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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 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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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3-9-9 23:5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的情绪从我的头发上显现,或许也是因为她在之前的几年中,被流放到苏联强制劳动的缘故。她在杀人国王的劳动营待了五年,这五年中一直处于饥饿状态。她十九岁被流放时,和所有同村的女孩一样梳着两根大辫子,在劳动营里却常常被剃光头。剃光头不外两种原因,一是因为长了虱子,二是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从地里偷了几个土豆或甜菜。有时,头发因为虱子已经被剃光,结果在偷东西的时候又被抓住。这让监管很犯难,因为光头之上无法再剃光头,这和被抽过的脊背上再抽鞭子不一样。光头长时间不长头发,头发不像皮肤那么笨,她说。有一张照片上,还是姑娘的母亲头发被剃光,身上瘦得皮包骨,怀里抱着一只猫。猫也是皮包骨,和她一样,因饥饿而撕裂的深沉眼睛露出尖锐的光芒。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总会问自己:人类对小动物的爱为什么能使正在挨饿的她与其分享食物?是因为动物拥有毛发而她自己没有了吗?猫身上的毛乱蓬蓬,头发长而怪异,仿佛部分肉体牺牲了自己用于毛发的生长,它疏离了自己的本质,走进另外一种反常的物质中。
  
  一个朋友外出时,他的家又被搜了个遍——官方的结论是入室抢劫。我们太了解这把戏了,每人每年都会摊上几次。书和纸张被翻乱,照片从镜框里掉落,窗帘的镶边被拆开。钱和首饰从来不会少,只会丢些小玩意儿:一个闹钟,一只手表,迷你收音机。临走前,把门搞坏,造成盗贼闯入的假象。主人到家时,警察一定已经到位。因为丢了东西,所以警察的记录永远都是偷盗。然后某一天,我们被传唤到庭,看着某个囚犯被带到秘密警察拿走的物品前,承认是他偷的。一次,我的朋友丢了晶体管收音机,法庭上,听说小偷伊昂塞拉库死在监狱里,朋友问他家的地址,得到的回答是,他家里已经没人了。一般来说,如果死者没有亲属,都会葬在穷人墓地。还有,他的(估计是编造的)姓“塞拉库”也很少见,在罗语中的意思是“穷”。我们决定亲自去确认一下。墓地被高高的水泥墙围着,这里掩埋的大多是被国家迫害致死的人。我们是午饭时间到的。盛夏时节,炎热难当,墓地长满齐膝的青草,它们炫耀着色彩,扎人而刺眼。颠簸的小路上,瘦弱的野狗拖着各种尸体的碎块——手指、耳朵、脚趾。我们找到了伊昂塞拉库的墓,墓上摆着一束鲜花,不是草地里开的,是新鲜的玫瑰。那天天很热,一看便知是刚刚放上去的。就在我们之前有人来看过他,那会是谁呢?
  
  墓地中央有个水泥小屋,有人用红漆在墙上写道:“吸血鬼”。屋子有个很窄的小门,最多只能算是门缝。屋里墙边放着水盆,中间一张水泥桌上躺着一具女尸。她的脚踝绑着铁丝,一只手腕上有同样的铁丝,是松开的,另一只胳膊上能看到脉搏的切口。头发、脸和身体厚厚地涂了层泥浆。这是一具——罗语中没有形容它的词——水尸,一具被铁丝捆绑的水尸不会是溺死的,只能是被淹死的。去墓地的路上,经过一个市场,我顺手买了一袋樱桃。不知所措之间,我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放了两颗樱桃。我们走到墓地大门之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腿僵硬着无法弯曲。草地的美令人无法忍受。我感觉得到它对我的饥渴,挽留着不愿让我们离开。青草是那些无亲无故的死者的鲜花礼物,还是遮掩国家罪行的葳蕤?是二者兼有之,或者都不是?是恐惧时梳理无法忍受的一切的愚蠢的需要?我们在小圈子里谈起过墓地上的玫瑰,小屋里被捆绑的女人,但我和朋友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提到狗和樱桃。关于青草我也从未说起,一如我习惯的那样。
  
  几年后我们到了德国。在声讨齐奥塞斯库的残忍暴行时,朋友告诉我们俩最好不要提墓地的事:“没人相信这些,你们只会让自己成为笑柄,让别人认为你们神经不正常。”我听从朋友的劝告,没有提起过。有人希望我用具体实例说明独裁政权的统治时,我只提了几件自认无碍的事情。朋友的警告很有道理,几个普通事例已经被认为是夸大其词了,人们已经在怀疑我脑子不正常。集权统治时代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系于游丝之上的生活,我知道的永远比我能说出的要多得多。
  
  但我不会抛弃那些让我变成笑柄的记忆,不会在写作时弃之不理。我执意回望墓地青草,从它的背面,超越时间的距离将它拾起,通过虚构将它作为词语裁剪得面目全非。穷人墓地的经历,在小说《心兽》中以各种方式不断地回归:“我们口中之辞践踏的,不亚于双脚对草地的践踏。沉默亦然。”或者:“青草存在于大脑中。我们说话时,它被割掉,沉默之时,它也被割掉。第二茬第三茬的青草随心所欲地生长。即便如此,我们还算是幸运儿。”还有:“我希望爱可以重生,像割过的青草。它的重生应焕然一新,如幼童的牙齿,如新生的头发和指甲。它的生长应听从心声的召唤。”或者:“今天,我谈论爱情之时,草在倾听。让我觉得,“爱”这个词对自己不够真诚。”
  
                                ——摘自《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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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9-15 06: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国王追赶着我,从乡村来到城市,又从罗马尼亚来到德国。他是我一些永远无法明白的事物的反映。当大脑迷失,词语失灵时,它将这些事物拟人化了。所以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喜欢说:啊,国王来了!
  
  到了德国之后,一个朋友被发现吊死在住所。我知道朋友留下的地方,国王又一次鞠躬杀人了。罗兰德基施, 年仅二十八岁的建筑工程师,寡言少语,话音轻柔,不事张扬,喜欢写诗和摄影。我被宣布为国家敌人后,不论我在罗马尼亚还是在德国期间,他从未像别人一样与我断交。我定居柏林后,他明知有危险,还是不断给我写卡片。我曾希望他断绝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我很担心他的安全,同时又盼望收到他的来信——这意味着他还活着。他最后的消息,是他死前几个星期寄来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们曾经常散步的一条街道,在我走后变化很大:街上新铺了有轨电车道,轨道上长满半人高的野胡萝卜,开着金边白伞花,似乎在向我预示朋友身处危险。我从那里抬脚离开后,我们的距离被拉开,随性的交往被没收,无法再直抒胸臆,阅读来信时要在它的小生境中寻找隐蔽的含意。野胡萝卜是我们分离的意象,我想,也许所有注视着人类无望的植物,都可能变成野胡萝卜。卡片背面只写着一行字,字体很小,仿佛不打算把纸上的空白填满:“有时我只有啃啮手指,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句话的分量,比它所有词加起来所能表达的内容要重得多。它引领我们走到词语无法忍受自身之处,包括我们引用他的话时需要使用的词语。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这个人,人本不应该像他一样,待在这样的一句话里,但他也是逼不得已。他死去的日子和这句话的情况类似,是五一。在劳动节这一天,热衷于草菅人命和建纪念碑的独裁者干掉了一个建筑工程师。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国王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们想象一下:晚上你独自坐在家中,有人敲门,你打开门,然后就被吊死了。邻居们现在回忆说,当晚他们听到不止一个人的喊叫,但没有一个人去帮忙。尸检也被拒绝了,因为国王不允许别人看他的牌。死亡证明书上,官方的结论是自杀。问题是:原本的计划就是吊死,他反抗时头被套进了绳索呢,还是被审讯和拷打致死,刽子手不知如何处理尸体,又把他吊上去的。吊死是预谋好的,还是因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只好在匆忙中,在蔑视中,或者只是为了好玩儿,临时的一个处理办法。杀人者是职业特工,还是被雇佣或是被胁迫的罪犯?   
  
  我在翻看自己童年的照片时,国王也在鞠躬。我从自己每张照片的发型上,能看出母亲当天早上的心情。摄影师很少到村子里来。我已经记不得当年的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站到村中的一面墙前,院子里的一畦花前,或是教堂边铺满雪的小路上,让人给我照相。照片上有关我的信息很少,更多是关于我母亲的。从照片可以推断出以下三种状况。第一种:头发的中缝是歪的,两条辫子在耳后高低一样。说明我父亲在前一天晚上只是轻微醉酒,母亲给我编辫子时心境淡泊,脑子里想着她自己的事,手指习惯性地动作着。婚姻总体还可以,生活还能够忍受。第二种情况:头缝和辫子歪歪扭扭,我的头看上去像被挤过,脸颊错位。这说明父亲头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母亲一边梳头一边流眼泪。我成了一块多余的木头,像她常说的,如果不是我,她早就离婚了。第三种状况:头缝和辫子都很正,左右脑和脸完全对称。说明父亲前一天晚上是清醒地回家的,母亲心情轻松愉快,也能喜欢我了。不过第三种情况的照片很少。因为摄影师只在节假日来。平日里,我父亲在工作时间也能喝点,但在节假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酩酊大醉。他没有别的爱好,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喜欢下棋、打牌、打保龄球,他也不会跳舞。他一味地端着酒瓶看着别人玩,直喝到眼睛肿胀,舌头变大,双腿发软。从我的相片也能倒推出他的三种状况,在第二天通过梳齿钻进我的发型里。
                               
                               ——摘自《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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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9-16 11:3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常说:“他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是为了不让雨淋进脖子。”
  
  ○母亲把她的衬衣和父亲的衬衫,她的长袜和父亲的袜子,她的裙子和父亲的裤子,重新叠好,摞起来,或一件件挂好。两人整理过的衣物挨在一起,仿佛能阻止父亲醉醺醺地把自己从婚姻中摇出去。
  
  ○人们活在时间的一个断片,坐在里面可以回首张望记忆中的故乡,同时翘首企盼着早日回家。人们逃进棋子,遁入游戏时光,不必再忍受时间的空乏。
  
  ○人天性中的固执使他热爱生命,学会喜欢生活,使每一天都拥有价值。告诉自己我活着,尤其这一刻我要活着,这就够了,这比想的更具有生命意义。它是经过检验的生命价值,和呼吸一样有效。
  
  ○沉默与说话同等重要。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
  
  ○我发现,是事物决定着一个人,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在哪里忆起过去的场景或人。那些由坚不可摧的、没有生命因而更持久的、与我们自身完全不同的物质组成的事物,决定着它们在大脑的回归。事物在出击之前先撤身,以偶然的露面回望过往,用当下把过去推向顶点。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在辽阔的、放肆地碧绿着的山谷中,我无数次问自己,我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我把皮肤上捏出块块红斑,想知道我的腿和手臂是什么材料做的,上帝会在什么时候把它们从我身上拿走。我嚼着叶子和花,希望舌头变成它们的同族,希望自己像花和叶一样通晓生命之道。
  
  ○花序是老人的白发,可以用来编辫子。玉米粒是破碎的黄色牙齿。我的身体簌簌作响,像尘土中空旷的风一样微不足道。嗓子干渴,头顶一个陌生的太阳,像上等人把一杯水递给客人时手中的托盘。直到今天,长长的玉米地依然会令我感到悲伤。无论在火车上还是在汽车里,每每驶过玉米地,我都被一种恐惧攫住,我闭上眼睛,怕玉米地会直挺挺地环绕整个地球。
  ○我不想被这盛开的、铺张着所有颜色的陈列馆俘虏,我不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这贪婪的、用鲜花伪装的燃烧的夏天。我要离开花边,走上地毯,那里的脚下是坚实的柏油路,死亡无法从泥土爬上脚踝。
  
  ○我们沉默着。祖孙三代同居一所房子,同处一个庭院,却擦肩而过。我们使用共同的物品,我们的心却孑然离散。如果没有倾诉的习惯,也就不需要用词语思考,不需要用说话提示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一种内心态度,是城市人不具备的,却是城市的大丽花所拥有的。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就不会注意到人们的沉默。大家根本不想着说话,只将自己锁进沉默中,用目光将他人环抱。
  ○理所当然是我们最无须努力的拥有,和我们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当人们的存在不再为着自己时,它是完美的呵护。最困难的是,理所当然在离开时不是单个地、有数地遗弃,而是一下子扔掉许许多多与之不协调的东西。此时会生出一种感觉,不停地飘,不断地跳。这不间断的自我感知与外界乱伦,与自己通奸。我们能感觉到身体里一根根过度紧张的神经,却无法摆脱。我们既厌恶自己,又不得不爱自己。
  ○风景冷漠地站在那里,对人类身上发生的一切无所谓。它是停火状态,是避开了繁忙时光的静穆,是长着绿色牙齿的浑然不觉,它只需要自己就够了。过度紧张的神经无法承受美的出其不意。风景成为存在闪亮的上演,是所有恐怖的全景画面,是被剥夺的理所当然的加倍。如果柏油马路上没有出路,风景在人们的感知中就是一种傲慢的物质,占尽时间的优越:远古的石头,永恒的水流,花叶与青草无尽的轮回。它们全都没有记忆,对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思虑。
  
                               ——摘自《国王鞠躬,国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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