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6-20 23:03:53

热夜之梦

  这是蒸汽时代的美国,雄心勃勃的船长和水手统治着密西西比河,在这条美国大动脉水道上竞相追逐,争夺金钱和荣誉--汽笛长鸣,白烟滚滚,鸣奏着高亢激越的交响曲。
  一条华丽的新汽轮下水,交响曲中响起一个不谐和音--“菲佛之梦”,它一路飞奔,将这条大河上的所有快船抛到身后。但它追逐的不是第一快船的荣誉,而是鲜血,因为驱策它的是古老的血族吸血鬼。“菲佛之梦”一路行来,将密西西比搅成一条血河;而它自身,也渐渐变成一条血船。吸血鬼与人、吸血鬼之间,爱恨情仇,无不浸透在浓稠的血浆之中。
  但是,从血泊中,诞生了最伟大的情感:友谊和希望。

作者简介
  乔治·R·R·马丁,一九四八年出生于美国贝约恩市,二十七岁以小说《莱安娜之歌》摘下象征幻想小说最高成就的雨果奖。此后他不仅在文学上获奖连连,更曾在好莱坞担任编剧长达十年之久。至今,他已获四次雨果奖,两次星云奖,一次世界奇幻文学奖,十一次轨迹奖等等。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2


  序言


  乔治·马丁(George Raymond Richard Martin)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幻想文坛的风云人物,同时也是这一领域少数几位拥有崇高地位的大师之一。作为从科幻“黄金时代”后期一直活跃到当代的常青树,他的一生丰富多彩,对科幻、奇幻、恐怖小说及剧本均有涉猎。他文思细腻,对人性的把握尤其深刻,因此被读者誉为“美国托尔金”和“新世纪的海明威”。


  1948年,乔治·马丁出生于美国新泽西州的贝约恩市。超人漫画和海因莱因的少年科幻,从小就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然而,他最终成为幻想文学作家,却是机缘所致:23岁的马丁大学毕业那年,自信满满却竞然找不到工作!不仅如此,他还有可能被调到越南当兵(当时越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满腔愤懑的他,用一个夏天的时间一连写了七篇小说,并全部得到了发表。被这次成功所激励,马丁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成为幻想世界的建造者——科幻、奇幻作家。


  此后,由于惊人的天赋,马丁的成功一发不可收。1974年,马丁以《莱安娜之歌》为自己赢得了第一座雨果奖奖杯,而在整个七十年代,其作品年年进入雨果奖和星云奖决选,那也是他科幻创作的高峰。但他的小说与同行作家有所不同,他始终关注着不同世界背景下的人物,而非只做纯技术性描写。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马丁一方面开始由短中篇小说创作转向长篇小说创作,另一方面则由科幻文学创作转向奇幻文学及恐怖文学创作。对他而言,区分幻想文学的类型不是重点。


  八十年代后期,受好莱坞的高薪吸引,同时也因为想换换空气,马丁转行担任电视剧编剧,参与了经典美剧《阴阳魔界》(Twilight Zone)、《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等的制作。这一时期,他还一手创办了延续至今的、美国持续时间最长的合作小说系列《百变王牌》(Wild Cards)。


  随后,马丁的创作达到了一生成就的巅峰,那便是《冰与火之歌》。《冰与火之歌》是继《魔戒之王》后整个西方奇幻界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它继承和发扬了史诗奇幻的传统,影响了整整一代作家,被翻译成近三十种文字。


  《热夜之梦》是马丁壮年时期的代表作,也是马丁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自1984年出版以来,至今仍然不断再版。《热夜之梦》讲述了美国南北战争前后在密西西比河上发生的一段吸血鬼故事,它以蒸汽轮船作为舞台,以追求梦想贯穿始终,彻底突破了以往人们对吸血鬼小说和吸血鬼形象的认识,历来被视为与安妮·莱斯的《夜访吸血鬼》齐名的经典,并在二十一世纪初入选了英国格兰兹出版社的“奇幻大师杰作系列”。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3


  歌颂梦想是《热夜之梦》的中心和主旨,但本书绝非一本简单的励志书,因为追求梦想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牺牲与背叛,伴随着真挚的情谊,也伴随着不离不弃的坚持。在马丁笔下,这一切是如此地真实感人,唯愿读者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能够充分体会到主人公们对梦想的那份执著。


  第一章


  圣路易斯,1857年4月


  阿布纳·马什用胡桃木拐杖重重地敲打着旅店的柜台。“我要找一个名叫约克的人,他自称乔希·约克。这里有没有这个人?”


  店员是个戴眼镜的老者。他被拐杖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认出马什,露出了微笑。“怎么,是马什船长!”他亲切地说,“半年没见啦,船长。我听人谈起过你的不幸遭遇。惨哪,实在是惨。我从1836年就来这里了,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冰塞①。”


  【① 冰塞:封冻冰层下面的河道被冰花和碎冰临时阻塞。】


  “用不着你操心。”阿布纳·马什没好气地说。他早料到会有这种议论。“拓殖者之家”在汽船水手中很受欢迎,马什自己在严酷的冬天来临之前也经常到这儿吃饭,但自从冰塞后他就躲得远远的。阿布纳·马什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只要说出约克住哪间房就行。”他蛮横地说。


  店员紧张地点点头。“约克先生不在房间,船长。你到餐厅去可以找到他,他在用餐。”


  “现在?这个时间?”马什瞄了一眼华丽的旅店时钟,又解开外套的黄铜纽扣,掏出金怀表。“4020电子书十分。”他不相信地问,“你说他在吃东西?”


  “没错,先生,他是在吃东西。约克先生自有选择,他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船长。”


  阿布纳·马什的喉咙深处粗鲁地咕噜一声,把表放回衣袋,转头穿过陈设豪奢的旅店大厅。他是个大块头,没有耐性,不习惯半夜三更跟人见面谈生意。他挥舞着手杖,像个从来没遭遇过不幸的人一般大踏步前行,径直走向餐厅远端的一角。一个衣着讲究的陌生人正在那里独自进餐。


  那个男人一定听见了马什走近的声响,却并不理会。他不慌不忙地从瓷碗里舀着甲鱼汤。黑色长外套的剪裁式样清楚地表明他不是河上居民,而是来自东部,甚至是外国人。此人身材高大,但比不上马什。马什一开始认为他是个老人,因为他的头发是白的;等靠得更近些以后,马什才看清那不是白发,而是非常浅的金色。陌生人突然侧过脸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约克的脸刮得很干净,表情冷淡,皮肤像头发一样泛白。马什想,他长着一双女人的手。


  他用拐杖敲打桌子,桌布减弱了音量,使响声有点发闷。“你是乔希·约克?”他问。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4


  约克抬眼看着马什,他们的视线相遇了。


  直到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阿布纳·马什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第一次与乔希·约克四目相对的这个瞬间。年轻年老、纨绔子弟或者来自国外之类,所有设想和估计都被约克这一眼一古脑儿扫走了。一时间,眼前只剩下约克这个男人,还有他的力量、梦想和激情。


  约克的眼睛是灰色的,在苍白的脸上显得阴暗吓人。瞳孔细小如针,黑得灼人,直刺入马什的心灵深处,掂量着马什灵魂的份量。瞳孔周围的灰色游移不定,如同一片迷雾——仿佛河堤隐匿,光线隐匿,整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你的船、河流和暗夜里的这片迷雾。


  阿布纳·马什似乎在这片迷雾中看到了什么,种种幻象,闪现又消逝。他感觉到了这片迷雾中透出的智慧和冷酷,还感觉到迷雾之后,有一头被束缚住的无形野兽,不断发出愤怒的吼啸。你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笑声、孤独和无情的狂热。


  眼光里透露得更多的是力量,可怕的力量,如同粉碎过马什梦想的冰塞。马什甚至能感到和冰塞同样的挤压,缓慢而无情,他听到自己的船和自己的希望正在破裂。


  阿布纳·马什这辈子注视过许多人,但这次注视的时间最长。他紧握拐杖,担心自己会把拐杖折成两段。最后,他移开了视线。


  坐在桌前的男人推开汤碗,打个手势道:“马什船长,我正在等你。请坐。”声音柔和而有教养,平易近人。


  “好的。”马什说道,声音轻得有些失常。他推开约克对面的椅子坐进去,让自己放松下来。


  马什身材壮硕,六英尺高,三百磅重。他的脸红红的,蓄着一脸长长的黑胡须,以掩饰扁平的鼻子和满脸疙瘩。尽管如此,人们仍然公认他是河上最丑的男人。他身穿厚重的、钉着双排黄钮扣的蓝色船长外套,看上去凶恶威武。但是,约克的眼神让他无法嚣张。


  这人是个疯子,马什下了判断。他在疯子和最狂热的传教士眼睛里见过相同的眼神,也在下游地区该死的堪萨斯的一个人那儿见过,那人叫约翰·布朗①。马什不想跟疯子、传教士、废奴主义者和戒酒的人打交道。


  【① 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激进废奴主义者,试图以暴力手段阻止美国堪萨斯和内布拉斯加两地区成为蓄奴州。布朗最后被判处死刑,但其激进言论和武装行动却掀起了全美对奴隶制度问题的讨论,成为后来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


  但约克说话时却并不像个疯子。


  “我名叫乔希·安东·约克,船长。谈生意的时候我自称J·A·约克,朋友们叫我乔希。希望我们既能成为生意上的伙伴,也能成为朋友。”他的声音很诚恳,有条有理,“我想你大概收到我的信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5


  “我一直带在身边。”马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刚接到这封信时,上面提供的商机像从天而降的好运,可以挽救他害怕失去的一切。但现在,马什不那么有把握了。“你想做汽船生意,是吗?”他说,身体朝前倾。


  一个侍者走过来。“您要和约克先生一同用餐吗,船长?”


  “请吧。”约克殷勤地说。


  “谢谢。”马什说道。约克的眼神也许能瞪得他无法招架,但要说饭量,整条河上没有人比得过他。“我要汤、一打生蚝、两只加马铃薯泥的烤鸡。最好烤脆一点。再来点饮料把东西冲下肚。你喝什么,约克?”


  “勃艮第②。”


  【② 勃艮第:法国东南部产的红葡萄酒。】


  “很好,我也来一瓶。”


  约克微微一笑。“你的胃口真不小,船长,真可怕。”


  “这是个‘可怕’的镇子,”马什字斟句酌地说,“我在一条‘可怕’的河上谋生,约克先生。男人必须保持体力。这里不是纽约,也不是伦敦。”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约克说。


  “但愿如此。如果你要开汽船的话,这可是最‘可怕’的事。”


  “咱们言归正传,谈谈生意吧。你有一家货运轮船公司,而我想买下一半权益。既然你人在这里,我想你对我的提议是感兴趣的。”


  “我相当感兴趣,”马什同意,“但疑问也不少。你看上去像个聪明人,我想,你在写这封信之前一定调查过我。”马什用手指敲着信,“你应该知道,这个冬天几乎让我破产了。”


  约克一言不发,但脸上的神态命令马什说下去。


  “菲佛河运公司,我的公司。”马什继续说道,“取这个名字,不只因为我过去一直在菲佛河工作,也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纳③。我有六条船,大部分负责接密西西比河上游的生意,从圣路易斯到圣保罗,也有一些在菲佛河,从伊利诺斯州到密苏里。我的生意做得不错,每年都能新添一两艘船。但去年七月,正当我想着把生意扩大到俄亥俄甚至新奥尔良时,我的玛丽·克拉克号锅炉破裂起火,在迪比克附近。大火一直烧到船的吃水线,死伤上百人。接着是今年冬天,可怕的冬天。我的四艘船停在圣路易斯避冬:尼古拉斯·培罗号、邓利斯号、甜蜜菲佛号,还有我刚造好的伊莉莎白号——她只航行了四个月,是条好船。长三百英尺,有十二个大锅炉,速度可以和河上任何一艘汽船媲美。我真的为我的这位伊莉女士骄傲。她花了我二十万,但每分钱都值得。”汤端上来了,马什尝了一口,皱皱眉,“太烫了。”他说,“总之呢,圣路易斯是个避冬的好地方,结冰不严重,冰冻期也不算久。可今年冬天大不一样。没错,就是冰塞。天杀的河,冻得结结实实。”马什伸出红色的大手,越过桌子摊开手掌,再慢慢缩紧手指攥成拳头。“放个蛋在我手心里,它会变成什么?懂了吗,约克?冰压碎一条船比我捏碎一个蛋还容易。解冻的时候更糟,大块冰凌沿河而下,一路撞坏了码头、河堤、船只。冬天结束,我失去了我的船,四艘全部完蛋,冰把它们都夺走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6


  【③ 加利纳:美国伊利诺斯州西北端的一个城市,位于罗克福德西北偏西。直到19世纪60年代,它还是一个繁荣的河港。】


  约克点头。“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有一艘船。”


  “一条小船。”马什说,他喝完汤,准备向下一道菜进攻,“伊莱·雷诺号。我一直让她跑伊利诺斯州,因为她载不了多少东西。她停在皮奥里亚①,逃过了一劫。这就是我仅剩的资产,约克先生。麻烦在于,伊莱·雷诺号不值钱。她全新的时候也只值两万五千元,而那是1850年的事。”


  【① 皮奥里亚:伊利诺斯州的一个重要城市。】


  “七年,”约克说,“不算太旧。”


  马什摇头。“七年对一艘汽船而言太久了。”他说,“大部分船的寿命只有四五年。河流会磨损它们。虽然伊莱·雷诺号造得比大多数船好,但仍然用不了多长时间。”马什开始吃生蚝。他把蚝肉全部铲到半片壳上,然后整只吞下去,每吃一只再贪婪地配一大口酒。“所以我想不透,约克先生,”半打生蚝消失之后,他接着说道,“你想买下我船队一半的经营权,但我只剩一艘又小又老的船。你在信上开的价实在高得有点离谱。在我拥有六艘船的时候,菲佛河运公司可能值这么多,但现在不是了。”他咽下另一只生蚝。“十年之内,你的投资不会得到任何回报。靠雷诺号不行,她无法大量载货,搞客运也一样。”马什用餐巾擦擦嘴唇,注视着餐桌对面的陌生人。食物恢复了他的元气,现在他觉得重新找回了自我,能够主导这次谈话了。约克的眼神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但也没啥好怕的。


  “你需要我的钱救急,船长。”约克说,“为什么要自揭老底?你就不怕我去找别的合伙人?”


  “那不是我做事的方式。”马什说,“我在河上待了三十年,约克。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乘木筏到下游的新奥尔良去了。我在平底船和重帆船上工作过,后来才干上汽船。我当过领航员、大副、勤务工,甚至执事助手。这一行里我什么都干过,除了一项,那就是骗子。”


  “一个诚实的人。”约克说。马什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有一丝嘲弄的语气。“你能如实告诉我公司的境况,我很高兴。当然,这些事我早已了解过了。我原来的提议不变。”


  “为什么?”马什粗声问,“只有笨蛋才乱花钱。你不像个笨蛋。”


  没等约克回答,主菜送来了。


  马什要的鸡烤得很漂亮,脆得恰到好处。他锯下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约克盘子里是一块厚厚的牛排,艳红鲜嫩,浸泡在血水和酱汁里。


  马什看着他灵巧轻松地对付那块牛排,刀仿佛切奶油般滑过肉块,从不停顿,不像马什似的又劈又锯。他拿餐叉的方式像个绅士,总是先放下刀,再换过手来拿叉子。马什不得不承认,约克苍白修长的手兼具力度与优雅,他很奇怪自己刚才竟会认为那是女人的手。这双手白皙,但是有力,坚实得如同日蚀号主船舱里那架钢琴的白键。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7


  “为什么?”马什催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乔希·约克迟疑片刻,这才开口说道:“你对我很诚实,马什船长,因此我不能以谎言回报你——原本我是打算这么做的。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真相。有些事我不能对你说,不过我可以保证那些事与你毫无关系。在这个条件下,我来提出价钱,看看是否能与你达成协议。如果不能,我们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分手。”


  马什剁开第二只鸡的胸部。“继续,”他说,“我在听。”


  约克放下刀叉,双手搭在一起,指尖交触。“由于个人的理由,我想成为一艘汽船的主人。我要沿这条大河旅行,兼具舒适与隐私,像船长而非乘客。我有一个梦,一个目的。我寻求盟友,但也有敌人,很多敌人。详情与你无关。如果你逼我,我会对你说谎。所以别追问了。”有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刚硬起来,但随即软化,露出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渴望拥有并掌控一艘船。你看得出我不是河上居民,尽管这个礼拜我在圣路易斯看了点书,学了些东西,但我对汽船和密西西比河仍然一无所知。我需要一个熟悉汽船驾驶、了解河流和河上居民的伙伴,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这个伙伴还必须具备其他优点:他必须谨言慎微。我不希望我的举动──我承认,有时候我的举动非常特别──成为码头间的话题。在我把所有营运事宜都交到他手中之后,他必须值得信赖。他必须勇敢。我不需要软弱迷信,或对宗教太过虔诚的人。你虔诚吗,船长?”


  “不,”马什说,“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圣经》宣扬家,他们也不喜欢我。”


  约克微微一笑。“实干——我需要讲求实干的人。他将专注于工作,不打听我的事。我重视隐私。即使有的时候我的言谈举止显得怪异、专断、反复无常,我也不希望被质疑。你明白我的需求吗?”


  马什扯着胡子,沉吟着。“明白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会成为合伙人。”约克说,“把你的公司交给你的律师和职员打理,你和我一同到河上去旅行。船长的职责由我履行,你可以说自己是领航员、大副,或者副船长,随你选。当然,船的实际操作我会交给你。我不会常常下达命令,但如果我下达命令,你必须无条件地确保这些命令被切实遵行。有些同伴会和我们一起旅行,免费住进舱房,我可能视情况把船上的一些职责委派给他们。这些决定你不能质疑。如果你接受所有这些条件,马什船长,我们就可以一起致富,在你的河上享受自由奢华的旅程。”


  阿布纳·马什笑出声来。“这个嘛,或许吧,但这不是我的河,约克先生。还有,如果你想在老伊莱·雷诺号上享受奢华的旅程,等上了甲板你一定会跳脚。她又吵又慢,起居设备烂得够呛。甲板上多数时候塞满了外国乘客,航行到一些难以想象的鬼地方去。我两年没上那艘船了──现在是老尤杰船长在驾驶她。我最后一次搭乘那艘船的时候,她闻起来有一股子馊味。真想自由奢华的话,你该去买日蚀号或者约翰·西蒙斯号。”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8


  乔希·约克啜了一口酒,微笑着。“我从没想过乘坐伊莱·雷诺号。”


  “但她是我唯一的船。”


  约克放下酒杯。“来,”他说,“咱们到房间里接着谈,进一步讨论细节。”


  马什无力地抗议。拓殖者之家提供各色甜点,他一道也不想错过。可是约克坚持他的提议。


  约克住在设备一流的大套房,是旅店最好的房间,通常提供给来自新奥尔良的富有的庄园主。


  “坐。”他命令似的说,示意马什坐进客厅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里。


  马什照办,房间的主人走进内室,片刻后带回一个小铁皮箱,把箱子放到桌上,打开锁。


  “你过来。”他说,马什已经起身,站在他后面。约克掀开盖子。


  “金币。”马什低声道。他伸手触摸那些钱币,让它们从指间溜过,体会着这种黄色金属的诱人触感、光泽和哗啦啦的脆响。他拿起一枚金币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十足真金。”然后扔回箱子。


  “总共一万美金,一枚金币值二十美金。”约克说,“我还有两个同样的箱子,此外,我在伦敦、费城和罗马都有存款,总数十分可观。接受我的提议吧,马什船长,你将拥有第二艘船,一艘比伊莱·雷诺号大得多的船。或者应该说是我们将拥有第二艘船。”他笑道。


  阿布纳·马什本想回绝约克的提议,但他实在太需要钱了。约克的提议听起来太美妙了,马什本能地肯定这件事背后潜藏着某种危险,接受下来一定是个错误。但此刻他眼前一片金光,感到自己的意志力不断削弱。


  “你是说一艘新船?”他轻声问。


  “没错。”约克回答。


  “多少……”马什开口道,他的嘴唇发干,他神经质地舔舔嘴唇。“你愿意花多少钱来打造这艘新船?”


  “需要多少?”约克平静地问。


  马什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哗啦啦地从指间落下,掉回箱子。金光闪闪,真美呀,他想,但他只说:“你不该随身带这么多钱。单单为了一枚金币,那些无赖都会宰掉你。”


  “我能保护自己,船长。”约克说。马什看着他的眼神,感到一股寒意。他同情那些想抢劫乔希·约克的人。


  “你愿意和我到外面走一趟吗?去码头。”


  “你还没给我答案,船长。”


  “你会得到答案的。先来一趟,我要你看样东西。”


  “好吧。”约克说。他盖上箱子,柔和的黄光消失了,房间突然变得封闭而昏暗。


  夜气湿冷。他们走在黑暗寂寥的街道上,靴子敲出回声。约克显得敏捷而优雅,马什则声势浩荡。约克穿着一件剪裁类似披肩的宽大的领航员外套,头戴老式海狸皮高帽,弦月的光辉在街道上拉出他长长的身影。马什瞪着砖砌仓库之间的阴冷小巷,极力表现出健壮剽悍的模样。一般说来,他只要皱皱眉就足以吓跑流氓。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29


  码头挤满船只,至少四十艘船系在岸桩和趸船边。即便在这个时刻也不是彻底安静。月色下,货船巨大的烟囱投下黑色阴影,吞没了倚着货箱和干草堆随意坐卧、互递酒瓶、抽着烟斗的码头工人。一打以上的船,舱房窗户中依旧亮着光。密苏里河运公司的怀恩多特号灯火通明,蒸气缭绕。有个人站在一艘大邮轮的最高甲板舱①顶上,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阿布纳·马什带着约克从那艘船边走过,接着走过一排黑沉沉的汽船,它们高耸的烟囱直指夜空,托着繁星,仿佛一列阴暗的树,顶端长着怪异的花朵。


  【① 最高甲板舱是专供高级船员使用的舱房。】


  最后,他停在一艘华丽的明轮船前。烟囱矗立在主甲板上,栈台高高升起,这是为防备不速之客登船。饱经风霜的老旧趸船与她相偎相依。即使在朦胧的弦月下,仍旧可以看出她的壮丽。码头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像她这样庞大、这样骄傲。


  “这是?”乔希·约克肃然起敬。


  “这是日蚀号。”马什说,“看,驾驶舱上有她的名字,在那边。”他用拐杖点了点,“看得见吗?”


  “非常清楚。我的夜视力很好。这是一艘特别的船?”


  “没错,特别极了。她是日蚀号!这条天杀的河上,每个男人和小男孩都晓得她。她现在很老了──1852年造的,五年了,但仍然是最顶级的。据说她的造价达到三十七万五千美金,我相信,完全值那个价。没有比她更大、更美、更‘可怕’的船了。我研究过她,乘坐过她,我很清楚。”马什加重语气道,“全长三百六十五英尺,宽四十英尺,大厅就有三百三十平方英尺。没有哪条船能和她相提并论。大厅一头有亨利·克莱的金雕像,另一头是安迪·杰克逊①的,他俩隔着整座大厅互相瞪眼。水晶、银器、彩色玻璃,多得连拓殖者之家都望尘莫及;另外,里面还有油画、从没尝过的食物和镜子。但是,和她的速度相比,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① 在美国历史上,亨利·克莱和安迪·杰克逊是死对头,虽同属民主共和党(即今日民主党前身),却曾是总统大选时的竞争对手。1824年之后,民主共和分裂为国民共和党及民主党,两人又分别成为两派的主要领袖。】


  “她的主甲板下有十五具锅炉。划一桨可以行进11英尺。不骗你。只要斯特金船长让她点火启动,不管哪条河上的哪艘船都追不上她,时速可达十八英里,轻而易举。1853年,她创下了从新奥尔良到路易斯威尔的最快记录。花了多少时间我记得一清二楚:四天九小时三十分,以五十分钟的差距,击败天杀的夏特威尔号。”马什转身面向约克,“我原本希望我的伊莉女士有朝一日能取代日蚀号,打败她,或者和她势均力敌,但她永远不可能做到啦。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只是在愚弄自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去造一艘可以取代日蚀号的船。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3-7-7 18:51:30


  “给我这笔钱,约克先生,你就会成为我的合伙人——这就是我的答案。你要半个菲佛河运公司,和一个只管开船、不过问你任何私事的合伙人?没问题。给我钱,让我造一艘像那样的船。”


  乔希·约克凝视着那艘巨大的明轮船。黑暗中的日蚀号沉默无声,自在地漂浮在水面,准备迎接一切挑战。约克向阿布纳·马什转过身来,唇上挂着微笑,暗色的眼中似乎有隐约的火焰。他只说了两个字:“成交。”然后伸出手。


  马什咧开嘴,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暴牙。他肥厚的大手抓住约克纤瘦白皙的手,紧紧地握着。“成交!”他大声说,粗鲁地使着劲儿,用上了全身力气。谈生意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做,他在考验交易对象的意志力和胆量,他会一直把手握紧,直到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痛苦。


  但约克的眼神依然清澈,并用惊人的力量攫住马什的手,不断收紧,苍白的皮肤下肌肉虬结。马什好不容易才咽下呼痛声。


  约克松开手。“来吧,我们有计划要商量。”他说,用力拍了马什肩膀一下。马什不由得打了个趔趄。


  第二章


  新奥尔良,1857年5月


  十点刚过,索尔·比利·蒂普顿抵达法兰西交易所,看着他们拍卖掉四桶酒、七箱干货和一船家具。这以后才会有奴隶运来。他沉默地站着,手肘靠在环绕足足半个圆形大厅的大理石吧台上,一面观察贩子用两种语言叫卖自己的货,一面啜饮苦艾酒。


  索尔·比利是个阴沉如死尸的男人,长长的马脸上有孩童时期留下来的痘疤,褐发稀疏,罕有笑容,冰蓝色的双眼令人恐惧。


  这对冷酷而危险的眼睛是索尔·比利的护身符。法兰西交易所是个豪华场所,完全不合索尔·比利的品味。事实上,他并不喜欢来这里。


  交易所位于圣路易斯旅店的圆形大厅之中,日光由上面的圆顶倾泻而下,洒落在拍卖台和叫价者身上。圆顶高达八十英尺,四周环绕高大的柱子,圆顶内围有一圈走廊,天花板精心装饰过,墙上布满壁画,吧台是实心大理石,地板是大理石,拍卖台也是大理石。顾客中有来自上游区的富有农庄主,也有来自旧城的克利欧①年轻公子哥。


  索尔·比利讨厌克利欧人,讨厌他们昂贵的服饰、傲慢的举止和无礼的眼神,不喜欢与他们打交道。


  【① 此处的克利欧人是美国初期在路易斯安那出生的法裔和部分西班牙裔的自称。】


  大约十一点时,他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的一点酒。奴隶贩子也开始由莫罗、艾斯普奈和公众街等地的奴隶圈栏里运来货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孩子。其中有一小部分人肤色较淡,脸孔漂亮。


  一个贩子把拍卖槌敲在大理石桌上,顾客们停止交谈,将注意力转向他。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查看完整版本: 热夜之梦