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47

《幻灭》

  简介:巴尔扎克引在《幻灭》中描写未来的大作家德·阿泰兹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要像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看来,这正是《人间喜剧》的作者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兹一样,在巴黎的六层阁楼上受过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在人类知识的宝藏中耐心地挖掘过,在“毒气熏蒸”的巴黎社会中生活过、搏斗过、感受过。
  《幻灭》的中心内容,是两个有才能、有抱负的青年理想破灭的故事。主人公吕西安是一位诗人,在外省颇有些名气。他带着满脑子幻想来到巴黎,结果在巴黎新闻界恶劣风气的影响下,离开了严肃的创作道路,变成无耻的报痞文氓,最后在党派倾轧、文坛斗争中身败名裂。他的妹夫大卫·赛夏是个埋头苦干的发明家,因为敌不过同行的阴险算计,被迫放弃发明专利,从此弃绝了科学研究的理想。
  作者将这两个青年的遭遇与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与整个社会生活,特别是巴黎生活的影响紧紧联系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义。在巴尔扎克笔下,十九世纪的巴黎好比希腊神话中的塞壬女仙,不断地吸引着和毁灭着外省的青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48

 《幻灭》目录

《幻灭》前言

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未来的大作家德·阿泰兹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要像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看来,这正是《人间喜剧》的作者对自己提出的要求。而且他也和德·阿泰兹一样,在巴黎的六层阁楼上受过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在人类知识的宝藏中耐心地挖掘过,在“毒气熏蒸”的巴黎社会中生活过、搏斗过、感受过。
  人们常说《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是巴尔扎克的代表作。实际上,在表现作家本人的思想感情和直接的生活体验方面,《幻灭》比其他小说具有更大的代表性。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遭遇,大部分取自作家本人的经历,他们的激情、幻想和苦难,他几乎全都亲自体尝过。他把自己二十年的奋斗历程分别给了三个不同类型的青年:他在大卫·赛夏的故事里,倾诉了自己经营印刷所、铸字厂和受债务迫害的惨痛经验;在吕西安的遭遇里,溶入了自己在文坛和新闻出版界的沉浮;他把自己从生活和创作中总结出的各种信念和主张给了德·阿泰兹;同时让卢斯托和伏脱冷充当了他剖析社会的代言人。可以想见,作家对这部作品是倾注了极大热情的。他在给韩斯卡夫人的信中,曾将《幻灭》称作“我的作品中居首位的著作”①,声称这部小说“充分地表现了我们的时代”②。在《幻灭》第三部初版序言中,巴尔扎克明确宣称这是“风俗研究”中“迄今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
  《幻灭》的中心内容,是两个有才能、有抱负的青年理想破灭的故事。主人公吕西安是一位诗人,在外省颇有些名气。他带着满脑子幻想来到巴黎,结果在巴黎新闻界恶劣风气的影响下,离开了严肃的创作道路,变成无耻的报痞文氓,最后在党派倾轧、文坛斗争中身败名裂。他的妹夫大卫·赛夏是个埋头苦干的发明家,因为敌不过同行的阴险算计,被迫放弃发明专利,从此弃绝了科学研究的理想。
  作者将这两个青年的遭遇与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状态,与整个社会生活,特别是巴黎生活的影响紧紧联系在一起,使之具有了普遍意义。在巴尔扎克笔下,十九世纪的巴黎好比希腊神话中的塞壬女仙,不断地吸引着和毁灭着外省的青年。
  “巴黎就像一座盅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准备向它进攻……在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较量中,有着三十年来一代青年的惨史。”③
  ①巴尔扎克:《致外国女子的信》(1843年3月2日)。
  ②巴尔扎克:《致外国女子的信》(1842年12月21日)。
  ③巴尔扎克:《幻灭》第三部初版序言(1843)。
  在这儿,巴黎显然是作为资本主义生活法则的表征出现的。随着封建所有制的解体,等级门阀观念的削弱,凭借个人才智到社会上寻求发迹的机会,已成为法国青年的普遍幻想,也是家家户户对那些稍有天赋的孩子必然抱有的期望。所以巴尔扎克不无嘲讽地写道:“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这种幻想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也反映了时代的进步。因为在封建时代,每个人的身分地位是早已划定了的,只有资本主义自由竞争,以及与自由竞争相适应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产生以后,才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
  巴黎是法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十八世纪末叶资产阶级革命的发源地。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必然以巴黎为圆心向外省扩散;巴黎的财富、权力,对外省青年必然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人人都想到巴黎去碰运气,如此便形成各种人才云集巴黎、互相竞争角逐的局面。竞争者是如此之多,真正能爬上显赫地位的又如此之少,这就必然挑起无穷无尽极其残酷的斗争,由此产生一首首个人奋斗的诗篇,一出出理想破灭的悲剧,同时也产生了十九世纪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的主题——个人与社会的对抗。巴尔扎克的哲理深度在于:他不仅意识到时代给个人的发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时看到了社会还包含着那么多阻碍个人发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统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残,多少理想归于幻灭。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个人发展的可能性与阻碍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的社会环境的矛盾,构成了小说的悲剧冲突。
  既然冲突主要是在个人与环境之间展开,对主人公不幸命运的描绘,必然与对整个社会的批判揭露交织在一起。作者并不是孤立地塑造人物,而是将人物放在历史的框架内,让整个社会在他周围活动着,呼吸着,影响着他的思想,制约着他的行动。人物在生活的波涛中沉浮,距离自己最初的目标愈来愈远,终于被卷进危险的深渊。《幻灭》好像一幅巨型壁画,展示了法国大革命以后从外省到巴黎的广阔图景,描绘出王政复辟时期种种最富特征意义的现象:一方面,贵族的高贵姓氏和显赫地位仍然强烈地吸引着爱慕虚荣的青年;另一方面,资产者的财富已成为控制和奴役一切的力量,在野的资产阶级自由党在社会上比执政的保王党更有势力。这两大阶级的争夺,牵动着文坛上两派势力的斗争,也支配着吕西安的思想和命运。在这里,作者敏锐地指出了在复辟时期还处于萌芽状态的资本集中现象,描绘出工商业的竞争、同行间的倾轧和吞并是以何等阴险毒辣的方式在进行。大卫·赛夏就是在这类斗争中受围猎的一个牺牲品。在这些不同的角斗场上,作者勾勒了众多的不同阶层、不同身分的人物……总之,《幻灭》好比社会的缩影,集中了法国社会在新旧交替时期的种种怪现象。其中最富时代特色的现象之一,就是刚起步不久的新闻界。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中,正面揭露新闻界内幕的作品,巴尔扎克的《幻灭》属于最早的,也是写得最大胆的一部。他撕开报界这座圣殿的帷幕,让人们看到这是个拿灵魂作交易的铺子。他一桩一件列举新闻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惹得新闻界的首脑和文艺界的“执政”们暴跳如雷。在巴尔扎克看来,报界既是现代社会恶劣风气的集中而露骨的表现,也是进一步毒化社会风气的大痈疽,正是报界这股邪恶的势力,“扼杀了大量的青春和才能”①,把无数吕西安式的青年引向毁灭。
  ①巴尔扎克:《幻灭》第二部初版序言。
  《幻灭》的主人公吕西安不是英雄(当然也不是坏蛋),而是一个中间人物。作者是把他作为思想性格有严重弱点,而又有相当天赋的一类青年来刻画的。这是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社会的典型环境中的一种典型性格。他聪明,有才华,但是自私、虚荣,野心很大而又意志薄弱,总想抄近路一步登天,没有毅力在真学问上下功夫。所以他经不起浮华世界的引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堕落。对这样一个人物,作者的态度是既有批判,也有同情。对于他的错误和失败,作者既不完全归咎于社会,也不完全归咎于个人。社会环境的恶劣影响,正是通过吕西安自身的弱点起作用的。
  吕西安到巴黎以后,面前清清楚楚摆着两条路。一是德·阿泰兹和他的小团体的道路,这条路艰苦、漫长,然而清白可靠。要走这条路,吕西安缺的是坚强的意志和恒心。另一条就是斐诺已经取得成功、卢斯托正尾随其后的道路,这条路肮脏、危险,然而表面看来是名利双收的捷径。要走这条路,吕西安却又缺乏作恶的魄力和本领。因此吕西安两条路都走不通。
  大卫·赛夏是与吕西安完全不同类型的一个青年。他正直宽厚、淳朴善良。他没有什么向上爬的野心,但并非没有才能或抱负。他用全副精力从事一项科学发明,想为他所爱的人挣起一份家业,他不乏恒心与毅力,却仍遭到惨败,原因是他的心地过于单纯,对现实缺乏透彻的理解,不像德·阿泰兹等人对人对事都有极冷静的分析。他在虎狼成群的社会里毫无自卫的准备;出没在生存竞争的枪林弹雨中却不穿铠甲,不戴头盔。因此他当科学家绰绰有余,作买卖必定亏本,竞争中必定一败涂地。
  德·阿泰兹是理想化了的巴尔扎克。小团体的道路正是作者为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他相信,尽管社会环境险恶,只要有坚定的意志和恒久的努力,仍然可以开拓自我,战胜激流险滩,到达胜利的彼岸。所以,《幻灭》一书所描写的虽是理想的破灭,却并不给人以悲观的印象。因为作者在揭露黑暗的同时,也着力刻画了一些追求正义者、自强不息者,时刻让读者感觉到有一股不与恶浊环境同流合污的对抗力量,也就是说,巴尔扎克认为:人是可以与社会较量的。
  艾珉
  一九九二年七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49

《幻灭》献给维克多·雨果

先生,您兼具拉斐尔和皮特之天赋,在常人还渺不足道的年纪,已成为鼎鼎大名的诗人;您象夏多布里昂和一切有真才实学的人一样,跟藏在报纸专栏背后或报馆地下室里的忌才之徒着实经过一番较景。时人认为本书既是真实的故事,亦为胆识的凭证,现谨奉献于您,但愿阁下的赫赫盛誉有助于这部作品蜚声文坛。新闻记者,不也跟侯爵、阔佬、医生和法官一样,成为莫里哀笔下及其剧院舞台上的人物么?巴黎的报界是从来不肯放过任何故事的,为什么这部castigatridendomores①的《人间喜剧》倒要放过这股势力呢?
  ①拉丁文,以嘲笑来匡正世风。
  先生,我谨志此言,不胜欣慰之至。
  您真挚的崇拜者及友人
  德·巴尔扎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0

《幻灭》第一部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

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代,外省的小印刷所还没采用斯唐诺普印刷机①和油墨滚筒。昂古莱姆虽然凭着当地的特产②同巴黎的印刷业经常接触,用的始终是木机。俗语把印刷说做“叫机车叹气”,就是从木机来的,这句话现在可用不上了。城里落后的印刷所当时还用皮制的球,给掌车工人蘸了墨涂在铅字上。预备铺纸上印,排满铅字的版子,安放在一个云石做的活动盘上,所以盘子在行话中叫做“云石”。这种机器尽管简陋,埃泽维尔,普朗坦,阿尔德和第多,③用来印过不少精美的图书。如今遍地都是新式的印刷机了,热罗姆-尼古拉·赛夏当做宝贝一般的老式工具已经给忘得干干净净,需要我们重提一下才行;因为那些工具在这个重要的小故事中颇有作用。
  ①英国政治家兼科学家斯唐诺普(1753—1816)设计的印刷机,开近代印刷技术的先河。
  ②昂古莱姆是法国西南部夏朗德省的首府,以造纸闻名。
  ③荷兰的埃泽维尔(十六至十七世纪),法国的普朗坦(十六世纪)和第多(十八至十九世纪),意大利的阿尔德(十七世纪),都是欧洲书业史上知名的印刷商,世代印行精美图籍,其产品成为有名的珍本。
  赛夏出身是个掌车的。排字工用印刷业的行话称掌车工为“大熊”。他们从墨缸到印刷机,从印刷机到墨缸,来来往往,动作很象关在笼子里的熊,那绰号大概是这样来的。大熊反过来把排字工叫做猴子,因为他们忙忙碌碌老在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捡铅字。在一七九三那个灾深难重的年头,五十上下的赛夏已经结了婚。全国大征兵①几乎把所有的工人编入军队,赛夏亏得上了年纪,成了家,逃过兵役。印刷所的老板,也就是行话所谓傻瓜,死去不久,遗下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店里只剩一个掌车的赛夏。看来铺子立刻要关门了,孤零零的大熊没法变成猴子,因为他只管印刷,一字不识。一位人民代表②急于分发国民公会的堂皇文告,不管赛夏有无能力,给了他一张印刷执照,征用印刷所。赛夏公民③收下棘手的执照,拿老婆的积蓄送了一笔补偿费给东家的寡妇,只花一半价钱买进印刷所的机器。可是这不算什么。共和政府的告示要如期交货,一字不能印错。热罗姆-尼古拉·赛夏正在为难,幸而碰到一个马赛的贵族,怕丢了田地不肯逃亡,又怕丢了脑袋不敢出面,只能找个工作糊口。德·莫孔伯伯爵穿上寒伧的工衣,做了外省的印刷监工。某些公民为隐匿贵族而被处死刑的布告,就是那监工从排字到校对,改校样,一手包办的;再由升任傻瓜的大熊拿去印刷,张贴。他们俩居然太平无事。一七九五年,恐怖的风暴过去了,尼古拉·赛夏不得不另找一位兼做排字,校对和监工的多面手。一个拒绝向政府宣誓的神甫接替德·莫孔伯伯爵,直到首席执政恢复天主教④为止。神甫在王政复辟时代升为主教,在贵族院和德·莫孔伯伯爵坐在一张凳上,此是后话。尼古拉·赛夏在一八○二年上不比一七九三年时多识一个字,却赚了不少钱,有力量雇一个监工了。以前不在乎前程的伙计,现在叫手下的大熊和猴子见着害怕。苦日子熬出了头,啬刻脾气跟着出现。印刷所老板一看到有希望挣家业,发财的念头使他对本行心窍大开,变得又贪心,又猜疑,又精明。他仗着自己的经验,瞧不起理论。他只要眼睛一望,就能按照不同的字体,估出一小页或一整张的价钱。他告诉外行的主顾,大号的铅字成本贵;倘若用小号的铅字,他又说排起来费工。他在本行中一窍不通的是排字,最怕弄错,所以只承接高价的买卖。凡是按时计酬的工人,赛夏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有什么纸厂周转不灵,他买进便宜的纸张囤起来。因此,那所不知从什么时代起就做印刷工场的屋子,一八○二年时已经是他的产业。赛夏在各方面都交上好运:老婆死了,只有一个儿子。他把儿子送进当地的中学,主要不是给儿子受教育,而是替自己预备后任。赛夏待孩子很严,有心把家长的权威时期延长;放假的日子要他在铅字架上做活,说他应该学会自食其力,将来好报答流着血汗养育他的可怜的父亲。未来的主教离开印刷所的时候,赛夏听着他的指点,在四个排字工人中挑了一个又聪明又老实的人做监工。老头儿的事业从此安排妥当,可以维持到孩子来接管的一天;那时铺子交给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不怕不兴旺发达。大卫·赛夏在昂古莱姆中学成绩优异。老赛夏虽然是从没有知识没有教育的大熊爬上来的,非常瞧不起学问,却也打发儿子上巴黎研究高等印刷,好不严厉的嘱咐大卫别指望老家的接济,必须在巴黎,据他说是工人的天堂,好好的攒一笔钱;可见送儿子到智慧的国土去留学是他的一种手段,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卫在巴黎一边学印刷,一边进修,完成学业。第多厂的监工成了一个学者。一八一九年年终,他听从父亲的命令回去接管买卖,离开巴黎,从头至尾没有花过父亲一个钱。当时尼古拉·赛夏的印刷所发行一份刊登司法广告的报纸,那是省内独一无二的刊物,另外还承接省公署和主教专区的印件。靠着这三宗买卖,一个活跃的青年不难挣一份大大的家业。
  ①一七九三年八月,法国国民公会下令,在国外战争未胜利前,年十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未婚男子,一律须服兵役。
  ②大革命后法国国民公会成员的名衔。
  ③大革命时期废除先生太太的称号,改以公民女公民相称。
  ④指一八○年七月拿破仑与教皇庇护七世签订宗教协议。
  正在那个时期,开纸厂的库安泰弟兄买下昂古莱姆的第二张印刷执照。那家印刷厂一向被赛夏利用帝政时代连年战祸,百业萧条的局势,排挤得没有生路;赛夏为了时局,也不曾收买那铺子;这个小算盘竟害得他自己的老印刷所后来一败涂地。当时老头儿听见消息私下欣幸,以为同库安泰弟兄的竞争有儿子来担当,不用自己对付了。他心上想:“我是挡不住的,可是第多厂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准有办法。”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巴不得早日交代,好称心惬意的过活。他对高等印刷固然知识有限,在另一门艺术,工人们说笑话叫做“酒醉学”方面,倒是一个高手。那门艺术,《庞大固埃》的了不起的作者①当年很重视,不幸遭到一些“节制会”②的摧残,钻研的人一天少一天了。热罗姆-尼古拉·赛夏不愿辜负他的姓氏,永远口渴得厉害。③他对“发酵葡萄”的嗜好多少年来受着老婆约束,只能适可而止。其实那嗜好是出于大熊们的天性,夏多布里昂先生在美洲的真熊身上也曾注意到。④据一般哲学家的意见,一个人年轻时代的习惯老来会变本加厉。这条规律在赛夏身上证实了:他越老越贪杯。嗜酒的习惯在那张大熊脸上留着标记,使他的长相与众不同:鼻子尽量发展,近乎一个三倍****规⑤的大写A字,布满血筋的面颊象葡萄叶,红里带紫,长着许多小瘤,往往还有细毛点缀;整个脸庞仿佛秋天的葡萄叶包着一只其大无比的鸡萗菌。两道浓眉好比两簇堆着雪花的小树,底下一双小灰眼便是喝醉的时候也很精神,显出一种贪婪成性的狡猾。贪婪把他所有的感情都消灭了,连父子的天性在内。光秃的脑袋四周剩一圈花白的头发,还有点蜷曲,令人想起拉封丹寓言中的方济各会修士。他矮身材,大肚子,象一盏费油而光线不足的旧油灯。一个人无论什么嗜好过了份,都能使身体往原来的方向发展。酗酒同研究学问一样叫胖子更胖,瘦子更瘦。三十年来尼古拉·赛夏老戴着民兵的三角帽;那种帽子当初出过风头,如今在某些外省城市的鼓手头上还看得见。他穿着似绿非绿的丝绒背心和丝绒长裤,棕色的旧大氅,一双花色纱袜,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赛夏这副布尔乔亚服装并不能遮盖他是工人出身,可是同他的恶癖和习惯再合适没有,而且完全表现出他的生活,仿佛那家伙是全身穿扮好了出世的。我们提到葱不能不联想到葱的皮,⑥提到赛夏也不能不联想到他的装束。如果老印刷商不是早已暴露他利令智昏的贪心,单单那次退休的经过也尽够描画他的性格。不管儿子要从赫赫有名的第多厂带回多少学识,赛夏只打算跟儿子做一笔好买卖,这个主意他已经酝酿了多年。老子要赚钱,儿子势必要吃亏。可是在老人心目中,做买卖根本谈不上父子。赛夏先把大卫看做独养儿子,后来认为是当然的受盘人,同老子有利害冲突:他必须高价出盘,大卫则须低价盘进;因此儿子变为一个非制服不可的敌人。从感情转化到自私的过程,在有教养的人总是迂回曲折,慢慢儿来的,还得用虚情假意遮盖;在老熊身上却直截了当,非常迅速;他的行动说明狡黠的酒醉学比高深的印刷术强得多。儿子回家,老头儿拿出精明人欺哄老实人的手段,对他象招待主顾一般亲热,象服侍情妇一般关心:走路扶着他的胳膊,叫他脚下留神,别踩着泥浆;吩咐佣人替他暖被窝,生火,预备半夜餐。第二天,尼古拉·赛夏备了一顿丰盛的饭,竭力劝酒,想灌醉儿子;饭后他醉醺醺的说:“咱们谈正经吧?”这句话夹在两个饱嗝儿之间说出来,声音特别古怪,儿子听了要求下一天再谈。老熊平日最会利用醉态,当然不肯放弃这场准备已久的斗争。他说他挑了五十年的担子,一小时都不能再等了。明天就得由儿子来当傻瓜。
  ①指法国十六世纪《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
  ②防止酗酒的团体,各国都有。
  ③赛夏一字在法文中与干燥一字相近;法国人又通常以葡萄酒解渴,故以口渴隐喻好酒。
  ④法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夏多布里昂在中篇小说《阿塔拉》中,描写美洲的熊多吃了葡萄,在树上醉得摇摇晃晃。
  ⑤法国印刷业称呼某种字体的术语。三倍****规等于八十八磅(Points)的字。
  ⑥这里的葱就是我们所谓的洋葱。
  讲到这儿,或许应当说一说厂房的情形。屋子从路易十四末期起就开印刷所,坐落在美景街和桑树广场交叉的地方。内部一向按照行业的需要分配。楼下一间极大的工场,临街一排旧玻璃窗,后面靠院子装着一大片玻璃槅子。侧面一条过道直达老板的办公室。可是印刷在外省始终是人人爱看的新鲜事儿,顾客宁可走铺面上临街的玻璃门,不怕工场的地基比路面低,进门要走下几级。少见多怪的客人穿过工场里的走道,从来不留心四面八方的障碍。他们望着楼板上吊的绳,晾的纸,象花棚的顶,身子便撞在一排一排的铅字架上,或者被支撑印刷机的铁棍把帽子撩在地下。动作灵活的排字工从铅字架上一百五十二个小格子里捡字,看一眼原稿,看一眼手里的排字夹,加一根空铅条;来客眼睛瞪着他们,不防地下有大石板压着整令浸湿的纸,绊他们的脚,再不然腰眼撞在纸架的角上;诸如此类的笑话叫一般猴子和大熊乐不可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太太平平的走到办公室。办公室是两个简陋的亭子,在洞窟般的工场的尽里头,紧靠院子;监工和老板各据一方。后院墙上很幽雅的点缀着一些葡萄藤,以老板的名声来说,颇有一种本地风光,动人酒兴。院子尽头,靠着黑魆魆的界墙有间破落的偏屋,专为浸纸和整理纸张用的。那儿还有一个水斗,冲洗上印前后的版子,俗语所谓字盘;墨汁和厨房的污水混在一起流出去,赶集的乡下人看了以为真有什么魔鬼在屋内洗脸。偏屋的一边是厨房,另外一边是柴房。正屋最高层只有两个阁楼式的房间,二楼有三间屋子。第一间做了穿堂兼餐室,除去破旧的木扶梯占掉一些地位,同楼下的过弄一样进深;临街有一扇狭长的小玻璃窗,靠院子开一个大圆窗洞。四壁只刷白粉,寒酸简陋,活现出生意人家的吝啬:肮脏的地砖从不擦洗;家具只有三把蹩脚椅子,一张圆桌和一口碗盏柜。柜子两旁都有门,一扇门通卧房,一扇门通客室。门窗全是油腻,变了暗黄色,屋内常常堆着白纸或印好的纸;纸堆上可以看到尼古拉·赛夏的饭后点心,酒瓶,菜盘。卧房装着铅格子镶嵌的玻璃窗,从后院取光;壁上挂的旧毯子和外省在圣体节上挂在屋子外面的一样。房内放一张有栏杆的大床,挂着帐幔,铺一条红呢床罩,附带床几;还有两把虫蛀的大靠椅,两把胡桃木花绸面的单靠,一张旧书桌;壁炉架上面有一只挂钟。这间卧房颇有朴素的古风,一片暗黄色调,原是尼古拉·赛夏的老东家鲁佐先生布置的。客室曾经由赛夏太太重新装修,恶俗的门窗跟护壁板全是理发师染假头发用的浅蓝色;白地的糊壁纸画着深褐色的东方景致;家具是六把蓝羊皮面子的单靠,椅背做成竖琴式;两个窗洞上部的半圆形砌得很粗糙,不挂窗帘,望出去可以看到桑树广场全景;壁炉架上没有烛台,没有座钟,没有镜子。赛夏太太不曾装修完就死了,大熊觉得美化屋子不能生利,毫无用处,工程便不再继续。当下尼古拉·赛夏东倒西歪,带儿子进去的便是那间客室;圆桌上摆着一份印刷所的机器生财的清单,那是监工照着他的意思写的。他指着文件对儿子说:
  “孩子,你念吧,”尼古拉·赛夏一双醉眼骨碌碌的望望儿子,望望清单。“我给你的印刷所才呱呱叫呢。”
  大卫拿着清单念道:“一、木机三架,都有铁棍支撑,下装生铁盘……”
  老赛夏插嘴道:“这是我的改良。”
  “……连同一切用具:墨缸,墨球,纸架等等,共值一千六百法郎!”大卫·赛夏念到这儿,放下清单说:“可是爸爸,你的印刷机全是蹩脚货,值不了三百法郎,只好当柴烧。”
  “蹩脚货?……”老赛夏嚷起来,“蹩脚货?……你拿着清单,咱们一块儿下楼,瞧瞧你们发明的烂铁车可抵得上这些久经考验的老机器!你看了才不敢糟蹋这些实惠的印刷机,走起来象驿站上的包车一样,用上一辈子也不要修理。哼,蹩脚货!对,就是这些蹩脚货将来供给你油盐酱醋的!也就是这些蹩脚货在你老子手上用过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植你到今天。”
  老头儿奔下高低不平,摇摇晃晃的旧扶梯,居然没摔跤;他走进过道,推开工场的门,冲向第一架车子。所有的机器都暗中擦抹干净,上了油;两根交叉的结实的橡木轴也由学徒擦过了。他指着轴梗说:
  “这样的印刷机还不讨人喜欢吗?”
  车上有一份结婚帖子。老熊放下边框压住纸格,拉过生铁盘,覆上纸格,拉一下轴梗;然后放松绳索,拖开生铁盘,把边框和纸格往上收起,动作灵活,不亚于年轻的大熊。车子开动的时候声音怪好听,赛过鸟儿撞在玻璃窗上飞走的叫声。
  “哪一部英国车子有这样的气派?”老赛夏问儿子,儿子看着呆住了。
  老赛夏奔向第二第三架车子,照样轻松利落的表演了一番。酒鬼眯着醉眼发觉最后一架机器上有个地方学徒忘了收拾,狠狠的咒骂了一阵,扯起衣摆就抹,好比马贩子出售牲口,非把毛儿刷亮不可。
  “就凭这三架车,告诉你,大卫,不雇监工,你好挣九千法郎一年。我以你未来的合伙人名义,反对你改用混账的铁车,磨坏铅字。那英国鬼子——还是法国的敌人呢,——只想让铸字铺发财,亏你们在巴黎对着他的发明大声叫好!哼!你们想用斯唐诺普!得了吧!一架斯唐诺普卖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宝贝车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贵两倍,还没有弹性,容易磨坏铅字。我不象你有学问,可是你记住:斯唐诺普跟铅字是死冤家。这三架车还能久用不坏,做的活儿干净整齐,昂古莱姆人的要求不过如此。铁机也罢,木机也罢,金机银机也罢,不管你用什么车子印刷,反正他们不多付你一个子儿。”
  大卫往下念道:“二、铅字五千斤,华弗拉铸字所出品……”念到华弗拉的名字,第多门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
  “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还簇新。这才说得上铸字专家!华弗拉先生做人规矩,卖出来的字都料子挺硬。依我说,顾客上门次数最少的才是最好的铸字铺。”
  大卫接着念:“估价一万法郎。——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两法郎一斤;第多厂出的西塞罗①,全新的才卖一法郎八十生丁②。你那些钉头只能当旧铅卖,一斤不过五十生丁。”
  “嘿!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圆体字叫做钉头!吉耶在拿破仑时代就开印刷所,造的字要卖六法郎一斤,钢模是头等刻工,我买来才不过五年,好些铅字还是簇新的呢,你瞧!”老赛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过的铅字给儿子看。
  “我没有学问,一个字也认不得;不过我知道,吉耶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国体的祖宗。瞧这个圆体字,”赛夏指着一个字架子,捡出一个M来,说道:“这个西塞罗圆体还没用过呢。”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开入清单。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象守财奴一般精细。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出盘的价钱总共是三万法郎。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的接受。遇到这一类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益。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的。”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如何有用如何坚固。
  ①指一种字体。
  ②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二十生丁为一个苏(本书译为铜子)。
  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
  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象都是无价之宝。他告诉儿子,外省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你给他们最漂亮的东西也不受欢迎。他,尼古拉·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①印的《列日人》,不要富丽堂皇的新历本。大卫不久自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高得多。
  ①法国食用糖多半做成结晶的大块,用厚纸包装。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圈的爱神,只象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准会把帖子退回给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来。就是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更没法为了金钱同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赛夏当初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还是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用到现在开出三万法郎价钱,显然太过分了。大卫说:
  “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执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这门独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将来送你到马萨克那样的好庄园上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在大卫·赛夏不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不难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老头儿见惯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洋。父亲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的交给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只管装傻。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钱。等到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何况做爷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
  “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卫气愤愤的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买书的人不宜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分,难堪极了。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傍,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卫说他从来没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
  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财产吗?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完没了,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休想叫父亲摊出清账,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
  他心上想:“好好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再说,我卖力也还是为我自己。”
  儿子不做声,父亲看着不大放心,便说:“我给你留下一件宝贝呢。”
  大卫问什么宝贝。
  “玛丽蓉,”父亲回答。
  玛丽蓉是个乡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里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纸,切纸边,做饭,洗衣,上街跑腿,从车上卸纸,洗纸格,到外边去收款。如果玛丽蓉认得字,老赛夏还会要她排字呢。
  父亲动身了,一路走到乡下。他虽则借着合伙的名义出盘了印刷所,十分高兴,却也担心将来怎么收款。先是着急交易做不成,接下来总是着急款子没有着落。所有的情欲本质上都会自欺欺人。那家伙一向认为读书无用,此刻偏要相信读书的影响:儿子受过教育,必定讲信用,赛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这一点上。大卫既是有教养的青年,准会埋头苦干,偿还父亲的钱;他有知识,不怕想不出办法;看他心地那么好,决不至于赖债!许多父亲做了这一类的事,还相信一切是为儿子好;老赛夏回乡那天,走到他葡萄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葡萄园坐落在马萨克村上,离开昂古莱姆十二里。前任的业主在村上盖着一所漂亮的屋子。庄园自从一八○九年老熊买进以后,每年有所扩充。赛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转移在榨葡萄机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葡萄园中混过多年,也很内行了。
  从前他整天守着工场,现在整天守着葡萄园。告老回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舒服,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笔钱。越是非分之财,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从马萨克赶往昂古莱姆,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进工场,瞧瞧儿子是否能应付。印刷车还在老地方,独一无二的学徒戴着纸帽①正在擦纸格上的油腻。老熊听见一架车格吱格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他认得他的老铅字,看见儿子和监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书,只当他们看校样。和大卫一同吃过饭,老赛夏回到马萨克,始终牵肠挂肚。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故闻得出,猜得到。赛夏在工场里看到机器会出神,想起他赚钱的年月;现在离开了工场,葡萄园主照样感觉到儿子精神懒散,叫人担忧。他害怕库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赛夏父子”的招牌被他们压下去了。总之,老头儿觉得风头不对。这个预感是不错的,赛夏铺子已经走上背运。可是守财奴有守财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高价出盘铺子的钱送进酒鬼的荷包。现在得解释一下,明明可以办得发达的赛夏印刷所怎么会败下去的。
  ①法国印刷工人的习惯,常常在工场内用废纸做帽子。
  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自由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才有主顾,在自由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挑选一个。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不会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细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省府里却非常突出。库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论调,经常进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紧重印,在利润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还诬蔑大卫是自由党人,无神论者。他们说,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卖呢?爷是九月党人,①拿破仑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是大富翁,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的业务给了库安泰弟兄。不久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胆,也办了一份刊登广告的报纸。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儿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一半。库安泰铺子靠宗教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省的广告和司法公告,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种葡萄的老人看着库安泰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马萨克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儿。
  ①指大革命时期参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杀贵族政治犯的人。
  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库安泰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库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们大吃一惊。他说他儿子险些儿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自由党;库安泰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两个,说他们是自由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广告还是照顾赛夏铺子的!出让报纸?还不如连机器执照一齐脱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库安泰弟兄,讨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乡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这个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这样,便是儿子定要那样,逼库安泰弟兄逐渐让步;他花了一番气力,两个库安泰终于答应出两万两千法郎收买《夏朗德邮报》。条件是大卫不得再发行任何报刊,否则赔偿三万法郎损失。赛夏印刷所做的这笔交易,等于自杀;种葡萄的却满不在乎。犯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老头儿打算用出卖报纸的收入抵充他出盘铺子的钱;只要能到手这笔款子,他情愿牺牲大卫,尤其这讨厌儿子对这笔横财也有权利分去一半。慷慨的父亲放弃印刷所,算是补偿大卫;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旧维持。报纸让给库安泰弟兄以后,老人难得进城,推说年纪大了;其实印刷所已经不是他的产业,他不再关心。只是几十年来对老机器的感情一时不能完全消除。他有事上昂古莱姆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时候,到底是为了他的木机呢,还是为了儿子,我们很难断定。他向儿子催讨房租不过是个形式。赛夏的监工如今在库安泰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为什么这样大方,说老狐狸有心让大卫积欠房租,一朝大卫有事,老头儿可以凭着优先债权人的资格出来干预。
  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岁,名叫吕西安·沙尔东,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沙尔东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巧在昂古莱姆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正在作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学之间,沙尔东懂得惟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房的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沙尔东治病的是有名的德普兰医生,眼看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沙尔东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邦泼雷家硕果仅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沙尔东象奇迹一般从断头合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的印在沙尔东太太心里,美丽的面貌大大的改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恶运。药房设在昂古莱姆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妇出盘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耻,自愿作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吃了人家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惟恐这样降低身分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特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沙尔东药房的波斯泰尔先生接洽。吕西安的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里厄尔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些。普里厄尔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尊重,跟沙尔东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全都花在吕西安身上。沙尔东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乌莫,屋子是花很少的钱向沙尔东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同。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昂古莱姆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①
  ①法国中学以一年级为最高班,八年级为最低班。
  两个老同学碰巧相遇的时候,吕西安熬苦不住,正想走极端,这是二十岁左右的人常有的念头。大卫提议教吕西安学做印刷监工,很慷慨的送他四十法郎一月,把他从绝望中救了出来;其实大卫的铺子根本不需要监工。中学时代的交情恢复以后,命运的相似和性格的不同使两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他们俩的头脑不难挣上好几份家私,聪明才智比得上第一流人物,事实上却屈居人下。命运的不公道成为他们之间有力的纽带。并且两人从不同的途径出发,都热爱诗歌。吕西安预定的专业是高深的自然科学,但他热烈向往文学的声名;沉思默想的大卫天生宜于作诗人,趣味却倾向严格的科学。志趣的交错使他们俩情投意合。不久吕西安告诉大卫,他的父亲在应用科学方面有过哪一些卓越的见解;大卫向吕西安指出,要在文坛上成名致富应当走哪一些新路。两个青年在短时期内的友谊,只有刚脱离少年时代的人才会那么热烈。不多几日,大卫见到美丽的夏娃,凭着他忧郁深思的性格,一见生情。祈祷文上说的Etnuncetinsemperetinseculasecu-lorum①的话,往往被一般无名的大诗人当作格言;他们辉煌的诗篇是在两个人的心中产生的,也是隐藏在两个人的心里的。等到大卫发觉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寄托在诗人身上的希望,知道了她们盲目的热诚,更觉得能接近夏娃,参与她的希望,分担她的牺牲,十分快慰。因此大卫对吕西安视同手足。正如极端派的保王党比王上还要激烈,大卫比母亲和妹子更相信吕西安的天分,象母亲宠孩子一般的宠他。两人因为缺少资金,一筹莫展,常常象所有的年轻人那样左思右想,要找一条致富的捷径,把捷足先登者已经采摘一空的果树使劲摇撼也找不到果子。有一回谈话中间,吕西安想起父亲提过两个计划:一个是采用新的化学药品,制糖的成本可以减低一半;另外一个计划是用美洲的一种植物造纸,近乎中国人用的原料,成本非常便宜,可以把纸价减低一半。大卫知道这问题重要,曾经在第多厂引起辩论,便抓住这个主意当作生财之道;又认为吕西安指出这条路来,变成他永远报答不尽的恩人。
  ①拉丁文:海枯石烂,永矢勿渝。
  谁都看得出,两个朋友的主要思想和精神生活使他们完全不宜于管理一个印刷所。库安泰弟兄成为主教专区的承印商和出版者,又是本省今后独一无二的报刊——《夏朗德邮报》的业主,每年有一万五到两万法郎的营业;小赛夏的印刷所每月勉强做到三百法郎,除了付监工的薪水,玛丽蓉的工资,捐税,房租,大卫一个月只到手一百法郎。换了勤谨机灵的人,准会添一批新铅字,买几架铁机,用便宜的印刷工价向巴黎的出版界兜揽生意;这位老板和他的监工却一心一意在学问上做功夫,看见还有最后几家客户的生意就满足了。库安泰弟兄终究摸清大卫的性情脾气,不再毁谤;他们觉得最聪明的办法是让那家印刷所苟延残喘,维持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免得落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同行手中;他们自动把零件生意介绍给大卫的铺子。可见只因为竞争的人算盘精明,大卫在生意上还能存活,他自己可并不觉得。库安泰对于他们所谓大卫的“怪脾气”暗暗欣幸,表面上对待大卫很公道、很正直,其实他们的行事和驿车公司差不多,为了防止竞争,自己开出新公司来假装有人抢生意。
  赛夏屋子的外表同内部的寒酸简陋完全一致,老熊从来没修理过什么。日晒雨淋,天时不正,过道的门象老树干,布满不规则的裂痕。虫蛀的屋顶盖着法国南方通行的凹瓦;门面造得很坏,砖石并用,杂乱无章,似乎吃不消屋顶的压力,往下沉了。虫蛀的窗槅子装着高大的护窗板,因为天气热,外面加上厚实的横闩。开裂得那么厉害的屋子,昂古莱姆城里很难找出第二所;要没有三合土的粘力,早已支持不住。两头亮,中间黑的工场,壁上全是招贴,下半截经过工人们三十年来的磨擦,变了棕色;楼板上吊着绳索,地下堆着纸张,放着几架旧机器,压纸的石板,一排排的铅字架;工场尽头,两边两个小亭子,老板和监工各据一方:你们想象一下这个景象,就能体会到两个朋友的生活。
  一八二一年五月初,有一天下午两点光景,四五个工人离开工场去吃饭,大卫和吕西安正站在通后院的玻璃门后。学徒关上临街那扇装着小铃的门,大卫仿佛受不住纸张,墨缸,印刷机和旧木料的气味,把吕西安拉往后院。两人坐在葡萄棚下,地位正好望得见工场里是否有人进来。阳光在葡萄藤中闪烁浮动,笼罩着两个诗人,有如神像背后的光轮。那时,两种个性两副面貌的对比格外显著,给大画家看了准会技痒。长相象大卫那样的人注定要作剧烈的斗争,不管是轰轰烈烈的斗争还是无声无息的斗争。宽广的胸部,结实的肩膀,同各部分都很丰满的身体完全配合。肥胖的脸上血色很旺,带些紫色,脖子粗壮,一大堆乌黑的头发:粗看象布瓦洛赞美的那种教区委员①;可是你再看一下他厚嘴唇上的皱纹,下巴上的窝儿,方鼻子的模样,鼻子两半边的骚动的表情,尤其那双眼睛,不难发觉他有一股专一的爱情在不断燃烧,还有思想家的智慧,忧郁而热烈的性情;他的头脑能纵览全局,又能洞察幽微,分析的能力使他对纯粹空想的乐趣容易感到厌倦。脸上有天才的闪光,也有火山脚下的灰烬;使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在社会上毫无地位,所以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希望;多少杰出的人都是由于身世低微,没有财产而压在底下的。虽然印刷和知识密切相关,大卫却讨厌他的行业。这个身体笨重的西勒诺斯②陶醉在诗歌和科学中间,借此忘掉外省生活的苦闷。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吕西安的优美的姿势真象雕塑家设计的印度酒神。他脸上线条高雅,大有古代艺术品的丰采:希腊式的额角和鼻子,女性一般的皮肤白得非常柔和,多情的眼睛蓝得发黑,眼白的鲜嫩不亚于儿童。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于中国画家的手笔,栗色的睫毛很长。腮帮上长着一层丝绒般的寒毛,色调正好同生来蜷曲的淡黄头发调和。白里泛着金光的太阳穴不知有多么可爱。短短的下巴颏儿高贵无比,往上翘起的角度十分自然。一口整齐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容象凄凉的天使。一双血统高贵的漂亮的手,女人看了巴不得亲吻,随便做个动作会叫男人服从。吕西安个子中等,细挑身材。看他的脚,你会疑心是女扮男装的姑娘,尤其他的腰长得和女性一样,凡是工于心计而不能算狡猾的男人,多半有这种腰身。这个特征反映性格难得错误,在吕西安身上更其准确。他的灵活的头脑有个偏向,分析社会现状的时候常常象外交家那样走入邪路,认为只要成功,不论多么卑鄙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世界上绝顶聪明的人必有许多不幸,其中之一就是对善善恶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懂得。
  ①此处应指十七世纪法国主教兼作家博叙埃,他所作的诔辞闻名于世。教区委员指诔辞中哀悼的人物。巴尔扎克将博叙埃误写为古典主义文艺理论家布瓦洛。
  ②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伙伴。相传是个体态粗野,经常喝醉的老人。
  两个年轻人因为处的地位特别低,愈加用自命不凡的态度批判社会;怀才不遇的人要报仇泄愤,眼界总是很高的。他们的结局因之比命中注定的来得更快,灰心绝望的情绪也更难堪。吕西安书看得不少,作过许多比较;大卫想得很多,思考很多。印刷商尽管外表健康、粗野,却秉性忧郁,近于病态,对自己取着怀疑的态度;不比吕西安敢作敢为、性情轻浮,胆量之大同他软绵绵的、几乎是娇弱的、同时又象女性一般妩媚的风度毫不相称。吕西安极其浮夸、莽撞、勇敢、爱冒险,专会夸大好事,缩小坏事;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罪过,能毫不介意的利用邪恶作为进身之阶。这些野心家的气质那时受着两样东西抑制:先是青春时期的美丽的幻想,其次是那股热诚,使一般向往功名的人先采用高尚的手段。吕西安还不过同自己的欲望挣扎,不是同人生的艰苦挣扎,只是和本身充沛的精力斗争,不是和人的卑鄙斗争;而对于生性轻率的人,最危险的就是卑鄙的榜样。大卫惑于吕西安的才华,一边佩服他,一边纠正他犯的法国人的急躁的毛病。正直的大卫生来胆小,同他壮健的体格很不调和,但并不缺少北方人的顽强。他虽然看到所有的困难,却决意克服,绝不畏缩;他的操守虽然象使徒一般坚定,可是心地慈悲,始终宽容。在两个交谊深厚的青年之间,一个是对朋友存着崇拜的心,那是大卫。吕西安象一个得宠的女子,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大卫也以服从听命为乐。他觉得自己长得笨重,俗气,朋友的俊美已经占着优势了。
  印刷商心上想:“牛本该耐性耕种,鸟儿才能无忧无虑的过活。让我来做牛,让吕西安做鹰吧。”
  两个朋友把前途远大的命运联在一起,大约有三年光景。他们阅读战后出版的文学和科学的名著,席勒,歌德,拜伦,瓦尔特·司各特,约翰·保尔,柏济力阿斯,达维,居维埃①,拉马丁等等的作品。他们用这些融融巨火鼓舞自己,写一些不成熟的作品做尝试,或者开了头放下来,又抱着满腔热诚再写。他们不断的工作,青春时期的无穷精力从来不松懈。两人同样穷,也同样热爱艺术,热爱科学,忘了眼前的苦难,专为未来的荣名打基础。
  那天印刷商从口袋里掏出一册十八开本的小书,说道:
  “吕西安,你知道巴黎寄来什么书?让我念给你听。”
  大卫能够象诗人一样的朗诵,他念了安德烈·谢尼耶的两首牧歌:《奈埃尔》和《年轻的病人》,还有那首纯粹古风的关于自杀的挽歌,以及讽刺诗中的最后两首。
  吕西安不住的叹道:“想不到安德烈·谢尼耶是这样一个人物!”等到大卫感动得不能再念,吕西安把诗集接过去的时候,又说了第三遍:“真是望尘莫及!”他看到序文的签名,说道:“原来发现这诗人的也是个诗人!”②
  ①约翰·保尔·李赫式(1763—1825),德国哲学家,小说家,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之一。柏济力阿斯(1779—1848),瑞典化学家。达维(1778—1829),英国化学家,钾,钠,氯,碘之发现者。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比较解剖学的首创者。
  ②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的作品最早由亨利·德·拉图什(1785—1851)作序。但拉图什虽然写过诗和小说,主要是政治作家。
  大卫道:“写了这部集子,谢尼耶还自以为没有写出一点值得发表的东西。”
  吕西安念了那首悲壮的《盲人》和几首挽歌;读到“要是他们不算幸福,世界上哪儿还有幸福?”不由得捧着书亲吻。两个朋友哭了,因为他们都有一股如醉若狂的爱情。葡萄藤的枝条忽然显得五色缤纷;破旧,开裂,凹凸不平,到处是难看的隙缝的墙壁,好象被仙女布满了廊柱的沟槽,方形的图案,浮雕,无数的建筑物上的装饰。神奇的幻想在阴暗的小院子里洒下许多鲜花和宝石。安德烈·谢尼耶笔下的卡米叶,一变而为大卫心爱的夏娃,也变为吕西安正在追求的一位贵族太太。诗歌抖开它星光闪闪的长袍,富丽堂皇的衣襟盖住了工场,猴子和大熊的丑态。两个朋友到五点钟还不知饥渴,只觉得生命象一个金色的梦,世界上的珍宝都在他们脚下。他们象生活波动的人一样,受着希望指点,瞥见一角青天,听到一个迷人的声音叫着:“向前吧,往上飞吧,你们可以在那金色的,银色的,蔚蓝的太空中躲避苦难。”那时,大卫从巴黎招来的学徒,赛里泽,推开工场通后院的小玻璃门,让进一位生客。客人依着学徒的指点向他们俩一边行礼一边走过来。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对大卫说:“我有部论文打算出版,请你估一估价钱。”
  大卫不看本子,就回答说:“我们不印大部头的手稿,先生还是去找库安泰弟兄吧。”
  吕西安接过手稿,说道:“我们有一副挺漂亮的字体,可能用得上。最好把作品留下,让我们估价,请你明天再来。”
  “阁下莫非就是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是的,先生,”监工回答。
  那位作家说:“先生,我能遇到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诗人,高兴极了。我是德·巴日东太太介绍来的。”
  吕西安听到那名字,脸红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感谢德·巴日东太太关切的话。大卫注意到朋友的发窘和脸红,让他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乡下绅士,写好一部讨论养蚕的书,为了虚荣想印出来给农学会的同道拜读。
  乡绅走了,大卫问:“喂,吕西安,难道你竟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吗?”
  “爱得象发疯一样!”
  “可是你们受着成见的阻隔,比她在北京,你在格陵兰还要离得远。”
  “情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吕西安低下眼皮说。
  “那你会忘记我们的,”夏娃的胆怯的情人说。
  吕西安嚷道:“相反,也许我为了你,把我的情人牺牲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那么爱她,虽然为着种种利益想在她家里左右一切,可是我告诉她,我有个朋友才具比我高,将来准是了不起的人物,名叫大卫·赛夏;她要不招待我这个朋友,我的兄长,我从此不见她了。等会我回家去等她答复。尽管她今晚请了全体贵族来听我朗诵诗歌,倘使拒绝我的要求,我永远不再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家的大门。”
  大卫抹了抹眼睛,和吕西安热烈握手。钟上正好敲六点。
  吕西安忽然说:“我再不回去,夏娃要急了,再见吧。”
  说完他溜了,让大卫独自在那儿激动;一个人只有在那个年纪上才能充分体会这种情绪,尤其在当时的处境之下,两个青年诗人的翅膀还没有被外省生活斩断。
  大卫望着吕西安穿过工场走出去,叹道:“心肠多好!”
  吕西安回乌莫,走的是美景街美丽的林荫道,布雷街,出圣彼得门。他挑这条最远的路线,可知德·巴日东太太家就在这段路上。吕西安觉得从那位太太的窗下经过,即使她不知道,心里也非常快乐,两个月来他回乌莫不走巴莱门了。
  到了美景街的树荫底下,他凝神望了望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距离。当地的风俗习惯筑起一道精神上的界墙,比吕西安走下去的石梯更不容易跳过。在府城和城关之间,雄心勃勃的青年靠着声名做吊桥,不久才闯进巴日东的府第;此刻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情人如何答复,正如得宠的人作了得寸进尺的试探,惟恐失去主子的欢心。凡是分做上城和下城的地方都有些特殊的风俗,不知道那风俗的人一定觉得上面的一段话意思不大清楚。并且讲到这儿也该介绍一下昂古莱姆,帮助读者了解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德·巴日东太太。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1

《幻灭》第一部二 德·巴日东太太

昂古莱姆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佩里戈尔山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象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昂古莱姆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昂古莱姆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佩里戈尔山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省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象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昂古莱姆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尔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麕集在昂古莱姆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昂古莱姆,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昂古莱姆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象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省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忌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象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省之内,昂古莱姆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昂古莱姆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漩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昂古莱姆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昂古莱姆比法国别的地方更偏狭。乌莫人的地位竟象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年的革命那么令人吃惊地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外省贵族的人心,外省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和卡那利,贝朗瑞和夏多布里昂,维勒曼和埃尼昂,苏梅和蒂索,艾蒂安和达佛里尼,邦雅曼·贡斯当和拉末耐,库赞和米肖①,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自由党。德·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昂古莱姆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德·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德·巴日东,在内廷卫队中当军官,结了一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德·巴日东先生。那位德·巴日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昂古莱姆②境内,原是从拉罗什富科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③那块地和昂古莱姆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德·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象多少人一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丝—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便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手下被俘的人④中就有一个奈格珀利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尔伯济约近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扩充一下庄园,决不怕人笑话。
  ①上述十六个人中除诗人卡那利是巴尔扎克虚构的以外,其他均系当时著名的诗人、作家。
  ②指昂古莱姆地区,首府便是昂古莱姆城。
  ③指封建时代下级贵族以纳贡与效忠为条件获得的土地,只要履行义务,可以永远使用。
  ④一二五○年法王圣路易(路易九世)率十字军东征,在埃及战败被俘。
  穷乡僻壤接触音乐和文学的机会很少,德·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到兴趣。大革命时期,罗兹神甫①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甫,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尔巴那个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用人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甫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和对位学教了奈格珀利斯小姐;为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作曲家的音乐。
  ①尼古拉·罗兹(1745—1819),一位颇知名的音乐家。
  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甫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给她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甫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成越轨的行动,变做有害了。神甫感情丰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甫不断的告诫学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却自视甚高,老实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惟命是听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礼数。可怜的神甫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作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侣。既不必在态度和衣着上头为别人作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德·奈格珀利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昂古莱姆叫人笑话。至于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八○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头亲事。神甫死了,老乡绅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无所事事的女儿的倔强脾气势必要发生冲突,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还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决不迟疑。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呢?如此这般的女婿象凤凰一般少有。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省的男人,觉得只有德·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说出他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弟,巴日东家的纹章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帮衬,她尽可称心惬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德·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德·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德·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外刺目,因为德·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做少女模样,穿上粉红衫子,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德·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德·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昂古莱姆;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外省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象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外省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窄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德·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般俗物张大其辞的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间,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德·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人新行出来的歪风。德·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福歇弟兄的处决,①阿兰古尔先生的《伊蒲西博埃》,刘易斯的《阿那公达》,②拉瓦赖特的越狱,③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约阿尼纳总督④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唐诺普夫人。⑤她想进圣卡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⑥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伦,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⑦的穆罕默德-阿里。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德·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德·巴日东太太身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有的是。在法兰西帝国声威鼎盛,拿破仑把精锐的队伍送往西班牙的时节,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过来了。她出于好奇,想见识见识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服欧洲的英雄,把骑士们神话式的奇迹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国禁卫军路过的地方,便是最吝啬最倔强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省长市长预备好长篇演说,出去迎接,象恭迎圣驾一般。德·巴日东太太出席一个团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看中一个青年贵族,军阶不过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仑暗示他有做元帅的希望。两人的抑制,高尚,强烈的爱情,和当时一般随便结合随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经过死神之手,永远变为贞洁而神圣的了。瓦格拉姆一仗,一颗炮弹击中德·康特-克鲁瓦侯爵的胸口,炸毁了唯一画出德·巴日东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着功名和爱情鼓励,在两次战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书信看得比帝国政府的褒奖还重。娜依斯长时期悼念这个俊美的青年。哀伤在她脸上罩着一重凄凉的幕。这块乌云消散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华年虚度,悔恨无穷的年龄,眼看自己花残叶落,不禁重新燃起爱情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一朝感到外省生活的寒冷,德·巴日东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变为内心的伤口。倘使和一般饱餐过后,只想玩几个铜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下而玷污自己,她势必要象银鼠一般羞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过了外省那种可叹的私情。在虚无寂灭和周围的庸才俗物之间,象她这样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虚无寂灭。在她心目中,结婚生活和上流社会等于修道院。加尔默罗会的女修士靠宗教过活,德·巴日东太太靠美丽的幻想过沽。过去没听见过的外国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间发表许多作品,波纳尔和德·迈斯特两个大思想家⑧的重要论著先后刊行,气魄较差的法国文学也在蓬蓬勃勃长出第一批枝条;德·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是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德·巴日东太太的身世便是这一段枯燥的历史,必须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吕西安的关系,而吕西安被人引进的方式也相当古怪。隔年冬天,城里新来一个人物,德·巴日东太太单调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间接税稽核所所长的位置刚好出缺,德·巴朗特先生⑨派来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便利用妇女的好奇心作为进身之阶,去接近当地的王后。
  ①一八一五年九月白色恐怖时期被复辟政府枪决的两个军人。
  ②法国阿兰古尔的小说《伊蒲西博埃》,以风格浮夸,文理不通,见笑当时,英国小说家兼戏剧家刘易斯的《阿那公达》亦属没有价值的作品。
  ③拉瓦赖特伯爵忠于拿破仑,一八一五年时被判死刑,终于越狱逃往国外。
  ④希腊塞萨利地区的约阿尼纳总督阿里(1741—1822),原系土匪出身,以其阴险残暴闻名。
  ⑤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1776—1839),一个性情乖戾,行为怪僻的英国女冒险家,一八一○年后定居近东黎巴嫩。
  ⑥一八二○年时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流行黄热病酿成大疫。
  ⑦指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一八一一年屠杀埃及警卫军事。
  ⑧波纳尔(1754—1840)和德·迈斯特(1753—1824)都是反对大革命,拥护王权的右派思想家。
  ⑨德·巴朗特,当时法国间接税总署的署长。
  杜·夏特莱先生出世的时候只姓夏特莱,名叫西克斯特;
  从一八○六年起他灵机一动,自封为旧家,称为杜·夏特莱。①拿破仑时代,有些讨人喜欢的青年靠着帝室的光辉,逃过每一届的兵役;夏特莱便是这等人物,开始在拿破仑家里一位公主身边当首席秘书。杜·夏特莱先生一无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职位。他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弹子,锻炼身体的玩意儿都很在行,会唱多情的歌,茶余酒后能够粉墨登场,爱听俏皮话,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忌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全盘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给大家助兴,唱一支花了个把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来的歌,他能在钢琴上胡乱伴奏。他一点诗意都不能领会,却胆敢自告奋勇,散步十分钟,吟一首即兴的,味同嚼蜡的四行诗,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特莱先生还有一件本领,能够把公主开头绣的花接下去。公主绕线,他张开手臂有模有样的托着,嘴里东拉西扯,隐隐约约夹几句风话。他不懂绘画,照样能临一幅风景,勾一张侧面的人像,画衣服的图样,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操纵政治,权势惊人的时代,凡是对前程大有帮助的小本领,杜·夏特莱无不具备。他自命为擅长外交。外交原是不学无术而用空虚冒充深刻的学问,而且并不难学,但看怎样充当高级的差事就知道:一则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尽可一言不发,用莫测高深的点头耸脑做挡箭牌;二则精通此道的高手好象在支配时局,其实在潮流中载沉载浮,尽量把头昂在水外,可见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艺界一样,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个天才。杜·夏特莱尽管替公主办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着后台老板的面子进参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没有资格当一个风趣十足的评议官,而是公主觉得他留在自己身边比担任别的职位更好。他终于封了男爵,派到卡塞尔②去当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别,换句话说,拿破仑在紧急关头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场。帝国瓦解的时候,上面刚好答应让杜·夏特莱到哲罗姆宫中去,做法国驻威斯特发利公使,据他说是当家庭使节。这个希望破灭之后,他灰心了,和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将军一同游览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两年,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辗转出卖,谁也没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进入马斯喀特教主境内,蒙特里沃往丹吉尔进发。夏特莱在马斯喀特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着从前的一些老关系,目前走红的人受过他的好处,新近又遭了难,总算得到内阁总理的关切;总理在没有什么司长出缺之前,把他交给德·巴朗特先生安插。杜·夏特莱在帝政时代的公主手下当过差,出名是个风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经历,受过许多磨折,引起昂古莱姆的女太太们注意。西克斯特·杜·夏特莱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风俗习惯,相机行事。他装做病人,性情忧郁,兴致全无,动不动双手捧着脑袋,仿佛随时在发病;这个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关心。他在上司门下走动,拜访将军,省长,税局局长,主教;到处摆出一副有礼的,冷淡的,带点儿轻慢的态度,俨然是个大材小用,但等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艺,因为没有显过身手而更受重视;他叫人仰慕而不让大众的好奇心冷却;看透了一般男子的无用,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最合适的是和德·巴日东太太交个亲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乐做敲门砖,打开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觅到弥罗瓦的一部弥撒祭乐,在钢琴上弹熟了,然后拣一个星期日,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都在望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来,把那些外行听得赞叹出神,还让教堂的小职员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对他的兴趣。德·巴日东太太在教堂门口恭维他,说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一同弄音乐。他在这次有心钻谋的会面上,叫人把他自己开口得不到的通行证,心甘情愿的送在他手里。机灵的男爵进入昂古莱姆的王后府上,大献殷勤,不避嫌疑。过时的美男子——他年纪已经四十五——看准德·巴日东太太还能燃起青春的火焰,还有财富可以利用,说不定将来是个遗产可观的寡妇;要是跟奈格珀利斯家结了亲,他可以接近巴黎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仗着她的势力重新进政界。虽然那株美丽的树给苍黑茂密的藤萝损坏了,夏特莱决心依附,由他来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昂古莱姆的贵族看见蛮子闯进宫殿,大惊小怪的直嚷起来。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一向是最严格的集会,没有外人羼入,经常来的只有主教,省长每年只招待两三次,税局局长根本轮不到;德·巴日东太太出席局长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那儿吃饭。不接待税局局长而容纳一个稽核所所长,这样颠倒等级的行为,在受到轻视的官员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①法国法律上虽无明文规定,一般人都把姓氏之前的“德”字、“杜”字当作贵族或旧世家的标识。
  ②卡塞尔,德国西部威斯特发利的首都。当时威斯特发利的国王便是拿破仑的兄弟哲罗姆。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昂古莱姆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浮宫的气派,本地朗布依埃①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②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德·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特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做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象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巴姆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特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人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决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特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昂古莱姆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德·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特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③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德·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多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④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特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昂古莱姆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特顿⑤第二,可不象查特顿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象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德·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象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Sefiatoincorpoavete⑥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德·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的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特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①法国十七世纪有名的文学沙龙,由德·朗布依埃侯爵夫人(1588—1665)主持,此处指德·巴日东府。
  ②《每日新闻》,法国当时有名的保王党报纸。
  ③百合花是法国王朝的徽号。浪慢派文学家绝大多数是保王党。
  ④夏多布里昂这句话是一八二○年说的,当时雨果十八岁,夏多布里昂五十二岁。
  ⑤英国诗人查特顿(1752—1770),十二岁写的讽刺诗已有传世价值;因贫穷潦倒于十八岁时服毒自杀。
  ⑥意大利文:只要你还有一口气。
  你们倘是生在外省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①;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沙尔东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美景街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②的积蓄,为吕西安向昂古莱姆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彼得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美景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特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象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德·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布雷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卢浮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外省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伧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①古希伯来人的骂人话,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节。
  ②法国古金币,值二十法郎。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德·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德·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分。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蜷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象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象孔代①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德·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的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特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①法国王室波旁家的旁系亲属。
  乌莫的诗人被德·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做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烦闷和痛苦给她带来的颧骨上的褐红色斑疹,使她的面颊显得神态憔悴。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象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德·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德·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美景街下坡去乌莫,直送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分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特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特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特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德·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昂古莱姆只有这个女人还象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德·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特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人。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德·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分,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象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的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分,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德·巴日东太太当做象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德·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德·奈格珀利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丝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丝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丝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康特-克鲁瓦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惨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丝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丝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丝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的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丝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德·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的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尔东太太,被他说做“乌莫夏多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德·尚杜太太第一个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说道:
  “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莱姆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德·吕邦泼雷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德·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玛西永,博马舍,狄德罗,至少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①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惠斯特②;路易丝满面春风的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做“夏特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特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太,——听着夏特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德·巴日东太太唱对台。德·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洋双六棋③;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象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④”,这是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象夏特莱这种人。”
  ①莫里哀的父亲是家具商;卢梭和博马舍的父亲是钟表匠;狄德罗的父亲是铸刀匠。
  ②纸牌戏的一种,桥牌的前身。
  ③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种游戏。
  ④蓟鸟(以蓟草人食料的鸟)在法文中叫做“沙尔东纳莱”;吕西安姓沙尔东,原义为蓟草,是一种开淡紫花的多年生草。沙尔东纳莱前半与沙尔东相同,又可作小沙尔东解。
  杜·夏特莱做了沙尔东的替死鬼,个个人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特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德·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反而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省长,税局局长,驻军司令,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的行政首脑。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上甜菜的时候,夏特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沙达那帕鲁斯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冉-巴蒂斯特·卢梭①也不能写得更好了。西克斯特·复特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在这个天才不曾夭折的时期,夏特莱的雄心似乎为德·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订好计划,要象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行动,等候机会消灭吕西安。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昂古莱姆出了一个大人物。舆论一致赞美德·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德·巴日东太太发现她的行事有人赞同,就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省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
  ①冉-巴蒂斯特·卢梭(1671—1741),法国抒情诗人。
  路易丝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难瞒着吕西安,可也透露几句上流社会反对他的阴谋。她认为应当让吕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危险,有些难关需要过人的勇气才能冲破。她拿这种胜利当作教育。她伸着雪白的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听的空话,最浮夸的词藻。那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正是学了《柯丽娜》小说中的缺点。她自以为雄辩滔滔,伟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邦雅曼的感应,也就更爱他了。①她劝吕西安放大胆子抛弃父亲的姓氏,改用吕邦泼雷那个高贵的姓,不用管群众起哄,反正将来王上会批准的。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丝是至亲,在宫廷中很有势力,请求改姓的事由路易丝负责就是了。听到王上,宫廷,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这些字儿,吕西安好比看见一连串美丽的烟火,觉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亲爱的孩子,”路易丝带着又温柔又打趣的口吻说,“事情早一天做,公众就早一天承认。”
  她把社会的阶层一一揭开,叫诗人明白这个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过多少等级。吕西安听着她的劝告,立刻改变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虚幻的平等;对于名位的饥渴本来被大卫用冷静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丝的煽动,她说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愤懑不平的自由党人inpctto②变了保王党。吕西安咬着荣华富贵的禁果,发誓要送一个胜利的花冠给他的王后,哪怕是染着鲜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quibuscumqueviis.③他要证明他的勇敢,说出眼前的痛苦,至此为止他瞒着路易丝;年轻人初次恋爱都莫名其妙的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质,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赏识。此刻他说出如何受贫穷压迫,自己如何高傲的忍受,提到在大卫那儿的工作,深夜的用功。这股青春的热诚使德·巴日东太太想起二十六岁的上校,眼神愈来愈柔和。吕西安看出他的尊贵的情人动了心,便抓着她的手(她也让他拿着),凭着诗人的,青年的,情人的冲动亲吻。路易丝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把颤动的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
  ①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1817)写的小说《柯丽娜》,反映她和邦雅曼·贡斯当的爱情;作者借女主人公柯丽娜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深处。
  ③拉丁文: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她从迷惘中醒来,说道:“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要闹笑话了。”
  那天晚上,德·巴日东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摧毁了不少。据她说来,天才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他们要建立伟大的事业,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他们的成就不能不牺牲一切。家属开始不免被巨人式的头脑蚕食,因为要帮助一股被压迫的力量奋斗而作种种牺牲,可是后来分享胜利的果实的时候,得到的报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负责;手段只能由他决定,因为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超于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订法律;能控制时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险,因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路易丝举出许多名人的少年时代作例子:贝尔纳·德·帕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恺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险家,开始都债台高筑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误解,当作疯子,败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来却为一家,一国增光,甚至为全人类增光。
  这些议论正好迎合吕西安隐藏的邪念,进一步败坏他的心术。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恶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马利乌斯①。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②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前86),罗马将军,做到执政,被政敌放逐国外,追捕的人看见他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上叹息。后世以此为英雄末路的比喻。
  ②西乃(又译西奈)山是摩西看见耶和华显形的地方,见《旧约·出埃及记》。阿拉伯半岛上的古城峨摩拉,以人民作恶多端,被耶和华用天火毁灭,作者引用这两个典故作上面两句的比喻,谓吕西安向往天才的荣誉,看不见脚下的万丈深渊。
  诗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丝从外省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来,他竟想试探德·巴日东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这个高贵的俘虏,不至于遭到拒绝,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他作这个尝试。他的爱情中间有野心羼入。他动了情,同时也想往上高升;这股双重的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穷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去赴同一个宴会,叫他们年纪轻轻就有野心。社会使青年失去妩媚,作着自私的打算,破坏他们仁厚的心地。我们美妙的理想但愿情形不是这样,无奈事实往往破坏我们一相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纪的青年以外没法写出另外一种青年。吕西安还觉得自己的计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对大卫友情深厚呢。
  吕西安动笔比说话大胆,便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路易丝。十二张信纸誉了三遍,叙述他父亲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尽折磨的贫穷。他把心爱的妹子写成天使,大卫·赛夏写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如果他不要求路易丝对待大卫象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丝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荣。他宁可放弃一切,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用自杀来威吓,关于良心问题发表许多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的心灵的荒谬的逻辑;长篇累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欢的。吕西安把信交给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只字不提。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念过谢尼耶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象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
  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昂古莱姆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贵的太太要生气吗?会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易丝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跨过。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德·巴日东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丝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昂古莱姆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要远而避之,象中世纪的人躲避麻疯病人一样。娜依斯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和下等人往来可是罪大恶极,永远不能赦免;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看不见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心里发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拉辛的风度固然不亚于身分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象一个牛贩子。笛卡尔长得象老实的荷兰商人。孟德斯鸠肩上扛着铁耙,头上戴着睡帽,到拉·勃莱德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粗俗的园丁。上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特殊的音色。这些重要的小节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吕西安承继母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①,体格象他掌车的父亲。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德·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总之,他虽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以后不再凭冲动行事,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了。
  ①韦尔希是德国人轻视外国人和一切外国事物的用语。相传法国的贵族是法兰克族的后代,平民是高卢人的后代。弓起的脚背被认为是贵族血统的标识。
  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的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象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象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沙尔东药房—波斯泰尔新记
  好象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跨过他家里难看的铁栅门,打算去美景街挽着德·巴日东太太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露脸的时候,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道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德·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波斯泰尔先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后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波斯泰尔先生是个标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的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波斯泰尔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波斯泰尔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象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①旁边。”
  ①面板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写字用的。
  德·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的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波斯泰尔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象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的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惟恐夏娃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的人的儿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马萨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候着机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马萨克不过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夺他的收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的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的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油,一齐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
  “你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得吃,又拿着德·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所以她等着。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象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权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的偏见。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象古时候用牛羊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欢的人来往吧?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件,你不至于见怪吗?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错了人。亲爱的诗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他觉得那封信是他的胜利。大卫可以到德·巴日东太太家里去,显露他天才的光辉了。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扬扬,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看着叫好,说他美极了。
  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卖俏。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变做耗子,钻到那儿去看你!来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还过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一方薄薄的绿地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着白窗帘。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地砖上过颜色,夏娃擦得很干净。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三只茶杯,一只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磁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只旧沙发,临窗一张女红台。房间小得象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虽然处处地方显出境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凡是认识那娘儿三个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和谐,动人。
  吕西安正在扣领带,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印刷商进门了,动作和神气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
  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说,“我专诚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吕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确定。我是大卫·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昂古莱姆开印刷所,墙上的招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的美景街上有个铺子。我还没有凯勒的家财,也没有德普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①贵族还不肯承认呢。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有绅士的气派;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耻笑,也要受布尔乔亚耻笑。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儿,读法律啊,学外交啊,进衙门啊。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的享受。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放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会。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彩,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儿。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生活,长时期的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儿。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摇晃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来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的是永远不变的爱。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我对你非但不忌妒,还愿意为你牺牲。你因为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象兄弟一般;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着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兄独得大份的办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这两句,大卫怯生生的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来,叫吕西安听着诧异:“并且你长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象样,穿着你的黄纽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象个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我永远是大卫·赛夏。在你来往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对我不利。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准定喜欢,夏娃,你说是不是?”
  ①大银行家凯勒,名医德普兰,都是《人间喜剧》中的人物。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齐解决了。大卫从友谊出发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野心家和情人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齐振动,发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惟我独尊的倾向越发加强。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卫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德·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亲,妹子和大卫的情分。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围在四周扩大起来,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经气息太重,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省最不容易讨好的群众见面,也不大放心。大卫劝他把安德烈·谢尼耶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定受欢迎的东西。吕西安擅长朗诵,必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处。他们俩象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不曾犯过错误的青年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做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说来,法国领会诗歌的人很少,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他先往大卫家拿诗集。
  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他心慌的厉害,既要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惟恐说出话来好象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象罪犯。这种老实人的苦恼,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赏大卫的静默。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
  “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德·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
  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开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的哼起来;忠厚的波斯泰尔听着奇怪,不禁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2

《幻灭》第一部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象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丝还没进客厅,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德·巴日东先生单独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德·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直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象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比如说:“我怕德·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德·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象气喘的老哈叭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昂古莱姆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德·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的表示赞许。德·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德·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象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德·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象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决不因此滥用权威。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德·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象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的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德·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由于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惟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德·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德·巴日东先生看做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司①,非奉承不可。
  ①斯芬克司,人面狮身的巨兽,埃及神话认为代表太阳;希腊神话说是神秘的怪兽,蹲在大路上要行人猜谜,猜不中的就被它吞掉。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德·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德·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德·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回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德·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德·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阳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吕西安担着心事,傻支支的走过去瞧花瓶;一忽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德·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德·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象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吕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来,引起他疑心?看样子他对我大有反感!”
  德·巴日东先生瞧着吕西安走来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吕西安十分难受;幸亏穿着号衣的老当差通报杜·夏特莱先生到了。男爵神态自若的进来,向他的朋友巴日东行了礼,对吕西安略微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当时很流行,诗人却觉得他是仗着财势瞧不起人。西克斯特·杜·夏特莱的裤子白得耀眼,裤脚上两条带子套着鞋底,把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着讲究的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手眼镜的黑丝带在白背心上飘荡。黑礼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别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过去的经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纪,滚圆的肚子不容易约束到合乎风流潇洒的标准。因为出过远门,饱经风霜,有股冷酷的神气,头发和鬓脚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来很娇嫩的皮色同去过印度的人一样变成古铜色;举动态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显出他在帝政时代的一位公主身边当过讨人喜爱的首席秘书。他擎着手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靴子,昂古莱姆做的蓝色礼服,把情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的把手眼镜放进背心口袋,仿佛说:“行!”吕西安被税务官的高雅大方压倒了,只想等会在众人面前动了诗兴,神采飞扬的时候吐一口气。刚才他以为德·巴日东对他没有好感而慌张,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财势仿佛全部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德·巴日东先生只道从此不用说话了,谁知两个对头互相虎视眈眈,一声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一句救急的话;当下他认为应当装着忙人的样子,拿出这个法宝来了。
  “喂!先生,”他对杜·夏特莱说,“有什么新闻?外边谈论些什么呢?”
  税务官不怀好意的回答:“新闻?沙尔东先生是个新闻人物,应该请问他才对。——你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带来吗?”男爵意气扬扬的问吕西安,同时他觉得一边鬓角上的头发卷儿乱了,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诗好不好还得请教你呢,你是写诗的老前辈了。”
  “噢!我为了应酬写过一些有趣的通俗诗,应景的歌曲,全靠音乐帮忙的罗曼斯①,还有写给波拿巴一个姊妹(忘恩负义的家伙!)②的一首书信体的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作。”
  那时德·巴日东太太出场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夺目。犹太式的头巾扣着东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妩媚的围一块薄纱,底下挂一条宝石项链。短袖的印花纱衫露出一双白净美丽的胳膊,戴着一串手镯。这一派舞台式的装束把吕西安迷住了。杜·夏特莱先生对王后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她笑盈盈的听着,在吕西安面前受人赞美,特别高兴。王后和她宠爱的诗人只交换一个眼风,对税务稽核所所长却礼数周到,不当他亲密的朋友,使他难堪。
  ①谈情说爱的歌曲。
  ②拿破仑在位期间,国内外的政敌只称他的姓(波拿巴),表示否认他称帝。下台以后,十九世纪中凡是恨他的人也都称他为波拿巴。杜·夏特莱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人,到了王政复辟时代也不认他了。
  请的客人开始上门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长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两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苍白,副主教满面红光,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态度谨慎,难得开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说他们俩智慧极高。
  跟着来的是德·尚杜夫妇。这是两个怪物,说出来恐怕不熟悉外省的人不会相信。德·尚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德·巴日东太太对抗的角色。德·尚杜先生,大家称为斯塔尼斯拉斯,是个过时的年轻人,年纪已经四十五,身段还苗条,脸孔象只筛子。打的领带老是翘起两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倾斜,接近纽孔上的勋饰。衣摆犟头倔脑的翻在外面,背心领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浆的衬衫,扣着好几支镶满珠宝的别针。浑身的装束都夸张过分,象漫画上的人物,叫外国人看着好笑。斯塔尼斯拉斯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从头看到脚,查点背心上的纽扣,瞧着紧窄的裤子刻划出来的曲线,欣赏自己的大腿,恋恋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为止。他要不这样自我欣赏的话,便远远的照着屋子里的镜子,看卷好的头发是否牢固;眼睛喜孜孜的向女人们打问号,一个手指插在背心袋里,侧着大半个身子,微微望后仰着;这套卖俏的玩意儿在贵族圈子里很能叫座,他是他们中间的美男子。开出口来多半是十八世纪的风情话。他靠着这套恶俗的谈吐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同她们逗笑取乐。近来他对杜·夏特莱先生不大放心。因为狂妄的税务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他假装消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口气仿佛是一个享受过度而百无聊赖的苏丹;这些表现大有刺激作用,所以从德·巴日东太太迷上昂古莱姆的拜伦以后,一般妇女想接近夏特莱的心比他初来的时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个子,头发乌黑,喜欢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样样夸张,说话高声大气,头上夏天插着成堆的鸟毛,冬天插着鲜花,摇来晃去的摆架子;她最爱讲话,每句话末了总得哼一阵,因为她闹着气喘病而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德·桑托先生,名叫阿斯托夫,皮色鲜红,又高又胖,象一条拖船似的跟着太太到场。太太赛过干瘪的凤尾草,名叫艾丽莎,简称丽丽。这个带点孩子气的名字,同她的性格举动正好相反。她态度庄严,对宗教非常热心,打起牌来脾气挺坏,最会作难人。阿斯托夫被认为第一流的学者。他一窍不通,却翻遍了报纸和前人的著作,把有关糖和酒精的文字详细抄下来,为《农学辞典》写了两个条目。全省的人都以为他在准备一篇讨论新式种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关在书房里,十二年功夫还没写上两页。客人上门,老是撞见他在纸堆中乱翻,寻找一条丢失的注解,或是修笔尖。①他在书房里的时间就是做些无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报纸,用小刀雕刻软木塞,在吸墨纸上画奇形怪状的图,翻翻西塞罗的文集,看有什么能够同时事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谈话引到他预定的题目,说道:“西塞罗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象就为今天这件事写的,”接着他背出原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争着说:“阿斯托夫真是无所不知!”这桩稀罕事儿在城里到处传扬,替德·桑托先生维持声誉。
  ①当时用鹅毛管写字,笔尖需要经常修削。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德·巴尔达先生,他名叫阿德里安,专唱次低音①的歌曲,在音乐方面自以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练习音阶;一边唱一边自我赞赏,然后谈论音乐,最后只关心音乐。他为着音乐犯了神经病,只有谈到音乐才有劲,晚会上没有人请他唱歌就苦闷。直要穷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奋发,趾高气扬,提起脚跟接受恭维,同时还装做谦虚;可是照样往各处人堆里转一转,收集赞美的话;等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乐上来,解释刚才那支歌多么难唱,或者捧一阵作曲家。
  ①介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的声音,是以前歌唱音乐的分类法。
  陪德·巴尔达先生同来的是位水墨画大家,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们的屋子和本省所有的纪念册都玷污了。他们俩各人搀着朋友的太太。据熟悉内部丑事的人说,这个交换很彻底。夏洛特·德·布勒比昂太太简称洛洛特,约瑟芬·德·巴尔达太太简称斐斐纳;两人对于围巾,滚边,搭配不调和的颜色,同样感到兴趣,一心要学巴黎的时髦,不问正事,家里弄得一团糟。他们穿着精打细算做起来的衣衫,象小孩儿玩的娃娃,身上开着颜色刺目的展览会。两个丈夫又自命为艺术家,不修边幅,一派外省人的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们穿着破旧的礼服,活象小戏院的跑龙套扮着上流人物去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中间,有个怪物列做德·塞农什伯爵,在贵族圈子里称为雅克。他是打猎专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脸色,脾气和善象野猪,多疑象威尼斯人,爱吃醋象摩尔人,跟一个同住的朋友相处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奥图瓦先生,简称弗朗西斯。
  德·塞农什太太名字叫泽菲丽娜,长得高大漂亮,可是脸上长满红斑,因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气难缠。她仗着腰肢细小,身段苗条,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爱,满足她的情欲,对她百依百顺。
  弗朗西斯相貌还不错,放弃了瓦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昂古莱姆来陪泽菲丽娜,一名齐齐纳。卸任的领事替她处理家务,管教孩子,教他们外国文,忠心耿耿的经营德·塞农什夫妇的产业。有过一个很长的时期,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尔乔亚,看着这三个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奇迹越看越难得,越看越可爱,万一杜·奥图瓦先生再想结婚,反倒要受批评,说他太不道德了。德·塞农什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作伴,叫做德·拉埃小姐;外边看德·塞农什太太对干女儿过分钟爱,觉得事情蹊跷:虽则年代合不上,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的面貌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长得一般无二。雅克出城打猎,个个人向他打听弗朗西斯的近况,他便讲他义务总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个爱吃醋的人会这样糊涂,真是不可思议,连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欢逗他表现,告诉不知道内幕的人,引为笑谈。杜·奥图瓦先生是个爱装腔的哥儿,那套保养身体的办法终于变了撒娇跟胡闹。他关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饮食。泽菲丽娜把她的总管弄得娇生惯养;给他穿上棉衣,戴上风帽,叫他吃药,做些精致的饭菜,当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叭狗看待;要他吃这样,忌那样;还替他绣背心,领带,手帕,经常把弗朗西斯装扮得花花绿绿,好比日本的神像。两人心心相印,从来不曾闹过误会:泽菲丽娜时时刻刻望着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也看着泽菲丽娜的眼色行事。他们俩一同皱眉头,一同微笑,似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要彼此商量。
  昂古莱姆四周最有钱的地主,大众看了眼红的德·皮芒泰尔侯爵,夫妇俩有四万法郎收入,每年在巴黎过冬;他们从乡下坐着篷车,带着邻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来,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两个可爱的姑娘教养极好,虽然家境清寒,朴素的穿扮反而显出天生的美。这批人当然是全场的精华,一进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静下来,尊敬中带着忌妒,尤其因为德·巴日东太太接待他们的礼数与众不同。外省自有少数几户人家,象他们一样不听闲言闲语,不同外界往来,无声无息的过着隐居生活,保持他们的尊严。众人对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称;他们的妻子女儿跟昂古莱姆上层的小圈子也谈不上亲昵:他们的地位已经接近宫廷贵族,决不有失身分,沾染荒唐的外省习气。
  省长和将军最后到场。同来的有个乡绅,就是白天拿养蚕的稿子送往大卫那儿的人。大概他是什么镇长之类,靠一些良田美产抬高了身分,态度衣着却显出他完全不懂得应酬交际:他穿着礼服老大不自在,一双手没处安放,一面讲话一面在人家身边打转,对答的时候先站起来,又坐下去,好象准备替你当什么小差使;他忽而过分巴结,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经;听到一句笑话,来不及的笑出来,人家和他攀谈,他必恭必敬的听着,有时以为受了讽刺,装出一副阴险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着那部论文,闷得发慌,几次三番提到养蚕;可是德·赛佛拉克先生运气不好,撞着德·巴尔达先生回答他音乐,又撞着德·桑托先生引证西塞罗。晚会过了一半,可怜的镇长好容易遇到一个寡妇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她的女儿杜·勃罗萨尔小姐,谈得很投机。那母女两个在当夜的宾客里头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总括一句,她们的穷苦跟家世的高贵不相上下。她们竭力讲究衣着,可是遮盖不了寒酸。杜·勃罗萨尔太太手段笨拙,口口声声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纪二十七,说是弹的一手好钢琴。一知道某个单身汉爱好什么,杜·勃罗萨尔太太马上宣布她女儿也爱好什么。为了要嫁掉她亲爱的卡米叶,她在同一个晚上说卡米叶喜欢随着军队调动,过流浪生活,又说她喜欢经营田地,过安静的地主生活。娘儿俩故意装做尊严,半和气,半尖酸。遇到这等人物,谁都乐于同情,表示关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够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乐趣;不过听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德·赛佛拉克先生五十九岁,老婆死了,无儿无女;他讲到蚕房的细节,杜·勃罗萨尔母女俩诚心诚意的听着,赞叹不置。
  母亲说:“小女向来爱动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虫吐的丝,女人都感兴趣,所以请你允许我们到宝庄上去,让卡米叶见识见识丝是怎么收获的。卡米叶聪明极了,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吕西安朗诵完毕以后,杜·勃罗萨尔太太和德·赛佛拉克先生的交谈就是用这句夸耀的话结束的。
  几个熟客随随便便溜进场子,还有两三个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出,衣服穿得象供圣体的宝匣,因为被请来参加隆重的文学晚会,觉得很得意,胆子最大的一个还同德·拉埃小姐谈了不少话。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经团团坐着,男人站在后面。这批古怪的人物,离奇的服装,涂脂抹粉的脸孔,在吕西安心目中变得十分可怕。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第一次考验实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样壮他的胆,为着他卖弄行礼的风度,拿出全身本领来应酬昂古莱姆领地的名流。吕西安本来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桩意料之中的难堪事儿,使一个不懂交际手腕的年轻人大为惊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时特别灵敏,听见路易丝,德·巴日东先生,主教,和几个存心讨好女主人的来宾,叫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见了害怕的大多数人都称他沙尔东先生。他被许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虚胆怯,看见人家嘴唇一动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评他,用的又是外省人那种坦率的,近于无礼的话。这一类连续不断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吕西安越发心绪不宁。他只盼望时间快到,一开始朗诵,身心就有着落,不至于受罪了。无奈雅克还在跟德·皮芒泰尔太太讲他最近一次的行猎;阿德里安和洛尔·德·拉斯蒂涅小姐谈着乐坛上的新星罗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报上描写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诉男爵。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德·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德·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德·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德烈·谢尼耶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昂古莱姆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德·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象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象洪水中的鸽子①,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德·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丝,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①《旧约·创世记》载,洪水泛滥了一百九十天,挪亚从方舟上放出一只乌鸦,一只鸽子,试探地上的水退了没有。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阖拢来了。”
  弗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泽菲丽娜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惠斯特。”
  因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①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丝,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泽菲丽娜打发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种纸牌戏的名字,在英国的方言中也是一个惊叹词,意思叫人静默。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德·吕邦泼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特。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克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特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辞,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夫·谢尼耶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象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做《奈埃尔》。
  德·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德·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沙尔东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特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德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泽菲丽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
  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弗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
  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特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特说。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谢尼耶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德·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 给 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象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远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特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做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莪相的浓雾里:什么玛尔维娜啊,芬加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竿’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①
  ①传说三世纪苏格兰武士兼行吟诗人莪相留下许多诗,其中有个女主角名叫玛尔维娜。英雄芬加尔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诗集于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译成各国文字,对十八世纪末年至十九世纪初年的法国文学影响极大,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所吸收的外来因素之一。夏特莱在这段议论中作的“从前”与“现在”的比较,就是浪漫主义在一八○○年左右与一八一五年以后两个阶段中的变化。
  泽菲丽娜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德·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做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
  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特吩咐她亲爱的阿德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德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泽菲丽娜对弗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塔尼斯拉斯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做天使长,好象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虫与诗只差一个字母,读音毫无分别;虫字的复数,写法也和诗字完全一样。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象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弗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制吕西安于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特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弗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德·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昂古莱姆领地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沙尔东先生,一忽儿称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德·塞农什先生叫做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德·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①
  ①宁录是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猎人(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指雅克·德·塞农什。吕吕是一种云雀,与丽丽二字声音近似;塞农什专好打猎,故用禽鸟的名字讽刺吕西安。
  德·塞农什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泽菲丽娜问德·皮芒泰尔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沙尔东先生跟德·康特-克鲁瓦先生非常相象吗?”泽菲丽娜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德·皮芒泰尔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弗朗西斯补上两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泽菲丽娜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了。
  “先生,你很幸运,”德·皮芒泰尔先生叫了他沙尔东,又改口称他德·吕邦泼雷,“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特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德·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德·吕邦泼雷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特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静的时间才写得出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有人用这样庄严的话庇护吕西安,吕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着主教表示感谢,没料到正直的教士会拿他开刀。德·巴日东太太得意扬扬,瞧着周围的敌人,目光象匕首一般直刺过去,惹得她们愈加气愤。
  诗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击那些蠢货,回答说:“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没有您的智慧,也没有您的慈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劳动。工人从矿井里开采黄金,也不象我们在最贫乏的语言中追求我们的意境那么艰苦。假如诗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的思想表达得非常明确,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诗人对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该不断衡量,才能使个个人满足;必须把两种对立的力量,逻辑和感情,藏在最强烈的色彩之下;一个字要包含无数的思想,一个画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总之,诗句是一些种子,应当在别人心里开花,在每个人的感情刻划出来的沟槽中开花。要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强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吗?所以只有在社会和思想的广阔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过后,才能产生诗歌。创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实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逊的克拉丽莎,谢尼耶的卡米叶,提布卢斯的黛莉,阿里奥斯托的安杰丽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尔赛斯特,博马舍的费加罗,瓦尔特·司各特的蕊贝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杜·夏特莱问道:“那么你给我们创造些什么呢?”
  吕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为天才,预告这样的计划。而且这一类伟大的出品需要长期的社会经验,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关系,我还没有这些准备;不过我正在开始,”他带着牢骚的口吻对周围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头脑需要长期的酝酿……”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说:“你的了不起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话,这一下人人渴望的报复,使每一双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每个人嘴边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东先生还糊涂透顶,等了一会儿笑起来,让他们更加高兴。
  德·巴日东太太说:“大人,您这话对我们说来太微妙了些,这些太太们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听着马上收起笑容,诧异的望着德·巴日东太太。“在《圣经》里找灵感的诗人,他的真正的母亲是教会。——德·吕邦泼雷先生,请你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或者《伯沙撒的宴会》,证明罗马始终是维吉尔的MagnaParens。①”
  ①拉丁文:伟大的祖先。
  女太太们听见娜依斯说出几个拉丁字,彼此望着笑笑。
  初出茅庐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丧气总是免不了的。吕西安当头挨着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脚又浮上水面,发誓要控制这个社会。他象一条牛中了乱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来,预备按照路易丝的意思朗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多数客人却受着牌桌吸引,回到他们的老习惯中寻快活去了,那种乐趣在诗歌中是得不到的。何况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要不消极的轻视本地出品的诗,不拆德·巴日东太太的台,怎么能出尽恶气呢?每个人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省长讨论区里的一条公路,有的提议晚会的节目应该有些变化,不妨来点儿音乐。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知道自己不懂诗,特别想探听拉斯蒂涅和皮芒泰尔两家对吕西安的看法,当下就有好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遇到重大事故,这两家在本省的声望是一致公认的;每个人忌妒他们,同时也巴结他们,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们照应。
  常在皮芒泰尔家打猎的雅克问侯爵夫人:“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侯爵夫人笑道:“在外省,他的诗也不坏了。并且这样漂亮的诗人无论干什么不会不好的。”
  个个人认为这评语精彩之极,拿去到处宣传,还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话说得很刻薄。
  杜·夏特莱被请去替德·巴尔达先生伴奏,《费加罗》①的大段唱词在巴尔达嘴里变得面目全非。音乐节目开了场,就得听杜·夏特莱唱几支骑士风格的罗曼斯,夏多布里昂在帝政时代写的作品。接着姑娘们表演两人合奏的钢琴曲,杜·勃罗萨尔太太提出这个节目,让她亲爱的卡米叶在德·赛佛拉克先生面前显显本领。
  ①罗西尼的喜歌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一段。
  德·巴日东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诗人,心中有气,就照样回敬,趁他们弹琴唱歌的当口躲往小客厅。主教听见副主教解释,知道刚才一句无心的话竟是尖刻的讽刺,他有心补救,跟在女主人后面。德·拉斯蒂涅小姐受着诗歌吸引,不给母亲发觉,溜进小客厅。路易丝挽着吕西安坐在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不给人瞧见也不让人听见,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吕西安受到夸奖,安慰了些,暂时忘记了痛苦。
  德·巴日东太太抓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廉价的光荣。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个人受了苦才伟大;你的苦恼是换取不朽的声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经过一场战斗,受一番磨练。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过死气沉沉的,没有斗争的生活,使大鹏没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为你至少是活着!你可以发挥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的斗争一定是轰轰烈烈的。一朝你进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国土,别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怜虫。他们的智力在恶浊的气氛中化为乌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辈子没有生活过,目光犀利而一无所见,灵敏的嗅觉只闻到腐烂的花。那时你应当歌咏在丛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压在蔓藤和贪馋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阳光的抚爱,没有开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伤心惨目的诗吗?不是充满奇思幻想的题材吗?再不然描写一个生在亚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带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热爱的太阳,受着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样的作品岂不悲壮?并且也代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说:“这样你就写出了我们的灵魂对天国的怀念,那是应当在古代出现的诗,我很高兴在《雅歌》中发现这样一个片段。”
  洛尔·德·拉斯蒂涅说:“你就来担任这个事业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吕西安的天才。
  主教说:“法国缺少一首伟大的宗教诗。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为宗教服务才能得到光荣和财富。”
  “大人,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使命,”德·巴日东太太用夸张的语气说,“这种诗歌的意境不是已经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吗?”
  斐斐纳道:“娜依斯太冷淡我们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塔尼斯拉斯道:“你不听见吗?她在那里说一些没有头没有尾的大话。”
  德·拉斯蒂涅太太过来找女儿,准备回去;阿美莉,斐斐纳,阿德里安,弗朗西斯,陪着德·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厅门口出现。
  两个女人能够打扰小客厅里的密谈,非常高兴,说道:
  “娜依斯,请你弹几个曲子给我们听。”
  德·巴日东太太回答说:“亲爱的,德·吕邦泼雷先生要给我们念他的《圣约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辉煌的诗用的是《圣经》的题材。”
  斐斐纳诧异道:“《圣经》的题材!”
  阿美莉和斐斐纳把这句话带往客厅,当做取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性不行,谢绝了朗诵。等到他重新出场,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大家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诗人变得黯淡无光了,地主们觉得他一无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们的无知。照副主教的说法,德·巴日东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嫉妒德·巴日东太太的妇女用冷冷的轻蔑的目光瞅着吕西安。
  “这就是上流社会!”吕西安对自己说着,沿美景街下坡回乌莫。我们有时喜欢挑最远的路走,用步行来刺激当时的思想,让自己浸在里头。野心家碰过钉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勃勃。象他这种还没有力量在高等社会中站稳脚跟,光凭着本能闯进去的人,决意牺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声自言自语,把当晚遇到的一些蠢货痛骂一顿,对他们荒唐的问话想出许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过境迁,念头来得迟了一步。走到在山脚下沿着夏朗德河前进的波尔多公路上,吕西安趁着月光,好象看见一所工厂附近,夏娃和大卫两人坐在河边一根横木上,便抄着小路走过去。
  吕西安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去受罪的时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红的条纹纱衫,戴上草帽,裹一条小小的丝围巾,这个朴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装一样;有的人生来气派很大,能够使极平常的装饰显得很体面。所以她一脱下女工的衣衫,大卫见着格外胆怯。印刷商决心要谈谈自己,不料搀着美丽的夏娃穿过乌莫,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动了真情的人喜欢这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仿佛信徒见到了神的光辉。两个情人一声不出走向圣安娜桥,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觉得一路静默很不自在,便在桥中央停下来欣赏河上的景致;从这里到正在建造火药厂的地方为止,一长条水面照着落日,放出绚烂的光彩。
  夏娃想找个谈话的题目,说道:“晚景多美啊!空气又温和又新鲜,到处是花香;天色好极了!”
  大卫回答说:“是啊,样样打动人心。”他想借这个譬喻来谈到他的爱情,“多情的人最喜欢在景色的变化,明净的空气,泥土的香味中,体会他们心里的诗意。大自然代替他们把话说出来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们开口了。刚才穿过乌莫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说,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卫天真的回答:“刚才你那么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么现在我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的,我能够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着圣女路从上面盘下来的一带山岗。
  “你要觉得这次散步快乐,我很高兴。就认为你牺牲了晚会,应当给你补偿。你谢绝到德·巴日东太太家去,跟吕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样慷慨。”
  大卫道:“不是慷慨,是识时务。此刻除了夏朗德河两岸的芦苇和杂树,只有我们两个,请你允许我,亲爱的夏娃,说一说我为吕西安眼前的行动担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说了那番话,想必你能体会到,我的忧虑只是表示我进一步的友谊。你和你母亲想尽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们鼓动他的雄心,不是轻举妄动叫他将来更痛苦吗?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会里,他怎么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气喜欢不劳而获。应酬交际势必吞掉他的时间,而除了聪明没有别的财产的人,时间是唯一的资本。他爱出风头,上流社会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来愈大,不论多大家业也满足不了;将来他只会花钱,不会挣钱;总之,你们养成了他自命不凡的习惯,社会却先要看到辉煌的成绩,才肯承认你的本领。而文学的成就又只能靠孤独的生活和顽强的工作去争取。你哥哥在德·巴日东太太脚下消磨了多少光阴,德·巴日东太太拿什么来酬报他呢?吕西安太高傲了,决不肯受她帮助;同时他还太穷,没法老是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中来往,花那么高的代价。那女人要使我们亲爱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爱奢华,爱享受,瞧不起我们朴素的生活,加强他游手好闲的倾向,这是富于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后她有朝一日把吕西安丢开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胆,生怕这位贵族太太玩弄吕西安:她或是真心的爱吕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爱他而使他伤心绝望,因为他对德·巴日东太太简直爱得发疯。”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坝那儿停下来,说道:“我听着你的话心都凉了。不过只要母亲还能对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着,我们挣的钱大概足够吕西安使花,维持到他事业成功。我永远不会缺少勇气,”夏娃说着兴奋起来,“替一个心爱的人干活,不会觉得工作苦闷或者厌烦的。就算辛苦一点,一想到为谁辛苦,我也快乐了。因此你不必担心,我们一定能挣到足够的钱,供给吕西安去结交上流社会。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断送他的地方,”大卫接着说,“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时期写得出来的,他需要一大笔现成的产业,或者是满不在乎的过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话!吕西安最恨穷苦,他已经挺得意的咂摸过酒席的香味,虚浮的名声;他的自尊心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小客厅里不知扩大了多少,现在他什么都肯干,只要能维持他的地位。你们两人的收入永远不可能满足他的需要。”
  夏娃发急了,叫道:“你叫我们泄气,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大卫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吕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给我这个身分,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权利替他尽心出力。我对他除了和你们一样忠心耿耿以外,还能帮他辨别利害。夏娃,亲爱的孩子,你可愿意让吕西安有一个拿了钱不用脸红的银库吗?哥哥的钱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钱吗?你不知道吕西安目前的处境叫我想起多少念头!可怜的孩子要在德·巴日东太太家进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监工,不能再住在乌莫,你不能再干活,你妈妈那个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你要肯嫁给我,一切都解决了:吕西安暂时住在我三楼上,等我在院子尽头的偏屋顶上替他盖起一个楼面来,除非我父亲肯把正屋添盖一个三层楼。这样他可以不用操心,独立过活。我因为存心帮衬吕西安,挣起家业来比单为我自己挣钱劲道更足。不过我的尽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许。说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儿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才有人赏识他的才具,给他报酬。巴黎开支浩大,我们三个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说,你同你的母亲不是也需要有个依靠吗?亲爱的夏娃,你既然爱吕安西,你就嫁给我吧。以后你看到我为了帮助他,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许你会爱我的。我们两人都欲望不大,没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大事只是要吕西安幸福,我们的财富,感情,激动的情绪,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见这股伟大的爱情谦卑到这个田地,很感动,她说:“我和你地位相差太远了。你富,我穷。真要十二分的爱才能破除这个顾虑。”
  大卫丧气的说:“那么你还不大爱我吗?”
  “说不定你父亲会反对……”
  大卫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亲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亲爱的夏娃!这一下你使我觉得生活好过了。可怜我的满腔热情一向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要你告诉我有点儿爱我,我就有勇气把其余的话一齐说出来。”
  夏娃说:“真的,你使我惭愧得很。不过我们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过别人。一个女人能嫁一个象你这样的丈夫,是值得骄傲的。我是个没有前途的可怜的女工,不敢指望这样的好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大卫说着坐在水坝的横木上。他们俩象疯子般老是在一个地方来回打转,那时又回到水坝旁边。
  “你怎么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关切。女人只有把你看做自己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表示。
  他道:“事情太圆满了。看到一生快乐的前景,我头脑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为什么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带着怅惘的口气说。“反正我心中有数。”
  夏娃望着大卫,做出一副卖俏而不相信的样子,等大卫解释。
  “亲爱的夏娃,我受的多,给的少。将来我对你的爱永远要超过你对我的爱,因为我有更多的理由爱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着回答:“我不象你这样博学。我只是很爱你……”
  大卫抢着问:“跟你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给你,在共同生活中尽量不给你一点烦恼,因为我们的生活开头必定有些困难的。”
  “亲爱的夏娃,你可曾发觉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了?”
  她反问道:“哪有女人不发觉人家爱她的?”
  大卫道:“你以为我有钱,因此有顾虑,让我来替你解除。亲爱的夏娃,我是个穷光蛋。父亲有心剥削我,想从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笔钱来,他的作风象自命为做好事的人对待受他们帮助的人。假如我将来有钱,也是靠你的力量。这不是为了爱情故意把话说得好听,而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点,在一个应当挣一份家业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点。我的性格,习惯,喜欢的工作,都不适宜做买卖,做投机;而事实上我们又只能靠实业发财。我就算能发现一个金矿,可没有本领开采。可是你啊,为了爱你的哥哥,你会注意到最细微的事,你有理财的天赋,象真正的生意人一样肯耐心等待,将来我播的种子,你会去收获。咱们的处境——我说咱们,因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们一家人,——咱们的处境压在我心上多么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发财的机会。我懂得化学,也看出商业上的需要,正在研究一样极有出息的东西。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事情绝对快不了。也许咱们要苦熬几年;可是我准能找出工业上的一些新技术;摸索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挣一笔极大的家私。我对吕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冲动,可能弄糟事情;他会把我的希望当做现实,生活过得象王侯一样,说不定会背债。所以请你保守秘密。我做着长时期试验的时候,有你这个温柔可爱的人陪着,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吕西安有钱的愿望能给我恒心和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个发明家,跟我可怜的爸爸一样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那么你是爱我的了!啊!别害怕,说出来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爱情的象征。夏娃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当初对亚当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你爱我吗?”
  “爱的,”夏娃拖长着声音,表示情意深长。
  大卫挽着夏娃走到一家纸厂的机轮底下,指着一根长长的横木说:“好,咱们在这儿坐一会。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气,听听青蛙的叫声,欣赏在水面上抖动的月光。没有一样东西不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发现自然界这样光华灿烂,它受着爱情照耀,被你点缀得更美了。我要把这些景致牢牢的记在心上。夏娃,亲爱的人儿!这是命运第一回赐给我纯粹的快乐!我怕吕西安没有我幸福!”
  大卫握着夏娃的手,觉得有些汗湿,有些颤动,不禁掉了一滴眼泪在她手上。
  夏娃娇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吗?”
  大卫道:“我应当给你知道,因为那是你父亲考虑过的,将来问题更要严重。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从帝国崩溃以后,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织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纸还用破旧的苎麻布和亚麻布;这种原料很贵,法国出版业必然会有的大发展因此延迟了。我们不能加速破布的生产,那是大众用旧的东西,数量受一国的人口限制。希望用布的数量增长,先要生育增长。而一个国家不经过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在风俗,商业或农业方面来一些大改革,人口不会有显著的变动。假如纸厂的需要超过法国破布的供应,或是超过一倍或是超过两倍,我们就得采用另外一种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纸张。这个结论有本地的事实做根据。至今还用破麻布造纸的,昂古莱姆的纸厂是最后一批了,那些厂家发现棉料侵入纸浆的情形越来越惊人。”
  年轻的女工不懂什么叫纸浆,问了一句,大卫便告诉她造纸的常识;这常识放在这儿叙述也不算越出范围,我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纸张。不过要了解两个情人之间的一大段插话,最好先来一个提要。
  给印刷作基础而和印刷的产生同样奇妙的纸,在中国出现很久之后,方始由地下商业国传到小亚细亚;相传七五○年左右,小亚细亚用棉料捣成的薄糊造纸。羊皮纸价值奇昂,不能不找代用品,于是有人仿照茧纸(当时称呼东方棉料纸的名字①),用破布造出一种纸来。有人说是一一七○年时流亡瑞士的希腊人在巴塞尔创制的;也有人说是一个叫做帕克斯的意大利人一三○一年在帕多瓦创制的。可见造纸工业进步极慢,经过情形也不大有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②巴黎已有做纸牌用的纸浆。等到了不起的孚士特,科斯泰和谷登堡③发明书籍的时候,同当时许多大艺术家一样没没无闻的工匠改进了造纸技术,满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纪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纸和大小铅字的名称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天真。葡萄纸,耶稣纸,鸽笼纸,水壶纸,银洋纸,贝壳纸,王冠纸,都是用纸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稣,王冠,钱币,水壶等等的图象命名的;正如后来拿破仑时代用鹰做水印的纸叫做大鹰纸。同样,第一次排印宗教书,神学书,西塞罗文集等等的字体,从此叫做西塞罗,圣奥古斯丁,****规。斜体字是十七世纪威尼斯的印刷商阿尔德发明的,所以称为意大利体。在长度没有限制的机器纸④出现之前,尺寸最大的纸是大耶稣或大鸽笼;⑤而大鸽笼只限于印地图或版画。纸的尺寸必须适应印刷车上的云石的大小。在大卫和夏娃谈论造纸问题的时候,连续不断的纸在法国还近于空想,虽然一七九九年时德尼·罗贝尔已经在埃松发明造这种纸的机器,以后第多-圣莱热又想法改良。⑥至于昂布罗瓦斯·第多发明仿小牛皮纸,还不过是一七八○年的事。从这段简短的叙述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实业界和知识界的一切重大收获都极其迟缓,有赖于不知不觉的积累,跟自然界化育万物的情形完全一样。书法,也许连文字在内,还有许多别的东西,都经过类似印刷和造纸的摸索,才逐渐完美的。
  ①这是用一种中国纸概括了全部中国纸。
  ②一三八○至一四二二年。
  ③德国人孚士特(约1400—1466)和谷登堡及舒斐尔合办印刷厂,所印《玛扬斯版圣经》为第一部合乎近代标准的书。十五世纪的荷兰人科斯泰相传也是最早试用木刻活字印刷的人。
  ④我们今日称为卷筒纸。
  ⑤大耶稣纸的尺寸是76×56公分,大鸽笼是90×63公分。
  ⑥罗贝尔(1761—1828),名尼古拉-路易,不是德尼,他于一七九九年发明造卷筒纸的机器,经第多改良后于一八一一年正式在法国使用。巴尔扎克说一八二○年时造卷筒纸在法国还近于空想,不知何故。
  大卫结束的时候说:“破布商在全欧洲搜罗破布,旧衣,买进各种破烂的纺织品。这些破烂东西分门别类理清之后,由批发破布,供应纸厂的商人送进仓库。要知道破布买卖有多大规模,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小姐。银行家卡尔东是比日和朗葛莱纸厂的主人,早在一七七六年,列奥里埃-德利尔就在那些厂里打算解决你父亲想到的问题:一八一四年卡尔东跟一个姓普鲁斯特的人打过一场官司,因为在一笔总数一千万斤,价值四百万法郎的破布交易中弄错了两百万斤!纸厂把破布洗净,捣碎,做成洁白的纸浆,再同厨娘用筛子过滤沙司①一般,浇在一块金属的网板上,四面围着铁框,中央嵌一个水印图案,根据图案定出各种纸张的名称。纸张的尺寸随网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厂工作的时代,已经有人研究原料问题,至今还在研究。你父亲想要改进的技术原是现代最迫切的问题之一。原因是这样的。麻料虽则比棉料耐用,归根结底更经济;可是要穷人掏出钱来,多花一文总不如少花一文,不管从长远计算有多大损失,这也是吃了穷苦的亏!中等阶级和穷人一样作风。麻料织物因此大大的减少。英国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织品,他们已经只造棉料纸了。这种纸性质太脆,折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纸的书泡水一刻钟就成为纸糊,麻料纸的旧书浸两小时还不要紧,晾干之后尽管颜色发黄,墨色变淡,文字照样看得出,作品并没毁掉。我们这个时代,财产经过平均分配,②数目减少,大家都穷了,需要廉价的内衣,廉价的书籍,正如屋内没有地方挂大画,我们都在物色小画。结果是衬衫和书都不经用了。样样东西不再讲究坚固。因此,我们所要解决的造纸问题,对于文学,科学,政治,重要无比。有一次在我巴黎的办公室内,几个人为了中国造纸用的原料,展开一场热烈的争论。由于原料关系,中国纸一开始就胜过我们的纸。中国纸又薄又细洁,比我们的好多了,而且这些可贵的特点并不减少纸的韧性;不管怎么薄,还是不透明的。当年大家对中国纸极感兴趣。有位非常博学的校对,——巴黎的校对员中不少学者,傅立叶和皮埃尔·勒鲁此刻就在拉什瓦迪埃那儿当校对!……我们正在讨论,那时正在做校对员的德·圣西门伯爵来看我们。③他说肯普弗和杜·阿尔德④认为中国纸和我们的纸同样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⑤。另外一个校对认为中国纸主要用动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国大量生产的丝。他们在我面前打赌。第多厂平日承包研究院的印件,就把问题送交研究院,由前任帝国印刷所所长马塞尔先生作评判。马塞尔先生打发两个校对去见兵工厂图书馆馆长葛罗齐埃神甫。据葛罗齐埃神甫的意见,两个打赌的人都输了。中国纸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丝,而是用捣碎的竹子纤维做的纸浆。⑥葛罗齐埃神甫藏着一部讲述造纸技术的中国书,附有不少图解,说明全部制造过程;他指给我们看纸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画得很精。我听吕西安说,你们的父亲凭着聪明人的直觉,想出破布的一种代用品,用极普通的,生长在本地而随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纸的原料,象中国人利用纤维质的枝干一样。我听了这话把前人做过的试验整理了一下,开始研究。竹是一种芦苇,我自然想到我国的芦苇。中国人工便宜,一天只要三个铜子,所以他们的纸从网板上揭下以后,尽可一张一张压在白的瓷砖中间,用火烘烤;这么一来,纸就有光彩,韧性,又轻又薄,象缎子一般柔和,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们要用机器来代替中国人的办法。便宜的成本在中国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们可以依靠机器。如果能造出一种廉价的纸,和中国纸的品质差不多,书的重量和厚薄可以减去一半以上。用我们的仿小牛皮纸印一部精装的伏尔泰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国纸印不到五十斤。这一点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图书的地位越来越成问题。我们这个时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缩小规模,连房屋在内。巴黎的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来的建筑,我们的财产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来的书不能传久,真是这个时代的耻辱!再过十年,所谓荷兰纸,就是说破麻布做的纸,再也造不出来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诉我,你们的父亲想到用某种植物纤维造纸,将来我要成功的话,你们不是有权利……”
  ①西菜中用的一种调料。
  ②法国人革命后,取消长子的特权,子女继承父母的遗产一律平均分配。
  ③傅立叶(1772—1837)、圣西门伯爵(1760—1825)均为十九世纪初叶有名的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勒鲁(1797—1871),印刷工人出身的圣西门信徒,办过不少报刊。
  ④德国医生兼博物学家肯普弗(1651—1716)曾遍历亚洲各地考察植物。法国耶稣会教士杜·阿尔德(1674—1743)专攻地理,写过一部《中国散记》,内有一章专述中国的纸,墨,笔,印刷及装钉。巴尔扎克很多地方采用他的说法。
  ⑤楮是桑的一种,法国俗称为中国桑,又称造纸桑,今日已移植欧洲,造最高级的纸,就是他们所谓“中国纸”。日本及中国都用楮树的嫩枝皮造纸,作为纸伞的原料。
  ⑥中国造纸用的原料有麻、竹、桑、楮、藤、稻秆、茧。两个打赌的校对和那位神甫都各见一斑而未窥全豹,各人说出了中国许多造纸原料中的一种。
  那时吕西安走到妹子身边,打断了大卫那句表示感激的话。
  吕西安说:“不知道你们觉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对我来说可着实难受。”
  夏娃发现哥哥脸色紧张,便问:“可怜的吕西安,你碰到了什么事啊?”
  气恼的诗人说出他的苦闷,把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想倾注在两个知己的心里。夏娃和大卫不声不响,听着吕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伟大和渺小,很难过。
  最后,吕西安说:“德·巴日东先生已经老了,不久准会闹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时我就能压倒那些骄傲的家伙,我可以和德·巴日东太太结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爱情跟我的爱情一样强烈。是的,她感觉到我受的伤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伟大不亚于她的美貌和风雅!
  她永远不会欺骗我的!”
  大卫轻轻对夏娃说:“你看,不是得赶快让他生活安定吗?”
  夏娃悄悄的把大卫的胳膊捏了一把。大卫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吕西安说出他的计划。两个情人和吕西安同样只想着自己,急于要他赞成他们的婚事,没有发觉德·巴日东太太的情人听着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吕西安梦想等自己发迹以后,叫妹子嫁给高门望族,让他靠着有势力的亲戚关心,多一个帮衬。夏娃和大卫结了亲,吕西安在上流社会出头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碍,因之他心中懊恼。
  “就算德·巴日东太太答应做德·吕邦泼雷太太,可决不肯做大卫·赛夏的内嫂!”这句话把吕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简单明了的包括尽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丝说的不错!
  有前程的人永远不会受到家属了解。”
  如果换了一个时间,他没有想入非非叫德·巴日东先生离开世界的话,听到妹子攀这门亲事一定欢喜不尽。只要考虑到他当前的处境,考虑到夏娃这样一个穷苦的美人儿能有什么前途,他准会觉得妹子嫁给大卫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无奈那时他做着年轻人的好梦,左一个假定,右一个假定,一相情愿的闯过了所有的难关。诗人刚才在上流社会中露过锋芒,马上跌回到现实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卫只道吕西安不说话是受了朋友的义气感动。在两个心地高尚的人看来,吕西安悄没声儿的接受倒是显出真正的友谊。印刷商描写他们四个人将来的幸福,话说得亲切动听。不管夏娃插嘴反对,他要把二层楼布置得十分讲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吕西安盖三楼,在偏屋顶上为沙尔东太太造一个楼面,尽量孝顺她,照顾她。总而言之,大卫要家里的人完全快乐,要他的兄弟完全独立。吕西安被大卫的声音和妹妹的抚爱陶醉了;在路旁的树荫底下,沿着平静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着,头上是明星灿烂的天空,夜间的空气十分暖和,他终于忘了上流社会给他戴上的荆冠。德·吕邦泼雷先生又承认大卫是他的朋友了。反复无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过去的纯洁,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后无忧无虑,更美满的生活。贵族社会的喧闹逐渐消失。等到走进乌莫镇,野心家居然握着他兄长的手,和两个快乐的情人语调一致了。
  他对大卫说:“但愿你父亲不反对这头亲事。”
  “他要为我操心才怪呢!老头儿只顾他自己。可是明儿我还是要上马萨克去;单单要求他替我们盖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卫送兄妹俩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马上向沙尔东太太求亲。母亲满心欢喜,拿女儿的手放在大卫手里;情人大着胆子亲了亲未婚妻的额角,夏娃红着脸向他微笑。
  母亲说:“这是穷人的定亲。”她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求上帝赐福。又对大卫说:“孩子,你勇气不小;我们遭着不幸,我真怕我们的背运连累人。”
  大卫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们会有钱的,会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儿子女儿一同住到昂古莱姆去。”
  于是三个孩子急不可待的说出他们美好的计划,母亲听了只是诧异。家庭中常有这一类疯疯癫癫的谈话,把播种当作收成,不等幸福实现,先快活起来。大卫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们只能逼他动身。吕西安陪着未来的妹夫走到巴莱门,已经半夜过后一点钟了。老实的波斯泰尔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大放心,站在百叶窗后面张望;他打开窗子,发现夏娃家那时还有灯火,私下想:“沙尔东家有什么事啊?”
  他看见吕西安回来,问道:“老弟,你们有什么事啊?要不要我帮忙?”
  诗人回答说:“用不着,先生。不过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大卫·赛夏向我妹子求婚,妈妈答应了。”
  波斯泰尔一言不答,霍的关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没有向沙尔东小姐提亲。
  大卫不回昂古莱姆,直接上路去马萨克,只当散步一般走往父亲家。太阳刚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园子外面。情人瞥见老熊站在一株杏树底下,头耸在篱笆上面。
  大卫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出门的?打这儿进来,”种葡萄的向儿子指着一扇小栅门。“我的葡萄藤都开花,一棵也没冻坏!今年一亩能出二十桶酒;不过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来同你商量一件要紧事儿。”
  “啊!咱们的印刷车怎么啦?你钱赚饱了吧?”
  “慢慢会赚的,爸爸,眼前我可没有钱。”
  父亲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说我不该拚命上肥。那些大户,什么侯爵,伯爵,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坏了酒味。哼!教育有什么用?只能教你头脑糊涂。你听着:他们一亩出七桶酒,有时八桶,每桶卖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时候大不了一亩收入四百法郎。我一亩出二十桶,每桶卖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谁傻谁聪明,你说吧。品质!品质!品质跟我有什么相干?让那些侯爵去关心品质吧!我只晓得钱就是品质。——你说什么?……”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来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么都没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对;可是别向我开口,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人工把我弄穷了。两年功夫下的本钱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税,各种各样的开销;样样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归了政府!这两年种葡萄的什么都没捞到。今年年成不坏,谁知该死的酒桶已经涨到十一法郎!我们的收成还不是孝敬箍桶匠?干吗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结婚?……”
  “爸爸,我只是来征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对方是谁呢,告诉我行不行?”
  “夏娃·沙尔东小姐。”
  “她是谁?靠什么过活的?”
  “她父亲死了,沙尔东先生从前在乌莫开药房。”
  “你,堂堂一个生意人,娶一个乌莫的姑娘!你还是在昂古莱姆领着王家执照的印刷商呢!受了教育,结果这样!唉!这就是送孩子上学的报应!那么,我的儿,她一定非常有钱啰?”种葡萄的眉开眼笑挨近儿子:“你要肯娶一个乌莫的女孩子,她准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经欠了两年零三个月,总数有两千七百法郎?付给我正是时候,我好拿来开发木桶账。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有权利向你讨利息呢;归根到底,买卖总是买卖;不过我对你客气,不问你要了。话说回来,她手头有多少?”
  “不多不少,跟我妈妈一样。”
  老头儿险些儿没说出:“原来只有一万法郎!”他想起过去不肯向儿子交代他妈妈的遗产账,便叫道:“那么她竟一无所有了!”
  “妈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说给人家听听,看他们怎么说!该死!做老子的多倒霉!大卫,我娶亲的时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只有头上一顶纸帽子,①我是个可怜的大熊。你啊,我给了你一个出色的印刷所,凭你的本领,学问,正应该娶一个城里的布尔乔亚,有三四万陪嫁的女人。你的痴情还是趁早撂开,让我来替你找一门亲事!离这儿三四里有个寡妇,三十二岁,开着磨坊,有十万法郎产业,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产跟马萨克的合起来,两块地本来连在一块儿。哎!这么一来,咱们的庄园可体面啦,你看我将来怎么经营!听说她要嫁给她的大伙计库图瓦,你比库图瓦强多了!我管理磨坊,让她到昂古莱姆去做你得力的助手。”
  ①见本书第17页注①。
  “爸爸,我已经订婚了……”
  “大卫,你一点不懂生意经,我看你是弄穷人家。你要娶那乌莫姑娘,我就跟你算账,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为我料你没有好结果。哎哟!我可怜的印刷车啊,我的印刷车啊!车子要上油,要保养,要开动,哪一样少得了钱?唉,除非来个大好的年成,我心里是不会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为止并没给你多少烦恼……”
  “也没付我多少房租,”种葡萄的老头儿回答。
  “我除了来请你答应我结婚,还想请你在正屋上面盖一个三层楼,偏屋上加一个楼面。”
  “呸!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再说那不是平白无故把钱扔在水里吗?那会给我生利吗?嘿!你大清早跑来要我盖新屋子,花一笔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钱!你虽然名叫大卫,我可没有所罗门的财富。①你不是疯了吗?我的孩子变做吃奶的娃娃了。这一棵一定结葡萄!”他把话岔开去,指着一棵葡萄藤叫大卫看。“这些孩子才不会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进中学,花了多大本钱培植你成为学者,到第多厂去研究印刷,谁知全是没出息的事儿,临了给我弄一个乌莫姑娘来做媳妇,一个钱陪嫁都没有!要是你不读书,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个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万法郎产业。嘿!你真聪明,当我会赏识你的好主意,替你盖起宫殿来?……难道你现在的屋子两百年来都是养猪的,你的乌莫姑娘住不得吗?呦!难道她是法兰西的王后吗?”
  ①按《旧约》记载,所罗门是大卫的儿子。赛夏老人没有知识,乱用典故,颠倒身分。
  “好吧,爸爸,盖三层楼的费用归我负担,就让儿子来替父亲挣家业吧。事情虽然颠倒,有时还看得见。”
  “怎么,小家伙,你有钱盖屋子,没有钱付房租?你好调皮,耍弄你父亲!”
  这样一来,问题不容易解决了。老头儿能够做到一钱不花而不失其为慈爱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卫结婚,允许儿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钱在老家添造房屋。大卫得到的不过是这些。老熊这个保守派父亲的模范,居然宽宏大量,不向儿子讨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风的私蓄捧给老子。大卫怏怏不乐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难,决不能指望父亲帮忙。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3

《幻灭》第一部四 外省的爱情风波

昂古莱姆城里只听见谈论主教的话和德·巴日东太太的回答。晚会上每一桩小事都被添枝接叶,经过装饰,改头换面的传开去,诗人也就成为当时的红人。在上层社会中兴风作浪的谣言,也有几滴水星飘入中产阶级。吕西安穿过美景街去看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好几个青年不胜羡慕的望着他,还听到一些话使他暗暗得意。
  “这小伙子运气真好,”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说。他名叫柏蒂-克洛,是吕西安的中学同学,长相难看,吕西安一向对他摆着老大哥面孔。
  一个听过他朗诵的大家子弟回答说:“是啊,他长得漂亮,又有才气,德·巴日东太太被他迷上了!”
  吕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时间路易丝一个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这个时间。如今这女人变了他命运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赞成才好。经过了前一天的晚会,路易丝或许更加温柔,可以让他快乐一下。德·巴日东太太不出他所料,对他特别多情,没有经验的情人以为对方的爱又进了一步。隔天晚上诗人太痛苦了!路易丝便听任吕西安在她美丽的金发上,手上,头上,热烈亲吻。
  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前一天路易丝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谢尼耶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
  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丝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个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直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丝,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贝阿特丽克丝了,肯接受爱情的贝阿特丽克丝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撅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事。”
  吕西安怯生生的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象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用人,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丝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了;路易丝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德烈·谢尼耶的诗。
  德·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德·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丝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的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德·巴日东先生的愚蠢和路易丝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德·巴日东太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特莱先生同来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特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沙尔东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份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做小姑娘,象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做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不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德·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德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第二天,昂古莱姆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沙尔东先生——又名德·吕邦泼雷——和德·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德·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做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象神道一般十全十美。德·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弗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外省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做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德·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德·吕邦泼雷先生了。无名的沙尔东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昂古莱姆上城,每星期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分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做《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代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开拓。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做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从吕西安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崭露头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惟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沙尔东太太按照外省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昂古莱姆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外省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沙尔东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德·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昂古莱姆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马萨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特莱在吕西安和路易丝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斯特想逼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证明她已经象俗语所谓失身。他假装是德·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布雷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觉的让夏特莱在她家随便进出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丝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钩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外省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许情人称心惬意的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外省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后才失足的,德·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丝遭受的困难又极象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列佛的绳子,①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德·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的打开着。一切都按照规定,不失体统。德·巴日东先生象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外省人天生爱捣乱,喜欢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莱姆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德·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不论屋内屋外,德·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外省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①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触礁,漂流到一个岛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着的时候被小人用绳子浑身捆绑。
  路易丝象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德·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尔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特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德·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德·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忌妒路易丝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丝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杠。照杜·夏特莱的说法,路易丝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决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做站在德·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塔尼斯拉斯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莱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外省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特莱说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用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塔尼斯拉斯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
  象吕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昂古莱姆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丝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拚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剌剌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机灵,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在吕西安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王后,是贝阿特丽克丝,是洛尔。①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②把拉马丁,瓦尔特·司各特,拜伦,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尔西内亚③的角色,象许多外省妇女一样,要召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①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的恋人,洛尔是与但丁同样知名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恋人。
  ②见本书第47页注②。
  ③杜尔西内亚,堂吉诃德的意中人。
  吕西安用怄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丝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肉欲。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贝阿特丽克丝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丝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那时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没声儿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丝膝盖上。斯塔尼斯拉斯见了这副可疑的情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特莱退回去。德·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东太太问用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外省,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德·尚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杜·夏特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夸大细节:斯塔尼斯拉斯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样添枝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泽菲丽娜,斐斐纳,洛洛特,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尔东先生的保护人,决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克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特莱道:“我认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泽菲丽娜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莱替德·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昂古莱姆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莱跑去见德·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莱轻轻的说:“全个昂古莱姆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捣蛋鬼斯塔尼斯拉斯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特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美景街。如果我当场知道,我决不离开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斯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决不能让一个混账东西玩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我到处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塔尼斯拉斯的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邦泼雷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外省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了。听着杜·夏特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明家伙感到为难。
  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
  她回答说:“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考虑的。”
  两人半天没有话说。
  “难道你对小家伙吕邦泼雷真是爱得很吗?”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特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儿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了,德·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德·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事的说道:
  “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
  德·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
  她说:“先生,我提拔德·吕邦泼雷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情话。我正在把孩子扶起来,斯塔尼斯拉斯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塔尼斯拉斯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毋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德·吕邦泼雷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象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尔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①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①决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选。
  德·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德·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死。”
  德·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象德·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①的情形相仿。德·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达哥拉斯派②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塔尼斯拉斯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屋内寂静无声,象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特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望望德·巴日东,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过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叫冤。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这里是比喻一个人迫不得已而开口,说话必定中肯。
  ②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提倡道德高尚、生活严肃的人生哲学。
  杜·夏特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特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德·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吗?”
  “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德·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莱对德·尚杜说:“斯塔尼斯拉斯,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象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德·巴日东太太跟德·吕邦泼雷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
  “跟沙尔东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篇话是德·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德·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特莱堆着笑容,德·巴日东先生完全象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特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德·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
  夏特莱凑着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塔尼斯拉斯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德·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德·桑托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毫不留情的雅克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
  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东的战绩。”
  弗朗西斯对夏特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特莱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马萨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沙尔东太太慌慌张张赶来说:
  “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德·巴日东先生差点儿没把德·尚杜先生打死。
  场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①昨天德·尚杜先生说撞见你和德·巴日东太太有事。”
  吕西安嚷道:“胡说!德·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①原文“蒂洛瓦”和“杀王上”几个字声音相近。
  “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点赶到,给德·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德·尚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特莱先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隔开二十五步。德·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德·尚杜先生脖子里,德·尚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的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要在昂古莱姆露面,或许德·尚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
  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德·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冉蒂,把路易丝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来听听你的贝阿特丽克丝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
  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德·巴日东太太。”
  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办,她比我们懂得多。”
  沙尔东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这个变化。
  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
  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象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沙尔东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的困难,惟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作了牺牲,心中不安。
  沙尔东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想结婚呢。”
  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磁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象当时的昂古莱姆那样落后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冉蒂报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白头发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调情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丝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尔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德·埃斯巴太太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省的议员,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尚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昂古莱姆;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吕费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外省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呆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外省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声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自由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德·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
  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昂古莱姆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德·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颗眼泪,搂着路易丝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丝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和妹妹。
  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一顿喜酒!”
  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丝的原谅,可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
  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象俄瑞斯忒斯摆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①;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尔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①希腊神话,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为父报仇;事后被地狱中的复仇之神紧追不舍,要加以惩罚。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丝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
  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决不泄漏,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齐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统统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沙尔东太太立即去向波斯泰尔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
  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姊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昂古莱姆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
  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的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
  他说:“有事不要瞒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沙尔东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波斯泰尔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
  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沙尔东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卫噙着眼泪说道:
  “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象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
  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
  “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波斯泰尔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
  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郎,现在只向波斯泰尔借到一千。”
  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
  夏娃非常激动的扑在情人怀里,温柔的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是单身汉吧。我再去作工,挣回这零钱来。”
  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房间,对吕西安说:
  “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
  沙尔东太太说:“你们去找波斯泰尔,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
  两个朋友回到搂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这两句份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①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德·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①科泰斯(1485—1547),西班牙的军人,最早侵入墨西哥的冒险家。
  德·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特莱知道了。他要打听德·巴日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费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车辆。
  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马萨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芒斯勒镇外等候。德·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4

《幻灭》第二部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男当差冉蒂,女用人阿尔贝蒂娜,一个人都没讲过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想享受私奔的乐趣的情人,仆役不离左右的旅行是不会痛快的。吕西安还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车出门,打算作一年开销的钱在昂古莱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把吕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可不应该象那种既有才华而又保持童年的妩媚的人一样,见了新鲜事儿大惊小怪,好不天真的表现出来。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随便流露自己的感触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彻底研究一番不可。惟有温柔同高贵不相上下的情妇才能了解一个男人的孩子气,觉得好玩;万一她有点儿虚荣,尽管是很少的一点,就不能原谅情人的幼稚,虚荣或者渺小。很多妇女崇拜一个人的时候竭力夸大,要她们的偶像永远象个神道。如果女子爱一个男人是爱对方本人而不是为她自己,她对男人的渺小和伟大会同样喜欢。吕西安还没体会到德·巴日东太太的爱情是和骄傲连在一起的。他一路象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泼样儿非但没有抑制,反而尽情流露,叫路易丝抿着嘴唇微笑,吕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义也是失着。
  天没有亮,一行旅客住进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两个情人都十分疲劳,路易丝只想睡觉,便睡下了。她要吕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层开一个房间。吕西安一觉睡到下午四点。德·巴日东太太叫人唤他起来吃饭;他一知道钟点,急忙穿好衣服去见路易丝。巴黎尽管自命为处处讲究,还没有一家旅馆可以让有钱人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路易丝住的那种怕人的房间简直是巴黎的耻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见阳光,挂着褪色的窗帘,上蜡的地砖一派寒酸相,家具破烂,式样恶俗,不是过时的,就是买的旧货。吕西安虽是突然醒来,眼睛还有点迷糊,在那个房里也认不得他的路易丝了。的确,有些人一离开他们周围的人物,家具,场所,他们的面相和身价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德勒画派的明暗,艺术家凭着性灵安放在画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气。外省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再说,此刻没有了障碍,圆满的幸福正好开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该有这派矜持和担心事的神气。吕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尔贝蒂娜正在侍候他们吃饭。饭菜不象外省那么丰盛,实惠。只图赚钱而尽量克扣的菜,由近边的一家饭店供应,东西少得可怜,勉强够吃。对于财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个愉快的地方。吕西安看着路易丝的变化莫名其妙,但等吃过饭探问原因。他看得不错。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事,因为人的思考的确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两点光景,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到旅馆来,着人叫醒阿尔贝蒂娜,说要见她主人。德·巴日东太太才梳洗完毕,他又上门了。阿娜依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杜·夏特莱会撞来,好不诧异,在三点左右接见了他。
  他一边行礼一边说:“我不怕上司见怪,跟着你来,因为你的行动,我早料到了。不过就算我丢掉差事,至少保全了你的名声。”
  德·巴日东太太嚷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特莱用一副自愿退让的温柔的神气说:“我看得很清楚,你爱上了吕西安;不是热烈的爱一个男人,决不会不假思索,把体统忘得干干净净,而你是多懂得体统的人!亲爱的娜依斯,要是人家发觉你象逃走一般同一个青年离开昂古莱姆,尤其在德·巴日东先生跟德·尚杜先生决斗以后,你以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无论哪一家,还会招待你吗?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尔巴去,很象和你分居。遇到这一类情形,有身分的男人往往先为妻子决斗,然后让她自由。你爱德·吕邦泼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欢怎么处置他都可以,只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这儿有人知道你们一路同车,你想结交的人准会把你挡在门外。娜依斯,你还不能为一个青年作这些牺牲,你还没有拿他同别人作过比较,不曾试过他的心,他可能碰上一个他认为对他的野心更有帮助的巴黎女子,把你忘掉。我不想损害你心爱的人,只请你允许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劝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动出入重大。万一人家对你闭门不纳,太太们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将来不会懊悔,觉得对方始终值得你作这许多牺牲,而他也体会到你的牺牲。德·埃斯巴太太对人对事非常严格,看重体统,因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纳瓦兰家,布拉蒙-绍弗里家,勒农库家,所有的亲戚都站在她一边,最古板的妇女也到她家里去,对她恭恭敬敬,仿佛过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访她,便知道我所见不错。我熟悉巴黎,敢预先说一句:你一进侯爵夫人的大门就要提心吊胆怕她知道你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尽管他自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这儿要遇到另外一些对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阴险;她们少不得知道你是谁,住在哪儿,从哪儿来,干些什么。我看出你想瞒着人;可是象你这种人决不能隐姓埋名。你不是到处能碰到昂古莱姆的人吗?国会正要开会,夏朗德省的议员在这里出席,将军在这里休假;只消有一个昂古莱姆人瞧见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的搁浅;那时你不过是吕西安的情妇。要是你用得着我,不论什么事,我都帮忙,我住在圣奥诺雷城关街税务局长家里,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诺元帅夫人,德·赛里齐太太,国务总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绍;不过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见到的人多得很,用不着我引进。你不必自己想办法踏进这家那家的客厅,将来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临呢。”
  杜·夏特莱一口气讲着,德·巴日东太太没有插一句嘴;她觉得这些意见完全准确,心里很震动。昂古莱姆的王后的确打算不给人知道的。
  她道:“亲爱的朋友,你说的很对;那么怎么办呢?”
  夏特莱回答说:“让我替你找一个体面的,连家具出租的公寓;开销比旅馆省,而且是独门独户。你要是信托我,今晚就好搬过去。”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的车很容易认,而且我特意跟着你。送你来的马夫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马夫,你允许我替你当副官吗?等会我叫人送个信来,通知你住哪儿。”
  她说:“行,就这样吧。”
  这句话听来无关紧要,其实意义无穷。杜·夏特莱跟一个交际场中的妇女说的是交际场中的话。他的衣着是极漂亮的巴黎款式,坐着来的是一辆轻便双轮车,套着体面的牲口。德·巴日东太太靠在窗上考虑自己的处境,无意中看到过时的花花公子出门。过了一会,吕西安突然醒来,匆匆穿起衣服,出现了;德·巴日东太太看他穿着隔年的南京缎裤子,紧窄的旧外套,长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多乡气。八角阁的阿波罗或者安提弩斯,①穿上担水工人的服装,谁还认得出希腊或罗马雕塑家的杰作?我们的眼睛先要作一个比较,来不及让感情来纠正这个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断。吕西安和杜·夏特莱的对比太强烈了,不能不使路易丝感到刺目。六点左右,吃完晚饭,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面子是红地黄花的印花布;她做个手势要吕西安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说:“我的吕西安,假定我们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使我们俩同归于尽,你不觉得应当想办法挽救吗?亲爱的孩子,我们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让人疑心我们一路同来。你的前程多半依靠我的地位,而我无论如何不应当破坏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离这儿很近。你照旧住这个旅馆。那我们尽可以天天见面,没有人好议论了。”
  ①八角阁,在梵蒂冈,藏有古代许多著名塑像。阿波罗是希腊后期的作品,安提弩斯是罗马时期的作品,都是最著名的雕像。
  路易丝向吕西安解释上流社会的规矩,吕西安听着,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知道女人做了傻事后悔,便是爱情起了变化;他只懂得他已经不是昂古莱姆的吕西安了。路易丝口口声声只讲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声名,还讲到上流社会;她要遮盖她的自私,竭力叫吕西安相信一切是为了他。吕西安对路易丝谈不上任何权利,而路易丝已经一下子恢复了德·巴日东太太的身分;更糟的是吕西安绝对作不了主。他不禁含着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吕西安说:“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荣;可是对我来说,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整个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分担我的不幸;谁知我们现在就分手了。”
  她说:“你批评我的行为,可见你并不爱我。”她见吕西安望着她的神气非常痛苦,便改口说:“亲爱的孩子,你要愿意,我就留在这儿,就让我们无依无靠,一同倒霉吧。不过将来我们俩一齐落难,到处碰壁的时候,等到一事无成,——我们样样都要预料到,——逼得我们退往埃斯卡尔巴去的时候,亲爱的人儿,你别忘了那结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议过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服从那些规矩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他拥抱着路易丝回答说:“你考虑得这样周到,我看着害怕。别忘了我是个小孩儿,完全听从你的意志。我自己准备尽我的力量奋斗,出人头地。假如靠着你的帮助,比我单枪匹马成功更快,将来我的功名利禄都出于你的赏赐,那我再高兴没有。请你原谅!我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能不处处操心。
  我觉得分离是遗弃的先兆;而我受到遗弃是活不成的。”
  她说:“可是,亲爱的孩子,社会并没要你作多大牺牲。你不过睡在这儿,可以整天待在我家里,没有人好批评。”
  吕西安受了一番温存,平静下来。一小时以后,冉蒂送上夏特莱的一张字条,告诉德·巴日东太太在卢森堡新街找到一个公寓。她问了问街道的位置,原来离梯子街不十分远,便对吕西安说:“咱们是邻居呢。”过了两小时,德·巴日东太太坐上杜·夏特莱派来的车,往新屋去了。公寓华丽而并不舒服;家具商布置这一类的屋子,专门租给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议员或大人物。十一点左右,吕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馆,对于巴黎只看到卢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间的一段圣奥诺雷街。他在简陋的小房间里睡下,不免把自己的卧室跟路易丝的漂亮公寓作了一番比较。吕西安离开德·巴日东太太的当口,夏特莱男爵来了,他刚从外交部长府上出来,穿着一身光彩夺目的跳舞衣衫。他来报告代德·巴日东太太订的各项条件。路易丝暗暗发慌,眼前这个阔绰的排场使她害怕。她受着外省生活的影响,用钱谨慎,很有条理,她的作风在巴黎简直近乎吝啬了。她带着税务局的一张汇票,将近两万法郎,打算贴补四年的额外开销;此刻她已经担心资金不足,要欠债了。
  夏特莱告诉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莱看见娜依斯浑身一震,便说:“呃,小意思。——你还有一辆包车,每月五百法郎,连房租统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以外,你只消管衣着了。要同阔人来往的妇女只能这样。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东先生谋一个税务局长或者宫廷的职位,万万不能露出寒酸样儿。在这里,好处只给有钱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尔贝蒂娜服侍,已经很运气了,巴黎的仆役是个大漏洞。至于伙食,象你这样不久就要走红的人是难得在家吃饭的。”
  德·巴日东太太和男爵两人谈着巴黎,杜·夏特莱报告当天的新闻,许许多多的无聊事儿,你不知道就不成其为巴黎人。他又告诉娜依斯买东西应该上哪些铺子:头巾是埃尔博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丽叶买;又给她一个女裁缝的地址,代替维克托莉;总之他让德·巴日东太太明白,昂古莱姆的乡气必须去掉。临走他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明儿我可以在戏院里弄到一个包厢,”他很随便的说,“我来接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同去。让我在巴黎替你们当个向导。”
  德·巴日东太太看他邀请吕西安,私忖道:“他有这点儿气量,我倒没想到。”
  六月里,部长们的包厢无处安排:政府党的议员和他们的后台老板收割葡萄或者监督收成去了,平日请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乡就是出门旅行;那时巴黎各戏院最好的包厢便出现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给人的印象赛过一张旧地毯。杜·夏特莱有心利用机会,不用破费什么,请请娜依斯,那些娱乐也最配外省人的胃口。第二天,吕西安第一次上门,没有遇到路易丝。德·巴日东太太在外面买几样必需品。她听着夏特莱的指点,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气俨然的时装专家商量去了。她已经写信给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报告她到了巴黎。尽管在外省当过长时期的领袖,自信很强,这时照样提心吊胆,怕自己乡气。她相当聪明,知道女人之间的交际全靠第一面的印象;虽然她自以为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样高级的妇女并驾齐驱,觉得开头还是需要人家包涵,讨人喜欢的因素一个都不能放过。因此她很感激夏特莱给她门道,让她能够配合巴黎的时髦社会。碰巧当时侯爵夫人的处境使她很乐意帮助丈夫的亲属。德·埃斯巴侯爵不知为什么过着隐居生活,对产业、政治、家属、妻子不闻不问。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形之下,需要舆论支持;有机会代替侯爵照顾他的家属,再高兴没有。她有心把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显出丈夫的不是。她当天回了一封亲热的信给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东太太。信里的话说得非常好听,你直要在社会上混了相当时间才会发觉内容空虚。
  久闻大名,不胜仰慕;有机会同家属相聚,更其高兴。巴黎的友谊并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个知己;否则长此与外人往还,未免过于虚妄。大姑倘有差遣,无不效劳。实因小恙,不能趋前拜访。辱承垂念,先布谢忱。
  吕西安第一次在几条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间溜达,象初到巴黎的人一样只顾看景致,来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规模宏大:铺子的华丽,房屋的高度,车马的拥挤,随处可见的极度奢华与极度贫穷的对比,先就使你吃惊。富于想象的吕西安想不到有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众,觉得自己大大的缩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气,无论到哪儿都感到自己重要的人,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身价是很不习惯的。在本乡是个角色,在巴黎谁也不拿你当人,这两个身分需要有一段过渡才行,太剧烈的转变会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诗人平素有什么感情,思想,总有人和他交流,听他倾诉,便是极小的感触也能找到共鸣的心灵;这样的人势必觉得巴黎一片荒凉,可怕得很。吕西安漂亮的蓝色礼服还不曾拿来,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烂,至少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东太太回家的当口再去的时候,不免感到拘束。杜·夏特莱男爵比他先到,随即带他们到牡蛎岩饭店吃饭。吕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转的速度搅昏了,对路易丝又不能说什么话,车上有第三者在场;他只能捏捏路易丝的手,路易丝态度和蔼,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过晚饭,夏特莱带两个客人上滑稽歌舞剧院。吕西安见到夏特莱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这种巧事,他也会到巴黎来。税务稽核所所长说他此番出门是为了施展抱负:希望进随便哪个衙门当个秘书长,在参事院兼一个评议官;他特意来要求人家履行诺言,象他这样的人材总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长;他宁可闲着,不是当国会议员便是再进外交界。说话之间,他身价越来越高了。吕西安隐隐然承认,过时的花花公子的确熟悉巴黎,是一个高明的交际家;更难堪的是吕西安吃饭看戏都沾了他的光。凡是诗人惊惶失措的场合,前任的首席秘书都如鱼得水。吕西安的迟疑,惊奇,问话,未经世面而闹的笑柄,叫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看着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脚不稳。吕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戏,很有兴趣,心慌意乱的不愉快总算有所补偿。那个晚上很值得纪念,因为他对外省生活的观念不知不觉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扩大了,社会的规模不同了。邻座几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时髦,多娇嫩,吕西安觉得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太太虽然穿得还讲究,到底陈旧了:料子,式样,颜色,没有一样不过时。头发的款式,吕西安早先在昂古莱姆赞叹不置,此刻同那些妇女的细巧的花样一比,简直恶俗。他心上想:“是不是她就这样保持下去呢?”不知道德·巴日东太太白天就在作脱胎换骨的准备。外省没有选择,没有比较;天天看惯的面孔自有一种大家公认的美。在外省被认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没人注意,原来她的美只象老话说的:独眼龙在瞎子国里称王。吕西安拿戏院里的女人同德·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比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东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莱作的比较。在德·巴日东太太方面,她对情人也有许多异样的感想。虽然长相极美,可怜的诗人一点风度都没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脚手套,紧窄的背心,和花楼上的青年比起来,可笑得不象话;德·巴日东太太只觉得他一副可怜样儿。夏特莱却是很知趣的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关切显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举止潇洒,好比一个演员回到了他原来的舞台;他六个月中失去的阵地两天功夫都收复了。俗人不相信感情会突然变化,事实上两个情人的分离往往比订交更快。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相互之间的迷梦正在逐渐消失,而这是巴黎促成的。在诗人眼中,人生扩大了;在路易丝眼中,社会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桩事故,双方都会斩断联系。这个对吕西安极可怕的打击不久就要来到。德·巴日东太太先送诗人回旅馆,然后由杜·夏特莱陪着回家,可怜的情人看了大不高兴。
  他上楼回到凄凉的卧室,一边想:“不知他们俩议论我什么。”
  车门关上了,杜·夏特莱微笑着说:“这可怜的青年乏味透了。”
  “凡是胸中和脑子里有一个幻想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他们长时期酝酿一些美丽的作品,有许许多多思想要表达;他们不大重视谈话,因为聪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会降低价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这么说着,还算有勇气替吕西安辩护,但多半是为她自己而不是为吕西安。
  男爵道:“我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我们是跟人过生活,不是跟书本过生活。亲爱的娜依斯,我看出你们之间还没有什么,我很高兴。就算你因为以前生活缺少兴趣,有心找点儿补偿,可千万别把这个自封的才子作对象。你要是看错了人怎么办呢?万一几天之内,亲爱的美人儿,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较,发觉你驮在凝脂般的肩头上捧出山的,并非有什么生花妙笔的诗人,而是一个小猢狲,没有风度,没有见识,愚蠢,狂妄,在乌莫或许还算得上聪明,在巴黎只是一个平凡之极的青年,那你岂不糟糕?这儿每星期都有诗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尔东先生写的高明。我劝你等一等,比较一下!”夏特莱看见车子拐进卢森堡新街,又说:“明天是星期五,歌剧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内廷总管的包厢,准会带你同去。我到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去瞻仰你的风采。明儿演的是《达那伊得斯》①。”
  ①《达那伊得斯》,萨利埃里的歌剧,于一七八四年首演成功,成为保留剧目。
  她说:“好吧,再见了。”
  第二天,德·巴日东太太想凑起一套象样的晨装去见她远房的弟媳妇,德·埃斯巴太太。天气稍微凉一些,她在昂古莱姆的旧衣服里找来找去,勉强挑出一件绿丝绒袍子,滚边相当火气。在吕西安方面,他觉得应当把那件贵重的蓝色礼服拿回来,他也讨厌身上穿的单薄的外套,又想到说不定会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的到她家里去,不能不经常衣冠楚楚。他急于取回包裹,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不出两小时花了三四个法郎,使他对巴黎的开支大有感触。他穿上他最讲究的服装,走往卢森堡新街,在门口遇到冉蒂从屋内出来,陪着一个跟班小厮,小厮帽子上插着鲜艳的羽毛。
  冉蒂说:“先生,我正要上你那儿去,太太叫我送个字条给你。”冉蒂在外省随便惯了,不懂巴黎的规矩和客套。
  小厮只道诗人是个当差。吕西安拆开信来看了:德·巴日东太太整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剧院去,约吕西安在那儿相会;她弟媳妇很乐意请青年诗人看戏,在包厢中给他一个位置。
  吕西安私下想:“她是爱我的!我提心吊胆根本是荒唐。
  今天晚上她就介绍我去见她弟媳妇了。”
  他心花怒放,直跳起来。那时离开快乐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他想痛痛快快的消磨,便直奔杜伊勒里公园,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韦里酒家吃一顿。他蹦蹦跳跳,快乐得飘飘然,跨上斐扬平台,一边走一边打量游人,但见俊俏的妇女由她们的爱人和漂亮哥儿陪着,成双作对,手挽着手,跟熟人眉来眼去的打招呼。这个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蹲在这华丽的架子上的鸟儿比昂古莱姆的不知好看多少!这里的是五色斑斓的印度鸟美洲鸟,昂古莱姆的只是灰溜溜的欧洲鸟。吕西安在杜伊勒里待了两小时,简直是受罪。他把自己严格检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儿没有一个穿礼服的。偶尔看到一个穿礼服的人,只是没人理会的老头儿,穷苦的可怜虫,或是住在沼泽区靠利息过活的人,或是机关里的当差。容易激动,目光尖锐的诗人,发现除了晚上的装束还有白天的装束,便觉得自己的旧衣衫丑陋不堪:礼服的式样早已过时,蓝也蓝得不登大雅,领子特别难看,前面的衣摆因为穿久了,老是挤在中央;纽扣发红;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颜色;总而言之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吕西安急忙扣上礼服的纽子,遮住背心。最后他发觉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缎裤子,有身分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细呢,便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的料子。并且裤脚管都有带子扣在鞋底上;吕西安的裤脚偏偏和靴跟不合作,望上翻卷,似乎对靴子大有反感。他戴着角上绣花的白领带,当初妹子看见杜·奥图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系着这种领带,赶紧替哥哥照样做了几条。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领带,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纪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经的官吏。不但如此,可怜的吕西安从公园的铁栅望出去,看见里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杂货店的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篮,领带两头有他心爱的女工绣的花!那时仿佛一棍打着吕西安的胸口,这是我们感觉的中心,说不出是哪个器官的部位;人类自从有了感情以后,遇到强烈的快乐或痛苦,总要拿手去按那个地方的。读者认为以上的叙述幼稚可笑吗?有钱的人从来没尝到这一类的痛苦,当然觉得我说的情形恶俗,荒唐。可是不见得只有幸运儿和有权有势的人遭到困难,生活大起变化,才值得注意,可怜虫的苦恼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样多吗?痛苦能使一切变得伟大。如果改动一下名词,谈的不是服装的美丑,而是什么勋章,荣誉,头衔,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不是也叫功业彪炳的生涯大起风波吗?况且对一般想冒充阔佬的人,服装问题的确关系重大;因为往往先要摆了空场面,以后才能撑起真场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内廷总管的亲戚;各方面的名流,经过特别挑选的闻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吕西安想起晚上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现,不禁冷汗直流。
  他看见圣日耳曼区的青年子弟个个风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的想道:“我可真象药房老板的儿子,铺子里的小伙计!”那些哥儿们自有一种风度:清秀的外貌,高贵的气派,脸上的神态,显得他们彼此相象;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显出每个人的特色。他们象台上的演员,会烘托自己的长处,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样精通的诀窍。吕西安沾着母亲的光,长得非常体面,这一点能给他多少便宜,他已经看清楚了;可惜他这块金子只是一块原料,不曾经过琢磨。他的头发剪得很难看。脖子里没有柔软的鲸鱼骨使他能高高的扬着脸,他觉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衬衫的蹩脚领子里头;软绵绵的领带毫无支撑的力量,只得可怜巴巴的耷拉着脑袋。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奇丑无比,哪个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双脚多么有样呢?他的所谓礼服只能算一个蓝布套,把他苗条的身段改了样,哪个青年会羡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衬衫上纽扣多漂亮,哪象他的纽扣黄里泛红!所有时髦贵族的手套都极其讲究,吕西安的手套却和警察戴的一样!有的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挥舞,有的衬衫装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纽扣。一个男的一边和女人谈天,一边扭着手里的马鞭子,穿着细腰身的外套,钉绉边的裤脚管上溅着几点泥浆,踢马刺在地下叮叮当当,表示他快要上马,一个拳头大的小厮牵着两头牲口在一边等着呢。另外一个男人从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象五法郎的银元一样薄,看钟点的神气仿佛到这儿来赴约早了一步,或者迟了一步。吕西安从来没想到这些美丽的小玩意儿,直要看见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无用之物,才明白没有大笔资金休想当一个漂亮哥儿!想到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赏那般得意而潇洒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样,走在街上不知前面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宫市场还不晓得王宫市场在哪儿,向人打听卢浮宫,人家回答说:“就是这里。”吕西安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条鸿沟,不知怎么跳过去,心里只想变得和苗条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样。所有的贵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象天仙似的妇女,没有一个不打招呼;如果这些女子肯给他一个亲吻,便是象科尼马克伯爵夫人的侍从①一般头颅落地,吕西安也心甘情愿。同这般王后相比,路易丝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能算一个老婆子。他遇到好几个妇女,后来全是十九世纪的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爱情而论,名气不会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吕西安看见一个才华绝世的姑娘,杰出的女作家德·图希小姐,她的笔名卡米叶·莫潘无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众,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园里男女游客都轻轻的提着她的名字。
  ①科尼马克伯爵夫人(1662—1728),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的情妇,有一个贵族为了爱她而被杀。
  吕西安心上想:“啊!多有诗意!”
  那个天使浑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彩,前程远大,堆着温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象天空一般广阔,象太阳一般热烈;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太太算得了什么呢!德·图希小姐和菲尔米亚尼太太有说有笑;菲尔米亚尼太太也是巴黎最有风趣的一个女人。吕西安明明听见有个声音说:“聪明才智是拨动社会的杠杆。”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聪明才智要靠金钱做支点。”他眼看自己在公园里当场出丑,打了败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对本区的地形还没弄清,便问了路由,向王宫市场出发。他走进韦里酒家点了几样菜,尝尝巴黎的乐趣,同时排遣他的苦闷。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盘奥斯坦德牡蛎,一盘鱼,一盘鹧鸪,一盘意大利面条,几样水果,便是他necplusultra①。他一边享受这顿小规模的酒席,一边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卖弄才情,拿丰富的学识来补救他不伦不类的猥琐的装束。饭店开出账单,总数是五十法郎,把他的梦惊醒了。他本以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过不少日子,谁知一顿晚饭就花掉他昂古莱姆一个月的用度。他走出豪华的饭店,恭恭敬敬带上门,决意从此不来了。
  ①拉丁文:最大的欲望。
  他穿过石廊回旅馆去拿钱,心上想:“夏娃说的不错,巴黎的物价不是昂古莱姆的物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赏时装铺子,想着白天看见的装束。“我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决不能去见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罢,一阵风似的赶回快活林旅店,奔进房间,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宫市场,预备从头到脚置办新装。他刚才看到有专门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发的;体面的衣着穿戴,在王宫市场分散在十来家铺子里。他随便闯进一家时装店,老板拿出大批礼服,让他尽量试穿,保证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样。等他走出铺子,已经买下一件绿色的礼服,一条白裤子,一件花色背心,总共花掉两百法郎。一会儿又觅到一双非常漂亮而合脚的靴子。各式各样的必需品买齐了,他叫一个理发师到旅馆去;各家铺子的东西也陆续送到。晚上七点,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歌剧院,头发烫得象迎神赛会中的圣约翰,背心,领带,无一不好看,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赛过背了一个硬壳,有点发僵。他按照德·巴日东太太的嘱咐,说要进内廷总管的包厢。检票员看他的漂亮衣衫好象借来的,神气活脱是个男傧相,便问他要票子。
  “我没有票子。”
  “那就不能进去,”检票员冷冷的回答。
  吕西安说:“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这个用不着告诉我们,”检票员说着,和同事们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那时门口回廊下面来了一辆轿车。跟班的小厮,吕西安已经认不得了,放下踏板,车上走出两个盛装的女人。吕西安惟恐检票员出言不逊叫他让路,自动闪在一旁。
  检票员带着挖苦的口气对吕西安道:“先生,你说你认识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来了吗?”
  吕西安狼狈得很,尤其换了新装,德·巴日东太太似乎认不得他了;直到吕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着说:“你这打扮妙极了,来吧!”
  检票处的职员又变得正经起来。吕西安跟在德·巴日东太太后面。她一边走上歌剧院的大楼梯,一边把吕西安介绍给弟媳妇。内廷总管的包厢在正厅和侧厅的拐角儿上,望得见全场,全场也望得见这个包厢。吕西安坐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弟媳妇背后,很高兴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气怪亲热的说:“德·吕邦泼雷先生,你第一回上歌剧院,还是坐到前面这个位置上来,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气。”
  吕西安只得从命。歌剧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丝看到吕西安改了样子,诧异之下凑着他耳朵说:
  “你很会利用时间。”
  路易丝还是原来的路易丝。不幸她和一个时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起,大大的吃了亏。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妇女的缺点格外显著。吕西安见识了这个豪华戏院中的风流人物,又看到身边这位名门闺秀,眼界大开,认清了可怜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真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来的一模一样,只觉得她高大,干瘪,憔悴,皮肤长着红斑,头发也红得厉害,脸上到处是骨头,拿腔作势,自命不凡,说话酸溜溜,土气十足,装束尤其难看!巴黎人的旧衣衫连褶裥都还有个款式,说得出名目,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外省人的旧衣衫却不知所云,只能叫人发笑。德·巴日东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鲜,丝绒和皮色同样斑驳。吕西安因为爱过这副乌贼鱼骨,暗暗惭愧,他想只要路易丝再装出贞洁的样子来,就跟她分手。吕西安眼力挺好,发现所有的手眼镜都向他这个标准贵族的包厢瞄准。一般最时髦的妇女边说边笑,准是在打量德·巴日东太太。看着人家的笑容和手势,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们为什么嘲笑,可是她满不在乎。第一,谁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来的穷亲戚,这是巴黎无论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经提到自己的装束,表示担心;她安慰大姑,认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举动态度很快就能学会。德·巴日东太太即使不懂交际场中的习惯,天生有种贵妇人的高傲,一股形容不出的气息,可以说是种族的标记。下星期一她就能扬眉吐气了。况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会把冷嘲热讽暂且收起,等重新考察过后再下断语。吕西安万万想不到,脖子里裹上一条围巾,穿上一件美丽的衣衫,戴上一顶时行的帽子,再加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导,路易丝会有怎样的变化。刚才侯爵夫人已经在楼梯上嘱咐大姑别扬着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这一类数不清的小地方,聪明的女子一来就懂,某些女人永远不能领会。德·巴日东太太一心向上,绝顶机灵,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这个徒弟准有面子,也就乐于栽培。总之,两人之间有了联盟,彼此的关心使联盟更加巩固。德·巴日东太太忽然对当今的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被她的风度,才情,周围的人物,诱惑了,迷住了,为之神魂颠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贵妇人的神通,德·巴日东太太看出这一点,决意做她的卫星,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毫不含糊的佩服弟媳妇。侯爵夫人看见有人一片天真的归附,当然高兴,觉得大姑无财无势,应当关切;并且她已经安排妥当,尽可以收个门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东太太做一个亲随,做一个奴隶,死心塌地的歌颂她;在巴黎妇女界中再见这种角色,比在文坛上找一个始终回护你的批评家还要不容易。可是大众的好奇心表现得太明显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不发觉;德·埃斯巴太太不让大姑难堪,故意把众人骚动的原因扯开去。
  她说:“只要有客人来,就好知道我们为什么引起那些太太们的注意……”
  德·巴日东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们是笑我的旧丝绒衫和我的昂古莱姆脸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点蹊跷,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说着,望了望诗人。她这是第一次瞧吕西安,觉得他衣服穿得古怪。
  返老还童的老风流走进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吕西安伸出手来指着说:“那不是杜·夏特莱先生吗?”
  吕西安一做这个手势,德·巴日东太太便恨恨的咬咬嘴唇;因为侯爵夫人诧异的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轻蔑的说:“这年轻人这样不懂规矩!”德·巴日东太太感到自己的爱情受了屈辱,对一个法国女人来说,这是最难堪的刺激,她不能原谅情人丢她的脸。在那个社会里,小事情都变成大事情,一个手势,一句话,可以断送一个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举动,谈吐,主要的优点是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样样都很融洽,没有一点棱角。即使出于无知或者思想一时冲动,不遵守这门学问的规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乐一样,一个不协和音就能毁掉整个艺术,不在细节方面履行所有的条件,艺术根本不能成立。
  侯爵夫人指着夏特莱问:“那一位是谁?难道你们已经认识德·赛里齐太太了?”
  “哦!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赛里齐太太?事情闹了一大堆,还是到处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说:“这种情形从来没听见过,我看不是没有原因,只是没人肯说!最有势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为什么?谁也不敢追根究底。——那位先生难道是昂古莱姆的时髦人物吗?”
  “杜·夏特莱男爵是大家谈论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过去不承认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为着争自己的面子又承认了。“他曾经和德·蒙特里沃将军出过远门。”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听见蒙特里沃的名字,都要想到德·朗热公爵夫人,可怜她象流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着一个包厢说:“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纽沁根太太。她丈夫是个生意人,又开银行,又办企业,大规模的买进卖出,仗着财力挨进巴黎社会,听说纽沁根只要能扩充家业,不大考虑手段。他千方百计表示对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里来,已经试探过了。他的女人只道继承了德·朗热太太的包厢,就能继承德·朗热太太的风度,才情,声望!还不是喜鹊戴孔雀毛的老笑话!”
  拉斯蒂涅在衣着上显出的高雅和奢华,叫吕西安看着奇怪,对德·巴日东太太说:“我们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妇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么供得起儿子在巴黎的花费呢?”
  侯爵夫人拿着手眼镜眺望,含讥带讽的说道:“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从昂古莱姆来的。”
  吕西安没有听懂,只顾聚精会神望着几个包厢,料定对德·巴日东太太的评论和对他的注意都是从那里来的。另一方面,路易丝因为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的相貌放在眼里,心中懊恼,私下想:“我本来以为他很美,原来也不见得!”一发觉他不怎么美,再进一步就会嫌他并不怎么风雅。台上刚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莱过来问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的包厢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莱向德·巴日东太太行礼,她也点头还礼。上流社会的妇女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觉得杜·夏特莱落落大方。那时她包厢里陆续进来四个客人,——四个巴黎的名流。
  第一个是德·玛赛先生,出名的会颠倒女性,长得象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目光炯炯,沉着,严厉,带点儿杀气,象老虎眼睛,叫人对他又爱又怕。吕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么温柔,蓝眼睛那么明净,一望而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爱的那种力量和气魄。况且我们的诗人还没有显出他的长处;不象德·玛赛才气横溢,信心十足,不怕没人喜欢,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围的对手都比下去了。你们不难想象,在德·玛赛旁边,那矜持,拘束,窘相毕露,象身上的衣服一样新簇簇硬绷绷的吕西安,还成什么模样!德·玛赛说话尽可肆无忌惮,因为他口角俏皮,而说话的态度又妩媚动人。德·巴日东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这个人势力不小。第二个是旺德奈斯两兄弟中的一个,杜德莱爵士夫人曾经被他弄得声名狼藉。这青年性情和顺,风雅,谦虚;他的特点跟德·玛赛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恰好相反;当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德·莫尔索太太热烈介绍的。第三个,蒙特里沃将军,便是断送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个是德·卡那利先生,当时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年纪很轻,才开始走红;他对自己的贵族身分比对自己的才气更得意,故意向德·埃斯巴太太献殷勤,遮盖他对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尽管装腔作势,做得温文尔雅,照样看得出他热衷得厉害,后来果然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风暴。近于甜俗的漂亮,一味讨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饰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计,因为他那时前途还有问题,不过从他看中四十开外的德·绍利厄夫人以后,居然得到宫廷的宠幸和圣日耳曼区的捧场,同时招来自由党的侮辱,被称为御用诗人。
  德·巴日东太太见了这四个特别出众的人物,才明白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细腻,警句妙语比阿娜依斯在外省一个月中听到的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刻;大诗人还说了一句动人的话提到当时的科学成就,说得富有诗意;路易丝这才懂得杜·夏特莱隔天说过的话,吕西安变得一文不值了。个个人望着可怜的生客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象一个不通言语的外国人,侯爵夫人也看着过意不去了。
  她对卡那利说:“先生,允许我给你介绍德·吕邦泼雷先生。你在文坛上太有地位了,不会不照顾一个初出道的人。德·吕邦泼雷先生才从昂古莱姆来,需要你在那些表扬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嘘。他还没有敌人攻击,没法借此成名。你们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东西,他要靠友谊来得到,这不是很别致的事,值得一试吗?”
  侯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四个客人才正眼望着吕西安。明明近在咫尺,德·玛赛却拿起手眼镜来瞧他;眼睛在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之间来回打转,神气很刻薄,特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使两人又羞又恨。德·玛赛打量他们象打量两个古怪的动物,脸上堆着笑容。这笑容等于把外省的大人物刺了一刀。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带着怜悯的神气。蒙特里沃瞪着吕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细。
  德·卡那利先生弯了弯腰,说道:“太太,我一定遵命,虽然我们为了个人的利益素来不帮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迹,也不难实现。”
  “好吧,那就请你赏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德·吕邦泼雷先生一同吃饭,你们可以谈谈文学,比这里谈得痛快一些。我再邀几个文坛上的霸主,提倡风雅的名流,把《乌里卡》的作者①和一般思想正确的青年诗人一齐请来。”
  ①即德·杜拉公爵夫人(1777—1828),她的小说《乌里卡》以一个黑人女子作女主人公。
  德·玛赛道:“侯爵夫人是推荐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参谋,使他成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
  那个时候再做诗人还来得及。”
  德·巴日东太太向弟媳妇望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特里沃和德·玛赛说:“没想到你还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诗人可完啦。”
  “难道就为这个缘故,阁下想结婚吗?”德·玛赛问卡那利,借此试试德·埃斯巴太太听了是否动心。
  卡那利耸耸肩膀;德·埃斯巴太太是德·绍利厄太太的朋友,听着笑了。
  吕西安穿着新装觉得自己象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为一句话都说不出,暗暗惭愧。终于他用柔和的声调对侯爵夫人说:“太太这样抬举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那时杜·夏特莱走进包厢。他急于抓住机会,要巴黎最得势的一个人,蒙特里沃,在侯爵夫人面前撑他的腰。他向德·巴日东太太行了礼,请德·埃斯巴太太原谅他冒昧,说他和旅行的周伴分别太久了;蒙特里沃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还是初次见到。
  吕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别,在歌剧院相会!”
  卡那利道:“真是戏剧式的团圆!”
  蒙特里沃把杜·夏特莱男爵介绍给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见前任帝国公主的秘书在三个包厢中受到招待,便对他特别喜气,德·赛里齐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况杜·夏特莱还是蒙特里沃的同伴。这个资格的确太有作用,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四个客人的语气,眼神,态度,把杜·夏特莱毫不考虑的当做自己人。他为什么在外省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架,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特莱看到了吕西安,冷冷的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往往用来压低对方的身分,借此告诉上流人物他是个地位低微的家伙。夏特莱还露出冷笑的神气,仿佛说:“他怎么会在这里的?”这个意思立刻有人领会了;德·玛赛凑着蒙特里沃的耳朵说:“你问问他这个古怪的青年是谁,穿得象时装店门口的木头模型”;说话的声音有心要夏特莱听见。
  杜·夏特莱在蒙特里沃耳边说了一会话,仿佛在那里叙旧,其实是把他的情敌攻击得体无完肤。吕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对答中肯,他佩服他们的警句,妙语,面对于谈吐的诙谐,态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着的豪华大吃一惊,此刻又见识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针锋相对的谈话,辛辣的议论,吕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来,不懂他们有什么诀窍能脱口而出。五位交际家不仅言辞从容,穿着礼服也潇洒自如,衣服无所谓新,无所谓旧。身上没有一点儿耀眼的东西,可是样样引人注目。豪华的装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吕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礼服。
  德·玛赛和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说:“朋友,你瞧,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摇直上,象风筝一般!现在进了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失人的包厢,越爬越高了。噢!他架着手眼镜瞧我们来着!”然后时髦哥儿眼睛望着别处,对吕西安道:“他大概认得阁下吧?”
  德·巴日东太太道:“他不会不知道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我们都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感到骄傲;最近他给我们念几首极精彩的诗,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场。”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玛赛向侯爵夫人告辞,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去了。第二幕正开始,包厢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吕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东太太的来历告诉一般妇女,她们正在为着她大惊小怪;有的去报告说来了一个诗人,嘲笑他的装束。卡那利回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身边,不再来了。吕西安看着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东太太为吕西安担的心事越发沉重,看出弟媳妇对吕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对待杜·夏特莱男爵的殷勤,性质完全两样。台上演第二幕的时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始终挤满着人,似乎为了议论德·巴日东太太和昂西安,兴奋得很。年轻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奖,叫人开心。巴黎的风气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材料取乐,急于把眼前的题目谈个痛快,一下子谈到腻烦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绪不宁,料定说长道短的话很快会传到她得罪过的人耳里。她只等休息时间来到。象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那样对自己的感情开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内心的突变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规律进行的。杜·夏特莱从滑稽歌舞剧院回去,批评吕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话,路易丝始终记着。他的话句句是预言,而吕西安还竭力证实每一句话。先是吕西安对德·巴日东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幻想同样破灭了;其次,可怜的青年命运有点象冉-雅克·卢梭,并且学卢梭的样,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对她一见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时期的成年人,都不难理解这一类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条的女子,多么气概,多么有地位,人人艳羡,象王后一般,小动作十分可爱,谈吐高雅,声音又那么细气,在诗人心目中等于在昂古莱姆见到的德·巴日东太太。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性子,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到手了!在昂古莱姆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尽管歌剧院中的幻景对他非常新鲜,他的眼睛却受着雍容华贵的赛莉梅娜①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边溜过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东太太撞见吕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风,便暗暗留神,发觉他对台上远不如对侯爵夫人关切。吕西安若是为了达拉俄斯的五十个女儿②变心,她倒还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吕西安的目光特别放肆,特别热烈,意义特别明显,让德·巴日东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虽然她的忌妒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过去。她心上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瞧过我。天哪!夏特莱说的不错!”于是她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女人一朝后悔她不该心肠太软,就好比手里拿着海绵,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迹一齐抹掉不可。吕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便多一番气恼,可是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①莫里哀喜剧《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为弄情卖俏的女人典型。
  ②当晚演出的歌剧《达那伊得斯》,以古希腊神话中达拉俄斯的五十个女儿的故事为题材。
  休息时间,德·玛赛又来了,还带着德·利斯托迈尔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不一会都告诉骄傲的侯爵夫人,说她不幸得很,带在包厢里的那个穿着新衣服象傧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德·吕邦泼雷先生,正如犹太人根本没有受洗的名字。吕西安是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姓沙尔东。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莱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称为大姑的那个木乃伊式的女人,说她大概要经常吃药才能维持她虚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随身带着药剂师。两个包厢的人听着乐死了。巴黎人为了一时痛快说的许多事过即忘的刻薄话,德·玛赛也搬了几句给侯爵夫人听;其实那些说话背后躲着一个夏特莱,出卖朋友的勾当就是他干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着脸对德·巴日东太太说:“亲爱的,请你告诉我,你提拔的那个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吕邦泼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说:“他是用他母亲的姓。”
  “他父亲姓什么呢?”
  “沙尔东。”
  “沙尔东是干什么的?”
  “是个药剂师。”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认的亲属,巴黎没有人能开你玩笑。我可不愿意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让那些轻薄的家伙跑来看着开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咱们俩一块儿走吧,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态傲慢,吕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点上使她变了脸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恶俗,那倒是事实;又道是礼服的式样过火,那也是事实。他暗暗懊恼,认为他的服装非另请高明不可,决意明天去找一个最出名的裁缝,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见个高下。他虽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终盯在台上,留心第二幕。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呼呼的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伤了他的锐气。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德·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丢下,诧异得了不得;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两个女人上了车,在黎塞留街上往圣奥诺雷城关进发,侯爵夫人发起话来,隐隐然带着怒意。她说:“亲爱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关切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至今没有承认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经赫赫有名,还是个世家子弟。这个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骄傲的女子说着,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的瞧了一眼。
  德·巴日东太太心上想:“还算运气,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侯爵夫人认为大姑的眼神等于回答了她的话,便接着说:“那么,好,我劝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个旧家的姓?……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社会决不轻易饶恕。我相信那的确是他母亲的姓;不过,亲爱的,你该想到只有王上有权下一道上谕,把吕邦泼雷的姓赐给他们族里的外孙。倘若那小姐嫁的是个身分低微的丈夫,王上的特许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劳,还得大人物保举。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见他没有钱,也不是绅士;长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厉害,既没有风度,也没有口才,总之是没有教养,你怎么会提拔他的?”
  德·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惟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为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
  侯爵夫人气冲冲的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时间上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德·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没看见他,叫外省诗人大为奇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特莱,杜·夏特莱却冷眼觑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会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伟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会儿专心望着池子,把一个一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想着那些跑来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一桩正经事儿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托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条长裤,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叫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样做鞋子靴子。向韦迪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筹到一心想望的东西备齐了,他就上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丝出去了。
  阿尔贝蒂娜说:“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丝,路易丝还没起床。下午两点,他又去了。
  阿尔贝蒂娜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有个字条儿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尔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念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为这个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杜伊勒里,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络绎不绝,往爱丽舍田园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长野跑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行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滚边的绿号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齐停下。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丝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子,完全配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时装领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诀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阴险,偏在一旁又透着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德·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她学会了弟媳妇的举动,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卖弄。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诧异;他想不到巴黎二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知道德·巴日东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布洛涅森林进发,吕西安认出德·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德·巴日东太太的变化。德·埃斯巴太太风头十足,精神饱满;可见她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德·巴日东太太只做不看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莱姆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量,把他当做一个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压根儿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德·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身子凉了半截;时髦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透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做富基埃-丹维尔①,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德·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①富基埃-丹维尔(1746—1795),法国大革命时代控告贵族的检察长。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尔班饭庄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上路易丝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谁知非但德·巴日东太太不接见,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莱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梢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慢走一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帮我一点小小的忙。你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特莱装着忠厚的样子回答说:“沙尔东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沙尔东,不是姓吕邦泼雷;说你母亲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昂古莱姆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熨得再好没有,快要嫁给昂古莱姆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玛赛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德·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想办法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首贴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德·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倒是别让她变做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统统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到处替你辩护;便是现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这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的客客气气的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得还礼。他回到旅馆,看见斯托勃等着。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快活林旅店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形。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上星期四德·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滑稽歌舞剧院送回旅馆。斯托勃觉得情形不坏,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上杜伊勒里散步,要不了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小姐。”
  德国裁缝①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一些吕西安的愁闷。他隐隐约约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不难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彩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齐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也没有忘掉外省的习惯,统统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还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斐场平台去走了一转。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风流,好些妇女望着他,有两三个受着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问题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天,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终于在克吕尼街,靠近索邦②,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账,当天搬往克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①德国人斯托勃当时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缝,一八二一年时铺子开在黎塞留街。
  ②巴黎大学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纪时路易九世的忏悔师索邦在此创办神学院,至今沿用其名,称为索邦。
  吕西安在他寒伧的房间里安顿定当,把德·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放在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想到路易丝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的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看见眼前的处境;责备德·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抱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会儿把他奉承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族,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上了。你尽可忘掉一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芒四射,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愿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效法上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猎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的份了。
  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吕西安写完了信,一颗心飞回老家,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替他装修的美丽的房间;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如在目前;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傍。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心里总是苦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吗?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象老鹰一般快快的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母亲可曾说:——吕西安想念我们?大卫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挣扎?亲爱的夏娃,这封信我只写给你一个人。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说到善恶也真可叹:世界上应当善多恶少,而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德·巴日东太太觉得我丢了她的脸,到这儿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打发了,赶走了。她见了我掉过头去;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在昂古莱姆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唉!可怜的妹妹,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两法郎的裤子,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做。雨天街上积水,过街要付一个铜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辆车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过了繁华地段,如今搬在克吕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挤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筑之间。我在克吕尼旅馆住着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空无所有,脏得厉害,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的小面包,一个铜子牛奶;晚饭在弗利谷多饭铺吃,二十二个铜子一顿,吃得挺好,铺子就在索邦广场。到冬天为止,每月开销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至少我这么希望。开头四个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四个月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大概能卖出去。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伧,前途却是美妙的,富裕的,灿烂的。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可没有把我压倒。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图斯做过磨坊伙计。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是夜晚写的,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战役①出过力,丢了一条胳膊,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下贱的独臂老头;不朽的《堂吉诃德》写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为没有人肯印。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钱,将来我一定有钱。我此刻完全靠思想过日子,大半天的时间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不下这番苦功决不能有大发展。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仅仅几天功夫,我已经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不用担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学问。退出了上流社会,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后,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一个时代的伟人应当离群索居。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儿吗?只管歌唱,让自然界听着出神,不叫一个人看见。我预备这样做,只要能实现我宏伟的计划。我失去德·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离开昂古莱姆。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倒是对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诗人的乡土。惟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而声名所产生的美丽的果实,我已经看到了。惟有这儿,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这儿,在规模宏大,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总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话,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学到更多的东西。的确,这儿样样值得你观看,比较,样样能提供你知识。物价贵到极点,也便宜到极点,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并不后悔。美丽的远景摆在面前,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个时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见了,亲爱的妹妹,别希望我经常写信。巴黎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热烈拥抱母亲,大卫和你。
  ①勒班陀,希腊一地名,塞万提斯于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驻意大利的军队,一五七一年参加著名的勒班陀战役,受了三处伤,左手残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5

《幻灭》第二部二 弗利谷多

许多人都记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铺子可以说是解决饥饿,救济贫穷的庙堂。王政复辟最初十二年间住过拉丁区的大学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顾。晚饭一共三道菜,加上一壶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价十八铜子,多付四个铜子就能有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贴上印着“面包尽量”几个大字,就是说不怕客人“过量”;这种营业方针使那位照顾青年的老板不曾发大财。好些显赫的要人都经过费利谷多哺育。在索邦广场和黎塞留新街的拐角儿上,不少名流一看见装着小格子的玻璃门面,心中便浮起许许多多无法形容的回忆,觉得意味深长。七月革命①以前,弗利谷多的儿子孙子从来没改动门面,玻璃老是那暗黄的色调,一派古老稳重的气息表示他们不喜欢招揽顾客的外表。现在的饭店老板几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做广告,橱窗里陈列的有扎成标本一般,根本不预备烧烤的野味;有希奇古怪的鱼,正如唱滑稽戏说的“我瞧见一条出色的鲤鱼,要买也不妨等上十天八天”;还有名为时鲜而早已落市的蔬果,摆得五花八门,给士兵和他们的乡亲看着取乐。老实的弗利谷多不来这一套,只用一再修补的生菜盆装满煮熟的李子,叫顾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别家饭店在招贴上大吹特吹的“饭后点心”,在这儿不是一句空话。六斤重的面包切成四段,保证“面包尽量”的诺言。这就算铺子的排场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②如果早生两百年,莫里哀准会替他扬名。弗利谷多饭店至今存在,只要大学生想活下去,那铺子一定能开下去。大家在那儿照常吃饭,东西既不多,也不少;吃的时候也象工作的时候一样,心情或者阴沉,或者开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有名的铺子当时有两间又长、又窄、又矮的餐厅,凑成一个直角,一间面对索邦广场,一间面对黎塞留新街。桌子特别长,颇有修道院风味,不知从哪个修院饭厅搬来的,刀叉旁边的饭巾套着湛亮的白铁箍,刻着号码。在老弗利谷多手里,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换一次,据说后来弗利谷多的儿子改做一星期换两次,因为同行竞争,老店受到威胁。这铺子好比一个工具齐备的工场,而不是豪华富丽,大开筵席的礼厅,客人吃完就走。店里忙得很,侍应的人来来去去,从来不闲着,大伙儿都在干活,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菜的品种不多。马铃薯终年不断,爱尔兰连一个马铃薯都没有了,到处都绝迹了,弗利谷多照样供应:三十年来始终煎得黄黄的,象提香③喜欢用的那个色调,上面撒着细末子的菜叶,面目不变,叫惟恐衰老的妇女看了眼红,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马铃薯,你到一八四○年再去看,保证没有分别。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当于韦里酒家的松鸡和鲟鱼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早上预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鲜花样。大批的鳕鱼和青花鱼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现,弗利谷多铺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法国时令的变化息息相关,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钱的,有闲的,不关心自然界顺序的人从来想不到的。拉丁区的大学生在弗利谷多饭店里知道的季节最正确:他知道什么时候大豆和豌豆丰收,什么时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场泛滥,哪种生菜货源充足,萝卜是不是歉收。民间向来有种无稽之谈,说牛排的供应和马的死亡率有关;④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时节又在流行这样的话。象弗利谷多铺子里那种动人的景象,巴黎很少饭店看得见。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朝气,信心,不怕穷苦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当然,表情激烈,严肃,又阴沉又骚动的脸不是没有。大家穿着很随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的上门,立刻有人注意。谁都知道那不是去会情人,便是上戏院或者到上流社会去交际。据说后来成为名流的几个大学生,当初就在那饭店里订交的,你们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一般为着同乡关系,在桌子尽头坐在一处的青年之外,吃饭的人大都一本正经,难得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喝的是淡酒,兴致不离。弗利谷多的老主顾可能还记得某些神态抑郁,莫测高深的人,身上仿佛裹着贫穷的冷雾,吃了两年饭,忽然象幽灵似的不见了,便是最爱管闲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至于在弗利谷多铺子交了朋友的人,往往到邻近的咖啡馆去喝一杯又浓又甜的杂合酒,或者来一盅搀烈酒的咖啡,借着暖烘烘的酒意巩固他们的友谊。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复辟王朝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与弗利谷多读音相近的一个字,叫做弗利谷端,意思是好吃的人,或是专图非法利益的人,正好和开饭店的弗利谷多性格相反。
  ③提香(约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大画家。
  ④法国肉类中以马肉价为最贱,故常有人疑心某些牛肉是马肉冒充的。
  吕西安搬进克吕尼旅馆的初期,象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他对高雅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活命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来。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头很快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不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而拿得出顽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吕西安下午四点半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花色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他象一切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儿证明他眼光不错。吕西安第一天走进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朋友。其次,他自然而然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也许能通融欠账。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箍儿,大概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的种子没有长出芽来。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
  他姓卢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莱姆诗人花了一星期功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手。两年以前,艾蒂安象吕西安一样离开本乡,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他的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塞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光荣,权势,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不料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所以更不容易亲密。吕西安打听管账的女太太,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作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在没有钱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拣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郑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消夜。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象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钱袋,不敢学艾蒂安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外省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天才。白天他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钻研历史。经过初步研究,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又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的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都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改特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外省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的散步,心里热呼呼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的用功。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心痒难熬,忍耐不住。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多艺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于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上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象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德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忽而信心十足,忽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强烈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一天之内在韦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打熬不住,要去看弗勒里,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①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不少大学生往往等了两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望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数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相情愿当做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外省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大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①弗勒里和塔尔玛都是有名的悲剧演员。米旭和巴蒂斯特弟兄是喜剧演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3-10-26 09:17:56

《幻灭》第二部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仿佛有个好心的神通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苦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见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德·阿兰古尔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杜康热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凯拉特里著:《道德综论》。①
  “这些人可运气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沃卡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内花花绿绿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昂古莱姆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慌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书店,里头挤满着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①阿兰古尔子爵(1789—1856)、杜康热(1783—1833)、凯拉特里(1769—1859),均为当时的法国文人。
  ②拉沃卡,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价收买。
  他对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达尔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达尔-波雄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对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待了两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槅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达尔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间内,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要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大概是维达尔或者波雄,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达尔还是波雄回答。
  “什么期头?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杜康热的出版商说。“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在大众手里。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得给我好处才行。——维达尔!”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波雄问:“你上回出门,发了多少杜康热的作品?”
  “《加来的小老头儿》销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过问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达尔接着说:“而且你知道,皮卡尔正在写小说;①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答应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回佣。”
  ①皮卡尔(1769—1828)原是演员,戏剧作家,当过歌剧院经理,从一八二一年起写小说。
  杜康热的出版商听着维达尔告诉波雄的内幕消息,着了慌,可怜巴巴的回答说:“那么,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的追问一句:“这话算数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波雄对维达尔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咱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那……”
  “那就净赚一千五,”维达尔说。
  “嘿!我看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得很!印两千部,给了杜康热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达尔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瓦尔特·司各特一路,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波雄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维达尔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象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气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可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浮宫附近雄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早一些开口,刚才就好见到波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波雄气冲冲的嚷道,“你当我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雄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实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的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古老款式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一把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波雄称为道格罗老头的家伙,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看,象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明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可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年轻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对,”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把内容简单的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瓦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异想天开。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①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国女作家,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十九世纪初期在法国很受欢迎。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认为合式的话,后天就好谈判。”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把稿子还给吕西安。“起码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说出些东西来。”
  “可是瓦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软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别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才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上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识货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大卫:只要有本领,在巴黎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的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达尔和波雄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准备新作品。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在布洛斯阅览室成天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说得过去;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写处女作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拿架子,亲自上旅馆访问他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问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回答说:“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不过是现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心中一动。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冉-雅克①有好几点相象,他便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爆出火花,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①指启蒙时代作家卢梭(1712—1778)。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收买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坛了,终究能出书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买这部稿子?”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浑身冰冷,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要担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得多。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万法郎。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suabatalibelli,①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会再来找我的。”吕西安不胜轻蔑的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瞧着吧,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尽管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看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又道:“你要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比一匹马关在马房里,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宁可烧掉的,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房间太小了,不出去的话,他只能团团打转,象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②
  ①拉丁文:书的命运各各不同。(这是公元一世纪文法学家丹朗蒂阿努斯·莫吕斯的一句诗。)
  ②巴黎的动物园设在植物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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