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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瓯缺(全四册) [打印本页]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3-24 19:15
标题: 金瓯缺(全四册)
  金瓯缺:第一卷
  本书描写的是十二世纪初、中叶中国内部宋、辽、金之间长达数年的民族战争,分四卷出版。
  本卷写宋徽宗年间,北宋与金达成共同夹击残辽的“海上之盟”后,宋朝统治集团盲目乐观地以为只要勤兵巡边,就可逼辽纳土称臣收复燕京。以徽宗为首的东京臣民们早已习惯于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生活,朝中诸多权臣如蔡京、童贯等人,只知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对边防之事漠不关心。徽宗终日沉浸在对文学艺术的追求和对名妓李师师的爱恋中,对战争并不具备足够的认识。
  朝中老将种师道迫于皇命仓促出征,新一代的青年武将刘铸、马扩等人敏感地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马扩毅然与新婚不久的妻子、军人之女亸娘告别,投身到守卫边疆、收复国土的队列之中。
  金瓯缺:第二卷
  在朝中畏战派权奸童贯的错误领导下,北宋军队在前线白白坐失良机,最终不得不发动一场仓促的攻辽战争。在契丹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的猛烈抗击和掩杀下,宋朝军队遭遇惨烈失败,北部边关防卫全线崩溃。
  金国乘胜灭辽,并挟灭辽之威,背弃盟约,向宋朝统治者索要重金以归还燕京。宋朝君臣为粉饰太平,被迫接受金国勒索,最后只从狡猾的金朝贵族手中赎回一座被大肆洗劫过的空城。
  马扩看透女真人的贪婪与野心,预料金人迟早会南下侵犯北宋,力谏宋朝统治者未果之后,决心联合一批军民抗金力量,挽救危亡。
  金瓯缺:第三卷
  本书前二册写到宋辽战争结束后,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北宋君臣仍不改变文恬武嬉的沓泄作风。本册开始,风云突变,金军两路南下,直趋东京。东京军民展开气壮山河的东京保卫战。九个月中,金军先后二度攻打东京,汴京终告陷落。书中还穿插写抗战派将领马扩一家在战争中的悲惨遭遇:父、侄战死;爱妻亸娘经历了流产、早产、难产三重灾难,反得不死;马扩本人尽心殚力以图救亡,却遭陷系狱。作品笔势凌厉,大气磅礴,犹如群山万壑,直奔荆门。读来令人时而血沸气促,义愤填膺;时而潸然泪下,慨叹再三。
  金瓯缺:第四卷
  本卷写东京陷落后,北宋灭亡,徽、钦二宗及宗室被俘北迁。北行道上,徽宗感赋《宴山亭》,恰好成为他本人及其王朝的挽歌。
  本书正文以马扩留下老母、爱妻为人质,率随从奔五马山抗金为结束。尾声则概述了此后十多年中的政局和战局,最后写马扩潜入金军占领区,探望身为女奴、已病入膏肓的妻子亸娘。诀别之情,令人潸然。亸娘临终前犹以不能目睹日月重光、金瓯无缺而抱恨终天。面临一场伟大的民族战争,爱国志士不惜断头沥血奏出历史上悲壮的乐曲。无耻官僚或觍颜事仇,或为虎作伥。两者形成强烈的对照。
  全书在悲愤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作者简介
  徐兴业(1917~1990),浙江绍兴人。1937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曾任上海国学专修馆、稽山中学教师,上海通成公司职员。1949年后历任上海失业工人救济委员会店员工会教育科长,上海立信会计学校、建中学校教师,上海市教育局研究室干部,上海教育出版社编辑,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教师。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所著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奖。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写历史小说有写历史小说的困难.不熟悉史实,则不会原原本本地写成有条有理、丝丝入扣的文章.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就是在刻苦钻研的基础上,搜罗了大量的资料,用去伪存真、剔异求同的科研手法才理出一个线索来的,所以历史知识就是最基本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这还不能算是创作,所谓创作,乃是"自无而成有"之意,西人的术语称为makingoutofnothing,这就说明创作与著作不同,由艺术言①著作还低一级,创作要高得多.这却是写历史小说最困难之点,而姚氏还以他自己独特的丰富的想象力写得有骨有肉,栩栩如生.因此我现在还想补充一句,不仅"自无而成有",还要"自静而到动".所谓"到动"即一般人所说"写得活"的意思.姚氏又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李自成》一出版便轰动一时.


现在我又发现一位与姚氏媲美的作家,即徐兴业同志.我在一九八〇年第一期《收获》中读到徐兴业同志的《冷遇》一文,即觉得徐氏的学识与才华,均不弱于姚氏,二难相并,堪称双璧.盛世育人才,这又是一个良好的例证.


后来知道这篇文仅是徐氏所撰《金瓯缺》中的一个片段,那更增加我对徐氏的钦佩.他是有一股激情要描述北宋之亡与南宋之偏安一隅,从而说明当时政治,军事,宫闱和社会风貌各方面存在的内因和外因的.所以以《金瓯缺》命名就可知其寓意之深,不仅仅是记述一些宫闱琐事而已.


这是历史的大事,也是民族的大事.岳武穆的《满江红》词:"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陆放翁临终所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陈同父的《水调歌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一般忠臣义士所耿耿于怀的满腔心事都在徐氏的笔底流露出来,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代表了人民的意志,所以是一部富有意义的历史小说.


在"四人帮"横行之际,我不知道姚氏受到强烈的冲击没有,而徐氏则因他写了《中国古代史话》一书受到批判.白天挨批,晚上则闭户写这部小说,其处境可能比姚更艰苦一些.在那恐怖的十年中,竟能写成一百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的一半,其胆识毅力已够令人钦佩,何况才情又足以副之,写得那么深刻动人呢!


窥豹一斑,我虽只读过他的《冷遇》,但我满怀热情地愿意推荐《金瓯缺》这部作品,就因徐氏写出了当时一般忠臣义士的共同心愿,用细致的笔触,抒民族之正气,值得介绍给我们的读者.


郭绍虞


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深夜十二时


①这见我以前写的《艺术谈》中第十一则.

第一章
(一)

十一月中旬某一天上午巳牌时分,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锜受到急宣,传他立刻进宫去等候陛见.


这是一个尴尬的辰光,既不是太早,也不能算作很晚.阳光还没有照成直线,还可认为是上午,但对于沉在东京(开封)社会底层的劳动大众来说,他们之间的大部分人已经吃过一点东西,把它看成是下午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可是对于东京的上层社会来说,这个时候还正是好梦未醒的漫漫长夜哩!他们还得再过几个时辰,才开始所谓"今天"的这个旖旎绚烂的好日子.他们既不怕来得太早的清昼会干扰他们的好梦,也不怕消逝得太快的白天会妨碍他们的宴乐.他们家里有的是厚重细密的帷幕帘幔,可以把初升的朝暾隔绝在门窗以外,有的是灿烂辉煌的灯烛,可以把残余的夕辉延接到厅堂、卧寝之内.对于他们,早和晚,上午和下午,白昼和黑夜……都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


刘锜自然也是那个阶层中的人物,他是贵胄子弟,是禁卫军中的高级军官,是官家宁愿把他看成为心腹体己人的那种亲密的侍从人员.官家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差使派他去办.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召见,不觉得有什么稀罕之处了.可是今天他仍然因为召见的时间过早,与往常有所不同而感到惊讶.他带着这个急于要想把它揭穿的哑谜,进入内廷.


内廷也还在沉酣的好梦中,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值殿的小内监看见刘锜被带进来了,用着猫儿般柔软的动作,轻轻打起珠帘,让刘锜进去,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殿堂中.透过这一道氤氲的屏风,刘锜才看清楚偌大的睿思殿,除了官家本人以外,只有两名宫女远远地伺候在御案之侧,显得异常空阔.


小内监把刘锜一直引到御前,低声唱道:"刘锜宣到!"这时官家俯身御案上,吮毫拂纸,正在草拟一道诏旨,他没有拾起头来,只是微微地动一动下巴,表示"知道了",接着又去写他的诏旨.


那天早晨,官家随随便便地戴一顶高筩东坡巾,这是一种在当时的士大大中间十分流行的家常便巾,官家在宫禁内也喜欢戴它.他又在淡黄的便袍上漫不经心地披上一件丝绵半臂,竭力要在服饰方面显得很潇洒的样子.可是他的正在沉思着的表情恰恰做了相反的事情,它不但不潇洒,反而显得十分滞重,十分烦恼,似乎被手里的工作弄得非常伤神,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忘记了刘锜在他身边的存在.他起了几次稿,每次都觉得不满意每次都把稿纸搓成团团,接着又把它扯开来,撕成一条条的碎片.这是一个诗人、书法家、画家在失败的构思中常常做的动作.忽然间,他的游移的目光和刘锜的聪明而又恭敬的目光相接触,他的脸色豁然开朗,笑出了那种对他喜欢的人常作的莞尔的笑,然后以亲密得好像谈家常的口吻问刘锜道:


"卿可认得见为登州兵马钤辖的马政?"


刘锜作了肯定的答复.


"卿在哪里认得他?"


"马政原是西军人员,臣在熙河军中时,曾在麾下,多承他培植教育."


官家点点头,又问道:"卿可与他的儿子马扩熟悉?"


刘锜绝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地,忽然由官家亲口提起这两个疏远武官的名字.刘锜与他们是熟悉的,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友谊.这两个名字一经官家提起,就好像一道火花照亮了他的胸膛,引起他的美好的回忆.于是他的思想活动频繁起来,想到了许多与他们有关的往事,他的神情更加焕发,他的奏对也越发流畅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马氏一门忠胆义肝,世在西陲,为官家捍卫疆土,父子祖孙,殁于王事者四人.马扩与臣尤为莫逆,当年去谿哥城当……"


"就是卿去当人质的那一回?"官家以那种似乎对刘锜生平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语气插问.


"正是那一回,马扩与臣誓同生死,冒险前往,幸得不辱使命生还.前后周旋,折冲尊俎之间,马扩之功居多.只是微臣供职京师以来,听说他父子别有差遣,已有数年未谋一面了."


"夫人不言——"官家卖关子地先拈起搁在笔格上的鼠毫玉管笔,用笔尖指指自己,再掉过头来,轻轻一摇,然后有力地在空中一点,说完了那后半句话,"言必有中."最后一个动作的节拍正好落在那"中"字上,因而显得非常戏剧化,他用这个一波三折的动作和这句卖关子的话,表示他洞察幽微,无远不烛.接着他又扬扬得意地说,"朕早就猜到马扩与卿有旧,这一猜果然猜到卿的心眼上了.马扩不日将回京述职,借此因缘,卿可与他痛叙旧情.只是他父子两个年来在干些什么,卿可都知其详?"


"马政等踪迹,臣微有所闻,"这是个颇有出入的问题,刘锜略为踌躇一下,慎审地按实回答,"只是事关国家机密,非微臣所敢预问.马政等也未尝以此见告,因此臣不得其详."


官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皱皱眉头,微表不满地问:"马政职责攸关,不来找卿,倒也罢了.王黼,蔡攸两个难道也没有把此事说与卿知道?"


"王黼、蔡攸均未与臣谈及此事."


"这就是王黼、蔡攸办事颟顸糊涂之处了."谴责当权大臣,是对亲信者表示亲密的一种姿态.官家不放过这个机会又一次对刘锜表示好感,"朕的亲信如卿,合朝内能有几人?这等大事,不让卿知道,又待让哪个知道?"于是他再一次拈起笔来,指着案头没有写成的诏旨说,"这道诏旨与马政、马扩年来的行踪大有关系.如今朕正为此事烦懑,卿可愿为朕分忧,赍着它前去渭州走一遭?"


好像平日对待刘锜一样,官家凡是有所差遣,总是从远处闲闲说起,然后才涉及正题,说得十分委婉.也好像平日的对答一样,刘锜完全理解并且能够体会到官家的委婉的深意,总是恭敬地回答:


"陛下差遣,微臣敢不用命!"


"卿回京之日,就是与马扩谋面之时.故人叙旧,可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岁尾新春,灯节在迩,正该伉俪团聚、欢宴畅快的时节,却要卿远离京师,万里驰驱于风雪之中,倒教朕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说了这么多的贴心话,现在是可以言归正传了,官家这才放下了笔,详详细细地口述旨意,原来由于马政等人办理外交事务的结果,不久朝廷将用兵河北.官家要刘锜马上出差到渭州去给陕西诸路都统制——西北边防军统帅种师道传达这道诏旨,要种师道遵旨前往河东路太原府,与朝廷派去的大员们共同计议北征的军事.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种师道不可能违抗朝旨,拒绝出席军事会议,这是没有疑问的.但由于这场军事行动十分重要,官家也考虑得特别周到.他考虑到:种师道已被内定为这个战役的军事统帅,他统率的西北边防军将被全部调去,投入河北战场.要彻底打通他的思想,使他充分理解马政等办理的迄今为止只限于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外交活动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场将要涉及到三个朝代兴亡存灭的战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军事、政治行动,要给种师道有相当的时间来酝酿、发动全军投入战争,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种师道在军事上一向有自己的看法,有时也会固执成见,譬如去年的两浙之役,就没有能够调动他本人和他的兄弟种师中前去出征.为了排除可能遇到的障碍,官家不愿采用官方生硬的形式,由政府正式下一道命令,强迫他去出席军事会议,而宁愿采用一种比较亲密的私人的形式,派一名亲信赍着他的手诏,面告曲折,宛转疏通,以求必成.这是官家对自己的权力感觉到还没有绝对自信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方式.


——现在官家把这个艰巨的使命交给刘锜去办,认为他是派到种师道那里去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因为他个人的才能,这些年来交给他的任务,无不办得十分妥当合意,更因为刘锜一方面是自己的亲信,一方面又出身于西军,与种师道以及全军上下有密切的关系和深厚的感情.官家深信他此去一定能够完成王黼、童贯等人完成不了的任务,满意而归.可以说正因为官家事前在心目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出使人选,才考虑采用这个宛转疏通的形式.


这就是官家今天特别起了一个早,亲手撰写诏旨,并且打破常规,这么早就把刘锜宣进宫里来的原因.


口授旨意以后,官家自己骤然感到轻松,他简单从容地草成诏旨,用他的别成一格的瘦筋体字体誊写好,又亲手钤上了"宣和天子之宝"和"御书之玺"两方玉玺,自己反复读了两遍,又欣赏了自己的书法和图章,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它授给刘锜,郑重叮嘱道:


"自从'海上之盟'以来,此事已谈论了三两年,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卿此番代联前去渭州布意,关系朝廷大计匪浅.但愿卿早去早回,成此大功,朕在宫中日夕盼望佳音."


刘锜过去没有参与过这个所谓"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可是凭着他的官家亲信的地位,凭着他的机智和敏感,早已从侧面听到很多消息.由于自尊(别人没有让他参与秘密),也由于他预料到这将要发动的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他所处的地位远远不足估量这个行动可能造成的全部后果,因而他谨慎地对它保持冷淡和缄默.他只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边来的秘闻,而不向旁人去打听和追问.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明确的意见.现在是官家亲自把这个秘密点穿了,官家交给他的任务,说明官家不仅允许他参与机密,还迫切地希望他推动这场战争,不管他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首先就感谢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从他恭敬的表情中表示出他完全能够理解官家复杂微妙的意图,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次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期望.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官家高兴地点点头,用一个习惯的动作向侍立的宫女们示意.她们立刻取来事前早已准备好的碧玉酒注和玛瑙酒盅,走到御案前面,官家亲手满满地斟了一盅酒,递给刘锜,说道:"这是朕日常饮用的'小槽真珠红',斟在这玛瑙酒盅里,色味倒还不错.卿且饮过此杯,朕别有馈赠,以壮卿的行色."


刘锜举盅一饮而尽,谢了恩,这时大内监入内省都押班张迪好像从地洞下钻出来似的——刘锜根本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后面.官家回过头去,用着呼唤狗子一样的声音呼唤他道:


"张迪,你可陪同刘锜前去天驷监,让他自己挑选一匹御马,连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宝鞍辔,一并赐与刘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铄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宛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锜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


"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愿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经大臣们谏阻.这遭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二)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①官场中的一项出色的产品,一个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得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灸手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躐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


他除了从绝对、纯粹的利害关系上来考虑问题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议论等等全都挤干了,它们是从哪个古老的世界中遗留下来的残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绊脚石,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此外,他还具有与最高统治层接近的这个有利条件,谁应该捧,谁可以压,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在捧与压的两方面,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他的这种赤裸裸的势利,竟然坦率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兽纹铜镜一样,人们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穷亨通塞.他在当时被公认为是一部活的缙绅录,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气候测温表,一个炉火纯青的官儿——虽然他的公开身分还不过是内监的头子,却拥有很大的潜势力,是几个政治集团的幕后牵线人.


当他今天亲眼看到了官家对刘锜恩宠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对刘锜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对他是巴结、讨好的.对于官家给予恩宠的人巴结、讨好,这对他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禁止)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钦定为向导之职,为什么不把这个刘锜引导到亲密友善的道路上来?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他立刻派两名小内监跑到天驷监去通风报信,这里摆开队伍,让一群小内监簇拥着,找个机会,笑嘻嘻地开口道:


"太尉②今日荣膺懋赏,圣誊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与有荣焉!"


这是个甜甜蜜蜜的药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箩好话,他自己向来就把这些好话当作人参、鹿茸等补品吃下去而肥胖起来的,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刘锜也一定有此同好,于是摆出一副给人进补品的架势,等候领赏.没想到刘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


"刘某无功受禄,谈得到什么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过谦.近日里,官家为了伐辽之事,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来,官家就高兴非凡,荣典迭颁,还将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不但是讨好,而且还含有从小道中打听消息的意思,刘锜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张迪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换个题目说:


"昨夜高殿帅③宴请向驸马,济济一堂的贵宾,还传来了东(又鸟)儿巷、西(又鸟)儿巷的三四十个姐儿们.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向驸马、曹驸马都曾多次问起,怎不见太尉驾到?"


"原来如此.刘某昨夜有些小事,却不曾去得."


这又是一颗实心冷汤团,张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两个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张迪重新想出一个好题目来:


"想当年,太尉未来东京供职之前,天下进贡的良马都归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养.如今禁军用马,通由西军挑选了补上,省得多少转手.只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闲曹,大小官儿只会吃干饭,领请受,朝廷倒是白白地养活了他们."


说话涉及到刘锜经营的业务,最后一句还多少有点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刘锜的神色才略为开朗些.张迪乘机扩大战果,继续说道:


"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驷监里着实养了百十匹好马,用着三两百个小内监伺候它们,天家厩牧,毕竟非凡.太尉是当代伯乐.这些名骥要经太尉鉴赏品评,才能声价百倍哩!"


"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自当着这分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官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妆束,换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呵,可不是一幅艳绝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


"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止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④们也玩这个.势倾后官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驸马在这里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张迪的想法,内监们透露有关宫廷的每一条新闻掌故,都是一笔价值昂贵的礼物,现在他讲到小乔贵妃、韦妃,讲到荣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这些对于身在马军司当差的刘来说都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他张迪可要拣拣人头才愿送这笔礼哩,但愿受礼的人识货,领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刘锜沉着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对这些新闻感到兴趣,算不算得是个识货知趣的受惠者.


天驷监的执亭内监们得到通报,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刘锜.只有头儿谭稹没在家.谭稹一身兼了那么多的差使,什么使、什么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处忙着赴酒宴,几天中也难得到天驷监来转一转.有人心怀妒忌地说,他干了这些肥缺,自然吃得饱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头大马.他说:别人还把三衙⑤八十万禁军的饷项吃空哩!他才不过吃点马粮,算得什么,何况天厩中的御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肉厚,他哪一点对不起官家?


张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进天厩,先就陪刘锜去看一座门口标着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骏图"三个金字的厩房.天家厩牧,气象不凡,何况这座"八骏图"在御厩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谓"八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八匹纯种白马.它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亲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骏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特别制了玉牌,挂在它们的颈脖上,如果没有这个标识,就很难把它们一一识别出来.


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为"五龙会"的厩房.那里养着五匹颜色各异的名骥,也各有—个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称为"雪骐",黑的称为"铁骊",青的称为"碧骢",赤白间色的称为"玉騢",黄黑间色的称为"黧騧".马匹本身的颜色加上披在它们身上,搭配得非常协调的锦帔,给人们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觉.


无论八骏,无论五龙,或者其他的御马,它们—例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它们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有时还要忿怒地扯动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驯马的小内监替它们搔搔发痒的背脊.这里不但小内监是它们的奴仆,就是有职分的大内监也得伺候它们的颜色,以它们的喜怒为喜怒,这些娇贵的御马只有看见陌生人进来时,才昂首竖耳地长嘶几声,表现出"天马不与凡马同"的一世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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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迪排斥了所有内监的发言,独自垄断了御马的介绍权.他说自己熟悉御马,倒没有夸张.他几乎背得出大部分御马的谱系、种族、来源、本身的经历、遭遇以及各种特点.他说这匹"玉騢",小乔贵妃骑了几年,本待放出去,后来官家念旧,仍把它留下来,置身于"五龙"之中,顿时声价十倍.又说那匹领袖八骏的"追风",额角上有块紫斑,《相马经》上说是贵种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轶伦的地位.然后他慨叹马匹也有穷亨通塞的遭遇,这里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们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缙绅录》中的大小官儿一样.


他特别引导刘锜去看了一匹名叫"鹁鹆青"的骏骡.


官家早年自家经常乘骑的是一匹被地称为"小乌"的黑马,因为它联系着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别宠爱.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马),它终于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宫的年华,如今就让位于这匹鹁鹆青了.


鹁鹆青与张迪已有数年相知之雅.他们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鹁鹆青从张迪亲昵地抚拍它的臀部的动作中,对整个人类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给它进点"补品".它果然听到张迪用着高级辞令介绍它道:


"这匹鹁鹆青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无惊尘溅泥之迹.算得是天上的龙种,人间的绝品,童太师整整化了三四年功夫,才把它觅到手,急忙进御.太尉倒要仔细鉴赏鉴赏它,才不虚今天来御厩走一遭."


鹁鹆青虽然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对于张迪的表情和语气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摇摇自己的长耳朵,表示绝对同意他的介绍.鹁鹆青和张迪两者的这种神气.在官场中,当一个新贵被介绍于别人时,也常可以看到的.


然后张迪又陪刘锜去看了郑皇后在宫中乘骑的那匹名为"騕褭"的小自马,它是由于身段袅娜,体态轻盈,而得到这个漂亮的命名的.可是圣人⑥这两年有点发福了.懒得乘骑.连带这匹"騕褭"看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苗条了.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儿.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的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做"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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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⑦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繁重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分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涌到他周围来的行人们投来的欣慕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分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笼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


"有巴⑧!"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要想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缕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种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贯甲、手执用金银铸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别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们称之为"镇殿大将军".刘锜痛苦地感觉到,他自己尸位的马军司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其实际的作用就和这些"大将军"一样,都不过是朝廷中的摆设品.


他为此万分感慨.

(三)

刘锜回顾了自己这段可耻的生活经历:


他是三年前从西北边防军中调到东京来当差的.犹如这些从边庭进贡到宫廷来的御马一样,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把这种调动看成为跃升的阶梯.他自己也带着年青人的炽旺的功名心和强烈的事业心来到京师.所谓事业,就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是军人,他想着手整顿在京师的禁军,那支军队历年来、特别在高俅当了殿帅以后,确已腐败不堪,必须大力淘汰更新,才能重振旗鼓,成为国家的劲旅.此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去前线效力,驰驱疆场,无愧于一个将门之子的本身职分.但是,无论要实现哪一项事业,首先就需要有一定的官职和地位,他知道没有官职地位就谈不到建功立业.他确实想做官,但在主观上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富贵,毋宁说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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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功名的道路上,他确是一帆风顺的.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东京的上层社会对于来自西北的灰仆仆的军人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但对于刘锜却做了例外的事情.他们把官场和应酬交际的大门都向他开放了,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刘锜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是由于他具备了其他军人很少具有的优越条件:


第一,他有显赫的家世,他的父亲刘仲武是当代名将,在种师道之前,多年担任西北边防军统帅这个要职,他的几个兄长也都已成为有名的将领.


第二,他本身也具有非凡的文武才华,他有长期从军的经历和作战的实践经验.他以胆略过人著称,在军队中服役时,曾经主动地深入虎穴,去当强敌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人质,从而促成了一项和平谈判.这件英勇的行为,被军界中人传为美谈,也成为他到东京来的绝好的进身之阶.此外,他又具备着一个文土的素养,他的诗文书翰,都可与朝士媲美.当时许多人对他已有"文武两器、矫矫不凡"的品评.


第三,东京的官儿们特别欣赏他适应环境的能力.他仪度潇洒,谈吐风雅.他干练灵活,对上司不卑,对下属不亢,应酬周旋,都能中节.这些都是在上层官场,特别在宫廷中服务必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在一般军官中却是难于做到的.


凭着这些优越条件,刘锜很快被提拔上升,仅仅在三年的时间中,他就从一个普通的环卫官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样高的官衔.他受到官家赏识,成为亲信侍从人员,并且在实际上掌握了本司的大权.其他比他职位高的长官,例如殿帅兼马帅高俅、本司副都指挥使驸马都尉曹晟等都不过在本司挂个名.虽然这个名为掌管天下骑兵的衙门,也早已名存实亡,其实际的职务只不过管理官家的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和留在京师的一支残缺不全的骑兵部队而已.


东京的皇亲国戚、权贵显要跟随着官家的风向也对刘锜抱有好感,有的甚至颠倒过来巴结他、讨他的好.一般官场中都把他看成为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张迪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中跟人打赌说:如果刘某人没有在五年以内当上枢密使,就剜去他的眼睛.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⑨都可以跟他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掌握政府大权、声势烜赫的太宰王黼、宣和殿大学土蔡攸、殿帅高俅都蓄意结交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仿佛永远在跟他亲切地说:他建议的有关整顿、改革侍卫亲军以及其他的整军方案,都是十分必要和切实可行的,受到他们的支持,仅仅为了某些技术上的原因,一时还没有付诸实行罢了.如果他借机提醒一句他们偶而遗忘的诺言,他们就会惊讶地表示:这个他早已关照下去,难道还没有执行吗?那一定是被哪一级的混蛋僚属耽误了."明儿"回去,一定要查它一个水落石出,不把这些混蛋一一参革掉,决不罢休."今天"是被制造出来专供欢宴享乐之用的,一切正经事都该安排到"明儿"去办.这是政、宣时期的大官儿根据他们的宦场哲学研究出来的一项神圣原则,谁都不许冒犯.有时刘锜冒犯了这条原则,竟然敢于要求他们把办事日程提前一天,他们就会敏捷地举起酒杯来,防患于未然地把这种可能要发展成为不愉快的情绪溶化在琼浆玉液中,消散于歌云舞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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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不但是官场中的骄子,也是东京歌肆勾栏中最受欢迎的风流人物,这两者——官场和歌场的地位虽然悬殊,其性质却是十分类似的,官儿们必须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够博得缠头去收买歌妓们的内体.他们实际上都是用不同的方式出卖自己,不过歌妓们公开承认这种买卖关系,而官儿们却要千方百计地把它掩盖起来.两者的不同,只此而已.官场和风月场是东京社会生活中的两大支柱,缺少了其中的一项,就不成其为东京.


刘锜在风月场中受到青睐,不但是由于他的地位、仪表、家世,更因为他有很高的音乐造诣.有一天,他在名歌妓崔念月的筵席中随手拈起一支洞箫吹了一会,博得在座的乐师袁绹十分心折.袁绹虽然干着"教坊使"这一行低微的差使,却是当世公认的"笛王",又是一个名歌手,他对别人,特别对于文人学士、文武官员等非专业的演唱者轻易不肯下评语,如果有所品评,那一定是非常中肯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决不面谀轻诋.这种慎重的态度使得他的发言在他们这一行中具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性,远远超过王黼、高俅之流在他们各自的行业中.


三年来刘锜获得各方面的成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欢迎,声誉骎骎日上.成为东京城里人人欣慕的人物.唯独一个例外,那就是他自己.他时常痛苦地意识到他正在一天天地、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他从内心中那么藐视的十足地道的东京人.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功名方面的成就越大,他的理想和抱负却越加遥远,渺不可追了.东京的飞黄腾达的道路,并没有为他的事业提供有利的条件,反而把自己推向堕落的深渊中去.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这样活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摆脱它,改变它,否则就意味着自己的毁灭.


他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向他的顶头上司高俅表示,希望官家恩准他辞去侍卫司的职务,回到比较艰苦的西北军中去参加种师道正在那里进行的整军工作.否则就放他到河北前线去整顿另外一支边防军——北方边防军,那是一支只剩下机构名称,只有带衔的军官而没有什么士兵的有名无实的边防军.


高俅称赞他的志向,道是:


"足下有心报国,整军经武,洵非寻常流辈所能及!"然后故作惊讶地把话一转,"只是官家对足下如此倚重,可说是圣眷隆重,俺高某怎能向官家启齿把足下放出去?"


刘锜又向当权的王黼提出同样的申请.他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称赞、同样的故作惊讶、同样的拒绝.于是他明白了,三年前朝廷因为不放心他的父亲在西北手握重兵,所以把他调到东京来,表面上加以升擢,实际上是代替他的哥哥留为"人质".如今父亲虽已卸去军职,解甲归乡,但在一定的保险期内,他还得继续留在东京充当人质.这个制度是如此严峻,官家对他个人的恩宠,并不能改变他的这个地位.当权的大臣们不管对他表面上的态度怎样,实质上对他是猜忌的、嫌弃的.他不可能实现任何理想,除非他能与权贵们做到真正的沆瀣一气,融合无间.而这,无论他,无论他们,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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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日益增强其吸引力的事业心和与日俱增的堕落感作着剧烈的斗争,刘锜的内心一直是不平静的.今天和他十分厌恶的张迪厮混了半天,他偶而抓住了一个明确的概念,忽然好像一面铜镜似地把他三年来的"暖昧生活"照得纤微毕露.他枉自有冲天之志,一根富贵荣华的软索子把他的英雄的手脚扎缚起来了.他只能留在宫廷里当官家的装饰品,他不得不沿着这条曾经坑陷过无数英俊人物的道路滑下去,直到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全被销蚀掉,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完全、彻底的富贵俗物,像他在官场上每天看见的那些老官僚、老混蛋一样为止.


这就是刘锜在归家的途中,骑在玉狻猊上,反复苦恼地想着的一切.


可是与此同时,有一种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过的清醒的意识突然向他袭来.


他忽然想到今天出乎意外地接受的任务,想到官家最后对他的诺言.他好像大梦初醒,理解到它的全盘重大意义.他开始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估价这一场新的军事行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场新的军事行动里面包含着这么多新奇和刺激的积极因素.它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台风,它必然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许多腐朽的事物,必然要把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酒绿灯红、歌腻舞慵的生活冲洗得干干净净,单就这一点来看,它就多么值得欢迎!


何况一旦战争打响了,他的处境可以得到改变,他的理想和抱负可以得到舒展.官家说过的话,总要算数的.


当然上面的一些想法还只涉及他个人,而这场战争的本身又具有重大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义,是本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争.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老早就没有从这些积极方面来估价它的意义,反而长久地、错误地对它持有那种漫不关心的看法.


但是现在也还来得及.从今天他接受这个任务开始,他也算得是参与密勿的机要成员之一了.可以预料到,他必然会在这场战争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因此他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


①政和(1111—1117),重和(1118),宣和(1119一1125)都是宋徽宗赵佶在位后期的年号.


②武官的最高一级,但当时已成为对高级武官的敬称,被称者不一定真正官拜太尉.


③当时高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


④宣和时,公主改称帝姬.


⑤宋人称殿前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侍卫亲军马军司等三个高级军事衙门为三衙.


⑥宋时宫中称皇后为圣人.


⑦棘盆是东京灯节中在宣德门外宫廷广场上临时搭起来演出杂剧、杂技的场子,小旋风是马戏艺员.


⑧东京人称赞一切美好事物的口头语.


⑨宣和时,亲王的女儿郡主相应地改称宗姬.

第二章
(一)

刘锜出差的旅程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感到兴奋和激动.


刘锜的故乡就在渭州以西大约只有三天路程的德顺军.在他出发时,官家也曾嘱咐他顺路去探望因病废在家休养的老父,可是刘锜考虑到任务的重要和紧张,不打算回故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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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锜看来,和德顺军一样,渭州也是他的故乡.自从他的父亲刘仲武在西军中担任高级军官以来,就把儿子长期带在身边,他在渭州住过的日子甚至比在德顺军呆的时间还要多些.因此,尽管旅途十分疲劳,他的精神状态却是非常焕发.一种游子归故乡的喜悦感,不断地从他心中涌上来.


当他轻骑简从,骤马驰入渭州城时,这种欢乐的情绪达到最高峰.


渭州不是商业城市,原来只有三、五千居民,但它长期成为泾原路经略使和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驻节所在地,这两个衙门替它吸引来大批军民,使它逐渐成为陕西五路中最繁荣的城市.城内房屋栉比,店铺林立,有儿处街坊市井几乎可以与东京比美.这是刘锜自幼就熟悉的.


渭州虽然是西北军军部的中心地,但是作为军事第一线的要塞城池,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年来,西北边防军和它的强敌西夏以及散处边境诸羌建立的军事地方政权基本上没有发生过较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有战争也发生在几百里或千里以外的边远地区.虽然如此,根据西北边防军的老传统——"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①",仍然把这座城池放在严密的军事戒备之下.城外密垒深沟,城厢内外巡逻频繁,盘查紧严,特别在军部附近,岗哨环卫,气象十分森严.这一套防卫制度还在种师道的祖辈种世衡、种谔等担任西军统帅时就建立起来,经过八、九十年的战争,又不断加以补充和充实,使得这座城池犹如钢铸铁浇一般.这一切也都为刘锜所熟悉.


几年的短别,没有使这座古老的城池发生多大的变化.刘锜熟悉它的一切,甚至在许多值勤的哨兵和往来于街道的居民中,也有许多熟识者或似曾相识的人.他一一亲切地招呼了他们,有时索性跳下马来跟他们互道寒暄,并且努力搜索着与他们有关的少年时期愉快的回忆.


古老城市里的古老居民赋有一种固定执着的古老性格.他们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朋友,不会随便改变对一个朋友曾经有过的良好印象.他们用着笨拙的,看起来不是那么动情的动作和语言招呼了刘锜,意思却是殷勤的,真正是在欢迎他,好像跟他昨天还在一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手一样(实际刘锜去东京供职之前又在熙河军中服役,离开渭州已有六年之久了).受到这种情意绸缪的接待,刘锜感觉到更加轻松,恨不得在他办好公事后,遍跑全城,遍访所有老朋友,重叙旧情.


可是这种愉快轻松的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沉重、严肃的气氛所掩没.他绝没有想到,当他来到军部的东辕门外,西北军统帅种师道已经率领一大批部将、僚属在辕门外躬身迎候.和居民相反,在他们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他自己不是被他们当作老部属、老战友,而是被他们当作口含天宪、身赍密诏的天使那样的礼貌所接待了.这并不使他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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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的任务带有一定的机密性.事前他没有通过正常手续预告自己的行踪,他打算轻骑减从、不惊动大家地来到军部,先和种师道个别谈话,把他的思想打通了,再出示密诏.没想到种师道发挥了兵家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妙用,从哪里打听到他的莅临,预先在辕门外布置了戏剧性的欢迎场面,使得刘锜要想诉诸私人感情的打算落了空,刘锜感觉到在这场前哨战中他已受了一次挫败.


既然事情已经公开化了,他的天使的身分已经暴露,他只好将计就计,奉陪到底,把这场戏认真地演下去.


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封用黄绫包裹着的诏旨,双手恭敬地捧着,气宇轩昂地走在那一群迎迓他的人们前面,笔直地走进他熟悉的军部正堂.这时所有正对正堂的大门都为天使打开了,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们好像生铁铸就一样植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形成了一种森严、冰冷的气氛.刘锜走到预先为他铺设好的香案面前,庄严地宣布:


"种师道前来听宣密旨,余人免进!"


种师道带着不乐意的表情,向跟在后面的人们有力地摆一摆手,仿佛肯定相信只消摆动一下这只在十万大军中指挥若定的手,就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果然,在一阵铿锵的刀剑触动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以后,堂前堂外的人都迅速地退到远处.然后种师道蹩着右脚(那是在臧底河一战中被西夏人射伤,以致成为轻微的残疾),撩起因为拐脚走路,因而显得不太合身的袍服,尽他年龄许可的速度,趋向香案面前,困难地跪下来,听着刘锜用明朗清晰的声音宣读诏旨:


"敕种师道:


卿世济忠贞,练达兵情,比年宣劳西陲,蔚为国家干城.不有懋赏,何以酬庸?特晋升为保静军节度使,仍前统陕西五路兵马.朝廷属有挞伐,卿受敕后,可赴太原府与新除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童贯、述古殿学士刘鞈、知雄州和诜等计议军事.所期深叶同舟之谊,相勖建不世之功,毋负朕之厚望.刘锜乃朕之心腹,亦卿之故人,代朕前来布意,必能洞达旨意.卿如有疑难未释,可与刘锜分析剖明,深体朕志,迅赴戎机.


钦此!"


刘锜一面宣读诏书,一面站住居高临下的地位上,冷静观察种师道的反应.


种师道给刘锜的印象一向是重、拙、大.在刘锜离开他的几年之中,种师道在生理、形态上已发生明显的变化,但是这种重、拙、大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生理上的变化而改变.


种师道的变化首先表现在他的体质和外形上.


种师道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刃伤、枪伤、箭伤、扭伤、摔伤,而每一次的创伤似乎只为他补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结实和壮健.使刘锜吃惊的是:长期的战争生活没有能够摧毁种师道的青春,而在这和平的三年中,却使他迅速地、明显地变得衰老了.他是这样的一种人,不老则已,一老就马上显得非常衰老.他脸上的皱纹加深、加密了.泪囊显著地突出来,以至把他的一对眼睛都挤小了,看起来有些浮肿.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已雪白,他的动作比过去更加笨拙,他的思想反应也似乎比过去更加迟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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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十分吃力地谛听着刘锜宣读的诏旨,一下子还不太能够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产生了一系列的疑问:


节度使是武官们可以达到的最高官阶(再上去就要封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种家三代有几十个人在西北边防军中担任军职,有的还当上了全军的统帅和一路的经略使,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是没有一个人获得过节度使的崇衔.可以说,它是种氏家族七、八十年以来、也是他种师道本人从军四十多年以来所渴望、所追求的最崇高的荣誉.尽管如此,根据种氏家族多年传下来的一条老规矩:他们不随便给予别人什么东西,除非对别人有所差遣或酬功的时候;他们也不随便接受别人给予的东西,除非自认为有了十足的权利可以得到它的时候.在取予之间,都有一定的分寸.种师道虽然有着强烈的权利欲、升官欲,却有自知之明,并不认为在目前几年中,他立过什么超越祖、父两代的显赫战功,配得上节度使这样的重赏.那么这个突如其来、非分的晋升究竟意味着什么,其中蕴藏着什么他无从了解的奥妙呢?他的警觉性很高,十分害怕当道权贵会利用节度使这个香饵来钓取他这条大鱼.他可是一条深知冷暖、明辨利害的大鱼,轻易不肯上钩的.


再则根据西军长期以来的传统,决不希望别人来干预他们的事务,他们也不愿插手去管别人之事,河东,河北的军事应该由北方边防军负责.一百多年来,由于和辽保持了一个屈辱的和平局面,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战争,这支军队早已瘫痪,目前仅由一个对军事根本外行的和诜担任名义上的统辖者.他们西北军和北方军各有畛域,一向互不干涉.他,作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有什么必要到太原府去计议军事,并且跟他那么看不起的和诜去打交道?


还有,太监出身的童贯,在宦途上一帆风顺,从西军监军一直升到领枢密院事,现在又官拜三路宣抚使,这就意味着西北边防军和北方边防军两大系统的军事机构都要放在他童贯一人统辖之下了,这又令他大惑不解.天下有多少英雄豪杰,偏偏要这个宦官来总揽军事,岂不令志士气短!种师道曾经和童贯在西边共事多年,竭力克制自己对他的轻蔑感,勉强习惯了朝廷派内侍到前线作战部队来当监军的陋政,并且有效地把童贯放在坐享其成的地位上,把功绩与荣誉让给他,而不让他干预实际军事.虽然如此,种师道对童贯飞扬跋扈的性格,颐指气使的作风还是怀有很深的戒心,限这样一个内宦,根本没有什么同舟之谊可言,跟他又能计议出什么好的结果来?


这一连串疑问都不是目前种师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复和解决的,他恰恰漏听了官家诏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朝廷属有挞伐".虽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计,但因没有听清楚这句,因而对上面的一些疑问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从诏书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将要把他卷进急遽的漩涡,可能使他发生灭顶之祸的强大浪潮已经向他猛烈地袭来.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1

种师道是老派的军人、守旧的官僚,在军事上满足于防御,即使出击也只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变动,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赏.政、宣以来动荡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军队中来,这一切都不符合种师道做人行事的老规矩,也不符合西军多年来的老传统.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筑起重重堤防,企图防止受到波及.现在,面对着这一纸诏书,他竭力要想躲避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了.


种师道的反应虽然迟钝,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连贯起来,却给他构成一个很不满意的印象.对于这个,他作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几乎是自有怒气地高唱一声:


"领旨!"


接着就用刘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动作站起来,从刘锜手里接过诏旨,刘锜感觉到他那双稳重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二)

刘锜从东京带来的轻松情绪,经过东辕门外一度冲淡,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师道听了诏旨以后的疑惑和含愠的表情,特别注意到一向对朝廷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种恭敬虔诚态度的种师道,今天竟然会失仪到这种程度:他既没有对诏旨前半段对他的褒奖和升擢表示"谢恩",又没有对诏旨后半段对他的明确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笼统地唱一声"领旨".这是间接表了态,表示他对朝廷的军事行动意怀不满或者至少是丝毫不感到兴趣,这是一个大臣对朝旨表示异议可能采取的最强烈的手段.


刘锜在出发前,在旅途中,曾经抱有过种师道可能很容易就范的幻想,现在是明显地破灭了.那么,他就必须迎接一场紧张的战斗.他清楚地知道,对于顽固的自信心很强的种师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则就必然是一场紧张剧烈,针锋相对的交锋.


刘锜考虑了第一个作战方案.


现在他还摸不准种师道是否已经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体内容?种师道既能打听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辕门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务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举,毕竟是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的,而西军将领们,一般除了本身业务外,很少过问外界事物.去年两浙之役,西军许多高级将领,只有等到命令下达之日,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任务,有的身到行间,还不知道跟谁作战.不管怎样,就刘锜的一方面来说,坦率和诚恳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势和朝廷意图全部告诉种师道,向他和盘托出,使之参与其中,让他对这个计划也热心起来,双方推诚相见,无所隔阂,这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鼓的作战方略.


按照这个决定,他当晚就去找种师道谈心.


他们相将进入种师道的机密房.种师道喜欢"大",连得他的机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蜡烛的照耀下,不但显得很空旷,并且使刘锜产生了泄密之虑,但是种师道完全不考虑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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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远道来此不易,"他尽地主之谊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舟车劳顿,正该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简便了贤侄,容于明晚补情.有话何妨留到以后再说."


"正是为了这件事出入重大,时机紧迫.愚侄自受命以来,寝食难安.此刻深夜来此,先想听听世叔的教诲."


这是一个迫使种师道不得不听下去的开场白."听你道来罢!"种师道心里想,"俺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忙着说话."此时种师道的一时愤慨已经过去,他早在思想上准备了刘锜前去找他谈话.他不再用冲动的感情,而是以冷静的理智,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地听刘锜说话.他的神气仿佛张开一个大口袋,刘锜要给他倒下多少东西去,他就准备接受多少.这仍然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没有表态的表态.


刘锜回溯了历史往事.


河北北部的燕州(北京市)和河东东北的云州(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个州,原来都是汉家疆土.五代时为契丹族所建立的辽所占有,大宋建国后,要想恢复这一带失土以巩固北方边防.两次用兵,不幸都遭挫败,反而受到辽的侵袭,后来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②的银绢,赂买辽朝,换得屈辱的和平.这种情况已经继续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广大军民感到奇耻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复这些失地,雪耻湔恨.


身为西军统帅的种师道,当然熟悉本朝的军事历史.了解这些情况.刘锜重新述说往事时,特别强调收复失土的国防意义和民族意识,他自己就是为此而热心地支持这场战争的.他希望以此来影响种师道并煽动起种师道的功名心.


"千里江山,沦为夷疆,"他气慨激昂地说道,"百年奇耻,亟待洗湔.何况北方之险,全在塞北.燕、云以南,平坦夷衍,无重山峻岭之固.国初时掘得几条沟渠,至今早已涸干湮没,济得甚事?一旦胡马南牧,旬月之间,就可渡过黄河,出没畿甸.当年太祖武德皇帝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今日之势,正复如此.我公身为国家柱石,怎可不长虑及此?"


种师道半闭上眼睛,频频颔首,既好像同意刘锜所说的一切,又好像说这些老生常谈,俺早已耳熟能详,何必你刘锜这个后生小子来向俺说教一番,而加以含蓄的讽嘲.刘锜对种师道的难以渗透的心情惶惑了一会,然后把谈话的内容急转直下,一直推到问题的核心.


目前形势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随着辽统治日益腐朽,它东北的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却日益强大起来,十年之间,与辽多次战争,都赢得重大胜利.面对着这个风云变幻的新局面,朝廷采纳从辽逃亡出来的官员马植③的建议,派出马政等人渡海和金朝进行谈判,双方最后约定共同出兵,南北夹攻残辽.功成之日,宋朝收回燕、云等州,其余土地归金所有.这个被称为"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在极端秘密中已进行了几年.谈判中充任活跃角色的马政、马扩父子俩都是西军出身的旧人.由于事关重大,没有向任何人泄露秘密,连得身在东京,作为官家的亲信、消息又是十分灵通的刘锜尚且不知其详.远处西陲,一向消息闭塞的种师道当然更难了解其中的曲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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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谈判顺利,双方夹击的时机已经成熟,大宋政府必须准备出兵,在南线发动进攻.事实上,朝廷早在去年就秘密决定把西军调到河北战场上去执行这项军事任务.无奈浙东地区,反了方腊,朝廷急其所急,不得不抽调一部份西军前去镇压这一规模宏大的农民起义,北伐的计划,暂告停顿.今年以来,金朝方面一再催促宋朝出师.伐辽之战,势在必行,朝廷赓续前议,内定种师道为都统制,在宣抚使童贯的节制下,统率西军全军东调.这事已成定局,朝廷不日就要告庙宣猷,明令出师.官家派了刘锜用节度使的香饵来钓取种师道这条大鱼,目的就是要说服他积极参加太原会议,热心支持这场战争.


刘锜忠实于自己的任务,恪遵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毫无保留地摊开了手里的牌,反复分析天时、地理、人和三方面的因素都绝对有利于我.他甚至越俎代庖地代替种师道作出了结论:像他这样一个统兵大员,势必要热心参加战争,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殷切的期望才是.


刘锜反反复复谈了两个时辰,一直谈到四更,但是谈话似乎只在单方面进行.种师道一直不动声色,保持着他在谈话开始时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极少开口,只有在关节处,才插问一二句要紧的话,接着又闭起眼睛来.有时还发出轻微的鼾声.听到刘锜停止说话时,他又忙着睁开眼睛,为自己的失礼告罪.种师道显然要用冷淡、僵硬的胄甲把自己掩护起来,以便躲过刘锜的敏锐的观察力.其实他也在深沉地思考,只是在他还没有形成成熟的结论以前,不愿表示任何明确的态度.这是种师道一贯的作风,今天面临着这样重大的问题就更是如此了.


最后轮到种师道来结束这场冗长的谈话.他好像从半睡的朦胧状态中苏醒过来,含糊地说了一句:


"这等大事,怎容仓猝定议?稍停数日,再和贤侄及诸将从容计议."


这就是他对刘锜殷勤劝驾的唯一答复.然后他拿出通家长辈的友好态度,邀请刘锜出席明晚军部特地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

(三)

好像镰刀斫在岩石上一样,刘锜明白的阐理和锐利的词锋丝毫未能把种师道身上的顽固性切削一点下来.看起来他是毫无反应的,从他的深沉不露的表情中根本无法揣测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刘锜的第一个作战方案可以说完全失败了.但是种师道毕竟也漏出一句话,他表示在这样重大问题上必须与诸将计议后才能作出决定.本来种师道作为一军统帅,完全有权自行决策,现在他这样说,可见得心里也有点犹豫,有点害怕,希望诸将来与他共同负责.这是一个破绽.抓住这点,刘锜立刻拟定第二个作战方案,是要说服诸将,争取他们,使他们同情和支持这场战争,与他一起来影响种师道.这个方案本来是容易完成的,他跟西军的高级将领们都有相当的、或者是很深的交情.但是从辕门出迎一幕来看,他的高不可攀的天使的身分使得他们对他已发生隔阂和疏远的感觉.那是横亘在他和诸将之间的一座冰山,不把它溶化掉,就谈不上同情和支持.他抱着要努力溶化这座冰山的目的来参加晚上军部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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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部里举行的宴会是按照西军中传统的规格进行的.它当然不可能是东京式的权贵们举行的那种豪华宴会,那是刘锜十分熟悉的,不说别的,单单蜡烛、灯油,一夕之间就可以消耗几十斤.有时一场宴会要延续到两天以上.就是比较起州郡长官的诗酒风流的宴会也相差得很远,那种宴会至少也得传些乐部官妓在旁侑酒劝觞.用军部这样简朴的宴会来替天使接风,这要使得一般来自东京的大员们感到吃悼、感到自己受到简慢了,假使他是第一次来到西北军部.可是刘锜也是西军旧人,对于他,这不过是旧梦重温罢了,根本不会产生上述的感觉.


虽然已经阔别几年,不出刘锜所料,先他而来赴席以及陆续来到的陪客中间绝大部分都是他的旧交.这里不仅有军部的骨干,也还有所辖各军区的主要负责人,原来西北边防军统称陕西五路军,管辖着泾原、秦凤,环庆,鄜延,熙河五个军区的边防军.种师道本人是由泾原路经略使升任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都统制原是作战时期为了统一指挥临时设置的统帅,后来积重难返,变成常设的官职.种师道虽然任为都统制,但他仍不肯放弃泾原路经略使这个抓兵权的实职.他的兄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当时军中称他们为老、小种经略相公或者简单亲热地称之为"老种"和"小种").还有他的部属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带同他的儿子刘光世以及熙河路经略使姚古的儿子姚平仲等人都出席了宴会.把这些军区负责人遥远地召集到军部来,其中刘延庆父子和姚平仲都在宴会前不多一刻才赶到军部,这—方面说明种师道对于刘锜的受命前来传旨事前确有所闻,并且有所准备.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得知消息和准备都是十分仓猝.此外,军部的重要将领也都出席宴会,其中有大将王禀、杨可世、辛兴宗,杨惟中以及刘锜当年在熙河军中服役时的老上司熙河兵马钤辖、现任全军总参议的赵隆等人,还有一些中级将校.刘锜不但都熟悉他们,深知他们的经历、地位、个性,并且也了解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以及能够对种师道施加影响的程度.最后的—点,今天对刘锜来说是很重要的.


无论军区的负责将领,无论军部的人,他们一例带来最初的冷淡和犹豫,使得宴会一开始就有些僵化.刘锜发现自己就是使宴会僵化的主要原因.他们虽是旧交,但已产生距离.在他们心目中,刘锜已经是官家的亲信、东京城里的红人,这次又赍着他们无法推测的特殊使命前来军部,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对待这个贵宾,才算合于礼仪.


其次,主人种师道的态度,也是造成宴会僵化的另一个原因.他不仅不想使宴会的气氛热闹起来,反而努力把它推向反面.


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会气氛,全靠自己努力了.刘锜抓住第一个机会,和一个中级军官打个照面就热络地攀谈起来.他们曾经在熙河战场上一同作过战,最有趣的还是他们一起瞒过上级,潜入敌方阵地去猎取一种美味的牦牛.这是毫无意义的冒险行为,要冒生命之险,却不会有人因此赏一面金牌给他们,最多的奖赏不过是大嚼一顿而已.但这是行军中最大的乐趣,他们乐此不疲.大概很多勇敢的军人都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刘锜巧妙地回忆起这件往事,顿时使他和大家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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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举起酒杯为对座的一位老将军祝酒,谈起他当年的好酒量,他清楚地记得这位老将军跟别人打赌一晚上喝了三十斤黄酒的豪举.


有过喝酒三十斤的记录,在军队中也是一种资格.这位老军人赵德从军几十年,积劳升至泾原路第五正将之职,却没有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勋.只有这个纪录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光荣史.现在被刘锜重新提起来,他得意地红了脸,连同鼻尖上的酒疱也一齐红出来,摇摇头说:


"自家懑④老了,不济事了,喝不到三斤老白酒,就酩酊大醉,哪里还有当年意气!"


"老前辈说的什么话?今天正要看您赵将军重显身手,老当益壮."


然后刘锜又问起隔座一个将校的儿子:


"虎子长得好条汉子,又练就一身好武艺."他亲昵地呼唤着那小伙子的小名儿,并且惋惜地说,"可惜闲了三年,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还提什么虎子,"那个将校气呼呼地回答,"哪个促狭鬼把他调到甘肃茶马司去干些没出息的勾当,自家算是白养了这儿子."


把茶马司这个主管贸易机构的肥缺看成为没出息的勾当,这是军队里一部分所谓"真正的军人"的淳朴观点,别人化了大气力,钻了门路还没弄到手哩!刘锜跟着叹息了三两声,他的恰如其分的同情,表明他的思想感情仍与他们一致,这就进一步地被他们认为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宴会的主人和宴会的主宾形成强烈的对照.


种师道一直收敛起笑容,即使对一个通家子弟情谊上应有的殷勤,即使对一个朝廷派来的钦使礼貌上应该尽到的义务,他都靳于付出.主观上只想把刘锜推得越远越好.他指挥这个宴会,好像指挥一场他不愿参加的战争一样,显得那么生硬、不自然和抵触.反之刘锜却使出了浑身解数,运用灵活多变的战术,获得越来越大的成功.


回忆是涤垢去锈的润滑油,一经注入友谊的齿轮中,就能使它重新灵活地转动.这时宴会的空气显然稠密起来,人们对他身分上的距离和礼貌上的拘谨,在不知不觉间已逐渐消泯,甚至对他的称呼也改变了几次:最初是尊敬而疏远的"天使"、"钦使",后来变为试探性的"贤弟"、"贤侄",最后索性不客气地直呼他的表字.做到这一步,他的工作才算成功.


刘锜的老上司赵隆追述了当年刘锜到臧征朴哥那里去当人质的往事:


"记得当年信叔(刘锜字)慷慨请行,偕同马子充(马扩字)毅然首途,"他不断地点头赞许道,"那一副勇往直前、旁若无人的气概,把朴哥派来的使者惊呆了.在此以后,朴哥不侵不扰,西边安靖,我军也得稍歇仔肩,免得厮杀,这都是信叔的大功."


这是大家知道的往事,并且早被反复讲述过多次,现在由目击者赵隆当着当事人刘锜的面把他冒险出发到龙潭虎穴去以前的那副气概重述一次,仍然引起大家那么高的兴趣.他一说完,许多人就哄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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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干杯!"


"为信叔的英武干—杯!"


"信叔去当人质,固然胆气过人,"有谁又讨好地提起刘锜一件得意的往事,"可不要忘了那一回的'眉心插花',俺记得……"


"王总管那回在旁亲眼目睹,"有人嚷道,"请他来讲,才是有声有色!"


大家又一齐嚷道:


"请王总管讲!"


"且待俺干了手里的这杯再说,"偏生这个大将王禀是个慢性子的,他一定要喝干这杯酒,啃掉一只已经啃去一半的鸭腿,用手抹去留在胡子丛里的碎屑,然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记得那年金明砦一战,大军失利后撤.俺和信叔奉命断后,"他看看刘锜,似乎要等待他证实后,才肯说下去.刘锜只是笑笑,众人又在旁催促,王禀这才眉飞色舞地继续下去,"眼见得敌方三员统将率领几百骑从后追来.信叔唱出'空城计',他骤马从隐蔽的山坡后冲出.俺紧紧护着他,为他捏把汗.只听得他高喝一声,歹徒们!有种的留下来,吃俺一个'眉心插花'!敌将冷不防信叔这一喝,正在错愕观望之间,信叔已经飕飕两箭,连珠射出,都中了敌将的面门.第三个急忙拨转坐骑待逃.信叔骤马追上,又是一箭叫他倒撞下马来.俺在旁装出招呼后面大军的模样,大呼追杀.顷刻间,几百骑敌军逃得无影无踪.俺两个缓骑而归,还牵来一匹'五花骥',可惜坏了蹄子,不得驰骋.这一仗可真打得痛快淋漓!"


他的回忆博得大家的喝采声,有人高吟:


"将军三箭定天山……"


许多人接着吟道:


"壮士长歌入汉关."


接着又是一片声的"干杯",连得种师道冰冷的脸上也冒出一点热气.


"贤侄直是如此英勇,"他随着大伙儿举杯道,"愚叔借花献佛,也要斟此一杯,相为庆贺了."语气之间,似乎还有些保留.


无论战争的插曲,无论和平谈判的发轫,人们都同样为它举杯欢呼,当然这些片断确乎是吸引人的,甚至也打动了平日不肯随便赞许别人的种师道.可是更重要的是宴会的本身这时已经发展到欢乐的白热化,即使没有这些故事,凭借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为它高呼干杯.刘锜紧紧抓住机会,喝干了种师道为他斟下的祝酒后,出其不意地宣布道:


"刘锜些微效劳,值不得诸公挂齿.诸公可知道……"他有意停顿一下,要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番刘锜赍来官家的手诏,特旨晋升种叔为保静军节度使,这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个意外的宣布,一下子就震动了全体将领.多年来,在这支大军中荣获节度使崇衔的前后只有两人.一个是刘锜的父亲刘仲武,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种师道了.几天来,将领们纷纷在背地里猜测刘锜此来的使命,他们也曾预料到种师道升擢的可能性.但是恰巧在宴会的白热化(禁止)中,由天使本人宣布了这个喜讯,这却大大出于他们意外.大家又哄然地欢呼起来,一片"干杯"声一直涨溢到厅堂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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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酒杯都冲向种师道,在潋滟的酒波中浮泛着高官厚禄的影子,将领们从种师道的升擢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水涨船高,主帅的晋级,一般总是意味着部属的跟进,刘锜有意挑动了大众欢乐的情绪来和种师道的愁眉苦脸作对头,且看看他怎生应付这个场面?


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积有数十年经验的种师道却也不是轻易可以击败的.他不慌不忙地说了事前早有准备的话:


"且慢!非是种某扫诸君之兴,"他的被挤小了的眼眶突然张大了,放射出熠熠的光芒,对有意向他挑战的刘锜横扫一眼,然后推开酒杯道,"此中尚有别情.诸君和信叔贤侄都知道俺种某滥竽此军,三年来上托朝廷宏福,下赖诸将才武,幸免陨越,实无寸功.年来年迈多病,更是才疏力薄,但图得个太平无事,一旦卸肩,把西陲的金瓯和全军交还朝廷,告休回乡,私愿已足.岂可谬领节钺,再当艰巨?非但种某不敢作此想,就是诸君厚爱种某,也当代种某向朝廷力辞这非分之赏才是,这杯酒是万万不敢领的,务请诸君及信叔贤侄原谅."


刘锜的一杯祝酒,逼得种师道非要对官家的诏旨表态不可.这席话说得虽然委婉,含意却是明显的.他种师道虽然当了一军之帅,却不是贪功逞能、惹事生非之辈,这种消极的反应,明明是为未来的军事会议预作伏笔,向诸将暗示他反对这场战争.刘锜洞察他的隐微,立刻进行反攻.


"世叔这番话,未免说得谦逊过当,不中情理.在座诸公,岂敢苟同?"刘锜将计就计,借着推重种师道的勋业,抬高诸将,一下子就收揽了大众的心,博得多数人的支持.他说,"想世叔统领此军,久镇边陲,靖边安民,威震羌夏,岂止得'太平无事'而已.今日水到渠成,名至实归,荣膺节钺懋赏,他年飙发电举,荡污涤腥,裂土分茅,都是意中之事.诸公久隶麾下,多立功绩,将来还要更上层楼,步世叔之后尘,刘锜敢为预祝.官家恩赏,怎可推辞?这杯酒是务要赏光的."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种师道的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击中了诸将的心窍.只有少数几个幕中人才听得出他俩是话中有话,各藏机锋.其余大部分将领都鼓噪起来,嚷道:


"信叔此言有理.主帅劳苦功高,官家恩赏,怎可推辞?主帅这杯酒是省不掉的!"


种师道默察时机,眼看自己陷于孤立中,再要推却是不可能了,就以战略家决心要在大会战中争胜,在前哨的小接触中不妨退让一步的防御姿态,举杯道:


"既然诸君厚爱,信叔贤侄又殷勤相劝,种某只得暂领此杯.至于节钺之赐,实属逾分,只好再作商量."


说罢谢了众人,一饮而尽,举起空酒怀来,向四座环照一下.


刘锜感觉到在这个回合中,他把握战机,已打了一个小胜仗.


宴会进入到新阶段.


经过短时间的沉默后,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忽然出乎意外地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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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宴请天使,更祝主帅高升,理应尽欢极醉,才是道理.这寡酒淡菜,叫人如何下得咽?依刘某之见,这里可有伎乐舞儿,且传一部来演奏演奏,为大家助兴如何?"


刘延庆是番人出身,从偏裨积功一直升任为大将,官拜承宣使,只比节度使低一级.他在生活上不仅早已汉人化,而且早已官僚贵族化了.他自己家里宴饮,每回都少不了丝竹弦乐,歌舞侑酒,而不理解为什么军部的宴会老是墨守成规,弄得好像在大寺院里吃斋一样,令人索然无味,但是这个建议不符合西军传统,与当时当地的气氛不相适应,甚至是愚蠢的.像他通常的发言一样,话刚说完,就招来了尖刻的反应:


"军部里只有发号施令的金钲鼙鼓,哪有侑酒佐饮的歌女舞伎?"


"这话对了!要取乐早该自家家里带一部伎乐来才是."


"独乐乐,孰若与众乐?"


是谁飞来了几支冷箭,最后的一句已经是含义十分明显的讽刺.刘延庆还辨别不出它的味道,侍坐在一旁的儿子刘光世,虽然识字无多,却也听得出弦外之音,早已露出悻悻不满之色.


"信叔是天子脚边的人,听惯了天上的法曲仙音,"布阵作战,果断非凡,说话行事却异常温和谨慎的种师中急忙插进来缓冲一下,"军中纵有些粗乐,如何入得他的耳中?还是请哪位将军出席来舞剑一番,倒不失我辈本色."


"端帅说得妙!"


种师中的为人,深受军中爱戴,与刘延庆形成明显的对比,因此他的提议也和刘延庆的提议形成对比,大家一致叫好,都把眼睛瞟着以击剑著名的大将杨可世.杨可世当仁不让,正待要站起身子,索剑起舞.忽然又听得一个年青性急的声音从座位上一下蹦了出来,他说:"且慢!"众人急看时,说话的却是说话行事和行军作战都同样勇敢豪爽的姚平仲.他冲着杨可世告个罪,接着就提议道:


"久闻得信叔兄神射,绝世无双,恨未目睹.适才听了王总管所讲,更为之神往.今日在座的高世宣将军,在军中恰也有'高一箭'的雅号,羌敌闻之丧胆.小弟斗胆建议请他两位施展绝艺.对射一番,以饱大家眼福,众位以为可否?"


如果刘锜不是西军旧人,如果宴会中没有刚才那一番热情叙旧,这个放肆的建议确是大大冒犯天使了.但是姚平仲的脾气就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丝毫没有拘束,又何况他这个建议确实是热闹、新鲜的,提得十分及时.酒酣耳热之际,大家都需要活动活动、刺激一下,经他这一提,把大家的兴致都鼓舞起来.问题要看他两个本人的意见如何.


高世宣是杨可世的部将,是目前西军将校中公认的第一名射生手.西夏诸羌多少勇将锐士丧生在他的一箭之下.在敌军中间,他的名气甚至比在本军中更响亮.这个由敌方奉赠给他的雅号是他莫大的光荣.他当然很乐意在天使、主帅和诸将面前献献本领,只是限于礼貌,不得不谦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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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珠玉在前,末将一点小小薄技,怎敢在这里放肆献丑!"


他的推辞是不坚决的,经过众人撺掇,再看着刘锜的面色,就掉转头来说:


"天使如有雅兴,末将谨当奉陪,只是相形见绌,众位休得见笑."


对于一切行动都要考虑其后果的刘锜心里也愿射箭.他自信技艺,百不失一,射好了可使众人对他更加敬服,增强他在未来军事会议中的发言地位,但他又不愿过于卖弄手段,占了高世宣的上风.他知道自己以客人的地位,一下就凌驾于主人之上,是很容易惹起反感的.他小心翼翼地在两者——既要显示自己的技艺,又不能贬损高世宣之间,见机行事.


"刘锜久疏弓马,不弹此调已久,"他踌躇一回,含笑道,"怎比得高将军日常挽强射生,热能生巧.还是请高将军先射,刘锜在一旁瞧着学罢!"


"天使神箭,久驰大名,怎么把话说颠倒!"高世宣少不得又言不由衷地客气一句,"既然如此,小将抛砖引玉,就僭先射了."


众人看到两个都愿比箭,一齐起哄,簇拥着他们离开筵席


高世宣唱个无礼诺,先去脱了袍服,扎拾一番.他的从卒早把他用惯的几张弓和一箙箭取来.他选了一张"西番竹牛角弓"和几支"大镞箭".这都是他在战场上克敌致胜用的锐利武器,不是东京的公子哥儿们为了装潢门面,随带在身边的那些小玩意儿.他拿了弓矢,走上平台,找寻合适的箭垛.


宴会场所,没想到要布置箭垛,他光着眼四下乱找."把仪门口的两盏灯笼射灭了,倒也可以,"他心里想,"可是太容易了,不足显示自家手段,压倒天使.别的呢……"他自己练就一副在黑暗中也能明察秋毫的目力,别人却没有这副本领,要是在黑暗中射中了也是白费气力,只好再找.忽然间,瞥见厅堂外有一对水桶,他灵机一动,叫声:"有了!"就饬令士兵们把水桶挑到甬道尽头的墙脚下,就地点燃起火把,把那个阴暗角落照亮了,叫人看他施射.


"偌大一对水桶,有什么好射的?"有人议论起来.


"休看水桶大,距离却远,俺目测一下,怕有二百来步,你倒来试试看."


"高一箭吩咐了,自有道理,你们先别嚷嚷!"


"别嚷,别嚷!瞧他这一箭."


这里高世宣已经客套、谦逊过了——这对他是多么不自然,多么别扭,忽然露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情,好像身在战场上已经找到一个主要目标,就紧紧盯牢它,瞄准它,准备把它一箭消灭掉.这是一个射手长期养成的习惯——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摆好架势,曲一曲臂肱,把空弦连拽几下,先试试自己的臂力,然后搭上箭,拽圆弓,回头对众人说:


"俺这一箭要射在右边那木桶盖的把手上,射不中时,众位休笑."


一语未了,他陡然扭转身躯,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弓矢换了手,从前胸移到背后,反手背射一箭.他在作战时,就常用这个假动作欺骗敌人,迷惑敌人,因而一箭致胜的.这一箭射去,正好射在木柄正中,尺来长的白箭翎还在木柄上颤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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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快,好快的箭!"众人被他的假动作,特别被他的速度吸引住了,一齐称赞道.


"俺的眼皮还来不及眨一眨,箭已射出,这才叫做神乎其技."


"这一箭要对准你老哥脑袋上射来,只怕也难逃此劫了."有人俏皮地打趣说.


"不恁地,怎又称得上'高一箭'?"


这里高世宣又搭上第二支箭,乘着眯起眼睛来打量箭干是否笔直的机会,心里敁敠道:"可不能炒冷饭!这第二箭更要出奇制胜,才能叫众人吃惊,天使敬服."顷刻间,他又有了新主意,他从箭箙中换来一支平镞凿子箭,拉足弓力,觑着左边桶盖薄薄的边缘上射去.只听他喝一声:"着!"神箭到处,桶盖应声掀去,一股水蒸气顿时弥漫上腾.在众人一片喝采声中,高世宣得意地呵呵大笑道:


"小将不才,这一箭射去,却省得工兵们洗涤碗盏时再去揭那桶盖."


说了就躬身把手里的弓箭交给刘锜道:


"这张弓,天使试试可还使得?如若不称手,那里还有几张好弓,尽天使挑用."


刘锜含笑从高世宣手里接来竹牛角弓,掂了一掂,这确是第一流的好弓、硬弓,这里还有第一流的对手,不仅过去耳闻,今天已经亲眼目睹了,还有第—流的观众,这是不问可知的.如果他刘锜拿不出第一流的技艺来射,怎生下得了台?经过一瞬间的考虑,他已经成竹在胸,迈步走到高世宣原来站立的位置上说:


"高将军再献神技,妙到毫颠,真叫刘锜无从措手了."


他向从人讨根带子,把宽大的袍袖扎缚一下,既没有脱去身上的袍服,也没有褪去脸上的笑容,他带着对高世宣所选定的弓、矢,箭垛和发射的位置都十分信任的神情,对准目标,一箭射去,正中在水桶的腹部.他就挥手示意,叫那边秉着火把的士兵们把射中的箭从水桶上拔出来.


这一箭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突出之处,似乎只是刘锜的试射.对于第一次上手试用,还没有熟悉它的性能、特点的弓矢,即使是第一流的射手也需要试射一箭,这在内行之间都是理解的.可是众人看见那边士兵要拔下箭来却不容易,原来这一箭已经射透了厚实的木板.箭镞拔出后,木桶面上裂开一个菱角形的口子,还冒着一点热气的水从口子里汩汩不绝地流出来.


瞒不过这些久战疆场的将军们的眼睛,这平淡无奇的一箭,在两百步外,却射得十分有力.在军队中,能够射到一百六、七十步的就算好手了,更加谈不到要射透木板.


"好硬的弓力!"几个人同时叫出来.


以姚硬弓家出名的姚平仲心里也为之骇然.他想道:这一箭如果让他来射,至少也得摆好架势,用足气力,才能射得这样有劲.一箭破的,举重若轻,真个是名不虚传.好强逞胜的高世宣已经在心里承认刘锜是个劲敌了,还不相信能够超过他,想道:"且看他第二箭怎么个射法?"


这时刘锜已经掌握了这张弓的性能、特点,喝声"站开!"第二支箭早已应弦飞出.这一箭势如追风,迅若激电,恰恰好像丝线穿过针眼一般,不偏不倚,正好从第一箭穿透的那口子里穿进去,紧紧地楔住裂口,一下子就把冒出来的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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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前厅外,霎时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彩声.当士兵把这只带箭的水桶扛回来时,人们彼此传观,益发赞叹不绝.


"两箭插眉心之花,"种师中俨然代表全体将士,文绉绉地致贺词,"一矢窒水桶之穴.信叔神射,要记在史册、流传千古了."


这时众人还是乱哄哄地挤在平台上,高世宣一时忘情,拉着刘锜的袍袖,泄露了他生平第—次向别人公开的秘密.


"小将在弓箭上生平只敬服一人,"他红着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说道,"十年前一天单身出去巡哨,被一队羌骑围住了.为首的羌将摆开人马,把小将团团围住,却引弓不发,让小将先射.小将心里吃慌,连发两箭,都被他闪过了.他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将手里拿着遮拦的弓干.这时小将只剩得一把单刀,正待舍命冲杀出去.不料他摆摆手,约退自己的人马,还装个手势,微笑着请小将回去.小将又是惭愧,又是敬服,只恨仓猝之间,不曾问得他的姓名,只把他这支箭携回来,留个纪念.以后在战场上留心细找,要想找个机会还他的情,竟没再看见过他,从此也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将再次心折."


高世宣的朴素的告白,是对刘锜衷心的赞美.众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件事,不由得都啧啧称奇.刘锜体会到高世宣的这层意思,深深领他的情,并且连声谦逊:


"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射它一个巧劲罢了,哪里比得上兄长的真才实学?今后还要多向兄长请教."说着,就紧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厅.


宴会在欢乐的(禁止)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种师道这才约定部分高级将领明晨到军部来会议,说是要计议重大事项.


见分晓的时刻即将来到了.虽然自信心很强,并且随时不失其常度的刘锜,也感觉到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这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四)

跟来的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


整个军部好像一座被冻得十分坚实、攻打不破的冰城.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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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座椅还在嘎嘎作响的时候,种师道就开始会议,扼要地谈了会议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语气不可能是平静的,"特命信叔前来,调我军扫数开往河北击辽.事关重大,本帅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请诸君前来会商.诸君听了信叔所说,可以各抒己见,详尽议论,不必拘泥体貌,弄得大家钳口结舌,日后又有后言."


要明白违抗朝旨、反对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师道只好鼓励部下表示反对的意见,让官家派来的特使刘锜亲自看到将领们对这场战争既不热心,又不支持,把这个消极的反应带回朝廷去,也许有可能改变官家的决策.种师道的用心在刘锜看来是洞若观火的,刘锜早已拟定了第三个作战方案.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尽可能清楚地把问题向大家摊出来,使大家明白这场战争的重大意义,明白朝廷对此已痛下决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热心,竭力摆脱种师道的影响,作出自己的结论.


刘锜不幸处在和他那么尊敬的种师道相互对立的地位上,既要贯彻自己的任务,就不能不排除种师道的消极影响和冷淡反应,这是他在两天的试探观察中确定无误的.但是种师道毕竟是一军的统帅,是他争取、团结而不是排斥、打击的对象.到头来,他还必须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务.他巧妙地尽量不伤害种师道的尊严,免得招致他以及西军核心集团的成员们的反感.他热情焕发地复述了曾经给种师道谈过的话,企图用自己的"热"来抵消种师道的"冷",并且随时在探测将领们理解的程度,加以补充和阐发,注意着每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反映出来的各种表情.


种师道冷冰冰的开幕词和刘锜火辣辣的介绍词果然形成两股不同的气流,两者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热流与寒潮、高气压和低气压在会议一开始就进行了锋面的接触,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将领们听了两人的话也各自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表情,表明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这场交锋.他们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觉到烫手的富贵已经逼人而来,有的是面含重忧,唯恐一场不可预测的祸患找上头来,有的心里热辣辣地想到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间跃马横戈施展好男儿的身手,最近三年来前线的沉寂状态使他们早有髀肉复生之叹,有的则在沉思着,反复考虑这场战争的得失,衡量它的胜负因素,并把考虑的范围扩大到本军之外,当然也还有人根本没有把双方的话听进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们只是装出在听话,并且装得已经听懂了,听清楚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言的样子.到处都有这样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利害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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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各人根据自己的修养、见解,对朝廷、部队与统帅的关系,或者单纯从个人利害的角度上考虑,作出各种不同的思想反应.


在刘锜发言过程中,种师道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找不到比这更加合适的机会来休息一下,以恢复夜来的疲劳.人们感觉到种师道什么都没有听,什么都不想听,但是一等刘锜发言完毕,他的厚重多裥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睁开,以逼人的光芒环视诸将,一面不住地点头,仿佛在对大家说:不管信叔说些什么,鼓惑大众,俺的主意早就打定.诸君有何高见,就请充分发表.


虽然各人有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种思想活动,但是这点认识在大部分人中间还是一致的:今天的会的确不同寻常,刘锜所传达和种师道所反对的这场战争将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争,关系到全军和每个人的命运,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对它漠不关心或者轻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们相互观望、相互窥测着别人的面色和表情,准备等到别人发言后再表示附和或反对的意见,谁都不肯开第一腔.长时间的沉默统治着会场,这种沉默对于战争的支持者、相信可以击败种师道的刘锜以及战争的反对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数部属支持的种师道都是十分难堪的.现在他们都急于要想获得自己的同情者.


过了好久,大家才听到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的发言.在熙河路经略使姚古没有到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在西军中所处仅次于种师道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优先发言权,如果别人有顾虑,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么理应由他来打破.


"自家懑半生戎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尽量要装出很文雅的样子,可是别人知道,说不到三言两语,他就会露出马脚来."去年还在江南拚命厮杀,好不容易博得个衣蟒腰玉、妻荣子贵.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依自家之见,还是按兵不动为是."


刘延庆去年曾率领部分环庆军、鄜延军和童贯一起到江南镇压方腊起义,血洗两浙地区,当地人民恨不得寝他们之皮、食他们之肉.在战争中,他自己的部下也遭到严重损失,因此颇具戒心,深恐朝廷再调他出去作战.特别因为他的一部分部队目前还戍防在京西路淮宁府一带,没有调回西北复员.如果再次发动战争,他是最可能被点到名出征的.


刘延庆的结论虽然符合种师道的愿望,但他说得太赤裸裸了,甚至太愚蠢了,非但不能为种师道张目,反而可能成为对方攻击的口实,番人出身的刘延庆做了多年大官,虽已有了相当程度的汉化,却还没有学会在公开和必要的场合中说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为自己打掩护,因此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许多人的围攻.


大将杨可世的面颊抖动了几下,连带也扯动他的颊髯,似乎有飞动之势.这是他的生理反应,每当他要冲锋陷阵,或者激动地要想发表什么重要意见的时候,两颊就会神经性地抖动起来.种师道引用北周宇文泰称赞大将贺拔胜的话"诸将临阵神色皆动,唯贺拔公洋洋如平日,真大勇也"来告诫他,劝他临阵镇静.他表面接受,心里不以为然,并不认为自己临阵会发慌,而且也改变不了这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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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别人看到他将要发言之前,年轻性急的姚平仲已经抢在他前面说话了:


"刘太尉此言差矣!"姚平仲勇敢地面对着刘延庆说,他对任何人,无论在什么场合中都是无所畏惧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辈分属军人,久受朝廷恩禄,一旦官家有公事勾当,正是我辈效命之秋.怎得推托抗违,私而忘公?小将之意,还当遵旨出师、报效国家为是."


姚平仲的话表面上是驳斥刘延庆,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私而忘公"、"报效国家"八个字的分量下得很重,种师道听了,不禁又皱皱眉头.


原来河南种氏与山西姚氏是当前西军中两大著名的家族.两家都是累世簪缨,代产名将.姚平仲的父亲姚古是有资格与种师道竞争统帅地位的对手——他们都没有把刘延庆看在眼下.自从刘锜的父亲刘仲武卸任都统制后,种师道与姚古两人展开剧烈的竞争,最后姚古失败,退处在熙河经略使的原来位置上,就常常托病不出,军部中有重要活动,都让儿子出来周旋应酬,姚平仲年纪虽轻,却已卓著战功,成为全军中出名的勇将.作为西军共同体的一个成员,他爱护本军,献谋划策,都能从全军的利害来考虑问题.但是作为姚氏家族的代言人,他又不可避免地与种师道本人发生矛盾,常常持着与之相反的观点,有意使他为难.有时还要找寻种师道的罅隙,借机攻击,以此为乐.


他主张遵旨出师,是既考虑了全军的荣誉,也窥测出种师道害怕出兵的隐微,故意针对他抢先提出来,含有对他挑战的意味.


然后是杨可世和辛兴宗相继发言,都以相同的理由支持姚平仲的主张.杨可世强调好男儿应当从一刀一枪上博得本身的荣誉,太好机会,岂容错过.辛兴宗强调的要遵旨出师,恪遵朝命.


杨、辛两将都是童贯赏识,特加提拔的人,在军中都有特殊的地位,不同的是杨可世以此为耻,辛兴宗以此为荣.杨可世本来就是西军中最著名的战将,自恃材武,多立功勋,一旦受到童贯的赏识,反而使军队中对他产生了看法.他希望出征作战,为自己进一步树立功名,也借以洗刷那个难听的名声.辛兴宗没有杨可世的自信,只好更多地依赖"恩相"的庇护.他们辛氏一门,兄弟五人,都由童贯一力保荐,在西军和京师的三衙中做到大将或高级偏裨的地位.对于他,"恩相"和朝廷是同义词,"恩相"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恩相".遵奉"恩相"之命,出兵一趟,有酬可索,劳而有功,何乐而不为?


非种氏系统的将领纷纷表示了意见,一般都倾向于出师,他们的主张非种师道所能左右,但是他们的发言权毕竟是有限的,现在要听种氏的人说话了,大家都把眼睛觑着老成持重的种师中.


种师中是种氏家族的人,具有限于他的识见难于避免的狭隘的家族偏见,但也仅仅不过是那么一点儿,他并非依靠家族、祖先和老兄的力量,主要是依靠自己多次陷阵血战,真正在战场拚命,才取得目前的声誉和地位.作为一个经略使,种师中是由朝廷批准任命,而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却需要由部队、广大官兵共同的批准,这和朝廷的任命完全是两回事情.种师中是在高级军官中享有那种"真正的军人"荣誉的少数人之一.还有更重要的是种师中不像他老兄那样锋芒毕霹,而常常能够克制感情,顾全大局,用自己的谦逊和诚恳来满足别人的自尊心.由于他不强迫别人尊敬他——这在他的地位上是容易做到的,因此他在全军官兵中获得了许多自尊心很强、往在要采取一些措施强迫别人尊敬他的将军们所不能够获得的普遍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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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手诏,岂可违背?夷适(姚平仲字)言之极当."他沉吟半晌,似乎经过极大的思想斗争后,才毅然提出自己的看法道,"弟所深虑者,我军自成军以来,百年中只与西夏及诸羌对垒作战.除了去年刘太尉去江南一战外,其余各军,不出西北一隅,见闻有限,河东,河北,足所未履,燕云诸州,目所未睹.人生地疏,军情不谙,一旦大军东出,制胜之策安在?这一点,诸君倒要慎重筹思才是!"


种师中提出一个具体的困难,引起大家思考.接着,众人又听到全军总参议赵隆的深沉的声音.


"端孺(种师中字)所虑甚是.这等大事,必须计出万全,才有胜算.岂可孟浪从事,陷此一军,兼误了朝廷."


赵隆长期在熙河军中服役,不仅与姚平仲的父亲姚古、还与姚古的父亲姚兕共事过.本来早已到达退休告归的年龄,无奈种师道出任统帅时,死活把他拖住了,一定要他担任全军总参议之职.种师道以与他共进退为要挟,使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允承下来.他是那种与军队同呼吸、共命运的职业老军人.他除了部队生活以外,别无个人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室和早年生育的子女早已去世,只留下一个孤女,在军队里养大),除了军队的利害外,别无个人的利害,既然承担了总参议,就决定不做一个素餐尸位、拿干薪、领请受⑤而无所事事的那种幕僚.那种人,在部队里也像在其他的机关里一样多的是.赵隆没有把军队当作养老院,没有把自己当作统帅的清客,而把自己看成为一张弓弼⑥,专门用来矫正军队中发生的一切不平之事,有谁的言行不符合全军利益,他就要出来讲话干预,不拘情、不姑息、不纵容、不怕得罪人.他就是以这种伉爽直率的性格为人们所喜欢、所容忍、所气恼、所敬畏的.有人在他的背后说笑话,说他的大名和表字应该改动一下,改名赵弼字子正,才符合他的性格与实际.他的为人实在太严肃了,以致像这样一个丝毫无损于他的尊严的笑话也没有人敢于当着他的面讲出来.有一天他倒反向别人请教,这个他间接听到的赵子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干过些什么?要来干什么?一般说来.军队里都不欢迎朝廷派来干预军事的文员,赵隆还当这个自己的化身赵子正是朝廷派来的文员哩!


在这次军事会议以前,赵隆是种师道把刘锜的任务向之透露的唯一的僚属.他考虑了全盘利害,认为不依靠自己力量,只想利用他人投机取巧,侥幸徼利,照这样发动的战争,不会有好结果.他发表了比种师中更加坦率的意见,反对出师伐辽.他引用了《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句格言后,接下去说:


"……近年来邀功好事之徒,对北边情事,颇多增饰,尚难信实.我辈僻处西陲,孤陋寡闻,对辽、金及朝廷情事,均难了然.辽朝虽君侈臣汰,积弱已久,但军备如何,现有兵力若干,尚堪一战与否,可有真正的情报?信叔说金邦崛起,已拊辽之背而蹶之,此话俺也早有所闻.如属信实,两虎相搏,我正好坐观成败,伺隙而动.今日如急于用兵,为祸为福,或胜或负,尚难逆料.我西军虽号强劲,诚如端孺所说,从未去过河北,与辽人角力,可有胜筹?今日之事,可谓既未知己,又未知彼,倘有蹉跎,将何以善其后?信叔虽赍来了朝旨,力促进兵之议,赵隆不敏,却期期犹以为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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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刘锜碰到的第一号劲敌,在他以前发言的诸将,无论赞成或反对出兵,都没有像他这样在思想上已有所准备,对问题已作了全面考虑,因此他的结论是强有力的.他不仅以理智、同时也以平素在西军中的威信说话,他的话就显得更加有分量.


又是一阵深沉的沉默,使得会场的气温顿时降到最低点.


到了关键时刻,刘锜不得不再度出来说话.赵隆所持的理由似乎相当充足,谈的仍是具体问题、枝节问题,没有接触到事件的本质.哪有失去的疆土可以不去收复之理?已经掌握了最有利的时机,为什么不马上行动起来,还要待什么机,伺什么隙?何况他手里持有几张有利的王牌,只要把它们摊出去,他就有把握把胜利争回来.他不回避种师道咄咄逼人的眼锋,反而迎着它,更加流畅、激昴地谈起来:


"端叔和渐叔(赵隆字子渐)所说诸端,虽属老成深谋,据刘锜所知,却都是鳃鳃过虑,尽可放心的.辽金之事,这些年来,归朝人⑦梯山航海,纷至沓来,迭有所闻.朝廷并未据以定策.直到后来派了专使去和金主完颜阿骨打通好,又派专人到辽廷去觇探虚实,三番五复,相互对证,这才知道所传非虚,端系实情.渐叔可知道令姻亲马都监和令坦子充父子俩这几年就被派往金邦,与完颜阿骨打折冲尊俎之间,首尾其事,已见成效.刘锜出都之日,闻得子充已经伴同金使入朝,御前奏对,定夹攻之期.众位如有不信,何不派人向子充打听一下,对辽、金之事及我军所处胜势,均可了然了."


刘锜发出了第一张王牌,突然提到马政、马扩的名字,众人的眼光顿时发亮,彼此交换着视线,似乎在点头议论道:


"别人干下的事,也许不定可靠,他俩干的事,难道还会有错?"


好像这父子俩的名字就是双重有力的保证,只要真是他俩出头干的事,就足以打破赵隆提出的任何顾虑而有余.


全场的气温顿时升高.


有人怀疑地,其实是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故意问道:


"难道子充小小的年纪,也干得出这等大事?"


"诸公都读过《三国志》,岂不知诸葛孔明隆中对时也只有子充这般年纪,对天下大势就了如指掌.安见得子充就不如古人?刘锜这番受命时,官家还亲口说到子充,说他办事干练,成效卓著哩!"


"俺早说过这小子有出息,不枉赵参议结了这门亲事!"


许多人同声称赞马扩,承认他立了功劳,干成大事,也就等于承认决策伐辽是正确的、英明的.他们的推论是简单的.刘锜抓住这个有利因素,乘机扩大战果.


"马都监、马子充几番出入金邦,备悉辽、金两朝底细,将来用兵运筹之际,都是前线不可少的人才.只怕朝廷到时又另有任使,不肯放手.这个,种帅倒要向朝廷力争."


马政离开西军时,只是一个中级军官,马扩还只有承节郎这个起码的官衔,但在西军中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则,单单只有朝廷任命而未经基层战士批准的军官,他就不能够享有职位上应有的威信,他的指挥权和发言权都是不完全的,甚至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刘延庆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反之,如果他真正立过战功,具有"真正的军人"的素质,而为基层所公认,那么他即使没有任何军官的职衔,在实际工作中,特别在具体作战时,他就是事实上的长官了.大家听他的指挥,连军部也承认这个事实,马政、马扩都是属于那种"真正的军人",在部队中享有比他们的职位高得多的信任和声誉.刘锜发出这张王牌是明智的,完全收到事前预计的效果.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只要把赵隆打败,对付种师中就比较容易了,他接着只说:


"至于端叔所虑我军来到过河北,虽是实情.但兵家用兵,全靠机动灵活,因时制宜,田地制宜,岂可局限于一隅之地,固步自封.记得当年周世宗统率禁旅北征,高平一战,大败河东兵,略地直至晋阳.后来旋师西南,席卷秦陇,饮马大江,后蜀、南唐望风披靡.后防既固,养锐北上,亲征契丹,刀锋所及,捷报频传,瀛鄚诸州,相继底定,大功已在俄顷间.倘非因病舁归,这燕、云之地,早已归我版图了.今我西军荟萃了天下的劲士才臣,锐卒良将,是朝廷的柱石,国家的干城,东西南北,何施而不可?周世宗能做到的事,又安知我们就做不到!瑞叔这论,未免有点胶柱鼓瑟了.愚侄妄言,请端叔赐教."


这席话说得讷于言语的种师中只有点头称是的分儿,他原来就不是坚决反对伐辽的.可是赵隆却非片言只语就可以折服,他不仅仍然要坚持"两知论",不相信他的姻亲和未婚女婿办的事一定妥当,并且进一步提出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


"童太尉新除两河⑧、陕西宣抚使,眼见得此军就要归他节制,将来用兵时,种帅在军事上可作得了主?"他停顿一下,毅然说道,"不但如此,伐辽之役,在朝廷中又有何人主持其事,难道王黼、蔡京、蔡攸之辈担当得了这等大举动?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大将得以成功于外者.贤侄岂曾长虑及此?"


这确是问题的症结,但事涉庙算和官家的用人,在这等公开场合里正该竭力避免说到的.赵隆不仅十分直率地还是非常轻蔑地提到这些权贵的名字,使得众人都吃了一惊,连种师道也不便表示什么.辛兴宗张口摇舌要想说几句话来回护恩相的威信,看看赵隆的严肃的表情和周围的气氛,又把话缩回去,弄得十分狼狈.


刘锜也没料到赵隆会有此一问,但对这个问题,他自己是有答案的,否则他就不可能支持这场战争了.他说:


"此番大举,全出官家圣断,王黼、蔡攸不过在旁赞和而已.刘锜赍来的诏书,就是官家御笔亲制,书写时除刘锜外,并无别人随侧,刘锜岂得妄言?"接着刘锜又发出第二张王牌,说道:"官家对种叔可说是简在帝心,倚任独专.记得早时,京师传诵着两句断诗,称颂种叔功绩,道是'只因番马扰篱落,奋起南朝老大虫',不知怎的,传入禁中,官家讽诵至三,并对宰执大臣道,'老种乃朕西门之锁钥,有他坐镇,朕得以高枕无忧'.今日简为统帅,可见早有成算.刘锜此来,官家再三嘱咐致意,温词娓娓,这是种叔的殊荣,也是我全军的光采.将来总统帅旅,电扫北边,事权在握,进退裕如,宣抚司怎敢在旁掣肘?夙昔童太尉曾来监制此军,家父与种帅都不曾受他挟制,这个实情,诸公想都记得?"


"今昔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赵隆还是摇头说,"贤侄怕不省得童太尉之为人?如今除了宣抚使,朝廷明令节制此军,非当年监军可比,怎容得种帅自由施展手脚?"赵隆还企图为已经激升的温度泼冷水,但是整个会场的气候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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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杨惟中欲前又却地问了句:


"今日伐辽,是否师出有名?"


刘锜抓住机会,理直气壮地驳斥他,这时他感到已经有把握操纵与会人员的情绪,因此就更有信心地把自己的道理阐发无余:


"燕、云乃吾家之幅员,非辽朝之疆岩,景德⑨中将帅巽懦,朝廷失策,与它订了和约,致使形胜全失,俯仰不得自由.更兼朘刻百姓,岁赂银绢,国耻民穷.这正是有志之士、血气之伦痛心疾首,扼腕抚膺而叹息不止的.今辽、金交战,鹬蚌相争,我朝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因势利导,大张挞伐,雪二百年之奇耻,复三千里之江山,这正是名正言顺,事有必成的.杨将军——"杨惟忠在西军中也是个趋奉唯诺、专看主帅眼色行事说话的阘茸货,刘锜提到他的时候,连正眼儿也没瞧他一下,"说什么师出无名,岂不是混淆黑白,把话说颠倒了!"刘锜很容易就把他驳倒,然后再流畅地说下去:"辽积弱已久,将愒士玩,怎当得我精锐之师,与金军南北夹攻.大军一出,势如破竹,数节之后,便当迎刀而解.这等良机,可说是百载难逢.所望大将们早早打定主意,明耻教战,上下一心.异日前驱易、涿,横扫应、蔚,燕、云唾手可得,山前山后,都将归我版图.诸公建立了不刊之功,垂名竹帛,图画凌烟.刘锜也要追随骥尾,请诸公携带携带哩!"


刘锜这番话说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犹如一轮炎炎的赤日,把诸将心中残余的冰雪溶化得一千二净.将士们受到感染,不知不觉间也把刘锜描绘的一幅胜利的图景写在自己的眉宇之间.很多人似乎已看到胜利在握,许多人都想到那一天凯旋归来,官家亲自驾到陈桥门外迎接大军,老百姓夹道欢呼的盛况.大家都要分享这一份唾手可得的胜利的光荣,唯恐落在别人后面.连一开始十分害怕出征的刘延庆也被打动心坎,不住地向邻座的杨可世打听此去燕京的日程,并且不掩饰他对战争改变态度的原因:


"照信叔这一说,不等到来年麦熟时节,"他站立起来,敞开大裘,把一只脚踏在坐椅上,仍然保留了一个蕃部酋长的习惯,大声嚷道:"大军就可开进燕京城去痛快一番了.久闻得燕女如花,如若俘获个把北蕃的后妃公主,将来伴酒作乐,却不是—太快事!"说到这里,他忽然忘形,哈哈大笑道,"契丹皇帝,自家不要,契丹皇后,手到擒来,就是自家的人了.这话言明在先,省得日后争闹起来,伤了和气."


刘延庆的愚蠢,常在不恰当的场合里说不恰当的话,但是他的倒戈大大增强了主张北伐营垒的比重.


一场热和冷、炎日和冰雪、出师与拒命的激烈交锋结束了,前者无疑地获得全面的胜利.种师中默然退坐在座隅,顽固的赵隆也无法独自压住阵脚.种师道默审时机,一来知道朝廷之意已决,天心难回,二来看到诸将跃跃欲试的神情,绝非自己力量所能控制.他秉着"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大败"的军事教训,决心由自己主动来收拾残局.这时整个会场处在连佩剑的钩子略为挪动一下也可以听清楚的大静默中,大家听到种师道微微叹口气,声音略微有些发抖,但是不失为清楚地宣布他的最后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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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天意如此坚决,诸君又佥同信叔之论,俺种师道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听天由命四个字说得十分颓唐,充分表示出他的不满情绪.然后转向刘锜道:


"贤侄回去缴旨,就可上复官家说,微臣种师道遵旨前赴太原."


听了这一句有千钧之重的话,压在刘锜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才算砰然落地.

(五)

遵旨前往太原去是一回事情,什么时候去,赴会前还要做些什么准备工作,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会议结束后,种师道把刘锜和赵隆两个留下来,继续研究具体问题.


种师道虽然身为西军统帅,却不是什么杰出的战略思想家,他只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一个永远从实际出发的指挥官,从前一点出发,根据他的经验,他看不出这场投机性很强的战争会一帆风顺地产生像刘锜所估计的那种乐观的结果.在他的年龄上,年轻人丰富的幻想力早已荡然无存,所以他反对这场战争,即使在被迫同意之后,仍然在内心中反对它,并且要想出种种托词来推迟前往太原开会的日子.从后一点出发,根据实际情况,既然战争已成定局,非他的力量所能阻挡,即使他推迟了赴会的日期,会议还是需要他参加.既要出席会议,他就迫切地需要掌握敌情,了解形势,作为会议中制订军事计划的重要根据.童贯、和诜带来的情报,大多数是根据他们的利益和需要"创制"出来的,怎样评价他们之为人,就可以怎样去评价他们的情报.对于它们,种师道决不信任,他相信的还是西军旧人,他希望刘锜和赵隆二人能为他提供马氏父子近年来的活动情况和目前行止.


赵隆虽是马政的姻亲,对他的情况也所知不多,谈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说:


"仲甫(马政字)自受调离军后,即把家口迁往牟平,后来又迁往保州,"他说,"未尝再见过面.间有书札往来,深以故人为念,情意缱绻,却未涉及朝政.对自己的任使,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去春曾托便口来说小女已达于归之年,子充得便,即将西来迎亲.旋又来信说,子充受命出差,归期难必,完婚之议只得暂时从缓了.以后再无音信.信叔在京见闻较切,对他们的行踪是否了然?"


刘锜也摇摇头道:


"子充受命以还,行踪飘忽不定.去年回京时曾来见访,正值愚侄出差未归.及至赶回,到行馆去访他时,他已伴同金使泛海出去了.参商乖离,睽违已逾三载.只是此番受命来此时,官家面谕子充接伴金使,不日就要回京,还嘱愚侄早早回去复命,以便与金使约定夹攻之期.后来王黼也是如此说.想来子充在京等候约期,必有数月之勾留,愚侄此去定可与他叙旧."


"既然仲甫不易踪迹,"种师道想了一回,提出一个具体的主意,"俺这里何不派人去京师走一遭,找到马子充,向他询实敌方情况,这倒切实可行的.只是……只是派到京师去,难得合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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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隆点头称是,考虑了片刻,问道:


"派杨可世去如何?"


"杨可世将来在军中也是可用之才,"种师道断然摇头反对道,"只怕童太尉见到他,就不让他回到本军来了."


种师道的顾虑是有根据的.早就有人传说童贯要想调杨可世到陈州府去统率刘延庆所属那一部分尚未复员回来的环庆军.种师道和赵隆都明白如果让杨可世调走了,会给本军带来多大损失!


"夷适也是子充的故人,"赵隆再一次建议,"他哥子鹏飞现在京师禁军中供职,与信叔同僚.派夷适去走一遭如何?"


种师道提不出反对派姚平仲去京师的理由,但他仍然摇头不同意这个建议,显然是从家族的偏见出发,不愿让姚家的人去担任这个重要的差使.


"既然军情如此紧急,"刘锜插进来,毛遂自荐道,"愚侄回京缴旨后,找到子充,问明情况,就往太原府等候种叔,这个办法可行得?"


"贤侄是官家身边的人,不得诏旨,怎能擅自行止?这个万万使不得."


种师道当机立断地截断了刘锜的自荐.看来他已经意有所属,只是不便自己启齿.机灵的刘锜猜到他大约希望赵隆亲自去京一行.赵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如果让他从马扩处多了解一点敌情,将来制订计划、参谋作战,都有好处.刘锜前前后后想了一想,心中豁然开朗,顿时又提出了新的建议:


"愚侄不才,却有个计较在此.马都监既有信来要为子充完婚,恰巧子充目前正在京师,渐叔何不就此携带了令嫒前去京师,一来为他们完婚,二来向子充打听敌情,三来也可伺机向朝廷提出行军作战、辎重所需等事项,并力促子充回本军来服役.事毕后,渐叔就径往太原,参赞会议,这样岂不是公私兼顾,两全其美?"


"如得参议前去东京,种某最为放心."刘锜的建议,正中种师道下怀,他看到刘锜如此机敏,十分满意,不禁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趁势说,"况且令嫒已经成长,正该为她完姻,毕了人生大事.只怕参议年来体衰多病,不胜跋涉之劳,这倒还要从长计议."


种师道还要客套几句,赵隆不禁豪爽地笑起来:


"主帅在公事上有所差遣,赵某怎敢推辞?何况俺这把贱骨头,虽然使用得长久了,倒也还禁得起风霜雨雪,哪里就在乎这几千里路!"


赵隆热心地接受这项任务,并非因为他已转变立场,支持起这场战争来了.恰恰相反,他仍然在内心中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且深信种师道与他是完全一致的.他在这里,或跟随种师道去太原,都不能够再作什么来阻止战争,除非他到东京去和王黼、童贯等伐辽决策人进行辩论.他甚至想得那么远,最好能当着官家的面,与他们廷争伐辽的利害得失,使官家听从他的意见,这样他还有最后的机会来阻止战争,改变朝廷决策.


自信力很强的赵隆,一经产生这种希望,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刻进京.他与刘锜约定了日期,作伴同行,意味深长地向种师道暗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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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如先已到了太原府,千万等候赵某的信息,再与童贯那厮定夺下来."


种师道点头不语,这个表情在赵隆看来是像说话般明白的,他默默地表示认可了自己的意见.


十九年前赵隆丧失了妻室,便舍弃自己的家,带着孤女亸娘一起住进部队,在部队中把她养活,从此他就没有了自己的家,同时也割断了和非军事的人间世界的联系.


这个职业老军官的生活是完全、绝对地按照部队生活的板眼进行的,十分简单,却有着严格的纪律性.他自己早就习惯了它,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可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有许多超过军事生活范围以外的麻烦事情要他照顾,她成为他公生活中唯一的累赘.特别当他出去打仗,不能够再把女儿带在身边时,少不得要操点心,把她寄托到同僚家里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才能脱空身体,了无牵挂地出去征战.可是在另一方面,长期来,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女儿又成为他私生活中最大的安慰,那种儿女子的柔情的爱,与军队的严肃气氛格格不入,与他的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这就是说,他摒弃了那种人间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独特的硬派作风爱着女儿.没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铁石心肠中也有一个柔软部分,女儿常常用她的独特方式的柔情打动他这个部份.结果是:他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他.


现在他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要他把女儿遣嫁到东京去,马扩家住保州,女儿嫁过去以后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见了.要是想到这点,也许他也会感到痛苦.可是,现在盘据在他思想中的那个重大问题,足以排斥一切、压倒一切个人问题.他连想也没有多想一下,马上就跟刘锜约定,后天一清早动身,首途进京.


刘锜诧异了,遣嫁女儿也是人生大事,虽说军队中一切从简,谈不上什么置备嫁妆,饯别亲友,但是化个十天、八天时间,略略摒挡一下家务,总还是必要的.刘锜要他再考虑考虑行期.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回家去跟女儿说一声,少不得到几家诸亲好友处去辞辞行.明天收拾一天,后天一早就走,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手的?"


刘锜莞尔地笑了,原来他的老上司还是跟当年一样的急性子,还是跟当年一样,除了军旅大事外,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干不了的.

(六)

渭河早已冰冻,舟楫不通,他们只好赶陆路走.但是东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锁起来了.


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银子般地闪着亮光.


所有光秃秃的树枝,都好像盛开的梨花,这千树万树梨花不仅点缀了树枝,也在漫天飞舞.


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陵丘,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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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他们一起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赶车者的眼睛.这时大车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人们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自从爹告诉她,将要把她送到东京去完姻以后,亸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亸娘是一个在特殊坏境中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个少女.


严格地说,亸娘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谓的"家庭生活".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爹带到部队去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亲的悲痛意义,不明白她今后一生中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缺憾所要偿付的代价.在部队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而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儿,可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们的欢迎,她受到士兵和军官们普遍的钟爱,她有点撒野,然而是活泼伶俐的,爱娇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她很快就达到并且超过了那个社会所许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触的最大限度的年龄.这一条铁律是那么森严,即使在没有女性的部队里也没有例外,一道无情的帷幕落下来,隔断了她与外界的接触.人们仍然对她抱着友善的态度,可是无形中跟她疏远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里有母亲、姐妹、养娘和女伴们,外面还可以和亲戚女眷们走动.她几乎是在女性的真空中生活着,她反复而刻板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劳动得多么勤快,她应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简单,多么有条不紊!但在她的意识中,却感觉到这里缺少一点什么东西,缺少一种随着她年龄之长大、特别是为了弥补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温馨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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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求温柔地对待别人,爱抚别人,也要求别人温柔地对待她、爱抚她.她要求自我牺牲,要求献身于人,却不要求别人给她以同样的酬答.所渭"自我牺牲",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来,就是一种不要求酬报的执拗的爱.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爹身上,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在严厉的表面底下,爹在内心中确是爱她的,更因为除了爹以外,她接触的人是那样少,使她无法满足自己不断发展着的自我牺牲和献身的要求.


只有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她生活孤岛中的一片绿洲.她带着特殊温馨的柔情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爹出去对西夏作战,把她寄养在马家,"他"的父亲和哥子们也一起赴前线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伴侣.他比她大五岁,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就主动担负起教育她的任务,教她读书、骑马、挽一张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这一切,他都是那么内行,显得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他是严格的——作为一个老师,给她指定了一天之内必须完成的功课,绝不容许拖延,他也讲了许多古代和当时发生的故事,多半是关于战争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够一字不易地回讲给他听.她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却产生一点学生对于过于严厉的老师常有的那种反感."爹还没有那么严咧!"她想,"你倒管得这样紧!"于是她逗着他玩,故意没有做完功课,或者有意讲错故事,惹他生气,等他说要责罚她的时候,一口气就做好功课,讲对故事,使他没有理由可以责罚她.


有一天,他们并骑出去驰驱,他对她的骑术已经很信任了,可以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纵骑奔驰.可是那一次,她刚从一个小山坡冲下时,忽然从驹背上滑下来,掉在地上.她听到他从后面气急败坏地驰上前来,她闭上眼睛,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他啜泣着,唤着她的小名儿,问她怎么啦?一连问了几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飞快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驰回家.他从后面赶上来,超越了她,转过马头拦住她的去路,恨恨地骂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够,难道还想再拌一跤?"


这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他平日老是一面孔正经地说:"好汉子要像把衮刀那样,用上好的精铁,灌了钢汁,经过千锤百炼,才打得出来."没想到背着人时,他也会啜泣流泪.她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她想:上好的镔铁,打了几百锤、几千锤也不会淌出水的……


这些愉快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而发现,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即使到爹这里来,也只找爹说话,看见她,点个头儿就走开.她惹他生气了吗?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找寻这个使他疏远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后来,他从军去前线,愉快的回忆就完全中断了.不管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到.她再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她,他是既亲密又疏远、既严厉又体贴的人.可是他只是一个梦里的幻象、一个镜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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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药,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支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谁绘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爹,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它续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加入内的世界抱着美丽的憧憬的时候.

(七)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郡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郡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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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职业性的,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清醒的动作,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的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陟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


原来从刘锜离开京师的一个多月来,时局又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马扩从金朝回来,把金朝的正副使节女真贵族遏鲁和渤海人大迪乌带到东京.这两个都是完颜阿骨打的亲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于过去派来仅仅传达双方口信的泛泛之辈,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亲自在崇圣殿延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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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正式谈判出师夹攻的具体日期.


奇怪的是夹击之议,虽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对方同意,讨论到具体问题时,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为没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师,又不愿对方出师过早,免得落了后手,采取了排日宴饮、陪伴游览等方法,使谈判长期拖延下去.他们绝没有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完颜阿骨打对辽发动一场闪电进攻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昼夜急行军四百多里,袭破了辽的首都中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经燕京时,只勾留得两天,就携带一批军队、官员、宫眷直往云中的阴夹山方向逃去,从此躲着不敢出来.


现在的局势是:金军以全力封锁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围,局势云扰,抗辽义军蜂起,辽政府群龙无首,实际上已处于土崩瓦解的垂亡状态.


正在边境侦事的马政探听到这些千真万确的消息,认为这是收复燕云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也怕金军先下手为强,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东之地,对我国防线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立刻飞驰京师奏报.这时王、蔡二相也看到时势紧急,匆忙奏准官家,决定对策:一面仍由赵良嗣,马扩两个接伴金使,继续与他们酬酢宴饮,羁縻时日,一面就派了解这一切情况的马政赍着朝命,前去西军,严令种师道迅即集中全师,限期三月底扫数开往河北前线雄州,听候进止.原定的太原会议取消.如有愆误,即以抗旨论罪.


这不是宛转的疏通,而是严厉的朝命了.官家毕竟是官家,当马政陛辞之时,官家又作了口头指示,以缓和命令中严厉的措辞.官家嘱咐马政到渭州时先去找刘锜,两人会商后,再向种师道传旨.在口头解释时,"务要讲究措辞,使种师道以下将吏心悦诚服,前去赴命.休得严词迫令,寒了他们的心."同时又给了马政新任务,传达命令后,就留在军中参赞戎务,督同大军克日开拔,免得有所愆误.


屈指计算日程,马政估计到刘锜亟待复命,可能已经启程回京了.他们西军中人的应用数学和东京一般官场中的应用数学不一样,后者的数值表现在口头和文字上,前者表现在实用意义上.因此他一路沿着西去的官道,留心打听刘四厢的行止.却没想到在这深夜中,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和他们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这真使他非常高兴.


马政急于要知道西军将领对于伐辽战争的反应,刘锜扼要地介绍了他西行的经过,两人一起研究执行进军令的可能性和困唯.马政赍去的朝旨既然如此严峻明确,种师道除了迅速、切实执行以外,别无他途.刘锜估计到马政此去已无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该早些回京去缴旨复命、等待后令,还要考虑到赵隆晋京的任务,因此决定分道扬镳,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在马政、刘锜长篇大论地交谈着的时候,赵隆一反常态,很少插进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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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慌!好慌!"他已经得出带着成见的结论,对他们的计议评价道,"这样匆忙、慌张之间决定的事,哪会有好结果?"


他也对他们的谈话进行分析.他承认时局的确起了急剧的变化,正因为变化这样大,这样迅速,决策者更应冷静考虑,沉着应付.让一缸带着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于喝混浊的水,这是他们军部中人处事的原则.宁可失之迂缓,不可失之孟浪.他认为我方平时既缺乏准备,临时又没有周密的计划,匆忙决定,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能打好这一仗?他又找出理论根据,"千里趋利者蹶上将军",这种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们对这些不利因素都没有加以认真的考虑,一心只想执行朝命,真可谓是利令智昏了.赵隆是个很难掩盖自己感情的人,当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听着他们谈话,他的不满情绪不禁流露出来.


在马政的一方面,也并没有忘记亲家在座,他几次向赵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应,于是他明白了刘锜谈到的阻力就是来源于种师道的核心集团,而他这位亲家恰巧就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他必须承认这个:他们的意见已经有了分歧.可是他没有时间向亲家从容解释了,更不想与他争辩.他们西军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们间有多大分歧,到头来总要被共同的利害关系捏合在一块的,他以亲切、热诚的态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满,力图冲淡他的气忿,这样就使他在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占了上风.


直到他们谈完正经大事后,赵隆才说到他这次东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儿到东京去完姻.接着就把女儿唤来与公爹见礼.


马政这才想到除了军国大事外,他们间还存在着儿女私事.他满意地看了看已经完全成长的亸娘,连声夸奖:"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弥补刚才对她的疏忽.他又转过头来感谢他的老上司,老亲家亲自送亲的盛情,却不明白在这样军务倥偬、刻不容缓的瞬刻里,他的亲家怎么可能离开军队来料理儿女私事.


显然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感情、把握战机之缓急是各趋极端的.


但是儿女私事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办一下,他抱歉在前道:


"儿子目前在京,尚有数月勾留.等到战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将去前线从事,就是亲家身为种帅左右手,也必要亲莅前线,参赞戎务的.因此婚事只得凑在战前办好."他特别向亸娘表示歉意道,"时间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军务缠身,定不下这颗心来.婚事必然办得草草,亵慢了姑娘,于心更为不安了."


"都监王事倥偬,眼见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礼,"刘锜义不容辞地把这副担子承担下来,"渐叔向来又不惯于俗务.如不见外,子充的婚事就交与愚侄去经办了.东京的事好办,两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监写封家信给子充说了,此事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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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一齐称谢.


马政还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事让信叔去办,最是千妥万当.只怕信叔回京后,朝廷又别有差遣,不得闲儿,如之奈何?"


"都监放心,办事的人总是有的."刘锜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诺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线去的.只是计算日程,还有一段空隙,来得及给他们办好大事,再则,就算自己不得闲儿,家里还有个比他更能干,更可靠,更加千妥万当的人在等着呢,怕什么!


他向驿卒借副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让马政写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结了这件大事.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马政只是略略打个睏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马政是有权利可以谴责别人的人.


要说服和帮助种师道,使他在短促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分散在各军区的十万大军集合起来,输送到几千里外的河北前线去,按照常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从受命以来——实际上这个任务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来的——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好像握着一团火球.他必须珍重、吝惜每一个瞬刻.为了争取时间,他赍着朝命,独自西行,连伴当们也都远远地甩掉,没有一个相随.为了争取时间,在这样严寒的深夜中,他还冒险涉冰,投宿驿站.他宁可缩短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大军提早三天集中,因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对整个战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对待自己、要求自己简直到了苛刻和残忍的地步,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们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们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刘锜感喟地说,"连得除夕晚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成."这时马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亸娘道,"过了一晚,姑娘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二十岁了."亸娘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似乎长大了一岁年纪,是她的过错,要她对它负责一样.然后她看到公爹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反映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刘锜、赵隆一齐道声,"珍重!"


"俺这匹老马呀!"他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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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得、得……"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①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意思说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托希望于我已作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进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词,这里指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子.


③马植逃到北宋后,先后改易姓名为李良嗣、赵良嗣.


④当时西北人自称为自家,读为"洒家";懑为"们"的意思,但有时也用于单数.


⑤军饷.


⑥"弼"是木制的弓夹,弓不用时用木夹夹起来以防日晒、受潮而发生高低不平的现象.


⑦当时北宋人称从辽的统治区域逃亡归来的各族官民为"归朝人".


⑧宋人习惯称河东、河北为两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号.澶渊之盟订于景德元年(1004年).

第三章
(一)

刘锜等一行人结束了长途跋陟的旅行,来到东京城.


赵隆在东京别无愿意借寓之处,父女俩就理所当然地在刘锜的寓所中住下来.他们受到居停主妇刘锜娘子殷勤的接待,这种接待是纯粹东京式的:豪侠、好事、热情、包揽兼而有之.


刘锜娘子母家几代都住在东京,在东京扎了根.她本人的足迹最远也没有超过东京郊外几十里方圆的范围.那是和女伴们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暂时领略一会农村风光,犹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也想吃点清淡的蔬菜一样.长期的都市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她满心喜欢地接待了丈夫给她带来的宾客,把接待外路朋友,并使之彻底、完全的东京化,是她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她给赵隆请了安,以她特殊的敏感,马上感觉到这位老世伯不像是个随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这个,她满有信心地相信到头来总是要让他来适应她,而不是她去适应他.纯粹的东京人,都是这样充满了自豪感的.


然后,她一把拉住亸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后得到结论,断然地称赞道:


"好俊的闺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须认识到一年以上的时间才可能达到的亲密程度说:"哪阵好风把妹子吹到东京来了!这一来得在这里住上三年五载,这里就是妹子的家,休再想着那边了."


"多谢姊姊!"被刘锜娘子的这种东京式的速度骇异了的亸娘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回答.


刘锜娘子十分喜欢这个简单的回答和伴随着这个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刘锜背着亸娘,把她此来的任务告诉娘子,这使她更加高兴了.她立刻把亸娘拉进自己的闺房,用了必须经过三年的耳鬓厮磨才能达到的那种亲密程度,小声地告诉她:


"咱虽说还没见过马兄弟,你刘锜哥哥一天却要几十回叨念着兄弟,念得咱耳朵也起了茧.这回兄弟回东京来了,好歹要把他抓来,与妹子完婚.这件事就包在咱身上,他们男子汉省得什么?"


亸娘的生活经验是那样贫乏,她认识这个非军事的人间世界,就好像是个刚落地的赤婴一样.她不明白处在待嫁少女的身分上,被提到这种尖锐的问题时,理应红一红脸,忸怩一下,利用这点娇羞来增加客观上的媚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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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姊姊!"她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她简单、直率得使刘锜娘子着迷了,刘锜娘子决没有料到她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她又拉起亸娘的手,继续说:


"可是这两天东京的灯市真是热闹极了,普天下哪有这样好看的灯市?咱非先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过了灯市,再办妹子的喜事不迟."


亸娘也曾在渭州逛过灯市,可是她决不能理解一个东京人逛灯市的重大意义:


东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龄,而是以逛灯市的回忆来划分生活阶段.


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婆婆可以从六十年前那次逛灯市的回忆追溯到她的无邪的少女时代,还可以从逛灯市的伴侣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她们有的墓木已拱,有的已经是子孙绕膝……她们流逝的一生犹如一串用回忆的丝线串成的数珠儿,每一个灯节就是一颗数珠儿.她捻到哪一颗,就会想起哪一年灯市的情况和气氛——它们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游侣们挤来挤去的那些街坊,如今名称虽还如旧,有一半的房屋已经翻造过,一半的店铺扩大、缩小或者已经打烊了.她还记得跟哪个游伴小声地说过的一句话,这到现在想来,还要为此赧然红脸.她还会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莲色的刻丝锦袄,当时是怎么哄动了九城阛闾的!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亸娘所能理解.


她惶惑地看看刘锜娘子热情横溢的神情,不可抗拒的建议,她再一次回答道:


"多谢姊姊!"

(二)

刘锜娘子说得不错,普天之下,哪有一所城市比得上东京,哪有一个节日比得上东京的灯节?绝对没有!把人类精心创造的有关的形容词,"繁华"、"缛丽"、"热闹"、"喧闹"、"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尽了,也不足形容东京的灯节于万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各道城门——南薰门、陈州门、戴楼门、新宋门、新郑门,封丘门,陈桥门、万胜门,固子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迎一切初来的和重来的客人.它们毫不怀疑人们将带来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荣,为它添毫增色.它们带着那样的好心好意,站在人们来到东京的第一道关卡上,热情焕发地介绍道:"你们快进城来啊!进城来寻欢作乐,尽情享受.俺这里什么都不欠映,什么都不悭吝,俺代表东京城站到这里来欢迎您老人家进城,祝您愉快,可千万不要给俺带来愁苦和灾难就好."


陶醉于一切愉快,新鲜、热闹的事物,乐于为居民和客人们提供无穷无尽的享受,这是作为帝京、国都,过着一百多年"熙来攘往"的和平生活的东京城发展起来的特殊的性格.


作为一座城市的东京城有这种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们,也发展着与此相适应的人生哲学.


东京人总是喜欢把各种色采鲜艳的油漆不断地往它身上涂刷,在没有铲去的老底子上涂上一层层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涂上一层层更加新的漆.在光洁夺目的表面后下面,还可以看到旧的痕迹,因此显得更加绚丽多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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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新年春节的本身就是一种矞丽堂皇的橙黄油漆.


去年腊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样,明令规定把预赏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一种投合人心的轻倩的绯红油漆.


而在春节中刚透露出来,几天中就已遐迩遍传,妇孺皆知的征辽消息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大红油漆.


东京人的生活方式虽是丰富多彩,变幻无穷,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他们只追求官能上的快乐和刺激以及达到这个目的必要的物质条件,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他们的食料、饮料,点心和零食,如果没有这些食品来填满他们饥渴的精神胃口,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将要感到索然无味了.


使赵隆等十分惊异的事情是:在西北军事会议中那么激烈地争辩着的一场战争,在湄河边的小驿站中目击有人那么急如星火地传送出去的战争动员令,反映到东京人的生活中,满不是那回事.现在东京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即将爆发了,但他们一点也不着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征鞍甫解的刘锜甚至觉得今天的东京比几年前,比他两个月前离开它的时候变得更加繁华,更加接近升平时期的颠峰,何况很少到东京来过的赵隆,更不必说从未来过的亸娘了.


东京人引以自豪的见多识广特别表现在他们对战争的无知上——在抽象领域中自命为最渊博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最无知.东京人夸耀他们在市场上看见过的各种加工装饰的武器甲马,他们看见过挎刀带剑的军官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还有,他们在官家的卤簿①中见识过连人带马都披上铠甲的所谓"具装甲骑",据说合天下都没有这样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还在"讲史"场中听到说话人讲"三分",讲"残唐五代"有关的战争故事.这些就是他们对于战争的全部知识了.东京的上层人物和绝大多数的中层居民并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认真弄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他们既没有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它,为它作出精神和物质上的准备,也没有从消极的方面想过它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或将迫使他们改变什么?他们对于传闻得来的战争的消息,第一个敏捷的反应就是把它当作一件新鲜玩意儿,当作一个最新加添出来的娱乐节目,当作一种掺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酿.总之,轻飘飘的东京人不可能持有与战争相适应的刚毅沉着的观念.如果说,他们中间也有少数人想得远些,想到战争不一定是那么轻松愉快,可能有一天会像个不速之客那样挑一担愁苦的礼物,登门前来拜访他们,那么它仍然也是遥远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爆发,时间上还有几个月的余裕,从东京到前线,空间上还有一千多里地的距离,何必过早地、过逞地就为它操起心来?东京人对于时间、空间的概念,一向采取现实的态度,只限于此时和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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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地掠夺、尽情地享受、毫无保留地消费、完全绝对地占有.只要今天的这一天过得舒服,那管它明天来的日子是甜酸辛苦?东京的上层人物就是用这样的浅见和短视、这样的豪奢和挥霍、这样的荒唐和无耻来制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己和追随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战争的烈焰中溶化掉,并且祸延到中下层市民,使他们受到莫大的灾难.


这就是从现在到收复燕京(那是使他们的欢乐达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时间中东京人普遍存在着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


打从去年腊月开始,以州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街,诸如天汉桥街、临汴大街,马行街、潘楼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两侧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为临时商场,用来平衡市场上求过于供的拥挤现象.连宣德门外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也列满了这种临时商场.临时商场里面铺陈着冠子、幞头、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匹头以及鞍辔刀剑、动用家伙、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等各种档次的消费商品,达到有美皆备、无丽不臻的程度.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在这段时期中,顾客们甚至形成了一股风气,专喜欢在流动的摊铺中去选购货品.他们宁可舍弃百年老店,作成摊铺的交易,认为那里的货品更新鲜、时髦,连越陈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价的古董也是从摊铺里买来的好.这样一来,使得久已脍炙人口的李和儿炒栗、王道人煎蜜、孙好手馒头、宋四嫂鱼羹、曹婆肉饼、薛家羊饭、赵文秀笔、潘谷墨、张家乳酪、李生菜小儿药铺等老店,不得不放下架子,随着大流在大相国寺、五岳观和其他庵庙寺院的两庑下租赁了摊铺,开设分店,应市买卖.就中潘谷墨店的掌拒又别出心裁地从老店里搬来苏东坡的赠诗和题跋,用个檀木框子,罩上碧纱,张挂在板壁上,以广招徕.惹得多少风雅之士都跑来欣赏东坡的墨宝、议论它的真伪,从一点一撇一划一钩的色泽光采中鉴定它是否用了潘谷墨,或者是别人的墨.苏东坡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墨迹已经产生了广告的效果.


在自由竞争中的(禁止)中,老牌子不济事了,做买卖的也要适应时势,别出心裁.


大相国寺是东京第一座大寺院,本京人称之为"相蓝",不懂得这个简称,还是一板一眼地称之为"大相国寺"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个外路来的乡巴佬.相蓝有相蓝的架势,平时每逢初八、十八、廿八以及初一、月半才向外开放一天,一个月内只开放五天.前年冬季,为了配合朝廷的新鲜玩意儿——预赏灯节,居然打破成规,逐日开放.相蓝在东京宗教界中一向居于领袖群伦的地位,它既然带头破例,一马当先,东京城郊大大小小的一百六十八所庵庙寺观也乐得跟进,每天大开方便之门,广结仙佛之缘.人们到这里来,不但要礼神拜佛,烧香求签,同时还忙着讲斤头、做生意,零买趸批,一应具全.更多的人到这里来是为了看杂剧、听说话、赌博弈棋以及观看别人的看戏、博弈,人们的广泛活动,使得这些寺观真正成为东京社会中的宗教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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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全国各地著名的杂剧班子,每到腊月将届,就纷纷涌到东京来献艺.东京是一座"不收门票"的开放性的城市,凡是到这里来消费的人以及为消费者提供愉快和享乐的人一律被宣布为受欢迎的人.这些艺员们有的搬演杂剧、有的玩百耍杂技,有的讲史,有的卖唱,有的相扑,有的弄虫蚁等等.他们一个个来自三江五岳,都是身怀绝技,名播江湖.他们走遍了天下二十四路、二百三十八州、一千二百二十个县.今天好不容易挨到天子脚下,谁都想露一手儿,博得个名利双收.春节前后,他们暂且在寄寓的寺观里逐日就地献艺.其中出类拔萃的节目,到了正月初九以后,就要被选到灯市中心的"棘盆"去连续演出十天,直到灯市结束为止.开封府为了选拔节目,特派乐官孟子书(有人说孟子书是他的艺名,以专讲《孟子》一书中的诨话出名,后来以假代真,就成为他的真姓名)、张廷叟两个主管其事,而当时的开封府长官开封尹盛章本人也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要参加选拔.所谓"棘盆",就是在禁城口的宣德门外一片大广场上,临时用采缯色绢,芦席竹架围成的大剧场,容得几万观众,可算是演剧界的龙门.哪个节目被选上了,顿时声价十倍,成为事实上的国定节目.以后在外路演出时,就有权在一面两丈见方的锦旗上绣上一副金字对联:


"今日江湖卖艺,人山人海.


当年棘盆献技,倾国倾城."


灯节前在寺观中的演出,实际上只是一种预演,含有互相竞赛的性质.江湖上最讲义气,哪个班子里发生了生老病死、衣食不给等意外事故,大家醵金募捐,演义务戏,十分卖劲.可是在竞赛性的演出上决不含糊,谁都要争这口气,争得在龙门榜上题名,谁也不让谁.他们竞争得越激烈、演出越卖力,就越加饱了观众的眼福,因此内行的观众更喜欢去看寺观中的预演.


亸娘刚到东京的几天,刘锜娘子实践了诺言,每天出来赏灯、逛庙会、看百戏.刘锜娘子不但热情地介绍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在这类事情上她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并且坚决相信她感兴趣的一切也必然是亸娘感到兴趣的一切——她几乎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感到兴趣.


在最初的周旋中,她根本没有考虑到亸娘是否希望知道这些,是否对它感到兴趣?好像热情的主人摆出丰盛的宴席来招待客人,没有考虑到这些酒菜是否配合客人的胃口.


相蓝是不必说了,她好像是长期预订着座位的.可也不能忽略比较偏僻处所的寺观,譬如说,远在水西门口的醴泉观就是个例子.刘锜娘子指点亸娘道:在相蓝的演出甭说是好的了,可是醴泉观里却也常有出人意外、爆出冷门的节目.到相蓝去看戏,为的是"温故",到醴泉观去是为了"尝新".


她们到醴泉观先去东大院欣赏张金线夫妇演出的悬丝傀儡.张金线练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他用十根丝线缚在每只手指上牵动着十只木雕傀儡,同时登场.依靠他的灵活的手势,傀儡们不但可以做出同样的、还可以做出各各不同的动作,竖蜻蜒,翻筋斗,扑打扭杀,样样都来,临到大轴戏上场,哑剧忽然变成歌舞剧,男脚色变成女脚色.他的浑家,外号"一条金"的一条金嗓子随着木偶的舞蹈动作抑扬顿挫地伴唱着.她有时唱得响遏行云,有时又轻微得像一缕幽泉在空谷中回旋呜咽.观众的心似乎也被他们用一根丝线悬起来了,上上下下地忐忑着,这才不愧叫做"男舞女歌,妇唱夫随,各擅一时胜场,共树千秋盛名"(这个戏班子刻在海报上的自我宣传).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接着她们又去西大院看丁仪、瘦吉的"乔影戏".影戏原是一种利用灯光设备演出的皮偶戏,是一种古老的剧种.丁仪、瘦吉,一肥一瘦的两位艺人推陈出新,首创发明让真人来扮演脚色,代替皮偶的演出.于是一块素幔上出现了亭亭玉立的李夫人和气象威武的汉武帝的影象,同时也出现了肥丁自己扮演的梨园界鼻祖李延年和瘦吉扮演的影剧界鼻祖李少君的影象.可惜他们找不到"一条金"那样的好嗓子为影剧配音,只能出之以哑剧的形式,是一种无声电影.但是银幕传神,栩栩如生,李夫人含颦凝睇,脉脉不语的神情和汉武帝立而望之,内心充满着"是邪非邪?偏何姗姗其来迟"的疑问,都宛庄目前,维妙维肖.无怪东京的观众为它拍掌叫绝.这种新品种,目前虽然还在试演的过程中,肯定不需多少时间,就会风靡天下.


外院连着一片广场搭起一座硕大无比的帐篷,都归"浑身眼"杂耍班使用."浑身眼"是这个杂耍班的主要演员兼组织者和经理人.凭着他在江湖上饮誉二十年的声望,网罗了当时杂耍界所有的好手,使他这个班子在杂技界中高踞执牛耳的地位.


张七哥吞剑,麻猴子滑竿,董十七、赵七对舞砍刀蛮牌,还有一捻红走钢丝.据说前年春节中,她玩了个新花样,化妆成为仙女,在两所又高又大的住宅顶上系上钢丝,往来行走,还袅袅娜娜地走出各种身段和姿态,惹得人们真以为有这样一位仙女凌虚下凡了.所有这些脍炙人口的节目都是每场必上,每上就会哄动一时,使人百看不厌.


所有这些演员中,也许没有比"角抵李宝"更得人心,更受观众欢迎的了.李宝原是禁卫军步军司的士兵,早以角抵绝技闻名全军,三衙中没有他的对手,大家都称他为"小关索",这个绰号是对他表示绝大的敬意.殿帅高俅也喜欢这个玩意儿,几番使人示意于他,只要在一场角抵中让他三分,就可提拔他当个教头,他都没有答理.一天,高俅喝醉了酒,当着许多权贵面前,定要跟他角斗.他不容情,一跤就跌翻了高俅.从此高俅对他恨之入骨,他在禁军中容不得身,索性到艺场上来卖艺.高俅三番两次寻他生事,当不得观众欢迎他,掩护他.风声紧了,他到外码头去兜个圈子,不久仍回东京来,照样有人礼聘他登台演出,把高俅气得个瞪眼吹胡子,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对角抵一道深有研究的刘锜,虽是高俅的下属,却是李宝最有力的保护人.他曾经表示意见说:李宝有的是真才实学,不是江湖上骗人好看的勾当.刘锜娘子加上自己的意见,评论道:"李宝的玩意儿是实力加巧劲."这个评语可能是中肯的.李宝每次上场都有禁卫军的官兵们冒着冒犯高太尉的风险,前去为他捧场,这还可以解释为军人们喜欢看角斗,相扑这一类的武技,奇怪的是不少太学生也十分欣赏他的演出,那是为什么呢?据刘锜娘子的分析:官兵们来看他的实力,文人们来看他的巧劲,这样把实力加巧劲的一个混合体截然分家,就不中情理了.人们不禁要问她自己又为什么这样欣赏李宝的角抵呢?她既不是军人,又不是文士,也不像丈夫那样对角抵一道有兴趣、有研究,她只不过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罢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其实不仅刘锜娘子,场子里还有成千上万的妇孺老幼,他们也都不是文人武士,可也同样喜欢看他的演出,为他捧场、打气.他赢了对方,大伙儿发疯似地喝彩,偶而失手跌翻,大家叹息惋惜,仿佛丢失了心里的一件宝贝.对于李宝的角抵的癖好,在东京已形成为一种狂热.有一个潜在的原因,人们其实并不是喜欢这个节目,而是敬重他之为人.敬重他不肯在高太尉面前低头的那股刚劲儿,敬重他虽然每天都在高俅的罗织中,险象环生,他却仍然行若无事,并且常在插科打诨中有意挑动、激怒高俅的那副英雄气概,敬重他虽明知刘锜和其他几位高级军官是他的保护者,他对他们也并不格外另眼看待的那副丈夫意气.


群众憎恨权贵,敢于触犯权贵的人,就是群众心目中的英雄.由于人们尊敬他的为人,连带也喜欢上他的节目了,只是他们自己也没有完全明确地意识到这个.


以上这些演出都博得观众的欣赏和赞叹,可是具有最大吸引力的还是台柱子"浑身眼"自己演出的飞刀绝技.浑身眼凭着他特殊设计的一套行头,在镶着金边的黑缎底子的短靠和扎脚裤上绣着几十对闪闪发光的火眼金睛,成为他本人的绝好标志.


浑身眼一天只演出一场,出场前先有四名徒弟分别站定在场于四角,抚弄着八把扎了红绸子的明晃晃、寒飕飕的厚背薄刃柳叶飞刀.他们各自摆好架势,单等师傅出场,刚在中心点站定,八把飞刀就同时从不同的角度向师傅身上飞来.浑身眼张开了浑身的眼睛,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有的正确和速度,先伸出双手接住最先从正面飞到的两把刀子,立刻侧转身子,翻过刀背,把第三、四把刀子敲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锵铿声,接着又掷去手里的刀,同时用两腋夹住从背后飞来的第五、六把刀,稍微偏一偏头,躲过擦耳根飞来的第七把刀,然后转过身子,张开大口,一下就咬住劈面飞来的最后一把刀.飞刀是用纯钢铸就的,浑身眼的牙齿好像是用更高级的、经过百炼百淬的优质锋钢铸造的,飞刀一经他的牙齿咬住,就像落网的鸟儿一样,只有发抖、挣扎的分儿.


紧接着,他以意料不到的神速的动作,把腋下夹着的两把刀子交叉着换到自己手里,只听得刀环叮当,红光飞处,两把飞刀闪电般地向徒弟的头上飞去.两个徒弟急忙歪头缩颈地躲闪,飞刀好像有灵性一样,偏偏向他们躲闪的一边飞来.只听得"嚓""嚓"两声,两把刀子恰巧钉在他们靠背站着的木柱上,距离头顶只有毫发之差.


"险呀,险呀!这一刀稍微低些,就把徒弟的眼睛戳瞎了!"


"险呀,险呀!那一刀稍微偏些,就飞进人丛,把观众们误伤了!"


但是这些动作都是在观众来不及说句话、来不及喘口气、甚至来不及眨一眨眼睫毛的瞬刻中完成的.这些杞人忧天的议论都是事后的议论.刘锜娘子虽然泼天大胆,在浑身眼表演的过程中,也不禁闭上眼睛,同时推推亸娘,要她照样紧闭眼睛,仿佛这样做了,就可以防止不测,免得飞刀飞上自己头上来的危险.然后在她们还没睁开眼睛以前,听到一阵震天撼地的叫喊声、喝彩声、鼓掌声,人们大幅度地摆动着身体,怪声叫好,几乎要把这座扎缚得十分牢固的帐篷喝垮、鼓塌了.等到她们张开眼睛时,只见浑身眼嘴里仍然衔着那把飞刀,满面含笑,罗圈向三面的观众唱肥诺、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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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场子中间忽然涌出十多个执事人抬着大筐箩,一一向观众们收戏钱.当时的剧团还没有进化到按座次发售门票的制度:当时的观众也没有聪明到看完白戏拍拍屁股就溜之大吉的文明程度.他们彼此间成立了"你要吃饭,我也要吃饭"、"要看戏就得化钱"的默契.观众们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慷慨程度以及特别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表示阔绰的虚荣心慷慨解囊,随缘乐助.有的摸出一文钱,有的摸出十多文钱,有的掏出大把钱,铿然有声地丢进箩筐里,执事人员一律唱诺道谢.


刘锜娘子是老主顾,是剧团收费的主要对象.红演员一捻红托着一张盘子亲自跑到她面前来.刘锜娘子既不吝惜,也不特别炫耀,她按照老主顾的身份,而不是按照她丈夫的身份、地位,从绢包里掏出一两的小银锭,轻轻塞进一捻红的手里.一捻红会意地笑笑,行个屈膝礼走开.


东京的市民们就是这样在街坊、庙会、摊铺、剧场中打发日子.他们一年到头,都有许多闲工夫,而到了节日,就更像一锅滚水似地沸腾起来.


当然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还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到相蓝摊铺上挑购旧书旧画的,固然有宰相的儿子赵明诚夫妇等风雅之士,但主要还是老百姓.那些惊心动魄的杂剧节目,基本上是投居民们之所好,是为了适应他们的胃口、爱恶而设计、编导和演出的.居民们带着欢乐、兴奋以及唯恐它们将在霎那间演毕散场的害怕心理,欣赏这些节目.他们也带着同样的心情赏灯,逛庙会.东京的社会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浮糜的、轻佻的生活方式.社会是一切生活方式的创造者,在任何情况之下,它都能创造出各种生活方式来让各种人适应.


东京一般居民的悲剧在于他们虽然在道义上谴责、在理智上反对、在感情上深恶痛绝当时的达官贵人,而在事实上却跟踪着达官贵人的脚步,不自觉地,一天天地堕入无以自拔的泥坑中去.一直要到东京的末日,他们才真正了解到那个罪恶的阶层为他们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可惜为时已晚,他们不得不成为它的牺牲品、殉葬品,跟它一起落进地狱.


东京居民们的悲剧是处在那种历史条件下中层城市居民无法避免的悲剧,可是在串演那出悲剧时,却出之以喜剧的形式,上场的角色们都自认为正在演出一出喜剧,这才是更大的悲剧!

(三)

高踞在东京社会颠峰上的是那些用老百姓的脂膏喂养肥大以至得了严重肥胖病的皇亲国戚、豪门权贵、大贵族、大官僚们.由于他们所处的地位不同,难得去逛庙会、看杂剧.他们另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方式.当朝太师蔡京有一天得意地说:"老夫忝一官之荣,诗酒风流,自有三十三洞天胜境在,岂可溷杂尘俗,现迹人世?"真可谓是一语泄露了天机.


宣和年代特别标榜"与民同乐",在灯节中,在正对大内的宣德门外搭起的大牌楼上,就挂着"宣和与民同乐"的六字金牌.在那狂欢的几天中,也的确有了那样的气氛,老百姓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宣德楼上透过重重珠帘采幕而泄漏出来的宫嫔们嬉嬉哈哈的嘻笑声和咭咭呱呱的谈话声.但是双方心里明白,把老百姓暂时升格为"钦定"的观众,允许与官儿、甚至与皇家同乐,只限于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场合.那是朝廷需要钦定的百姓们来证明它统治的成绩的确像字面上表现的那么好,妆扮出一个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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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招牌还是招牌,并不代表实质,即使它填着金字,也填不平官儿们和老百姓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蔡京说的才是真话.


官儿们愿去并且常去的地方,所谓三十三洞天都是一般老百姓进不去的地方.仙凡有别,社会的阶梯给他们设置了重重障碍,同时,他们也拿不出那块到哪儿去都可以通行无阻的腰牌——银锭.在通行证还没有被发明以前,代替它行使职权的就是这块腰牌.譬如说,要欣赏灯节,老百姓只好在宣德门外的御街和州桥大街那一带挤来挤去.那样的挤法,据说是有失体统的.根据不完全的统计,从初九到十八的十个夜晚,人们被踏掉的鞋子每夜就有五、六千只之多,这在老百姓犹可,如果一个官儿被挤掉了靴子,再加上丢了幞头,松了头巾,科头跣足地在大街上打旋,这还像什么官儿?他们享有赏灯的特权,可以按照品级在指定的地段上搭个临时帐幕前来赏灯.有的官儿还嫌看不畅快,宁可把这个特权转让给同僚,自己就在马行街大货行转角的丰乐楼上订个临街面的阁子,坐下来笃笃定定地赏灯,连带喝酒、听曲子,他们还怕拿不出腰牌?


丰乐楼原名"樊楼",是驰名全国的高级酒家,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楼".它本来有五座格式相同、彼此独立,只有在底层中才能走通的两层楼房.去年秋冬大大翻建了一次,不仅油漆重施,丹雘一新,并且都翻造了三层楼.各层之间又都增修了飞桥露梯,既可互相走通,又可凭栏俯眺.除了底层全部作为散座之用以外,每座二、三两层各有几十个大小阁子,全部开放.珠帘绣额,翠飞红舞,布置得十分富丽堂皇.


每届灯节,有头面的官儿们,早就预订好阁子,到期携带内眷、歌妓,或者约几位同僚好友,一起到这里来浅斟细酌.这才不愧是欢赏灯市的龙门.他们居高临下,一眼望去,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门外以及重要街道上的几十座鳌山灯楼.鳌山灯楼上都扎有硕大无比的龙凤,在它们的口、眼、耳、鼻、鳞甲、羽翼之间都嵌着大大小小的灯盏.它们振鬣张翼,昂首向天,似乎都有飞升之势.在它们周围又张挂着各式各样,多得不可胜计的灯采:有成组的天下太平灯、普天同庆灯,有单独的"福"字灯、"寿"字灯、"喜"字灯、长方胜灯、梅花灯、海棠灯,有制作繁复的孔雀灯、狮子灯,有虽然简单却也维妙维肖的西瓜灯、葫芦灯…….说得夸张一点,天上、人间一切有形可象的事物都被复制在灯采中了.这些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有的小到可以袖珍,有的需要很多人一齐动作,才能把它挥舞起来.它们一经点亮,霎时间就涌现出一片光明世界,把千门万户、工巧绝伦的鳌山灯楼照得洞中彻里,一览无遗.


这时遥遥相对的大内宣德门楼上也点起价值连城的琉璃灯、藕丝灯和裁锦无骨灯.这几种特制高级的灯都是两浙、福建等路的三司长宫不惜工本,派人做了专程进贡朝廷,供朝廷"与民同乐"的.其中琉璃灯一种,据说是用玛瑙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香料,反复捏合而成.福建南剑州一州三个月的田赋收入,刚够制作和进贡这对琉璃灯.它们点燃起来,挂在琼楼玉宇的最高处,晶莹透明,宛如平空升起两轮人造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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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金银珠玉串成的流苏坠穗,也挂在宣德楼的四角,微风一过,敲金振玉,仿佛从天上蕊珠宫阙飘来一阕阕仙乐.


这时坐在丰乐楼上的官员们,仰看碧空中三轮皓月正在万顷琼田中相互争辉,俯瞰一片融融泄泄的灯光把整个东京城罩上一层银色和金黄色的光采,再看到楼底下的群氓熙往攘来的太平景象,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蕊珠宫里的仙姝不一定有缘相逢,人间的仙姝,却是随时可以邂逅的,不过会仙也要那块腰牌.当时除了丰乐楼、长庆楼等几家高级酒楼之外,官儿们平日最喜欢溜达到东(又鸟)儿巷、西(又鸟)儿巷一带去"会仙"(东京人有意把它们叫成姊儿巷),那里真是群仙萃荟、粉黛满目的洞天胜处.名噪一时的歌妓崔念月、赵元奴都住在东姊儿巷.她俩住在贴邻,却是各立门户,(又鸟)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俩的见面,只限于在第三者的应酬场合中.奇怪的是,当她们见到面时,是一对亲密的姊妹,嘘寒问暖,轻言密语,她们彼此同病相怜,友谊并不虚假.但这并不妨碍她俩争胜斗妍,同行嫉妒.她们在背地里总是打听另一个最近新添置的头面衣饰、布置陈设,以及在笙歌弦乐、饮食酒肴方面翻出了什么新花样?当对方超过自己,就一定千方百计地要学习、模仿、竞赛,直到胜过对方为止.同样的命运和同样的身世,使得她们彼此爱怜起来,同样的职业和同等的地位,又使她们彼此嫉妒,彼此竞胜,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姊妹花.


不用说,她俩对于当朝权贵、文武大员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她们的两扇乌漆大门是用吸铁石制定的,权贵们的铁靴子一经走过这里,就不能不被吸进去.


成为东京人民憎恨对象的高俅,是这里的常客.高俅出身于东京的破落户,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后来当王晋卿驸马的听差,遭际官家,扶摇直上,一直做到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为合朝最高的军事长官.高俅的一生都和东、西姊儿巷结不解之缘.不同的只是,前半生他在这里鬼混,给鸨母、角妓当些杂差(这是当时社会的必然产物,东京街坊中,像他这样的混混儿,何止成百上千),后半生他做了大官,却成为这里的阔客(这是当时社会的特殊产物,一个街坊的混混儿要爬到太尉这样高的地位,需要无数偶然因素凑合起来才行).他时常左脚刚跨出赵元奴的门,右脚就跨进崔念月的门,用来平衡两人之间的均势.


官儿们到相好的歌妓行馆、勾栏曲榭中去寻欢作乐、饮酒买笑或者把歌妓请到外面去奉觞劝杯,歌舞侑酒,这不但不需要躲躲闪闪,反而成为相互追逐、相互夸耀的风流韵事.那些既要到行馆中去寻开心,又怕别人指摘,掩掩盖盖、藏头露尾的初出茅庐的官儿,才是十足的蠢汉哩!


从政和、重和、宣和以来,东京社会中忽然流行起一个"韵"字.漂亮的妇人被称为"韵致",新奇的服装被称为"韵缬",美好的果品被称为"韵梅",后来发展到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非用一个"韵"字来形容它不可.韵天韵地、韵人韵事,无一而不韵.这个新兴的"韵"宇,风靡全城,骎骎乎大有代替祖辈相传的"有巴"一词之势.甚至太宰王黼奉敕撰写的《明节贵妃墓忘》一文中也用了"六宫称之为韵"一句,明节贵妃就是官家宠爱的安妃刘氏.想当年,蔡京曾受召见,从她手中接过一杯御赐的酒,在他的进御诗中受宠若惊地写道:"玉真轩里见安妃."如今这篇墓志不是敕令蔡京撰写,而让王黼主稿,自然要引起他的怨恨.他的一派人抓住这个把柄,大肆攻击王黼不该把这个市井俗字写入碑版文章,亵渎宫闱.其实蔡京的一派人自己也曾用这个字.派系攻击是排除自我的,只要抓到对方的辫子,哪管自己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辫子.没想到官家本人也喜欢这个市井俗字,王黼的这句,可能出自官家的授意或修改,他引经据典地为它辩解,还责令攻击者回答:"何俗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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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韵字风行全城之时,各式各样的人对它有各式各样的理解.有人简单地认为只要穿上一身奇装怪服、招摇过市就算是"韵"了,有人进一步地认为一定要做到风流倜傥,不拘泥于礼俗才算是"韵",又有人认为这样的理解,未免太放肆了,韵是高华清雅的意思,要有高级的品味,才谈得到一个"韵"字,到歌肆行馆去,固然是风流绝俗,并且已成为一时风尚,但要高雅一点,最好还是在自己的第宅里,置酒高会,邀请一些贵胄世家、文人学士,自然也免不了有些清客、帮闲相陪,谈论古今诗文,即席吟诗作赋,兴会所至,随手填两首小词,这才是真正的风流韵事.当然宴会也不能风雅到枯燥无味的地步,凡事都有个程序,风雅一番以后,大家酒酣耳热,形骸俱忘,这时光主人家才端出自家精心培养的一批家妓出来享客,使宴会进入最(禁止).


家妓们的风度打扮,摈照高级贵族的标准,也称得上是十分"韵致"的.


她们梳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双色风头鞋,当时称之为"错到底",叫不出它的名色,就算不得是熟悉东京行情的人.东京人不错则已,一错就要错到底,这才是当时的时代精神.


家妓们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个媚笑劝嘉宾们干了门前杯,替他们斟上一巡热酒,然后轻敲檀板,慢启朱唇,用着滞人的、有时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长音唱个周学士的《意难忘》: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寻消听息,瘦损容光."


家妓们特别喜欢唱这支曲子,因为它是她们生活的写照,道出了她们的痛苦、心思、生涯和理想.她们唱到过拍时,多情地把星眼乱睃,希望在许多宾客之间发现一个真正的"知曲周郎".如果真的碰到他了,她们真愿把自己的衷曲,倾箱倒箧地向他诉述.别瞧她们现在满身裹着绫罗,谁知道她们在赋税和债务的重重鞭挞下,被逼卖到这里来,当着主人和宾客的面强颜欢笑,背地里却是热泪暗注的苦况?可是她们哪里作得了自己的主!慢说找不到这样一个周郎,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心里刚有一点根苗,他又像烟雾般地消逝了.她通过种种下层组织去打听他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为他消瘦了,却还担忧那个幻想中的对象周郎也像她一般多情,为了寻访她而瘦损容光.


家妓们是最懂得风雅的主人家笼子里的黄莺儿,她们的存在,只为了让主人家和他的宾客们共同风雅一番.她们只有一立方尺的空气可供呼吸,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巴不得要飞出樊笼,而没有想到,即便飞出这只笼子,仍然要关到另一只笼子中去.她们的命运早被铸定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客人们也喜欢这支曲子,因为他们兴之所至,也不妨偶而客串一个知曲周郎.他们自己家里的鸟笼子还有余额哩!逢场作戏,讲几句知"心"话,填一曲新词,都费不了多少本钱,就此窃取了一个女孩的心,何乐而不为?他们用廉价的同情去骗取歌妓们所幻想的爱情,正是各投所好,互相满足了自己的需要.


可是他们的同情毕竟是廉价的,而她们的爱情也只存在于幻想中.只有残酷的现实生活一点一点地打破她们的幻想,一寸一寸地磨掉她们的青春,使得她们逐渐在清歌曼舞的红氍毹上站不住脚,最后终于变成为一个衣垢发腻,皱纹满脸的老婆子时,这桩风流韵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这些老婆子脸上的皱纹中,深刻地印刻着她们被剥削、被蹂躏.最后被人家像一面破鼓似地丢在垃圾箱里的一生,透过它看到反面,不也正是反映着上层阶层人物的空虚、无聊、腐化、罪恶的一生!


东京的达官贵人们(当然也包括外路的达官贵人)心里本来就是空荡荡、软绵绵的.他们全部的生活背景就是一些海市蜃楼和舞台布景.他们的两条腿站在一堆轻飘飘的云絮中.他们的自身和他们的立足点都是空宕宕、毫无重量的.如果没有这些豪华的饮食起居,没有这些浮糜的笙歌弦乐,没有彼此之间的争权夺利、斗心勾角,没有打情骂俏、欺骗买卖的男女关系来填补心里的空隙,他们就更加显得一无所有了.


他们以昼补夜地追逐这种生活,他们用一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刀子在老百姓身上刮下维持这种生活必须的血肉脂膏,想用来充实自己,结果他们心里的空隙却越发扩大了.正因为如此,他们就更加疯狂地追求欢乐,借以证明他们至少在富贵荣华方面还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如果他们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值得在人前夸耀的话.

(四)

东京贵族三十三洞天的最高层就是官家本人居住的皇宫.刘锜回到东京的第二天就上第一洞天面圣复命.


那天官家特别忙碌,他手里有三件大事正待自己动手处理,处理的前景并不太顺利,心里感到烦懑.由此可以推想到管领三十三洞天的神仙们也并非一直住在洞天福地中纳福,永远无挂无碍、永无烦恼的.


前些日子,他随手画了一幅《鸂鶒②戏水图》,准备赐给乔贵妃,不料她有意泄露天机,到处张扬说:画中的一对鸂鶒指的就是官家和她.这样的宣扬照例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只能成为一场风波的导火线.她也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却偏要如此做,可见神仙有时也不免要自寻烦恼.风波果然扩大了,最后只好由他自己出来善其后.其实他画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明确的隐射,乔贵妃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鸳侣,现在既成问题,处理起来倒感到非常棘手,画已经裱好,要收回诺言,不再给她,这未免使她过于难堪了.托词技术上还有缺点,把它毁掉,这倒是干脆、彻底的办法,无奈他珍惜自己的作品,好好一幅画,把它毁掉了,岂不可惜!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画面上多添几对鸳鸯,使它具有更广泛的象征意义,大家看了,皆大欢喜,那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可惜这样做的结果要破坏这幅画的全局结构,再加上它已经裱好,要加添上去,也不容易.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他把画张挂在壁上,自己欣赏了半天,没个摆布处.这是第一件大事.


前天,他去参观了即将竣功的"艮岳".这座皇家园林,已经造了三、四年,化去他不少心血.总管艮岳工程又兼着"应奉局③"差使的朱勔特别引导他去参观了一块高达四、五丈,生有千百个玲珑剔透的洞窍的太湖石,乘机要求宸翰品题数字.这个朱勔的心肝也像这块太湖石生成千百个玲珑剔透的洞窍.他说这样的神石,几百年也难得一逢,倘非圣朝郅治,这稀世之宝,怎会现迹人间,供为御玩?当时龙颜大悦,当场索笔挥毫,题了"庆云万态之石"六个大宇.后来又去看了两裸矫夭不凡的桧树.他回宫来忽然想到,那左边的一棵桧树,亭亭高标,遮云蔽石,正好像征大宋朝灭辽取燕、威振八纮的雄姿,右边一棵长得比较低矮些,逸枝旁斜,却也有一副偃蹇傲桀的姿态,正好像征辽朝灭亡,天祚帝不得不匐伏在御座前俯首乞降的样子.这两棵桧树都迎合了自己的意思——实际上是朱勔的讨好的想法迎合了他的好大喜功的心理,因而补题了"朝日升龙之桧"和"卧云伏龙之桧"两块字额,使内监送去给朱勔制下玉牌来挂上.这样做了,他心内犹感不足,想要御制一篇《神石赋》、一篇《双桧赋》以志其盛.无奈他笔底窘枯、辞藻贫乏,构思了一个晚上,只写得开头的几联,再也继续不下去,又放不下手,这又是大费脑筋的事情.


这是第二件大事.


元旦朝贺之际,他蓦然想起伐辽之役已经公开,需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告庙大典",把这件喜讯上告安置在太庙中的圣祖神宗之灵.想当年在涿州战败后,太宗皇帝背上中了辽兵追骑的流矢,回京后晏了驾,真宗皇帝澶渊之盟,被辽人勒索去三十万两匹银帛的岁币,仁宗皇帝时又增加二十万两匹,先帝神宗皇帝时,辽人又来聒噪,割地数百里.银、绢、土地,都是小事一段,却不无有损皇家的体面.今天大张挞伐,好让受到屈辱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气了.


同时,他还想让目前逗留在京师的金朝的使节遏鲁、大迪乌两人一起参加大典,一来使他们亲眼看到朝廷联金伐辽、敌忾同仇的决心,二来又可使他们震慑于我朝的朝仪威肃、卤簿隆盛,足以折远人之心.


官家虽然是个富于想象力的艺术家,这两条肯定又是受了别人的暗示、启发,算作自己的发明创造.这个发明,使他十分高兴.大典已定在元宵正节那天举行,他特派兄弟大宗正燕王赵似主持一应筹备工作.既然是自己的发明创造,他对这项工作十分关心,亲自过问筹备经过,连一些小小的节目也不肯随便放过.刚才在苦思作赋、欣赏绘画之余,忽然又想到了有关大典的什么阙失之处,忙派了内监去召燕王,有所垂询指示.


这是第三件大事.


燕王尚未召到,恰巧此时刘锜进宫来了.虽然官家的主要注意力已被告庙大典所吸引,却仍然认为召见刘锜是重要的,不等燕王来到,就立刻宣旨传见刘锜.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刘锜用了像平常一样从容不迫的态度,奏对他去渭州传旨的经过以及与马政在归途中谋面、彼此会商、研究的结果.


"种师道愿遵旨北行,都是卿周旋之功,"官家听了奏对,频频颔首,"卿此行可谓劳苦功高."


事情已经隔开一个多月,在此期间,日理万机的官家又不知办好了或者办坏了多少件大事,诸如作画、吟赋、题石、咏桧等等,因此把刘锜赍去要种师道参加太乐会议的原诏和马政赍去要种师道立刻出师雄州的诏旨,混为一淡了.刘锜听出这点,要想把这个重要的区别辨明一下.可是官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卿办得甚好,"官家连声道,"朕早与王黼说过,种师道之事,只有着刘锜去才能办得妥当.怎奈他们不听,白白耽误了两年,岂不可惜!"


"微臣离渭州之日,种师道已表示遵旨前往太原,"刘锜抓住机会,立刻奏明,"至于出师河北之事,虽已反复阐明,总要等到马政的明白回奏,才能算为定局.种师道的参议赵隆,久在西陲,多立殊勋,此番随同微臣晋京,对辽事尚有陈述,乞官家恩准赐予面奏."


刘锜晋宫前,赵隆再三请求他向官家提出这个要求,刘锜答应他相机奏请.


官家是聪明人,一听刘锜此奏,就明白背后还可能有文章,伐辽之议已决,他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异议,如果赵隆此来要代种师道有所请求,都可斟情满足他.用人之际,总要迁就些,才好把事情办圆.如果赵隆要讲什么扫兴的话,那就叫童贯他们去抵挡一阵,不要节外生枝才好.于是他向刘锜打听了赵隆的经历,顺势说:


"朕也久闻得赵隆的名字,铁山一战,羌人丧胆,功在社稷.卿既代他奏请赐对,可饬他先去经抚房与王黼、童贯说了,朕再作理会."


官家看到刘锜还想陈述什么,就立刻用一种非常体恤的语气截断他道:


"卿鞍马劳顿,征尘未洗,可谓王事鞅掌.朕特赏假一旬,资卿休沐.元宵日朕有事太庙,这指挥卤簿之事,前日已委了姚友仲,不再烦卿了,卿可回家去好生休息."


刘锜正待退出时,官家忽然想到刘锜此番汗马功高,必得好好酬庸才是.他忽然想出一个奇妙的主意,笑嘻嘻地说:


"元宵节热闹非凡,卿可陪赵隆在丰乐楼订个阁子,凭窗俯瞰,让他见识见识辇毂繁华,銮仪盛容.晚上卿夫妇就陪他在丰乐楼赏灯,得便把马扩邀来叙旧,却不是一举数得之计."官家也明白东京的市情,知道时至今日再去丰乐楼订个阁子,绝非容易办到的了,于是回头吩咐张迪道,"这订阁之事,你去办一办!"


"嗻!奴婢听旨,"张迪好像在膝盖上装着弹簧,一下就跪在地上,干脆地回答,但在他脸上却流露出为难的表情.


"难道订个阁子,还有什么难办之处?"


"嗻!"这一声回答得更加响亮,表示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张迪,官家的这条忠实走狗,蹈汤赴火,也要去竭力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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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高俅,叫他让出一间阁子来与刘锜使用!"官家在这些地方偏偏耳目甚长,见闻真切,"就说是朕的旨意,谅他也不敢违抗."


"嗻!"这一声拖得特别长,表示圣鉴甚明,奴才这才真正有把握办好这件差使了.


刘锜退出殿门时,看见大宗正燕王赵似已经朝服端正,环珮铿锵地肃立在殿阶之外等候官家传见.


燕王打听得在内里陛见的是他向来熟悉、喜欢,又有了两个月没见面的刘锜,心里十分高兴.他们一见面,还来不及打个招呼,寒暄两句,燕王先就伸出两手的食指,权充鼓槌,作出一个击鼓的动作,嘴里还啧啧有声地打出它的节拍.这样一个纯粹的艺术性的活动与此时此地在金銮殿下等候陛见的十足庄严的气氛显得十分不协调,但这却是燕王一贯特殊的作风.


原来燕王在东京梨园界中夙有"鼓王"之称.他的这个"鼓王"的名声仅次于教坊使袁绚的"笛王",而其实际价值远远超过有名无实的"燕王".连官家本人也曾有过"朕这个兄弟,封他燕王是虚.燕山一路,至今尚待收复,哪有封邑可以给他?倒是封他为鼓王,才是名实相符"的褒语.他此刻表演的一个新的击鼓点子,就是在等候侍见的片刻中揣摩出来的,还没有就正于乐人和教坊,却先遇见刘锜.他相信这个崭新设计一定可以从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刘锜身上取得共鸣.在达到一定造诣的艺人中间,只肯在彼此深知的内行人面前露一手儿.


他俩相视一笑,擦肩而过,里面的内监已经一叠连声地传呼,"传赵似入内!"内监们打起珠帘,让他小心低头,照料着幞头两边的长翅,颤巍巍地进殿.


刘锜出得官门,一骑飞奔陈桥门外的都亭驿.都亭驿已经明旨改称班荆馆,但在人们的口语上,还保持着容易记忆的老名称.他早已打听清楚,马扩入都以来就和赵良嗣两个担任接伴使,伴着金朝的国信使副④一块住宿在这里.但他去得不是时候,接伴使副和国信使副没有一个留在馆内.这几天他们几位可真忙坏了!据留下来的驿丞告诉刘锜说:今天接伴使副伴同国信使副去赴谭太尉的私宴,明、后天政事堂都有会议,十四晚使副们要斋戒薰沐和宰执大臣们一起在斋宫中住宿一宵,以便参加元宵日的告庙大典.那天晚上赴王太宰的公宴,再到宣德门外赏灯.


驿丞介绍的是东京城里人人知道的节目单,虽然如此,他还是乐于在这位尊贵的客人面前复述一遍,用以娱乐他自己和对方.他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绍着,一面却在打量刘锜,心里想道:"这位贵官莫非是流放到琼崖儋耳岛,刚刚赐环回来的不成?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他还特向俺打听!"


刘锜留下了名刺和写给马扩的字条.驿丞接受了它,却不保证什么时候可以送给他."副使可忙着呢!"他把名刺和字条往怀里一塞,"还论不定他有没有工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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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两天金朝的国信使副已成为东京城里最红的人儿,连带接伴的赵良嗣和马扩也变成红人,连带这一位伺候他们的驿丞也抬高了身价.刘锜向来吃香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头衔,在此时此地,也变得黯然失色了!


①官家的仪仗队.


②紫色的鸳鸯.


③专为宫廷搜集美好的竹木花石以及珍禽奇兽的特设机构.


④北宋人习惯用语,正使、副使合称使副.

第四章
(一)

元宵前夕,刘锜对家人宣布了三天来他在外面活动的结果,包括一次晋宫陛见,两次去访马扩都没有找到他.为了安慰女眷们的失望,他保证一过元宵,一定去政事堂找到他.


刘锜的宣布在家里各人之间引起了不同的强烈的反应.


刘锜娘子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曾经多次参加内廷赐宴,根本不在乎到丰乐楼去宴客.她不但不以去丰乐楼为稀罕,反而专门喜欢挤在普通老百姓中间去赏灯.说实话,东京人赏灯一小半是真正为了赏灯,一大半却是为了赏赏灯的人,要充分满足后面一个要求,在她们同阶层之间的几张熟面孔早已看腻了,只有挤到老百姓中间去才行.可是明天她们将去赏灯的一间丰乐楼的阁子,却是奉了特旨从高俅手里夺下来的,这就具有重大的意义.


刘锜娘子除了从丈夫身上感染到对这个上司特别的憎恶感以外,还感染到东京市民对高俅的普遍的憎恶感.权贵集团在人民群众中间是彻底孤立的,他们只依靠一根从天上挂下来的游丝把他们悬在半空中生活,而雄踞人间,一旦天丝中断,他们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刘锜娘子早就听说高俅在丰乐楼预订了十个临街面的阁子,届期准备连续举行多次包括有清客、篾片、打手、(禁止)在内的合家欢,这个消息引起东京市民异常的反感,人人对他侧目,但又奈何他不得.现在由官家亲自勒令他让出一间阁子来,偏偏不给他凑成一个整数.这个小小的惩罚,对于只能依靠官家的宠幸作为他作威作福的资本的高俅来说,不啻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上一个耳光.说不定这还是一个信号,可能高俅从此要在官家面前失宠了.天底下哪有比这个更加令人痛快的事情!无怪乎刘锜娘子乍一听到这消息后,像个孩子似地整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期待明天的欢宴.


亸娘十分注意地谛听刘锜哥哥两次去班荆馆问讯的经过,她明白,如果她听错了一句话,或者听漏了一句话,她就不可能被纠正、或者被补充了,即使对于已经十分熟悉的姊,即使对于爹,她都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每个人也都明白她没有权利主动问到有关他的任何问题.社会条件限止了她.


但是刘锜哥哥为了安慰她而补充的一句话,对于她来说,毋宁是多余的.她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刘锜哥哥能够早点找到他,又怕他们立刻见面.她不仅怕他们见了面,万一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利的、意外的消息,更怕他们见了面,把事情推进到具体的阶段,那可以留给她自由骋思的余地就十分有限了.她唯恐现实的结婚会破坏那深刻地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到现在也还是每天使她千萦万转的童年的邂逅.那种回忆是十分神圣的,她希望把它保留得越长久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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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面所述,赵隆在西军中一向有"弓弼"之称,他认为校正别人的过失,使之符合全军的利益,乃是他的天职.现在他把这张弓弼的使用范围扩大了,他不但要校正士兵、将校、统帅在部队中犯的错误,还要用来校正宰相、朝廷在伐辽决策中所犯的错误.他的自信和对于前途的殷忧,使他忘记了必要的谨慎,甚至忘记了北宋朝廷一条严格的戒律:严禁军人过问庙谟.


除委托刘锜奏请面圣,以便在奏对时直陈己见以外,他在这几天中也出去走访了几家故旧.他们都与西军有相当渊源而被调到东京来供职的.这些老朋友热知他的性格,热情地招待他,但是几句话一说,就惊异他虽然到东京来了,却仍然保留着那种非东京式的顽固与执拗.这两样,即使在外路也算不得是美德,而在东京的官场上却是两项罪恶了.他们暗示他东京乃辇毂之地,太宰、太师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说话行事千万要小心在意,不可有一点儿孟浪.


他最后访问的一家是述古殿直学士刘鞈.那天恰巧他的儿子浙东市舶司提举刘子羽也在家里,刘子羽是为了要找寻机会投效前线才遣返东京来的.


刘鞈曾在西军中当过高级参议,在熙河军中与赵隆共事有年,是赵隆敬重的少数文职官员中的一个.这次官家给种师道的诏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参加太原会议,这个赵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刘鞈也是伐辽战争的热心赞助者.交情归交情,公事还要论公事,刘鞈显然不能够同意他的肆无忌惮的议论,但仍然带着老朋友的关切,委婉地劝告他:庙谟已定,老哥休得再生异议,免遭……


免遭……免遭什么,刘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物议"二字来代替他原来打算说的"免遭罪戾".这个经过缓和的字眼并不能消除赵隆的满腔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问刘子羽道:


"闻得贤侄在两浙公干,怎得闲来京师跑跑?"


刘子羽也跟随他父亲在西军中待过多年,赵隆对他的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对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刘锜、马扩、刘锡、姚友仲等后生可畏的一辈中.现在他没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回答:


"谁耐烦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干活就得到前线去,死也要死在疆场上,落得个竹帛垂名,才不枉这一生."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中,赵隆也许要像往常一样激赏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了.可是现在刘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辽战争的反对者,刚才还和他父亲抬过杠,说这样一句话就分明是一种刺耳的挑战,他忍不住说:


"用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


"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明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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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青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得."


"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叔休得把两橛事混为一谈."


大车已经撞到壁脚,话已说到尽头,再不转过头来就要炸了.刘鞈机敏地递个眼色去截断儿子的话.赵隆一向是个不拘小节、不注意身边琐碎事务的人,这次却在无意中截获父亲递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他自己愤怒的心情中,特别敏感地推测父亲给儿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谈,不如罢休"那种不屑的神情.于是他立刻站起来,抱着被人家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的那种屈辱感,愤然告辞回家.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一个慎审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对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的未婚妻,更因为她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淳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搅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妆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她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动人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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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末不去,要去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妆,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挑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分.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姊!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头上,只怕它掉下来,"亸娘尝试要反抗一下,"还是换那柄轻的好."


"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是地夸奖道:


"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


妇人们的打扮,有时是单单只为了给自己欣赏的.


她们离家时,已过未初一刻,跸道上重新出现一大队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进行今天第二次的"净街".一会儿,告庙大典毕礼,銮驾就要经过这里,然后回宫.军士们手执硃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到支路别巷中去,把行人赶到跸道两侧,只许他们在路边迎驾,不许在街心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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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优待,她的坐舆刚被拦下,—个正在值勤的军官认出这是刘家的舆马,急忙赶来,横枪施礼.刘锜娘子认得他是刘锜麾下银枪班班直蒋宜,连忙拉下面幂,含笑答礼.蒋宣唱个无礼诺,摆一摆手里的银枪,就让士兵们放她们过去了.


丰乐楼底层的散座上已经坐满客人,他们都属于那样一个阶层——在今天的节日中,走得进高贵的樊楼,但是还没有资格订个专用的阁子.他们为了看銮驾的经过,连带晚上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还准备坚持到深夜.他们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大门外、走道上还拥塞了那么多的候补者,这些人抱着"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专等座位出缺,就抢上去填补.


刘锜娘子在面幂中迅速一瞥,就认出许多面熟的陌生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东窗口坐席的一大群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襕衫,表明他们都是太学生的身分.太学生是东京社会的骄子,是拿得稳的候补进士,有很大把握的未来的九卿八座,而现在却是一群摇唇鼓舌的酸秀才,有的甚至还是用诗礼易书文过身的街混儿,他们是庠序之地的太学和高度都市化了的东京社会通奸而生的混血儿.


他们总是喜欢议论,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相互争辩,不闹到面红耳赤,揎臂掳袖,决不罢休,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议论是太学生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而太学生的议论又成为东京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常常是舆论的主宰者,有时朝廷大臣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敢行事.


有关告庙、净街、灯市以至于从站立在丰乐楼大门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员所引起的分歧问题,都一一议论过,争辩过了.现在辩论集中于新来上任的太学正秦桧身上.骘评臧否,月旦人物,本来是太学生的专职,何况学正又是直接掌管他们的学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他是钻了李浪子①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门路?"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这分明是'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之词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的'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亏,方信余言之不谬."


"子非亲学正,安知亲学正之心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学正之心事?"


秦学正到底是哪一路人,现在还很难作出结论,重要的是借这个争辩发端,使他们说出了可与庄周并垂不朽的名言警句.说出了这两句,两个人一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们忽然瞥见光艳照人的刘锜娘子携着亸娘走过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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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韵致的妇人!"一个太学生放肆地称赞.


于是秦长脚②的拥护派、反对派和中立派全都停止争辩,一齐把眼光投向她们.有个眼尖的,透过面幂,从服妆和体态上认出了刘锜娘子,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大众说:


"禁声,禁声!这是刘四厢夫人,可不许你们胡言乱道."


"好个美人!"仍然有人用了恰好让她们听得清楚的低声,轻嘴薄唇地评议,"刘四厢真个是艳福不浅."


"刘四厢是东京城里第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的那位夫人也是上、中、下三等地方乱跑,不怕见人的,可知是个伉爽俊朗的美人."


"他俩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刘锜娘子一看见这些太学生,马上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他们评头品足的对象.她一手挽着亸娘,一手提起裙裾,一阵风似地蹬上楼梯,把这股酸气冲天的议论留在楼下.


她们走进自己的阁子时,赵隆和刘锜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


刘锜娘子拉去面幂,先向赵隆告了罪,然后拍拍胸口,爱娇地对丈夫说:


"刚上楼来时,让楼下的跳虱们咬了两口——你猜他们嚼的什么断命舌头?"


"管他们嚼什么舌头,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娘子还怕谁来?"


"咱不怕大虫、长虫,"刘锜娘子勇敢地挺起胸膛,指着间壁高俅的阁子说,"倒就是怕这几只小臭虫."


"谁叫你们来得这样晚?叫他们咬两口也是活该,"刘锜笑笑说,一边招呼亸娘坐下,又问娘子道,"没见陈少旸③也在底下?"


"少旸是规矩人,他若在里面,容得他们胡说八道?"


"这倒不可一概而论,俺们来时,就和高彦先打过照面也在楼下散座里,他可也是个正经人."


"这个高登哟!"刘锜娘子咬咬嘴唇道,"还有来过咱家的徐揆、丁特起,可只知道嚼舌头、骗酒饭吃,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家伙.在楼底下就数他咬得凶!"


"也有几回,他们的舌头倒是嚼对了."


"嚼对了又顶什么用?他们有本事把间壁那条毒蛇咬死了,才算是个人物."


赵隆对太学生的事情没有兴趣,他早给刘锜娘子斟上一杯"樊楼春",劝道:


"喝墨汁的人,哪有本领驱虎断蛇!贤侄媳休去管他们,且干了俺这杯再说!"


"正是侄媳儿还没给伯伯敬酒,倒先干伯伯的酒."刘锜娘子一挺脖子就把酒杯干了,给赵隆斟上酒,告罪道,"侄媳们来得晚,累伯伯饿得慌."


"哪里饿坏了俺?"赵隆指着两只银托盘说,"这两盘叫什么软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着俺满腹牢骚吞下去,早就填饱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开怀畅饮,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刘锜娘子这一劝,倒反勾起赵隆的满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赶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赵隆一下拍着桌子,半盏酒就泼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拚着这条老命,也要跟这些长虫、大虫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死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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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夫妇急忙把话岔开去.


今天的盛宴是专为赵隆设的,刘锜早就为他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这时又经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补充,使这张菜单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他们要了本楼名酒"樊楼春"和"玉旨"两种酒对镶着喝,他们又要来了声名卓著的美肴: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等,又要了一个名为"樊楼神仙会"的大杂烩,这是一锅足足可以对付十个人的胃口的高级大莱,作为一个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丰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隆哪里耐得下心来细斟浅酌,他一口气把三十个软羊荷包都擘开来吃了,还嫌手里的金钟太小,喝不过瘾,一叠连声地呼唤:"焌糟的,换个大杯来喝!"


"焌糟"是对酒店女侍应人员的普遍称呼.可是赵隆不明白东京社会的复杂性,在侍应人员中间还要分出好几个档次.这里的女侍们经过精挑细拣,精心培养,都是才貌出众,应付合度,不愧为天下第一楼的侍应人员,她们理应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级的称呼.单凭赵隆"焌糟"的一声称呼,她们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刘四厢,"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还让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无一点体统,看来只配到草桥门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干,哪像个到天子脚下来作客的气派?"


她们观察得很有道理,这时赵隆确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劝,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溅得胡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渐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自己的头脑在旋转,还是天地真个在旋转了,好像有一匹牵着磨子的牛,老是绕在他周围转,转呀转呀,转个不停,连他自己也变成牵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牵着磨子转,天地真在旋转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窗外平空涌现出一座万头攒动、百音嘹亮、五色缤纷的花花世界.透过朱雀门,看见从御街到州桥、再通到大小货行、马行街,洒楼街,直到他视野模糊之处,一片都是人、马、车辆、仪仗、兵甲、旗帜、锣鼓、箫笛、绸帛、绢花组成的海洋,加上虽然还没有点亮却已放出万道光辉的彩灯,染上浴日的金光,翻腾出千重万叠波涛.这是一个用壮丽的声容和夺目的光彩奇妙地组合而成的浮华世界.它迷糊了人们的视觉,蛊惑了人们的听觉,潜移默化了人们的意志,把他们带进一个用幻想和错觉构成的海市蜃楼中去.


不配到樊楼来做贵宾的赵隆,偏要掇张椅子,坐到窗口来观光观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装得比实际更醉一些,故意大惊小怪地问道:


"信叔你看,这些人挤在一处干什么?"


"大礼告成,朝仪已散,眼见得銮驾就要行经这里."刘锜指着楼下的警戒森严的街道回答道,"那是卤簿大队的前驱,六匹大白象已经走近来了."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2

"大象有什么好看的?"赵隆呵呵大笑起来,"俺只要看人.停会儿宰执大臣们可要从这楼下走过?"


"銮驾也要从这里走过,宰执大臣岂有不扈驾从行之理?"


赵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呛喉咙的咳嗽声和一口痰在气管中上下的锯动声.


"童太尉有缘,早在西边识荆过了,"在笑声的间歇中,他发音含糊不清地说,"王太宰、蔡学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来到天子脚下,倒要好好地结识他们一番.一杯酒泼下去,却不是与他们结了水缘."


可以听出来,他的那种狂笑,正是借着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来的积闷,包括对于这座浮华世界以及它的创作者的强烈谴责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恶意的发泄.这是一种摧折心肺、撕裂肝肠的恶笑.一个人这样恶笑一次,就会减损十年寿限.

(二)

这时,他们从楼上望下去,楼下街道两侧的禁卫军,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硃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按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卤簿大队的前驱是六匹大白象,它们一律络着金笼头,披了各色彩缯色绫、缨络流苏,并排地走在队伍前面开路.驭象人各自坐在象颈上—张小小的木莲花坐椅上.他们走在拥有二万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卤簿队的前列,负有调节这个行列前进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顾右盼,十分自豪.


他们原来都是小人物,骑在大象身上特别显得他们的渺小,但在这个行列中,在两旁观众的眼睛里,忽然都变成了大人物.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太常卿、光禄卿、太仆卿、开封尹等官儿,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分,同时他们穿着绯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他们虽有资格参加这个行列,却够不到侍从官家、紧随玉辂的地位.他们原来也都是一寺之长,一府之长,一署之长,平日在老百姓和属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气的气泡,唯恐自己的体积不够膨胀.现在,在这个场合中,他们以特别灵敏的嗅觉,嗅出不宜把自己扩大而应该尽量缩小,于是他们一个个低头缩颈,矮挫身躯,猴在马上,把所占的空间面积压缩到最小限度,免得在这个大行列中显得不恰当地突出.


跟着的是一队队的步兵,然后是侍卫亲军马军司所属军官们所组成的铁骑大队,称为"甲骑具装".这支特别挑选出来的骑兵是禁军中的精华,仪仗队的中坚.他们一律手执兵刃,跨下骏马,应着铜鼓和金钲的节奏,踏出一阵阵齐整匀称的马蹄声,在观众们的欢呼,喝彩声中,操纵自如地缓步而进.


这个队伍的最后—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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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甲骑具装正是刘锜来到马军司当差后,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顿得面目一新的.现在刘锜娘子看到赵隆不满意地摇摇头,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脱地说了一句:


"他们都是'立仗之马',",她指指窗下的铁骑,"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经用场时,却不会嘶叫一声.伯伯你道这话是与不是?"


这个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隆不由得痛赞一声:


"贤侄媳把他们比喻得绝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马.愚叔要为侄媳浮一大白了."


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就鲸吞了一大碗.这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见姚友仲也在队伍里,就大声嚷道:


"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是一条汉子,当年在部队中何等意气,不想今天厮混在这些绣腿花拳的小厮们中间,胡闹些什么?"


"鹏飞今天是顶了他的缺,"刘锜娘子指着丈夫格格地笑起来,"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来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马."


"他呀,他刘信叔,"赵隆又大声嚷起来,"却是一匹超群轶伦,目空冀北的千里马.咱西军把他培养出来,可不是到御前来摆样的."蓦然之间,他想起昨天刘子羽撞顶他的话,隔宿的积忿和十年的往事,连同眼前的种种拂意事,化成一股郁勃之气,兜上心来.他愤愤不平地用筷子敲着窗沿说:"贤侄呀!你这副气概,你这身铜筋铁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这时下面的銮驾,已经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赵隆喝得醉了,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俺这副老骨头,早就卖给官家,"他的声音嘶哑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这个闺女嫁出去了,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只是这场战争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说什么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好不冠冕,却不知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爹,"亸娘轻轻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顾自己说话,傻丫头,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这时,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说朝底下看,转眼之间,就发出呼呼的鼾声.刘锜娘子轻轻推推也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轻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队走过了,车队走过了,然后是御龙直的士兵们擎着二百对红纱帖金灯笼,执事内监们擎着十二对琉璃玉柱掌扇灯,然后是官家的亲信内监擎着他个人的日用品金提炉、玉柄拂尘、玉唾壶等缓缓地成对经过.


这时弦乐大作,六十名衣锦腰玉的驾士们推着一辆玉辂缓缓行来.在玉辂的真珠帘内,人们可以隐约看到穿着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转过身体去和侍立在玉辂之内,御座之侧的皇子们说些什么,从表情和说话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他正处在踌躇满志的得意心情中.


紧靠玉辂,用着同样速度缓缓走着的八名卫士,四个一班轮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黄的绫底上,用黑丝线绣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劲秀瘦逸的字体,分明出自宸翰.法驾临幸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可以说这面大旗已成为官家个人的认旗.这几年来,官家对这四个字似乎发生了特别的癖好.他爱听、爱说、爱写这四个字,无论在朝廷颁发的典谟文诰中,无论在他召对臣下时的煌煌天语中.无论在百官颂扬圣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据说在建州锯开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楚地印刻着这四个宇的木纹,如果传闻属实,而不是出于人为的加工的话,那真可以说是天意人心、鼓桴相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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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官家的耳目仅仅限于他接触得到的见闻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这条考语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着的四个大字底下,却翻腾出一座不平静的大海,它迟早要把这艘天下太平的画鹢掀翻在惊风骇浪中.官家虽然天纵睿智、绝顶聪明,却不可能张开耳目,于深处去听听、看看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什么.


这时,忽然在街道两侧的观众之间进发出一阵抑制的欢笑声.他们看到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坐在特旨恩准的小舆内,领枢密院事、新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骑了一匹白马紧紧相随.有人出声地叫道:"公相"、"母相'.这两个称呼已经这样普遍,老百姓看到他俩联袂出来时就免不掉有这样的联想.还有人进一步发挥道:"公的乘轿,母的骑马,未免是颠倒阴阳了.""何止骑马乘轿?公的安居朝端,母的还要领兵出去打仗呢!"周围的观众听了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连得执梃拿棍、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们听了,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两个过去,接着是炙手可热的王黼和蔡攸,然后是郑居中、白时中.这两个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们却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后又是一对阉过的显宦,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和李彦,然后是向有浪子之称,最近跃升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和尚书左丞张邦昌,然后是蔡太师门下的哼哈两将,礼部尚书余深和兵部尚书薛昂,然后是艮岳大总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东京人对高俅特别熟悉,称他为高球,并把他看成为权贵集团的代表人物,这倒过于抬举他了,无论从身分、地位、官职以及祸国殃民的能量来说,他都够不上成为他们的代表.


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执重臣,他们紧跟在亲王,郡王,驸马都尉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是伐辽战争的首创发明人、具体执行人或者是热心的赞助者.在刚才举行的大典中,他们陪侍官家,担任重要的配角,并且尽量表现出在那种场合中所必须的虔诚、忠恳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他们之间没有哪个认真关心这场行将爆发的战争,仔细地为它妥筹必胜之策,反之,因为从昨夜斋宿以来,一点荤腥没有进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缛节,要他们不断地跪起爬倒,把他们弄得精疲力尽,引起无限腹诽.现在他们急于要想摆脱官家,从这个大队伍中分散回家去,饱餐一顿,充分休息一回.先解决了生理上的饥渴,然后各人分头去干各人最关心和最喜欢的事情.


公相、鲁国公、太师蔡京并不像他的调侃者想象的那样"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极不巩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辽战争的创始者,但是这个发明权和主持权现在已被转移到太宰王黼和儿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连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优礼致仕掉,他现在只是一个过时的公相.不管他的涵养功夫多么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关,决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卷土重来之计.刚才行大礼时,已经甩个令子暗示哼哈两将,约他两个晚上进府来密叙.不管怎样,这两颗算盘子,总还可以拔在自己算盘上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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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显然是个过时人物了,形势的发展比他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余深早已从表面上的父党转变为事实上的子党.公相的许多机密都被他双手捧给蔡攸,当作进身见信之礼,儿子反过来把它们当作矢石放在弩机上发射,用来攻击父亲.这就是在一场父子交锋中父亲一方面节节败退的主要原因.现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约他到相府去赏灯,这里分明又有一笔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头去.他俩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个极端派,不论向哪个方向走,他总喜欢抢在别人前头.


可是这次薛昂却是落后了.尽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时,人家还没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细细推敲其中的原因,绝非他本人之过,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来有一天,公相举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内眷中间,大出其丑.她竟然像个大傻瓜似地,口口声声称呼那些在象池中演习朝仪的大白象为"大鼻驴",象驴不辨,其愚莫及,从此落下了话柄,受尽蔡攸兄弟的奚落.他们甚至当面称他为"大鼻叔",称他老婆为"大鼻婶".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实他薛肇明的鼻官虽然号称特别灵敏,他的鼻子决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还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无如人家因为瞧不起他老婆,连带也看轻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子党的大门以外,这就关系到他一生的出处大节.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导,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咒骂这个娼妇,这个"无心之慧"④的晦气星,叫他丢尽颜面,分明已犯七出之条,非得把她休了,才出得他胸中一口无穷之气.


李邦彦和张邦昌都是刚升擢不久的大僚,初度尝到执政的甜头,心里飘飘然.他们受到蔡氏父子双重的恩惠,既看到儿子目前的炙手可热,也考虑到老子尚有一定的势力,一时不便也不急于要完全摆脱他.只要有人出价,哪管来的是老子或儿子,一律都是他们的再生爹娘、衣食父母,一概受到他们的顶礼膜拜.不过他们也懂得善价而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二人,一个做到卖国首相,另一个竟然爬到傀儡皇帝,证明他们都能恪遵信条,坚守不渝,不愧为这个集团的后起之秀、杰出人才.


高俅的脸上火辣辣的,真像被人掴了耳光."刘锜呀刘锜,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野杂种?"几天来他的头脑中一直无法摆脱这个苦恼的想法,"俺高某一向对你不薄,礼貌有加.不想你思将仇报,反而在官家面前烧了一把野火,夺了俺的阁子,这阁子俺花了钱早已预订的,怎可为你所夺?这一箭之仇,权且寄下,将来好歹要给你颜色看看,到那时,休说俺高某睚眦必报,容不得人."


将来的帐,有机会再算,现实的好处,却断断不可放过手.他虽然热栽了个小小筋斗,老交情还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儿的一分脚色手本⑤悄悄地塞给王黼,要求在前线转运司机关里谋个美差.同时又邀请王黼去参加他在十八夜晚举行的"饯灯"盛会,王黼犹豫一会,接受了手本,却拒绝赴宴,暗示这个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不能那么贱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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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黼已经听说高俅的阁子被夺之事,仕途中人,感觉灵敏,现在还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毕竟他们是一个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齿寒的关系,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风色再说.


但是此刻王黼最关心的事情是在想着他的宠姬田令人⑥手制的"新法鹌鹑羹"是否已经炖到烂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节筵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某的火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齐,咸淡是否适中,都要涉及朝廷的荣辱,真是非可小同的事情.用一场隆重的告庙大典,或者用一道宠姬手制的名肴来代替必须在一场真刀真枪的血战中才能够获取的政治上的好处,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红得发紫的官儿,今夜要随伴官家去宣德门赏灯,然后随入禁中侍宴.这是他独得之荣.他准备今夜酒酣耳热之际,要假装大醉,老着面皮,向官家索取官嫔念四和五都,这两个都是使他馋涎欲滴的宫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战的策略,一本正经地去请求,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能获得意外战果.


童贯靴筒内已有了那么一大叠脚色手本,正在掂斤播两地估计它们一进一出的价值,他曾经慷慨地在同行内押班张迪、传旨官黄珦两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费供应几个优差,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在内中奔走周旋之劳,一方面也是留个余地,将来还有需要他们效劳之处.叵耐这两个竟然漫无边际地把手本源源送来,还带着满面笑容说:"忝在相知,务乞从优安排!"看来他们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线混淆,如果他两个把他与他俩的交情当作与别人交易的资本,那未免把他看成为大傻瓜了.在利害关系上,童贯不是一个糊涂蛋,虽然他一向以出手阔绰出名.


……


这些就是那些穿着紫色袍服,在实际和名义上都掌握着大宋朝廷命脉的宰执侍从大臣们在扈驾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动.只可惜那时赵隆已沉入醉乡,无缘一个个去结识他们了.

(三)

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调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挤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道的唯一的人.他举起澄彻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的观众,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来自人民中问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是敌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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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个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作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


这是一颗刚刚上升的曙星.东京人还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观众把这个新人跟他们最近听到的一则小道新闻联系起来了.


东京是一切小道新闻的发源地、传播地,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闻被创制、衍化出来,广泛地在市民中间流传.


那则新闻说:这个年青人出使金朝时,金主完颜阿骨打邀请他一起出去围猎.完颜阿骨打有意要试试南使的手段,传令全军在南使开弓前,大家不得动手.一头受惊的黄獐忽然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飞奔而过.他不慌不忙,骤马追上,弯弓一箭,就把黄獐射倒.完颜阿骨打不禁驰骑上前,笑嘻嘻地竖起拇指来,赞一声:"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话中意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内.国主一声称赞,全军几万人跟着哄动起来,狂呼"也立麻力".


这是这个新闻最初、最正规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鲁亲口向宰执们讲述的内容,后来被辗转复述得更加神秘化和传奇化了.有的说,他射死的不是一头黄獐,而是一头白额吊睛大虫(传述这个新闻的人不知道射死一头大虫或许比射倒一头正在狂奔中的黄獐还容易些,只有老练的猎人才有那种体会).还有人没有过足听惊险故事的瘾,竟然说他那一箭没有射死大虫,那大虫负痛,反而人立起来,向他猛扑,他急忙弃了坐骑抱住大虫在草堆里翻腾打滚,最后从箭壶中拨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虫的眼窝里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胜的一种版本说:这只大虫一时痛急了,竟然直扑完颜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骑,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拥有这么多的猛士勇骑,一时都惊呆了,罔知所措.幸亏这个年青人上前杀死大虫,把完颜阿骨打从虎口中搭救出来,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倾倒.还说完颜阿骨打自告奋勇要把燕京城打下来,双手奉献给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这个人是新鲜的,这个新闻是耸人听闻的,而这个"也立麻力"的称呼更加引起东京人的好奇心.东京人无中尚且可以生有,何况这件新闻确实有些来头.有人试探地叫了一声"也立麻力",这一声是冲着他叫的,没有引起本人的反应,但是被他陪伴着的两个人却高兴得拍手笑起来,这就间接证实了此人确是这件新闻的主角.于是到处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顷刻间,几万条视线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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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钟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的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连问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确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个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回忆中、干扰着她的思想的他.


这时楼下又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缓慢行进着的马扩,忽然把他那活跃的眼光注视到丰乐楼上,蓦地发现了正在凭窗俯视着他的刘锜.一场大火顿时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他多么渴望立刻就飞奔上楼跟已经暌别了三年之久的刘锜哥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呢!他们距离得那么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间,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这个行列和周围的环境中,一切语言和手势都受到莫大的干扰,给冲掉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跃马驰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卫军军官(刘锜夫妇都认出那军官就是银枪班班直蒋宣,负责维持这个地段的秩序),指点着窗口的刘锜,说了几句话.这个行动是大胆而果断的,没有别的人敢于这样做,可是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在人们还来不及从惊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经回到行列中.他的脸上表现出一个执行自己意志丝毫不愿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沉着.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邸宅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邸宅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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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霎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涌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涌到那里,又从那里涌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些,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动,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


刘锜等一行人就是在这个万花筒的旋转中,越过几座人山,踌过几座人海,冲过无数人墙,渡过无数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门的,而从丰乐楼到他的家统共只有那么二、三里路.


他们到家时,已经超过戌时初刻,没料到客人已经先主人而到达了.不是主人在门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从客厅里迎到大门口迎着主人.


"兄长!"马扩激动地叫唤了一声,携住刘锜的手,半响说不出话.


"贤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听得贤弟在班荆馆住宿,去了两趟,又不得见面."


"早就打听到兄长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来,日夜盼望,不得确息.该死的驿丞,直到昨夜去斋宿前,才想起兄长的信.吃兄弟发作了一顿."


"这又何必怪他,贤弟这两天实在忙,就算打听得俺回来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来,抵掌夜谈."


"兄弟读了信,本来就打算今晚散队后来找兄长,只怕你们出去赏灯,扑个空.天幸在街上见到兄长的面,好不凑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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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扈跸前进时,俺在楼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还一股动儿地问有没有看错.俺心里想,这是俺的兄弟,连他十只手指中有几个箕、几个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会看错?"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长领兄弟先去拜谒见礼."


"贤弟要拜谒的人多着呢!"刘锜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关照他,不许透露亸娘父女在此的清息,不禁卖关子地笑道,"何必忙在这一刻!"


"莫不是令尊节帅来京颐养?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们来了?"


"贤弟休要胡猜,"刘锜又笑道,"且说今夜还要回班荆馆去住宿吗?"


"不去了."马扩摇摇头,"夜来就和赵龙图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门楼赏灯.兄弟今夜就留在这里与兄长联榻夜话."


"最好,最好……"


刘锜的话没有说完,他娘子已经重新梳妆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厅,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兄弟见礼,接受了他的拜谒.


刘锜娘子是用双重身份来看待马扩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亸娘的全权委托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观点,又要用亸娘的观点来观察马扩.这两者虽然有差距——根据前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据后者的观察要求更多的朴素.他两样都有,但每一样都没有明显地占到另一样的优势.因此,在刘锜娘子的观察中,这差距就很容易地统一起来了.


在开始时,她感觉到他大约应该是这个样子,过了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他必然是这个样子,不能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心目中千百遍地琢磨过他.她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把他放到最亲热无间的朋友和兄弟的位置上了.


他的确给予她良好的印象,这不仅是客观观察的结果,也出于她的主观愿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准备接受这样一个印象.


然后,她也愿意给他一个良好的印象,这是人们看到她喜欢的人必然有的反应.


她不自觉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话,每个行动中都把她的甜美俏丽的韵致、仪态万方的风度发挥无余.特别当她此刻在心中涨满了善良的愿望,涨满了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她渴望要成为这一对她那么喜欢的青年男女的保护人,要尽可能快、好地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使她焕发出一种任何打扮都不可能达到的美.


她从丈夫手里夺来了马扩,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间.


"你哥哥一年不见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还是不得不从丈夫的角度说起,"三年不见,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丢了.他哪天不说到你?连睡梦中也是俺那兄弟长,俺那兄弟短,放不过你.兄弟这一来了,嫂子倒要仔细认认清楚."


东京贵妇人对待初次见面的男子总是在亲切之中保持几分矜持.华贵的仪度是要用矜持来平衡的.刘锜娘子在一般的交际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对待这个兄弟,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亲密关系,把一切清规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这个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华贵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许多人羡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刘锜娘子早已穿惯了这件外衣,她穿着它显得多么服贴,合适,可是她不喜欢它,只在礼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场合中,才勉强穿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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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敬重他的兄长,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顷刻中,不但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氛,并且十分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他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出发去前线之前,他的每一个多余下来的瞬刻都要在这里消磨掉.他对倚在壁问的几盏莲花灯多看了几眼,这是一种名为"灯槊"的高级手工艺品,一盏灯既具有莲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称,这就怪不得要引起这个本质上是个军人的他的注意,刘锜娘子看见兄弟喜爱这个,立刻自己动手把它们点起蜡烛来,问道:


"兄弟喜欢这几盏灯,可知道它们是谁糊制的?"


这是一句危险的问话,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经冲到她性急的嘴唇边,临时却被狡猾和淘气截留住.她还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克制自己,于是这一句妩媚的回答就变成为"——它是你的嫂子亲手糊制的"这样亲切的话.


做到了亲热的嫂子以后,她还得做一个体贴周到的主妇.她估计到丈夫和兄弟之间将有长夜的对谈,她替他们准备了一切,她熄灭了不必要的灯,烧旺客厅的炉子,预备下应时应景的点心,剪去烛花,到了一切都就绪后,就对他们说:


"灯烛、茶水、点心一件也不欠缺,这该是咱走的时候了.你哥儿俩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该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来了.可别忘了谈到结末,咱还得下来和兄弟说句要紧话!"


"娘子先请上楼去,少不得要留出时间来让你和兄弟谈——少了你,天下的大事还办得成?"


"瞧你急得这副样子,恨不得把咱早点撵上楼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样?"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漏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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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四)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响,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周围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蜒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据着他们的心胸,以至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设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弛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地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中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⑦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地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有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更加变得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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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战争是什么性质,对哪个有好处?他们为谁、为什么而作战?他们的牺牲有多大意义?这些对于他们是过于高深的战争哲学和政治哲学了,他们不想去理解它.他们的任务,只有打仗,要末是打胜这一仗,要末是被打败了,准备战死.


生于熙州,长在洮州的马扩就是在那种特殊环境中锻炼出来的普通一兵.他在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骑马,学会写字的同时就学会了射箭.他看到、听到、学到的一切,都离不开战争与军事的范围.他是军人的家庭,他们几家简单的亲友们也同样是军人,是战友,他们的社会关系是单纯的.


起先做熙河兵马都监,后来升任为熙河路兵马钤辖的赵隆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也是他家亲密的朋友.在战争的环境中,上下级军官以及官兵之间的关系要比平时亲密得多.他和亸娘就在那个时期相识,后来缔结了婚约的.


到他成丁以后,被正式编入军籍,跟随部队辗转作战,接受来自战场上的考验.战争是粗线条的事情,可是要把一个普通的战士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却需要一系列细致的工作.他就是经过战争的磨子长期精磨细碾,逐渐成为真正的军人的.


这些真正的军人是构成军队的骨干.在广大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中间都分布着一些真正的军人,但在中上级以上的军官中,它的比例相应地减少了.有些从士兵出身逐渐升擢上去的军官,尽管他的军衔,官阶,地位不断地提高,这种真正的军人的气质却相反地减少了.优裕的生活条件,脱离了广大士兵和战斗的实践,都是使这种气质减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没的原因.到了那时,人家虽然尊敬地称他为"经略使""都总管",却不再把他着成为同甘共若,生死同命的自己一伙人.这种军队里公认的无形的头衔,比朝廷任命的经略使、都总管更吃价,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


西军之所以号称精锐,除了广大素质优良、训练严格的士兵以外,主要还是依靠这批骨干.但它们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并非每一个战士都可以培养成为真正的军人.


那时,在西军中就有许多非军人的军人,他们有的因为犯罪充军,流放到边地来,被迫从军,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则是为了吃饭糊口,把从军看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们愤懑地称之为"东京来的耗子们".其实也不一定来自东京,但他们的来头和靠山大都和东京的权贵们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他们凭着一纸告身或是权贵们的一封八行书,高视阔步地走进军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参军""参议"等好听的头衔.他们高踞在军队之上,出入统帅部,参与各军区的机密,专门干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勾当.


他们在军队里随心所欲地洒挥一番以后,回到东京就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凭着在军队中直接问接的见闻,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一系列英勇惊险的战斗史.他们总是运筹帏幄,决胜沙场.他们总是搴旗斩将,出奇制胜.一切胜利的战争,都是依靠他们的力量打下来的,偶然有些战争,还不能尽如人意,那都因为西军将士的掣肘所致.他们立了"罄竹难书"的汗马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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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一切被创造出来的胜利,被讲述者渲染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绘声绘色,以至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不仅在达客贵人的客厅里反复转播,而且跑进枢密院、政事堂,成为宰相,枢密使升黜前线将领、调整军事机构、判断敌我强弱的主要依据.


这些荒唐的故事回传到边防军中,其反应是多种多样的.


统帅部照例保持缄默,既没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认,也没有在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谈话中给予证实.给人的印象是"似有若无".和朝廷宰执们打交道已经积累了将近百年经验的边防军统帅部对待"东京来的耗子们"好像对待东京来的饿虎饥狼一样,一向采取略为满足,敬而远之的态度.


非军人出身的闲杂人员非常羡慕"东京来的耗子们",因为他们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一套谣言能够造得如此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使衮衮诸公深信不疑,这不但需要造谣言的艺术,更需要开辟一个传播谣言的市场,这两者都要有点本领才做得到.虽然他们对于谣言的本身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好像广大官兵一样十分熟知这批耗子们在部队中干些什么.


只有少数像马扩这样真正的军人才会对那些荒诞故事和它们的创作者感到极大的愤怒."东京来的耗子们"把战场当作猎取功名的围场,他们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为英勇的猎手才能猎获得他们的目的物,这倒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了要达到这个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军的荣誉,把全体官兵都描绘成为他们英雄业绩的丑陋的陪衬.让这样一批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垄断了对战争的发言权,这使真正的军人们感到莫大的耻辱.


再则,这些耗子们由于对战争的无知,特别是对于战争的极度害怕,因而捏造出这些惊险的场面,表示他们的勇敢和对战争的贡献,这又使得真正的军人们发笑.其实,战争既然是一种军人必须习惯和适应的日常生活,那就没有惊险紧张之可言.


马扩本人七年的从军史就有力地证明这一点.他没有经历过像他们那么夸张、歪曲地描述的那种心理历程.当然,在他初上战场时也难免有些紧张,但随着反复的实践,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后他越来越变得沉着,越来越不把战争当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轨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实,他们在前线的日子里,也不是每天交锋,时刻搏战的.有时,倒觉得太清闲了,就冒着被敌方发觉的危险,潜入到属于敌方警戒区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猎一番.你打到一头狍子,我射倒一匹黄羊,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猎获物扛回来,晚上一顿丰富的酒菜就有了着落.他们在痛饮快啖以后,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几段枯木,海阔天空地谈论朝政、战局以及从祖父时代就留传下来的关于乡土地方的回忆.但是,最让他们感到兴趣的还是谈到某一个从东京来的参议官在军队里闹的笑话.尽管这件笑话已经过了许多年,他们每次谈到它的时候,还会哄发出那么高兴的笑声.从现役军人的观点看来,没有什么比嘲笑一个在军队里擅权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权弄威是朝廷赋予文官们的特权,嘲笑文官们都是军人赋予自己的特权.军队的本身是一种排外性很强的机构,他们对于外来人员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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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文官的嘲笑有时的确是过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军区当过参议官的刘鞈把两个儿子刘子羽、刘子翚都带到部队里来阅历阅历.事后证明他们表现得不错,不仅能够适应部队生活,有时还能作出一些贡献.马扩和他们之间也建立起友谊.但在马扩的传统心理中,对他们仍然不能够完全排除对文员的轻蔑感,这种成见在许多军人身上几乎是根深蒂固的.


当然,他们要打仗,战争最激烈时,甚至一昼夜要作战三、四次,五、六次,有时要连续几天,十几天不休息地行军作战.这在他们是早已适应了的.他们听到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战鼓声催促他们进入战场的时候,好像听到钟鸣进入饭堂拿起筷子来吃饭一样地稀松平常.


在那种真正和敌人交手的白刃战中,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他们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他们眼睛前闪耀.一支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他们的铠甲的罅缝里.他们是多么冷静地对待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间的死亡啊!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有时战局不利,陷入敌方的重围,他们依靠勇气、胆量和战斗经验,寻找敌方比较薄弱的环节突围而出.自然,突围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战争的自然结果之一,只要他们奋战过了,索取得代价,死亡也就无遗憾之可言.他们决不会在决战前夕,写下什么遗书,跟父母妻儿诀别.这种写在文字上显得悲壮的诀别书是别人干的,真正的军人们不干这个,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


这就是包括马扩在内的一批真正的军人的战争生活和战争心理的写照.他们和东京的耗子们有多大的距离!


只有对战争有同样的理解、同样的适应程度,战场上的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会产生兄弟般的战友的感情.他们爱憎分明,憎厌那些经不起战场考验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战友,属于自己人的范围以内,那就不用多说一句话,彼此都可以为对方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生命权不是属于私有而是属于集体共有的.


马扩和刘锜都隶属于那个无形的集体,在战斗中缔结起深厚的友谊.如果说他们两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马扩比较容易就成为这个集体中的一员,而刘锜走的道路要困难得多.


刘锜的父亲,当时西北边防军的统帅刘仲武遵循着这支军队的传统,把他的三个儿子刘锡、刘锐、刘锜分别遣送到前线几个军区去当"见习军官".这样做既锻炼了他们的军事才能,又取得作为一个高级军官的循序渐进的资格.这是不屑依附权贵,不愿在宦途上走终南捷径的军官子弟们能够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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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武把刘锡派到泾原军区、把刘锐派到环庆军区,这两个军区当时处于比较稳定的状态中,和平多于战争,受到父亲偏爱的刘锜却被送到熙河军区,编制在兵马都监马政部下当一名偏裨.这个军区当时战争最激烈,刘仲武显然是愿意让他在这里受到更多的锻炼和教育.


虽然是大帅的儿子,刘锜在熙河军中,仍然是一个客人.他必须在下面两条道路中选择其一:他或者作客到底,让长官、同僚和士兵们在较远的距离中对他维持表面上的礼貌,把他放到比较安全的后方,客客气气地把他留到他应该调离这个军区的年限,出去当一名较高级的军官;或者是争取主动,争取获得他们真正的友谊和信任,争取作为一个部队里的主人.


刘锜选择了后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没有使别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帅的一个儿子,也没有使自己成为这支军队中的一个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两点是不很容易的,他必须跟士兵及低级军官们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和他们平等相处,他们升擢机会甚至比一般的偏裨还要少,这样才可能接受战争的严峻的考验.


他经受了、并且胜利地通过了考验.


他和马扩编在一个支队里,二人经常一起出去执行任务.开始的阶段,两个相互竞赛谁比谁更勇敢些,后来这种竞赛变成为更加要照顾对方、宁可让自己去冒险,带有非常友谊的性质了.这种友谊常常产生于一生中最富于浪漫气息的青少年时期中.在他们缔结友谊的过程中,彼此尝试着要以自己的特点来影响对方.马扩从小就在军队中长大,对敌我情况,对作战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军人气质.刘锜却因为在童年时,父亲已成为当代名将,和朝廷的显要以及文人学士的接触机会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这种熏陶,从而使他的视野超越了单纯的军事领域,而对于政治、文学等方面也发生了兴趣.他的天地要比马扩的天地广阔、复杂得多.此外,他的年龄比马扩大几岁,这使他在二人间的关系上取得领先的兄长的地位.


他们彼此以对方的特长来补充自己的欠缺,他们就在这实际战斗的五年中完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受到的严格、完全的教育.


在刘锜服役的最后一年中,北宋政府与青唐羌政权的关系发生了出人意外的急遽的变化.


原来宋、羌双方已经作战几十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并没有分出明显的胜负.近几年,战争更加激烈了,几乎每年中都有一两次几万人参加的大会战.北宋军取得微弱的优势,在某些地区中取得稍微的进展,但是距离战争的结束还是十分遥远.谁也不敢预言战争将在什么时候、将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战中度过.


七月底的一个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骑士带领一名掌旗官、一名带有一面战鼓、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组成的小小代表团,没有经过任何事前的联系,忽然跑到前线来要求接见.他们被送到统帅部,受到刘仲武的接见和招待.骑士的神情不仅是泰然自若,还是十分骄傲的.他带着丝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气清楚地传达了他们的领袖臧征扑哥要他传这的话,如果北宋政府愿意罢兵休战,臧征扑哥不会反对,双方为此正式举行一次和平谈判.为了保证北宋军队不致在谈判期间突然变卦,臧征扑哥要求刘仲武把一名儿子送到他那里去当人质.不解决这个先决问题,就谈不上正式的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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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唐羌的使者来得太突然,统帅部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臧征扑哥的提议有无诚意,或者其中包涵着什么阴谋诡计,一时都无法判断.刘仲武借口这是一个应由交战的军区来决定的局部问题,把代表团送回到熙河前线,要求军区的将领们就地研究一个对策,并授权刘锜自己决定愿不愿意去当一名人质.


前线的将领们和使者盘桓了六、七天,每天举行宴会、围猎来款待他们,企图从他们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来的破绽中探索对方的真意.将领们得到共同的印象是:青唐羌统治集团内部可能发生什么性质的纠纷,急于要解决,要求停战是有相当诚意的.但是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统治力量并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因此不可能在谈判中轻易达成协议.谈判的过程也许是曲折艰苦的,反复性很大,谁也不能保证人质的人身安全.刘锜愿不愿意去当人质,还得由他自己决定.


刘锜是能够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险性,他不怕在战争中英勇地战死,而怕去当了俘虏以后可能受到无穷无尽的折磨,因而丧失英名.但是他体会到父亲把敌方的使者送来,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刘仲武没有以统帅和父亲的双重命令强迫刘锜去千什么,却希望他从军人的荣誉感出发来考虑这个问题.刘锜明白,如果他拒绝去当人质,那么青唐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北宋军统帅和他的儿子都是懦夫,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样就会严重地打击士气.为他自己、为他父亲、也为了全军的荣誉,他毅然决定到积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他的好朋友、亲密的战友马扩也自告奋勇,愿意充当他的伴当,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们谈笑风生,行若无事地随同暗暗吃惊的来使,深入龙潭虎穴,去当志愿俘虏.


他们的勇敢行为迅速产生了明显的效果.臧征扑哥没有料到刘锜会答应得这样爽快.他把刘锜、马扩待为上宾,还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熙河军区北宋部队中当作对等的人质.不出一个月,谈判就在双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举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视这次谈判,特派在西军中当高级参议官的刘鞈为计议使,主持谈判.刘鞈的儿子刘子羽随同父亲参加折冲.统帅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马政充当刘鞈的副手.谈判顺利进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双方就达成协议.


臧征扑哥接受北宋的封号,主动让出两处军事上必争的要塞,和约成立后,他愿意入朝面圣,只要求一点物质上的补偿.手面阔绰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满足他这方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谈判代表刘锜、马政把对方的要索压到最低限度,只答应一次付出"犒给费"白银五万两、绢帛五万匹,还要对方进贡良马一千匹作为交换条件.


这可以认为是外交方面的一个小小的胜利.


向来在这方面做蚀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当作头等喜事来宣传,宣和君臣乐得借这个机会来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扑哥入朝的一个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至招待他、馈赠他的费用超过了在谈判过程中好不容易压低下来的"犒给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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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童贯以发踪指示之功,封为楚国公,得到的好处最大.西北边防军统帅刘仲武加上了节度使的崇衔,计议使刘鞈也因此升为徽猷阁待制.


历次由刘仲武领衔上奏的奏章里都没有把儿子的事迹写上去,但是一个大帅儿子的功绩是不会轻易被抹杀的.善觇风色的刘鞈为此独上一本盛赞刘锜单骑深入敌窟、为议和创造条件的勇气和贡献.这道奏章很快就批转下来,刘锜的传奇性的行动深深契合圣意,官家不但对他慰勉有加,还特旨调他来东京充当环卫官.环卫官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机会又多,一向是朝廷用来优待将帅子弟们的特殊官职.一方面是对他们的笼络;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们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么异动,可以有所挟制的意思,实际上起了人质的作用.北宋政府传统上对武官是不信任的.刘锜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职位,却也无法拒绝.他必须到东京来做官家的人质,犹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扑哥的人质一样,后者是对于他的勇气的考验,前者是对于他的耐心的孝验.人们都不能够忘记他是一个大帅的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刘锜都不得不承受他父亲的余荫.

(五)

这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刘锜来东京不久,马扩也随着调离西北军.


一个从辽逃到北宋来的汉族官僚马植(后来改名李良嗣又赐姓为赵),首先创议派人从登州泛海到东北去和新兴的女真领袖密约夹攻辽朝.这个创议富有吸引力,的确投北宋君臣之所好.但由于朝廷的办事效率向来很低,因循苟且,拖延了好几年,才被付诸实施.第一批派出去的人选值得慎重考虑,有人保举因公出差在青州的马政.因为他是个军人,胆气过人,不怕危险,又因为他有过和臧征扑哥谈判的经验,熟悉外交业务,并能谨严不泄;还因为他恰恰出差在青州,与登州近在咫尺,朝廷可以就地取材,不必另费周章.


古堡谈判,论功行赏时,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疏远的低级武官,现在他的名字被重新记起来了,大家认为派他出去是妥当的.就这样,他作为第一个使者参加了"海上之盟".后来活动的范围扩大,人手不够,又有人保举了他的儿子、已经有了承节郎那个起码的宫衔、正待要去充当京西路武士教谕的马扩做他父亲的随员.因为他也曾伴同刘锜到谿哥城里去当过人质,表现得很沉着、很有勇气,因为他恰恰是马政的儿子,这件事索性就烦他父子两个,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因为……


马政父子被任为谈判的使者,是因为有了上面说的那么多的"因为".这些把他父子俩抬举得很高的"因为"都是由刘鞈直接或间接提供的.但是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因为",因为那是一份暂时还看不见有什么好处,却要冒杀身之祸,决没有人出来竞争的"优差"(连得它的创议者马植也要看看风色,等别人去闯开了道路,他再愿去参加).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个"因为",上面的那些"因为"都要随之而化为乌有了.官场中的因果关系受到一种特殊规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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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登州到东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闭多年,初次出航,谁也不能保证一帆风顺.金和朝廷未通过一介之使,贸然闯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带礼物,随时有被劫杀的危险.再则,就算和金的首脑搭上关系,谈判还是需要极度秘密地进行,万一泄露机密,被辽方侦知,或者谈判进行得不顺利,朝廷怕受到辽的指责,很可能牺牲他们以灭口.总之,这是万死一生的好差使.当他们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对,只觉碍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没想到那么多的危险,更没有料到它后来会发展成为关系到三个朝代兴衰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就是这样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场历史的大风暴中.但是随着形势的变化和谈判的深入发展,随着任务的性质越来越明朗,牵涉面越来越广,随着他们自身的见解的不断提高,他们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肩负重担,意识到他们投身进去的这场政治赌博,是要把朝廷的命运当作赌注的巨额赌博.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但要完成别人指挥他们去做的工作,他们还要考虑应当让别人怎样来指挥他们行事.


马扩虽然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可是对于朝廷并没有对战争真正下定决心,特别对权贵们的泄泄沓沓,得过且过,缺乏深谋远虑,感到很不满.刘锜问到他关于"也立麻力"的传说时,他乘机发挥道:


"女真国家虽小,人口不多,却是万众一心,号令严明,分明是个强敌,岂可等闲视之?在围猎中就可看出,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有所获,否则决不罢手.相形之下,朝廷专门忙些不急之务.例如今天的告庙,就是一项色厉内荏的举动.正因为自己内视有所不足,所以要借这个大典来掩饰一番,以炫耀远人的耳目,实际上能收到什么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窃笑哩!"


"女真小而锐,"马扩接下去分析比较道,"久受辽廷压制,一旦奋起,猛厉无前,所以能在数年之内,纵横决荡,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无裨实际.最可笑的是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两三年,在军事上却漫无布置,一心只想坐收渔利,不劳而获.一旦时势紧迫,不得不仓猝命将出师,心里还在害怕真正打起仗来.譬如弈棋,已经落了后手,还不奋发图强,所以处处受制于人.这件事说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伐辽前途,隐忧很多,贤弟何不与令岳谈谈,他是坚持反对之议的."


"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异议!"马扩坚决地回答道,"今日金人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我出兵不出兵,它之灭辽已易如反掌.如让它独占了辽,尽占形胜之地,那时挥兵南下,长驱直入,大河南北就无一片干净之土了.泰山谙练军事,恁地见不到此?"


"依贤弟之见,金人居心叵测,今日与我约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马扩以职业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说,"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见闻较切,深信它灭辽以后,不出数年,必将转而谋我.这和约是一纸空文,到了那时,还抵得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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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按令岳之说,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这例还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贤弟怎能把反对的意见一概抹杀?"刘锜又故意辩难道.


"不!"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见,"金人与我虽然终将用兵,但目前谁先占了燕云形势之地,谁就占了先着.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我方处处落后,这一着万万不可再落后手了."


"贤弟所虑甚远,"刘锜过去也没有想得那么远,现在经马扩一说,才清醒地看到灭辽后可能出现的局面,不禁憬然说,"只是朝廷衮衮诸公,全不以此为念.即如愚兄一力主张伐辽,又何尝想到来日大难?"


"《兵法》不是说过,'毋恃敌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防备,金人又何足为惧!小弟区区之见,今日之伐辽,正是为了来日之御金.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盘筹划,前段伐辽顺利,异日防御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贤弟说得不错,俺所深虑者,也只怕朝廷对北伐一举,持之不坚.今日轻言伐辽,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缩不前.攻辽尚且不能,遑论御金,那时进退两难,倒弄得势成骑虎了."然后他又请教马扩道,"依贤弟看来,伐辽既属必要,制胜可有奇策?"


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转入两人都感兴趣的战略、战术的讨论.马扩临时在桌面上摆出一幅军事地图:他拈起一只瓯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边,摆几个糖果,权充作涿州、易州、良乡等战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绦,当作芦沟河和国境的界河白沟,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沟两岸,算是辽宋双方的大军.他们就在这幅临时地图上运筹布算,研究起攻守两方面的各种可能性.有时他们对垒不动,有时一进一退,有时吃掉敌方的一支军队——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后再从碟上的大本营里补充新的兵力.


刘锜倾向于设计一个大规模的歼灭战,想在白沟河南制造一个陷坑,把辽军诱过河来,聚而歼之.那一带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当他还是个环卫官时,就曾几次前去视察,还绘制了多幅地图,可惜不在手边,一时拿不出来派用场.


马扩不排斥这种战略安排,他认为在河南、北进行一次主力决战是必要和可能的,可是他还有一个设想.


"军旅之事,瞬息万变,非事前所能估计.只是小弟还有个奇着,兄长看看可行得通?"他抓起几粒花生,越过腰绦,迂回过几块糖糕,一直摆到桔子旁边,说道:"用兵之道,贵乎奇正相辅,将来种帅的正兵在白沟河边与辽军周旋,何妨派一支奇兵,得谋勇之将如杨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领,潜渡白沟,绕到敌方大军背后,取道涿州,抢渡芦沟,直袭燕京.此计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溃其心腹了.那时白沟河北的大军,还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说得恁地痛快,"刘锜把桌子一拍,使得几座"城池"和"二十万大军"都跳蹦起来,乱了行列,"真叫人意气风发.只是辽全师还在十余万以上,实力与我西军正相颉颃,怎可小觑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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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说得不错.辽军目前合奚、契丹之众,锐士尚不下十万,不可小觑.但我方除西军正待开赴前线外,尚有百万生兵,应援前方,兵源充沛,声势浩大,兄长不可不把它估计在内."


"贤弟休得笑话,"刘锜吃惊道,"我朝精锐也只得这支西军.京师禁兵及各路厢兵、乡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仓猝之间,怎得集合起来,开赴前线应援?"


"河北数百万汉儿,心向我朝,不愿臣虏,"马扩笑笑回答,"一旦大军渡河,自然要壸浆箪食,以迎王师.其中不乏年青壮健的,尽可编为劲旅.再则,辽人历年用武力驱迫签征的汉军,为数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杰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可反戈回击.那时辽军的后防,就成为我军的前哨了.这两支大军合流起来,就为我平添百万生兵."


这又是刘锜没有考虑过的一个问题,乍一听认为马扩说得夸张了,仔细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点头道:"贤弟眼界开扩,所见甚远,俺坐井观天,怎见得到此?"


他们谈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记了大门外面还有一个元宵佳节.刘锜供职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远之处,灯市的中心,宣德门外大街和棘盆,离开他家只有数箭之遥.他们听到一阵阵犹如山崩海啸的呼声,从"无忧无虑、无挂无碍"的群众中间迸发出来.它的干扰如此之大,几次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可是并没有能够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只等欢声一过,略为安静些,就又继续谈下去.


只有当刘锜听了马扩的这些议论,沉入长时间的默思中时,马扩才注意到外界的环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见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云霄之间的高竿上,换上了两盏绿灯,接着观众们又以不可阻遏之势,热烈地,长久不息地欢呼起来.


"兄长,这长竿上的红灯为何换上了绿的?"马扩好奇地向.


这种问话的声音,刘锜是熟悉的.当年在部队时,马扩就常常向他惊讶地发问.如今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在这句问话中仍然保留了那么多的稚气,宛如当初.刘锜的位置坐得别扭,看不到长竿,反问道:


"长竿上挂了几盏绿灯?"


"两盏."


"升起第二盏绿灯时,已交三更天."刘锜指着客厅里的一项奢侈设备——钟漏说,"贤弟看那铜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时起銮回宫.稍停升起第三盏绿灯时,灯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这一席谈话,使得刘锜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湾里的海船,长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经长满海苔晶藻,正在发霉腐烂了.东京的宦场生活,就是它的腐蚀剂.可是他的兄弟却像一艘涨满着帆,正在惊风骇浪中横冲直撞的船.他替马扩高兴,对他羡慕,却引起自己无限的感慨.他刘锜的一生难道就此毁了不成?他慨然对马扩谈到自己的抱负,希望官家实践诺言,放他到前线去参加作战.


"战端一启,前线正在用人之际,"马扩急忙安慰刘锜道,"兄长如此才略,官家岂有不加重用之理?何况又有成约在先?但愿我兄弟两个仍像当年一般,并肩作战,生死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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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俺兄弟两个,带了那支奇袭队,夺得燕京,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


第二盏绿灯在高空中逗留得那么长久,这临去的秋波一转,要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盏灯刚挂上不久,从大内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炮仗声,它们好像从远处滚来的雷鸣.接着到处都放起炮仗来,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顷刻之间,就形成万马奔驰、万炮轰鸣之势,似乎要把这座欢乐的东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万东京人永远留在欢乐的高峰中.千万年后,人们重新发掘这座陆沉的古城,从每一块化石上都发现一张难以抑制的狂欢的脸,那该是多么壮现!


炮仗刚过,在宣德楼的高空中又出现了五色缤纷的焰火,它们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玛瑙、翡翠、明珠、宝石的喷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宝的粉屑变成一场滚珠溅玉,抛红坠绿的倾盆大雨,洒落到观众的头面上,衣服上,让他们在万点陨火底下洗个焰火的淋浴.


然后,高空中才挂出第三盏绿灯,它是一个信号,又是一道命令.转眼间,振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鳌山灯楼上的千万盏明灯突然都消失了、熄灭了.它们来的那么热闹,去得这样洒脱,犹如一个舞台上的红角儿,倏然而来,悠然而去,给观众留下这么多的去思.于是又是一阵黯然销魂的欢呼,人们希望出现奇迹,好像他们希望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催请这位名角儿重新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挥手谢幕一样.


到了一切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有些人开始滑脚,然后成群的人都跟着走动起来,静止了的万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转起来.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墙倒毁了,人河分散了.人们从大集体中分裂出来,又分成无数细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这时官方的灯虽已熄灭,私家和行人手里提着的灯还有不少亮着,还有不少又换上了新的蜡烛.它们此明彼灭、此隐彼显,好像在浮动不定的天幕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人们提着明灭的灯,携着乐器玩具,拿着从头饰上被挤落下来的闹蛾儿⑧、双飞蛱蝶、白玉梳子,带着方兴未艾的兴致,在街道上挤来挤去,没来由地喧呼着,没来由地嘻笑着,没来由地跟别人争吵,吵了又说笑起来.孩子们甩脱了妈妈的手,到处乱钻乱跑.妈妈找孩子,孩子找妈妈,没找到时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骂,没个了结.


初度钟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着胆破题儿第—遭地走在一块.在拥壅的大街上,人们挤来挤去,把他们两人间所有的距离——空间的距离以及传统观念给他们造成的精神上的距离一下子都挤掉了.两个越来越挨紧着厮并着走.不巧,迎面走来一簇女伴们,少女乖觉地甩脱了男伴,错眼不见,两个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万的人丛中转来转去,兜过几条大街去找她,这恰似一枚绣花针掉在大海里,哪里找得到一点影踪儿?他不禁焦急起来,嗔怪那造成他们分散的女伴们,嗔怪那些使他找不着她的人群,嗔怪……谁知道背后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蓦地回过头去,在那灯火阑珊、光影掩映之处,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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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往哪里去了?"他狂喜地问,"半天也没见影儿,叫俺找得好苦!"


"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这里!"少女调皮地噘一噘嘴唇,却在心里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尝离开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瞅不见人."然后自以为理由十足地谴责他道,"谁叫你背心上没长着一对眼睛,人家浑身眼浑身长着几百对眼睛哩!"


夜这样深了!人们还尽在大街小巷中流连,谁也舍不得回去睡觉.这是个忘记疲倦、严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学着内家妆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们三、五个串成一串,在街上边走边哼起流行的词曲来:


"风销焰蜡,露挹洪炉,花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她们唱到过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开了,许多行人跟在她们后面和唱起来.业余的伴奏者拿出箫笛,呜呜地吹着,为她们配乐.她们越唱越高,越唱越欢,顷刻间就围成一团,形成一个街市的中心.


舞儿们都有特殊的服装,他们头戴花帽,身穿满绣描金的紧身舞衣,脚踏软底舞鞋.他们应官方之命在宣德门、在州桥街、在府衙前的鳌山灯楼前已经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头轻脚重,可是还没有过足舞瘾——这用行家话说来叫做"婆娑之意",他们一听到歌声和伴奏,不由得从脚底一直痒上心头,选择一方月华如水流泻着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来,从影子里欣赏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确的舞姿.他们整天为官府、为别人而舞蹈,只有这一回才是为自己舞蹈,留给自己欣赏.这种从内心流出来,有着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在内行人中间引起了"婆娑"的共鸣,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滑动起来,也加入他们这一群一起舞蹈.


出卖焦鎚⑨的小贩,做了一夜生意,卖完焦鎚,这时收起担子,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不管是否谐合舞蹈的节拍,咚咚地打起鎚鼓来.偶然打中了点子就赢得大家的欢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们围住焦鎚担子,团团打转,自认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种既有模仿、又有创新的美妙的舞蹈.卖零食的小贩是小孩们的天然的盟友,乐于为他们打拍子,他们也形成了一个欢乐的中心.


这里那里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儿,不然就是他们的伴奏者、助兴者.他们疯狂地歌舞着,直要把天上的这轮银蟾舞到人间来,唱到地下来,才算过足了瘾.这使得住在广寒宫里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动了凡思,她撇开身旁的浮云,满涨着锦帆,沿着银河急遽地驶向人间,准备和欢乐的东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门外越来越大的喧闹给刘锜和马扩的谈话带来极大的困难,现在很准找到容得他们说话的间歇了.而恰恰他们在这个时候正要讨论到具体问题,商量亸娘和马扩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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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就在此时,刘锜娘子重新打扮梳匀了走下楼来.原来和哥儿俩一样,她和亸娘在闺房里也是彻夜不眠的,她们也在谈话,只不过在谈着与他俩完全不同的内容.刘锜娘子一边谈话,一边警觉地倾听着楼下的谈话声.听到他们比较长久地中断谈话时,就断定男子们已经谈完了男性间的谈话,现在将要进入一个必须由她参加入内才能达成正式决议的新阶段了.于是她果断地走下楼来.


"你们谈了一夜,还没谈够!"她问,"兄弟可是累了,饿了,还要吃些什么?"


她一眼看见为他们准备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早已冰凉了.满桌子堆着盘儿、碟儿,还有糖果花生,东一把、西一把摆得满桌都是.她不禁"嗳呀"一声,冲着丈夫责问:


"你这做哥哥的,不说招呼兄弟吃点心,倒把糖果乱丢乱撇,连个腌臜都不怕.还有咱好不容易弄来的两裹李和儿炒栗,规矩要趁热吃甜香,冰凉了就走味,难道连这个都不懂!你倒说说是什么道理?"


"战场上饿慌了,连马粪也要吃呢,桌子上摆摆打甚么紧?"刘锜故意拿起一个乳糖狮子,掰开来与马扩分着吃了,笑笑道,"娘子也来一个!"


刘锜娘子从桌上拈起一颗栗子,轻轻地揩试一下,吹一口气吹掉栗壳上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轻轻咬开栗壳说:


"咱不像你们吃过马粪牛溺,可是怕脏的."


刘锜、马扩一齐笑起来.


"娘子,你把良乡城里一万辽军吃掉了."


刘锜娘子怔了一怔.刘锜指给她看:这是涿州城,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辽军大本营……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样一回事,索性一把将桌面上的糖果都搅乱了,把他们的军事地图和兵力配备都搅得一塌糊涂,又剥着那只瓯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气就把燕云十六州统统吞下去,省得你哥儿俩再去前线动兵弄仗的.可是哟,总得先办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办那桩事."


"俺两个正待娘子来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说过,没有……"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提高嗓音,骂一声"崽子们!"听得出在这一声狠骂中仍然包涵着亲热的庇护,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参加这些崽子们的一伙的."看你们闹到几时才罢休,都四更天了,还不回家去睡觉?……咱刚才说着什么来……哦是了,咱早说过,咱不下来,你们谈不好这桩事.可不是吗?好兄弟,你休去听哥哥的,这桩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来了.只是到时,妹子跟兄弟让你嫂子多喝几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会办事,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刘锜娘子早已取得亸娘的全权委托,她是用默默认可的方式来委托她的,现在又得到马扩的委托,心里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这个兄弟已经办成了朝廷大事,而他个人的私事却要等待她来替他办成.虽然在她的心目中,并不认为前者要比后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头上客气一句说:"兄弟说得过谦了."接着就提出具体问题,要求马扩,"兄弟把吉日定得从容些.别的都好办."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都是你说的,总要在战前办好喜事,"刘锜插言道,"大军出发在迩,眼见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线去,这婚期缓不得."


他们屈指计算日程,目前外交谈判,即将结束,金使明天拿到国书,几天内即将返国.估计到三月中,宣抚使司将在雄州前线成立,西军也将陆续开抵前方.马扩已由童贯保奏,调到宣抚司去当差.因此他只能凑在把金使送走、宣抚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这个空档里举行婚礼.时间很迫急,马扩除了公务外,还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参加婚礼.可是把十万大军从西北动员到河北前线去也只允许用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筹备一场婚礼,难道还嫌时间不足?再说,刘锜娘子虽然豪气冲天,却也没法命令辽、宋两军推迟战争的日期.她最后只好让步了,约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马扩去拜谒了还没有从酩酊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的泰山,禀告了他们商量的结果.赵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托了刘锜夫妇,她们商量定当的事,他无有不同意的.


当天马扩的任务还是十分紧张,一清早就要去接赵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后伴同他们入朝去领取国书,晚上还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辞泰山和兄嫂,匹马径奔班荆馆.


经过了漫长的春节和灯节,东京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已经支出和预支出全部精力,然后在一夕之间突然瘫痪了.马扩骑在马背上,只看见除了少数"拾遗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荡荡的.拾遗人背了一个箩筐,用一副竹夹把夜来游人遗落的什物一一夹起来,放进背筐去.即使经过这样规模的"净街",满地上还留下许多彩色的炮仗的残骸,烧了一个窟窿的破灯笼,被挤坏和踩过的玩具,这些连拾遗人也不想要.偶而还有逃过拾遗人锐敏的目光的坠珥遗履、金银首饰,静静地躺在街边闪光.东京真是个"遍地黄金"的世界.


过一个元宵佳节,犹如经过一场战争,在打扫过的战场上,仍旧留下战争的痕迹,表示它经过多么激烈、紧张的战斗.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声和零落的灯烛光.他们是属于最后一批的狂欢者.到了这时,歌唱者早已声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尽,连得掩盖在重重帘幕后面的灯光也显得油干灺烬、有气没力的了.节日的欢乐已变成为痛苦的延续,不是他们还在享受残余的节日,而是节日的残余正在消竭他们的生命.可是也们还不肯罢休,他们无非是为了最后总结自己的一生时,比别人多过十个八个完整无缺的元宵节而在奋斗.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举的、宗教的、诗酒的、节日的砚台上磨,很容易就把这一生磨完了,他们用消竭的生命来换取这些光荣的记录,多看几出戏、多喝几杯酒、多逛几处庙宇、多过几个节日,也就感到不虚此生.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一夕长谈使马扩错过了欣赏京都元宵节的大好机会,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还来得及有机会在马背上看到、听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倒也出于意外.


①尚书右丞李邦彦绰号浪子.


②太学生给秦桧取的绰号.


③陈东字,陈东是大学生的头儿.


④慧字无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称扫帚星.是古人污蔑、咒诅女人的话.


⑤相当于后代的履历.


⑥命妇的一个等级.


⑦唃厮罗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领袖.是唐朝时吐蕃西陇觉阿王系的后裔,在青海、甘肃一带建立政权.


⑧宋人称蝉为"闹蛾儿".这里指用金属制成蝉状的饰物.


⑨一种应节的零食.鎚原作"饣追"(dui1),不存于字库,以"鎚"代之.

第五章
(一)

封建社会上层人物的幸福观,归根结蒂来说,无非是看一个人的私欲是否得到满足.但他们用以衡量幸福——欲望满足的程度,却有两种不同的尺度.


他们衡量别人的幸福,常常根据别人已经被满足了的欲望,那是一望可知,人人清楚的.他们衡量自己的幸福,却常常根据自己曾经设想过、希望过、作过努力或尚未努力过而还没有得到满足的潜在的欲望,那只有他本人知道得最清楚,别人未必能够完全了解.


正是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尺度,他们觉得别人常常是幸福的,而白己却常常不幸.


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宣和天子富有四海,贵为官家,已经享了二十多年太平之乐.据《宣和三年国计录》所载,当年全境户口之盛,赋税所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此外,他住在矞丽堂皇的宫室里,每年还要踵事增华,续建新的宫殿.他绣衮披体,玉食万方,又搜集收藏了天下的名画法帖、宝鼎铜彝,真可谓琳琅满目.他本人又是风流潇洒,书画双绝.凡是一切人间可以希望得到的东西,所谓富贵风雅,他莫不具备,无不擅场,并且一切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


难道他还不是天上人间最幸福的人儿?


可是这仅仅是别人对他的想法,他本人绝不是这样想的.他虽然贵为天子,拥有无限权力,却仍然有许多事情超出他的势力范围,无法得到满足.譬如,他的内府收藏,号称富甲海内,他枉自搜集了几十种《兰亭序》①的拓本、摹本,甚至把一些狼狼亢亢的石碑也舁入内廷珍藏起来.可是王右军的真迹早被唐太宗埋入昭陵,久已化为尘土.如果当真如此,倒也心死了,谁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把已经腐烂的字帖还原为真物.叵耐唐朝末年,昭陵遭到发掘,缄藏在陵内玉匣里的钟、王②墨宝,大量出土,《兰亭序》真迹,喧传尚在人间.他整整花了二十年功夫,千方百计地弄到十多本,虽然到手时都有一系列理由支持他,认为这回得到的肯定是真品了,可是经过一再鉴定,结果还是赝鼎.


看来,他的权力再大,也无法把它弄到手,又不能确定《兰亭序》的真迹到底还在不在人间?这真是一件令他十分遗憾的事情.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不但这样,在他的私生活中也有许多憾事.


首先,他的伉俪生活就不是非常美满的.自从来夫人、刘安妃相继逝世以后,他在宫闱里早已感到索然无味.其实,就是刘安妃、来夫人她们也还算不得真正是他心坎里的人,更何况郑皇后、乔贵妃等流辈了.他要的是"真迹",后宫枉自拥有这许多后妃嫔嫱,她们都是些"拓本"、"摹本",她们都是"赝鼎","赝鼎"代替不了"真迹"."真迹"确实是在人间的,她就藏身在东京茫茫的人海中,不像《兰亭序》那样已在虚无飘渺之间.可惜她又偏偏不甘归他所有.他想尽办法,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进入宫闱.这又是一件帝王之力不能办到的事情,叫他徒呼奈何.一般说来,官家的欲望总比别人容易得到满足,可是一切满足都有它的限度,即使是最大限度,而他的欲壑却是无限的,因此就得不到绝对的满足.因此他常常自怨自艾,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有时陷入这样的迷惘苦恼,简直自认为是个十分不幸、非常苦恼的人.


现在,这个不幸和苦恼的九五之尊,正在葆和殿东序一间标着"琼兰之室"的书斋里盘桓徘徊.从他坐立不安、蹀躞环行的动作里,可以看出他的心情确是沉重得很.


"琼兰之室"是一间只有数楹之地的小小书斋.按照他的要求,一切宫廷的装饰,例如美丽的油漆丹雘、天花板上的藻井图案以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筒,在这里统统蠲馀了.它只在粉饰得雪白的墙壁上画着浙东山水的水墨画,把西、北两面没有门窗的墙上都画得满满的.余势不尽、滔滔的钱塘江水一直灌注到东壁三分之一的地方,这幅壁画在不大的篇幅中,概括、提炼了千里江山的精华,显然是一幅杰构.它出自翰林院待诏张戬、王希盂二人的手笔,还溶入了他本人的意见.他到这里来,本来可以享受一次卧游天姥之乐,可是今天他来此并不是为了欣赏壁画,而是自己要构思一幅画稿.墙上这些落笔烟云的重重叠叠的山和曲曲折折的水,虽然画得精神十足,却不能帮助他、启发他,反而扰乱了他的构思,使他心烦意乱起来.他头脑中构思的柔美的情致与壁画上雄浑的境界,从艺术上来说,是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怎么也不能揉合起来.他在构思失败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雅致的艺术环境,反而妨碍他创作出良好的作品,他后悔不该到这里来画画.


他索性走出室外,靠在临漪亭的栏杆上,俯眺环碧池中春冰初泮,游鱼唼喋,在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一团食饵投入池中,几百条游鱼好像听到了号令,一齐涌来,抢得了被池水溶解、分成无数细屑的一分,满意地游回原地.得到食欲上的满足,游鱼们振鳍掉尾,悠然而逝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境界,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看了半天,然后若有所得地回进琼兰之室,走到画几旁边,望着一幅用玉石压在几上的晶莹透彻的鹅溪绢发怔.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知道官家在这个时候脾气很大的宫女们,远远地站在外面侍候,不敢走近身去.但她们还是要假借各种理由前去窥探、了解他正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以便稍停见到"圣人"时,可以加油添酱地报告他的动态."圣人"对官家的一切都是非常关心的,她不仅想知道他正在干什么,还想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以及他干这一切的动机和可能产生的后果.


知道自己正在受到监视,并且早已习惯了这种被监视生活的官家也锻炼出一种与此相适应的能力.他严密地防卫着,不让自己头脑中的思想,被密探般的宫女们偷窃去."圣人"的监视,从宫廷的角度来看,并非没有理由.事实上,正在他头脑中酝酿、形成的一幅画稿,的确与宫廷中每一个人的利益相冲突.他一旦泄露了它,就会面临整个宫廷的联合挑战,虽说她们中间也存在着重重矛盾和尖锐的斗争.


上月问,他给拜贵妃画了一幅《鸂鶒戏水图》,结果引起一场风波,赐画不成,最后还是不免把画毁了,使他十分痛心.如今,他仍要利甩这个题材,运用被乔贵妃她们曲解了的象征的手法,来画另外一幅画,赠送给另外一个人.这才是他真正愿意把赠画人和受赠者比拟为一对鸂鶒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构图的腹稿,并且想好两句题词,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构图未免还有点落套,特别是没有跳出上月间那幅画的窠臼.他准备把画儿赠予的那个人有这么高的艺术素养和欣赏水平,如果他不能刻意翻新,把它画好,就不免见笑于她了.他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高明的艺术家,决不愿重复自己的旧作.艺术家的逞胜好强,常常是创新的原动力.这个积极因素,虽然被他自己所忽略,却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作用.


他决定放弃第一个构图,重起炉灶,再设计一个新的.他不断绕室环行,苦思冥想,蓦地在脑中展现出一幅仲夏的图景:


几片云彩轻快地飘浮在天空中,几丛水藻轻快地漂浮在澄碧的水面上,烘托出一个晴朗、明净的世界.水面上由浅而深地留着两弯波纹,它们始终保持着亲密地平行的距离,最后消失在一丛茂密的荷叶下面.荷叶在荡漾的涟漪中轻轻颤动,几颗溅上来的水珠正在叶面上滚动.荷叶丛中有一朵亭亭玉立的素莲占苞欲放.


要创作这样一幅在静止中蕴含着微妙的动态的画,显然是不简单的任务.他明白它的难度,但他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早就存在着这样一种朦胧的美的境界,而且早就渴望有那么一天能通过呕心沥血的构思,捉摸住这种美,化朦胧为清晰,运笔完成这幅图画.这样寄以心的呼唤和祈求的作品,才值得奉献于她.另一个艺术家的潜意识又被他忽略了.他们认为最新颖的题材,最能刺激他们的创作欲,越是艰巨的任务就越想完成它.这个潜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又起了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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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手画起来,克服了最初的犹豫和手涩,随着笔意的深入,逐步沉入到创作的境界中去.图画以外的客观世界正在逐步消失.


在他的心意中,只存在水的波动声、荷叶欹侧的媚态以及这一对甚至在画面中也没有出现的鸳鸯.这些客观事物,通过艺术家的折光,反映在他心室中的一个特殊结构的圆镜中——这是他长期绘画形成的结晶品.这对鸳鸯是多么亲密无间呀!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要爱抚它们、掩护它们、衬托它们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得心应手,迅速用线条、笔触、用墨汁和颜料把那涌现在意境中的华严世界固定在素绢上.他赋予它们以生命.这固定在绢上的一切都活动起来,它们用着人的思想、语言、动作,想着、说着、行动着.而他自己却长时间地停留在艺术创作的喜悦和迷惘中.


如果他真能与她达到双栖之愿,跟这对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鸳鸯一样,那是多么好的事情!他发誓不再为收复燕云之事操心,它已经够他受了!收复了她,岂不比收复燕云的价值大百倍、千倍.事实上收复燕云这件事,虽然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的内心,也无非是为了满足好大喜功的欲望,而且在他的衡量中,这个欲望远不如那个欲望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管宫闱里那些钩心斗角、没完没了的闹剧,那实在使他腻极了.只要她一进来,她们都将化为尘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必再去理睬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那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好像夏天的蝉儿,到时候总要鼓噪一阵——否则,为什么要称他们为"闹蛾儿"?倘使她进了宫,正式册立为贵妃,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胡闹的,比不得她在外面当歌妓.


他又甜蜜、又苦恼地想到她.她是他的痛苦和欢乐的源泉,也是他目前压倒一切的欲望.只要她肯点点头,她就是"李明妃"了!这是他为她预拟的封号,他有意要用这个"明"字来反衬她的"冷"的性格.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与师师.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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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


"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儿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


"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


"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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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观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今天,他对她说过多少温柔体贴的话,起过多少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进入宫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太不好.虽然师师本人没有如此明白地对他表示过,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觉、体会、猜度来领会她的意思.除了在节骨眼儿上,她是不轻易表示心头的想法的.


他记得,那天为了驾临陇西氏④,确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事前他让张迪和另外两名内监化装为亲随模样,用礼盒装了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霞光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两白金送去给师师的养母李姥,说是中州大贾赵乙歆慕师师的名声,要求"过庐一饮".这笔稀有的重礼果然把李姥打动了,答应接待他.到了约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内监和禁卫军暗中保护下,跨着那匹"小乌"来到李家作客.李姥开始在堂户卑隘的外厅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后,就把他请进一间布置得较为精致的小轩里.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李姥陪他谈了一回市井杂闻,又趁机打听他的家世.对于前者,他虽然假充内行,毕竟所知有限,有时不免要露出马脚.对于后者,他更是讳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词地应答了几句.好在李姥的着眼点只在他的经济来源,并不需要认真核实,两下里也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独自在轩子里欣赏壁间挂着的屏条对联.这方面才是他的专长,拥有充分发言权.他发现在这里张挂的古人和当代名士的字画中尽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赏的是晏叔原写的一幅屏条,词字俱佳,词中还嵌有师师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经去世,词中的师师不可能就是当前名噪一时的这个李师师.但她能够把这幅词弄到手,点缀在自己的客厅里,也算是难能而巧合了.


在这里,他初步看到师师的兴趣爱好,确是不同凡响.


到了晚餐的时候,他又被李姥逊进一间布置得更加华丽的后厅.那里已经备下一席丰盛的酒菜,仍由李姥打横陪坐,喝了几盅酒.李姥吹暖嘘寒,说长道短,显得异常热络.他在这里受到了一个送了重礼的富商的待遇,丝毫没有可以抱怨的.可是他是为师师而来,来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换了三处坐地,仍未见师师的影子.让他这么久候,未免离题太远了.


最后,他才被送进师师楼上接待客人的一个小小的阁子里.令人吃惊的是,在那里也仍然是阗无人影,连贴身的侍女也没见一个.但是阁子里的淡雅清远的布置陈设(后厅里那种华丽的气氛在这里已经一扫而尽),使他感觉到处处都有师师的存在,使他想到这个阁子和它的主人,才真正当得一个"韵"字而无愧.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他还没有看到李师师本人,可是一个根据见闻和想象组台起来的李师师的婷婷倩影,已经在他心意中浮现出来.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听见接连着内室的门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然后在荧然灯光的照耀下,看见李姥拥着含睇不语的师师姗姗而来.她在服饰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没有妆扮过,脂粉不施,黛眉不画,松松地挽一个家常的慵懒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却有着水芙蓉的体态,而在神情、姿态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于比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韵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设有特别招呼他,也没有对李姥有意要把他们撮合起来的说话接茬儿,看来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来在李姥身上起着重大作用的贽赆,在师师身上也起了同样重大的反作用.她听说来客是个送了重礼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说服得她出来见一见面,但她在心里决定了只能以对待富商的规格去对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视"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紧,就越发引起她的反感.素来知道她脾气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过紧.李姥只在暗中递眼色,要他主动跟她搭讪说话,讨她的好.


"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了?"


他拙劣地动问着,却不知道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句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复的蠢话.师师当然不会答理他.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师师索性坐到对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使他十分狼狈.李姥得问,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师师是生就的小性儿,对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担待她些才好."说着掀起门帘,一笑出去了.


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师师仍然没有理睬他,却摘下挂在壁间的一张瑶琴,挽起衣袖,轻拢慢捻地弹起来.


她鼓琴,是为了要履行一个歌妓对于送了缠头的来客应尽的义务.这与其说是为了敷衍来客,还不如说是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为他做点什么,在养母那里交不了账.


她鼓琴,也为了要借鼓琴的机会阻止他说那些蠢话.到现在为止,她正没有正眼儿瞧过他一眼,但从刚才那句问话中推想出他的为人.她生怕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还会问出一些更加无聊和更加愚蠢的话,使她难以对付.


她鼓琴,也是为了表示藐视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达官富商,面对着她的"绿绮"琴,都变成了牛.可是这哀怨抑郁的琴声却把她自己打动了,引起了身世之感.她随便弹了一回以后,就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认真地弹起一阙她自己谱制的《吴江冷》琴曲来.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绿色,以后变成了更深的黛绿.这时黛绿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头发、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变成深绿了.他蓦地抬头,看见嵌在梳妆台壁间一付小小的楹联:"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那镶嵌在竹联上的蚌壳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发出绿色的闪光.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⑤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进她的目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


"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


"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也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


掌柜的看见这件光怪陆离染满颜色的衣衫,不由得尖刻地笑起来: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脏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赎药,何不到保济惠民局⑥去求布施?"


"如今惠民局的施药,都施给阔官人了,哪里轮得到俺穷人?"


一句话触恼了掌柜的.原来这家药铺子里大大小小一千多个抽屉中的药材都是从惠民局的库房里变个戏法搬运过来的.他顿时翻了脸,拍着柜台大骂:"穷小子不长眼睛,一清早多少顾客,有功夫与你盘口舌?"两个争吵起来,掌柜的千穷万贱地骂.她爹一时情急,隔柜台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抢了药包就走.怎当得药店人手多,把他横拖倒拽地送进开封府.谁知开封府尹就是这家药铺的后台老板,掌柜的又是开封尹的小老婆的老子,事情闹大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惹下杀身之祸.


他最后一次在牢狱里看到手里抱着娃娃前去探望他的穷朋友时,扬着沾满了靛青的手,拜托朋友道:


"兄弟好歹照顾这个女小子,俺死了,来生变牛作马报答你."


这是师师能够从别人口里听到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过不了半个月,他爹没等到结案发配,就死在狱中.再过两年,受爹委托的那个穷朋友不知为了哪一桩,也被捉进狱里去.


失去了这些亲人后,师师就长期成为无依无靠、流浪街头的孤女,受尽生活的折磨.在她十一岁那年,隶属倡籍的李姥把她收养下来,花了一番心血,逐渐调理她成为名满京华的歌妓,改变了她的生活.成名以后,尽管锦衣玉食踵门而至,却永远揩拭不掉那深深地烙在她心头的创伤.她每次拨动琴弦,信手弹去,常会不知不觉地弹到《吴江冷》,并且低吟起《蓼莪》篇而氿澜不止.


作者: 小宇宙大心灵    时间: 2013-4-8 14:03

这个时候的官家如果能以沉默的同情倾听她吟完下面的几句诗:


"父兮生我,母兮鞫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


她也许会改变对一个富商的轻视.把他看成为至少是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的来客,而与他款款地说话了.


她的琴声是这样凄楚,她的低吟又是这样沉痛,天地似乎又为她交易了一次颜色.现在这间黛绿色的阁子,忽然罩上一层悲怆的、黯淡的银灰色.他是懂音乐的,常常自命为顾曲周郎,绝不是师师想象中的"牛".可是他的所谓"知音",无非是从理论和技巧上,从浮浅的、虚假的感情意义上来理解音乐罢了.既然在他的指尖上已经套上宫廷意识的薄膜,他怎能真正、直接拨动心弦,与一个哀伤自己流浪的童年生活的少女发生共鸣呢?他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无论现在和后来,在这个皇帝与这个歌妓的全部关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共鸣.只有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才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但没有把诗句接着念下去,反而做了师师在这个时候最不愿看到的事情——鼓掌称赞.于是琴声、歌声,一时都嘎然而止.在师师琴台旁本来就已摇摇欲堕的大商赵乙,顿时被抛进万丈深渊.


这时天色将近徽熹,他再也待不下去,只好匆忙地喝过半盏杏酪,搴帏出门,怏怏而去.


感到歉意的李姥把他送出大门时,忽然惊异地发现半条街上都布满了禁卫军和内监.他们一见他出门,就立刻迎上前,把他扶上轻辇,带着那匹小乌.打道回宫.这个景象把她吓得半死.


官家第一次遭到一个女人的冷落,但他反而因此更加下定了要把她接进宫里去,成为他的私有品的决心.

(三)

官家再次去的时候,不再是大商赵乙,而是当今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赵佶了.既然撕去伪装,他索性摆出官家的派头儿,把内府珍藏的"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四色价值连城的礼物送给师师.他认为这种派头儿可能会改变师师对他的看法,很容易就能达到他的目的.果然,这一次他在镇安坊受到的不再是大商、而是官家的待遇.师师向他拜舞谢恩,做了礼节上应当做的事,并且庄重得好像在太庙里奏太常之乐、在圣殿上舞八佾之舞一样为他献艺,可是仍然保持着那副落落寡合的神情.


他害怕官家的气派可能使她们拘束了.下次去的时候,有意把李姥找来安慰几句.李姥确是像他估计的那样,一见到他就匍匐在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八月十七晚上,师师没有露面以前,李姥曾经发挥过蜜汁似的应酬功夫,如今那蜜汁似乎已从她的骨髓中抽干了.官家亟力安慰她,亲切地称之为"老娘",并且笑笑说:"今后朕与老娘是一家子的人了,千万不要拘礼!"成为官家的一家子人,而且出自圣口御封,当世能有几人?这当然是莫大的光荣,是王黼、高俅之流千方百计求之而不可得的殊恩.官家说了这一句,偷眼瞟着师师,看看她的反应如何.没想到师师并不像他所想象的,她既不因为他暴露了官家的身份而自感卑屈,更没有因他这句话而得意起来,仍是冷冷的,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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