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1

《德伯家的苔丝》第四十九章

苔丝这封言词恳切的信,已经按时寄到了环境清幽的牧师公馆,摆在了早饭桌上。牧师公馆地处西边的峡谷;那儿的空气柔和,土地肥沃,和燧石山农场比起来,那儿只要稍加耕种,庄稼就能够长出来;对于那儿的人,苔丝也似乎觉得不同(其实完全是一样的)。安琪尔远涉重洋,带着沉重的心情到异国它乡开拓事业,因此经常给父亲写信,把自己不断变化的地址告诉他,所以他嘱咐苔丝把写给他的信寄给他的父亲转寄,完全是为了保险起见。
  “喂,”老克莱尔先生看过信封,回头对妻子说,“安琪尔写信说他要回家一趟,如果他在下个月底动身离开里约,我想这封信也许会催他快点动身,因为我相信这封信一定是他妻子寄来的。”他一想起安琪尔的妻子,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于是他在这封信上重新写了地址,立即寄给了安琪尔。
  “亲爱的儿子呀,希望你能平安地回家来!”克莱尔太太低声说。“我这一辈子都感到他被亏待了。尽管他不信教,但是你也应该把他送到剑桥去,和你对待他的两个哥哥那样,给他同样的机会。他在那儿受到合适的影响,也许他的思想就慢慢改变了,说不定还会当牧师呢。无论进教会,还是不进教会,那样待他才公平一些。”
  关于他们的儿子,克莱尔太太就说了这样几句伤心的话,埋怨她的丈夫。她也不是经常说这些抱怨的话;因为她是一个既虔诚又体贴的人,而且她也知道,关于这件事,她的丈夫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偏见,所以心里难过。她常常听见他在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地祈祷,以此来压抑自己的叹息。这位冷酷的福音教徒把他另外两个儿子送去接受了大学教育,不过没有把他不信教的小儿子也同样送去。但是,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要是安琪尔接受了大学教育,虽然不是很有可能,但是他有可能用他学到的知识批驳他一生热情宣传的主义,而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不同,都和他一样当了牧师。他一方面为两个信教的儿子在脚下垫上垫脚石,另一方面又以同样的方法褒奖不信教的儿子,他认为这和他一贯的信念、他的地位、他的希望是不一致的。尽管如此,他仍然爱着安琪尔①这个名字叫错了的儿子,心里头为没有把他送进大学暗暗难过,就像亚伯拉罕一样,当他把注定要死的儿子以撒带到山上时②,心里也不能不为儿子感到痛苦。他在内心里产生出来的后悔,比他的妻子说出的抱怨要痛苦得多。
  
  ①安琪尔(Angel),意为天使,但安琪尔不信教,不愿当牧师,所以人与名不符。
  ②见《圣经·创世纪》第二十二章。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要他把儿子带到山上献祭,于是亚伯拉罕把儿子带到上帝指定的山上,绑在祭坛上,拿刀杀儿子,这时上帝的使者才制止了他。

  对于安琪尔和苔丝这场不幸的婚姻,老两口责备的也是自己。要是安琪尔不是注定了要做一个农场主,他就没有机会同一个乡下姑娘结缘了。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儿子和媳妇是什么原因分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间分开的。他们最初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憎恶感,但是儿子在后来写给他们的信中,偶尔也提到要回家接他的妻子;从信中的话看来,他们希望他们的分离并不是像当初那样绝望,永远不能和好。儿子还告诉他们,说苔丝住在她的娘家,他们顾虑重重,不知道怎样改变他们的处境,所以就决定不过问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苔丝希望读到她的信的那个人,正骑在一头骡子的背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从南美大陆的内地往海岸走去。他在这块陌生土地上的经历是悲惨的。他到达那儿后不久,就大病了一场,至今还没有完全痊愈,因此他差不多慢慢地把在这儿经营农业的希望放弃了,尽管他留下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是还没有把自己思想的改变告诉他的父母。
  在克莱尔之后,还有大批的农业工人听了可以在这儿过安逸独立生活的宣传,弄昏了头脑,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在这儿受苦受难,面黄肌瘦,甚至丢了性命。他看见从英国农场来的母亲,怀里抱着婴儿,一路艰难地跋涉,当孩子不幸染上热病死了,做母亲的就停下来,用空着的双手在松软的地上挖一个坑,然后再用同样的天然工具把婴儿埋进坑里,滴一两滴眼泪,又继续朝前跋涉。
  安琪尔本来没有打算到巴西来,而是想到英国北部或东部的农场去。他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当时英国农民中出现的一场巴西运动,恰好和他要逃避自己过去生活的愿望不谋而合。
  他在国外的这段生活,使他在思想上成熟了十二年。现在吸引他的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不是人生的美丽,而是人生的悲苦。既然他早就不相信旧的神秘主义体系,现在他也就开始不相信过去的道德评价了。他认为过去的道德评价需要重新修正。什么样的男人才是一个有道德的男人呢?再问得更确切些,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女人呢?一个人品格的美丑,不仅仅在于他取得的成就,也在于他的目的和动机;他的真正的历史,不在于已经做过的事,而在于一心要做的事。
  那么,对苔丝应该怎样看呢?
  一旦用上面的眼光看待她,他就对自己匆忙下的判断后悔,心里开始感到难受起来。他是永远把她抛弃了呢,还是暂时把她抛弃了呢?他再也说不出永远抛弃她的话来了,既然说不出这种话来,那就是说现在他在精神上接受她了。
  他越来越喜欢对苔丝的回忆,那个时候正是苔丝住在陵石山农场的时候,但在那时候,苔丝还没有觉得应该大胆把她的境况和感情告诉他,打动他。那时候他感到非常困惑,在困惑之中,他没有仔细研究她为什么不给他写信的动机,而她的温顺和沉默也被他错误地理解了。要是他能够理解的话,她的沉默中又有多少话要说啊!——她之所以沉默,是她要严格遵守他现在已经忘记了的吩咐,虽然她天生了一副无所畏惧的性格,但是却没有维护自己的权利,而承认了他的宣判在各个方面都是正确的,因此只好一声不响地低头认错。
  在前面提到的安模尔骑着骡子穿越巴西腹地的旅行中,另外还有一个人骑着骡子和他同路。安琪尔的这个同伴也是英国人,虽然他是从英国的另一地区来的,但是目的都是一样。他们情绪低落,精神状态都不好,就在一起谈一些家事。诚心换诚心。人们往往有一种奇怪的倾向,愿意向不熟悉的人吐露自己不愿向熟悉的朋友吐露的家庭琐事,所以他们骑着骡子一面走路的时候,安琪尔就把自己婚姻中令人悲伤的问题对他的同伴讲了。
  安琪尔这位陌生的同伴,比他到过更多的国家,见过更多的人物;在他宽阔的胸怀着来,这类超越社会常规的事情,对于家庭生活似乎非同小可,其实只不过是一些高低不平的起伏,有如连绵不断的山川峡谷对于整个地球的曲线。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安琪尔的截然不同;认为苔丝过去的历史对于她未来的发展无足轻重。他明白地告诉安琪尔,他离开她是错误的。
  第二天他们遭遇了一场雷雨,都一起被雨淋得透湿。安琪尔的同伴染上了热病,一病不起,在礼拜末的时候死了。克莱尔等了几个小时,掩埋了他,然后又上了路。
  他对于这位心怀坦荡的同伴,除了一个普通的名字而外一无所知,但是他随便评说的几句话,他一死反而变成了至理名言,对克莱尔的影响超过了所有哲学家合乎逻辑的伦理学观点。和他一比,他不禁为自己的心地狭窄感到羞愧。于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就像潮水一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以前顽固地褒扬希腊的异教文化,贬抑基督教的信仰;在希腊的异教文明里,一个人因为受到强暴才屈服并不一定就丧失了人格。无疑他憎恨童贞的丧失,他这种憎恨是他和神秘主义的信条一起继承来的,但是如果童贞的丧失是因为欺骗的结果,那他认为这种心理至少就应该加以修正了。他心里悔恨起来。他又想起了伊获·休特说的话,这些话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忘记过。他问伊茨是不是爱他,伊茨回答说爱他。他又问她是不是比苔丝更爱他?她回答说不。苔丝可以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她却做不到。
  他又想起了苔丝在结婚那一天的神情。她的眼睛对他表达出多少深情啊;她多么用心地听他说话啊,仿佛他说的话就是神说的话!在他们坐在壁炉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那纯朴的灵魂向他表白自己的过去时,她的脸在炉火的映衬下看起来多么可怜啊,因为她想不到他会翻脸无情,不再爱她、呵护她。
  他就这样从一个批评她的人变成了一个为她辩护的人。因为苔丝的缘故,他对自己说了许多愤世嫉俗的话,但是一个人不能总是作为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活在世上,所以他就不再那样了。他错误地愤世嫉俗,这是因为他只让普遍原则影响自己,而不管特殊的情形。
  不过这种理论未免有些陈旧;早在今天以前,做情人的和做丈夫的已经超越了这种理论。克莱尔对苔丝一直冷酷,这是用不着怀疑的。男人们对他们爱的和爱过的女人常常过于冷酷;女人们对男人也是如此。但是这些冷酷同产生这些冷酷的宇宙冷酷比起来,它们还算得上温柔;这种冷酷就像地位对于性情,手段对于目的,今天对于昨天,未来对于现在。
  他对苔丝的家族历史产生的热情,也就是对专横的德贝维尔家族产生的热情——他以前瞧不起这个家族,认为它气数已尽——现在又让他的感情激动起来。这类事情具有政治上的价值和想象上的价值,他以前为什么不知道这两种价值之间的区别呢?从想象的价值看,她的德贝维尔家世的历史意义十分重大;它在经济上一钱不值,但它对一个富于梦想的人,对于一个感叹盛衰枯荣的人来说,却是最有用的材料。事实上,可怜的苔丝在血统和姓氏方面与众不同的那一点特点,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她在血统上同金斯伯尔的大理石碑和铅制棺材之间的联系,就要湮没无闻。时光就是这样残酷地把他的浪漫故事给粉碎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她的面貌,他觉得现在他可以从中看出一种尊严的闪光,而那种尊严也一定是她的祖先有过的;他的幻觉使他产生出一种情绪,这是他从前感到在血管里奔流着的情绪,而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种痛苦感觉了。
  尽管苔丝的过去并非白璧无瑕,但是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现有的优点,也能胜过她的同伴们的新鲜美丽。以法莲人拾取的葡萄,不是胜过亚比以谢新摘的葡萄吗?①
  
  ①见《圣经·士师记》第八章第二节。

  这样说来克莱尔是旧情萌发了,这也为苔丝一往情深的倾诉铺平了道路,就在那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把苔丝写给他的信转寄去了;不过因为他住在遥远的内地,这封信要很长时间才能寄到他的手上。
  就在这时候,写信的人心想,安琪尔读了她的信就会回来,不过她的希望有时大,有时小。她的希望变小的原因是她生活中当初导致他们分离的事实没有改变——而且永远也不能改变。当初她在他的身边都没有使他回心转意,现在她不在他身边,那他就更不会回心转意了。尽管如此,她心里头想的还是一个深情的问题,就是他一旦回来了,她怎样做他才最高兴。她唉声叹气起来,后悔自己当初在他弹竖琴的时候没有多注意一下,记住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后悔自己没有更加仔细地问问他,记住在那些乡下姑娘唱的民谣里,他最喜欢哪几首。她间接地问过跟着伊茨从泰波塞斯来到燧石山农场的阿比·西丁,碰巧他还记得,他们在奶牛场工作时,他们断断续续地唱的让奶牛出奶的那些歌曲,克莱尔似乎最喜欢《丘比特的花园》、《我有猎苑,我有猎犬》和《天色刚破晓》;好像不太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长成了一个大美人》①,虽然这两首歌也很不错。
  
  ①以上歌曲都是十九世纪英国流行的民歌。

  苔丝现在心中的愿望就是把这几首民歌唱好。她一有空就悄悄地练习,特别注意练习《天色刚破晓》那首歌:
  起床吧,起床吧,起床吧!
  去为你的爱人来一束花,
  花园里面种有花,
  美丽的鲜花都开啦。
  斑鸠小鸟成双成对,
  在枝头忙着建筑小巢,
  五月里起得这样早,
  天色才刚刚破晓。
  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只要其他的姑娘们不在她的身边,她就唱这些歌曲,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被她感动。每当想到他也许终究不会来听她唱歌,她就泪流满面,歌曲里那些纯朴痴情的词句,余音不断,仿佛在讽刺唱歌人的痛苦的心。
  苔丝一直沉浸在幻想的美梦里,似乎已经忘记了岁月的流转;似乎忘记了白天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也似乎忘记了圣母节已经临近,不久紧接而来的就是旧历圣母节,她在这儿的工期也就结束了。
  但是在那个结账的日子完全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苔丝思考起完全不同的问题来。有一天晚上,她在那座小屋里像平常一样和那一家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坐着,这时传来敲门声,问苔丝在不在这儿。苔丝从门口望去,看见门外有一个人影站在落日的余晖里,看她身材的高矮像个妇女,看她身材的肥瘦又像一个孩子,她在暗淡的光线里还没有认出是谁,那个人就开口喊了一声“苔丝”!
  “哎呀——是丽莎·露吗?”苔丝用吃惊的语气问。她在一年多前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现在猛然长成了这么高的个子,连丽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长高了,以前她穿在身上嫌长的袍子,现在已经显得短了,一双腿也露在袍子的外面;她的手和胳膊也似乎感到拘谨,这说明她还没有处世的经验。
  “是我,我跑了一整天了,苔丝!”丽莎用不带感情的郑重口气说,“我到处找你;我都给累坏了。”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病得很重,医生说她快要死了,爸爸的身体也很不好,还说他这样的高贵人家像奴隶一样地去干活太不像话;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苔丝听后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让丽莎·露进门坐下。丽莎·露坐下以后,吃了一点儿点心,苔丝这时也打定了主意。看来她是非立即回家不可了。她的合同要到旧历圣母节也就是四月六日才能到期,但也没有几天了,所以她决定立刻大胆动身回家。
  要是当晚就动身,她们可以提前十二个小时回到家里,但是她的妹妹太累了,不等到明天走不了这样远的路。所以苔丝就跑到玛丽安和伊茨住的地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并请她们在农场主的面前好好地替她解释。她又回来给丽莎做了晚饭,然后再把她安顿在自己的床上睡了,才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尽量地把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一个柳条篮子里,告诉丽莎明天早上走,自己动身上路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2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章

在钟声敲响十点的时候,苔丝就在春分时节寒冷的黑夜里上路了,她要在清冷的星光中走完十五英里的路程。在人迹稀少的地方,黑夜对于一声不响的夜行人来说不是危险,而是一种保护;苔丝知道这一点,所以就专门拣她在白天害怕的最近的路走;不过在那个时候,路上没有拦路打劫的,加上她一心挂念着母亲的病,所以也就不怕鬼怪了。她就这样一英里接着一英里地走,上了山又下山,终于走到了野牛坟;大约半夜时分,她站在野牛坟的高地上向下面一片昏冥的深渊望去,只见山谷里一片黑暗,在山谷的另一边,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在高地上已经走了大约五英里的路,然后再在低地上走十或十一英里的路,她就走完这次回家的全部路程了。在她下山的时候,那条蜿蜒而下的山路刚好在暗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她走了不久,就走到了同山上完全不同的土壤上了,那种不同可以用脚踩出来,用鼻子闻出来。这就是黑荒原谷的粘质土壤地带,在谷内这一部分,收税的卡子路一直没有延伸进来。在这些难以耕种的土地上,迷信的流行倒是经久不衰。这儿曾经是一片森林,在这种夜色朦胧的时刻,似乎遥远的和最近的融合在一起,表现出某些旧日的特点,所有的树林和高高的树篱,也显得威严可怖。这儿是追猎公鹿的地方,也是通过针刺和投水而验明女巫的地方,当你从这儿走过的时候,还有一些绿色的精灵嘲笑你,吓唬你;——人们现在仍然相信,这几遍地都是妖怪和精灵。
  苔丝从纳特伯利的乡村酒店经过时,酒店的招牌嘎吱嘎吱地响着,回应着她走路的脚步声,村子里没有人,除了她谁也不会听见。在苔丝的想象里,她看见茅屋里的人,肌腱松弛了,肌肉放松了,躺在黑暗的屋顶下,盖着小紫花格子的被子,正在蓄积体力,等到第二天早晨汉姆布莱顿的山顶刚染上朝霞,他们就要起来从事新的一天的劳动了。
  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她终于走完了蜿蜒曲折的篱路的最后一段弯路,进入马洛特村;她走过乡村会社游行时她第一次见到安琪尔·克莱尔的地方;那一次他没有和她跳舞,苔丝至今仍然还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在她的母亲住的那座房屋的方向,她看见有一缕亮光。亮光是从卧室的窗户里透出来的,亮光的前面有一根树枝不住地摇动,弄得亮光似乎在向她眨眼一样。等到她能够看清房屋轮廓的时候——屋顶是用她的钱新盖的——她立刻想起了旧日的所有情景。这座屋子是她的身体和生命的一部分;天窗上的斜坡,山墙上的石灰,烟囱顶上的破砖,都和她有着某种共同的特点。在她看来,这一切东西都带有一种模糊不清的特点,意味着她的母亲病倒了。
  她轻轻地打开门,没有惊动任何人;楼下的房间是空的,陪伴她母亲的邻居走到楼梯口小声告诉她说,德北菲尔德太太现在虽然睡着了,但是还不见好转。苔丝给自己做了早饭吃了,接着就在她母亲房间里看护她的母亲。
  她在早晨见到了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像是被人拉长了的样子;虽然她离开家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但是他们的成长却是叫人吃惊的。她现在必须一心一意照顾他们了,因此自己的忧愁也就顾不上了。
  她父亲的身体还是同过去一样,害着那种叫不上名字的病,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不过苔丝回来后的这一天,他却特别有精神。他说他想出来一个过生活的办法了,苔丝问他是什么办法。
  “我想,我们给英国这一带所有的考古学家都寄一封信去,”他说,“请他们寄钱来维持我的生活。我敢肯定他们会把我的要求当成一件富有浪漫精神、艺术趣味和恰当不过的事来做。他们花了大量的钱去保护古代遗迹,去发掘人的骨头之类的东西;如果他们知道了我这个活古董,他们一定会更加觉得有意思的。最好是有一个人去一个个告诉他们,说现在就有一个活古董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却没有重视他!这件事是特林汉姆牧师发现的,如果他还活着,我敢担保他一定会去办这件事的。”
  苔丝急于处理目前一些紧急事情,顾不上和她的父亲去争论他的伟大计划,她虽然接济过家里几次,但家里的状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善。当她把家里的事情弄妥当了,这才开始注意外面的事情。那时已经到了栽种和播种的季节,村子里的人许多园子和租种的公地都已经耕种过了,可是德北菲尔德家的园子和租种的公地还荒着。她一了解,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家把做种的土豆全吃光了,——这真是一个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错误了。她尽快地弄到一些她能够弄到的别的作物种子,过了几天,她父亲身体也好多了。苔丝又哄又劝,她父亲才出来照看园子:而她自己则去耕种她家租种的离村子有二百码远的一块公地。
  她被束缚在病房里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加上她母亲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所以她也愿意出去种地。剧烈的运动可以使人的思想放松。她家租种的那块地在高处那块干燥开阔的圈地中间,那片圈地里大约有四五十块租种地,种地的白天做完了雇工的活儿,晚上就到租种地里忙碌。挖地通常在六点钟开始,要一直干到天黑或者月亮上来的时候。在那个时候,许多租种地里开始烧毁一堆堆野草和垃圾,天气干燥,正适合把它们烧掉。
  有一天,天气晴朗,苔丝和丽莎·露一起在自己的租种地里干活,那天邻居们也在那块圈地里,他们一直干到傍晚,干到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洒在那些把圈地分成一块块租种地的白色界桩上。太阳落了,黄昏来了,大家点燃租种地里的茅草和卷心菜的菜根,地里冒出来一阵阵火光,浓烟被风一吹,租种地的轮廓时明时暗。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大团大团的浓烟被风吹得贴地滚动,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半透明的发光体,把干活的人相互遮挡起来;这时候,白天是墙晚上是光的“云柱”①的意思,就可以领会了。
  
  ①云柱(pillar of a cloud),见《圣经·出埃及记》第十三章第十七至二十一节。

  夜色越来越浓,有些男人和女人就放下地里的活儿回家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留在地里,想把手里的活儿干完,苔丝虽然叫她的妹妹回去了,但是她自己还留在地里。她当时拿着叉子在烧着野草的租种地里干活,那把叉子有四个发亮的齿,碰到土里的石头和硬土块,就发出叮当的响声。有时候她全身都笼罩在火堆燃起的烟雾里,有时候身上一点儿烟雾也没有,只有火堆燃起的黄铜色火光照着她。今天她的穿着也有点儿奇怪,是一副惹人眼目的样子;她穿的一件袍子已经洗得发白,袍子的外面罩一件黑色的短上装,给人总的感觉她既像是一个参加婚礼的人,也像是一个送葬的人。在她背后稍远一点儿的妇女,在昏暗中看得见她们身上穿的白色裙子和灰白的脸,只有她们偶尔被火光照亮的时候,才能看见她们的全身。
  在西边,光秃秃的棘树的枝条像铁丝一样,结成树篱,形成一块块田地的边界,在低矮的灰白天色里十分显眼。木星高悬在空中,好像一朵盛开的黄水仙,它是那样明亮,差不多能够照出影子来。天上还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远处有一只狗在叫,偶尔也听见车轮在干燥的路面上嘎吱嘎吱地碾过。
  因为天色还不晚,工人们手中的叉子挣③直响;那时的空气虽然清冷刺骨,但是已经有了春天的细语,鼓舞了种地的人。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刻,在哗剥直响的火堆里,在忽明忽暗的离奇的神秘里,有一种东四使大家和苔丝都喜欢待在地里。在冬天的霜冻里,夜色就像魔鬼,在夏天的温暖里,夜色就像情人,而在这种三月的天气里,夜色却像镇静剂一样。
  当时谁也没有去看自己周围的伙伴。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地面,看着刚翻开的被火光照亮的地面。因此,苔丝一边翻着泥块,一边痴情地唱着短小的歌曲,不过现在她对克莱尔会来听她唱歌已经不抱希望了,过了好久,她才注意到有一个人在她的附近干活——她看见那个人穿着粗布长衫,和她一样在租种地里翻地,她以为那个人是她父亲请来帮她干活的。当那个人挖得离她更近了些,她看他看得更清楚了。有时候烟雾把他们隔开,烟雾一飘走,他们又能互相看见了,不过烟雾又把他们和其他的人隔开了。
  苔丝没有和她一起干活的这个人说话,他也没有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多想一想,只记得白天他不在地里,知道他不是马洛特村里的人;近几年来她时常离家,有时长期离家,所以她不认识那个人也不足为怪。他挖地挖得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得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及子上的铁饭像她叉子上的铁齿一样闪光。当她把一把枯草扔到火堆上的时候,她看见他在对面也在做同样的事。火光一亮,她看见了德贝维尔的那张脸。
  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他的样子也非常古怪,身上穿着只有最古板的农民才穿的打褶粗布长衫,他这种极其好笑的样子使她心里感到阵阵发悚。德贝维尔发出一声低低的长笑。
  “如果我想开玩笑,我就要说,这多么像伊甸乐园啊!”他歪着头看着她,想入非非地说。
  “你说什么呀?”苔丝有气无力地问。
  “一个爱说笑话的人,一定要说我们两个人的情景就像在伊甸乐园里一样了。你是夏娃,我就是另外那个人,装扮成一个下等动物来诱惑你。我相信神学的时候,很熟悉弥尔顿描写的那个场面。有一段这样说——
  “女王,路已铺好,并不太长,
  就在一排桃金娘的那边……
  ……要是你接受
  我的指引,我马上就带你去。”
  “那么带路吧,”夏娃回答。①
  
  ①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九章六二六至六三一行。

  “等等。我亲爱的亲爱的苔丝,我只能把这些话向你说出来,这都是你以为的或者想说的话,但这样说不是真实的,因为你把我想得太坏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撒旦,也没有想过你是撒旦。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看待你。除非你惹恼了我,我都能冷静地看待你。怎么,你到这儿来挖地完全是为了我吗?”
  “完全是为了你。为了来看看你;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来这儿的路上,看见有件长衫挂在那儿出售,就头了芽上,免得被你认出来。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阻止你像这样干活。”
  “但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干活——也是为我的父亲干活。”
  “你在那个地方的合同期满了吗?”
  “满了。”
  “你以后到哪儿去呢?到你亲爱的丈夫那儿去吗?”
  她简直受不了这种令人难堪的话。
  “啊——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我没有丈夫了!”
  “说得完全对——你的意思不错。但是你还有朋友呀,我已经下了决心,不管你怎么想,我也要让你过上舒服日子。你回家的时候,你就会看见我给你们送去了什么。”
  “啊,阿历克,我希望你什么东西也不要送给我!你的东西我也不会要!我不愿意要你的东西——要你的东西是不对的!”
  “说得对!”他轻佻地喊着说。“要是我对一个女人像对你一样心疼的话,我是不会看着她受苦而不帮助她的。”
  “但是我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我的困难只是——只是——根本不是生活问题!”
  她转过身去,拼命地挖起地来,眼泪流到锄头把上,又从锄头的把上流到地里。
  “关于孩子们——你的弟弟和妹妹,”他接着说。“我也一直在为他们考虑。”
  苔丝的心战栗了——他正在触她心中的痛处,猜到了她主要的烦恼。自从回家以来,她就怀着热烈的感情在为这些孩子们操心。
  “你的母亲要是不能恢复过来,总得有个人照顾他们吧;因为,我想你的父亲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是不是?”
  “有我帮助他,他能管用的。他一定能管用的!”
  “还有我的帮助。”
  “不要你的帮助,先生!”
  “你他妈的不是太糊涂吗!”德贝维尔叫起来。“唉,你的父亲认为我们是一家呀,他会感到很满意的啊!”
  “他不会的。我已经实话告诉他了。”
  “那你更加糊涂了!”
  德贝维尔生气地从她的身边退到树篱的边上,在那儿把身上乔装打扮的长衫脱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火里,转身走了。
  苔丝也无法继续挖下去了,只感到心神不定,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她父亲家里去了。她就用手拿着锄头,向家里走去。
  她走到离家还有二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妹妹向她走来。
  “啊,苔丝——你看怎么办吧!丽莎·露正在哭,家里挤了一大堆人,妈妈倒是大见好了,可是他们却说父亲已经死了啊!”
  这个孩子只知道这件事重要,但是不知道这件事悲惨;她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苔丝,她看见苔丝听了她的话后脸上出现的神情,就说——
  “喂,苔丝,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和父亲说话了啊?”
  “可是父亲只不过是一点儿小病啊!”苔丝慌慌张张地喊着说。
  丽莎·露也来了。
  “他刚才跌倒的,给妈妈看病的大夫说,没有办法救了,他的心都叫油长满了。”
  不错;德北菲尔德夫妇互相把位置变换了;快死的人脱离了危险,生小病的人倒死了。这件事比听起来的意义要严重得多。她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他的价值和他个人成就的关系并不大,或者说也许没有多大价值,但是他的价值在他的个人以外。他是三辈人中的最后一辈,他们租住的房屋和宅基地的典约就到他这里为止。转租土地的农场主早就垂涎他们的房子,想把房子租给他的长工住,那时他的长工正缺少住的地方。而且,终身典房人几乎和小自由保产人一样在村子里不受欢迎,所以租期一到,就绝不让他们再租了。
  因此,当年的德贝维尔家,现在的德北菲尔德家看着不幸的命运降临在他们的头上,毫无疑问,在他们还是郡中望族的时候,也肯定制造了许多次不幸的命运,或许还要更为严重,让它们降临在那些和他们现在一样的没有土地的人的身上。天下的一切事情,彼此消长,盛衰交替,本来就是这样不断变化的啊。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3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一章

终于到了旧历圣母节的前夕,农业界的人忙着搬家的热烈场面,只有在一年中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才会出现。这一天是合同期满的日子,在烛光节签订的下一年的户外劳动合同,也要从这一天开始。那些不愿意继续在老地方工作的庄稼汉——或者叫劳工,他们自古以来都叫自己庄稼汉,劳工这个词是从外面的世界引进来的——就要搬到新的农场上去。
  这些每年一次的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的迁移,在这儿变得越来越多了。在苔丝的母亲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马洛特村一带大多数种地的人,一辈子都是在一个农场里干活,他们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以那个农场为家的;但是近些年来,这种希望每年搬迁的倾向达到了高潮。这种搬迁不仅使年轻的家庭高兴激动,而且也可能从搬迁中得到好处。这一家人住的地方是埃及,但是对从远处看它的家庭来说,它就变成了福地①,等到他们搬到那儿住下以后,才发现那个地方又变成了埃及;所以他们就这样不停地搬来搬去。
  
  ①埃及、福地,宗教典故。古以色列人流落埃及,遭受虐待,祈祷上帝,上帝于是帮助摩西带领以色列人从埃及达到迦南,因而迦南被称为福地。见《圣经·出埃及记》第一至第十六章。

  但是,乡村生活中所有这些越来越明显的变动,并不完全是因为农业界的不稳定产生的。农村人口在继续减少。从前在乡村里,还有另外一个有趣的、见识广的阶级同种地的庄稼汉居住在一起,他们的地位比庄稼汉高,苔丝的父亲和母亲属于这个阶级,这个阶级包括木匠、铁匠、鞋匠、小贩,还有一些除了种地的庄稼汉而外的不好分类的人。他们这一班人都有固定的目的和职业,有的和苔丝的父亲一样,是不动产的终身所有人,也有的是副本持有不动产的人,有时候也有一些小不动产所有人。但是他们长期租住的房屋一经到期,就很少再租给相同的佃户,除非是农场主绝对需要这些房屋给他的雇工住,不然大部分房屋都被拆除。那些不是被直接雇来干活的住户,都不大受到欢迎,有些人被赶走以后,留下来的人生意受到影响,也只好跟着走了。这些家庭是过去乡村生活中的主体,保存着乡村的生活传统,现在只好逃到更大的生活中心避难了;关于这个过程,统计学家幽默地称为“农村人口流向城市的趋势”,这种趋势,其实同向下流的水由于机械的作用向山上流是一样的。
  马洛特村的房屋经过拆除以后,就这样减少了,所以房主都要把没有拆除的房屋收回去,给自己的工人住。自从苔丝出现了那件事后,她的生活就笼罩在一种阴影里,既然德北菲尔德家的后人名誉不好,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作了打算,等到租期一满,就得让德北菲尔德家搬走,仅是只从村中的道德方面考虑也得如此。确实,德北菲尔德这家人无论在性情、节制,还是在贞操方面,一直不是村子里闪闪发光的典型。苔丝的父亲,甚至苔丝的母亲,有时候都喝得醉醺醺的,孩子们也很少上教堂,大女儿还有过一段风流艳史。村子要想办法维持道德方面的纯洁。所以圣母节的第一天刚到,德北菲尔德一家就非得离开,这座房屋的房间多,被一个有一大家人的赶大车的租用了;寡妇琼和她的女儿苔丝、丽莎·露,还有儿子阿伯拉罕和更小的一些孩子,不得不搬往其它的地方。
  在搬家前的那个晚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一片阴沉,所以不到天黑的时候天就黑了。因为这是他们在自己的老家和出生的地方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所以德北菲尔德太太、丽莎·露和阿拉伯罕就一起出门去向一些朋友告别,苔丝则留在家里看家,等他们回来。
  苔丝跪在窗前的一条凳子上,脸贴着窗户,看见玻璃上的水向下流着,好像玻璃外面又蒙上了一层玻璃。她目光落在一张蜘蛛网上,那张蛛网不该结在一个没有蚊蝇飞过的角落里,所以那只蜘蛛大概早已经饿死了。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轻轻地颤抖着。苔丝心里想着全家的境况,觉得自己是一家人的祸根。假如她这次没有回家来,她的母亲和孩子们也许会被允许住下去,做一个按星期缴纳租金的住户。可是她刚一回来,就被村子里几个爱挑剔和有影响的人看见了:他们看见她来到教堂墓地,用一把小铲子把被毁掉了的婴儿坟墓修好了。因此,他们知道她又回家住了;她的母亲也遭到指责,说她“窝藏”自己的女儿;这也引起琼的尖刻反驳,说自己不屑住在这儿和立刻搬走的话来;话一说出口,别人也信以为真,所以就有了现在这种结果。
  “我永远不回家才好!”苔丝伤心地对自己说。
  苔丝一心想着上面的那些事情,所以当时她看见街上有一个穿着白色雨衣的人骑着马走来,她起初并没有加以注意、大概是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的缘故,他很快就看见她了,就拍马向屋前走来,差不多走进了墙下面留下来种花的那一溜土垅子。他用马鞭敲了敲窗户,苔丝才看见他。雨差不多停了,她按照他手势的意思把窗户打开。
  “你没有看见我吧?”德贝维尔问。
  “我没有注意,”她说。“我相信我听见你了,但是我以为是马车的声音。我好像在做梦似的。”
  “啊!你也许听说过德贝维尔家的马车的故事。我想,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吧?”
  “没有。我的——有个人曾经想把那个故事告诉我,但是后来又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是德贝维尔家族的真正后人,我想我也不应该告诉你。至于我,我是假的德贝维尔,所以无关紧要。那个故事有点儿吓人。据说有一辆并不存在的马车,只有真正德贝维尔家族血统的人才能听见它的声音,听见了马车声音的人都认为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这件事与一桩谋杀案有关,凶手是几百年前一个姓德贝维尔的人。”
  “你现在已经讲开了,就把它讲完吧。”
  “很好。据说有一个姓德贝维尔的人绑架了一个漂亮女人,那个女人想从绑架她的那辆马车上逃跑,在挣扎中他就把她杀了,也许是她把他杀了——我忘了是谁把谁杀了。这是这个故事的一种说法——我看见你们把盆子和水桶都收拾好了。你们要搬家了,是不是?”
  “是的,明天搬家——明天是旧圣母节。”
  “我听说你们要搬家,但是我还不敢相信,好像太突然了。是为什么呢?”
  “那座房屋的租期到我父亲死时为止,我的父亲一死,我们就没有权利住下去了。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们也许还能一礼拜一礼拜地住下去。”
  “因为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正经女人。”
  德贝维尔的脸顿时红了。
  “这些人真是不要脸!可怜的势利小人!但愿他们的肮脏灵魂都烧成灰烬!”他用讽刺憎恶的口气喊着说。“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家的,是不是?是被他们赶走的,是不是?”
  “这也并不完全算是被他们赶走的;不过他们说过我们应该早点搬家的话,现在大家都在搬家,所以我们还是现在搬家最好,因为现在的机会好一些。”
  “你们搬到哪儿去呢?”
  “金斯伯尔。我们在那儿租了房子。我母亲偏爱我父亲的老家,所以她要搬到那儿去。”
  “可是你母亲一家人租房住不合适呀,又是住在一个窟窿大的小镇上。为什么不到特兰里奇我家花房里去住呢?自从我的母亲死后,已经没有多少鸡了;但是房子还在,花园还在,这你都知道。那房子一天就可以粉刷好,你母亲就可以十分舒服地住在那儿了;我还要把孩子们都送到一个好学校去。我真的应该为你帮一点儿忙!”
  “但是我们已经在金斯伯尔把房子租好了呀!”苔丝说。“我们可以在那儿等——”
  “等——等什么呀?等你那个好丈夫吧,这是不会错的。你听着好啦,苔丝,我知道男人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心里也记得你们是为什么分离的,我敢肯定他是不会同你和好的。好啦,虽然我曾经是你的敌人,但是我现在是你的朋友,你不相信也罢。到我的小屋去住吧。我们把家禽养起来,你的母亲可以把它们照管得很好,孩子们也可以去上学。”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她说——
  “我怎样才知道你会这么办呢?你的想法也许改变了——然后——我们——我的母亲——又要无家可归了。”
  “啊,不会改变的,不会的。如果你认为必要,我可以写一份防止我改变主意的字据给你。你想一想吧。”
  苔丝摇了摇头。但是德贝维尔坚持不让,她很少看见他如此坚决,她不答应,他就不肯罢休。
  “请你告诉你的母亲吧!”他郑重地说。“这本来是应该由她作决定的事,不是由你来作主的。明天早上我就让人把房子打扫干净,粉刷好,把火生起来,到晚上的时候房子就干了,这样你们就可以直接搬进去。请你记住,我等着你们。”
  苔丝又摇了摇头;心里涌现出各种复杂的感情。她无法抬头看德贝维尔了。
  “我过去欠着你一笔人情债,这你是知道的!”他嘟哝着说。“你也把我的宗教狂热给治好了;所以我高兴——”
  “我宁愿你还保持着你的宗教狂热,这样你就可以继续为宗教做事!”
  “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为你作一点儿补偿。明天我希望能听到你的母亲从车上卸东西的声音——现在让我们为这件事握手吧——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把声音放低了,好像嘟哝一样,一面把手从半开的窗户中伸进去。苔丝的眼睛带着狂怒的感情,急忙把固定窗户的栓子一拉,这样就把德贝维尔的胳膊夹在窗户和石头的直棂中间了。
  “真是该死——你真狠心呀!”他把胳膊抽出来说。“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好吧,我等着你。至少希望你的母亲和孩子们会去。”
  “我不会去的——我的钱多着啦!”她大声喊。
  “你的钱在哪儿?”
  “在我的公公那儿,如果我去要,他就会把钱给我。”
  “如果你去要。可是你不会去要,苔丝,我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会找别人要钱的——你宁肯饿死也不会去找人要钱!”
  说完这些话,他就骑着马走了。刚好在那条街的拐角的地方,他遇见了从前那个提着油漆桶的人,那个人问他是不是把道友抛弃了。
  “见你的鬼去吧!”德贝维尔说。
  德贝维尔走了,苔丝在那儿待了好久好久,突然,她心底里涌起一股因受尽委屈而要反叛的情绪,引发了她的悲痛,不禁泪如泉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她的丈夫,安琪尔·克莱尔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待她太残酷了,他的确待她太残酷了!她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他待她的确太残酷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可以从她的心底里发誓——从来没有故意做错过事,可是残酷的惩罚却降落在她的身上。无论她犯的是什么罪,也不是她故意犯的罪,既然不是故意犯罪,那她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惩罚呢?
  她满腹委屈地顺手拿过一张纸,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啊,安琪尔呀,为什么你待我这样无情无义啊!这是我不应该受的呀。我已经前前后后仔细地想过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宽恕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委屈你的,为什么你却要这样委屈我呢?你太狠心了,的确太狠心了!我只好尽力把你忘了。我在你手里,得到的都是委屈呀!
  苔
  她看着窗外,等到送信的路过,就跑出上把信交给他,然后又回去呆呆地坐在窗前。
  写一封这样的信和一封情词哀怨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他怎能为她的哀怨动心呢?事实并没有改变:没有什么新的情况改变他的观点。
  天越来越黑了,火光在房间里闪耀着。两个最大的孩子和母亲一起出去了,四个更小的孩子年龄从三岁半到十一岁不等,都穿着黑裙子,围坐在壁炉前叽叽喳喳地谈着孩子们的事情。屋里没有点蜡烛,苔丝后来也就和孩子们一起谈起来。
  “宝贝们,在我们出生的这座屋子里,我们只能在这儿睡最后一个晚上了,”苔丝急忙说。“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想一想,你们说是不是?”
  孩子们变得安静下来;在他们那个年纪,最容易感情激动,一想到他们就要离开他们的故土了,一个个都咧嘴哭了出来,可是就在白天,他们一想到要搬到新地方去,还一个个感到高兴呢。
  “亲爱的,你们给我唱支歌曲好不好?”
  “我们唱什么歌曲呢?”
  “你们会唱什么歌曲就唱什么歌曲好啦,我都愿意听。”
  孩子们暂时安静了一会儿;第一个孩子打破了沉默,轻声试着唱起来;第二个孩子开始跟着唱,最后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也加入进来,一起唱起了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歌曲——
  我们在这儿受苦受难,
  我们在这儿相聚离别;
  在天堂我们就不会分开。①
  
  ①这是主日学校的流行赞美诗,名为(Heeven Anticipated),T.Bilby作于1832年。

  他们四个人一起唱着,那种神情就好像老早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并且解决得没有错误的人,觉得不需要多加考虑了,所以神情冷静呆板。他们的脸一个个都很紧张,使劲地唱着每一个音节,同时还不住地去看中间闪烁不定的火焰,最小那个孩子还唱得错了节拍。
  苔丝转过身去,又走到窗户跟前。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脸贴着窗户玻璃,仿佛要看穿外面浓浓的黑夜,其实,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泪水。只要她真能相信孩子们唱的歌曲里面的话,真的敢肯定是那样的话,那么一切将和现在多么不同呀,那么她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们交给上帝和他们未来的王国了!叮是,那是无法办到的,所以她还得想办法,做他们的上帝,在一个诗人写的诗句里,里面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既是对苔丝的讽刺,也是对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的讽刺——
  我们不是赤裸着降生
  而是驾着荣耀的祥云。②
  
  ②这是华兹华斯的诗句,见《Ode on Intimation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一诗。

  在苔丝和苔丝这样的人看来,下世为人本身就是卑鄙的个人欲望遭受的痛苦,从结果来看,也好像无法让它合乎道理,至多只能减轻一些痛苦。
  在苍茫的夜色里,苔丝看见她的母亲和瘦长的丽莎·露以及亚伯拉罕从潮湿的路上走了回来。不久德北菲尔德太太穿着木鞋走到了门口,苔丝打开门。
  “我看见窗户外面有马的蹄印呐!”琼说。“有人来过吗?”
  “没有人来过!”苔丝说。
  坐在火边的孩子们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其中有一个低声说——
  “怎么啦,苔丝,骑马的是一个绅士啊!”
  “那个绅士是谁?”母亲问。“是你的丈夫吗?”
  “不是的。我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来了,”她用绝望的语气回答说。
  “那么他是谁呀?”
  “啊!你不必问我了。你以前见过他,我从前也见过他。”
  “啊!他说什么啦?”琼好奇地问。
  “等到我们明天在金斯伯尔住下来了,我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
  她已经说过,那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可是在她的意识里,从肉体的意义上说,她在心里越来越感到只有那个人才是她的丈夫。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4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天仍然一片漆黑,住在大道旁边的人就听到了马车的辘辘声,从睡梦中给吵醒了,马车的辘辘声时断时续,一直持续到天亮——每年这个月的第一个礼拜是一个特殊的礼拜,每年在这个时候都要听到马车的吵闹声,就好像在这个月的第三个礼拜一定会听到杜鹃的叫声一样。这些声音都是大搬家的前奏,是那些为迁走的家庭搬运物品的空马车和搬家队走过去的声音;因为被雇用的人通常都是由雇主派车把他们接到目的地。由于搬家的事要在一天内搬完,所以半夜刚过马车的辘辘声就响了起来,为的是要在六点钟把马车赶到搬家人的门口,一到那儿,他们就立即动手把要搬走的东西装上车。
  但是苔丝和她母亲的家却没有热心的农场主为她们派来马车和搬家的人。她们都是妇道人家,不是正式的庄稼汉,也没有特别需要她们的地方,因此不能免费运送任何东西,不得不自己花钱雇马车。
  苔丝向窗外看去,只见那天早晨天色阴沉沉的,刮着风,但是没有下雨,雇的马车也来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圣母节这天下雨是搬家的人永远也忘不了的鬼天气;天一下雨,家具淋湿了,被褥淋湿了,衣服也淋湿了,最后弄得许多人生病。苔丝的母亲、丽莎·露和亚伯拉罕已经醒了,不过更小的几个孩子仍然睡着,没有人去叫醒他们。醒来的四个人在暗淡的灯光下吃了早饭,就动手往车上装东西。
  装马车的时候有一两个友善的邻居过来帮忙,气氛还有几分高兴。几件大的家具放好以后,又用床和被褥在车上弄了一个圆形的窝儿,预备在路上让琼·德北菲尔德和几个小孩子坐。
  东西装上车以后,她们又等了许久,拉车的马才备好了牵过来,因为马车到了以后,马就从车上卸下来了;一直耽误到两点钟,人马才一起上路;做饭的锅吊在车轴上,德北菲尔德太太和孩子们坐在马车顶上,把钟放在腿上抱着,防止马车在猛烈颠簸时把机件震坏了;马车猛地晃一下,钟就敲一下,或敲一下半。苔丝和妹妹跟在马车旁边走着,一直走出了村子才上车。
  她们在早上和头天晚上曾经到几户邻居家里告别,这时候他们也前来为她们送行,祝她们走好运,不过在他们秘密的心底里,却没有想到好运会降临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其实德北菲尔德这家人除了对自己而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损害。马车不久上了土坡,随着地势的增高,风也随着路面和土壤的变化而变得更加寒冷了。
  那天是四月六日,德北菲尔德家的马车在路上遇见了许多其它的马车,都是马车上装着家具,家具上坐着全家人;这种装载的方法近来似乎成了不变的原则,大概它的独特性对于农村种庄稼的人就像蜂窠对于蜜蜂一样。装车的基础部分是家里的碗柜,碗柜上有发亮的把手,手指头印儿和沾在上面的厚厚油垢;它按照平常的摆法被竖在车前面重要的位置上,对着拉车的马的尾巴;那个碗柜就像一个约柜①,搬运的时候要恭恭敬敬地才行。
  
  ①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指装有十块摩西十戒的石碑的柜子。见《圣经·民数记》第十章及其它章。

  在这些搬家的人当中,有的快活,有的悲伤,有的停在客栈的门口,到了吃饭的时候,德北菲尔德一家老小也把马车停在一家旅馆的门口,给马喂料,让人吃饭。
  休息的时候,苔丝的眼睛看见有一辆马车的顶上坐着一群妇女,她们正在从车上到车下地互相传递着一个装三品特酒的大酒杯喝酒;那辆马车和苔丝的马车停在同一个旅馆里,不过距离稍为远一点。苔丝的眼睛随着那只被传来传去的大酒杯看到了车上,发现有一双她熟悉的手把那酒杯接了过去。于是苔丝向那辆马车走过去。
  “玛丽安!伊茨!”苔丝大声喊,因为车上坐的正是她们两个,她们现在正和她们住的那一家人一起搬迁。“你们今天也搬家,和大家一样是不是?”
  她们说她们正和大家一样搬家。在燧石山农场生活太苦了,她们几乎没有通知格罗比就走了,如果他愿意,让他到法庭告她们好了。她们告诉了苔丝她们的去处,苔丝也把自己的去处告诉了她们。
  玛丽安伏身在马车装的物品上,低声和苔丝说话。“你知道跟着你的那位绅士吧?你猜得出我说的是谁,他到燧石山农场来找过你,问你是不是回家了。既然我们知道你不想见他,我们就没有告诉他你去了哪儿。”
  “噢——可是我已经见到他了!”苔丝嘟哝着说。“他找着我了。”
  “他知道你现在去哪儿吗?”
  “我想他知道。”
  “你的丈夫回来了吗?”
  “没有。”
  这时两辆马车的车夫已经从客栈出来了,赶着苔丝就告别了她的朋友,回到自己的马车上,于是两辆马车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玛丽安和伊茨决定和她们住的那家耕地的农民一起走,他们坐的马车油漆得发亮,用三匹高头大马拉着,马具上的铜饰闪亮耀眼;而德北菲尔德太太一家人坐的这辆马车却是一个吱吱作响的木头架子,几乎承受不了上面负载的重物;这是一辆自从造出来就没有油漆过的马车,只有两匹马拉着。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表示出两家的明显差别,说明由兴旺发达的农场主来接和没有雇主来接而只好自己雇车是不同的。
  路很远——一天要走完这些路确实太远了——两匹马要拉着车走完这些路也极其不易。尽管他们动身非常早,但是等到他们走到一处高地的坡上,天色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那处高地是被称作青山的那块高地的组成部分。两匹马站在那儿撒尿喘气的时候,苔丝看了看四周。在那座山下,正好在他们的前面,就是他们前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小镇金斯伯尔,那儿埋着她父亲的祖先的枯骨,她的父亲经常提到他的这些祖先,夸耀得让人厌烦不过。金斯伯尔,在全世界可能被当作德北菲尔德家族老家的地点中,就只有这个地点了,因为他们在那儿足足住了五百年。
  这时只见一个人从郊外向他们走来,那个人看出是搬家的马车,就加快了他的脚步。
  “我想,你就是德北菲尔德太太吧?”他对苔丝的母亲说,那时她已经下了车,想步行走完剩下的路。
  她点点头。“我要是关心我的权利的话,我得说我就是新近故去的穷贵族约翰·德北菲尔德爵士的遗孀;我们正在问我丈夫祖宗的领地去。”
  “哦?好,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是德北菲尔德太太的话,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你要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我们今天早晨才收到你的信,知道你们要来——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不过你们在别处也找得到住处,这是没有问题的。”
  来人也注意到苔丝的脸,只见她听到这个消息,脸顿时变得一片灰白。她的母亲也露出绝望的神情。“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苔丝?”她痛苦地对苔丝说。“这就是你祖先的故土对我们的欢迎了!还是让我们到前面找一找吧。”
  她们走进了小镇里,尽量去找住房。苔丝的母亲和妹妹丽莎·露出去打听住处,苔丝则留在马车的旁边照顾小孩子。一个小时过后,琼寻找住处一无所获,回到了马车的旁边,赶车的车夫说,车上的东西一定要卸下来,因为拉车的马都快累死了,而且当天晚上他至少还得往回走一段路。
  “好吧——就卸在这儿吧!”琼不顾一切地说。“我总会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
  马车已经拉到了教堂墓地的墙角下,停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车夫把车上装的可怜东西卸下来,堆在地上。卸完车,琼付了车钱,这样她差不多把她最后的一个先令都花光了。车夫离开他们走了,再也用不着继续同他们打交道,因此车夫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干燥的夜晚,车夫猜想他们晚上冻不着。
  苔丝绝望地看着那一堆家具。春天傍晚清冷的太阳,好像含有恶意似地照射着那些坛坛罐罐,照射着一丛丛在微风中索索发抖的枯草,照射着碗柜的铜把手,照射到他们所有的孩子都睡过的那个摇篮上,照射在那座被擦得发亮的钟面上,太阳照射着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闪现着责备的亮光,好像在说,这些室内的物品,怎么会被扔到露天里来了。周围是当年的德北菲尔德家的园林,现在变成了山丘斜坡,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块的围场,那块绿草菁菁的地基,表明当年那儿建造过德北菲尔德家的府邸;从这儿向外延伸出去的爱敦荒原一片苍茫,从前它一直属于德北菲尔德家的产业。紧靠身边的是教堂的一条走道,也叫做德北菲尔德走道,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们家族的墓室不是完全保有的地产吗?”苔丝的母亲把教堂和教堂墓地又重新观察了一番,转回来说。“啊,当然是的,孩子们,我们就在这儿住下了,一直住到在你们祖先的故土上找到房子为止!喂,苔丝,丽莎,还有亚伯拉罕,都过来帮忙。我们要先给几个小的弄一个睡觉的地方,然后我们再出去看一看。”
  苔丝没精打采地过去帮忙,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才把那张四柱床从那一堆杂物中拖出来,然后把它摆放在教堂的南墙边,那儿是德北菲尔德走道的一部分,下面是她们家族的巨大墓室。在四柱床的床帐上方,是一个带许多花饰的美丽窗户,窗户是由许多块玻璃做成的,大概是十五世纪的东西。那个窗户也被称为德北菲尔德窗户;在窗户的上半部分可以看到家徽一样的装饰,同德北菲尔德家保存的古印和汤匙上的装饰一模一样。
  琼把帷帐围在床的四周,做成了一个绝妙的帐篷,把那些小孩子安顿进去。“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在那儿睡一个晚上了,”德北菲尔德太太说,“让我们再想想办法,给孩子们买点儿东西吃吧!啊,苔丝,要是我们流落到这步田地,你还要老想着嫁给一个绅士,这有什么用啊!”
  她又由丽莎·露和亚伯拉罕陪着,走上了那条把教堂和小镇分开的篱路。他们一走进街道,就看见一个骑马的人在上下打量他们。“啊——我正在找你们呐!”他骑着马向他们走过来说。“这倒真是一家人聚集在这个历史地点了!”
  来人是阿历克·德贝维尔。“苔丝在吗?”他问。
  琼本人对他没有好感。她粗略地向教堂的方向指了指,就朝前走了。德贝维尔对琼说,他刚才听说他们正在找房子,万一他们要是找不到住处的话,他再来看他们。在他们走了以后,德贝维尔就骑着马向一个客栈走去,但不一会儿又步行着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苔丝陪着床上的那几个孩子,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看见当时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更舒服的事情做,就到教堂的四周走一走,那时候夜幕正在降临,教堂墓地也开始变得苍茫起来。教堂的门没有锁,她就走了进去,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那张床摆放在那个窗户的下面,在窗户的里面,就是他们家族的墓室,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墓室的上面有华盖,是一种祭坛式样,很朴素;上面的雕刻残破了;青铜饰品已经从框子里脱落了,框子上留下一些洞眼,就像沙岩上圣马丁鸟的窝一样。苔丝的家族已经从社会上灭绝了,但是在她见到的在所有残存下来的东西中,没有比这儿残破凄凉的景象更厉害的了。
  她走到一块黑色的石碑前面,石碑上面刻着花体文字:
  
  古德贝维尔家族之墓

  苔丝不像红衣主教那样能够阅读教会拉丁文,但是她知道这儿是她祖坟的墓门,墓里面埋的是她的父亲举杯歌咏的那些身材高大的骑士。
  她默默地想着,转身走了出去,从一个祭坛式墓室旁边经过;那个墓室是最古老的一个,她看见墓室上还蜷伏着一个人形。在苍茫的暮色中,苔丝刚才没有加以注意,现在她要不是奇怪地想到那个人形在动,她也不会注意到。当她走到那个人形的跟前时,她立即看出来那是一个活人。这儿并不是她一个人,她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就要晕了过去,这时才认出那个人形是德贝维尔。
  他从墓顶上跳下来,扶住苔丝。
  “我看见你进来的,”他笑着说,“我爬到那儿去,是怕打搅了你的沉思默想。是不是全家人在这儿和地下的老古董聚会啊?听着。”
  他用他的脚后跟使劲地跺着地面,从下面发出空洞洞的回声。
  “我敢保证,这才会使他们受到一点儿震动!”他继续说。“你以为我只是这些石像中的一个吧。可是不是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这个冒牌的德贝维尔现在伸出一根小手指,也比地下那些世世代代的武士更能帮上你的忙——现在吩咐我好了。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你给我走开!”苔丝低声说。
  “我要走开的——我去找你的母亲,”他温和地说。但是他从她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声对她说:“记住,你总有客气的一天的!”
  德贝维尔走了以后,她伏在墓门口说——
  “我为什么没有躺在这个墓门的里面呢?”
  与此同时,玛丽安和伊茨正和那个耕地的人一起,带着他们的物品向迦南的福地走去,其实这儿是另外一些家庭的埃及,他们就在这天的早晨才刚刚离去。但是这两个女孩子并没有老是把她们要去的地方放在心上。她们谈的是关于安琪尔,克莱尔和苔丝的事,谈的是苔丝的那个追着她不放的情人,那个情人同她过去的历史她们已经猜出了一些,也听到了一些。
  “看来她仿佛以前不认识他似的,”玛丽安说。“既然她以前受过他的骗,那现在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要是他再把她勾引走了,那她就万分可怜了。伊茨呀,克莱尔先生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了;我们为什么不成全他们两个呢?为什么不去弥合他们的争吵呢?要是他知道了苔丝在这儿遭受的罪,知道了有人在追求她,他也许就要回来照顾他的妻子了。”
  “我们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呢?”
  她们一路上思考着这件事,走到了目的地;但是她们刚到一个新地方,忙忙碌碌地安置新家,所以这件事就被放下来了。但是当她们安顿好了,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虽然她们没有听到苔丝的什么消息,但是听说克莱尔快要回来了。听说了这个消息,又引发了她们对他的旧情,但是她们也要光明正大地为苔丝作点事。玛丽安打开她和伊茨一起花钱买的墨水瓶,互相商量着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像她爱你一样还爱着她的话,请你来爱护你的妻子吧。因为她现在正受到一个装作朋友的敌人的诱惑。先生,有一个应该远远离开她的人,现在跟她在一起了。对女人的考验不应该超过她的承受能力,水滴石穿——莫说是石头——就是钻石也会滴穿呀。
  两个好心人
  她们把这封给安琪尔·克莱尔的信寄到了爱敏寺的牧师住宅,这是她们从前听说的和他有关的地方。她们把信寄走了以后,继续为她们的侠义行动感到高兴,同时,她们又歇斯底里地唱起歌来,一边唱一边哭着。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5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三章

在爱敏寺牧师住宅里,那时的天色已经到了黄昏。牧师的书房里照规矩点着两支蜡烛,罩着绿色的灯罩,但是牧师却不在书房里。牧师偶尔走进来,拨一拨壁炉里不大的一堆火,然后又走出去,春天的天气已渐渐暖和,那一小堆火已经足够了。有时候他走到前门旁,在那儿站一会儿,又到客厅里去一趟,然后再回到前门旁。
  前门的方向朝西,虽然屋内已经变得昏暗了,但是屋外仍然很明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克莱尔夫人一直坐在客厅里,这时也跟着丈夫来到门口。
  “还早着呐,”牧师说。“即使火车能够准点,他不到六点钟也到不了粉新屯,到了粉新屯,还有十英里的乡村道路,其中有五英里走的是克里默尔克洛克篱路,走这段路我们那匹老马快不了的。”
  “可是,亲爱的,它拉着我们一个小时也跑完了这段路啊。”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几分钟的话,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他们那番话是白费口舌,根本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
  篱路上终于传来了一点儿声音,不错,他们那辆单马拉的旧双轮马车在栅栏门外出现了。他们看见有一个人下了车,心想他们认识那个人,其实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有一个特殊的人物正要回来,他们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刚好看见一个人从他们家的马车上走下来,所以他们知道这就是他们等候的人;不过真正说来,如果他们是在街上看见他,一定会失之交臂的。
  克莱尔太太急忙从黑暗的过道走到门口,她的丈夫跟在她的后面,走得慢一些。
  那个刚到的人正要进门来,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焦虑的脸,也看见了他们的眼镜反射出来的亮光,因为他们当时正好面对着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他背对着阳光的身形。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家了!”克莱尔太太喊着说,在那个时刻,她对她这个儿子,关心的不再是引起这番离别留在他身上的异端学说的污点,而是他衣服上的尘土。其实,世界上的女人,即使是最坚持真理的女人,又有谁会不相信自己的孩子而只相信《圣经》里的允诺和恐吓呢?或者说,她的神学理论要是妨碍了孩子的幸福,难道她不会把她的神学理论当作耳边风吗?他们一起走进点着蜡烛的房间,克莱尔太太向儿子的脸上看去。
  “啊,这不是安琪尔——不是我的儿子——不是离开家的那个安琪尔呀!”她满腹心酸地说着反话,转过身去。
  他的父亲看见他也大吃一惊。克莱尔最初受到家庭变故的嘲弄,心生厌恶,急急忙忙地跑到异国的气候里去,在那儿遭受了烦恼和恶劣天气的折磨,和以前相比现在已经瘦得变了样子。你看见的只是他身上的一副骨架,几乎可以看见那副骨架后面的鬼魂。他简直可以和克里维利画的《死去的基督》那幅画相比了。他眼眶深陷,一脸病容,眼睛的昔日光彩也消失了。他的那些老祖宗们的瘦骨嶙峋和满脸的皱纹,已经提前二十年出现在他的脸上了。
  “你们知道,我在那边生病了,”他说。“现在我已经好了。”
  但是仿佛要证明他在说谎似的,他的两条腿支持不住了,为了防止跌倒,他只好一屁股坐下来。他只是感到有点儿轻微的晕眩,那是因为旅途的劳顿和回到家后的兴奋引起的。
  “最近有没有我的信?”他问。“你上次转给我的信,在巴西的内地转来转去,耽误了许久,最后完全是碰巧收到的,不然我会回来得更早些。”
  “我们认为那封信是你的妻子写的,是不是?”
  “是的。”
  最近寄来的只有一封。因为他们知道他很快就要回家,所以还没有把这封信给他转去。
  他急忙打开递给他的那封信,从苔丝在急忙中用潦草的字迹写给他的那封信中,他读到苔丝向他表达的情意,心里十分激动。
  啊,安琪尔呀,为什么你待我这样无情无义啊!这是我不应该受的呀。我已经前前后后仔细地想过了,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宽恕你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委屈你的,为什么你却要这样委屈我呢?你太狠心了,的确太狠心了!我只好尽力把你忘了。我在你手里,得到的都是委屈呀!
  苔
  “说得完全对!”安棋尔把信扔下说。“她也许永远不会跟我和好了!”
  “安琪尔,不要这样为一个乡下土孩子着急!”他的母亲说。
  “一个乡下土孩子!哼,那我们都是乡下土孩子。我希望她就是你说的那种乡下土孩子;现在让我把以前没有给你们说明的事说一说吧;就父系的血统说,她的父亲是诺曼王朝世家的后人,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人,都在我们村子里过着默默无闻的农民生活,都被人叫做‘乡下土孩子’哪。”
  不久,他上床睡了;第二天早晨,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着。目前的情形是,当他还在赤道的南面和刚收到苔丝写给他的那封情意深长的书信的时候,他觉得他什么时候只要肯原谅她,他什么时候就可以回到她的怀抱里去,这似乎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而现在他回来了,事情却似乎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容易。她是一个感情热烈的人,现在他从读到的这封信可以看出,由于他没有理她,她对他的看法已经改变了——他悲伤地承认,这种改变也是应该的——他在心里问自己,不先写一封信给她,就到她父母的家里去见她,这是不是明智呢?假如在他们分离后最近这几个礼拜里,她对他的爱确实已经变成了对他的恨,突然见面也许只能引起让他难以忍受的话来。
  因此克莱尔想,最好还是先给住在马洛特村的苔丝和她的父母写一封短信,把自己回来的事告诉他们,希望苔丝还是像他离开英格兰时对她的安排那样,仍然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他在当天就把这封打听情况的信寄了出去,在一个礼拜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收到了德北菲尔德太太寄来的一封短信,但是这封信还是没有解决他想解决的问题,因为信上没有地址,而且他感到吃惊的是,信不是从马洛特村寄出的。
  先生——我写这几句话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女儿现在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只要她回来了,我就写信告诉你。她现在暂住在什么地方,我不便告诉你。我只能说,我和我们一家人已经离开马洛特村一些时候了。
  琼·德北菲尔德
  克莱尔从信中看出,苔丝显然至少安然无恙,因此也就放心了;尽管苔丝的母亲态度生硬,也不愿意把苔丝的地址告诉他,但是这也没有让他没完没了地难过。很明显,他们都生他的气。他可以等待,直到德北菲尔德太太给他写信,告诉他苔丝回来了;从那封信的意思看,她不久就会回来的。他不配受到比这更好的待遇。因为他是这样一个人,“一有风吹草动,他也就跟着动摇”①。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一一六首第三行。

  他这次出国,经历了一些奇怪的遭遇;他从字面上的柯勒丽亚身上,看到了实质上的芳丝蒂娜,从肉体上的佛瑞丽身上,看到了精神上的鲁克里娅②;他想到了那个被抓来站在众人之中的那个女人,那是一个应该被石头砸死的女人,他也想到了后来做了王后的乌利亚的妻子③。于是他问自己,他对苔丝作出评价的时候,为什么不用推论,只看历史?为什么只看行为,不管意向?
  
  ②柯勒丽亚(Cornelia),古罗马著名的贞洁女人,执政官庞培的妻子。芳丝蒂娜(Faustina),古罗马著名的淫女典型。佛瑞丽(Phryne),古罗马著名歌女,以美著称。鲁克里娅(Lucretia),古罗马的贞女,因遭奸污而自杀。
  ③应该被石头砸死的女人,指玛利·抹大拿。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三至第十一节。

  又过去了一两天,他一直呆在他父亲家里,等着德北菲尔德太太答应给他写的第二封信,问时他也间接地恢复了一点儿力气。他的体力有了恢复的迹象,但是却没有琼·德北菲尔德给他写信的迹象。从前他在巴西的时候,苔丝在燧石山农场给他写过信,于是他把他收到的信找出来,又读了一遍。他现在读这封信,和他第一次读这封信时一样深受感动。
  我必须向你哭诉我的不幸……我没有别的人可以向他哭诉了啊……要是你还不快点儿到我这儿来,或者写信让我去你那儿,我想我一定要死了……请你,请你不要只是为了公正,给我一点儿慈悲吧!只要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宽恕了我,我死了也感到满足呀!……你只要写一句话给我寄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等着你,安琪尔……啊,我会高高兴兴地等着你的呀!……想想吧,我总是见不到你,我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啊!啊,我每天都在遭受痛苦,我整天都在遭受痛苦,要是我能够让你那颗亲爱的心每天把我的痛苦经受一分钟,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表示同情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我不能做你的妻子,而只做你的奴仆,我也感到满足,感到高兴;所以,我只要能在你身边,能看见你,能想着你,我也就甘心了。……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或者是地狱,我只渴望一件事……到我身边来吧,把我从威胁中拯救出来吧!
  克莱尔决心不再相信苔丝最近写的那封信中措辞严厉的话,并且决定立即就出门去找她。他问他的父亲,他不在英国期间,她是否来这儿要过钱。他的父亲回答说没有,这时候安琪尔才第一次想到这是她的自尊妨碍了她来要钱,才想到她因为没有钱用而受了苦了。他的父母这时候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他们分离的真正原因;他们的基督教是一种这样的宗教,即以拯救道德堕落的人为特殊的目的,苔丝的血统、纯朴、甚至她的贫穷,都没有引发他们的同情心,但是她的罪恶却使他们马上激动起来。
  他在急急忙忙收拾几件旅行用的随身物品的时候,又瞥了一眼也是最近收到的一封简单的信——那是玛丽安和伊茨寄来的,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像她爱你一样还爱着她的话,请来爱护你的妻子吧,”信后的签名是“两个好心人”。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6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四章

不到一刻钟,克莱尔就离开了牧师住宅,他的母亲在家里望着他,看见他瘦弱的身影慢慢地在街道上消失了。他谢绝了把父亲那匹老母马借给他的建议,因为他知道家里也需要它。他到客栈里去租了一辆小马车,急不可耐地等着把车套好。不一会儿,他就坐着马车上了山,出了小镇,就在今年三四个月以前,苔丝也曾满怀着希望从这条路上下山,后来又怀着破碎的心情从这条路上上山。
  不久,本维尔篱路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只见两旁的树篱和树木,都已经长出了紫色的新芽;但是克莱尔无心去观赏风景,他只是需要回忆这些景物,不要让自己把路走错了,在走了不到一个半钟头的时候,他就走到了王室新托克产业的南端,向山上手形十字柱那个孤独的地方走去。就在那根罪恶的石柱旁边,阿历克·德贝维尔曾经因为要改过自新的一种冲动,逼着苔丝发了一个奇怪的誓言,说她永远也不故意去诱惑他。去年剩下的灰白色的荨麻的残茬,现在还光秃秃地留在山坡上,今年春天新的绿色尊麻正在从它们的根部长出来。
  因此他就沿着俯视另外那个新托克的高地的边缘走,然后向后转弯,进入空气凉爽的燧石山的石灰质地区,在苔丝写给他的信中,有一封就是从这儿寄出的,因此他认为这儿就是苔丝母亲提到的苔丝现在暂住的地方。他在这儿当然找不到苔丝;而且使他更为沮丧的是,他发现无论这儿的农户还是农场主自己,虽然都非常熟悉苔丝的教名苔丝,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克莱尔夫人”。自从他们分离以后,显然苔丝从来没有用过他的名字。苔丝是一个自尊的人,她认为他们的分离就是完全脱离关系,所以她就放弃了夫家的姓,宁肯选择受苦受难(他是第一次听说她受苦受难的事),也不愿去向他的父亲伸手要钱。
  他们告诉他说,苔丝没有正式通知雇主就离开了这儿,已经回黑荒原谷她父母家去了,因此,他必须去找德北菲尔德太太。德北菲尔德太太在信中告诉他,现在她已经不住在马洛特村,但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真实地址避而不谈,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到马洛特村去打听了。那个曾经对苔丝粗暴无礼的农场主,对克莱尔不断说着好听的话,还借给他一匹马,派人驾车送他去马洛特村,他到这儿来的时候租的马车,走够了一天的路程,现在已经回爱敏寺去了。
  克莱尔坐着农场主的车走到黑荒原谷的外面,他就下了车,打发送他的车夫把车赶回去,自己住进了一个客栈。第二天,他步行走进黑荒原谷,找到了他亲爱的苔丝出生的地点。当时的季节还早,花园和树叶不见浓郁的春色;所谓的春天只不过是冬天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青绿罢了。这儿正是他所期望的地方。
  在这座屋子里,苔丝度过了她幼年的时代,但是里面现在住的是另一家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苔丝。屋子里新住的人正在花园里,一心做自己的事,仿佛那家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这座屋子最重要的历史是同别人的历史联系在一起的,除了他们自己而外,那些历史只不过是一个痴人说的故事罢了。他们走在花园的小路上,想的完全是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们每一时刻的活动,都同从前住在这儿的人的幻影没有和谐,只有冲突;他们说笑着,仿佛苔丝从的住在这儿的时光里,就没有发生过比现在更叫人激动的事情。即使在他们头上啼叫的春天飞鸟,也仿佛不曾觉得少了一个特别的人似的。
  问过这些宝贵的一无所知的人,才知道他们甚至连以前这儿住户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克莱尔一打听,才知道约翰·德北菲尔德已经去世,他的遗孀和孩子们也离开马洛特村了,说是要到金斯伯尔去住,但是后来又没有到那儿去,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把那个地方的名字告诉了克莱尔。既然苔丝没有住在这座屋子里,克莱尔就痛恨起这座屋子来,急忙离开他现在开始讨厌的这个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走的路从他第一次看见苔丝跳舞的那块地里经过。他像痛恨那座屋子一样痛恨那块地,甚至还要痛恨些。他从教堂的墓地里穿过去,在新竖立的一些墓碑中间,他看见一块比其它的墓碑设计得更加精美的墓碑。墓碑刻着的碑文如下:
  故约翰·德北菲尔德,本姓德贝维尔,当年显赫世家,著名家系嫡传子孙,远祖始于征服者威廉王御前骑士帕根·德北菲尔德爵士。卒于一八一一年三月十日。
   
  英雄千古

  有一个显然是教堂执事的人看见克莱尔站在那儿,就走到他的跟前说:“啊,先生,死的这个人本来不想埋在这儿,而是想埋在金斯伯尔,因为他的祖坟在那儿。”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尊重他的意愿呢?”
  “啊——他们没有钱啊。上帝保佑你,先生,唉——跟你说了吧,在别处我是不会说——是这块墓碑,别看它上面写得冠冕堂皇,刻墓碑的钱都还没有付呢。”
  “是谁刻的墓碑?”
  教堂执事把村子里那个石匠的名字告诉了克莱尔,克莱尔就离开教堂墓地,到了石匠的家里。他一问,教堂执事说的话果然是真的,就把钱付了,他办完了这件事,就转身朝苔丝一家新搬的地方走去。
  那个地方太远,不能走到那儿去,但是克莱尔很想一个人走,所以起初没有雇马车,也没有坐火车,尽管坐火车要绕道儿,但是最终也可以到达那个地方。不过他走到沙斯屯后就走不动了,觉得非雇车不可了;他雇了车,路上不好走,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到达琼住的地方,从马洛特村到这儿,他已经走了二十多英里了。
  村子很小,他毫无困难就找到了德北菲尔德太太租住的房子,只见那房子在一个带围墙的园子中间,离开大路很远,德北菲尔德太太把她那些笨重的家具都尽量塞在房子里。很明显,她不想见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因此他觉得他这次拜访实在有些唐突。德北菲尔德太太到门口来见他,傍晚的夕阳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见到她,不过他心事重重,没有细加注意,只见她是一个漂亮女人,穿着很体面的寡妇长袍。他只好向她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又说明了他到这儿来的目的,他说话的时候感到非常难堪。“我希望能立即见到她,”他又说。“你说你再给我写信,可是你没有写。”
  “因为她没有回家呀!”琼说。
  “你知道她还好吧?”
  “我不知道。可是你应该知道呀,先生!”她说。
  “你说得对。她现在住在哪儿呢?”
  从开始谈话的时候起,琼就露出难为情的神色,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
  “我——她住什么地方,我也不太清楚。”她回答说。“她从前——不过——”
  “她从前住在哪儿?”
  “啊,她不在那儿住了。”
  她说话闪烁其词,又住口不说了;这时候,有几个小孩子走到门口,用手拉看母亲的裙子,其中最小的一个嘟哝着说——
  “要和苔丝结婚的是不是这位先生呀?”
  “他已经和苔丝结婚了!”琼小声说。“进屋去。”
  克莱尔看见她尽力不想告诉他,就问——
  “你认为苔丝希望不希望我去找她?如果她不希望我去找她,当然——”
  “我想她不希望你去找她。”
  “你敢肯定吗?”
  “我敢肯定她不希望你去找她。”
  他转身正要走开,又想起苔丝写给他的那封深情的信来。
  “我敢肯定她希望我去找她!”他激动地反驳说。“我比你还要了解她。”
  “那是很有可能的,先生;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事情弄清楚呢。”
  “请你告诉我她住的地方吧,德北菲尔德太太,可怜一个孤苦的伤心的人吧!”
  苔丝的母亲看见他难过的样子,又开始心神不安地用一只手一上一下地摸她的脸,终于小声地告诉他说——
  “她住在桑德波恩。”
  “啊——桑德波恩在哪儿?他们说桑德波恩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地方了。”
  “除了我说的桑德波恩外,更详细的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自己从来也没有去过那儿。”
  很明显,琼说的话是真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再追问她。
  “你们现在缺少什么吗?”他关心地问。
  “不缺什么,先生,”她回答说,“我们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克莱尔没有进门就转身走了。前面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火车站,他就把坐马车的钱付了,步行着向火车站走去。开向桑德波恩的火车不久就开了,克莱尔就坐在火车上。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7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五章

当晚十一点钟,克莱尔一到桑德波恩,就立即找了一家旅馆,安排好睡觉的地方,打电报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父亲,然后出门走到街上。这时候拜访什么人或打听什么人已经太晚了,他只好无可奈何地把寻找苔丝的事推迟到明天早晨。不过他仍然不肯回去休息。
  这是一个东西两头都有火车站的时髦人物常去的海滨胜地,它的突堤、成片的松林、散步的场所、带棚架的花园,在安琪尔·克莱尔眼里,就像是用魔杖一挥突然创造出来的神话世界,不过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沙土。在附近,是广大的爱敦荒原东部向外突出的地带,爱敦荒原是古老的,然而就在黄褐色的那一部分的边缘,一个辉煌新颖的娱乐城市突然出现了。在它的郊外一英里的范围内,起伏不平的土壤保持着洪荒以来的特点,每一条道路仍然是当年不列颠人踩出来的;自从凯撒时代以来①,那儿的土地一寸也没有翻动过。然而这种外来的风物就像先知的蓖麻一样②,已经在这儿生长起来了,并且还把苔丝吸引到了这儿。
  
  ①公元前五十五和五十四两年,罗马大将凯撒曾率领部队两次入侵不列颠。
  ②参见《圣经·约拿书》第四章第六节;上帝安排一棵蓖麻,使蓖麻在一日之内长得高过先知约拿,拿影儿遮住他的头,救他脱离苦楚。

  这个新世界是从旧世界中诞生出来的,克莱尔借着半夜的街灯,在它蜿蜒曲折的道路上来回走着;他能够在星光里看见掩映在树木中的高耸的屋顶、烟囱、凉亭和塔楼,因为这个地方是由无数新奇的建筑物组成的。它是一座由独立式大厦构成的城市;是坐落在英吉利海峡上的一处地中海休闲胜地;现在从黑夜里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显得雄伟壮观。
  大海就在附近,但是没有不谐调的感觉:大海传来阵阵涛声,他听了以为是松林发出的涛声;松林发出的涛声和海涛完全一样,他X以为听见的是海涛。
  在这座富丽时髦的城市里,他年轻的妻子苔丝、一个乡下姑娘,会在什么地方呢?他越是思考,越是疑惑,这儿是不是有奶牛需要挤奶呢?这儿肯定没有需要耕种的土地。她最大的可能是被某个大户人家雇去干活。他往前走着,瞧着一个个房间的窗户,窗户里的灯光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但是他不知道苔丝究竟在哪一个房间里。
  猜想是毫无用处的,十二点刚过,他就回到旅馆,上床睡觉了。他在熄灯之前,又把苔丝那封感情热烈的信重新读了一遍。但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离她是这么近,可是又离她那么远——他不停地把百叶窗打开,向对面那些房子的背后打量,想知道这时候苔丝睡在哪一个窗户的后面。
  整整一个夜晚,他差不多都是坐着度过的。他在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起了床,不一会儿就走出旅馆,向邮政总局走去。他在邮政总局门口碰见一个伶俐的邮差,拿着信从邮局走出来,去送早班信。
  “你知道一个叫克莱尔夫人的人的地址吗?”安琪尔问。
  那个邮差摇了摇头。
  克莱尔接着想到她可能还在继续使用没有结婚以前的姓,又问——
  “或者一个叫德北菲尔德小姐的人?”
  “德北菲尔德?”
  这个邮差还是不知道。
  “先生,你知道,观光的人每天有来的也有走的,”他说;“要是不知道他们的住址,你是不可能找到他们的。”
  就在那个时候,又有一个邮差急急忙忙从邮局里走出来,克莱尔又向他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姓德北菲尔德的;但是有一个姓德贝维尔的,住在苍鹭。”第二个邮差说。
  “不错!”克莱尔心想苔丝用了她本来的姓了,心里一喜,大声喊着说。“苍鹭在什么地方?”
  “苍鹭是一家时髦的公寓。上帝啊,这儿可遍地都是公寓呀。”
  克莱尔向他们问了怎样寻找那家公寓的路,就急急忙忙地去找那家公寓,他找到那家公寓的时候,送牛奶的也到了那儿。苍鹭虽然是一座普通的别墅,但是它有自己单独的院子,看样子是一处私人住宅,想找公寓的人肯定是没有人找到这儿来的。他心里想,可怜的苔丝恐怕在这儿当女仆,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会到后门那儿去接牛奶,因此他也想到那儿去,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到前门,按了门铃。
  当时时间还早,女房东自己出来把门开了。克莱尔就向她打听苔瑞莎·德贝维尔或者德北菲尔德。
  “德贝维尔夫人?”
  “是的。”
  那么,苔丝还是表明了自己结了婚的身分了,他感到高兴,尽管她没有接受他的姓。
  “能不能请你告诉她,就说有一个亲戚想见她?”
  “现在还太早。那么我告诉她什么名字呢,先生?”
  “安琪尔。”
  “安琪尔?”
  “不是天使的安琪尔;那是我的名字,她会明白的。”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醒了。”
  克莱尔被带进了前厅,也就是餐厅,他从弹簧窗帘的缝中向外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草坪,上面长着一丛丛杜鹃和别的灌木。显然,她的处境决不是像他担心的那样糟糕了,心里突然想,她一定是想法把那些珠宝取出来卖了过这种日子的。他一时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不久,他敏锐的耳朵听到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好像踩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咚咚直跳,难受得都快站不稳了。“天哪!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会怎样看我呢!”他对自己说;房门打开了。
  苔丝在门口出现了——完全不是他预先想象的样子——的确和他想象的相反,这使他困惑不解了。她本来是一种天然的美丽,穿上那一身服装,如果说不是更美了,那也是更加显眼了。她身上穿一件宽松的浅灰色开司米晨衣,上面绣着颜色素净的花样,脚上穿的拖鞋也是浅灰色的。她的脖子四周是一圈晨衣的细绒褶边,她那一头他现在还记忆犹新的深棕色头发,一半挽在头上,一半披在肩上——那显然是她匆忙下楼的缘故。
  他伸出胳膊要去拥抱她,但是他又把胳膊放了下来,因为她还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向他走过来。他现在只剩下了一副枯黄的骨架,因此他觉得他们的差别太大了,认为他的样子让苔丝讨厌了。
  “苔丝,”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抛开了你,你能原谅我吗?你能不能——走过来?你是怎样生活的——像这样生活的?”
  “太晚了,”她说,她的冷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着,她的眼神也不自然地闪着。
  “从前我错怪你了——我不是把你看成本来的你!”他继续恳求说。“我最亲爱的苔丝,我后来知道错了!”
  “太晚了,太晚了!”她大声说,摆着手,就像一个忍受痛苦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觉得一分钟似乎就是一个小时。“不要走到我的跟前来,安琪尔!不——你不能走过来。你走开吧。”
  “不过,我亲爱的妻子,是不是因为我病成了这个样子的缘故你才不爱我了?你可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的父母现在都欢迎你了!”
  “是的——啊,是的,是的!不过我说过,我说的是太晚了。”
  苔丝的感觉似乎像是一个在梦中逃难的人,只想逃走,却又无法逃走。“难道你还不知道一切吗?你还不知道吗?如果你不知道,你又是怎样找到这儿来的?”
  “我到处打听,才知道你在这儿。”
  “我等你等了又等。”她继续说,说话的时候又突然恢复了从前的凄婉音调。“但是你没有回来啊!我给你写信,你还是不回来!他也不断地跟我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一个傻女人。他对我很好,对我的母亲也好,在我的父亲死后他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好。他——”
  “我不懂你说的话。”
  “他又骗得我跟了他呀。”
  克莱尔猛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话的意思,就像得了瘟疫一样瘫痪下来,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了她的一双手上,那双手过去是玫瑰色的,现在变白了,更加娇嫩了。
  她继续说——
  “他在楼上,我现在恨死他了,因为他骗了我——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是你却回来了!这身衣服也是他要我穿上的:他要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了!不过,安琪尔,请你走开吧,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好不好?”
  他们两个人呆呆地站着,张惶失措,两双眼睛含着悲伤,让人看了难过。两个人都似乎在乞求什么,好让自己躲藏起来,逃避开现实。
  “啊——都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但是他说不下去了。那个时候,说与不说,都一样表达不出自己的思想。不过他还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件事情,尽管他这种意识当时不太清楚,后来他才想明白。那种意识就是,苔丝在精神上已经不承认站在他面前的肉体是她自己的了——她的肉体像河流里的一具死尸,她让它随波逐流,正在朝脱离了她的生命意志的方向漂去。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苔丝已经走了。他全神贯注地站了一会儿,他的脸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憔悴;又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了街上,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向什么地方走去。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8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六章

布鲁克斯太太,这个苍鹭的房主和主妇,全部豪华家具的主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管闲事的人。这个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一直把自己束缚在赚钱或赔钱这些数字魔鬼的身上,以至于被物质化了,除了怎样从她的房客口袋里掏出钱来而外,对其它的事情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尽管如此,安琪尔·克莱尔对她的两个阔绰的房客德贝维尔先生和夫人——她是这样认为的——的拜访,从时间上和态度上看都很不寻常,这就引发了她的女人的好奇心,本来她一直抑制着这种女人的好奇心,因为她认为这种好奇心除了对出租业务发挥作用而外,是没有用处的。
  苔丝是站在门口和她的丈夫说话的,没有走到饭厅里去,布鲁克斯太太站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起居室的门半开着,因此她能够听见两个悲伤灵魂之间谈话的一句半句——也不知道那场谈话是不是可以称作谈话。她听见苔丝从楼梯上回到了楼上,也听见克莱尔起身出了门,听见他出门时把前门关上了。接着,她听见楼上的房门关了,知道那是苔丝走进了自己的房问。因为这个年轻的夫人还没有完全把衣服穿好,因此布鲁克斯太太知道,苔丝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因此她轻轻地走到楼上,站在前面那个房间的门口,前面的房间是作客厅用的,在它的后面按通常的方法安置了折门,和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作卧室用的)连接在一起。布鲁克斯太太最好的套间就在楼上,现在被德贝维尔接礼拜租住。现在后屋静悄悄的,不过前屋有声音传来。
  她最初能够分辨出来的只是一个音节,用一种低声呻吟的调子不断重复着,仿佛是绑在伊克西翁火轮①上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①伊克西翁火轮(Ixionian wheel),希腊神话中说,拉庇泰人的国王伊克西翁,自称曾与天后赫拉私通,因此被罚下地狱受苦,被绑在一个火轮上永转不停。

  “哦——哦——哦!”
  接着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跟着又是——
  “哦——哦——哦!”
  房东从钥匙孔中看进去。她只能看见室内很小一部分,但是在看见的那一小部分里,早餐桌的一角露了出来,桌子上的早餐已经摆好了,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从苔丝的姿势看她正跪在椅子前面,头伏在椅子座上;她的两只手抱着头,身上穿的晨衣的下摆和睡衣的花边拖在身后的地板上,两只脚伸在地毯上,上面没有穿补袜子,拖鞋也脱掉了。那种无法说出来的绝望的嘟哝声就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接着紧邻的卧室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呻吟着,呻吟的腔调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衷鸣。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出一部分:
  “现在我那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回来找我了……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呐!……都是你残酷地欺骗了我……你欺骗我的话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没有——你没有停止过欺骗我!我的弟弟妹妹,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需要帮助——你就靠这些来打动我……你说我的丈夫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永远不会的;你还嘲笑我,说我多么傻,老等着他!……后来我相信你了,听了你的啦!……可是刚才他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第二次走了,现在我是永远失去他了……从现在起,他是一丝一毫也不会再爱我了——只会恨我了!啊,是啊,我现在又失去他了,就是因为——你!”她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着,把头朝向了门口,布鲁克斯太太看见了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她的嘴唇已经被牙咬出了血,看见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沾在脸上。她又继续说:“他快要死了——他看起来快要死了!……我的罪孽没有要了我的命,却要了他的命了!……啊,你把我的生命彻底毁了……我哀求过你,要你可怜我,不要毁了我,可你还是把我毁了!……我真正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啊,上帝啊——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卧室里的男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就是一阵衣裙的响声;苔丝跳了起来。布鲁克斯太太以为苔丝要冲出门来,就急忙回到楼下去了。
  但是苔丝没有冲出门来,因为起居室的门没有打开。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再到楼梯口去偷看不保险,就回到楼下自己的起居室去了。
  虽然她在楼下注意听着,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见,因此她就进厨房去把刚才没有吃完的早餐吃完。不久她又出了厨房,来到一楼前面的房间做一些针线活,一边等着房客打铃让她去收拾桌子,因为她想自己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在那儿,听见头顶的楼板有轻微的吱吱响声,仿佛有人在上面走动,不久,楼上的动静有了解释,因为她听见了一阵衣裙擦在楼梯栏杆上的声音,听见了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就看见苔丝走出了栅栏门,朝街上走去。她现在的穿戴和来的时候一样,完全是富家小姐出门时的一身穿戴,仅有的不同只是她的帽子和黑色羽毛上的面纱拉下来罩住了脸。
  布鲁克斯太太也没有听见她的两个房客在门口说什么告别的话,无论是暂别还是久别的话都没有说。他们可能吵架了,或者德贝维尔先生还在睡觉,因为他不是一个早起的人。
  她又走回了后面的那个房间,坐在自己的那个房间里继续做针线活。那个女房客没有回来,那个男房客也没有打铃。布鲁克斯太太想着他还没有起床的原因,想着今天一大早来这儿的那个人同楼上的那一对儿是什么关系。她想着想着,就向后靠在椅子上。
  在她向后靠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往天花板上看去,被白色天花板中间一个她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小点吸引住了。她刚看见那个小点的时候,它还只有一块饼干大小,但是它迅速扩大了,变得有她的手掌那么大了,接着她还看出它是红色的。在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间,有一个红色的小点出现在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红桃A。
  布鲁克斯太太感到奇怪,心里怀疑起来。她站到桌子上,用她的手指头摸了摸天花板上的那个红点。那个红点是湿的,她的感觉像是血迹。
  她下了桌子,走出起居室,上了楼,想进入客厅后面那间用作卧室的房间里去看看。但是,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胆怯的女人,怎么也不敢去转动门上的把手。她又听了听,房间里只有一种有规律的滴答声,除此而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滴答,滴答,滴答。
  布鲁克斯太太急忙下了楼,打开前门,跑到街上。这时有一个男人路过,这个男人在邻近的别墅里干过活,所以她认识这个人。她请求那个男人进屋去,和她一块儿上楼。因为她担心在她的房客中,有一个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工人就跟着她上了楼梯口。
  她把客厅的门打开,站在一边,让那个工人进去了,她才跟在他的后面走进去。客厅里是空的,早餐还摆在桌子上,有咖啡、鸡蛋、冷火腿,但是早餐一动也没有动,和她刚摆上去时一样,只是那把切肉的餐刀不见了。于是她请那个工人从折门进入紧邻的卧室去看看。
  他把折门打开,走了一两步,立刻就神色紧张地退了回来。“我的天啊,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餐刀杀死的——血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
  他们立刻报了警,于是近来一直非常宁静的这座别墅,里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在那一群人前面,有一个外科医生。伤口虽然不大,但是刀尖已经刺着了死者的心脏,死者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已经死了,仿佛他在被刺了一刀以后几乎就没有动过。一刻钟以后,一个暂时到这个城市来玩的人在床上被人杀死的消息,就传遍了这个时髦城市的所有街道和别墅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29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七章

与此同时,安琪尔·克莱尔沿着他来时走的路往回走着,进了他住的旅馆,一双眼睛茫然地瞪着,坐一下来吃早饭。他毫无知觉地又吃又喝,然后突然吩咐结账;付完了账,就提起来的时候随身带的唯一行李——一只装洗梳用具的小旅行袋,出了旅馆。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一封电报送到了他的手上——那是他的母亲给他打来的,只有寥寥数语,说的是他们收到了他的地址,很高兴,同时又告诉他,他的哥哥卡斯伯特向梅茜·羌特求婚,梅茜小姐已经答应了。
  克莱尔把电报揉成一团,向火车站走去;到了火车站,才知道还要等一个多小时火车才会开走。他坐下来等候,他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的心已破碎,感觉麻木,再也没有什么要急着去办的事了;但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这样一番经历和感受,就希望离开这儿;于是他转身向外面的一个车站走去,打算在那儿上火车。
  他走的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前面不远,大路就进入一个山谷,从远处看去,大路从山谷的这一头到另一头穿谷而过,他把这段山谷中的道路走了一大半,然后走上了西边的山坡,在他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无意间向后看了一眼。为什么向后看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似乎有一种力量非逼着他向后看不可。他只见身后的那条大路像一根带子,越远越细,但是当他向后看的时候,在那条空旷的白色大路上出现了一个移动着的小点。
  那个小点是一个奔跑的人影。克莱尔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人是来追赶他的,就停下来等着。
  跑下山坡的人影是一个女人,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会跟着他追来。他现在看见的她已经完全换了装束,所以当她走得很近了的时候,他也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才敢相信她就是苔丝。
  “我看见你——离开火车站的——刚好我走到那儿之前——我就一路追来了!”
  她的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夹在自己的胳膊里,带着她往前走。为了避免遇见任何有可能遇见的行人,他就离开大路,走进枞树林中的一条小路。当他们走进了枞树林的深处,听见枞树枝叶的呜咽声时,他才停了下来,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她。
  “安琪尔,”她说,仿佛在等着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一路追了来吗?告诉你吧,我已经把他杀了!”她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儿可怜的惨笑。
  “什么?”他想到她奇怪的神情,以为她神经错乱了,所以问她。
  “我真的把他杀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杀了的。”她继续说。“安琪尔,杀他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早在我用手套打他的嘴的时候,我就想过,因为他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设陷阱害我,又通过我间接害了你,恐怕总有一天我也许要杀了他。他来这儿拆散了我们,毁了我们,现在他再也不能害我们了。安琪尔,我从来就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他。这你是知道的,是不是?你一直不肯回来找我,我是没有办法才跟了他的。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当时我那样爱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但是我不怪你;只是,安琪尔,既然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能不能宽恕我对不住你的罪过?我一路跑来的时候,我就想过,你一定会因为我把他杀了而宽恕我的。杀他的想法就像一道亮光,让我感到只有那样你才能回到我的身边来。我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了——我完全无法忍受你不爱我,这你是不知道的!现在你跟我说你爱我吧,亲爱的亲爱的丈夫;既然我已经把他杀了,跟我说你爱我吧!”
  “我真的爱你,苔丝——啊,我真的爱你——所有的爱都回来了!”他热烈地把她拥抱在怀里说。“可是你说你把他杀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把他杀了,”她嘟哝着说,好像在梦里一样。
  “什么,是杀在他的身上吗?他死了吗?”
  “不错。他听见我在那儿为你哭着,就尖刻地嘲弄我;用难听的话骂你;后来,我就把他杀了。我心里忍受不了啦。他以前就因为你而挖苦我。接着我就穿好衣服出来找你了。”
  克莱尔开始慢慢地相信,她至少稍微地动过杀机,想做她刚才说的事;他一面对她的动机感到恐惧,一面又惊讶她对他自己的爱情的力量,惊讶这种奇特的爱情,为了爱情,她竟然完全不顾道德。由于还没有意识到她的行为的严重性,她似乎终于感到了满足;她伏在他的肩上,高兴地哭着,他看着她,不知道在德贝维尔家族的血统中究竟有什么秘密特点,才导致苔丝这种精神错乱的举动——如果说她只是一种错乱举动的话。他突然在心里想到,之所以会产生关于马车和凶杀的家族传说,大概就是因为知道德贝维尔家里出过这种事情。同时他也按照他混乱的和激动的思想推理,认为苔丝只是在她提到的过度悲伤下一时失去了心理平衡,才陷入这种深渊的。
  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令人可怕了;如果只是一种暂时的幻觉,那也太令人悲伤了。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曾经被他遗弃了的妻子,这个感情热烈的女人紧紧地靠着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就是她的保护者。他看出来,在她的心里,在可能的范围内,她认为他只能是她的保护者。柔情终于彻底战胜了克莱尔。他用他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吻她,握住她的手,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最亲爱的人,无论是你杀了人还是没有杀人,我都要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
  于是他们在树林里往前走,苔丝不时地把头转过去,看一看安琪尔,虽然他疲惫不堪,一脸憔悴,但是她在他的形貌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毛病来。在她的眼里,他无论在形体还是在心灵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完美。他仍然是他的安提诺俄斯①,甚至是她的阿波罗②;他那张满是病容的脸,今天在她爱情的眼光看来,还是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像黎明一样美丽,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的脸曾经纯洁地爱过她,也只有这个人相信她是一个纯洁的人。
  
  ①安提诺俄斯(Antinous),古代罗马美男子,为罗马皇帝哈德林(Hadrian)所爱。
  ②阿波罗(Appollo),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以美和勇敢著名。

  他有一种直觉,现在不能像他想的那样去镇外的第一个车站了;这儿的枞树林绵延数英里,于是他们仍然往枞树林的深处钻去。他们互相搂着对方的腰,踩着枞树干枯的针状叶子漫步走去;他们意识到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这儿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便把那具死尸抛在脑后,沉浸在如痴如醉,似真似幻的气氛中。他们就这样向前走了好几英里,直到苔丝惊醒了,看看四周,胆怯地问——
  “我们这是在向什么地方走呢?”
  “我不知道,最亲爱的。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
  “哦,我们往前再走几英里吧,到了天黑的时候,我们再找地方住吧——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个僻静的草屋里找到一个住处。你能走吗,苔丝?”
  “啊,能走!只要你搂着我,我就能永远永远走下去!”
  总的来说,事情也只能如此了。因此他们就加快了步伐,避开大路,沿着偏僻的小路大致上往北走。整整一天,他们的行动都是不切实际的,没有明确的企图;他们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考虑到逃跑的有用办法,如化装或者长期躲藏。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所有的想法都是临时的,不是防范的。
  在中午的时候,他们走近了一个路边的客栈,苔丝想和他一起进去吃点儿东西,但是安琪尔劝她还是留在这儿,呆在这块差不多还是林地和树林的灌木丛里,等着他回来。她穿的衣服是当时流行的样式,就是她带的那把伞柄是象牙的阳伞,在他们信步来到的这个偏僻地点,也是没有人看见过的东西。这些时兴的物品,一定会引起酒店里坐在长椅上的人的注意。不久安琪尔回来了,带回来的食物够六个人吃,还有两瓶酒——这些东西,即使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够他们支持一两天的了。
  他们在一些枯树枝上坐下来,一起分享食物。在一两点钟之间,他们把没有吃完的东西包好,又继续朝前走。
  “我感到无论走多远我都走得动!”他说。
  “我想我们也许要往去内地的路上走,在内地我们可以躲一些时候,除了靠近沿海的一些地方,他们很可能不会到内地去追捕我们,”克莱尔说。“躲上一段时间,等他们把我们忘了,我们才能从某个港口出去。”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于是他们继续往内地走去。虽然那时候是英国的五月季节,但是天气却清明晴朗,下午的天气更加暖和。后来他们又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许多英里,一直走进了叫做新林的树林的深处;到了傍晚,他们从一条篱路的拐弯处绕过去,看见一条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桥,小桥后面有一块大木板,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理想房屋,家具齐全,待租入住”;下面写着详细说明,以及同某几个伦敦代理机构联系的地址。他们走进栅栏门,只见这座房屋是一座古建筑,是用砖建造的,式样整齐,面积很大。
  “我知道这座房屋,”克莱尔说,“这是布兰夏斯特庄园。你看,门关着,走道上都长满了草。”
  “有几个窗户开着哪!”苔丝说。
  “我想那是让房间透气的。”
  “所有的房间都空着,可是我们连一个住处也没有!”
  “你一定累了,我的苔丝!”他说。“我们马上就不走了。”他吻了吻她那悲伤的嘴,又带着她往前走。
  他也同样渐渐累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二英里到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他们必须考虑怎样休息的问题了。他们远远望着那些孤独的小屋和小客栈,很想找一个客栈住下来。但是他们心里害怕,只好躲开了。走到后来,他们迈不动脚步了,只好停下来不走了。
  “我们能不能在树下睡觉呢?”她问。
  克莱尔认为还没有到在外面睡觉的节气。
  “我一直在想我们路过的那座空房屋,”他说。“让我们再回到那座房屋那儿去吧。”
  他们又迈开了往回走的脚步,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他们先前路过的栅栏门外。他先让苔丝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看看有没有人。
  苔丝在栅栏门里的灌木丛中坐下来,克莱尔悄悄地向房屋走去。克莱尔进去了相当长的时间,回来的时候都把苔丝急坏了,其实她不是为自己着急,而是为他着急。他找到了一个小孩子,从他那儿打听出,看管房子的是一个老太太,她住在附近那个村子里,只是在天气好的时候才到这儿来打开窗户,要等太阳落山了她才来把窗户关上。“现在,我们可以从楼下的一个窗户里进去,在里面睡觉了。”他说。
  苔丝由他保护着,慢慢地向正门走去;百叶窗关上了,它们像看不见的眼珠,防止有人偷看。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门口;门旁有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翻身爬了进去,接着又把身后的苔丝拉了进去。
  除了大厅,所有的房间都一团漆黑,他们就上了楼。楼上所有的百叶窗也关得紧紧的,让空气流通的工作敷衍了事,至少那天如此,因为只有前面大厅的一个窗户和楼上后面的一个窗户开着。克莱尔拉开一个大房间的门栓,摸索着走进去,把百叶窗户打开了两三寸。一束炫目的夕阳照进房间,照出了笨重的老式家具,红色的绵缎窗帘,还有一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那张大床的床头雕刻着奔跑的人物,显然是赛跑中的阿塔兰塔①。
  
  ①阿塔兰塔(Atalanta)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阿耳卡狄亚女猎手。凡向她求婚者都要同她赛跑,凡是赛跑输了的她都要用矛刺死。弥拉尼翁同她赛跑时得到女神相助,边跑边扔金苹果。阿塔兰塔因捡金苹果而落在后面,最后做了弥拉尼翁的妻子。

  “终于可以休息了!”克莱尔把他的旅行小袋和食物包放下说。
  他们两个人极其安静地呆在房间里,等着照看房子的人来关窗子:为了小心起见,他们又把百叶窗照原样关好,让他们完全隐藏在黑暗中,防止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因为偶然的原因把他们房间的门打开了。在六点到七点之间,老太太来了,不过没有到他们躲藏的那一边去。他们听见她把窗子关上,拴好,然后走了。接着克莱尔又悄悄把窗户打开一点,透进来一些亮光,一起把晚饭吃了,苍茫的夜色渐渐袭来,他们没有蜡烛驱散黑暗,也就只好呆在黑暗中了。 

灯下看书 发表于 2013-10-26 09:43:30

《德伯家的苔丝》第五十八章

那天的夜晚尤其阴沉,尤其宁静。半夜过后,苔丝悄悄地向他讲述了他梦游的故事,说他怎样在睡梦里抱着她,冒着两个人随时都会掉进河里淹死的危险,从佛卢姆河的桥上走过,把她放在寺庙废墟中的一个石头棺材里。直到现在苔丝告诉了他,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如果你告诉了我,许多误会和痛苦也许就避免了。”
  “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她说。“除了我们的此时此刻而外,我什么都不去想。我们不要去想!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过第二天显然没有悲伤痛苦。早上潮湿多雾,克莱尔昨天已经听人说过,看管房子的人只是在天晴的时候才来开窗户,所以他就把苔丝留在房间里继续睡觉,自己大胆地走出房间,把整座房子查看了一遍,屋内虽然没有食物,但是有火。于是他就利用闹雾的天气,走出屋外,到两三英里以外的一个小地方的店铺里,买了茶点、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个铁皮水壶和一个酒精灯,这样他们就有了不冒烟的火了。他回来时把苔丝惊醒了;于是他们就一起吃他买回来的东西,当了一顿早饭。
  他们都不想到外面去,只是待在屋里;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接着是另一天,然后又是另一天;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差不多就这样在绝对隐蔽的地方度过了五天,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没有谁来打扰他们的平静。天气变化是他们唯一的大事,陪伴他们的也只有新林的鸟儿。他们都心照不宣,几乎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婚后的任何一件事情。他们中间那段悲伤的日子似乎在天地开辟之前的混饨中消失了,现在的和过去的欢乐时光又重新连接起来,仿佛从来就没有中断似的。每当他提出离开他们躲藏的屋子到南桑普顿或者伦敦去,她总是令人奇怪地表示不愿意离开。
  “一切都是这样恩爱甜蜜,我们为什么要结束它呢!”她恳求说。“要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着外面说:“你看,屋外都是痛苦,屋内才是美满啊。”
  他也向外面看去。她说得完全对:屋内是爱情、和谐、宽恕,屋外却是冷酷、无情。
  “而且——而且,”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说;“你现在这样对待我,我担心也许不会长久。我希望永远拥有你现在这份情意。我不愿意失去它。我情愿在你瞧不起我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埋掉了,那样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瞧不起你的。”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一想到我这一生的遭遇,我总以为别人早晚都要瞧不起我的。……我真是一个可恶的疯子呀!可是从前,我连一只苍蝇、一条小虫都不敢伤害,看见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也常常要悲伤流泪。”
  他们在那座屋子里又待了一天。晚上,阴沉的天气晴朗了,因此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很早就在她的茅屋里醒了。灿烂的朝阳使她精神异常爽快,于是决定立即就去把那座屋子的窗户打开,在这样好的天气里让空气流通。因此在六点钟以前,她就来到那座屋子,把楼下房间的窗户打开了,接着又上楼去开卧室的窗户;她来到克莱尔和苔丝躲藏的那个房间,就用手去转动门上的把手。就在这个时候,她认为自己听见房间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她脚上穿着便鞋,年纪又大,所以走到房间门口也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她听见声音,就急忙退了回去。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就又转身走到门口,轻轻地转动门上的把手。门锁已经坏了,但是有一件家具被搬过来,从里面把门挡住。老太太无法完全把门打开,只打开了一两英寸。早上太阳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在一对正在酣睡着的人的脸上,苔丝的嘴半张着,就像是在克莱尔的脸旁半开的一朵鲜花。照看房子的老太太看见他们睡在那儿,样子是那样纯真;她看见苔丝挂在椅子上的长袍,看见长袍旁边的丝织长袜和漂亮的小阳伞,还有苔丝没有别的可穿而穿来的其它几件衣服,被它们的华美高雅深深打动了;她最初以为他们是妓女流氓,心里十分生气,现在看来他们好像是上流社会一对私奔的情侣,于是心中的愤怒便化作了一阵怜爱。她把门关上,像来的时候那样轻轻地离开,找她的邻居商量她的奇怪发现去了。
  老太太走后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了,接着克莱尔也醒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出现过打扰他们的事,但是他们又说不清楚是什么事;因此他们心中产生的不安情绪也就越来越强烈了。克莱尔穿好衣服,立即从百叶窗上两三寸宽的窄缝中向外仔细观察。
  “我想我们要立即离开了,”他说。“今天是一个晴天。我总觉得房子里有什么人来过。无论如何,那个老太太今天肯定是要来的。”
  苔丝只好同意,于是他们收拾好房间,带上属于他们的几件物品,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座屋子。在他们走进新林的时候,苔丝回过头去,向那座屋子望了最后一眼。
  “啊,幸福的屋子啊——再见吧!”她说。“我只能活上几个礼拜了。我们为什么不待在那儿呢?”
  “不要说这种话,苔丝!不久我们就要完全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们要按照我们当初的路线走,一直朝北走。谁也不会想到上那儿去缉拿我们的。他们要是缉拿我们,一定是在威塞克斯各个港口寻找。等我们到了北边,我们就可以从一个港口离开。”
  苔丝被说服以后,他们就按计划行事,径直朝北走。他们在那座屋子里休息了这样长的时间,现在走路也有了力气;到了中午,他们走到了恰好挡住他们去路的尖塔城梅尔彻斯特的附近。克莱尔决定下午让苔丝在一个树丛里休息,到了晚上在黑夜的掩护下赶路。克莱尔在黄昏时又像往常一样去买了食物,开始在夜晚中往前走。到了八点左右,他们就走过了上威塞克斯和中威塞克斯之间的边界。
  苔丝早就习惯在乡野里走路而不管道路如何,因此她走起路来就显得轻松自如。他们必须从阻挡着他们的那座古老城市梅尔彻斯特穿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城里那座桥上通过挡住他们去路的大河。到了午夜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借着几盏闪烁不定的街灯走着,避开人行道,免得走路的脚步声引起回响。朦胧中出现在他们左边的那座堂皇雄伟的大教堂,现在已经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他们出了城,沿着收税栅路走,往前走了几英里,就进了他们要穿过的广阔平原。
  先前虽然天上乌云密布,但是月亮仍然洒下散光,对他们走路多少有一些帮助。现在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乌云似乎就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他们摸索着往前走,尽量走在草地上,免得脚步发出响声。这是容易做到的,因为在她们周围,既没有树篱,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围墙。他们四周的一切都是空旷的寂静和黑夜的孤独,还有猛烈的风不停吹着。
  他们就这样摸索着又往前走了两三英里,克莱尔突然感觉到,他的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在草地上顶天而立。他们几乎撞到了它的上面。
  “这是一个什么古怪地方呢?”安琪尔说。
  “还在嗡嗡响呢,”她说。“你听!”
  他听了听。风在那座座巨大的建筑物中间吹着,发出一种嗡嗡的音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单弦竖琴发出的声音。除了风声,他们听出还有其它的声音。克莱尔把一双手伸着,向前走了一两步,摸到了那座建筑物垂直的表面。它似乎是整块的石头,没有接缝,也没有花边。他继续用手摸去,发现摸到的是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他又伸出左手摸去,摸到附近还有一根同样的石柱。在他的头顶上,高高的空中还有一件物体,使黑暗的天空变得更加黑暗了,它好像是把两根石柱按水平方向连接起来的横梁。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两根柱子中间和横梁底下走了进去;他们走路的沙沙声从石头的表面发出回声,但他们似乎仍然还在门外。这座建筑是没有屋顶的。苔丝感到害怕,呼吸急促起来,而安琪尔也感到莫名其妙,就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他们向旁边摸去,又摸到一根和第一根石柱同样高大坚硬的方形石柱,然后又摸到一根,再摸到一根。这儿全是门框和石柱,有的石柱上面还架着石梁。
  “这是一座风神庙!”克莱尔说。
  下面一根石柱孤零零地矗立着;另外有些石柱都是两根竖着的石柱上面横着一根石柱;还有一些石柱躺在地上,它们的两边形成了一条通道,宽度足可以通过马车;不久他们就弄明白了,原来在这块平原的草地上竖立的石柱,一起形成了一片石林。他们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黑夜中这个由石柱组成的亭台中问。
  “原来是史前神庙。”克莱尔说。
  “你是说这是一座异教徒的神庙?”
  “是的。比纪元前还要古老;也比德贝维尔家族还要古老!啊,我们怎么办哪,亲爱的?再往前走我们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个栖身的地方了。”
  但是苔丝这一次倒是真正累了,看见附近有一块长方形石板,石板的一头有石柱把风挡住,于是她就在石板上躺下来。由于白天太阳的照射,这块石板既干燥又暖和,和周围粗糙冰冷的野草相比舒服多了,那时候她的裙子和鞋子已经被野草上的露水弄湿了。
  “我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安琪尔,”她把手伸给克莱尔说。“我们不能在这儿过一夜吗?”
  “恐怕不行。这个地点现在虽然觉得别人看不见,但是在白天,好几英里以外都能够看见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母亲娘家有一个人是这儿附近的一个牧羊人。在泰波塞斯你曾经说我是一个异教徒,所以我现在算是回了老家啦。”
  克莱尔跪在苔丝躺着的身旁,用自己的嘴唇吻着她的嘴唇。
  “亲爱的,想睡了吧?我想你正躺在一个祭坛上。”
  “我非常喜欢躺在这儿,”她嘟哝着说。“这儿是这样庄严,这样僻静,头上只有一片苍天——我已经享受过巨大的幸福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们两个而外,仿佛没有其他的人了;我希望没有其他的人,不过丽莎·露除外。”
  克莱尔心想,她不妨就躺在这儿休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走;于是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身旁坐下。
  “安琪尔,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照看丽莎·露?”风声在石柱中间响着,他们听了好久,苔丝开口说。
  “我会照顾她的。”
  “她是那样善良,那样天真,那样纯洁。啊,安琪尔——要是你失去了我,我希望你会娶了她。啊,要是你能够娶她的话!”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她是我的姨妹啊。”
  “那是没有关系的,亲爱的。在马洛特村一带时常有跟小姨子结婚的;丽莎·露是那样温柔、甜美,而且还越长越漂亮了。啊,当我们大家都变成了鬼魂,我也乐意和她一起拥有你啊!安琪尔,你只要训练她,教导她,你就可以把她也培养得和你自己一样了!……我的优点她都有,我的坏处她一点儿也没有;如果她将来做了你的妻子,我就是死了,我们也是无法分开的了。……唉,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再提了。”
  她住了口,克莱尔听了也陷入了深思。从远处东北方向的天上,他看见石柱中间出现了一道水平的亮光。满天的乌云像一个大锅盖,正在整个地向上揭起,把姗姗来迟的黎明从大地的边上放进来,因此矗立在那儿的孤独石柱和两根石柱加一根横梁的牌坊,也露出了黑色的轮廓。
  “他们就是在这儿向天神献祭吗?”她问。
  “不!”他说。
  “那么向谁呢?”
  “我认为是向太阳献祭的。那根高高的石头柱子不就是朝着太阳的方向安放的吗,一会儿太阳就从它的后面升起来了。”
  “亲爱的,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她说。“在我们结婚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干涉我的信仰,你还记不记得?其实我一直明白你的思想,像你一样去思考——而不是从我自己的判断去思考,因为你怎样想。我就怎样想。现在告诉我吧,安琪尔,你认为我们死后还能见面吗?我想知道这件事。”
  他吻她,免得在这种时候去回答这个问题。
  “啊,安琪尔——恐怕你的意思是不能见面了!”她尽力忍着哽咽说。“我多想再和你见面啊——我想得多厉害啊,多厉害啊!怎么,安琪尔,即使像你和我这样相爱,都还不能再见面吗?”
  安琪尔也像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①一样,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对于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不作回答,于是他们两个人又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两分钟,苔丝的呼吸变得更加均匀了,她握着安琪尔的那只手放松了,因为她睡着了。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银灰色的光带,大乎原上远处的部分在那道光带的映衬下,变得更加黑暗了,也变得离他更近了。那一片苍茫的整个景色,露出了黎明到来之前的常有的特征,冷漠、含蓄、犹豫。东边的石柱和石柱上方的横梁,迎着太阳矗立着,显得黑沉沉的。在石柱的外面可以看见火焰形状的太阳石,也可以看见在石柱和太阳石之间的牺牲石。晚风很快就停止了,石头上由杯形的石窝形成的小水潭也不再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东边低地的边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一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个人的头,正在从太阳石后面的洼地向他们走来。克莱尔后悔没有继续往前走,但是现在只好决定坐着不动。那个人影径直向他们待的那一圈石柱走来。
  
  ①一个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人物,指耶稣。据《马太福音》说,耶稣在受到审判时,拒不回答,于是被钉上了十字架。

  他听见他的后面传来声音,那是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去,看见躺在地上的柱子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还看见在他附近的右边有一个,在他左边的横梁下也有一个。曙光完全照在从西边走来的那个人的脸上,克莱尔在曙光里看见他个子高大,走路像军人的步伐。他们所有的人显然是有意包围过来的。苔丝说的话应验了!克莱尔跳起来,往四周看去,想寻找一件武器,寻找一件松动的石头,或者寻找一种逃跑的方法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离他最近的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没有用的,先生,”他说,“在这个平原上我们有十六个人,这儿整个地区都已经行动起来了。”
  “让她把觉睡完吧!”在他们围拢来的时候,他小声地向他们恳求说。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她睡觉的地方,因此就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站在一旁守着,一动也不动,像周围的柱子一样。他走到她睡觉的那块石头跟前,握住她那只可怜的小手;那时候她的呼吸快速而又细弱,和一个比女人还要弱小的动物的呼吸一样。天越来越亮了,所有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他们的脸和手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而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则是黑色的,石头柱子闪耀着灰绿色的光,平原仍然是一片昏暗。不久天大亮了,太阳的光线照射在苔丝没有知觉的身上,透过她的眼睑射进她的眼里,把苔丝唤醒了。
  “怎么啦,安琪尔?”她醒过来说。“他们已经来抓我了吧?”
  “是的,最亲爱的,”他说。“他们已经来啦。”
  “他们是该来啦,”她嘟哝着说。“安琪尔,我一直感到高兴——是的,一直感到高兴!这种幸福是不能长久的,因为它太过份了。我已经享够了这种幸福;现在我不会活着等你来轻视我了!”
  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就往前走,而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动。
  “现在可以走了。”她从容地说。 

页: 1 2 3 4 5 [6] 7
查看完整版本: 《德伯家的苔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