
      西班牙人一边上车一边回答:“巴黎的人我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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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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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9:03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十 大路上的奇遇

    自杀虽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却很少讨论自杀的文章,可见没有人加以观察。或许这种病根本无从观察。促成自杀的心情,我们不妨称之为对自己的重视,免得和荣誉一词混淆。一个人一朝瞧不起自己了,被人瞧不起了,现实生活和他的希望抵触了,他就自杀,表示他重视社会,不愿丧尽了人格或者失去了荣华再活下去。不管大家怎么说,在不信上帝的人(在自杀的问题上应当把基督教除外①)中间,惟有毫无骨气的懦夫才肯靦颜偷生。自杀的性质有三种:第一是久病促成的,属于病理的范围;其次是由于伤心绝望,最后一种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吕西安想自杀是绝望和思考的结果,这两种自杀都有挽回的余地,只有病理的自杀绝对不能劝解;可是也有三种原因合在一起的情形,例如冉-雅克·卢梭②。
      ①自杀在基督教中是极大的罪孽,灵魂势必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②卢梭死于一七八八年七月二日,死亡证上的记录是脑溢血,但外间盛传他是用手枪自杀的。十九世纪中叶还有不少人相信此说。
      吕西安下了决心,便考虑方法,诗人想用富于诗意的方式结束生命。他先打算投入夏朗德。可是走下美景街的石梯,已经想象出地方上为他的自杀闹得沸沸扬扬,看到许多丑恶的场面,自己的尸身浮在水上,变了样子,由法院来相验等等。他和某些自杀的人一样,还顾到身后的面子。他在库图瓦磨坊借宿那天,曾经沿河散步,发见离磨坊不远有一个圆形的水潭,象小河中常见的那种,水面一动不动,显得深不可测。水色非绿非蓝,即不透明,也不发黄,而象一面纯钢磨成的镜子。周围没有菖蒲,没有蓝花,看不见阔大的荷叶,岸上的草又短又硬,疏落有致的杨柳在四周哀吟。一望而知那是一个险峭的深渊。谁要有勇气,口袋里装满石子跳下去,必定送命,永远没有人发现。当时诗人欣赏那一片幽雅的风景,心上想:“这地方叫人看了跃跃欲试,很想投河。”
      他走进乌莫,忽然想起这段事,便望马萨克进发,一路想着临死以前的凄惨的念头。他决意用这个方法隐藏他的死,不要法院调查,不要埋葬,不让尸体浮出水面,给人看到那个可怕的样子。不久他走到一个山坡脚下;法国很多这一类的高岗,尤其在昂古莱姆到普瓦捷的路上。从波尔多往巴黎去的班车正在风驰电掣而来,旅客都要下车步行,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吕西安怕人看见,走入一条低下去的小道,在葡萄田中采起花来。等他捧着一大束景天草,种葡萄的粗砂地上常有的一种黄花,重新绕上大路,前面正好有个旅客,头发扑着粉,穿着黑衣服,银搭扣的奥尔良小牛皮鞋,紫堂堂的脸上全是疤瘢,好象小时候在火里跌过一交。他模样明明象教士,抽着雪茄,慢慢的走着。陌生人听见吕西安从葡萄田里跳上大路的声音,掉过头来,一看诗人俊美的相貌,抑郁的神态,手里捧的象征性的花,漂亮的打扮,怔了一怔。旅客的神气仿佛一个猎人忽然找到了一种寻访已久的野兽。他让吕西安从后面跟上来,故意放慢脚步,只做向山下眺望。吕西安跟着他望去,看见山坡底下有两匹马驾着一辆小小的篷车,旁边站着一个马夫。
      旅客招呼吕西安说:“先生,班车走啦,你的位置丢了,除非搭我的小车追上去;包车总比客车快。”他说话带着很重的西班牙口音,邀他搭车的态度挺客气。
      西班牙人不等吕西安回答,从袋里掏出雪茄烟匣,打开来递给吕西安。
      吕西安回答:“我不是旅客,而且马上要到达终点,没有兴致抽烟了……”
      西班牙人说:“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我虽是托莱多①大教堂的教区委员,也还不时抽抽雪茄。上帝赏赐我们烟草,就为帮助我们驱除烦恼,排遣痛苦……我看你不大快活,至少手里有个忧郁的标记,象伤心的司婚神一样②。来,来……让你的苦闷跟着缕缕的青烟一齐吹散吧……”
      教士带着诱惑的神气,又拿草编的烟匣递过来,望着吕西安的眼神非常慈悲。
      吕西安冷冷的回答:“谢谢你,神甫,世界上没有能消除我烦恼的雪茄……”
      吕西安说着,眼睛湿了。
      “噢!孩子,我因为早上坐车容易瞌睡,下来走走,活动活动,谁知上帝的意思要我来安慰你,尽我尘世的责任……
      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的烦恼呢?”
      “神甫,你的安慰对我完全没用,你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国人;你相信教会的训诫,我是无神论者……”
      “哎啊!彼拉的童贞女③!……你不信上帝吗?”教士挽着吕西安的胳膊,象母亲对孩子一般亲热。“不信上帝这种怪事,我本想到巴黎去看看。我们在西班牙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无神论者……只有在法国,一个十九岁的青年才会有这种思想。”
      ①西班牙地名。
      ②司婚神的形象是一个手持鲜花或果子的美少年,黄花在西方又是悲哀的象征,所以说伤心的司婚神。
      ③西班牙人习惯动辄以圣母或别的圣者的名字作惊叹词。
      “我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社会,也不相信幸福。神甫,你仔细瞧我一下吧,因为几小时以内我就要消灭……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太阳了……”吕西安指着天空,夸大其辞的说。
      “啊!你干了什么事非死不可啊?谁判你死刑的?”
      “最高法院判的,我自己判的!”
      教士道:“孩子!你莫非杀了人吗?要上法场吗?咱们来谈谈好不好?既然你说要遁入虚无,世界上一切都对你无所谓了。(吕西安点点头。)——那么何妨把你的痛苦说给我听听……大概是爱情受了挫折吧?……(吕西安意味深长的耸耸肩膀。)——你想自杀是要逃避耻辱呢,还是对人生绝望?反正是死,死在普瓦捷或者昂古莱姆,死在图尔或者普瓦捷,还不是一样?卢瓦尔河的动荡的沙土不会推你出来的……”
      吕西安答道:“不,神甫,我有我的打算。二十天以前,我看到一片挺可爱的水,正好让一个厌恶这个世界的人渡到另外一个世界去……”
      “另外一个世界?……那你又不是无神论者了。”
      “噢!我说另一世界是指肉体死后转化为动物或植物……”
      “你可有什么不治之症?”
      “有,神甫……”
      教士道:“啊!问题来了,哪一种病呢?”
      “穷。”
      教士笑嘻嘻的望着吕西安道:“身为无价之宝而自己不知道。”他说的时候好不温柔,笑容带着嘲弄的意味。
      吕西安道:“只有教士才会恭维一个马上要死的穷光蛋!
      ……”
      “你死不了的,”西班牙人的口气很有把握。
      吕西安道:“我只听见大路上有人打劫,不知道有人送你财帛。”
      教士估计一下车子的距离,看他们是否还能单独走一段,接着说:“你等会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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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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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9:02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九 诀别

    我们看了下面的信,不难想象吕西安心中的骚动;他在夜里写一会停一会,想一句写一句。
      亲爱的妹妹,没想到刚才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我的决心是不可挽回的了。许多人家都有个晦气星,对家族来说是一种瘟疫;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不是我的意见,是一个阅世很深的人的意见。有一天我们几位熟朋友在牡蛎岩饭店吃消夜,正在说笑打趣,那外交家提起一个年轻的女子,大家看她没有嫁人觉得奇怪,其实是被父亲害了。外交家接着发表他所谓家庭瘟疫的理论,和我们解释,要没有某个母亲,某人家早就兴旺,某人家的儿子断送了父亲,某人家的父亲破坏了儿女的声名和前程。关于那个社会问题的见解虽然以谈笑出之,十分钟内举的一大堆例子着实使我吃惊。能听到这样的真理,记者们的议论尽管荒唐,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们没有人可以捉弄的时候,往往以此消遣,把他们的怪论发挥得极有风趣。告诉你,我就是我们家的晦气星。我怀着一腔好意,行动象仇敌。我受了你们的恩惠,用灾难来报答。这一次给你们的打击尤其残酷,虽则是出于无心。我在巴黎自暴自弃,尽管潦倒,照样作乐,把酒肉朋友当作知己,把真正的知己当做剥削我的人;我忘了你们,直要拖累你们的时候才想起你们。你们在家埋头苦干,走着艰难而可靠的路挣你们的家业;我却痴心妄想抄近路。你们在上进,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因为我的野心漫无节制,不愿意过清苦的日子。一想起某些嗜好,某些享受,我就瞧不起随手可得而我过去感到满足的快乐。亲爱的夏娃,我批评自己比谁都严厉,对自己毫不留情。在巴黎斗争要有始终不懈的毅力,而我的意志只是偶然的冲动,我的理智时断时续。我怕将来怕得厉害,只想回避,而对现状又不能忍受。我本想回来看看你们,其实还是永远流亡的好。可是没有办法谋生,流亡等于疯狂,我不愿在已有的疯狂上面再加上一桩。与其过残喘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干净;因为不论处境如何,我过分的虚荣总是要出乱子的。世界上有种人等于零,前面必须加一个数目,才能声价十倍。我要有价值,必须同一个意志坚强,铁面无情的人结合。德·巴日东太太的确是我理想的妻子,我没有为了她放弃柯拉莉,把我的一生耽误了。大卫和你可以做我高明的指导,只是你们不够刚强,没法制服我怕受约束的脾气。我喜欢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为了摆脱一桩不如意的事,我可以变得卑鄙无耻,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生来是王孙公子。若要飞黄腾达,我的聪明只多不少,不幸我只能聪明一时;而群雄逐鹿的生涯,惟有不浪费聪明,走完全程还有充分的才智的人才会得奖。我尽管存着一百二十分的好意,将来仍不免损害别人,象这次在家里一样。有的人好比橡树,我也许只是一株苗条的灌木,偏偏以松柏自居。这便是我的总账。能力与欲望不调和,不平衡,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文人中间很多这样的人:聪明和性格,意志和愿望,老是不相称。将来我如何下场呢?只要想起巴黎一些被人遗忘的,过时的名流,就可知道。快到晚年的时候,我会未老先衰,没有财产,没有声望。我受不了这种晚境,不愿意在社会上变成一堆垃圾。亲爱的妹妹,不管在你对我竭尽温柔的早期,还是在你对我严厉的最后一个时期,我都同样爱你;这次重新见到你跟大卫,我快慰之至,虽然付了很高的代价;日后或许你们会觉得,让一个爱你们的可怜虫得到这些最后的快乐,无论什么代价都不算太高……你们不必四出寻访,不必追究我的下落;我的理智至少还能帮助我实现我的意志。所谓隐忍等于天天自杀,而我的隐忍只能维持一天,我要赶快利用……
      清晨二时。——我主意已定,亲爱的夏娃,我向你告别了。我感到安慰的是今后只生活在你们心中,那就是我的坟墓……别了。妹妹!……这是你哥哥最后一次的告别。
      吕西安。
      吕西安写完信,悄没声儿的拿着下楼,放在小外甥的摇篮上。妹子睡熟了,他含着眼泪亲了亲她的额角,出去了。他在朦胧晓色中熄掉蜡烛,最后瞧了瞧老屋子,轻轻打开过道的门;虽然这样小心,在工场里打地铺的科布还是被他惊醒了。
      “谁啊?……”
      吕西安道:“是我,科布,我走啦。”
      “这次要不回来倒好了,”科布自言自语,声音相当响,吕西安听见了。
      他回答说:“最好根本不生出来。再见,科布,我不怪你,你说的也是我心里的话。你告诉大卫,说我不能和他告别,很难过。”
      阿尔萨斯人穿好衣服起来,吕西安早已关上大门,穿过美景街的林荫道,往夏朗德河走去。他身上的穿扮好象去赴宴会,他要用巴黎的衣衫,花花公子的漂亮行头,作为入殓的装束。科布听着吕西安的声调和最后几句话,心中一怔,想去问女主人是否知道她哥哥动身,有没有跟她告别;他发觉屋内寂静无声,只道吕西安出门是大家商量过的,便重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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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闷
    2013-5-3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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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5#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9:01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八 痛心之极

    吕西安唤醒妹子,说道:“亲爱的夏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月之内,大卫的债可以全部还清……”
      “怎么还呢?”
      “杜·夏特莱太太骨子里还是我当年的路易丝,她比以前更爱我了,她要她丈夫报告内政部,推荐我们的发明!……我们只要再苦一个月,让我在这个期间报了省长的仇,叫他做一个天底下最幸福的丈夫……”
      (夏娃听着哥哥的话,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那个灰色的小客厅,两年以前我见了象小孩儿一般发抖,今天又看到了,我把家具,图画,人物,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眼睛雪亮!上巴黎去了一趟,我们的观念完全变了!”
      夏娃这才听清了哥哥的话,说道:“变了可有好处呢?
      ……”
      吕西安道:“哦,你还睡着,明儿吃过早饭再谈吧。”
      赛里泽的计划简单之极。那是外省执达员逮捕债务人常用的手法,而结果不一定有把握;赛里泽却是成功了;因为他不但识透吕西安和大卫的性格,还利用两人的希望。名为库安泰的监工而那时负有特殊使命的赛里泽,勾搭着好几个青年女工,为了便于控制,故意使她们对立。他特别看中巴齐讷·克莱热手下一个熨衣服的姑娘,差不多同赛夏太太一样漂亮,名叫亨利埃特·西尼奥勒。父母是种葡萄的,离昂古莱姆七八里,在去圣女城的路上有些田产。西尼奥勒夫妻同多数乡下人一样,并不富裕,不能把独养女儿留在身边,打算让她做女用人。外省的女用人对细软内衣都要能洗能烫。普里厄尔太太盘给巴齐讷的铺子名气很大,西尼奥勒夫妇贴了房饭钱送女儿去当学徒。普里厄尔太太是旧式的老板娘,自以为应当代替父母的职司;她和学徒们一起过活,带她们上教堂,尽心管教。亨利埃特·西尼奥勒脸蛋漂亮,身腰也好看,眼睛望起人来肆无忌惮,棕色头发又浓又长,皮肤白得跟南方姑娘一样,象木兰花的那种白。赛里泽在女工里头早就看上了她;亨利埃特却是清白的种田人家出身,要不是心存忌妒,看了别人的坏榜样,要不是赛里泽当上库安泰印刷厂的副监工,拿“将来和你结婚”的话引诱她,她也不会轻易上钩。巴黎人打听出西尼奥勒家有些葡萄田,价值一万到一万二法郎,还有一所勉强住得的屋子,便赶紧下手,叫亨利埃特没法嫁给别人。俊俏的亨利埃特和赛里泽小子的爱情发展到这一步,柏蒂-克洛和赛里泽谈起有人愿意垫两万法郎,让他做赛夏印刷所的老板,所谓垫款当然等于拴马的索子。监工看到这个远景喜出望外,头脑发热了,觉得西尼奥勒小姐妨碍他的前程,对可怜的女孩子开始冷淡。亨利埃特心里发急,越是库安泰的监工想离开她,她越抓着不放。等到赛里泽发现大卫躲在克莱热小姐家,他对亨利埃特又变了主意,可是作风照旧。他想利用女孩子们怕出丑而非要嫁给玷污她的男人的心理,把她做垫脚石。吕西安重新征服路易丝的那天早上,赛里泽向亨利埃特透露巴齐讷的秘密,说只要发现大卫躲藏的地方他们俩的前途和婚姻就好解决。亨利埃特毫不费事,立即肯定只有克莱热小姐的盥洗室可以做大卫的藏身之处。她不觉得这样刺探人有什么不对;事实上她一参加这件事就被赛里泽拖下水了。
      吕西安还在睡觉的时候,赛里泽到代理人事务所去探问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听柏蒂-克洛讲那些意义重大,不久轰动全城的琐碎事儿。
      柏蒂-克洛讲完了,巴黎人满意的点点头,问道:“吕西安回来之后,可曾写过什么便条给你?”
      “只有这一张,”代理人说着,递给他一封吕西安的信,用的是他妹妹的信纸。
      赛里泽道:“好吧,太阳下山以前十分钟,要杜布隆躲在巴莱门附近,把宪兵和他手下的人布置好,包你得手。”
      柏蒂-克洛眼睛盯着赛里泽问:“你有把握吗?”
      赛里泽用巴黎野孩子的口吻回答说:“我是碰运气,运气是个怪物,他不喜欢老实人。”
      柏蒂-克洛冷冷的说:“事情非成功不可。”
      赛里泽说:“我一定成功。这些肮脏事儿都是你叫我干的,也该送我几张钞票遮遮羞了!……”巴黎人发觉柏蒂-克洛脸上有个表情,看着讨厌,便道:“先生,你要是骗我,八天之内不替我买进印刷所……小心别弄出一个年轻的寡妇来,”
      巴黎的野孩子眼露凶光,说话的声音很轻。
      “如果六点钟把大卫送进监狱,你九点到迦讷拉克先生家,我们来办你的事,”代理人的话说得很肯定。
      “行,包你满意,老板!”赛里泽回答。
      去掉字迹的方法如今使国库损失不赀,那时赛里泽已经学会了,他把吕西安写的四行字洗掉,另外写上几行,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是印刷监工的前途也大受损失。
      亲爱的大卫,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去见省长,事情已经定局;而且在这个时间,你尽管出来,我半路上来接你,告诉你见了省长怎么办。
      你的弟弟 吕西安。
      中午,吕西安写信给大卫,告诉他昨天晚上的成功,省长对他的发明非常热心,答应帮忙,据吕西安说,省长今天就打报告到部里去。
      玛丽蓉推说送吕西安的衬衫去洗,把信交给巴齐讷小姐。那时赛里泽从柏蒂-克洛那儿知道可能有这封信,正带着西尼奥勒小姐在夏朗德河边散步。大概老实的亨利埃特推三阻四,争执很久,所以散步的时间直有两小时。问题不仅牵涉到小孩儿的利益,还同将来的幸福,整笔的家私有关;赛里泽要她做的只是一件挺小的小事,后果当然不告诉她。可是这样的小差事有那么大的报酬,不免使亨利埃特害怕。赛里泽终于说服情妇帮他一手。他要亨利埃特五点钟离开一会工场,再回进去报告克莱热小姐,说赛夏太太要她立刻去一趟。等巴齐讷走出一刻钟,亨利埃特上楼去敲小房间的门,把假造的吕四安的信交给大卫。后事如何,赛里泽只能碰运气了。
      夏娃受了一年多贫穷的压迫,第一次觉得生活的枷锁松开一些。她终于有了希望。她也想拿哥哥出去夸耀一下了,打算搀着一个受同乡欢迎,叫许多女人颠倒,使骄傲的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恋恋不舍的男子,公开露面!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提议吃过晚饭陪哥哥到美景街去散步。每逢九月,昂古莱姆的人傍晚都在那儿纳凉。
      有些人见了夏娃,说道:“噢!这不是有名的美人赛夏太太吗?”
      一个女人说:“她会出来真是想不到的。”
      “丈夫躲着,老婆抛头露面,”波斯泰尔太太说话的声音有心叫可怜的女人听见。
      夏娃对哥哥说:“噢!回去吧!我不应该出来的。”
      太阳下山以前几分钟,往下到乌莫去的石扶梯那边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吕西安和妹子动了好奇心,朝那个方向走去,听几个乌莫来的人的口气,仿佛出了什么乱子。
      前面的人越聚越多,一个过路人看兄妹俩往前奔去,便说:“大概捉到了一个贼……脸孔白得象死人一样。”
      吕西安和夏娃毫不惊慌,只见三十多个小孩,老婆子和干活回来的工人在前开路,宪兵的镶边帽子在人堆里闪闪发亮。后面还跟着上百个人,象乌云一般黑压压的直冲过来。
      夏娃道:“啊!是我丈夫!”
      “大卫!”吕西安叫起来。
      “呦!是他老婆!”众人说着,让出一条路来。
      吕西安问道:“谁叫你出来的?”
      大卫面无人色,回答说:“不是你写信来的吗?”
      “我早料到了,”夏娃说着,倒在地下晕过去了。
      吕西安扶起妹子,两个男人帮着抬到家里,玛丽蓉安排她睡下。科布赶去请医生。医生来了,夏娃还没有醒。吕西安只得对母亲承认,大卫被捕是他促成的,他万万想不到中间有一封假信引起大卫的误会。吕西安被母亲恨恨的瞪了一眼,大吃一惊,上楼去躲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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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9:00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七 吕西安在巴日东府上扬眉吐气

    立婚书那天,德·拉埃小姐的暧昧不明的身分,替她把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都招来了。男的没有贵重的首饰送给女的,一对未来的夫妻这样穷,特别令人关切。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同喝彩一样,主要是满足自尊心。因此,德·皮芒泰尔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德·塞农什先生和两三个老朋友,送了弗朗索娃一些礼物,城里也为之议论纷纷。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加上泽菲丽娜一年前就在准备的被褥内衣,干爹送的首饰,新郎照例不能不送的礼物,总算使弗朗索娃略感安慰,而好几个带女儿同来的母亲看了也很感兴味。柏蒂-克洛和库安泰两人发觉,昂古莱姆的贵族允许他们踏进神圣的庙堂是迫不得已,因为一个是弗朗索娃的财产管理人兼副监护人,一个是立婚书时必不可少的对手,好比行刑总得有一个吊死的囚犯。结了婚,柏蒂·克洛太太照样可以在干妈家出入,丈夫就不容易受到招待了;他却打定主意,非闯进那个骄傲的社会不可。诉讼代理人觉得父母出身低微,难以为情,叫住在芒斯勒养老的母亲推说有病,留在乡下,仅仅写信书面表示同意儿子的婚姻。柏蒂-克洛没有亲族,没有靠山,没有一个自己人在婚书上签字,心里很委屈,现在能带一个名流去充当体面的朋友,又是伯爵夫人愿意会面的人物,高兴极了,坐着马车去接吕西安。在那次值得纪念的晚会上,诗人的打扮毫无疑问把所有的男人都比下去了。德·塞农什太太事先透露消息,说有这位名流到场;两个反目的情人重新聚首,也是外省人极喜欢看的场面。吕西安变了时髦人物。大家夸他如何俊美,如何风流,和以前如何不同,昂古莱姆的贵族太太都想去瞧他一瞧。当时的装束正从扎脚裤过渡到现在这种难看的长裤,吕西安按照流行的款式穿一条全黑的紧身裤。男人那时还卖弄身材,使瘦子和体格不美的人叫苦不迭;吕西安的身材却长的象阿波罗一样。他的灰色镂空丝袜,小小的皮鞋,黑缎子的背心,领带,没有一样不穿戴得服服帖帖,象粘在身上一般。浓密的淡黄头发全部烫过,额角更显得白净,四周的头发卷安排得妩媚动人。傲慢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双女人般的美丽的小手始终戴着手套。他的姿态是模仿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德·玛赛: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永不离手的帽子,一只手偶然动一下,帮助说话的表情。
      有些名人假装谦虚,低着头走过圣德尼门,吕西安很想用这种方式溜进客厅。无奈柏蒂-克洛只有一个朋友,不能不尽量利用。他几乎带着夸耀的意味,在晚会上带吕西安去见德·塞农什太太。诗人一路听见唧唧哝哝的谈论,要是从前,他早就心慌意乱,此刻却冷静得很。他信心十足,知道他一个人抵得上昂古莱姆所有的英雄。
      他对德·塞农什太太说:“太太,我的朋友柏蒂-克洛的确是做司法部长的材料,我说他福气太好了,能投在太太门下,不管干女儿和干妈的关系多么疏远(在场的妇女都体会到话中有刺,她们在旁窃听而神气好象并没有听)。至于我,我很高兴趁此机会回夫人致敬。”
      几句话说得挺自然,气派象大贵族访问老百姓。吕西安听着泽菲丽娜支吾其词的回答,眼睛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有心叫人注意。他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和省长打招呼,神态殷勤,可是对两人的笑容略有区别。然后他装做忽然瞧见杜·夏特莱太太,迎上前去。一般重要人物正被弗朗索娃或者公证人陆续请进卧室去签字,可是大家都忘了婚书,只注意两个情人的会面,作为当夜的一件大事。吕西安朝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走了几步,拿出巴黎式的风雅的态度,对路易丝说来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看到;他声音相当响亮的说道:
      “太太,是不是承蒙你的好意,后天省长公署请客才有我呢?……”
      吕西安对以前的保护人故意用这个挑战的语调,杀她的威风;路易丝听着有点恼恨,冷冷的回答:“先生,那是为了你的名气。”
      吕西安又俏皮又自负的说:“啊!伯爵夫人,如果客人得不到你的好感,我就没有办法叫他出席了。”
      他不等路易丝回答,转身瞧见主教,大大方方鞠了一躬。
      他声音很迷人的说:“大人简直跟先知差不多。将来我要使大人的话完全应验。今晚我到这儿来幸运得很,能够向您表示敬意。”
      吕西安趁此和主教攀谈,一谈谈了十分钟。女士们都认为吕西安了不起。杜·夏特莱太太没有料到他这样狂妄,一时竟哑口无言,没有话好回答。她看见所有的妇人佩服吕西安,东一堆西一堆的交头接耳,把他们俩的谈话,吕西安装做瞧不起她,言语之间把她压倒等等,互相传说;路易丝失了面子,十分气恼。
      她想:“他说了那句话,明天要不来吃饭,叫我怎么下台!他凭什么敢这样骄傲呢?……难道德·图希小姐爱上了他吗?……他长得多美!——听说在巴黎,女戏子死后第二天,德·图希小姐到他家里去过!……或许他是来帮助妹夫的,路上遭了意外,到芒斯勒的时候才蹲在我们车厢背后。那天早上,吕西安瞪着我和西克斯特的神气真古怪。”
      路易丝千思百想,不知有多少念头,更糟糕的是,她还情不自禁的望着吕西安和主教谈话,仿佛他是全场的领袖。他对谁都不理不睬,但等人家去迁就他;他东瞟一眼,西瞟一眼,做出各式各样的表情,神态潇洒,不愧为德·玛赛的高足。德·塞农什先生在他近边出现,他也不离开主教去打个招呼。
      路易丝等到十分钟,忍不住了,起来走到主教面前,说道,“大人不知听到什么话,常常面带笑容?”
      吕西安很知趣的退后几步,让杜·夏特莱太太和主教说话。
      “啊!伯爵夫人,这青年聪明绝顶!……他和我解释,他的力量都是您鼓励出来的……”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太太!……”吕西安眼中带着嗔怪的意味,叫伯爵夫人看着心里高兴。
      “我们说说清楚好不好?”她把扇子一招,叫吕西安走近去。“同主教大人一块儿来,打这儿走!……请大人替我们评评理。”她指着小客厅给主教带路。
      “哼!她叫主教当什么角色啊!”尚杜帮口里的一位女客有心把话说得相当响,要人听见。
      吕西安望望主教,望望伯爵夫人,说道:“评理?……难道有谁做错了事吗?”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走进她从前的小客厅,坐在长沙发上,叫吕西安和主教一边一个坐在她两旁,然后开始说话。
      吕西安只做动了感情,没有心思听她的,叫旧情人看着又得意,又奇怪,又欢喜。他的姿态,手势,有如芭斯塔在《唐克雷蒂》中唱:噢,祖国!……时的功架,脸上的表情好象在唱《但尔里佐》那一段有名的抒情曲。受过柯拉莉训练的吕西安,最后还会挤出几滴眼泪来。
      等到吕西安看出路易丝发觉他流泪,便不管主教,也不管谈话的内容,凑着她耳朵说:“啊!路易丝,我当初多爱你!”她掉过身子说:“快点擦擦眼睛,你又要在这里害人了。”
      这两句舞台上的旁白使主教大吃一惊。
      吕西安兴奋的回答:“对,一次已经够了。德·埃斯巴太太的大姑说出这句话来,便是玛德莱娜①听着也会止住眼泪。我的天哪!……我又想起了我的往事,我的幻想,我的青春,而你……”
      ①玛德莱娜,即《旧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系一妓女,曾向耶稣忏悔,痛器流涕。后被宽赦,并成为圣女。
      主教觉得处在两个旧情人中间要损害他的尊严了,突然回进大客厅。大家有心让省长夫人和吕西安单独留在内客室。过了一会,闲话,笑声,不时有人在小客厅门口张望,使西克斯特大不乐意,沉着脸走进去,吕西安和路易丝正谈得高兴。
      他附着妻子的耳朵说:“太太,你对昂古莱姆比我熟悉,你看是不是应当顾到省长夫人和政府的体面?”
      路易丝瞅着她的出面老板,傲慢的神气吓了他一跳,她说:“亲爱的,我和德·吕邦泼雷先生谈着一件事,对你很重要。有人用卑鄙的手段陷害一个发明家,我们要救他出来,希望你帮忙……至于那些太太对我作什么感想,你等会瞧吧,我自有办法堵住她们的嘴巴。”
      于是她让吕西安扶着胳膊走出小客厅,先在婚书上签了名,旁若无人的气派完全象个贵妇人。
      她拿笔递给吕西安,说道:“一块儿签好不好?……”
      吕西安听着她指点,在她的签字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
      “德·塞农什先生,你还认得当年的德·吕邦泼雷先生吗?”伯爵夫人这么一说,傲慢的打猎专家不能不招呼吕西安了。
      她带着吕西安回到客厅,要他和泽菲丽娜一边一个陪她坐在中央的大沙发上,一般人最怕坐的位置。她象王后升了宝座,先是放低着声音说了一些讥讽的话,几个老朋友和趋奉她的妇女也过来参加。吕西安一忽儿便成了小圈子的主角,伯爵夫人逗他把话题转到巴黎生活,他想出许多挖苦的话,谈锋之健不可想象,还穿插一些名人的轶事,外省人最爱听的题材。刚才大家赞美他的相貌,现在佩服他的才华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好不得意,把吕西安当做心爱的玩具似的,玩得出神入化,很恰当的插进一言半语替他帮腔,甚至不避嫌疑,用眼色来要求人家赞许吕西安。好些妇女疑心路易丝和吕西安同时回来,也许是他们之间本来爱情深厚,不幸闹了误会。也许路易丝气愤之下,和杜·夏特莱结了不合式的婚姻,如今后悔了。
      半夜过后一点钟,路易丝动身之前轻轻对吕西安说:“后天希望你准时……”
      省长夫人神气怪亲热的向吕西安略微点点头;然后过去和西克斯特伯爵说了几句,伯爵正在拿帽子。
      “亲爱的吕西安,只要杜·夏特莱太太说的是事实,我一定负责。从今晚起,你的妹夫可以说没事了。”省长说着,追出去陪太太回家,她按照巴黎的习惯,已经先走一步。
      吕西安笑嘻嘻的回答:“伯爵帮我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他们告别的时候,柏蒂-克洛正好在场;库安泰凑着他耳朵说:“喂!咱们完蛋啦……”
      柏蒂-克洛看吕西安大出风头,愣住了,对他的才华,对他的风度,惊异不置。他望了望弗朗索娃,她的神气完全是佩服吕西安,似乎对未婚夫说:“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
      柏蒂-克洛忽然喜洋洋的,回答库安泰:“省长要后天才请客,咱们还有一天时间,事情我可以保证。”
      吕西安清早两点走回家,路上对柏蒂-克洛说:“朋友,我来了,看见了,战胜了!①再过几小时,大卫就要高兴死了。”
      柏蒂-克洛心上想:“好啊,我就要知道这一点。”嘴里却回答说:“我只道你是诗人,原来你也是个洛赞②,那就等于双料的诗人了。”他说完跟吕西安握握手。这是他们俩最后一次握手。
      ①这是罗马帝国恺撒大将于公元四一年在亚洲战胜蓬德王子法那西斯·后,向朋友告捷时的名句。
      ②路易十四的宠臣,为了和路易十四的堂姊妹闹恋爱,轰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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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8:59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六 隔墙有耳

    大卫的处境很为难:他女人绝对不准他见吕西安,也不准透露他隐匿的地方;吕西安却给他写着怪亲热的信,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挽回大局。他听到音乐的时候,克莱热小姐一边和他解释庆祝会的来由,一边交给他两封信。
      亲爱的,你只当吕西安不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脑子里牢牢的记住一点:我们的安全全靠敌人打听不出你躲在哪儿。不幸的遭遇使我只相信科布,玛丽蓉,巴齐讷,而不敢相信我哥哥。唉!可怜吕西安不是以前的那个又天真又温柔的诗人了。正因为他要过问你的事,大言不惭的说要替我们还债(完全是出于骄傲,告诉你!……),我对他更放心不下。巴黎寄给他一些讲究的衣衫,一个漂亮的钱袋,里头放着五块金洋。他把钱交给我我们现在靠此度日。你父亲回去了,我们总算少了一个敌人,他是被柏蒂-克洛轰走的。柏蒂-克洛看出老人家的心思,马上使他断了念头,说你今后不同他柏蒂-克洛商量,不会作任何决定;柏蒂-克洛不会让你们发明的东西出让,除非拿到三万法郎补偿:先是一万五给你料清债务,还有一万五,不论你的发明将来成功还是失败,都要拿的。我弄不明白柏蒂-克洛到底是怎样的人。我热烈拥抱你这个遭难的丈夫。咱们的小吕西安身体不坏。看这朵花在风雨飘摇中长大,脸色一天天的红润,我说不出是什么感想!母亲照常祷告上帝,她和我一样热烈的拥抱你。
      你的 夏娃。
      柏蒂-克洛和库安泰弟兄怕老赛夏那种乡下人的狡猾,打发他走了。老头儿也要收割葡萄,不能不回马萨克。
      附在夏娃信内还有吕西安的一封信,措辞是这样的:
      亲爱的大卫,一切顺利。我从头到脚武装起来了;今天去上阵,两天以内可以大有进展。等你恢复了自由,为我欠的债还清了,我将要多么高兴的拥抱你!妹子和母亲至今防着我,使我精神上大受伤害,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是早知道你躲在巴齐讷家吗?她上我们家来一次,就有你的消息和你给我的复信。当然,妹子只能依靠她工场里的朋友。今天我跟你离得很近,可惜你不能出席他们欢迎我的宴会。昂古莱姆人的虚荣心让我得到一次小小的胜利,那是不多几天就要被人遗忘的;只有你对这件事情感到的快乐,才是真正从心坎里来的快乐。总之,在我心目中,能够做你的弟弟比世界上所有的荣誉更宝贵。再过几天,你就能完全原谅我了。
      吕西安。
      大卫的心被这两股相反的力量猛烈的拉扯,虽然力量的强弱并不相等,因为他热爱妻子,而对吕西安的友情已经减少几分敬意。可是我们孤独的时候,感情的力量可以大起变化。一个人幽居独处,再象大卫那样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事,很容易向某些念头屈服,不比在正常的环境中有所依傍,能够抗拒。大卫听着那意想不到的欢迎会的军乐,念着吕西安的信,信中又象他预料的一样,提到没有大卫参加,多么遗憾的话,不禁深深的感动。天性温柔的人抵抗不了这一类小小的感情作用,他们以己度人,认为那些作用对别人也同样重要。满满的一杯水,怎么能不流出一滴来呢?……因此到半夜里,巴齐讷多方劝阻也没法拦着大卫不去看吕西安。
      他和巴齐讷说:“这个时候昂古莱姆街上没有人了,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能在夜里把我逮捕;就算被人撞见,我还可以用科布的办法回到这儿。况且我好久没看见我的女人和孩子了。”
      这些理由都还说得过去,巴齐讷只得让步,答应大卫出门。吕西安正在同柏蒂-克洛告别,大卫叫了声:“吕西安!”两个朋友便流着眼泪拥抱了。这个情景在一生中是难得遇到的。吕西安这才体会到那种颠扑不破的友谊多么热烈,他过去非但不加重视,而且还辜负这友谊。大卫一心要原谅吕西安。高尚慷慨的发明家尤其想嘱咐吕西安,扫除兄妹之间的隔阂。他只顾考虑这些感情方面的事,再也想不到欠债未还的种种危险。
      柏蒂-克洛对他的当事人说:“回家吧,既然冒冒失失走了出来,至少得利用一下,去看看你的太太跟孩子。别给人瞧见!”
      柏蒂-克洛独自留在广场上,自言自语道:“可惜赛里泽不在这儿!……”
      广场上如今矗立着庄严的法院,当时广场四周还搭着木板;柏蒂-克洛沿着板墙说话,不防背后一块板上有弹指的声音,好象用手指头敲门。
      “我在这儿啊,”两块没有拼紧的木板中间传出赛里泽的声音。“我看着大卫从乌莫出来。他躲的地方,我早已猜到几分,现在证实了,我知道上哪儿去抓他。不过先要知道吕西安有什么打算,才好做圈套。不料你叫他们进去了。你留在这儿。等大卫和吕西安出来,你把他们带到我近边;他们只道四下无人,准会说出几句话来给我听到。”
      “你真是个魔鬼!”柏蒂-克洛轻轻的说。
      赛里泽道:“我要得到你答应我的好处,怎么会不卖力呢?”
      柏蒂-克洛离开板墙,在桑树广场上溜达。大卫一家正在卧房里相会。柏蒂-克洛望着他们的窗子,想着前途,鼓励自己;如今他靠着赛里泽的聪明,可以使出最后一著棋子了。象柏蒂-克洛这等奸诈阴险的人,看透人心的变化,争权夺利的手段,从来不贪图眼前的好处而受骗,也不轻信人家的情分。他先是不大相信库安泰,所以留好地步,万一亲事不成而没法指责长子库安泰欺骗的话,可以叫库安泰不得安宁。自从在巴日东府上得手以后,柏蒂-克洛倒是公平交易了。早先的阴谋非但变为无用,还对他觊觎的政治地位大有妨碍。我们且补叙一下,他的进身之阶原来是如何安排的。迦讷拉克和几个实力雄厚的商人,在乌莫镇上组织一个自由党的核心,靠着生意上的往来,同反政府派的一些领袖拉上关系。路易十八病重的时期答应让维莱勒组阁,反对派的策略便跟着改变;从拿破仑去世之后,他们已经放弃武装叛变的冒险手段。当时自由党正在各省各府组织一股合法的对抗势力,预备用控制选举,说服群众的方法达到目的。昂古莱姆的下城素来受上城的贵族压制,柏蒂-克洛既是激烈的自由党,又是乌莫出身的子弟,当然做了下城反对派的发起人,首脑和秘密顾问。他第一个指出,夏朗德省的报纸让库安泰弟兄操纵是危险的,反对派在本省应当有一份机关报,免得落在别的城市后面。
      柏蒂-克洛说:“咱们不妨各人拿出五百法郎交给迦讷拉克,给他凑成两万多法郎盘进赛夏的铺子,咱们替老板垫了款子,就能支配印刷所了。”
      代理人要在库安泰和赛夏面前巩固他两面派的地位,劝自由党接受了他的意见。他自然看中赛里泽这样一个小人,预备叫他做反对派的死党。
      他告诉赛夏的前任监工:“你要能打听出你老东家的下落,把他交在我手里,我们借给你两万法郎买他的印刷所,说不定再要办一份报,叫你当老板。你好好的去干吧。”
      柏蒂-克洛觉得赛里泽这种人干起事来,比无论哪个执达员都更有把握,所以早就向长子库安泰保证,逮捕赛夏决无问题。等到柏蒂-克洛一心想当法官,知道日后不能不脱离自由党的时候,乌莫的人心已经受他煽动,盘进印刷所的资本也有了着落;柏蒂-克洛便决意把事情撂下,听其自然。
      他想:“没关系!反正赛里泽会闹出乱子来触犯出版法,我正好借此显显本领……”
      他走到印刷所门口,对站岗的科布说:“上去通知大卫趁早走吧,你们小心一些!我回去啦,已经一点了……”
      科布离开门口,玛丽蓉过来接班。吕西安和大卫一同下楼,科布在前开路,玛丽蓉在后护送,前后都相隔一百步。两弟兄沿着板墙走过去,吕西安很兴奋的和大卫说话。
      “朋友,我的办法再简单没有;在夏娃面前可没法提,她从来不懂什么叫手段。我肯定路易丝心中还对我藕断丝连,我能够挑起她的旧情,把她征服,主要是向那混蛋省长报仇。如果我们相爱,哪怕只有一星期,我就要她请求部里给你两万法郎作鼓励。据柏蒂-克洛说,我和她开始相爱的小客厅还是原来的样子。明天我要在那儿重新见到那女人,我要做一出戏。后天早上,我托巴齐讷给你一个便条,告诉你是不是成功……说不定你那时就自由了……为什么我需要巴黎的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扮一个年轻的男主角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上台。”
      清早六点,赛里泽赶去见柏蒂-克洛。
      “明天中午叫杜布隆布置定当,我保证他手到擒来,”巴黎人对柏蒂-克洛说。“我可以利用克莱热小姐手下的一个女工,明白没有?……”
      柏蒂-克洛听完赛里泽的计划,急忙去找库安泰。
      他说:“你去想法要杜·奥图瓦先生今晚决定,把他财产的虚有权①给弗朗索娃;你和赛夏的合伙契约,包你两天之内签订。我要立过婚书以后八天才结婚,所以这个办法完全合乎我们的协定:有来有往!今晚在德·塞农什太太府上,吕西安和杜·夏特莱伯爵夫人会面的情形,咱们要暗暗留意,这是关键所在……吕西安尽管希望靠省长夫人挽回局面,我可是把大卫抓住了。”
      库安泰道:“我相信你将来能做到司法部长。”
      “为什么不?德·佩罗内先生②不是当了部长吗?”柏蒂克洛这样说,可见他还没完全改掉自由党人的脾气。
      ①只有产业的主权而无收益权,在法律上称为虚有权。
      ②德·佩罗内,一八二一至一八二八年间的法国司法大臣,年轻时也是律师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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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灭》第四部五 吕西安把外省的荣誉当真

    吕西安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写信给卢斯托。
      朋友,咱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我会记得你向我借过一千法郎。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处境我完全想象得到,所以我赶紧声明不要你还我现金,只要你负责赊一笔账,正如人家在佛洛丽纳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快活一阵。咱们俩的衣服既是同一个裁缝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头,越快越好。我虽不完全象亚当①,一副形景实在见不得人。出我意料之外,省府对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临到我了。他们要为我举行公宴,好象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派议员。我为什么要一套黑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约期付款也好,拿广告做交换条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应付迪芒许先生的戏②翻新一下,我无论如何要衣冠楚楚的露面。我身上只有破布条子,该怎么办,你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气爽,所以要你费心,让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衣衫:一件深青铜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柠檬黄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条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裤子:一条白的英国料子,一条南京缎的,一条黑的薄呢的;最后还要一件黑礼服和晚上穿的黑缎子背心。如果你另外弄了一个佛洛丽纳,就托她挑两条花色领带。这些都轻而易举,相信你能够办到,也有本领办到,我不担心裁缝。亲爱的朋友,咱们常常慨叹:巴黎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穷途末路打起主意来,连撒旦都甘拜下风,却还没有办法向帽子店赊账!除非我们行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赊欠的希望;否则只能拿现钱去买。法兰西剧院演过一出戏,有句台词说:拉弗勒,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话害人不浅!我深深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实现,就是说衣服之外,还要一双靴子,一双薄底皮鞋,一顶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这是拿做不到的事来要求你了。不过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吗?……告诉你:你去写一篇长文章,或者干些不清不白的勾当,实现了这个奇迹,你欠我的债就一笔勾销。朋友,别忘了这是赌债,已经拖到一年,你该脸红了,要是你还会脸红的话。亲爱的卢斯托,不是开玩笑,我此刻形势紧急。你听一句话就可知道:乌贼骨发胖了,嫁了鹭鹚,鹭鹚当了昂古莱姆的省长。这一对可恶的夫妻对我的妹夫大有用处;妹夫受我连累,弄得走投无路,有些期票被人追控,躲起来了……我无论如何要在省长夫人面前重新出现,把我对她的影响恢复一部分。大卫·赛夏的命运要仰仗一双漂亮的靴子,镂空的灰色丝袜(请你不要忘记)和一顶簇新的帽子,不是惨极了吗?……我不能答谢同乡的盛意,只好躺在库上装病,象杜维凯③一般。他们为我举行了一个精彩的半夜音乐会,事后知道昂古莱姆人的热情是我几个中学的老同学鼓动起来的,可见所谓同乡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
      ①基督教传说,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赤身****。
      ②莫里哀的喜剧《唐璜》中有个胆小的债主,名叫迪芒许,上门讨债,唐璜殷勤招待,礼数周到,迪芒许意从头至尾不好意思开口要债。
      ③杜维凯(1765—1835),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批评家。
      如果你在巴黎报上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段我在本乡受欢迎的消息,可以抬高我在这里的地位。我要让乌贼骨感觉到,就算我在巴黎报界没有朋友,至少还有些名气。我并没放弃我的希望,将来会报答你的。倘有什么新书要一篇精彩的评论,我可以替你从容执笔。再告诉你一句,亲爱的朋友,我完全信托你,正如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来件望交驿车带下,写明留交字样。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吕西安在家乡出过风头,在信里又流露出自大的口吻,同时也想起巴黎。在外省安安静静过了六天,又怀念那些挺有意思的苦日子,隐隐然感到遗憾了。整个星期他想着夏特莱伯爵夫人,把重新露面的事看做十二分重要;那天傍晚走到乌莫,向驿车公司去领巴黎的包裹的时节,他心神不定,焦急得了不得,好比一个女人的最后一些希望都在服装上,惟恐到不了手。
      吕西安一看几个包裹的形状,知道他要的东西都有了,私下想:“啊!卢斯托,你出卖朋友的罪过,我都原谅你了。”
      他在帽笼内发现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裁缝表现得很好。你对过去的回想一点不错:领带,帽子,丝袜,花了我们不少心血,因为我们囊空如洗,什么都挤不出来。我们和勃龙代一致认为,开一个供应青年人廉价用品的铺子,准能发财。因为我们没钱购买的东西花了我们很大的代价。伟大的拿破仑缺少一双靴子而没法进军印度的时候,说过: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所以一切不成问题,除了你的皮鞋……我眼看你穿了礼服没有帽子!有了背心缺少鞋子!有个美国人为了好玩,送过一双红种人穿的皮鞋给佛洛丽纳,我真想寄给你。佛洛丽纳捐献四十法郎赌本,让我们代你去博一博。拿当,勃龙代和我,不是为自己赌,运道好极,赢了不少钱,居然能带着德·吕卜克斯的旧情人电鳗去吃消夜。老实说,弗拉斯卡蒂也应该请请我们了。采办归佛洛丽纳负责,她还加上三件讲究的衬衫。拿当送你一根手杖。勃龙代赢了三百法郎,给你一根金链子。电鳗凑上一只金表,象一块四十法郎的洋钱那么大,是个傻瓜送她的,时间不准,她说:完全是废物,跟送的人一样!毕西沃到牡蛎岩饭店来和我们相会,在包裹内加进一瓶葡萄牙头发水。这滑稽大家装着一副正经样儿,用男低音嗓子说:要是他因此得福就好了!可见大家在患难中待朋友多好。我心肠硬不起来,原谅了佛洛丽纳;她请你为拿当的新书写一篇评论。再见,孩子。咱们才做了老朋友,你忽然回到你的小天地中去了,多可惜!
      你的朋友 艾蒂安·卢斯托。
      写于佛洛丽纳的客厅。
      “可怜这些人竟为着我进赌场!”吕西安非常感动的想着。
      不卫生的地方或是我们受尽苦楚的地方,往往有些气味近乎天堂上的香味。在平淡的生活中,回想过去的痛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夏娃看见哥哥穿着新衣服下楼吃了一惊,认不得了。
      他说:“现在我可以上美景街去散步,没有人说我衣衫褴褛的回来了。这只表的的确确是我的,将来给你做赔偿;它也同我一样,出了毛病。”
      夏娃说:“看你这样孩子气!……叫人恼也恼不起来。”
      “好妹妹,难道你以为我无聊透顶,要人寄这些东西来,在昂古莱姆卖弄吗?昂古莱姆的人才不在我心上呢!”吕西安说着,拿金球柄的手杖在空中一挥。“我是闯了祸想挽救,所以先武装起来。”
      吕西安只有一桩事情在本乡是真正成功的,就是那派漂亮哥儿的款式轰动一时。钦佩令人沉默,妒羡引起议论。女人都为吕西安颠倒,男人都说吕西安坏话。他大可引用通俗歌曲中的两句话,叫做:我的衣服,我真要谢谢你!他上省长公署投了两张名片,又去拜访柏蒂-克洛,柏蒂-克洛没有在家。第二天是公宴的日子,巴黎所有的报纸都在昂古莱姆的标题底下登着一段消息:
      昂古莱姆讯:——青年诗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初入文坛就才华毕露;《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不落瓦尔特·司各特的窠臼,在法国历史小说中可谓绝无仅有之作,其序言尤为文艺界所激赏。诗人最近回乡大受欢迎,此举不仅为吕西安先生的荣誉,亦且为昂古莱姆的荣誉。当地人士并将为诗人举行公宴,以志庆贺。新任省长到职未久,亦将参与盛会;闻《长生菊》的作者初期即备受夏特莱伯爵夫人之赏识与鼓励。
      在法国,热情一经煽动,谁也没法阻拦。驻军的团长派了乐队来。酒席由乌莫有名的大钟饭店承办,他们的鸡萗火鸡,装着精致的瓷器一直销到中国。饭店主人在大厅上张起幔子,幔子上挂着桂冠和鲜花,好不庄严。五点钟,客人到齐了,一共有四十位,个个穿着礼服。屋外还有一百多个市民代表吕西安的同乡,主要是被院子里的军乐队吸引来的。
      柏蒂-克洛站在窗口一望,说道:“整个昂古莱姆都来了!”
      波斯泰尔的老婆也来听音乐,波斯泰尔对她说:“我真弄不明白。怎么!省长,税务局长,团长,火药局局长,本省的议员,市长,中学校长,熔铁厂厂长,法院院长,检察官弥洛先生,所有的官员都到了!……”
      入席的时候,军乐队按着我王万岁,法兰西万岁的谱子奏起变奏曲来,这支歌在民间始终不曾流行。那是下午五点。到八点,端上六十五盘点心,最耀眼的是一座用糖果堆成的奥林匹斯山,顶上有一个巧克力做的法兰西女神。上了点心,大家开始祝酒。
      “诸位,”省长起来说,“我们为王上干杯!……为正统主义干杯!波旁王室不是替我们恢复了和平吗?不是有了和平,我们才有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和思想家,让法兰西执掌文艺的大旗吗?……”
      “王上万岁!”桌上的人一齐叫起来,政府派叫得更有劲。
      德高望重的中学校长站起来了。
      他说:“为青年诗人干杯,为我们的首座客人干杯!他除了彼特拉克的蕴藉的诗意,还擅长布瓦洛称为最难的文体,散文。”
      “好啊!好啊!”
      团长站起来说:“诸位,为保王党员干杯!因为我们庆祝的英雄有胆量保卫正确的原则。”
      “好啊!”省长带头喝彩。
      柏蒂-克洛起来说:“我代表吕西安的全体同学,为庆祝昂古莱姆中学的光荣干杯,为我们敬爱的校长干杯,我们的成就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老校长没防到祝酒祝到他身上,抹了抹眼睛。吕西安站起身来,屋内寂静无声,诗人脸都白了。坐在他左手的老校长替他戴上一个桂冠。大家一齐鼓掌,吕西安含着泪水,声音十分感动。
      未来的讷韦尔检察官对柏蒂-克洛说:“他醉了。”
      代理人回答:“可不是酒醉。”
      吕西安说:“各位同乡,各位同学,今天的场面,我真想叫全国都看到。我们这地方抬举人,培养伟大的作品和事业,用的是这个方式。可是我小小的成就获得这样大的荣誉,觉得很惭愧,以后只能加倍努力,不辜负诸位的雅望。将来回想起这个时刻,可以使我在新的战斗中增加勇气。请你们允许我建议,向我的第一个诗神和保护人致敬,同时向我出生的城市致敬:让我们为美丽的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干杯,为高贵的昂古莱姆城干杯!”
      检察官点点头说:“应付得不错,我们的祝辞是事先准备的,他是临时想起来的。”
      十点钟,客人三五成群的散了。大卫·赛夏听见平时听不到的音乐,问巴齐讷:“乌莫镇上有什么事啊?”
      巴齐讷回答:“他们在欢迎你的舅子吕西安……”
      大卫说:“没有我参加,我想他一定很懊恼。”
      半夜里柏蒂-克洛把吕西安一直送到桑树广场。到了那儿,吕西安对代理人说:“好朋友,咱们现在是生死之交了。”
      代理人说:“明天我同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在她的监护人德·塞农什太太家立婚书,希望你到场;德·塞农什太太要我请你同去,你可以见到省长夫人;你的祝辞准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很高兴。”
      吕西安说:“我有我的打算。”
      “噢!你可以救大卫了!”
      “当然罗,”诗人回答。
      正在那个时候,大卫好象有魔术一般的出现了。原因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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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8:57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四 如此好心,我们一生也能碰上几回

    群众欢迎吕西安,证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以往的行事并没有错。欢迎过后第二天,柏蒂-克洛要吕西安得意忘形,好加以操纵,带着六个本地青年,全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的中学同学,来到赛夏太太家。
      一些同学因为班级中间出了大人物,决定为《长生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举行公宴,派代表团来专诚邀请。
      吕西安叫道:“啊!柏蒂-克洛,好久不见了!”
      柏蒂-克洛道:“你这次回来刺激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觉得面上光彩,凑了份子,预备定一席丰盛的酒菜请你。我们的校长和教授都要到场,看情形还有本地的官长参加。”
      “哪一天呢?”吕西安问。
      “下星期日。”
      “那不行,”诗人回答。“除非再过十天,那我准到……”
      柏蒂-克洛道:“你吩咐就是了,十天就十天。”
      那些老同学对吕西安十分钦佩,吕西安也对他们极尽殷勤。他才气横溢,谈了半小时话,一朝被人供在台上,自然不能辜负地方上的舆论;他一双手插在背心袋里,眼光见解无不高人一等,合乎同乡的估计;态度谦虚随和,完全是一个不拘形迹的才子派头。他发了一阵牢骚,表示在巴黎身经百战,疲倦得很,尤其看破世情,代那些不曾离开乡土的老同学庆幸。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大家对他印象极好。
      接着他和柏蒂-克洛单独谈话,打听大卫的经济状况,埋怨代理人不该弄得大卫躲在一边。吕西安想跟柏蒂-克洛要手段。柏蒂-克洛存心装傻,让老同学当他是个外省的起码代理人,没有一点儿聪明才智。目前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在机构方面不知复杂多少,人的才能为此尽量分化。从前,优秀的人物必然要无所不能,所以为数寥寥,在古民族中象明星一般灿烂。后来即使各有专长,杰出的人还能应付全局。象号称足智多谋的路易十一那样的人,他的奸诈随处都能应用。到了今日,连才智也分门别类,愈分愈细了。比如说,有多少种不同的职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奸诈。一个狡猾的外交家在外省碰到一桩官司,很可以被一个庸庸碌碌的代理人或者乡下人玩弄。最狡猾的新闻记者在生意上可能是个大傻瓜,吕西安因之做了柏蒂-克洛的玩具。报上那篇文章当然是恶讼师写的,他要叫昂古莱姆的城里人在乌莫镇面前下不了台,不能不替吕西安捧场。那天夜里聚集在桑树广场上的所谓吕西安的同乡,只是库安泰印刷所和纸厂的工人,加上柏蒂-克洛和卡尚两个事务所的职员和几个中学同学。代理人看准诗人只要跟他恢复了同窗关系,必有一日会泄漏大卫的藏身之处。如果大卫由于吕西安的过失出了事,诗人便不能再在昂古莱姆立足。柏蒂-克洛要完全控制吕西安,故意装做不及吕西安高明。
      他说:“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事情牵涉到我老同学的妹妹;不过有些案子你非吃亏不可。六月一日①,大卫跑来要我保证他三个月清静,事实上直到九月里才风声紧急,我把他全部财产从债主手中抢下了;因为我还能在高等法院胜诉,弄到一份判决书,确定妻子的特权绝对不能侵犯,特权也没有掩护什么骗局……至于你,虽然落魄回乡,毕竟是天才……
      (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供奉的香离他鼻子太近了一些。)——怎么不是呢,朋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念过了,不但是一部作品,而且是洋洋巨著!那篇序文只有两个人写得出:不是夏多布里昂便是你!”
      ①这个日期,作者又弄错了,与本书第569,560两页所述完全不符。
      吕西安听着这句恭维话居然默认,并不声明序文是阿泰兹的手笔。遇到这种情形,法国一百个作家,准有九十九个如此。
      柏蒂-克洛又装做愤愤不平的说:“哪想到这里的人好象根本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大家冷淡,便自告奋勇,出来鼓动这批人。我写了那篇稿子,你早看到了……”
      吕西安叫道:“怎么,是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昂古莱姆同乌莫处于竞争的地位,我召集了一些青年,你中学里的老同学,组织昨天的半夜音乐会;等到热情鼓动起来了,我们又发起聚餐。我心上想:就算大卫不能露面,至少吕西安可以受到表扬!”柏蒂-克洛又说:“不但如此,我还见到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暗示她为她着想,也得出来解救大卫的困难,这是她能够做的,应当做的。如果大卫和我提到的那个秘密确实找到了,政府用不着破费多少就好支持他,省长替发明家撑腰,为这样一桩重要的发明出一半力量,你想是何等气派!在众人眼里岂不是个开明的长官吗?……你妹妹看到司法界短兵相接,着了慌,她怕烟雾……在法院里打仗本来同战场上一样要花钱;可是大卫守住了阵地,秘密仍旧在他手中,人家抓不到他的人,也永远抓不到他的!”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请你帮我实现。”
      柏蒂-克洛瞪着吕西安,螺旋形的鼻子活象一个问号。
      “我要救大卫,”吕西安自命不凡的说,“是我连累了他,我要把全部事情弥补起来……我对路易丝的影响便是她……”
      “谁是路易丝?……”
      “夏特莱伯爵夫人……”
      柏蒂-克洛听着做了一个手势。
      吕西安接着说:“我对她的影响之大,她自己也想象不到。可是,朋友,我虽然能操纵你们的政府,却没有衣衫……”
      柏蒂-克洛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愿意解囊相助。
      “谢谢你,”吕西安和柏蒂-克洛握握手。“再等十天,我去见省长夫人,同时到你那儿去回拜。”
      他们俩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变了老朋友。
      柏蒂-克洛私忖道:“怪不得他要做诗人,原来是神经病。”
      吕西安回到妹子房里,心上想:“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朋友,只有中学里交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夏娃道:“吕西安,柏蒂-克洛许了什么愿心,你对他这样亲热?还是防他一着的好!”
      “防他一着?”吕西安叫起来。他似乎想了一想,又道:“夏娃,你不信任我,怀疑我,难怪你要怀疑柏蒂-克洛;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准会改变意见,”他得意扬扬的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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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8:56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三 捧场的阴谋

    凡是反抗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现。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①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直要个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莱姆,外省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决没有人捧场,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凭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上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成功?”
      ①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日,伏尔泰去世前两个多月,他的悲剧《伊兰纳》在法兰西剧院第六次上演时,受到群众的欢呼,替他在舞台上加冕。
      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克洛玩的把戏。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来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一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衣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家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德·塞农什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莱太太到了,快要来作第一次的拜访,向弗朗索娃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德·皮芒泰尔先生家赶回来。库安泰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克洛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德·塞农什太太事先嘱咐亲近的朋友,关于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省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登门,作为一种特殊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尚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屋子称为塞农什公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热衷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以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瞧个究竟。省长夫人却不过泽菲丽娜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库安泰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吕西安的回乡使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
      德·塞农什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以后只能采取外省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省长夫人到了,泽菲丽娜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丝,你瞧!……你在这儿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
      “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妩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
      个个人承认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外省妇女到过巴黎以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亲。头上戴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看上去更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钉着美丽的繐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丝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外省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丝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变黄的甜瓜。西克斯特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外省的刻薄话;尤其前任昂古莱姆的王后新近得势,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妇,已故的德·巴日东先生,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一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克洛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会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着昂古莱姆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的消解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丝同时和每个女客应酬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丝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泽菲丽娜过去搀着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忐忑不安的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恶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里结束了。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弗朗索娃的造化。”
      “先生,你是诉讼代理人吗?”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生平从来没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一口东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洛先生听说要调到讷韦尔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这个缺,我先要得到保证,知道你的确忠于正统派,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维莱勒先生。①”
      ①正统派是十九世纪初期拥护波旁王室的保王党。维莱勒是当时(1821—1828)的内阁总理。
      “啊!太太,”柏蒂-克洛上前凑着她耳朵说,“我是绝对忠于王上的。”
      她退后一步,表示不愿意听人咬耳朵说话,回答说:“现在我们就需要忠于王上的人。只要德·塞农什太太对你满意,我无有不帮忙。”她说着用扇子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
      库安泰在小客厅门口探了探头,柏蒂-克洛便向伯爵夫人说:“太太,吕西安回来了。”
      “那便怎么样,先生?……”伯爵夫人的声调叫人说话到了喉咙口也只好咽下去。
      “伯爵夫人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措辞说。“我只是向夫人证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名流在昂古莱姆应当受什么待遇,要请夫人示下。他在这儿不是受人唾弃,便是受人颂扬,没有第三条路。”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还没有想到这个难题,这件事当然与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代理人逮捕赛夏的计划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伯爵夫人此刻对吕西安的情意。
      她摆出一副尊严高傲的态度,说道:“先生,你既然有心归附政府,就该知道政府永远不会错的,这是第一个原则;而女人运用权势的本能,对于她的尊严的感觉,比政府还要强。”
      柏蒂-克洛正在不露痕迹,仔细观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说:“太太,我正是想到这一点。吕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欢迎,同时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欢迎逼他离开昂古莱姆,因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紧……”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高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可见她在压制心中的快乐。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么准,一边望着柏蒂-克洛,一边打开扇子。弗朗索娃正好进来,伯爵夫人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考虑怎么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
      这不是把话说尽而一点不落把柄吗?
      弗朗索娃过来向省长夫人道谢,说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象小姑娘似的挨在保护人身边,凑着她耳朵说:“做一个外省代理人的妻子,那简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
      泽菲丽娜用这种方式进攻路易丝,原是熟悉官场的弗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总领事和他的女朋友说:“初上台的人,不论是省长,是改朝换代的帝王,还是企业的主持人,帮起忙来都很热心;可是他们很快会发觉做后台老板的麻烦,一副面孔马上要冷下来的。今天路易丝替柏蒂-克洛走的门路,再过三个月为你的丈夫她也不愿意干。”
      柏蒂-克洛道:“替我们的诗人捧过场,接下去该怎么办,不知道伯爵夫人想过没有?恐怕在我们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内,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吕西安。”
      省长夫人点点头,把柏蒂-克洛打发了。她瞧见德·皮芒泰尔太太在小客厅门口露面,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谈话。侯爵夫人听到德·奈格珀利斯老头进贵族院的消息,十分诧异,觉得一个女人这样能干,出了乱子反而声势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说了些体己话,表示向她亲爱的路易丝低头服小,然后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费许多周折,送你父亲进贵族院?”
      “亲爱的,上面给我这个情分,主要因为我父亲没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来永远是赞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儿子,最大的一个可以继承外祖父的爵位,纹章,贵族院的缺份……”
      德·皮芒秦尔太太发现路易丝的野心扩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皮芒泰尔先生活动贵族院,不免心中怏怏。
      柏蒂-克洛出门对库安泰说:“省长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伙契约包在我身上……一个月之内我就是首席署理检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赛夏了。现在你得找一个人来接手我的事务所,五个月功夫我的业务在昂古莱姆占到第一位……”
      库安泰对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忌妒了,他说:
      “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马就行。”
      吕西安在本乡大受欢迎的原因,现在大家都该明白了。正如法国有过一个国王不记奥尔良公爵的仇恨,路易丝也不记德·巴日东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预备先捧吕西安,用保护人的姿态压倒他,然后正大光明的解决他。吕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克洛在当地的闲言闲语中听见过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个男人爱她的时候,男人不爱她,她会对那男人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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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0-26 09:18:55 | 只看该作者 标记书签
    《幻灭》第四部二 意想不到的荣誉

    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报纸,发现他回乡的消息列入本地版的头条新闻,快活得脸色都变了。这份高尚的报刊近于外省的学会,被伏尔泰比做一个稳重的姑娘,从来没人谈论的。
      “弗朗什-孔泰出了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居维埃;布列塔尼出了夏多布里昂和拉末耐;诺曼底出了卡西米·德拉维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①;因之那些地方都引以自豪。其实,我们昂古莱姆领地在路易十三治下就有大名鼎鼎的盖兹(大家更熟悉他的姓——德·巴尔扎克);现在更不必艳羡以上那些省份,也不必眼红迪皮特伦的出生地利穆赞,蒙洛西埃②的出生地奥弗涅,以及出过大批名人的波尔多;我们也出了一个诗人!《长生菊》的作者不仅写了美妙的十四行诗,是个诗人,同时也是散文家,《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精彩的小说便是他的手笔。我们的子侄辈将来一定觉得骄傲,因为本地出生了一个吕西安·沙尔东,和彼特拉克并驾齐驱的人物!!!……”当时外省报纸上的惊叹号有如英国人在会议席上对演说家的喝彩。“我们的诗人虽则在巴黎声名大噪,仍旧记得德·巴日东府第是他荣名的摇篮,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赏识他的诗歌;他献身于缪斯③事业的初期,受过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的夫人鼓励;所以他回到本乡来了!……昨天我们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在乌莫出现,全镇为之轰动。他回来的消息到处引起注意。在欢迎吕西安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昂古莱姆决不自甘落后,让乌莫占先。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是我们光荣的代表。吕西安是保王党兼教会派的诗人,不怕触犯党派的怒火;据说他打算回来休息一番,在那种斗争中间,便是比陶醉于诗情梦境的人更强壮的运动员也要感到劳累的。
      ①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
      ②以上列举的许多人物,只有四个不是文学家:居维埃是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拉末耐是哲学家;迪皮特伦是外科医生;蒙洛西埃是宗教活动家。十七世纪的盖兹·德·巴尔扎克(1597—1654)为法国早期有名的散文家,与《人间喜剧》的作者无关。
      ③缪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尤指执掌诗歌的女神;后世常以“献身缪斯”一语影射诗人。
      “大家正在谈论吕西安继承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沙尔东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的后代。听说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情,我们也极表赞成。吸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消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经常表示的心愿,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
      “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在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
      本地新闻栏还登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
      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往谒见省长。
      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尔巴乡乡长,德·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尊翁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最近晋封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瞧。”
      夏娃仔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把报纸还给吕西安。
      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近于冷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
      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库安泰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强制他们。你以为你以前的情敌,现任的省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库安泰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出来,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怎么样,反正我不放心。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一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
      ……”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当他未来的大人物!”
      “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千句并一句:在这里事情再小也要提防。”
      “对,”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
      诗人自惭形秽的回家,忽然变了衣锦还乡,快活极了。
      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不相信!”
      夏娃不回答,只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埋怨,老大不好意思。
      晚饭前一忽儿,省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沙尔东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开始和家庭竞争了。
      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
      教,敬请
      光临,并盼
      赐复为幸。此致
      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暨伯爵夫人谨约
      信内附着一张名片: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内廷侍从 夏朗德省省长
      参 事 院 参 议
      赛夏老头说:“你走红啦,城里当你大人物一样的谈论……昂古莱姆跟乌莫抢着要送花圈给你呢。”
      吕西安凑着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象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德·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赴省长的宴会。”
      夏娃吃惊道:“难道你真的想去吗?”
      为了去不去省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大开辩论。夏娃凭着外省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批评;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省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算计他呢?”
      吕西安睡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省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谋到这许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帮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
      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丽蓉,科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一些年轻人请了乐队来向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好意。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万岁!”
      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的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花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静悄悄的。
      赛夏老头带着讪笑的神气,翻来覆去的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是你的本行。”
      “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样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扬扬,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懂得一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多少的痛苦都抵消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象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毕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
      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
      哦,你太快乐了!……”
      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象一个轻骨头的漂亮女人……”
      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完全说出来,各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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